第101章 世界上第一支真正注射进血管的空心针
“快跑。”
正看着凌策上蹿下跳地奔来, 便听见站在一侧的郭旰低低吐出两字。
马镫被重重一踏,自觉仁至义尽的郭小将军果断翻身上马。刚刚还倨傲着头颅的玄青大马,似乎也嗅到来临的危机, 马上和主人重归于好,撒起蹄子便往前奔去。
能把堂堂朔方军将军吓得望风而逃,足见敌手之凶狠残暴, 李明夷原地纠结了一秒, 扭头跟上马匹的方向。
“将军!”
还在被大鹅追赶的凌策,只当二人没看清他是谁,背后叫鹅喙不停叨着, 更是脚下生风,抡起两条长腿直追而去。
“轧轧、轧轧!”
见闯来的贼人节节败退, 大鹅们曲项向天, 高昂地扑腾着翅膀, 愈发穷追不舍。
不远的一出小院前,一位布衣白发的太婆正奇怪地打量着这一幕。
银甲的将军一马当先,后头跟着两个踩着火星、唐军打扮的男人,那不顾命的奔逃,竟像是在躲避穷凶极恶的追杀。
“小娘。”她匆匆唤了声自己的孙女,“阿婆眼睛不好使,你帮我看看, 可是燕兵又杀回来了?”
一听燕兵二字,还在屋子里扎头发的小姑娘马上提着笤帚跑出门。
张翅伸喙的大鹅成群从视野中飞过, 对着跑在最后的那人屁股就是一叨。
啪嗒一声,笤帚砸在地上。
这哪里是燕兵?
小姑娘来不及解释, 也跟着追上去:“那是我们家的大鹅啊!”
“凌策!”
眼看长腿擅跑的青年就要追上自己,郭旰更是没有勒马回头的意思, 李明夷不得不在奔命中回头喊一句:“你的刀是花架式吗?!”
这两西北蛮子,一个提枪,一个带刀,还被一群鹅撵着跑?
“那些鹅是,是百姓的家私。”凌策闭着眼睛往前奔跑,气喘吁吁地回了一句,“郭公严令禁止扰民,抓住就是三十军棍!”
知道是百姓的家私,还敢去招惹!
李明夷恨不能替大鹅的主人给他一拳,可大鹅们似乎已经自动将三个两脚的入侵者划为一伙。眼看凌策就要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自知体力比不过正规军的李明夷刹住狂奔的脚步,站在原地狂喘不已。
“别停下!”始作俑者飞身擦过的瞬间,还不忘瞥他一眼,“你干不过鹅群的!”
这话还用你说??
李明夷回以一个回头算账的眼神,倒也没有干站着,双手竭力在腰间摸索,终于掏出一个密封的小陶罐。
来不及心疼高昂的造价,他猛地把罐子往后一掷。
啪——
随着落地的陶罐四分五裂,带着甜腻味道的透明油液慢慢从中淌出,渗在土面上。
追赶而来的大鹅,见这两脚的生物被他们逼到穷途末路,轧轧大叫两声,得意地齐齐围拢过去。
橙红的脚掌踏上油腻的土壤,忽然顿住。
“轧,轧轧……”
不知是哪一只先起的头,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鹅群,在一声慌乱的惊叫后,竟朝着四面八方飞散而去,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
李明夷撑着双膝原地喘气,庆幸自己提前制备了甜油。
抛洒在空气中的乙.醚,虽然不足以起到麻醉作用,但那怪异的味道足够嗅觉灵敏的动物们畏而远之了。
至于那两个见死不救的叛徒……
李明夷扭头瞪向正尴尬停下脚步的两人。
“李郎,你听我解释!”意识到大祸临头的凌策,赶紧扛着刀回头,在对方彻底发怒之前从胸口掏出个物件,免罪金牌似的高举在额前。
李明夷定睛看去,竟是支雪白的鹅毛。
凌策不敢有丝毫耽搁,倒豆似的将始末一口气说出:“不是你说可以换一支笔吗?我就想着那鹅毛管又细,里头又空,装点墨水,不正好可以当笔吗?于是我就去村里找鹅毛,没想到被它们记恨上了。”
瞧见大鹅战线后撤,已经跑出二里地的郭旰也调转马头,优哉游哉地跑了回来。
在危机关头抛下战友,身为将军,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见李明夷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郭小将军轻咳一声,装腔作势问了句:“你们两个没事吧?”
李明夷气都喘不过来,无语地挥了挥手腕,示意他勒马。
被鹅追已经够荒唐了,要是这马再闻到甜油发疯,今天这双腿迟早得跑骨折。
他拍着手站起身,鄙夷尽在不言之中。
两个披甲带械的悍将,心知此事理亏,正尴尬地面面相觑,却听后方忿忿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大喊。
“他们没事,我有事!”
郭旰探头一瞧,竟是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正一溜烟地跑来,很快双手叉腰站定在三人面前,气鼓鼓地瞪着他们。
刚才追得他们颜面扫地的那群大鹅,也远远跟在小姑娘身后,仗着主人的气势又大胆回头,助阵般张开长牙的尖喙。
凌策尴尬地缩了缩脖子。
郭旰没好气地扫他一眼,下马弯了腰杆,试图露出亲切的表情:“小娘,我们是朔方军军人,不是坏人。”
小丫头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上下打量过去,显而不大相信:“朔方军还偷东西?”
“没偷!”
凌策振声强调了一句,小声补充道:“只是想拿几根鹅毛。”
见他还振振有词的,小姑娘更是不服气地昂首:“难道偷鹅毛就不算偷了吗?我阿婆说了,勿以恶小而为之。若是郭公的部下,怎么可能会偷我们老百姓的东西?”
这话有理有据得令在场的三个大男人汗颜。
此事处理不好,可得败坏朔方军的名声。郭旰把长枪撂在地上,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带着十分的诚意递了过去。
“你说得对,就是一根鹅毛我们也不能拿。此事原是我没约束好下属,这银子你拿去,就当我代他向你赔礼。”
听他这样一说,凌策更是抬不起头:“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张俊俏的脸抵在面前,道歉的诚意又拿得十足,小姑娘倒是很快消了气,可也跟着犯了愁:“那我也不能白拿这么多银子啊,阿婆会骂我的。”
“不如这样。”旁观了半晌的李明夷插了一句,“你把鹅卖一只给我们。”
郭旰给出的银子足有二三两,别说买一只鹅,十只都绰绰有余。
凌策正惦记着鹅毛,也觉得着主意甚好:“这样你阿婆便不会骂你,你还能拿去贴补家用。”
毕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小姑娘有些动了心,可说起卖鹅,难免有些舍不得:“它们都是我看着孵出来,一天天养大的……”
郭旰把银子塞她手心里,揉揉那苦恼的小脑袋:“放心,我们只取用鹅毛。”
得了这番承诺,小姑娘重重嗯了一声,亲自挑出一只羽毛最蓬松的大白鹅,小心交到郭旰手里。
她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鹅头:“大鹅大鹅,你去军营里头,可不许叨人了。”
被选中的大鹅还扭着脖子试图挣扎,被郭旰一巴掌扼住了咽喉。
“快回家吧!”他和小姑娘挥挥另一只手,“别让家里人担心。”
小姑娘拿了银子,赶着一群大鹅,欢天喜地地朝着家里跑去。
听着鹅群的叫声远去,郭旰和凌策对视一眼,齐齐把目光转向被卖身的幸运大鹅。
全然没注意到他们变脸的李明夷,也正若有所思从地面捡起一根硕大的鹅毛。
他之前竟然没有想起——
材质坚硬、带着细长腔道的鹅毛管,可不仅仅能被用来制成水笔。
十七世纪,英国科学家克里斯托弗·雷恩将鹅毛管刺入一只狗的静脉,并借此输入药物。
这就是世界上第一支真正注射进血管的空心针。
*
三人一马带着一只梗着脖子的大鹅,很快回到朔方军大营。
买鹅的钱是郭旰出的,大鹅自然归他带走,剩下两人一人拔了十几根鹅毛,也算没白跑一趟。
刚回到军医处,便听到一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安守忠已从凤翔撤兵,正紧急东撤回防。
在伪燕帝国中靠着赫赫战绩站稳脚跟的安守忠,成名所赖绝不止过人的胆识。朔方军从河东撕开的这条口子,不仅随时可以威胁东边的洛阳,也足够切断安守忠部和其他军团的联系。
届时即便他取下凤翔,也如孤悬的风筝,未必会得其他大部援手,反而给他们制造出鲸吞旧唐版图的大好机会。
知己知彼,郭子仪这险中求稳的一棋,是下在安守忠心坎上了。
这个迟迟从凤翔而来的好消息,总算暂且驱散了压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也让本低沉的士气为之一振。
国都之围暂解,便没有辜负潼关一战付出的热血。
即将到口的肥肉被迫丢下,可想而知此刻的安守忠是何等气愤,只怕已经磨爪霍霍,正伺机回咬这群不讲武德、袭尾而来的西北蛮将。
不管如何,覆国的危机暂时化解,众人悬着的心总归是放回胸膛里揣着了。
听闻燕军从凤翔退兵,周春年自然格外高兴,对两个下属溜出门摸鱼那点小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片欣慰中,李明夷独自对着一根雪白的鹅羽发呆。
鹅毛管虽然在形状上接近空心针,可生物材料想利用在医学中,去除其本身携带的病原体就是老大难的第一关。如果像克里斯托弗一样直接切开狗的静脉,将鹅毛管插入其中,恐怕只会得到一条死狗。
这个时代最简单的消毒方式,无疑是高温蒸煮。
“凌策。”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李明夷蹙眉回头。
那小子果然又跑得没影了。
周春年没好气地摇摇头。
李明夷无暇管他,握着鹅毛起身,走向正沸沸燃烧的药炉。
*
大摇大摆再次消失的凌策,直到傍晚才回到军医处。还不等周春年问询,青年把大刀往地上一靠,生拉硬扯把李明夷从药炉前拽出了大帐。
“将军说谢你帮他医马,请你喝酒。”
直到把人拖到马厩前头,凌策才神神秘秘地说出来意。
李明夷没想到还有这茬。
那句大可不必还没出口,一股浓烈的油脂香味便钻进鼻孔,让他提起的脚步一顿。
军队的伙食以饱腹感强、能补充能量的碳水为主,菜色上实在算不上考究。再加上此次行动孤军深入,一块物资都得掰成两半用,一日只早晚两餐不说,几乎不见荤腥,天天野菜稀粥就胡饼,口味实在乏善可陈。
肉香诱人,只是无事献殷勤,显而有陷阱。
“别害臊嘛!”
见他抵抗的势头减弱,凌策顺水推舟地把人往前搡了几步。
马厩后头的空地,原本是堆放马粪的,寻常没什么人往来。这会马粪倒是被铲得一干二净,空地上支了个大锅,下头柴火旺盛地烧着,锅盖边腾腾溢出白气,不时沸出几股飘着油花的汤汁。
已有七八个士兵围坐在旁边,正眼巴巴等着开锅。听见那踉跄的脚步声,招摇披着银甲的郭旰把头往后一仰,唇角歪起一个高高的弧度。
“来来来,吃肉!”
热情招呼间,他伸手把锅盖一掀。朴素而美妙的油脂香味,顿时充斥在每个人的鼻孔中。
正躺在锅里被沸汤煮着的,瞧着像只大公鸡,体格却大了不止一倍,橙红的冠头也更加鲜艳显眼。
李明夷狐疑地扫了一眼,果然在角落里瞥见几根可疑的白色羽毛,断然摇头:“我就不用了。”
堂堂朔方军将军,居然撒谎骗一个小姑娘,郭旰丢得起这脸,他都嫌丢人。
“别客气!”感受到那目光中无声的鄙夷,郭小将军脸颊叫火光映得微红,说出的话却是理直气壮的,“有言在先,我本来也没打算杀它。只是取毛的时候它挣扎得厉害,脖子刚好碰上我的刀刃……”
他充满惋惜地吸了吸鼻子:“百姓辛辛苦苦养出来的,浪费了多可惜。”
李明夷算是明白了,这哪里是投桃报李,分明是拉他入伙销赃。
“军医处还有要事,我先回了,诸位请便。”
刚一扭头,便见凌策人高马大地堵在前头:“就当给你补个接风洗尘,给个面子吧。”
“你们读书的,就是呆得很。”郭旰也一胳膊搭上他的肩膀,手掌使劲往下拍着,“以前都是误会,往后就是自家兄弟,谁敢再支支吾吾,先问我的枪刀答不答应!”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看来这贼船是不上也得上。
李明夷接过士兵巴巴递来的汤碗,当着所有人热切的注视,仰头灌了一口。
热烫鲜咸的汤汁瞬间滑下喉道,蛋白质在朴素的烹饪手法下散发出淳朴的香味,油润的脂肪丰满了口感,更加令人唇齿生香。
……不得不承认,人类对油脂的喜爱是刻在基因里的。
“好喝吧?”郭旰也坐下身去,端着汤碗慢慢品咂,眼神却是流出几分遗憾。
“这汤也就意思意思。长安有家酒肆,老板娘姓柳,她家炖鹅才是地道。等回了长安,我亲自领你们去吃。”
提起旧时的美味,他将背脊一仰,半靠在自己的枪上,回味地眯缝起眼睛。
众人分抢着吃肉,夹着热闹,吃得也更有滋有味。眼看大家都吃饱喝足,郭旰不知从何处又掏出几葫芦酒来。
这回李明夷可不舍命陪君子了。
吃肉饮酒,闹出胰腺炎不是好玩的。
郭旰倒不勉强,把葫芦往凌策面前一抛:“他不喝,我们喝。”
凌策双手接住那酒葫芦,支着腿站在原地,仰头豪爽地一口灌下。
“呸呸呸!”
正痛快对饮的两人,脸色突然一变,刚刚入口的酒液一口喷了出来。
郭旰抬手狼狈地擦擦嘴角,一脸心疼地摇了摇那葫芦:“枉费我偷偷带来潼关,全灌进泥水了。”
凌策正气得跺脚,径直把葫芦往后一抛,长长叹一口气:“看来只能等到拿回长安,再陪将军痛快一回。”
咚的一声,随手被他扔出的酒葫芦,似乎砸中了什么东西。
“……还想有下回?”
围在火前的众人,正乐不可支地看着小将军的热闹,浑然没察觉到背后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凌策痛惜的表情顿时凝固在脸上,脖颈僵硬地向后转去,挤出一个欲哭无泪的笑脸:“李公……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马都要被你们吓跑了!敢在军中偷吃饮酒,你们胆子不小。”
额角被砸得绯红的李韶光,视线威严地扫过一众忐忑不安的年轻将士,用眼神挨个点名:“你们两个,自己去和周春年领罚。”
凌策讪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李明夷举起双手,无可辩驳。
这回是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剩下的人,先回帐中思过。”李韶光简要撂下一句,目光定格在郭旰年轻英俊、不甚服气的脸上。
他收起玩笑,递出一个严肃万分的眼神。
“二郎,仆固公有事相商,你随我去。”
第102章 报复的狼群已悄然逼近
李韶光说得如此郑重, 显然有要紧的军情商议。
郭旰眼神微微一动,揽过长枪跟了过去。
面对这位持重的老将,其他人更是不敢顶撞, 熄火的熄火,收拾的收拾,三两下做鸟兽散。
“前营的人胡闹, 你们也跟着厮混!”
得悉事情经过的周春年当即板正了一张脸, 自觉过往太过纵容,少不得敲打两句。
“一身的酒肉气,成什么样子?今晚你们两个就在此值守, 好好地消消食。”
军营里值夜是苦累活,一宿不得合眼。凌策张了张嘴还想分辩, 被周春年一个瞪视狠狠压回去。
不想值夜?那就军规伺候。
军医处没有军棍, 烧火棍也是有几根的。
“不就开个小灶, 以往郭公也不管这些。”青年嘟嘟囔囔的,这回倒没抛下战友开溜。
只是他对医术一窍不通,留在帐中也和摆设无甚区别。
闲着也是闲着,他索性掏出草纸,继续琢磨那封家书。
那根薅来的鹅毛已经叫他无师自通地削出趁手的形状,墨水灌在里头,一点一滴漏出来, 竟比毛笔还省墨。唯一不太让人习惯的是那坚硬的笔尖,一不小心就戳出一个眼, 逼得他高高悬起手腕,小心翼翼地一笔笔划下。
“李兄。”写到一处时, 凌策忽然停顿手指,自然地改了称呼, “你帮我看看,这字写对了没有?”
半晌没听见回音,他朝坐在一旁的李明夷探了探脑袋。
这人也正捏着一根摘了毛的鹅毛管,用磨刀石片仔仔细细地打磨着边角。
鹅毛管的一端已经被削得十分尖锐,对方似乎仍不满意,眼神专注不移,继续在那尖角上磨出一个小斜面。
凌策看得出奇:“你这是做什么,笔?”
李明夷视线聚焦在那细细的尖头上,慢慢吐出一字:“针。”
青年目光一僵,脖颈比脑子转得还快,马上拉开几寸距离。
开什么玩笑,这么粗的针,都能当杀器使了!
若是扎进肉里,那滋味他都不敢想。
他警惕地往后仰去,远远打量对方口中所谓的针具,越看越觉可疑:“这么粗的针,是扎哪里用的?”
李明夷放下磨片,拿清水冲洗下去,这才看向大惊小怪的青年,一本正经地解释:“这种空心的针,可以刺入血管。”
……你们军医处也在研制武器吗?
凌策狐疑地扫视过去,看着对方将那几寸长的鹅毛管针擦拭干净,掀开面前一个长条的铁盒。
一股刺激的酒味扑鼻而来。
泡在澄澈酒液里头的,赫然是十几根长短粗细不均的鹅毛管针,都被打磨得光洁雪白,在灯下折出冷冷的锐光。
凌策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李明夷全然未注意他变化的脸色,将刚刚打磨好的那支生物针管放进去消毒。
这些鹅毛管都被他用烤砂热处理过,又上了高温蒸煮,最后才被放置在酒精中消毒。然而,即便经过多重处理,他仍不敢贸然将之应用在病人身上。
缺乏抗生素的时代,一旦产生血行性感染,几乎不可能有抢救的余地。
要进行动物实验,还得向周春年或赵良行等上级汇报说明,这段时间恐怕也抽不出余睱和人手。
“军,军医!”
正思忖间,营寨的一角又响起急促的呼喊。李明夷将铁盒的盖子严丝合缝扣上,起身过去。
叫人的是个年轻士兵,大腿上挨了一道箭伤,在战场上草草被其他军医用绷带包扎过,伤口正慢慢渗出血脓。
“打水。”李明夷向后头抛出一句,随即解开那根浸湿的绷带。
不出意料,开口小、隧道型的箭创伤已经出现感染趋势。
李明夷拿手术刀小心翼翼清除表面的腐败组织,用刀背慢慢将创口的边缘往外扩了扩。
“怎么不给他缝上?”
力所能及帮着忙的凌策,提来一桶干净的用水,站在原地观摩他的操作,眼神不掩好奇。
这位李郎以外科见长,缝合技术更是令赵良行夸赞不已,怎么这回不仅没给他展示一把,反而把原来的伤口扩大了?
“这种伤口里面常常容纳病邪。”李明夷用清水反复冲洗下去,简略和他解释,“清创必须彻底。”
说着,他以刀锋刮过苍白的创面,直到露出血淋淋的肉芽。
士兵牙关紧咬,满额淌着大汗。
确认没有残余坏死组织,李明夷将此前处理犬咬伤时用过的活性炭敷料贴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回到工作的案台前,带着思索的目光自满地的创伤病人身上扫过。
战争带给将士们的,绝不止是疼痛和流血。
感染与破伤风,战创伤的两大隐形杀手。
全身症状一旦产生,除了物理手段,补液同样是支持治疗的关键之一。
他将视线转回眼前的铁盒上。
凌策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不管怎么打磨,最细的那支鹅毛管针也有活检用的穿刺针粗细。硕大的针管不仅会对血管造成损伤,对液体走速的控制也更加困难。
鹅毛管针只能作为应急用品,如果能复刻出金属空心针就有机会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正思索着远目,一抹被夜色模糊的亮光忽然吸引了李明夷的注意。
看方位,似乎是主将仆固怀恩所在的营帐,同样彻夜亮着灯火。
看来李韶光带给郭旰的,并不是特别好的消息。
*
接下来的一日,整个军营倒意外地风平浪静。
不知是李韶光把他们的不法行径抓了个现行,起到了震慑作用,还是出于对仍存有生力量的安守忠部的警惕,将士们并未提前放松戒备,短短几日的修整后又开始高强度练兵。
所有人都清楚着一个事实——
收复长安,终有一战。
双线夹击的战术已经被破,接下来要如何部署,还得听从河东大营的调遣。
“啊……”
大帐营中,身披甲衣的大将正仰头接受着医生的检查。
一条木质的细板从嘴里进进出出,那深邃的眉眼很快不耐烦地皱起来。早有一把年纪的仆固怀恩,或许是因为带有铁勒族血统,面容并不怎么见老。倒是双颊又添了两抹白发,配上一双淡金色的眼眸,悍然有山中之王的面貌。
“有些咽症。”李明夷适时地抽出压舌板,避免自己被误伤,“用盐水漱口,再喝些桔梗汤,修养一段时间会有好转。”
耐着性子的老虎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一双凌厉的眼睛竖得飞起:“一段时间?老夫等不了!”
赵良行说得实在恳切,这一窝的急性子,领头那个最没耐心。
李明夷收起器具,端详着那藏着疲惫的面孔:“病去如抽丝,咽症不是重病,可要想求速,您得好好休息。”
仆固怀恩扫他一眼,赌气般板着张脸:“休息不了。”
这牛脾气,也只有主帅郭子仪牵得动了。
李明夷不打算浪费时间做无谓的争执,正想告退,便听马蹄阵阵,传信的士兵踏破午休时的宁静,高声喝着:“报——”
刚刚还耍着脾气的仆固怀恩立刻起身,甚至来不及喝退军医,三两步上前,一把将还在勒马的信兵抓了下来。
“快报!”
那信兵气喘吁吁,见有不熟悉的面孔在侧,不由将音量压得极低,却难掩语气中的惊恐。
“回禀将军,燕兵,燕兵已逼近永丰仓!”
李明夷刚准备迈出的步伐怔在原地。
永丰仓就在潼关西侧不远,渭水河畔。顾名思义,乃物资重地。
安守忠竟然没有回防长安,反而带领燕兵从凤翔直接杀来,甚至准备贴脸地驻兵在永丰仓。
急性子的仆固怀恩,并未露出分毫惊讶,只冷冷松开攥紧的拳头。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
安守忠部即将进驻永丰仓的消息很快传遍全营。
身在军医处的凌策,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没有他那么熟悉战场格局的军医们,脸上也都是匪夷所思的表情。
这不寻常的战报意味着——安守忠部,在短时间内行军数百里逼至凤翔,被迫从凤翔东撤后,又跨过几乎两倍的路途杀至潼关。
行军作战可不是旅游观光,人数以万计的军团不像信兵一样轻装上阵,即便已经领教过燕兵的跑速,这种持续快速推进兵线的打法也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短短十日,横跳千里。
这是何等的速度与耐力。
有着丰富实战经验的凌策,震惊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长安城外地势开阔,对骑兵相当有利。”他将随身携带的地形草图往地上一铺,也不管军医们能不能听懂,一股脑地说下去。
“郭公最开始想双线逼靠,便是不愿直接在长安城外决战。即便战在长安,也得设法限制住他们的骑兵。”分析至此,凌策忽然停下声音。
现在安守忠竟然主动抛下了主场作战和地理上的优势,再一次放弃驻城,不顾一切地奔袭潼关。
理由只有一个。
潼关一战,让安守忠充分意识到了朔方军的战术和战力水平,不敢再姑息放任。战场嗅觉敏感的他已经判断出,卡在交通命脉上的两万唐军,就是这场包围战的关键突破口。
面对瞬息万变的局势,制霸关中已久的安守忠立刻给出了对策。
稳扎稳打从来不是燕铁骑的风格。
主动出击才是决胜的王道!
安守忠近乎疯狂的行军,无疑也是向暂时扳回一城的唐军宣告——
你们对骑兵的机动性,认识得还远远不够深刻。
“……疯子。”习惯了郭子仪胆大心细的战略思维,面对这种近乎野蛮的扑咬式打法,凌策难以置信,却不得不直面这个恐怖的现实。
充斥着土腥味的河风卷过草地,布在天际的阴云滚涌不散。
阴沉的天气,隐隐酝酿着大雨。二月末的三河汇口,即将迎来开年后第一次大汛。
雨季才刚刚开始。
报复的狼群已悄然逼近。
第103章 中原邪术
就在军医处的众人还为这迅雷般的行军速度震撼不已时, 主将仆固怀恩紧接着下发了第二道军令。
全军整装,抢攻永丰仓。
“出战?”接到这道十万火急的命令,副军医长周春年反复确认了两三回, 仍有些不敢相信。
平素对军令绝无置喙的军医们,此刻也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这是否太冒进了些?”
敌军虽在贴脸挑衅,可潼关完全具备防守的地貌优势, 或是像当初九门常山对峙战那样互相盯防。只要按兵不动, 打起消耗战,仍凭他腿再长、刀再快,短时间内也绝不可能正向突破这道铁壁。
此刻直接出战, 不正中敌人下怀吗?
这道雷霆而至的军令,未免有意气用事之嫌。
“不得妄议军令。”
周春年额头皱起, 正打算以军规弹压纷论, 便听刀鞘碰出冷冷一声, 刚刚还僵在原地的青年径直起身,漠然打量过一众神色忧虑的军医。
“不冒进,如何抗敌?”
这话自然平息不了疑窦:“可蛮打也……”
“若你是安守忠,敌方据城不出,会乖乖耗在这里吗?”凌策厉声反问,视线垂落在地面不停被风吹刮的草纸上。
安守忠不是傻子。
相反,这位敌手相当有魄力, 目光足够敏锐。
这亡命一搏的折返突袭,是根本不准备给唐军重新布线、调整战术的喘息空间。如果潼关军龟缩不出, 没有其他选择的安守忠无疑会再次将兵线调回凤翔。
以其强悍的机动性和行动力,回马一枪绝非难事。届时, 与凤翔隔了八百里秦川的河东军根本无力阻截。即便再以洛阳相胁,撞过潼关铁壁的安守忠也不可能吃第二次亏了。
凌策的一句话, 令沸然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片刻凝重的默然,有谁不服地问了句:“就算必要迎战,何不等到郭公增援?”
合军以战,起码能增加胜算。
“河东大营决计不能下行。”
凌策弯下腰,用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目光肃然:“河东一失,全军必败。”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他们这支分队如楔子一般嵌入敌腹,上方的河东大营则稳稳占据着高地优势,一旦合军潼关,就等于亲手丢出这把撬开关中的钥匙,随时可能让其他燕部趁虚而入。
前狼后虎,若兵合一处,就真给燕军包饺子了。
见军医们怔怔说不出话,凌策扯开嘴角,试图缓和凝重的氛围:“你们做医生的,也不能为了治伤砍掉一条腿吧?”
这个不太合时宜的玩笑显然招来了反效果。
刚刚从大帐中折返的李明夷,一回到军医处,就感受到一股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紧张氛围。雅雀无声的死寂中,只听周春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旋即沉肃了口吻。
“前营攻坚,我等决计不可怯战,再有动摇军心者,以军法论处!”
此言一出,沉默的营帐内很快只剩忙碌交错的脚步声。不管对这个决定支持与否,除了力所能及地协助前营,军医们没有第二个选择。
对于仆固怀恩这个看似急躁的决定,李明夷倒并不感到意外。
安守忠为破困局,必会疯狂撕咬,他对伪燕政权的中央集团本也剩不了多少忠诚,被逼急了势必会选择反方向突围。
直接在凤翔决战,则是唐军最不愿意面对的局面。
左右逢敌的安守忠可以大胆地押上身家性命,可走到山穷水复的帝国再也输不起一个国都。
此战只有一个目的。
破釜沉舟,提前决战,就地拦截这群来去自如的骑兵。
“去年潼关一战,听说李兄你也在场?”
在军医们紧急收拣行装的片刻,凌策背贴军帐,独立抱刀站在一旁。
他紧紧拧着眉头:“当时……哥舒将军为什么要出兵?”
这个问题,让李明夷收拣药品的手指停顿一瞬。
以局外者的眼光看,那次潼关出兵无疑是关中败落的开始,可置身处境,才知道彼时的潼关军肩上承担着何等重压。
当时关内虽还保有不弱的有生力量,可人心不聚,朝野暗流涌动。一个拥兵十万、威在四方的元帅连抗圣旨,对王权的威胁感绝不啻于压境的叛军。
不破不立,数万人的鲜血终于让还在内斗的官员集团认清现实,也令关中百姓永远铭记下那些被黄沙覆去的背影。
“打仗有两种。”李明夷继续手中的动作,不再有一丝一毫迟疑,“一种是为了赢。”
凌策偏过脑袋,认真看向他。
那双寡情冷淡的眼眸,沉浸着某种决然的信念,不断驱散包绕而来的阴霾。
“还有一种,是为了未来。”
“未来?”青年如有所思地重复这个词,有些不太明白地往后一仰,盯着门外低沉的天穹。
密不透光的乌云,如一张灰色的帷幕,正慢慢压向大地。
每一丝风都带着滞重的湿气,压得人胸口沉甸甸的。
“我倒真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他转眸瞟着身旁过于冷静的这人,在大战之前,终是忍不住吐出胸中的不安。
“你说,我们到底还能不能拿回长安?”
那句当然险些从李明夷口中滑出。
此战的胜负他并不确定,然而历史的轨迹早已铺展向前,长安迟早会回到这个一度风雨飘摇的王朝。
可他终归没能说出口。
他曾告诉过一个人未来,那个缁衣带刀的青年却客死在黎明之前。
“郭将军不是说了吗?”他快速清点过最重要的药品和器具,将之贴身装在腰间,向身侧的青年抛去一个轻快的眼神。
“未来他得请我们去长安吃炖鹅,喝好酒。”
咚——咚!
战鼓四起,穿过呼啸的风声,令所有人的神情倏忽一震。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无悔。”凌策收回目光,意犹未尽般舔了舔唇角。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迈出步伐,一身兵甲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
“你可不许死了。”
*
是日傍晚,嘹亮的号角响起在被层云笼罩的潼关大地。两万整装的朔方军倾城而出,连夜袭向永丰仓。
一支赤红的长箭划破黑沉的夜空,精准地射中某个废弃粮仓的草檐。已经空空如也的木质建筑被那星点的火光一燎,瞬间窜起连天的巨焰!
意识到被抢先攻袭的燕兵,也立刻从刚驻扎的营地中惊坐而起,抽出弓箭与陌刀,翻上高硕的大马,直接从火海中冲杀出来。
那排山倒海般的马蹄声,倏然震动在地面上,一瞬间令李明夷产生了大地震的错觉。
穿插在嘶鸣的马声中的,则是朔方军毫不示弱的怒吼。
“屠灭燕狗,还我长安!”
“还我长安!!”
摇着朔方军大旗的士兵,正示威呐喊,猝不及防被一跃而来的马蹄撞翻在地,肋骨咔嚓重重一响,鲜血从他紧咬的牙关淌出。
刚刚得手的燕骑兵还来不及大声嘲笑,身下的北方大马便被提前铺设的绊马索勒住膝盖,马蹄刹不住地磕跪下去,连带背上的主人也栽葱似的砸向地面。只听头盖碎裂的嘎嘣一声,腾起的尘土顿时被染得猩红。
那双睁大的眼睛还瞪向躺在血泊中的敌人,很快失去了焦点。
也紧紧盯着他的年轻士兵,嘴角抽搐一下,淌着血泪的眼角慢慢合上。
“杀啊——!!”被溅了满身热血的双方将士,血红的眼中噙着彼此结下的血海深仇,冲喊着挥下手中的兵刃。
前线拼杀的呼喊声响彻云霄,被夹着雨点的大风刮到后方的临时军医处。
面对无数倒下的战友,人数有限的军医恨不能几乎一人掰成两个用,沉浸在焦灼的急救中,李明夷根本无暇分辨哪边的阵仗更胜一筹。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群连续奔袭了千里的亡命之徒,绝不可能像此前的潼关燕兵一样轻易被攻破。
阴云蔽日,血光漫地,曾经哺育出灿烂文明的关中大地,顷刻间化为炼狱焦土。
前线迟迟分不出胜负,后营的压力也随之剧增。正当军医们全神贯注地施救时,一阵雨点般的马蹄声忽然从后方包绕过来。
“是燕兵。”胸口正汩汩流血的伤兵脸颊抽动一下,颤抖着抬起手臂,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快跑!”
“别动。”那只沾着血泥的手腕被一把压下,李明夷咬住长线的一端,这个节骨眼上根本顾不得操作原则,以最快的手速缝合已经破裂出血的动脉。
大出血带走一个生命的速度远比马蹄更快,他必须缝完这一针。
也就在这时,远处隐然传来弓弦拉满的震荡之声。
“小心身后!”正抬着伤员往掩体躲去的周春年豁然昂首喊道。
就在下一瞬,夹着火星的箭雨穿破血雾,带着锐啸从天而降地射落!
这一刻李明夷的心脏紧缩到了极点,手指还凭借着本能的肌肉记忆快速打起外科结。
连线都来不及剪,他立刻将伤员一把推向有顶部遮蔽的死角。
与此同时,一道雪亮的刀刃从视线中一掠而过,唰地挥向他背后。
噼里啪啦,火星四溅。
被斩断的箭枝擦着后脑勺而过,噔一声栽进血淋淋的泥壤,滋起一抹青烟。
李明夷被刺得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撤开,便觉身子一重,肩膀被一股蛮力拉扯,猛地将他抓进一道阴影下。
“你找死吗?!”
不等他道谢,一道压着怒火的呵斥已经劈头盖脸落下来:“要救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知不知道一个军医死了,我们得倒贴多少士兵?”
凌策一边小心地探头观察敌情,一边忍不住瞪去一眼。刚才要不是他冒死出刀相救,那聪明的脑袋现在已经开了花。
“别废话了。”李明夷伸手擦擦被烫伤的后脖颈,一刻也来不及庆幸刚刚躲过的一劫,瞳孔中不断映出燕骑兵逼近的身影。
其余诸人,也都几乎下意识屏住呼吸。
军医们虽不算手无寸铁,但在燕兵强悍的铁蹄前面,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对付不了手持兵刃的敌人,那就只有对付他们的坐骑。
李明夷将视线聚焦在那飞腾的马蹄上。
见他丝毫没有被救的客气,凌策啧了一声,目光严肃起来:“你们快走,我……”
准备好的豪言壮语刚开了个头,便见身旁这人倏然站起了身。
一枚不甚起眼的陶罐,在夜空中划过圆弧的抛物线,啪的一声,正好碎在只有几丈之遥的燕马蹄下。
挂在碎陶片上的液体很快弥散在地面,透明的油液映出一张张带着些许迷惑的血腥面孔。
高高跨在马背上的燕兵们,随意地往地上瞄了一眼,不由被这儿戏般的抵抗逗笑出声。
可就在下一刻,他们胯.下的战马竟像突然逢魔一般,疯狂地仰天长嘶,甚至撒起蹄子,失去理智地横冲直撞起来。
“吁,吁——!”
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主人,只能狼狈地拉住缰绳,拼命试图控制明显受到惊吓的马匹。可他们越是想将马匹停在原地,马儿的眼神越是显出对未知之物的惊恐,四只马蹄死命向后刨地,本能地想要窜逃。
“是中原邪术!”面对认知之外的事物,领队的燕兵只能将原因归结于此。
眼看那群军医就躲在眼皮底下,可若为了几个杂碎失去珍贵的战马,对于骑行作战的他们而言无异于自断双腿。
权衡之下,他只得咬牙切齿地回瞪一眼,凶煞的眼珠中刻出那张一闪而过的中原面孔。
“先撤!”
杀气凛凛而来的骑兵小队,忽然人仰马翻地绝尘而去。
“……哈哈哈!”
正当军医们还懵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的时候,见识过李明夷是如何击退大鹅的凌策头一个反应过来,捧着肚皮笑得抽搐。
“挺能干嘛!”他那刀柄往旁边捅了捅,“这么厉害的玩意,早知该多弄点。”
李明夷倒是想。
乙.醚最初在西方的流行,便是作为宴会狂欢的佐料,拥有高级智慧的人类尚且会被这种气味古怪的油液迷惑神志,更何况嗅觉灵敏、易受惊吓的马匹。
可惜甜油造价不菲,且根本没有量产途径,在空气中一挥发,效果也不会持续太久。
这回算是好运,这支燕兵根本没有接触过手术用的麻醉剂,才会被吓得紧急收兵。
轰隆一声,摩擦的云层发出重重的雷鸣。紧接着,便有沉坠的雨滴砸在冷汗涔涔的额头上。
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所有人的脑海——
燕兵还有余裕抄尾偷袭,前营竟分不出一兵一卒前来支援。
上回攻袭潼关一战,有李韶光带队早早伏击在侧,某种意义上算是刻意诱敌歼杀。
这次的情势明显不同。
凌策慢慢收起笑容,凝重地望向正观察敌情的周春年。
“他们一时应该不会回头了。”看穿青年的意图,周春年闭了闭眼,颔首应允了他的眼神。
“军医的职责本为保护士兵,如今前营陷入死战,你先行支援。”
凌策提着陌刀,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目光在逐渐铺下的雨幕中转过一周,看着这些相处不久的面孔。
“去吧。”李明夷不知何时已回到伤员身侧,头也不抬地继续收尾刚才紧急的缝合,“这里不需要你了。”
其余军医也都一一回到自己的位置。
大雨哗然落下,前方熊烧的战火逐渐被浇熄,视野再次陷入一片昏黑。
凌策郑重地点点头,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奔向一望无际的雨幕。
第104章 环甲膜穿刺术
雨幕将视野的可见度再次拉低, 空气中弥布的烟尘很快被冲散。本应速战速决的攻袭战数度被大雨中断,都深陷泥淖的双方军队,谁也没有率先撤兵的意思, 仍在不停调整阵型。
互不相让的咬合中,太阳两度升落。
于安守忠部,这是一场反守为攻的突围战, 一旦松了口, 就会再次陷入被围攻的夹缝。
而对顶着重压出兵的朔方军而言,久攻不破的永丰仓之战,无疑已经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消耗战。
以我肉身, 捍卫遥远的国都凤翔。
哒、哒哒!
连续不眠的两个日夜,也将人的精神耗至极限, 忽然听到靠近的马蹄声, 正埋头苦干的军医们不由背脊一震。
一匹玄青的大马, 驮着一道血淋淋的身躯,一跃冲破雨幕。
在众人下意识聚集过去的视线中,黑马停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跪下前腿,将背上的主人轻轻放下。
满身是伤的青年倒在地上,长枪握在渗血的手掌中,银甲被染得通红。
“小将军!”
周春年惊呼一声, 马上命人医治。
精疲力尽的战马乖乖伏在一旁,胸口起伏地喘着气, 一下下舔着主人受伤的手臂。
手上的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李明夷立刻调头参与这边的抢救。
狼狈躺在地面上的郭旰正急促地呼吸着, 胸廓却呈现反常的起伏状态。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李明夷伸手掰开他的眼睑。
黏膜苍白, 并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颜色。
这是血色素下降的重要标志。
刺啦一声,李明夷撕开布帛,用力捆住他的四肢大血管。
外伤片刻处理不完,且很可能合并内脏大出血,只能先限制血液回心,立刻撤回安全地带进行急诊手术。
模糊的人影映在眼前,让郭旰涣散的眼神慢慢聚起一丝神志。
“……往北岸撤军了。”他闷哼一声,“你们先撤。”
奔腾的马蹄声若隐若现,周春年马上意识到战况的严峻,指挥军医们搀扶伤员往渭河的北岸撤去。
李明夷拖起郭旰的身躯,把他往马背上带。
“咳……”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令青年痛苦地皱起眉,咬紧的牙关淌出一抹鲜血。
他勉强往上扬了扬眉,看着那紧紧抿住的唇角,不满地低低出声:“我让你们……”
对方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不会放下任何人。”
郭旰扯了扯嘴唇:“你救安禄山的时候,也这么想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力气斗嘴!
李明夷一把将他按在马鞍上,握紧僵硬的手指:“别说话。”
人还活着。
只要给他一间手术室,一把手术刀。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他绝不放弃活着的生命。
大雨击打着渭水的河波,冰冷的浪潮中响起冲杀的号角。郭旰往后转了转眼眸,轻轻眨去眼睫上的血水。
“本将命令你……”
就在李明夷刚刚卸下力气,准备将他固定在马背上时,几乎已经没有血色的青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他往下拽住。
视线天翻地覆,那只裹着血泥的手猛地将他摔在马背上。
枪花在雨夜中一闪,雪白的枪刃被用尽全力一刺,直接扎进战马的后腿。
“嘶——!!”
吃痛的黑马腾地而起,带着马背上的人一跃跳出,直直奔向面前的大河。
险些被甩飞出去的李明夷本能地抓紧缰绳,半个身体挂在空中,几乎是被拖拽着前行。
仓促的风声中,他听见一道游丝般的声音。
“保护仆固将军。”
雨声哗地掩下。
冰冷的湍流淹过马背,浸泡着他几乎失去心跳的胸膛。
*
乌云遮过月辉,大雨如注地落下,漆黑的河面被雨水打出无数漩涡。
水位迅速上涨的渭河中,数名披着铁甲的士兵蹚着浑浊的水浪,正艰难地向北岸涉去。
背后马鸣阵阵。
同样狼狈不堪的燕兵,红着眼挥下鞭子,催动战马继续向北岸厮杀。
“将军,仆固将军!”
被死士簇拥着上岸的仆固怀恩,手中还握着湿透的缰绳,喉咙中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不支地从战马上重重摔下。
身旁的士兵马上将他倒下的身躯翻展,焦急地喊了两声将军。
回应他的却只有困兽般的嘶吼。
仆固怀恩脸色越发涨红,嘴唇近乎青紫。
似乎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对抗,他竟一把丢下陌刀,五指狰狞地掐住自己的脖颈,仿佛想将它直接撕开!
不通医术的死士只能无可适从地看着这突发的一幕。
前有大雨,后有追兵。
现在连主将都突然倒下。
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何事的士兵们绝望地跪在雨中,看着彼此精疲力尽的面孔,神情麻木而安静。
他们没有辜负自己的使命,奋战到了最后一刻。
可是黎明,还会再亮起吗?
“吁,吁——!”
正当所有人焦急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慌乱的勒马声,忽然从背后的渭河上传来。
一匹模糊的马影,仰头长嘶,笔直朝他们奔来!
竟敢单枪匹马地追击。
刚刚还陷在绝望中的士兵们,马上警惕地抽出陌刀,要让这胆大包天的燕兵血债血偿。
“等等。”和他们并肩的一个青年士兵却豁然起身,扬手向那马匹挥舞起来,“这里!”
“他不是燕兵。”不待其他士兵向他抽刀,凌策擦了擦眼上的冷雨,颤抖的声音带上一丝希望。
“那是我们的军医。”
熟悉的声音穿破雨夜,让正和缰绳奋战的李明夷怔了一怔。
身下的战马仿佛也明白主人最后的指令,不顾流血的后腿,一个大跳冲向人群。
看见郭旰的玄马,士兵们一个个放下兵刃。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快来!”
李明夷来不及应声,便被马背用力一颠,整个人被惯性往前甩去。
凌策一个箭步上前,接住那道从马上飞跌下来的身躯,直接把他拽向正蜷缩在地的仆固怀恩。
已经用尽力气的黑马轰地倒下,身躯在血泊中抽搐两下,湿润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漆黑的彼岸。
“将军一上岸就忽然这样了,你快想办法!”来不及寒暄,李明夷马上被带到主将面前,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湿淋淋的狼狈面孔上,等着他开口给出一个答案。
李明夷抹去脸上的冷雨,抛下所有恐惧与悲痛,立刻开始查看伤员的体征。
他一把掀开那沉甸甸的胸甲,将已经湿透的听诊器探了进去。
过速的心跳声砰砰敲着耳膜。
呼吸的声音却在明显地减弱,一声声哨子般的急促声响充斥在听筒中。
李明夷的神情骤然变得僵硬,马上将他剩下的里衣也揭开。
看到眼前的一幕,众人的神情皆是大骇。
那伤疤累累的胸膛正艰难地起伏,像有个漩涡在里面吸引似的,皮肉深深地陷进骨骼的缝隙中,锁骨和胸骨明显地凸现,一根根肋骨都历历可数。
这具身体显然正濒临窒息。
李明夷的眼神更加凝重。
喉鸣音、三凹征,所有的体征都指向一种极为凶险的呼吸道急症。
——喉梗阻。
渡河的时候,冰冷的河水刺激到了本就有炎症的咽喉,引发出急性而致命的喉头痉挛。
来不及细思,李明夷靠着临床积累的本能,立即开始清理他气道中的泥沙,接着用双手用力托起他的下颌,试图协助打开气道。
被窒息感折磨的将军,似乎并未因这一系列的操作感到缓解,哆嗦的嘴唇越发紫涨,紧握的手也慢慢从颈部往下滑去。
病人的意识和气道状态明显不足主动恢复。
“帮我掰着他的嘴,把舌头拉出来。”吩咐这句话后,李明夷开始在腰间摸索其他能用的器械。
瞳孔笔、手术刀、几根穿好线的金针,还有个装着鹅毛管针的铁盒。
虽不知道军医究竟准备做什么,可情势紧急,也只有相信他了。
两个士兵依言照做:“好了,接下来呢?”
“保持。”
一枚带着长线的针从舌尖后半寸处贯穿,利落地把被牵出口腔的舌头拉住,固定住一片撩上来的衣甲上。
看到这个操作的士兵们不由眉头紧皱。
最为他们崇敬的将军,现在竟落到这样不堪的境地,还要被拉出舌头摆出厉鬼般的样子。
李明夷却无暇去关心他们的表情。
拉出舌头是防止舌后坠梗阻气道,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接下来的操作中,病人咬破自己的舌头,引起呛咳。
他用手掌抵住伤员的下颌,中指和拇指在暴露出的咽喉上顺行摸索,很快感受到一道夹在两个软骨中的柔软缝隙。
环甲膜,因其柔韧的组织结构,很容易被锐器突破。
这个在气道中的弱点位置,却是人体留给医生最便捷的抢救路径。
定位完成后,李明夷将铁盒打开,取出浸泡在酒精中的鹅毛针管。
粗大的针身,对于血管而言过分粗暴,可用在穿刺上,却刚好可以保证气体的通过。
从那只被炖成肉汤的大鹅身上薅下的羽毛,竟成了这一刻为仆固怀恩保命的关键道具。
“你想做什么!”
尖锐的针管刚刚抵上皮肤,一排明晃晃的刀刃就齐齐逼了过来。
士兵们用冰冷的眼神警告李明夷立刻停下。
他们虽不通医术,也晓得那是人的咽喉,如此粗硕的一针下去,将军还能有命?
唰——
一道雪白的刀锋割开雨幕。
那森亮的刀刃慢慢转动,对准了一周面露警惕的战友。
“你!”不敢相信被临时倒戈,周围的一圈死士面容一寒,顶着刀尖往前重重踏出一步。
刀兵相见,谁又怕谁!
“把刀刃亮给自己人的,只有懦夫而已。”笔直站在刀阵前的青年,用陌刀护着身后之人,淌着雨水的面庞被刀光映得森然。
那颤抖的眼瞳慢慢放大,无畏地注视向前。
他虽也不明白李明夷究竟想做什么,可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保护军医是他此战最大的使命。
令出必行,这是将军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就在双方都准备出刀时,雨中轻轻呲的一声,令士兵们越发可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不知是谁喊了声住手,马上被身前那把刀拦下。
那枚尖锐而粗大的针具,正握在一只骨节毕现的手中,以缓慢而平稳的速度刺入仆固怀恩的脖颈中央。
随着气流快速冲过管腔,那苦苦喘息的胸膛终于慢慢有了正常的起伏,已然神志不清的仆固怀恩松开蜷握的双手,脸色逐渐开始好转。
李明夷仿佛没有看见僵持在身后的刀刃一般,固定着刚刚穿刺进环甲膜的针管,再次用听诊器检查呼吸。
喘动的喉鸣音正慢慢消失,中空的鹅毛针管代替着上呼吸道,暂时将空气传递进缺氧的肺部。
一,二,三……
听诊的同时,他侧过面颊,清晰地数着病人呼吸的节律。
“呼吸恢复了。”
令所有人煎熬的片刻后,李明夷快速收起听诊器,转脸面向正愕然呆在原地的士兵们。
“这个通气管最多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我需要手术室进一步进行气管切开。”
气管切开,无疑又是个恐怖的词汇。
可那严肃的语气和摆在面前的一幕,让所有人迅速明白一个事实——
现在没有时间质疑他们的军医。
雨滴声声击着河波,响亮的浪涛中隐隐夹着马鸣。
“撤!”
意识到敌人还在追击,所有士兵不约而同放下刀刃,将刚刚缓过一口气的仆固怀恩扶上马背,继续朝着河东大营的方向撤退。
冷雨从眼角滑落,李明夷回首看了眼一片漆黑的南岸,牵起躺在地面的黑马,轻轻摸了摸它的耳朵。
“走吧。”
来不及担心其他军医们的情况,李明夷牵着一瘸一拐的马儿,跟上这支保护仆固怀恩的小队,一路向河东大营后撤。
顺流而下有多便捷,逆流上高地就有多艰难。
大雨冲溃了队伍,不时能遇上走散的小支人马,残兵慢慢壮大起来。
此刻敌我双方的具体伤亡情况谁也不清楚,背后还有一直穷追不舍的燕兵,众人只能咽下心头的不安,沿着河岸拼命北撤。
连续行军数个时辰,仍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
“先往同州撤吧。”领头的老将往回望了望,决定暂时停靠在河东郡下方的同州。
雨路对燕兵也造成了不小的阻碍,经过两日的鏖战,对方现在应该也同样精疲力尽。且同州距离河东已经很近,他们如何也该鸣鼓收兵了。
可就在聚集的众人刚刚停下脚步,准备原地小作修整时,却再次听见敌军吹起的冲锋号角。
“这群燕狗,不要命了吗?!”凌策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句。
看来安守忠是不打算给他们留任何生路,宁可冒着被反戈一击的风险,也要把仆固怀恩这个巨大的威胁拔除。
意识到这一点,已然狼狈不堪的士兵们彼此对视一眼,转身从腰间抽出长刀。
既敢追来,那就迎客。
这一战不问胜负,只决生死。
“你看着将军。”将仍昏迷不醒的仆固怀恩牢牢捆在马背上,凌策低声吩咐了一句,从胸甲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塞进李明夷的手里。
“你帮我揣着吧,云中郡有个小河村,村口有株梨花树,树下就是我家。”
草纸湿漉漉的,被攒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行了,别丧着个脸了。”青年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把陌刀抗上肩头。
“实在不行就跑吧。”
他轻轻往后瞟了一眼。
“你不是兵,没人会怪你的。”
听到这话,对方果真往后迈出一步,却是走到仆固怀恩身侧,也从腰侧取出一柄手术刀,笔直站定在原地。
那人也昂首看向面前的年轻士兵,脸上还是那副恼人的理所当然:“郭将军命我保护主将。”
那语气,仿佛在反问他——
令出必行,这不是朔方军军规吗?
青年嘴角咧开,有趣地打量他手中那把杀伤力值得怀疑的小刀。
“可别给我们丢人。”抛下这句话,他便阔然转过身去,搭在刀柄上的手臂慢慢伸出。
长风从天际吹来。
视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一线天光穿破厚重的乌云,照亮了将士们身上被簌簌吹动的甲衣。
青年的手掌倏地握紧。
踏破平静的马阵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准备冲杀的士兵们最后互看一眼,铭记着彼此的面容。
“杀啊——!!”
响亮的呼喊贯穿天地,震地的步伐踏碎积水。
正准备慷慨赴死的青年忽然怔在原地。
——他们还未出声。
其余士兵也都茫然地看着对方,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源头。
李明夷倏然回头望去。
就在他们背后的正北方,一支被高举起的朔方军大旗,冲破雨幕,正向着他们挥舞而来。
第105章 气管切开术
“是援军!”
喧地而来的冲杀声, 不仅令仆固怀恩的残部精神一振,也让顶着大雨追袭的燕兵愕然乱了阵脚。
不等他们勒马回头,刚刚从河东北下同州的朔方军如流水般绕过历经血战的战友, 直接冲向集结的敌军。
一时间马匹嘶鸣,哀嚎遍野。
意识到被反戈一击的燕兵立刻调转马头,不顾尾部的死活, 纷纷扬鞭奔逃而去。
“李郎, 这是……”战场的后方,随援军而来的军医长赵良行正查看着昏迷的仆固怀恩,见他脖子上斜插一根粗硕的白色针管, 不由目露惊愕。
可他很快也发现将军的嘴唇青紫,面色不大好看, 整个人也尚未清醒。
“是通气管。”李明夷打开瞳孔笔, 掰开仆固怀恩紧闭的双眼, 以那微弱的光线照了照双侧瞳孔。
那双淡金色的眼瞳失去了神采,好在瞳孔反射没有消失。
至少这一次短暂的窒息没有产生不可逆转的脑干损伤。
他慢慢松下一口气,开始细致的查体。
赵良行手指搭在仆固怀恩的脉上,一双深陷的眼睛默不作声地扫视一周疲惫躺倒的士兵,目光最终落在那匹瘸了腿的黑马上。
他犹豫着张了张口:“小将军他……”
“他留在渭南了。”李明夷不带表情地回答,动作没有因此有一丝迟钝。
将军的使命已经结束。
而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这个通气管至多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李明夷尝试用拇指堵住管口,很快再次观察到急促的呼吸。
果然。
喉头痉挛可能在短时间内解除, 但喉部仍稍有肿胀,大概是呛水时喉咙被泥沙与河水刮擦, 诱发了急性炎症,进一步造成喉头水肿。
理想情况下, 喉头水肿能在一周后慢慢痊愈。
环甲膜穿刺却不适宜超过二十四小时。
“我需要一间手术室。”他直起身,“重新对病人进行气管切开。”
“手术?”这个词对于赵良行而已不算陌生。
可他分明没见对方带来那堆曾用在哥舒翰身上的精良器械, 当下更没有另外两个青年的协助。
赵良行不免担忧:“可你的工具……”
“做手术的是医生,不是器械。”李明夷解下随身那把手术刀,眼神慢慢在破晓中回复光亮。
刀柄在掌中滑了一圈,被他一扣握紧。
现在,手术刀在,他的脑子也在。
赵良行注视向那只紧握的手,慢慢点了点头。
“老夫这就去筹备。”
*
追袭的燕军死的死,逃的逃,很快被支援的河东军冲得片甲不留。
来不及撤回河东大营,赵良行当机立断,请同州刺史萧贲协助建立手术室。一听是为救治仆固怀恩,不待这位萧公开口,当地的豪右便主动表示愿意倾囊相助。
“当初拿下河东,已蒙乡民们关照。此番又承恩惠,实在让老夫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赵良行一面感谢,一面感慨不已。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比他们更想拿回潼关的,无疑是深受燕军荼毒的关中兵民。当初郭公毅然决然行军河东,亦多靠当地的唐朝旧臣与百姓在后方响应,才可兵不血刃击溃崔乾佑驻军。
他遥遥回望暴雨中的潼关。
此战可以说是两败俱损,只是他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重。即便河东尽可能地出兵相迎,又有多少将士永远沉在渭水之畔。
“赵公。”身侧的一道呼唤,很快将他的思绪拉回眼前。
李明夷将一张图纸递给他。
赵良行垂眸看去。
纸上画着一根弯曲的管,约莫拇指粗细。管口处带着蝶翼般的横翅,看上去像是为了将弯管卡在某处。
他横看竖看,看不出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气管套管。”李明夷直接向他揭晓答案,“从颈部的切口插入气管中,就可以让空气进入肺部。”
空心针对唐朝的金属铸造工艺而言或许十分困难,但内径粗大的气切套管就简单多了。
气管切开术,这种听起来危险的操作,实际上是人类医学史上最早的手术之一。
早在公元前1500年,已经有大胆的医生尝试割喉以解除窒息。
三千年后,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气管套管应运而生。十六世纪的医学家已尝试用柔软的银制作出人类呼吸道与外界空气之间的桥梁。
“按这个图纸用银打造,再尽量做个小一号的,可以插稳在大管中就行。”李明夷补充道。
除了代替被梗阻的上呼吸道,气管套管还是久卧病人排痰的重要器械之一。严格来说,这种插管需要双层套管,方便取出内管清理黏着的分泌物。
“这样式不难,本地的银匠应该可为。”赵良行立刻交托萧刺史去办。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见李明夷仍在捣鼓什么。
在他手上是一根黑色的细长管子,瞧着倒是眼熟。赵良行在脑海里搜刮片刻,脸色忽然一变。
“这是李郎你的……”
“听诊器。”李明夷若无其事地将听诊器上剪下的橡胶管折了折。
这只配合他身高臂展定制的听诊器,直胶管部分有五十厘米以上,他在仆固怀恩的体表比过,大致符合胃管插管的深度。
内径虽然略细了些,但已足够液体通过。
对于气切的病人,食物与药液一旦被误吸入呼吸道,就会引发十分棘手的肺部感染,这是李明夷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见到的。
为保证仆固怀恩顺利挺过这一关,他剪开自己唯一的听诊器,将其中的橡胶管部分改造为临时一用的胃管。
剩下的听筒和探头孤零零地躺在桌案上。
这只跟随他来到一千年前意义重大的听诊器,如今已经被拆得零碎。
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临床医生,哪怕只用两个杯子一根线,已足够听见人体的声音。
李明夷将剪好的胶管浸泡进酒精中。
所有的关键器械准备完毕。
现在他将一个人完成这个时空世界上第一例气管切开术。
一个时辰后,手术正式开始。
站在手术室中的,除了李明夷这个孤独的主刀医师,就是稍远几步、随时准备协助抢救的军医长赵良行。他虽没有无菌手术经验,但漫长的军旅生涯所带来的外科技巧,是晚辈们同样难以企及的。
气道本身的手术无法以甜油进行气体麻醉,李明夷只能将仆固怀恩的手脚捆在手术台上,祈祷这头老虎再多睡会。
在切开气管前,他先利用一根稍粗的铁丝作为胃管的导丝,蘸取少量油液后,将这只稍软些的胶管轻轻探入病人的一侧鼻孔。
十余厘米的管道没入鼻中,手掌很快感受到咽部开始的阻力。李明夷缓缓托起这颗沉睡的脑袋,将他下颌贴在胸前,右手则继续将长管插入。
动作平稳进行的同时,他将目光聚焦在刚刚进行过环甲膜穿刺的脖颈上,观察有无呛咳。
黏膜的水肿将本来最常规的操作变得困难,现在没有喉镜探明,没有质地优越的介入导丝辅助,一切只能凭借手指下微妙的感觉。
看到这一操作的赵良行目光略略愕然。
不仅打算以所谓的气管套管代替口鼻,甚至连鼻孔都要插入一根长管用以进食,这样前无古人的治疗方法,在这位晚生手中却是如此熟稔。
难道世上真有旷古的奇才?
就在他还震惊不已时,那根长管已经全数没入病人的鼻腔中。李明夷用简易的木筒加鹅毛针管组合推了些空气进去,耳朵贴合胃部,听到了明显的气过水声。
困难胃管一次插入成功。
看来这门基础的手艺还没丢。
确认过另一端的位置后,李明夷用一个简单的木塞将管尾封住,用羊肠线将其缝合在病人面部。
这幅尊荣实在有违手术的美学。
什么是小米加步枪,李明夷算是体验过了。
想要拿回器械的心情在这一刻强烈无比。
好在气切只是体表的简单手术,单人主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李明夷重新调整病人的体位,提起手术刀柄,在其颈部轻轻割开一道纵向切口。
这个危险的位置看得赵良行拳头紧握。
“不用担心。”感受到那紧绷的视线,李明夷回以一个沉着的眼神。
肌肉已经记住了上千次的手术经验,他闭上眼睛都能找准下刀的地方。
可就在他准备进一步分离软组织时,却听赵良行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整个手术台面悍然一震,刚刚还在昏睡中的仆固怀恩忽然奋力挣动起四肢,一双淡金的眼眸皱如凶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嚎。
李明夷眼疾手快,迅速将危险摇晃着的鹅毛针管拔除。
叫他这么挣扎下去,针尖刺破血管可就真要命了。
“将军!”刚刚还在旁观的赵良行扑身上前,拼命压着险些被扯断的绳索,声音中带了抹克制不住的颤抖,“仗已经打完了,我们在为您治伤。”
听到熟悉的声音,仆固怀恩停下动作,视线慢慢聚焦在头顶雪白的篷布上。
他试图发出声音,可非但没有成功,反而感受到脖颈的疼痛和渐渐重回的窒息。
鹅毛管被拔除后,此前在环甲膜上穿刺出的小孔迅速地收缩,很快和皮肤一起再次闭拢。
不能再慢条斯理地手术了。
“你现在说不出话。”李明夷重新执起手术刀,语速飞快,“我在为你治疗,没时间具体解释了,同意的话就眨眨眼。”
仆固怀恩鼻梁皱了皱,眼神透着暴戾。
敢这么和他说话的,这小子还是头一个。
偏偏自己此刻口不能言,而对方竟居高临下地打量过来,目光一丝畏惧也无。
“不过,就算将军不同意我也会继续操作。”
那你还问个屁?!
仆固怀恩狠狠瞪向一旁的赵良行。
身为军医长,如此放任属下作乱,是都想造反了吗?
赵良行似乎还没筹措好言语,那小子甚至还不住口:“接下来会有些疼,别动。”
砰——!
那渐渐有些憋紫的面孔咆哮般往上一冲,险些将整个手术台面掀飞了去、
李明夷一胳膊将他额头摁下。
“或者你想死?”刀锋割开皮下的软组织,暴露出明晰的颈白线。李明夷以熟稔的手法分离气管前壁肌层,靠着肘部的力量压制住他的怒火。
违背病人的意志进行手术,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一次。
但比起其他人的牺牲,这点自尊无足轻重。
他将手术刀的尖端抵向已经游离出的气管环:“想活下去就忍着。”
刀锋灵活地转动,在柔韧的气管软骨上切下一个舌头般的倒“U”型蒂。
仆固怀恩鼓胀的肌肉瞬间爆出青筋,忍耐着没再动弹一分。
空气从被打开的窗口涌入,倒是马上缓解了窒息的感觉,他拼命咬住牙关,不令自己发出任何示弱的哼叫。
“配合得很好。”李明夷语无波折地夸赞一句,快速将舌形瓣与下方皮下组织缝合,维持住这个造口。
他松开压制的手肘,目光专注于手术野中央,将特制的银质气管套管递送进去。
“感觉如何?”一边调整着细微的角度,李明夷一边将视线转向那张忍着狂躁的面孔。
这个问题换来的是一个杀人吮血般的瞪视。
“抱歉,忘记你不能说话了。”
不过看这精神头,预后应该比最开始的期望更好。
在赵良行几乎说不出话的凝视中,李明夷用缝针固定好卡在气管中的套管,又以布条穿过其两侧的宽翼,像给儿童戴口水巾似的在其后颈扎牢。
只要这位暴躁的将军不要造作,这个套管坚持七天不成问题。
完成这一切后,他揭下几乎被汗水湿透的口罩,向这位忍受过无麻醉气切的将军致以敬意的目光。
“多谢你的配合,手术完成了,将军。”
仆固怀恩仰头看向这敢在老虎脖颈上撒野的勇士,胸口重重起伏一下,发出短促的一声气流音。
像是哼笑。
气切手术只是整个治疗的开始。
观察过几个时辰无恙,在剩下几名士兵的保护下,按照要求半卧在病榻上的仆固怀恩被抬回河东大营。
迎接他则是一张张哀恸的面孔。
这一战朔方军折损过万,他的老战友李韶光与王祚皆战死永丰仓。
险胜一筹的安守忠部也伤亡八千,留下部分驻军,很快重整兵马回防长安。
仆固怀恩用目光搜寻了一圈。
“小将军他也……”明白他在找谁,也刚死里逃生的周春年颤声回答,不忍再往下说去。
仆固怀恩久久闭上通红的眼睛,喉中的银色管腔中传来丝丝气流的响动。
三月,大雨连绵。
暴涨的黄河水漫过双侧河堤,蜿蜒地向下落去。
“将军。”响亮空阔的雨声中,一个令官蹚着积水朝他奔来。
“郭公请将军往帐中一聚,共商大局。”
第106章 创伤性鼓膜穿孔(二更合一)
听到郭子仪传令, 仆固怀恩收回目光,扬了扬手,示意军医跟上。
刚刚完成气切的身体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为保万一,李明夷跟随仆固怀恩一行,停在大帐门口随时听候调遣。
这场战后的紧急会议一直持续到当日天黑, 雨也就这样断断续续下了整日。直到其他的营帐接二连三地熄了灯, 结束商讨的几名将领才陆续从里面走出。
桌案上那盏油灯还亮着,被风扯得忽明忽暗。
正坐在灯下仔细研读地图的郭子仪,深陷的眼窝也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阴影中。
那道微茫的灯光在雨夜中亮了一宿。
次日, 一道平平无奇的军令下达至每个营帐。
原地修整,等待雨季结束。
持续的强降水对行军的影响不言而喻, 朔方军刚刚历经一场大战, 原地待命、休养生息, 本身也是稳妥的考虑。
只是战死的将士尸骨还沉在渭水之畔,一向敢打敢抗的郭子仪却给出了这样保守的回应,不免令人悄悄生出几分揣测——
难道他也被安守忠打怕了?
“胡说八道!”凌策愤然一拍桌案,听到这话时浑身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他们以为郭公不难受,不想打回去吗?他可是……”他愤慨的声音骤然哽咽住,一双眉毛也跟着耷拉下去。
他可是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人生一大痛事。花甲之年的郭子仪却连爱子的尸骨都不得收敛, 此间的悲痛恐怕只有彻夜的灯烛知道。
“大家都是明白的。”赵良行安抚地拍拍他抽动的背脊,“现下军医处不短人手, 你若想回前营,便去吧。”
一听这话, 青年把大刀往怀里一揽,赌气般侧过身子:“没有调任, 我不走!”
看着那倔强的侧脸,赵良行嘴唇张开,终是轻轻把手搁下。
“不走正好。”
一摞药包重重压上桌案,李明夷擦了擦手上的灰尘,朝着凌策的背影道:“去煎药。”
眼下伤员众多,不短人手就怪了。
赵良行还想再劝和一句,却见凌策嘴角挤出一声不耐烦的“啧”,接着便起身提起药包,大阔步往药炉前头迈去。
“这性子倒真是磨出来了。”赵良行抚抚胡须,转眸看向在一旁鼓捣着什么的李明夷,“李郎这是……”
“做个堵管的活塞。”李明夷专注着视线,随口应道,“拔管之前,要将套管间歇地堵住让病人适应,慢慢延长堵管的时间,直至全天堵管没有问题,就可以拔除了。”
仆固怀恩毕竟是沙场里锤炼多回的老将,身体素质堪表硬汉,恢复能力简直惊人。
照他目前的状况,大概再过两三日就可以尝试堵管了。
赵良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的这位下属不仅手法大胆,更是眼明心细,单就这一点已胜过绝大数的晚生。
一张同样年轻而冷沉的面孔从记忆之中浮上他的脑海。
赵良行的目光慢慢疑惑起来。
怎么同为王焘公的弟子,他与那位谢郎的医术竟是大相径庭?
“赵公,您来看看。”
听到下属的呼喊,赵良行很快抛下刚才的遐思,应声走了过去。
*
如李明夷预计的那般,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仆固怀恩就完全适应了堵管,顺利拔掉那根碍事的银管,喉头的水肿也在用药后逐步好转。
新鲜的空气重新从口鼻涌入肺部,滋味再清爽不过。
仆固怀恩拉了拉鼻孔上那根软管,不耐烦地蹙起额头,恢复说话能力后的第一句便是:“这玩意呢?”
“再留两天观察观察吧。”
气管切开的伤口需要几日恢复,万一饮食时发生呛咳,污染了伤口,处理起来也是一桩麻烦。
“饮食还是照旧,先从胃管中慢慢灌,不可用辛辣油腻的食物,更不可以饮酒。”
交代完注意事项,李明夷三两步撤出那不甚痛快的视线,转身忙活其他事务。
可就在几个时辰后的晚间,当他循例再次来到仆固怀恩的营帐前时,却在空气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鼻梁轻轻皱起。
哗的一声,帐帘被不打招呼地掀开。
正端着大碗饮酒的仆固怀恩手臂停在半空,眼珠子定格在来人身上。
对方抱手站在原地,视线不饰遮掩地落在桌案上歪七倒八的酒葫芦上。
那双黑眸无甚情绪。
仆固怀恩却分明感觉出自己被骂了。
那句险些吼出口的“不长眼的东西”卡在喉咙里,一向无所忌惮的老将放下酒碗,清清喉咙,佯装无事发生地往后一仰:“何事擅闯营帐?”
这架势一摆出来,一双鼻孔醒目地暴露在视线中央。原本插在里头的软管已经不见踪影,只在皮肤上留下几个依稀可见的针眼。
自己把胃管拔了。
李明夷挑起眉梢。
挺有本事。
他步履平直地往前:“奉赵公令每夜照看将军。”
仆固怀恩往窗外打量一眼,果然已经天黑,成串的雨滴叫烛光照亮,晶晶闪动在重重营帐间。
这酒喝着喝着,竟忘了时辰。
李明夷停在他面前,掏出瞳孔笔,弯腰往他鼻道里照了照:“胃管呢?”
这话问的,总不能是管子自己长腿跑了吧?
仆固怀恩嘴角咧起:“不小心掉了,不怕什么。”
对方的神情却凛然严肃起来:“既然胃管已经脱落,还请将军将之归还。”
仆固怀恩交叉握在身前的手僵了僵。
那玩意早让他毁尸灭迹了。
此刻李明夷向他讨要,他能往哪里翻去?只得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面孔:“不知掉哪里去了,什么好东西,值几个钱?老夫十倍赔给你就是。”
别说十倍,就算是倾尽天下,也绝无可能造出一千年后的工业产品。
“那管子是西域的货物,举国仅此一支。”李明夷不搀假地叹了一声,“此事不怪将军,但还请将军许我上呈此事,以令合营搜寻。”
上呈?
郭子仪治军向来有张有弛,对纵情饮酒一向从严处置,平时睁一只闭一只也就罢了,这段时间士气低弥,可正缺个由头重振军纪。
仆固怀恩当即警铃大作:“不必了!”
他双腿大剌剌一翘,舒舒服服搁在桌案上,索性直接承认:“那玩意戴着忒难受,老夫手一痒就拔了。你要想找,去黄河里头捞吧。”
“既然将军亲口认了。”对方摆明了耍流氓,李明夷倒也不予反驳,伸手挨个挨个将酒葫芦收拣起来,“这酒我先替将军保存。”
在胃酸里泡了一回,橡胶管本来也不能再用。只是讨债可免,赃物必须没收。
“诶!”仆固怀恩刚想出声阻拦,便被对方一句话弹压回去。
“我去黄河之前,一定先禀明郭公事由。”
狡诈,小器!
在仆固怀恩骂骂咧咧的眼神中,李明夷将整个桌面扫荡得所剩无几。手指刚刚碰到最后一碗酒,便被对方一把用力按住。
为保住这最后一口,被捏着小辫的仆固怀恩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这都已经倒出来了,你收走也只能丢了,就让老夫喝了吧。”
“不可惜,我有用处。”
高浓度的酒是蒸馏酒精上好的原材料之一,战事还未结束,该让它用在最值当的地方。
他偏着头看向一张脸皱出褶子的仆固怀恩:“等回到长安,这些酒就还给将军。”
这话太过理所当然。
就算是郭子仪也未必敢把话放得这么满。
仆固怀恩伸出脖颈认真打量过去,眼神逐渐有趣起来。
“混小子。”他往前喷了口酒气,肩膀抽动两下。
“有胆量和老夫叫板!罢了,这酒就当老夫的酬答。”
总归没有喝出事,此事姑且就让仆固怀恩蒙混过去。带着满满当当的缴获物,李明夷在一众钦佩的目光中回到军医处,继续忙碌的治疗。
四月伊始,间断持续了一月的暴雨终于停歇。
初晴的晓光射破云层,耀眼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雨后和朗的天空再次笼罩在河东郡的上方。
与此同时,郭子仪也下达了新的军令。
——收整兵马,还师凤翔。
河东郡则留驻部分精兵,交给此前在收复河东时出过大力的太守马承光镇守。
永丰仓一战虽然惜败,敌方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短时间内不会再冒着风险远攻处在高地的河东。这一柄可以开启潼关大门的钥匙仍牢牢握在唐军手中,不仅保持着对下游燕兵的威胁,也时刻震慑着试图支援长安的其他势力集团。
这一布局非但不是回守,反而是告诉天下——
唐军已经重整旗鼓,要合力一击决战长安。
此前安守忠靠着千里奔袭的机动性和胆识,仅凭一军之力便左右破了围攻。原本的夹击战术显然奈何不了这帮亡命之徒,那就双线合一,重拳出击。
然而问题也接踵而至。
“还师凤翔,这来得及吗?”
军医处的众人,虽对军令没有异议,但围在大地图前左看右看,还是禁不住泛起嘀咕。
此前凤翔告急,河东方面只得冒险行围魏救赵战术,而安守忠部却可以左右横跳。除了兵种的差距,双方截然不同的行军路线也注定了朔方军不可能达成对方的速度。
河东与凤翔隔了八百里秦川,往上绕行,则路途遥远,等他们赶到新都,黄花菜都凉了。
直接沿渭河北岸向西,倒不用翻山越岭,可沿途就是长安,少不了要和燕兵交火。
与他们遭遇的困境相反,把持着交通要道的安守忠却可以随意通行长安沿线,根本无所忌惮。
两点之间直线段最短,此事古来是常识。
而郭子仪也很快给出答案。
选取下路,全速西归。
可以想见,一直关注着河东动向的安守忠,必定会在长安出兵拦截,防止二军合一对自己造成重压。而如何通过这道关卡,就成了所有人疑惑的焦点所在。
同时抛给安守忠的问题则是,该在何处拦截唐军?
渭水北岸的平坦地带说狭不狭,南北也有几十里长度,燕兵不可能滴水不漏地布防,必然得选取朔方军必经的点位阻截。
“三原郡。”凌策脱口而出。
再次围拢在地图前的军医们,齐齐将目光转了过去。
青年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长安城,指尖往上一划,落在正北方的三原郡上。
“你们看,三原郡在长安正北,再往北就要爬山了。这是我们能和燕兵拉开最远的距离,他们必会重兵设防。”
既想要从平坦的北岸通行,又忌惮长安大本营的燕兵军团,唯一的规避方法就是敬而远之,走平原的边缘。
年轻的医官想得简单:“既然如此,我们可不能走三原。”
凌策摇摇头。
“三原距离长安城也不过几十里地,若直接从两地中间穿行,不正给对方夹击了吗?”
两点逼杀,只能二者取一突破。
而正相对的,也可以说安守忠必然会在两地设防。
敌我交手,拼的未必只是兵力,你猜我算也是关键一环。
这番局势,连一个士兵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作为双方阵营中数一数二的战术家的郭子仪与安守忠必然看得更清。
明牌过招。
三原之战,已避无可避。
*
“报——”
熹光破晓,一道急促的马蹄打破三原郡的清晨。飞奔而来的令兵不及下马,在马背上就向此地的最高军事长官李归仁汇报前线战况。
“朔方军已奔至城外!”
李归仁懒懒打了个呵欠,示意他慢慢细说。
“敌军中的仆固怀恩领头出战,正领着大军在城外叫嚣决一死战,将军您看……”
“仆固怀恩?”一抹淡定的微笑出现在李归仁嘴畔,“安公果然料事如神。”
安守忠特意命他驻守三原,便是料定朔方军必会途经附近,令他务必全力截杀。本以为他们能使出什么花招,没想到那蛮子还是像以往一样蛮打蛮干。
他从容地披上盔甲。
“那就让他们再死一回吧。”
*
“李归仁,你小子,敢不敢出城和爷爷单挑?你个靠爹的废物,听说你是什么北平王,我看是缩头不出的北平王八!”
一阵哄笑回响在仆固怀恩破口大骂的叫阵声中。
李明夷可算是明白他的咽喉炎是怎么来的了。
坚持不懈地大骂了半个时辰,直至仆固怀恩的口舌都干得粘牙,那紧闭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数千王牌之师的骑兵奔袭而出,不予言语,直接挥蹄冲来。
朔方军排布好的阵仗瞬间被冲溃。
平原地带本就是骑兵的天下。
何况李归仁带领的还是燕铁骑中的最强精锐。
不过一个时辰,朔方军就明显落了下风。
“撤——!”
随着撤退的命令传下,主将仆固怀恩策马狂奔,狼狈地往东南撤去。为保护大将人身安全、紧张跟在他身边的李明夷,两条长腿都要跑断了,险些跟丢了那匹大马。
见敌人落荒而逃,燕兵岂有不追之理?
五千骑兵浩荡踏过平原,围追堵截,俨然猫捉老鼠。
很快,一条深而宽的白渠便出现在视野中。
渠面盖着座通行的留运桥,受此渠道连接的泾河水滋养,附近的植被密集茂密。经过一整个雨季的润泽与洗涤,枝叶更是亭亭如盖,将两侧渠岸遮得严严实实。
站在桥面上,远远可望及清澈的泾河注入泥沙滚滚的渭水。所谓泾渭分明,清浊势均力敌地纠缠,参差交错地涌向远方天际。
逃命至此的李明夷此刻却没有观赏风景的心情。
燕兵还在追尾,他的背脊都快要被火箭射穿了。
“真难缠。”奔跑在侧的小兵凌策往后瞟了一眼,竟还有闲心向他投去嘲讽的眼神,“小心火烧屁股。”
烧焦的味道窜上鼻尖,李明夷往后一瞧,后背的衣襟果然已经被擦过的火箭点着。
他一边狂奔,一边解开临时借来的铁甲,奋力后投掷去。
看到刚撂下狠话的敌人露出如此狼狈的情态,已经杀红了眼的燕骑兵竟然不顾桥道的狭窄,争先恐后地挤上桥头。
也就是这一刻。
无数的箭雨忽然从白渠两岸的密植中发射出来,铺天盖地地刺向桥面上的骑兵!
狭窄而拥挤的桥道,根本不容躲避或转身,受惊的战马本能地逃窜,马蹄一滑就掉进深有数丈的白渠中。
冲杀在最前的燕兵,率先中了圈套,就像下饺子般扑通扑通掉进渠水中。
稍在后方的,也已被乱了阵型,又不敢随意冲上桥面送命。
埋伏在两岸树丛中的朔方军,直至此刻才全数现身,举着陌刀向这些曾践踏过战友的骑兵冲杀而去。
战况陡然一转,颓势摧枯拉朽地席卷了这支高傲的燕铁骑。
整个白渠被染得鲜红,马匹、尸首与血色的浪花,一同被冲向泥沙俱下的渭水。
永丰仓一战,为捍国都。
今日再战,敬慰亡灵。
面对意料之外的伏击,李归仁立刻大吼:“后撤——!”
尽管败势已现,他可未打算束手赴死,果断指挥士兵往后拉开距离,以弓箭攻击。然而朔方军战术已定,借靠白渠的地理优势,你来便杀;走远,也绝不追击。
仆固怀恩甚至一马当先,在燕铁骑阵线前掠了一圈,放声大笑:“你们再不来,老夫可就走了!”
他嘴里的那句要走当然不是回河东。
李归仁几乎呕血。
往前截杀,优势在敌;往后撤回,等于放对方通行。
这根本是送命题!
无可奈何,只得祭出最后的武器。
一排投石车被马匹拉动,代替骑兵们冲在前线。
投石比弓箭有力,射程也不短。可居高临下的城楼才是发挥其优势最好的地点,平地相遇,冲击力和准头都大打折扣。
后悔也迟了,他只能寄望于这一招能清退敌军。
一排排大石头从天而降,领兵冲杀的仆固怀恩大喝一声:“顶住,别被吓怕了!”
石头是很重的,敌方追击的时候绝不可能携带大量笨重的武器。
只要坚持过这一波,李归仁就再也没有反攻的力气了。
胜利就在眼前。
此前,也有人质疑过这种简单的战术能否奏效,而现在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如果在城下交战,拥有守城优势,又有追击机动性的骑兵在平原地带几乎无破解之法。郭子仪设计的一出诱敌深入,正是抓准了燕兵的自负心。
面对曾经打败过的敌人,对方难免会轻敌,何况他们之前可是连胜两线的唐军。
而在绝地中杀出生路的朔方军,却拼死也得赢下这一仗。
“小心!”
就在仆固怀恩下马准备往树丛中躲避时,一颗不大不小的落石从偏角处投来。不等他回转视线,一股重重的力气便将他往河岸推去。
用了全身力气的李明夷刹不住脚步,鞋底叫桥边的青苔一滑,整个人就要掉进渠水中。
风声猎猎过耳。
熟悉的坠落感迫使他拼命往前挥舞双手。
就在李明夷大半身已经坠下桥面时,高举的手腕忽然被谁用力拉住。
“你真是……”
趴在桥面上的青年,牙关咬得脸都涨红了,才勉强拉住他不继续下滑。饶是如此,也不忘挤出半句骂声。
投石还在接二连三地降下,碎石不停炸过耳侧。巨大的声响,让整个耳膜都嗡鸣起来。
李明夷只能维持着这个吊钟般的姿势,同时也尽量用另一只手扒住桥体,减轻施救者的压力。
几乎度秒如年的一刻过去,就在他意识逐渐被吞没时,手腕上的力气忽然加重。
另一只手加入救援,两人合力将他拉了起来。
“多谢……”勉强说出这句话后,李明夷再也克制不住晕眩的大脑,整个人跌撞地倒在桥面上。
……
黑暗之中,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
李明夷猛地仰头。
仍是熟悉的梦境,那可怖的面孔深切注视着他,黑沉的眼眸中布着难以察觉的不舍。
那不能弯起的嘴唇慢慢张合。
——再、见。
李明夷读懂过这句话。
送他来到这个的烧伤病人,比他自己更加肯定会有再见的一日。
他也张开嘴唇,第一次试图回应对方。
“你是……”
“李郎,李郎!”
焦急的声音钻入耳中,扯起一阵钻心的疼痛。李明夷豁然睁开眼睛,围在头顶的一圈人脸映入眼帘。
他眨了眨眼。
“你们……”干嘛?
“你真是个大傻子!”一见他苏醒,凌策便迫不及待把该骂的补上,“将军是什么人,需要你去舍命相救?救人之前也不想想会不会给旁人添麻烦,你要是死了,我往后怎么有脸见小将军!”
说到最后几字时,他牙关已经打起哆嗦,皱着眉把脸转开。
半晌,才听见对方若无其事地问:“战况如何?”
一旁的赵良行微微而笑:“郎君已在咸阳。”
咸阳在长安的西北方。
可见朔方军已经突破了李归仁的拦截,即将和西线的主力会师。
听到这个令人欣慰的消息,李明夷这才有了死里逃生的真实感觉。紧绷的神经一放松,疼痛便清晰地从右耳和右手传来。
“当心。”周春年提醒他,“你右手臂筋骨断损,赵公已为你归位,暂时莫动。”
李明夷垂眸看向自己被用夹板捆好的手臂,暂且跳过这个问题。
刚刚还没注意到,交谈几句,才感受到右耳持续的疼痛。单侧听力似乎也有所下降,闷胀着带来晕眩的感觉。
“老夫替你看过。”赵良行倒不隐瞒,直接向他告知,“郎君右耳膜有些破损。”
这种耳病在军营中不算罕见,往往由暴力或炸声引起,倒也不致死,顶多留点耳聋的残疾。
只是这点遗憾,放在这位令他欣赏的晚辈身上,未免有些令人惋惜。
听到这个答复,李明夷心下一沉。
如果对方描述得没错,结合自己感受到的症状,他无疑是遭遇了一种军旅中的特殊外伤疾病——
创伤性鼓膜穿孔。
第107章 人工血痂生物膜(捉虫)
创伤性鼓膜穿孔, 并不一定是由直接暴力引发,声波、热量或水压变化都可能是其病因。
在世界大战中高频出现的疾病引起了医学家们的关注,为了研究这种特殊的外伤如何治疗, 整整一个世纪,无数耳鼻喉科医生不断进行实验,得出令人讶异的结果。
这种骇人的耳部创伤, 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自愈的。
换言之, 哪怕置之不理,人体也会自行修补穿孔。
然而,增殖的细胞可不像手术医生一样眼观全局, 愈合出来的造型和功能往往不见得令人满意。
对于受损程度不需手术的创伤性鼓膜穿孔,如何引导细胞的正确修复路线, 则成为这个疾病治疗的关键之一。医学家很快调整了研究的角度, 改以膜材料贴合创口, 并开始琢磨哪种材质可以更好地辅助人体组织朝着理想的方向修复。
物理性质优越的明胶海绵颗粒,新兴药物纤维细胞生长因子,甚至是无菌的葱皮、鸡蛋皮和外科手术套膜片,都被医生们用以实践。
事实证明,不管疗效如何,只要能贴合上破损的鼓膜,或多或少都能起到一定的支架功能。
正当李明夷思忖着该选用哪种材料时, 两道不请而至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忽然向军医们休憩的营帐靠拢。
李明夷的目光敏锐地往前探去。
帐帘被掀开了一角, 两张意料之外的面孔出现在视线中。
“说好再会,李兄怎么躺着来了?”撩着门帘走进的青年, 眼角扬起一分促狭的弧度,大阔步来到李明夷跟前。
随后而来的年轻医官则先向见过面的赵良行颔首问好:“一载未见, 赵公此路辛劳。”
赵良行微笑着起身相迎,转头向李明夷解释一句:“凤翔兵部已与我军会师,他们是来看望郎君的。”
两线唐军直接在咸阳聚首。
经历两地的苦战,不同军团下的双方都对彼此有了更深的信任与理解,看来郭子仪的战术已经被其他将领接受。
——兵合一处,剑指长安。
李明夷感到欣慰的同时,不免生出几分庆幸。此前驻守武功的王思礼部被安守忠快速推平,敌人的兵线一度逼至凤翔,这些投身军营的故人亦是生死未卜。
现在谢照与谢望都好端端出现在他面前。
李明夷转动目光,搜寻那个缺席的身影。
就在不安与凝重逐渐浮上时,一道匆忙跌撞的身影隐约穿梭进帐门外的晨光。
“烫烫烫烫……”
一路跑来的青年,双手捧着个药皿,龇牙咧嘴地钻进营帐。
见众人齐齐将视线转向他,林慎赶紧将手里盛着滚烫黑膏的器皿搁在桌案上,有些尴尬地甩了甩手。
“师兄命我拿陈油煎膏,用以治疗李兄的耳症。”简单说完迟到的缘由,他大大方方地上前,揽着李明夷的肩膀拍了两下。
“又见面了,李兄。”
他乡遇故知,在这个交通与通讯落后的时代无疑是件幸事。然而林慎巴巴端来的这碗药膏,李明夷唯有敬谢不敏。
有着大量经验学证据的中医认为陈油可生肌长肉补皮裂,可惜柔软的膏体不足以起到支撑作用,要想让穿孔修复得更理想,还需要更合适的膜来做支架。
他将目光投向略显失望的林慎。
“我知道一种更好的药,不过需要你们帮个忙。”
胡麻陈油煎膏,那可是老祖宗传下的治伤疗法,这人竟敢口出狂言。
林慎很快抛下失落,倒对李明夷口中更胜一筹的药物生出浓厚的兴趣。
谢望也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看来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听他们论起医药,谢照长长抻了抻腰,胳膊搭上正靠着墙壁休憩的凌策肩头,毫不见外地将人往外拐去。
“走,咱兄弟俩去喝一盅。”
凌策一个踉跄,眼神狐疑地往对方脸上扫去,半晌才记起见过这人。
谢照笑着往后一瞥,随即收回目光,熟络地拉扯着凌策往外迈步:“听说三原那战你们打得很是厉害……”
两人的步伐慢慢远去。
制备药品需要相对清洁的环境,就算谢照不把人拉走,李明夷也会逐客,正好免了一番口舌。
林慎急得催问:“究竟是什么药?”
此人是手术的奇才,他自问比不得对方一二;可要说用药嘛,难道他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药方?
面对一周军医同样疑问的目光,李明夷不遮不掩,直接抛出了答案。
“人血痂。”
这个回答委实让在场的医生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人血并非多么出格的药物,除了传闻逸事中的人血药引,健康人的血液本身可以入药治疗皮肉干枯之症。此外,亦有人中黄、人中白乃至唾液、童子尿等等,都是从人体中取得的药材。
大约是习惯了从这人口中吐出石破天惊之语,偶然让他们听见一个熟悉的药名,倒还有些意外。
谢望目光沉然,却捕捉到了更加关键的字眼:“血痂?你想以血液凝成痂壳,用它修补耳膜破损处?”
李明夷微微颔首:“你说对了一半。”
见识过现代手术的治疗效果,刚刚摸到外科门槛的医生往往会陷入惯性思维的误区,不过这个答案已经相当接近正确。
他接着向对方揭晓:“血痂不是用来修补,而是支撑。”
说着,李明夷抬起手臂,将被夹板外固定的骨折右臂展示给一众面露思索的军医。
“就如骨骼折断,重者需要手术续接,轻的只用等待断端自行痊愈。以夹板维持,是为了让断骨向正确的位置生长,而非代替骨骼。”
用这个熟悉的例子打比方,诸人豁然开朗。
“可为何要选取血痂?”林慎很快就想到这个问题。
人工血痂严格意义上属于生物膜材料,要论其优势足够写一篇大论文。
李明夷删繁就简,以贴合对方知识的方式解释:“人体依靠血液滋养,耳膜也同样,血痂能够促进创口愈合。且血凝固成痂后,会慢慢缩紧,可以牵拉创面向中间靠拢,令伤口缩小。”
而最重要的是,作为人体自身体.液的凝固物,血痂是不会令修复的细胞组织产生排异的。
抗原这个概念,对于见识过植皮手术的林慎和谢望而言已经初具雏形。李明夷简要和其他军医补充道:“人自身的血液不会对伤口产生太大刺激,即便黏着不去,也不至于造成更大的伤害。”
听他此般细细说来,众人无不了然。
血痂用来贴合耳膜伤口,这一疗法看似端诡,行之倒是有理有据。
不过按其道理,就需取病人的自体血。难怪李明夷说需要林慎帮忙,毕竟现在他右臂已经骨折,一只左手实在不便操作。
赵良行当即行动:“老夫命人准备刀具。”
“不必用刀。”李明夷将视线转向放置在一旁的衣物,旁边还搁着他贴身那几样器具。
林慎两步迈过去,好奇地拿起这些家伙看了看,除了眼熟的手术刀,其他倒没什么特别的,只剩下一个晃着水声的铁盒。
赵良行也跟着投去目光,登时明白:“你想以鹅毛针管取血?”
李明夷点点头。
为了尝试静脉补液而制造出的生物材料,现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他正打算用自己的身体检验一下这种针管的威力。
听得云里雾里的林慎对盒子里的东西更加好奇,得到李明夷眼神应允后,马上将盖子打开。
雪白尖锐的长针浸泡在酒液中。
林慎目光透着新鲜,洗净了手取出一支,上下来回倒腾,很快便理解了其构造。
他折回床前,眼神雀跃:“让我试试。”
李明夷用左手撑着坐直身体,挽起一侧裤腿,将足弓露出。
静脉采血最方便的位置是上肢前臂,可不会有任何外科医生舍得拿手或脑袋做实验,便只能让林慎尝试从足背静脉弓下手了。
“我可就动手了。”
话说得小声,手里的动作半点没有迟疑的意思。林慎拿铁盖当托盘垫在下方,小心翼翼将针尖斜插进对方浮在皮肤上的青色血管。
类似刀割的刺痛传来,李明夷微微皱了皱额头。
血液顿时从针孔周围涌出,滴答不停地落在托盘上。
“拔针。”见状不对,他立刻让林慎停止。
拔出的针管又带出一大股新鲜血液,登时淌过脚踝。
熟悉压迫止血操作的谢望眼疾手快拿布帛按在出血点,用眼神示意林慎收拾残局。
“我也没使太大力气啊……”林慎挫败地将染红的针管回收,双手端起托盘。
李明夷一言不发,打量着在铁盖上逐渐开始凝固的血液,慢慢陷入思考。
静脉血倒是顺利取出了,但和理想的情景差之甚远。
与现代常见的空心针相比,鹅毛管的直径足有其十倍粗,对血管壁的破坏不啻于一支小箭。此前虽意外发掘出它作为穿刺针的用途,可要安全地进行采血或注射,必得研发出更小直径的空心管。
一张咧着黄牙的蓝色面孔倏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如果交给熟悉银器工艺的蒙山矿工……
“李兄,你看看。”
约莫一刻的等待后,一小片深红色的血痂被两枚金针万分仔细地夹起。林慎将它举在李明夷的视线正中,连声音都不敢放大,生怕一口气就将刚凝固的痂壳吹散了。
李明夷视线聚拢在上面,肯定地颔首。
查看伤情的时候,赵良行已经顺手替他清理过伤口,现在只需将上层血浆凝成的痂膜置入耳道,贴上鼓膜。
“你帮他打灯吧。”
耳道在自然光下不易看清,李明夷将瞳孔笔抛给谢望,自觉侧过脸颊露出伤耳:“按一下笔尾就行了。”
谢望握住这支见过多次的器械,轻轻按动尾端的开关。
几乎不可闻的咔一声。
一束显得有些微弱的灯光从前方射出。
谢望握笔的手明显怔了怔。
“……师兄?”林慎歪着脑袋看去。
和其他器械不同,这支名为瞳孔笔的小圆筒,可以随意控制光的有无。
此前已经司空见惯的事物,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感觉又截然不同。
“无事。”谢望抽出一只手提拉耳廓,将光线对准中间,照亮了模糊的外耳道。
藏在深处的耳膜清晰映入视线,绷紧的浅白色薄膜正中有个梭形的小孔,边缘布着少量血迹。
看清内里的情况,林慎手臂肌肉越发收紧,以最大的耐心控制着双手,用两枚金针将小小一片血痂送了进去。
穿孔被人工血痂膜覆盖住的瞬间,李明夷明显地感觉到听力的微妙变化。
“接下来就等血痂膜干燥固定,再取血液封闭耳道就行了,对吧?”①
和李明夷核对完剩下的步骤后,林慎放心地将金针退出。
“手很稳。”出乎他的意料,这个简单的操作竟能得到这人一句夸赞。
林慎拿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中邪了?
李明夷保持歪着脑袋的姿势,以防还未完全黏附的血痂掉下去,目光带着坦荡的欣赏,从林慎狐疑的脸上掠过。
两根金针,一支瞳孔笔,仅凭这种简陋的装置就一次完成了常规在耳内镜下的操作。
天才之名,恐怕该让贤了。
“收好。”
林慎还偷偷犯着嘀咕,谢望丢回按灭的瞳孔笔,起身往外迈步。
“该走了。”他向师弟递出一个严肃的眼神。
全军合一,安守忠也会立刻戒备,战机不能拖久。
而他们这些军医也须提前筹备医药,随时应对可能爆发的战争。
*
鼓膜穿孔需要静养,肩负主要工作能力的右手臂又不幸骨折,谢望一行归营后,一向热衷于加班的李明夷不得不暂时沦为闲人一个。
闲暇太过就成了一种煎熬,尤其当收到原地待命的指令后,这份空闲就被拉得更加漫长。
而刚刚整顿好兵马的朔方军已经与王思礼、李光进等大将率领的部队合军为一,以郭子仪为军事总指挥,准备直接从咸阳出兵,正式发起对旧都长安的第一次攻袭。
不在名单之列的李明夷只能呆在咸阳军营看书喂马。
人工血痂膜起到了超乎预计的良好收效,短短十日就让他的右耳鼓膜恢复了个大概。然而接受保守治疗的骨折右臂仍需时间愈合,随军也只是增加累赘。身为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惨淡的现实。
四月春末,晚风和煦,绿草如茵。
李明夷领着那匹玄黑的大马,带去饮马。
马儿性情与其主人一般高傲,倒是同样对吃食不摆架子,走着走着就开始啃起蹄下的草皮。
李明夷摸摸那毛茸茸转动的耳朵,目光在晚霞中慢慢变得柔和。
陪着他这个伤员的,就只剩下这匹后腿负伤、无法参战的马儿。眼下其他人都在紧张地收拣行装,准备明日出征,一人一马守着空阔的草地,倒颇觉天地茫茫。
一个黑点大的身影,逆着日落的余晖,慢慢靠近了马棚。远远地,只见他伫立片刻,朝着四方望了望,接着便向孤零零的人与马一步步走来。
离得稍近些,才看清了来人的身形。
脱了甲衣,那一身单薄衣袍被风吹得贴服,本就瘦削的双肩仿佛被压得更沉了些。
李明夷脱口喊道:“郭公?”
大军明日出征,郭子仪竟还有心情和他这个留守人员一样漫步。
“老夫来看看这马。”
似乎是看穿他的疑惑,郭子仪慢慢踱步过来,回应的同时伸手抚了抚大马光滑油亮的皮毛。
本寻常的一句话,忽地将李明夷的嗓子塞紧。某种压藏许久的心情堵在里面,片刻无法松解。
正低头啃着草皮的玄马却丝毫没有给元帅面子的意思,被打扰了加餐,当即不甚耐烦地扬了扬马尾以示警告。
郭子仪松开手掌,静静看着它继续吃草,半晌笑了一声:“和二郎一样,脾气傲。”
听他亲昵地提起那个名字,李明夷喉结滚动,低低说了句抱歉。
郭子仪将目光转向他。
他随和地注视着面前的晚辈,口吻平和而从容:“你救了仆固将军,是那一战的功臣,不应说抱歉。”
“我没有做到答应的事。”
李明夷攥紧了垂在身侧的缰绳。
天色近晚,霞光染上云间。低吹的风潮掠过镀着金边的草野,漫起层层绿波。
郭子仪移开视线,望向那天。
“如果医生就可以救所有人,那还要将军做什么?”
风声夹着他深长的话语,呼地滑向天际。那不肯让人察觉的一点思念,也随之飘散至远方。
飒飒的草声中,只听马儿吭哧吭哧地吃着草,长长的马尾左右摇晃,不停驱赶着侵来的虫蚊。
“好好养伤。”郭子仪拍拍战马的后腿,转身迈开步伐,毫无犹豫地走向前方驻扎的重重营帐。
李明夷久久目送着那道踽踽独行的背影。
夜风徐徐,一抹月痕浮现在半明半暗的夜空。明亮的长庚星在其下方升起,照亮了视野尽头,也在草原上洒下一片银白的辉芒。
五月之初的清晨,一声擂动的军鼓震响云霄,正式拉开了唐军收复长安的序幕。五万兵马踏过咸阳城门,在人们的目送中奔赴战场。
此次交战,唐军在兵力上略见优势;然而战场位于长安城平坦的原野,又在燕方主场,对于骑兵同样有天时地利的加持。
双方都派出了作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强强相遇,有时就看哪方失之毫厘。
站在马厩前的李明夷,就和所有普通关中百姓一样,唯有带着祈祷等待前线传来的战报。
第108章 胆汁样腹水
“恭喜陛下, 贺喜陛下!安守忠将军应击唐军,一战告捷,斩敌……”
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燕皇, 听着外臣接二连三的汇报,无甚兴趣地垂下目光,打量在墙缝上爬行的一行蚂蚁。
没有思想的小虫, 终日碌碌, 又是为了谁而营生?
喋喋不休夸攻的文官,终于发现他们名义上的陛下对战事毫无兴趣,甚至都未必听得明白, 只得讪讪将目光投向他身侧的那名汉臣。
“陛下身体不适。”严庄持着善解人意的笑容,适时地出来解围, 顺手招呼近侍将皇帝送回寝殿。
在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中, 安庆绪缩着脖颈, 像个逃课的孩子般走出臣子的注视。
懦弱,昏庸,无能。
早已听过这些对安庆绪的评价,可看到眼前的一幕,一同赶来传捷的燕将仍不禁感到失望。
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士兵,难道就是为了将江山送给这样一个废物?
他的目光逐渐深长,落在那张正在因捷报款款而笑的中原面孔上。
“老夫听人说起, 安公据城列一字长蛇阵,智勇退敌, 果真是神将无双。”注意到他的眼神,严庄和煦地颔首致意, 向下迈出步伐。
“此战你部立下汗马功劳,陛下必将厚赏。不知安公意下, 接下来是否打算继续西进,以诛唐部残兵?”
听到这番恭维,对方只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大阔步而去。
正打算与他详谈一番的严庄,步履有些尴尬地停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阴冷下去。
他早知那些拥兵在城的大将不会心悦诚服。
击退唐军、守住长安,固然是一桩好事。可除了三原一战,安守忠竟无一败绩,这风头未免太足了些。
而今对他这个天子义兄严防死守,气焰如此嚣张,俨然是打算割据一方。
他卧薪尝胆十余年,苦心经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他的版图逐渐四分五裂。
难道上天就如此薄待他严庄?
“严公。”
匆匆从殿外赶来的信兵,脸上犹挂着惊慌而仓促的神情,见这位至高的长官神色不豫,片刻不敢上前。
严庄将长袖一拂,竖目道:“何事匆忙?”
那信兵左右看看,踩着碎步小跑上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其余还未散去的近臣,但见严庄脸色微妙地变化了一瞬,旋即露出一抹会意的微笑。
“你随老夫来。”他用眼神点着信兵,“帮我送一封信。”
信兵跟上他的脚步,小心翼翼问道:“送去长安?”
严庄向着夜色一瞥。
“不,送去凤翔。”
*
首次攻袭长安的失败很快传回咸阳。
占据主场优势又手握王牌之师的安守忠无疑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对于此次战败,多数人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与此同时传来的另一道败讯,才真正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困守了一年的南阳终于坚持不住,撤兵至襄阳。
南阳襄阳关系到运输物资的生命线汉江,一旦被燕兵把控,便等于断了唐军后路。彼时攻袭不下,消耗不了,两都甚至整个国家将不再有收复的可能。
敏锐嗅到机会的燕将田墘镇,立刻出兵安邑,准备乘胜追击拿回河东。
潼关上的高地河东一旦丢失,此前整整半年的迂回与牺牲,都将全数泯灭。
就在绝望逐渐蔓延开时,一个不算重大,却十分意外的消息紧跟着传来——
陕郡太守杨务钦反。
就是这个此前听也没听说过,仅被记载为叛唐反臣的小小太守,竟在这个关键时刻改变态度,选择重新树旗为唐。
陕郡位于潼关、洛阳中点,占据着入关的交通命脉。
比其交通地位更重要的,则是它坐拥的几大粮仓。在汉江线打通之前,陕郡的存粮就是燕兵赖以生存的主要物资之一。
人们正震惊于杨务钦的突然跳反,他继续做出了一件更加出人意料的事。
这位一直默默无闻的太守与郭子仪委托的河东太守马承光联合一气,直接放火烧了当地的三大粮仓,断了田墘镇的后路,同时也扼阻下对洛阳兵团的物资支持。
田墘镇不按寻常路线,而选择先取东侧的安邑,本是想取包抄之势围攻河东。
他们翻山越岭,千辛万苦赶到战场,却在开战前被告知后院起火。
人已至。
粮没了。
行军中最恐怖的故事莫过于此。
再是悍勇的士兵,也得吃饭才能干仗。
这样别说取河东,会不会被趁火打劫都难说。本雄心壮志要占领高地的燕兵,长途跋涉地拉练了一趟,又无事发生地溜了回去,只带走了鞋底的一层砂砾。
郭子仪提前一手在河东预备下的棋子,便这样不战而胜地化解了危机。
一举吞唐的计划告破,六月与七月,燕、唐战线不停有小范围的摩擦。各自后路被断,双方很快都达成不需言语的共识——
再这么消耗下去,大家的物资储备都要撑不住了。
谁来继承这个帝国,需要一场你死我亡的决战。
七月丁巳,空出手来的燕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坏他们好事的陕郡太守杨务钦。
这位曾经叛离过国家的太守,用自己的生命为家国做出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牺牲,再次为即将沉舟的王朝扬起风帆。
这将是唯一的机会。
能否收复长安,在此一举。
至德二载八月末,炽烈的暑气刚刚退去,秋风吹拂下的凤翔再度扬起唐军出征的旗帜。
元帅郭子仪留下“此行不捷,臣必死之”的承诺,随即下达了全军整合、出兵长安的军令。
“李郎,你的手臂……”
正拟着名单的军医长赵良行,皱眉看了眼正解着夹板的年轻下属。经过近四个月的治疗,那支骨骼应该大致已经愈合,只是作为医生最珍贵的右手,原该再好生修养一段时日。
李明夷松了松手腕,五指用力地蜷握、张开。
“没问题的。”他站在长风中,回首远眺长安。
约定之事尚未完成,他须亲自走完这段路。
是夜。
一道奔跑的脚步声踏破军医处的熟睡的宁静。
气喘吁吁的士兵,来不及歇一口气,砰一声踹开营帐的大门,开门见山地高喊:“谁是那位李郎?!仆固将军身体抱恙,快去……”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道身影利落地站起,一边披上衣衫,一边朝他而来。
“怎么回事?”
“将军他……”迎着他严肃的视线,士兵眼神不由怯了怯,避开将军交代不提之事,只含混说了句“呕吐不止,腹绞难忍”。
——急腹症。
偏偏在今夜!
李明夷眼神一变,提起由竹管代替连接听筒与探头的听诊器,趿拉着鞋便往外跑去。
一同起身的赵良行与周春年,心知事态紧急,也不敢安稳睡下,一同追了过去。
*
“将军吐的就是这些。”
一个略显腌臜的木桶被端到面前,里头装着一堆不堪嗅闻的呕吐物。肉味、酒气混着消化液酸涩的味道,散发在热烘烘的空气中,隔了一丈远的赵良行都忍不住掩住口鼻。
站在木桶前的李明夷忍住骂人的念头,折回仆固怀恩床榻前。
已经被疼痛折磨得面色惨白的将军,有些尴尬地挪开视线。
他不过是吃了几斤牛肉,喝了几斤小酒。
哪想到这肚皮不济事,到了夜间就闹起事来。
这回人赃并获,挨骂也没有还嘴的余地,比起肉身的痛苦,这张老脸都快叫那低压的目光射穿了。
“将军可觉得痛?”
李明夷咽下教训的话,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将手按在他紧绷如木板的腹部。手指刚刚压下去一分,便听见一声嘶嚎从那紧紧咬住的牙关逸出。
那双淡金色的眸子怒视而来,还忍有几分委屈。
老夫都被折腾成这样了,你说痛不痛?
李明夷没好气地收回手掌,取出听诊器,在手心捂热了听头,才以轻柔的力道贴上他的肚皮。
听筒中传来微弱的声音,肠鸣音的频率明显降低。
一切症状都指向内部的消化道问题,且来势汹汹。
必须剖腹探查,没有其他选择。
李明夷不觉皱眉。
——他的器械还没有取回。
和气管切开这种简单的急诊手术不同,剖腹探查可能会面临各种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不仅需要多人合作进行,也依靠于各种手术器械。仅凭一支手术刀,一旦发生术中意外,抢救将十分艰难。
看出他的犹豫,赵良行以商量的名义召集在场的军医至隔壁的营帐,这才从他口中得知病情的凶险。
周春年不知所谓的“器械”具体是指什么,想的倒也简单:“不若将此事告知郭公,即刻去以军资采买。”
赵良行凝重地摇摇头:“老夫行医四十载,未曾见过同样的医具。”
就在诸人束手无策之时,军帐的大门意外被人敲响。起身相迎的周春年,一看见来者的面容,当即怔在原地。
“……夫人?您怎么漏夜来此?”
世态纷乱,宵禁已无人遵守,本朝更是无谓什么男女大防;可此地毕竟是军营,如无郭子仪的允许,家眷同样不能入内。
五十有余的郭夫人,面容沉静而温和,只是头发过早地苍白,眼角垂着一分疲惫。
“听闻仆固将军欠安,我替郭公前来看望。”她轻轻按下周春年伸出引路的手,将目光转向帐内同样正感到奇怪的一众医官。
“方才听见军医处需要采买器械,我这里刚好有些新得的,不知可否用上?”
说罢,便向后使了个眼神:“阿春。”
闻声的侍卫抬进一个漆红的木箱,将之重重放在地上。他挥手扬开震起的灰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盖子慢慢掀开。
灯烛逐寸照亮开启的缝隙,一只满满当当的黑色器械包随之出现在李明夷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这个器械包是怎么落在郭子仪夫人的手上的?
他愕然转过视线。
“救人要紧。”郭夫人微微垂下眼眸,“如果能用上,便先借予你们吧。”
李明夷思绪铺展,当即了然。
这个本属于他的器械包此前落在严庄手上,现在却被郭子仪的夫人拿出。要么,是严庄将其变卖,阴差阳错周转至此;否则,就是郭家专程向严庄讨回的。
严庄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政客。
一向老谋深算的他不会将所有的筹码压在排斥他的燕阵营上,背后必也想方设法地对李唐的高官示好,以保万一战败,自己这个大叛贼不会被枭首。
君子不立危墙,涉及其中曲折,郭子仪不便亲自出面,便由自己的夫人以关照之名代劳送来器械。
此刻来不及思考更多,保住仆固怀恩的性命,才是当下他需要做的事。
李明夷朝这位及时出面的夫人深一颔首,接着向赵良行道:“我需要一间手术室,还有两个人。”
赵良行刚一点头,便听门外一阵跑动之声,似是有谁闯进军营。
“我,我们是王思礼将军麾下军医,是来……别拔刀啊!”青年哆嗦的声音从隔壁营帐传来,李明夷心下一动,赶紧撩开帐门跑过去。
“李兄!”一见他来,林慎登时松了口气,不无委屈地指了指横在脖颈上的大刀,“你快帮我和师兄解释一下,我的腰牌忘带了。”
虽未携带公验,他们毕竟也是唐军军医,一看便知。
在中央军待了好几个月,哪里见过这么蛮横的士兵?
李明夷快步迈去,以眼神向卫兵示意放人,随即将目光转向匆匆赶来的林慎与谢望。
“是急腹症,准备手术吧。”
刚刚还在和士兵纠缠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严肃了神色,郑重点了点头。
出征前夜,本该安静的军营灯火通明,训练有素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建立好手术室。
得悉自己的病情,仆固怀恩问也不问,直接答应了手术的请求。
“古有关公刮骨疗毒,现在老夫剖腹探肠,也算留下一段佳话了吧!”
遗憾的是,这回李明夷可没有打算让他生抗剖腹的疼痛。
充斥着奇怪甜味的面罩盖下,那双写满不可思议的眼睛慢慢地闭上,被痛苦纠缠整夜的仆固怀恩很快陷入深度的麻醉中。
再一次站在手术台前,李明夷深呼吸一口,执刀的手背弓起,在标准的腹中位划下切口。
刀锋刚刚切入腹腔。
一股带着浓厚腥臭味的深墨色液体顿时喷涌而出,几乎溅上他的眼睛。
站在他对面与身侧的林慎和谢望,猝不及防直面这样的场景,不由露出愕然的眼神。
“这是……”
一股一股不断从切口处涌出的汁液粘稠带绿,味道刺鼻。
李明夷目光凝然。
看来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胆汁样腹水。”
第109章 急诊开腹手术
开腹手术已经不是三人第一次面对, 明显不该出现于腹腔内的胆汁竟然如此大量地渗出,只有一种解释。
胆囊或其流出道破损,致使胆汁外漏。
“纱布。”
稳操在李明夷手中的小刀立刻转向, 一边由助手擦拭着不停溢出的胆汁性腹水,一边逐渐将切口改为肝胆手术的右肋下斜切口。
在现代医学下只需要打几个孔洞就能以腹腔镜完成的手术,现在不得不由传统的开放术式代替。腹内其他器官的情况尚不明确, 为了尽可能减少损伤, 这次李明夷选择先以五厘米的小切口打开右腹。
手术刀轻车熟驾地切开腹壁各层。
首先吸引住三人目光的是一团带着油脂滴、皱巴巴的膜状组织。
这层人体用来保护内脏的腹膜现在被不停渗出的污黑腹水浸泡着,拥挤地包裹向炎症侵犯的胆囊。一眼看去,简直就像一团腌好的酸菜叶。
这个不太美妙的联想让林慎的胃抽了抽。
“这是大网膜。”一罐罐盐水冲洗下去, 熟悉的结构慢慢展现在眼前。
“感染,也就是病邪侵入腹部时, 它会包裹住局部病灶, 阻止病灶的蔓延。”
而相对应的, 一旦出现腹膜炎的体征,则说明感染凶险异常,这也是李明夷判断必须即刻开腹探查的原因之一。
既是内脏的卫兵,又是感染的风向标,看上去油腻皱巴的大网膜却有着腹腔警察的美誉。
稍微将肝缘抬起,李明夷更加小心地做着分离,继续把包绕的膜体一点点剥开。
一枚肿胀、乌黑的胆囊从他手下展开的膜叶中暴露出来, 不时还有小股的脓黑液体从中渗出,带来一阵阵冲鼻的恶臭味。
看到眼前这一幕, 林慎发誓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大网膜这个名字。
李明夷刚刚还镇定自若的眼神却愈发严肃。
坏疽性胆囊炎伴穿孔。
这个术中诊断意味着病人极有可能遭遇了胆囊管梗阻、胆汁淤积,胆内压的持续升高致使整个胆囊缺血坏死, 甚至穿孔。如果病灶局限于此,切除胆囊本身足够保命。
然而, 在部分病例中,细菌感染仍是不可排除的直接病因。
问题是——这会是源头感染灶吗?
“怎么?”谢望及时察觉到他异样的眼神。
回应他的是冷静的一声继续。
“大S拉钩。”
林慎熟门熟路将之递给担任助手的谢望。
手术野被扩得更大,可以看见邻近的胃窦与十二指肠球部还被大网膜包裹着。李明夷用纱垫将之隔开,先对目前发现的坏疽胆囊进行处理。
忽然静下的空气中,只听闻剪刀咔嚓不停断线的冷锐声响。
短短半个小时,李明夷熟练地完成了对胆囊管和动脉的离断结扎,细致地将这枚坏死的胆囊从着床的部位剥离出来,放置在弯盘上。
林慎习惯性想要端走取下的组织,却马上被李明夷叫停。
“我要看一下内容物。”他暂且抛下已经剖开的腹部,先用手术刀划开切下的胆囊。
随着一刀切口贯穿,包裹在其中的恶臭脓液一涌从弯盘中央淌开。李明夷不顾刺激性的臭味,埋头仔仔细细地用刀尖探找着什么。
……没有结石。
除了一枚明显的穿孔,整个胆囊内没有任何异物或其他外伤,甚至连颗息肉都找不到。
他几乎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无奈。
暴食、饮酒及严重不规律的生活作息,把所有胆病的诱因占全的仆固怀恩,胆囊里竟然找不出一点机械性堵塞的证据,仅是胆囊管稍微比常人细一点。
见主刀医师对着一颗已经切烂了的胆囊反复捣腾,身为器械护士的林慎自问有必要干涉一下。
“可以准备关腹了吗?”
出乎他意料的,对方摇摇头,眼神更加凝重。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染。
一种经验带来的直觉告诉李明夷,病因绝非那么单纯。
引起急性症状的胆囊已经处理,就此关腹或许能在短时间内粉饰太平。然而一旦掩盖下那个未知的病因,待其再次爆发时,已经接受过一次大型手术的躯体未必还能再给他们弥补的机会。
他将视线重新落回打开的腹腔。
“继续探查。”
意识到情况的严峻,谢望与林慎没有提出任何质疑,立刻配合上主刀的节奏。
肝脏红润,未见异常。
胃体完整,没有明显的炎症或穿孔。
连李明夷最担心的胰腺都保持着健康的灰红色。
就在探查一无所获地进行时,一点不知从何处渗出的液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略微带有胆汁的颜色,嗅起来还有些酸涩,不停从腹膜后的某处漏出,一点一滴地浸过手术野。
其他二人也纷纷投下狐疑的目光。
“难道……”
还有其他位置穿孔?
同时划过的念头如闪电般碰撞在三人交汇的视线中,李明夷立刻着手分剥覆盖在某段粗大肠道上的腹膜。
皱缩的膜体一被揭开,出现在手术台上的一幕令三人刹那间凝固了目光。
一枚足有三厘米直径的破洞出现在这段肠壁上,黏膜外翻,液体自破口不断冒出,蔓延至整个腹膜。①
肠段岌岌可危,几乎就要从此断开。
颜色深、气味浓的胆汁将这部分渗液完美地掩盖过去,直到此刻才被彻底探明。
溃疡性肠穿孔。
“我在尸首上见过这种损伤。”谢望目光深长,似在回忆中寻找着证据,不知不觉将视线转向身侧那张沉着而严肃的面孔。
“不过这种位置,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是球后穿孔。”李明夷的声音克制着难得一见的紧张,“这段肠管叫十二指肠。”
他用手术刀柄拨出这段正缓慢蠕动的肠管,指给正聚精会神观察的二人:“你们看,十二指肠就像镰刀的弯刃。其中的球部,也就是连接胃的部分,这里是最容易破溃穿孔的位置。”
胃液、胰液、胆汁三种消化液混合,互相激活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在起到重要消化功能的同时,也不免对创口起到分解作用。②
尤其是仆固怀恩这样暴饮暴食的酒精爱好者,出现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实在再合理不过。
真正让李明夷震惊的却是这枚穿孔的位置。
它并不位于溃疡常见的起始球部,反而更加靠近胆总管开口的壶腹部,属于球后溃疡。
这种溃疡发生的概率在所有溃疡病人中只约占2%,造成穿孔的更是罕见。
别说谢望,就连李明夷自己也仅在少量文献中见识过这种急症。
紧绷的压力慢慢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与疾病初遇的兴奋与新鲜感。
球后溃疡没有标准的治疗方案,换言之,任何一个外科医生都只能根据开腹后的情况决定下一步术式。
“重新开腹。”他果断向器械伸出手。
小切口不便于下一步操作,这次,李明夷选择了上腹部正中绕脐切口,在利用最初切口的同时稍作延长,打开一道大约十五厘米的窗口。
换回腹正中的切口,手术野终于不那么别扭。而要如何处理这枚大小与位置都超乎寻常的穿孔,则是手术后半程的关键。
直接离断,进行胃-空肠吻合?
不行,腹腔已经遭遇过严重感染,病程超过8小时,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种激进的方案很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并发症。
先采取胆管、胃、空肠的三造口加腹腔引流保守处理?
想到这位病人自拔胃管的优秀表现,这个念头马上被李明夷打消下去。
他将视线重新聚回穿孔本身的位置。
十二指肠壶腹部接纳着胆总管的开口,这可能是感染逆行至胆囊的途径。而正相对的,此处血供丰富,有十分充足的愈合潜力。
无数的思绪一瞬在脑海中铺展,一束朴素无华的思路忽地从眼前掠过。
“空肠营养管。”他向器械伸出手。
听到这个意外的器械名,林慎微微一怔,很快找出一支比胃管更长的柔韧腔管。
甜油面罩被小心撤去一半,在直接看见腹腔的情况下,这支营养管仅用了一分钟就被置入肠道内。管口的位置经过穿孔,再往后深入了几厘米,才最终被固定住。
“你是想用这根管给他灌食?”谢望很快猜到他的意图。
李明夷点点头。
医嘱耳边风,酒肉肠中过。自己拆的管,总有还的时候。
他暂无闲心调侃这位自作自受的老将军,紧跟着向前抬手。
“线。”
穿着丝线的弯针被持针器夹持着递过来,熟悉的手感让李明夷立刻找回手术缝合的肌肉记忆。
针尖突破肠壁,粘膜层五针,浆肌层又加固缝合四针。③
几乎完全断开、被溃疡侵蚀得参差不齐的穿孔被丝线拉拢,几个眨眼间便缩小至不见。原本残破的肠段魔法般回复原样,只略显红肿,扎着几枚不起眼的黑色线结。
咔嚓一声,李明夷剪掉最后一根线。
单纯穿孔修补法,不需复杂的器械,没有精巧的设计,全部依赖于手术医师的操作手法。
也正因如此,这种简单的术式对病人身体打击小,最有利于术后快速恢复。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进行关腹,而是将皱皱巴巴的大网膜牵过来,覆盖在刚刚修补好的穿孔位置上。
“这是……”林慎回手折刚用过的针线,目光疑惑地转回手术台上。
“用大网膜覆盖。”先出声回应的是同样观察着这一操作的谢望,口中重复着那个怪异的名称,手术开始时李明夷的话提醒着他——
“这张膜可以包裹感染的脏器,限制病邪的外溢,对吗?”
他将目光投向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主刀医师。
对方回以他一个肯定的点头。
守卫着腹腔的大网膜会忠实地保护其下的器官。
不仅可以促进穿孔愈合,一旦出现术后感染,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其扩散,给抢救赢得时间。
经过亿万年进化历程的严格甄选,留在人体内的每个器官、组织甚至细胞都其不可小觑的功能,再优良的手术器械也远比不上这具躯体原装的结构。
完成最后一步,李明夷再次快速清理过腹腔,留置好引流管。最后的关腹则由担任助手的谢望操作,他仅出声纠正错误。
撤去甜油麻醉后,李明夷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漏刻。
三个多小时的术程,说短不短,但对于这样一台急诊开腹手术,已经算十分顺利。
他习惯性地放松肩膀,仰脖靠在墙壁上,安静等着自己的病人醒来。
清脆的鸟啼划破黎明的沉寂。
一抹羽翅倏地掠过视野的角落,载着破晓的曙光,奋力向朝阳飞翔着。
也就在这时,一声崩溃的呼喊在手术台上响起。
“又来?!”
醒来的瞬间,鼻孔里的熟悉感觉就让仆固怀恩想起一些不甚愉快的回忆。
那道白色的身影,逆着明朗的曦光,慢慢向他走来。
“如果将军继续饮酒,还能再来。”随之而来的声音证实这不是噩梦,而是更残酷的现实。
“还来吗?”
仆固怀恩果断地转开脑袋,试图摆脱这魔鬼似的医生。
他早该想到,人在砧板,如同鱼肉!
咚。
咚咚——!
号召出征的军鼓声忽然在四方遥遥响起。
手术室中的四人同时凝固了目光。
“老夫要出征。”
仆固怀恩冷不丁的一句话可吓坏了刚刚累出一身汗的林慎。
“您的身体……”
“老夫不管!”
话虽这样说着,那抽动的额角却分明暴露出此刻的难捱。随着麻醉剂效应的退散,疼痛很快随之冲上头颅。
仆固怀恩眼也不眨,毫不客气地瞪向那张冷着的面孔。
“老夫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立刻止痛。”
第110章 罂粟壳
这话理直气壮得像在菜市场买一颗大白菜。
李明夷可没准备容他讨价还价。
折了他一支听诊器, 又消耗了一根鼻肠管,这笔账都还不知欠到什么时候,还想再来一回?
他居高临下地注目向这位生猛的老将军, 视线从那不肯服输的面孔上淡淡扫过:“将军只需修养十日,疼痛自将痊愈。当然,如果将军一定要去, 在下也不得不舍命陪君子。”
威胁, 这绝对是威胁!
纵横沙场多年的仆固怀恩立刻嗅出不寻常的杀气。
这耍小刀的医生,俨然是他五十年一遇的天魔克星。
可堂堂朔方军副帅,岂能叫一个小小医夫压制住?
仆固怀恩冷哼一声, 目光转向收在桌面上的那柄细刀,挺着脖颈慷慨道:“你让一个将军离开战场, 不如杀了他。”
“想让一个医生看着病人送死, 还是请将军杀了我吧。”李明夷玩味地握起自己的手术刀, 不乏严谨地补充一句,“如果将军还有力气动手的话。”
“你小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仆固怀恩也算尝过一回吃瘪的滋味了。
眼看两人一言不合就要争执,林慎赶紧横插进中间,将李明夷往门口推去。
“你先和赵公通报一声,我与师兄看顾将军。”
李明夷点点头,正要迈步, 却听见躺在手术台上的仆固怀恩再度开口:“没有将军的士卒如同无帅之棋,还没打开就已经输了。”
那沉然冷酷的声音仿佛在告诉他, 胡闹到此为止。
“想办法为老夫镇痛,这是军令。”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往后一瞥, 关上手术室的门。
手术室划出的白线外正黑鸦鸦站了一群士兵,一见军医出来, 当即紧张地注目过去,用眼神巴巴问着——
将军好了吗?
“手术很顺利,再观察片刻就可以送回营帐休息了。”
这位白面医者的话让彻夜等候的士兵们终于松下一口气。几个性子急的小兵,已按捺不住急切,争先恐后要闯进去看望将军。
“都静静,静静!”
听着军鼓一阵阵地在四面敲响,领头的老兵心知时间紧迫,当即竖目一瞪,威呵住雀跃的小兵们。
“先生见笑。”他转过脸来,凶巴巴的脸上努力挤出几分笑容,接着问起那个要紧的问题,“不知仆固公能否即刻出征?”
果然是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
一众期待的目光聚在他脸上,正当李明夷头疼如何作答时,却听见身旁轻声插来一句:“此事郭公与赵公自会议定,尔等还不速速整装?”
轻柔的一句话,却瞬间令聒噪的士兵们安静下来。为首的老兵恭敬喊了声夫人,招呼小的们该干嘛干嘛去。
一行人闹哄哄地往营帐跑去,刚刚出言的郭夫人停步在李明夷的面前,微微颔首致意。
“有劳阁下彻夜施治,我代郭公向郎君道一声谢。”
提起手术,李明夷也正打算向她打听:“应该是我谢过夫人才是。但不知我的器械怎么会转至夫人手中?”
似乎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郭夫人微微一怔,随即不徐不疾地开口。
“听闻你与郭公立下军状,东取洛阳日,要讨回一样东西。”
她的视线不经意向身旁的手术室滑去,俨然已洞察内情:“这箱器具乃洛阳贵客所赠,不想刚好是郎君遗失之物。如今物归原主,算替郭公提前酬付,也是全我一点私心。”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抬眸:“夫人是想……”
不待他说出猜测,对方先是摇摇头:“五十而知天命,到我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鼓声震耳欲聋地传来,郭夫人握拳轻咳一声,转眸远望着勾肩搭背、欢呼雀跃着远去的士兵们,眼眶不觉湿润:“非要说的话,我知道母亲丧子的痛楚,唯望天下的父母都不要承受同样之痛。”
李明夷这才发现,这位年逾五十的夫人,发根竟已俱白。
她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从敲鼓的间歇传来:“此物是我私赠,与郭公、与全军绝无干系。望郎君牢牢记住这一点,将它用在正途,这便是我的全部私心。”
军鼓三击,集结的号角吹响。
四面八方聚拢的脚步声踏破霜寒,震动大地。
她许久地凝望着,直至那些背影慢慢汇聚起来,立为庄严的军阵。
李明夷则注视着这道瘦削薄弱的身影,郑重向她颔首。
“晚辈明白。”
*
“老夫刚刚与郭公和仆固将军商议定。”
临出发时,赵良行才紧急刚议定的安排交代下来。
“行军长安也需时日,大军先行,你等照顾仆固将军在此养伤。待五日后,若将军可以行动,再乘马车追来。”
他口中的“你等”指的是手术的三人,外加一个掌事的副军医长周春年。
李明夷不知道郭子仪使了什么手段劝住这位顽固的老将,但总归算个折中的法子。
仆固怀恩在军中威严极高,哪怕躺在帐里也是棵顶梁柱;反之若是缺席此战,必会动摇军心。
五天的时间,也勉强够度过术后危险的观察期。
李明夷对此任令没有异议,倒是难得地对上级开口讨了点军资。
“二十两?”
行医治病总是要花钱的,赵良行在这方面倒不算小气,可听到对方一开口就讨这么大一笔钱,又在背水一战的节骨眼上,他不得不问个明白。
“要买什么药材如此昂贵?”
时间紧迫,李明夷直接抛出答案:“罂粟壳,用以镇痛。”
这个陌生的名称让行医三十年的赵良行露出迷茫的表情。
他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副手周春年,却在他的脸上看到同样的疑惑。
周春年竭力思索着:“罂粟壳?老夫竟闻所未闻。”
倒是谢望目带思忖,似乎回忆起什么:“陈藏器陈公所书《本草拾遗》有载,罂粟为外邦来药,可以敛肺止咳,亦有止痛之效。只是本国尚无种植,所以价格昂贵。”
李明夷点头以示同意。
谢望的发言,几乎可以代表这个时期的医生对于这种药材最前沿的认识。
在后世大名鼎鼎的毒花罂粟,在这个时代不仅没有被滥用,反而才刚刚和传闻中的底野迦一同由外邦引入不久。医生们还未认识到它强悍的药物效果,便先让可以治疗中毒的底野迦吸引了注意力。
直至宋朝,这种能够强效镇痛、镇咳及治疗痢疾的药物,才算真正普及开来。
经过数百年的不断改良,既能成毒、又能入药的罂粟壳,成为了唯一正式被国家承认的中药麻醉剂原料。
而其中发挥主要作用的生物碱成分,正是西医镇痛的最后杀手锏——吗啡。
栽种于不同国度的同一种植株,经中西方截然不同的发展历程,最终走到了相似的位置上。
在研制麻醉剂之初,李明夷便想过利用这种强悍的中药镇痛剂。然而,就如谢望所提到的,现在罂粟壳还是一种昂贵的外来药物,普通的病人根本用不起。且它具有难以回避的神经毒性,更增加了术中呕吐窒息的风险。
谢望的目光深长地投来,似乎也联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罂粟不仅昂贵,且有毒性。”他补充道,“将这种药物用在将军身上,是否太过冒险?”
对于他提出的风险,李明夷并不打算回避,但同样不准备因此收手。
术后镇痛本就是治疗的一环,普通的中成汤药效果乏乏。即便仆固怀恩不拿出军令压人,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李明夷也一直想攻克这个关卡。
“药即是毒,毒即是药。”
这句话用来形容罂粟壳再恰当不过。
面对同道的质疑,他的目光不仅无所摇动,反而愈加锐利。
“世上没有无毒的药,只有不会用药的医生。”
那眼神仿佛在问——
配伍,不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吗?
谢望微微扬眉。
初见时就要摘他幞头的那位游医,似乎又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也……”
林慎才刚张了嘴,便听师兄欣然应道:“好,你我不妨试试,看看谁先配出可用的药方。”
听到这话,林慎打住准备劝和的话头,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他就知道,这两位亦师亦友的兄长,但凡见面,就没有不吵架的时候。
“咳。”赵良行出声提醒,“不可意气用事,万事以大局为重。”
话虽这样说,他却并未打算阻止。
若是这番相争能催生出一张强效有力的止痛方剂,则不仅对仆固怀恩一人有用,在接下来的战场上也必能大有所为。
他随即将凤翔大营的事务一应交托给周春年,目光挨次掠过两个不相让的年轻人。
“老夫先行一步,等你们的好消息。”
五天,这是郭子仪留给仆固怀恩修养的时间,现在则成为这场较量的最迟时限。
留驻的士兵帮忙采买了罂粟壳回来,一同带回的还有几罐李明夷要求的蜂蜜。
虽不知道这位先生准备作甚,但见识过那出神入化的医术,别说是蜂蜜,就是他要拿天上的星星酿药,他们也得爬上去试试。
谢望则只取了一半罂粟。
拿到原材料,李明夷立刻开始着手准备。
罂粟壳被他剪成丝状,以四比一的比例用被开水稀释的蜂蜜拌匀,腌渍一段时间后,再用小火炒熟。
看着不像配药,倒像在做菜。周春年瞧着稀奇,随口问道:“难道将军还怕苦不成?”
李明夷的神情却端是认真:“这是为了增加药效。”
高浓度的糖不仅能够改善口味,还能使得罂粟壳的有效成分吗啡的煎出率更高,现代的药理实验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做好药材本身的准备,接下来就需要找到其他可以降低神经毒性的药物。
李明夷站在军医处的药柜前,挨个打量过去,视线最终锁定在最常被拉出的那个格子上。
周春年一面翻阅着谢望提及的《本草拾遗》,一面不时向这位古怪的后生投去目光。
被李明夷从药柜中取出的,似乎是……甘草?
他越发看不懂这位后生的想法。
甘草有百草之王的美誉,无其不可入之药,但仅凭这一味药,便足以解除罂粟壳之毒么?
握着最便宜不过的甘草,投射入李明夷眼中的却是其本质的药物成分。
——甘草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抗罂粟的神经损伤作用。
罂粟壳的日服量上限是三至六克。
严格控制摄入量,再辅以解毒剂甘草苷,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他点燃药炉,马不停蹄地开始动物实验。
*
一日一夜在不眠中度过。
“李兄。”
林慎有气无力的招呼打破清晨的宁静,连续苦熬两宿,令他实在提不起一点精神,语气比报丧还惨淡:“我们的药方配好了。”
随后一步跨进门的谢望手里提着药壶,眼眶亦是熬得通红,双眸之中却无一分困意。
正巧,李明夷在猪羊身上试验过比例的药也新鲜出炉。
分别由两人单独研制出的止痛药汤摆在桌案上,互相交换到了对方手中。
品尝到对手所做的药物,两人的脸色却同时一凝。
经过两年与中医药的相伴,李明夷已经对药材的口味十分熟悉。
除了罂粟壳,谢望的药汤中还添了两味佐料——
饴糖和甘草。
谢望亦不觉拧眉。
身为朝廷钦定的官医,品出对方用药的配伍不在话下。
“怎么?”
见两人手臂僵持在半空,神情诡异地对峙着,林慎左右闻闻,唇角不禁慢慢翘起。
蜂蜜与饴糖,较劲了一宿,两位仁兄就做出毫厘之差的药品。
周春年抚着长须,问谢望:“此方何解啊?”
“婴粟壳味酸性涩,功在收敛,配伍上须以甘补之,则可化毒。①”谢望面无表情地搁下药碗。
李明夷的蜜制罂粟壳则是周春年亲眼看着炮制的。
“看来两位不必相争了。”
见两人面面相觑地说不出话,周春年唯有抚掌而笑。
“是用蜂蜜还是饴糖,届时还是请将军自己择一所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