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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我的鹿角又黑又亮】

    第117章  第1章 文能字字不带脏地骂得人跺脚捶……

    在祝知纹的视角里,他的主子……或者叫他的领导昆仑山神金瑶娘娘,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文能字字不带脏地骂得人跺脚捶胸,武能抄着大刀劈山震海。嘿!这不叫文武双全叫什么。

    “呸,你家娘娘,就是个无赖。”隔壁红袍蓝褂的太岁星君恨不得再连呸十八下,指着手中命盘便是抱怨,“太岁星君一年一值守,你家娘娘怎地就挑了我当值的这一年下凡历练?老朽年逾万岁,想的是钓鱼休憩,这下好了,老朽还得时不时看顾着娘娘,毕竟娘娘技艺全无,法力尽失,和凡人无异。”

    太岁星君拄拐跺脚,像是抱怨又像是惋惜:“不过这昆仑规矩也真是奇怪,虽有仙子下凡历练回来飞升上神的说法,可娘娘早就是上神,怎地这玄女还要安排她下凡?还偏生落到这以丰腴为美的唐朝,娘娘素来喜欢苗条纤细的,这要是嫁不出去,回了昆仑,怕不是别人又要笑话她,你家娘娘那么好面子,没得拿你来出气。”

    祝知纹摸着自己黑油油的鹿角,他是个讲究人,或者说他是个讲究神,这鹿角每日都得拿桂树油养护,摸起来和沾了水的雪貂皮似的,顺滑得很。

    “要不,我也下凡,把我家娘娘娶了,这样她的面子便也保住了,我也不至于被她拿来撒火。”

    “呸,这可使不得,娘娘她……,”太岁星君微微一怔,继而后退半步,直愣愣地看着祝知纹,“你们宫里的小女使最近在传你和瑶娘娘过于亲密,整天同进同出,难不成……。”

    “难不成如何?”

    太岁星君脸色大变:“小老弟,你要谨慎啊,太会打架的女人可不能要啊。”

    “要什么?”

    太岁星君脑部五千字,瞠目结舌:“是瑶娘娘强要你?”继而挠头,“不像啊,瑶娘娘还是比较喜欢长得好看的才对。”

    “老子不好看吗?”祝知纹别的没听懂,倒是最后一句听懂了,他不好看吗?他个子这么高大,站在自家娘娘后面都不会被遮住脸,每次洒扫的时候那些小女使们不都是一窝蜂地让自己帮忙剪叶子吗?这说明自己的女人缘也是不错的。

    “好看,很好看,牲口界里难得找到你这样四肢健全的了。”太岁星君压根没瞅祝知纹,听说只要不和对方的眼睛对视,撒起谎来就不容易被发现。

    “话说回来,娘娘到底在哪儿?”寒暄完了,玩笑完了,祝知纹可时刻记着自己的目的,玄女让自家娘娘下凡渡劫,娘娘本不需多此一举,可登时娘娘还没开口说话,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仙娥便嚷嚷着说玄女不公,哪里有让上神还下凡渡劫的,玄女刚要治罪,又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小仙娥来路可不一般,看着年轻,可背后的靠山可是山东神兽一族,惹不得也惹不起。

    玄女刚掌昆仑,手段略显稚嫩,也不敢轻易得罪人,本想着装模作样训斥几句,这件事儿也就和蒸馒头揭盖布一样,揭开晾凉了就好了,哪晓得这小仙娥脾气暴,玄女一训她,她便跳脚理论,扯天论地,差点把元始天尊都搬了出来,玄女正是骑虎难下。

    “有本事你就砍了我好了,我早就瞧不惯你这副作威作福的样子了,天帝养病养了这么些年也不露面,怕不是被你戕害了吧。”

    哟,这话一出,事情非同小可,虽然大家都有猜测,可谁也不敢妄言,更别提当着玄女的面和诸神的面说出来。

    这怕是要变天啊……

    大家纷纷低头,无人敢应,只有那叫不上名字的小仙娥一脸稚气地看着玄女,大家都在等一个结果,等玄女的反应,这事儿,可大也可……

    “小事儿罢了。”金瑶缓缓开口,“许久没下凡了,始终觉得人间的炙羊肉比昆仑的好吃,下去便下去,但时间不可给我定得太久,三月足矣。”

    金瑶一开口,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戏瞬间破了功,这小仙娥一下也泄了气,她泪眼巴巴地看着金瑶,一副为你冲锋为你流血你却还不领情的委屈,可金瑶看也没看她。

    金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玄女不好多说,倒是多多客气了几句,和颜悦色地解释自己一片苦心,又说刚好这三个月金瑶不在昆仑,可以把她的紫金宫好好修缮一下,老早就看着那破宫墙不顺眼了。

    行吧行吧,反正也不用动她金瑶的俸禄香火,修了也就修了,只是事后,金瑶让祝知纹特意打听了一下这替她出头的小宫娥。

    “娘娘要是要赏赐?要不别了吧,当面闹得这么大,若是让人知道了,遭人诟病。”

    “不是,”金瑶还真没赏赐这个心思,“我只是想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害得我得下凡去,凡间正是酷暑,热得慌,最不喜欢衣襟黏在身上的感觉了。”

    金瑶咬牙切齿,仿佛周身已经被太阳晒得闷热起来,祝知纹也不好吭声,只得连声应道,又说自己干脆陪着金瑶一块儿下去,金瑶反呛了他一句:“别想偷懒,在昆仑好好练兵。”

    下凡的前几天,金瑶一直在想自己该投胎到哪个高门大户的肚子里去,为此还做了不少调研,首先,她得投胎到长安城里的人家,这是最起码的;其次,得是长安东市,这都是贵族住的地方;最后,姓氏要好听,最好和皇室沾亲带故的。

    当时负责给金瑶写凡间生辰簿子的司命听了前两句还认真记下,听到最后,索性撂了笔,拱手作揖:“娘娘,您不如直接说自己个儿想当公主便是。”

    金瑶听了眉眼一亮:“这倒是不错。”

    “不可啊娘娘,”司命一边瞅着金瑶旁边站着的祝知纹,一边缓缓拆解道,“娘娘,您这下去是为了历练,既是历练,必然是要遭些磨难的,凡人弱骨,一顿饭吃不饱也叫磨难,皇室贵胄,那得是国破家亡才叫磨难,所谓树大招风,娘娘若只想下去享福,那历的劫难也是剔骨要命的级别,依小的看,倒不如选个贫苦人家,小的再帮您做做手脚,让您一出生就饿死,一来,您投胎转生的时候年纪小,记不得事儿,也不知道饿死的滋味有多难受,二来,这样也不用耗费三个月就能回来了,玄女娘娘敬重您,也不好说什么。”

    这法子听着挺好,就连祝知纹都连连点头,就差替金瑶答应了。

    可也不知金瑶怎么想的,沉思一会儿,只说:“方才三个可以都不满足,但……还是替我找个适龄的女子吧,我也不需你替我操作些什么,既然说了三个月就是三个月,不带少的。”

    这样也行,起码比之前要好,司命听了连连点头,埋头在生辰簿子里翻找起来,得找个刚死了不久的凡人让金瑶投胎过去,还得是年轻的女子,按照金瑶娘娘的模样,还得找个清秀大方的,家境也不能太差,瑶娘娘投胎虽然附的是人家的身,可到底琼浆玉液养了千年的山神娘娘,这人家至少也得小富即安吧,父母双全这是打底的,兄弟姊妹又该如何呢?要不还是安排一个两个,娘娘虽不喜欢热闹,可也不好太过孤单,行了,差不多了,再找可就更难了。

    身世家境安排好了,可又安排个怎样的劫难好呢?

    司命为难了,他翻看着手中几个女子的命格,偶然瞟到其中一铁姓女子的簿子,司命看了一眼,喜笑颜开,这女子姓铁名凝,家住长安,家父供职于南衙十六卫,母亲是读书人家出身,□□是家中幺女,上头还一姐姐,已经出嫁,好啊,真是好,都符合,哈哈,完美交差。

    司命选定了女子,又选定了日子,早早地沐浴斋戒替金瑶办了这托命下凡的事儿,吭哧吭哧地把这位山神娘娘送下去渡劫后,自己家这门槛就没休憩过,要不说这些老神仙无聊呢,昆仑上也没甚乐子,大家知道金瑶下凡了,纷纷前来探听消息。

    娘娘去了哪家啊?家世如何?投身的女子模样如何?大唐民风开放啊,娘娘这样不拘一格的人,三个月得闹不少乱子吧。

    熟悉的人来,不熟悉的人也来,司命烦不胜烦,直到这一天,太岁星君亲自带着祝知纹来了,说是被祝知纹缠得烦不胜烦,说他自己非得亲自下去看瑶娘娘一眼,不然,就让司命把写好的簿子给他看看,好歹让他直到他家娘娘到底渡怎样的劫,做个准备。

    司命也是个老狐狸了,一耳朵就听出祝知纹的真实意图,什么叫做准备?做什么准备?娘娘是下去渡劫的,三月之期一到,必死无疑,而且这是劫,不是什么福气,那必然是死得轰轰烈烈,悲壮异常,他能做什么准备?无非还是担心他家娘娘罢了。

    簿子是不可能给祝知纹看的。

    “你若是非要下去也可以,”司命捋了一把长髯,意味深长地道,“你不能直接自己下去,你若是下去了,玄女便发现了,你得和娘娘一样,托个命下去。”

    “行啊。”

    “法力全无。”

    “姑且给我留点?”

    “那算了。”

    “至少给我把刀留下。”

    “星君,咱还是送客吧。”

    “别别别。”极限拉扯之下,祝知纹服软了,自己本来就是求人的,更何况,他们这也算是背着玄女干坏事儿了。

    祝知纹后退了好大一步,只说:“记忆得给我留下吧。”

    “这是自然,”司命是个行动派,说完便开始一头扎在簿子里翻找适合祝知纹托名的命格,自言自语,“你又不是下去渡劫。”

    “多快能行?”祝知纹盘算着金瑶已经下去十几天了,笼统就三个月,再耗费个十几天,这一个月可就过去了。

    司命头也不抬:“你不挑的话,当下就行。”

    “那就当下吧。”

    司命身体僵住,直勾勾地挺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祝知纹,像是看笑话:“你……确定?”

    第118章  第2章 这只小狗,要不就叫猪吧

    长安常乐坊。

    这里是著名的长安酒肆,肆隐坊间,酒香弥漫,外头都传,在这里出生的孩童打小就能用筷子沾酒喝,长大了个个千杯不醉,在这里喝酒,不论杯盏壶,而是论人。

    说人能喝,就是说“哇兄弟,那你这能喝三个铁大娘子。”

    说人不能喝,便是嘲讽“老弟,你连半个□□都喝不过。”

    铁家有二女,长姐铁凂,年二十,去年嫁给了青梅竹马的郑小内卫,出了名的暴脾气,人不如名,一点不懂女子的温婉恳求的好处,风里来雨里去,能喝酒能打架,继承了她爹一身的武艺和精干,传说中这俩夫妻自小就认识,自小就打架,互相摁在地上打,分都分不开,长大了也打,许是打了太久的架,竟也打出感情来,及笄就定亲,后因郑小内卫母亲去世,守了三年孝,俩人十九成婚,如今是怀胎六月,只等分娩。

    幺女□□,将满十五,好歹也是三岁就开始摸兵器,可越摸越病气,一年下来喝药的药渣都可以堆成山,身体好了一些就极爱喝些小酒,铁家夫妇将她看得珍贵,也不准喝度数高的,气味冲的,只准许秋冬季节喝些暖身子的黄酒,可□□也是一喝就醉,实力不足却偏要贪杯,铁家母亲便自己学了酿酒,酿一些滋补甜口的低度糯米酒,旁人尝起来像是米浆,□□喝两盏便是昏昏沉沉要睡。

    和长姐一样,铁家父母也早早地替□□指了一门婚事,但是和长姐不一样的是,铁浼的婚事姑且算是自己亲手“打”来的,□□的婚事那是铁家母亲精挑细选从老家挑来的。

    “扬州那户人家,是当真好,明经科的甲等,将来不说大富大贵,想来也是顺风顺水的,铁家都是武将,总要个会读书会识字的人儿教孩子们提笔念书吧。”铁夫人越想越开心,“若是生下个会读书的孩子,中个秀才,浼浼和小郑再生个会武的,咱家也算是文武双全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扬州未免太远了,嫁过去可就不好回来了。”铁家主君铁军是个疼惜女儿的,一想到自己可怜兮兮的幺女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一次娘家,也不管扬州风光如何,人文如何,夫家如何,心里头就是难受,想要哭的难受。

    “要不算了吧。”铁军说着说着还红了眼睛,“凝凝身体也不好,还爱喝酒,去了扬州,谁管她?”

    铁军供职于南衙十六卫,最近南衙正在整改,皇帝有意设置羽林狱,得从内卫里调一拨人出来,单独立一支队伍,俸禄自然是会加的,可这是得罪人的事儿,铁军虽然年逾四十,可十六岁便子承父业进了南衙十六卫,二十多年从未行差踏错,铁军向来行事谨慎,出入做事都讲究“低调”二字,本想着这桩事落不到自己头上,可上峰似都觉得这活是烫手山芋,丢来丢去,如今竟然出了些风口,说几位上司正盘算着怎么把这活落到下面几位卫将头上。

    好巧不巧,这铁军就是卫将之一。

    既是要选拔,不能明着来,便是要暗着来,长安城最近出了些怪事儿,每逢半夜总会有一俩年轻少男失踪,隔日或者隔两日便被丢弃在郊外土坡或者树林,毫发未伤,安然无恙,但是衣服像是被人脱过,只因其中有一人的腰带和失踪时相比系反了,后来又有一人臀部有伤口,还被人涂了药。

    总之,这事儿是越传越悬,越演越烈,尤其是那位臀部有伤的,听说是位书生,自觉受辱,悬于梁上想要自尽,好在被送饭的奴仆发现,险救了下来,铁军作为负责这件事儿的其中一位卫将,还跑去人家那儿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这不,都快要宵禁了,才着急忙慌地回了家。

    铁家宅子不大,但好歹也是三进三出的,铁军才到了二门,铁夫人便带着贴身奴婢迎了上来。

    “阿凝呢。”铁军想着近日发热的幺女。

    “吃了药睡下了。”铁夫人掏出帕子替铁军擦汗,“餐食给你备下了,绿豆汤多喝些,这天气,总是在外头,早出晚归,怕是要中暑了。”

    铁军不在乎吃食,只在乎幺女:“早说扬州那人家便不是好归宿,如今我忙得脚不沾地,他家一张退婚书倒是写得洋洋洒洒,恨不得八百里加急地送来,理由也是写得漏洞百出,说回老家祭祖才知道这孩子在老家已经指了一门婚事,为守与他人承诺,便毁了与我家的承诺,你之前还说这家人颇有风骨,这风骨怕都是花在了如何把这背信弃义的事儿说得冠冕堂皇了罢。”

    “唠叨了好几天了。”铁夫人心里头自也是不舒服的,那家人好歹也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还托了闺阁时的小姐妹亲自前往扬州打听,生怕出了半点纰漏,铁夫人扭头替铁军揭开隔热的竹帘子,指了指席面上晾凉的绿豆汤:“赶紧喝了吧。”

    铁军入了席,铁夫人也是饿着肚子等着,旁也无人,俩人各自撸起袖子灌了一大口汤水,铁夫人才仔仔细细说起来:“今日我着了封书信去扬州给我闺中密友,让她帮忙再打听打听,我倒是不信那户人家竟如此凉薄,都过了文定,哪里有退婚的道理,不说常乐坊了,满长安也没见过这么丢人的做派。”

    铁夫人书香门第出来的,自来讲究公平理法,铁军听了连连摇头:“你这样想,到还没阿凝通达,昨日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便说了退婚就退婚,人家既然狠心退婚那是没把她放在心上罢了,既没把她放在心上,她嫁过去也是难受,倒不如早早了断。”

    铁夫人听了,搁了筷子:“她当真这么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哭哭啼啼,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没面子?”

    “不仅如此,”铁军又补充,“她还说,相比较起来,她觉得那扬州文家公子哥儿更加可怜,若是正儿八经的指腹为婚,怎么可能不自小看重着,联络着,非得到了自家儿子定亲了才说有亲事,怕不是中途搪塞来的,又说文家的老家是农户,老家里的指腹为婚肯定不如长安的亲事来得风光,那文家不惜得罪在长安城里当官的未来亲家也要去迎娶老家的那女子,说不定是被人拿捏了什么把柄,文家夫妇怕是骑虎难下,这才应允,想想他们的为难,阿凝便觉得心里痛快,没那么难受了。”

    铁夫人用瓷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绿豆汤里零星可怜的绿豆,嘀咕道:“她倒是看得开。”

    铁军挺起胸膛,十分自傲:“早便说了,女大十八变,我瞧着阿凝十五岁后性子便大有不同,这是懂事儿了,豁达了,能有这番心气,以后嫁去哪家都不吃亏,”说完,他又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再说,才十五岁,不着急,常乐坊里十七八才出家的姑娘又不在少数,嫁了人不满意和离再嫁的也有,好人家总是要细细挑的。”

    铁夫人像是被说通了,她蹙眉,忽而又觉得不对:“你说她若是如此看得开,怎地这俩日都托病不出门?也不去女夫子的课了?连续多日告假,我今日去东市买东西瞧见人家都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

    铁军听了只笑,他晓得自家女儿在做什么,酷暑天热,去上学就要早起,坐车太热,走路太久,倒不如……

    ***

    “倒不如沏一碗冰镇杨梅酒。”

    后院,□□正趴在竹席上让自己的小婢女给自己摇风轮,这风轮下面托盘里置了水,原本是冰的,摇着摇着也跟着热了起来,家中也有冰,可铁家不算高门大户,只有晌午那么一会儿阿娘才会让家里用冰,而且只在床头摆着,屋子里其他地方还是热的,冰也不多,一顿觉的功夫便化完了。

    不过好在家里屋顶上都有水渠,滴滴答答的,这也是托了铁家老祖宗的福,这宅子是□□太爷爷留下的,铁家老太爷当年可是个骁骑卫,比之铁军不知道级别高了多少,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比平头百姓家好过一些。

    □□轻轻拽了拽小婢女菖蒲,细声说:“你和厨房的妈妈关系好,让她再敲一些冰下来呗。”

    菖蒲抿嘴,摇着风轮的手更起劲了:“二姑娘这几日连连要冰,不是用来做冰镇西瓜就是用来冰糯米酒,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继而又道,“还说关系好,我这要了几次之后,人家都不给了,说夫人发现了,她们不好卖了姑娘你,只能说是自己搬冰的时候损耗了些,挨了通责备,虽然护了姑娘你,可再要冰,肯定是不行了。”

    □□听了失望地翻了个身,她撩起这层层叠叠的裙摆,露出白净细嫩的小腿,自己个儿开始给自己扇风:“这夏天,真是让人受不了,衣服黏在身上,黏黏腻腻的,难受死了。”

    菖蒲歪头:“往年的夏天二姑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今年也不算特别热,怎么天天叫苦不迭的,女夫子的课二姑娘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去上。”

    对啊,还要上课呢,□□眉头一皱,在竹席上滚了半圈,之前的地方被她捂热了,她得换个地方贪凉。

    “我这头还痛呢,心里头还伤心着呢,过些时日吧,反正我这几日在房间里抄书,抄得比去读书还快,耽搁不了功课的。”

    “怎么就耽搁不了了?”外头,铁夫人的声音适时响起,是铁家父母来看这“生病”的幺女了,□□一轱辘爬了起来,忽而想到自己的生病人设,哐当一下又躺了下来,尾髻上随意扎着的簪子刚好落了下来,头发披散一脸,被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死死黏住,铁家父母一进屋,刚好看到自家女儿这般披头散发的模样,□□被头发捂得发闷发汗,连忙用手去扒拉,铁军还以为□□喘不来气了,连忙上前帮忙。

    “热热热热。”□□连连喊热,可铁军的手那是持刀砍人的手,也拨弄不来这女儿家的头发,最后还是铁夫人亲自过来,摁着□□的小脑袋瓜往后一仰,头发自然垂下,只有糊在脸上那些顽强□□,铁夫人一边用手柔柔地替□□打理,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道:“往年生病,今年也生病,往年夏天一病还怕冷,屋子里都不让放冰,今年倒好,病得那叫一个大鱼大肉生活肆意的,厨房里的冰都是你拿的吧,你怕不是个吃冰的,日日这么吃,身体还受得了吗?”

    铁夫人又懊又气,最后扒拉的那几下多少夹带了一些私人情绪,扯着□□的睫毛痛的慌,□□“嗷”地叫了一声,铁军顺势插在母女俩的话头中间:“近日城里头不太平,不出门也就不出门吧,那学堂又隔着远,”他笑看着□□,一脸慈祥,“阿凝啊,你刚才说,你在家里也是有抄书的,这便是好啊,都不需要人看着阿凝都知道自己用功,这是不是该夸一夸。”

    铁夫人冷眼瞧了铁军一眼,一副“你就可劲宠吧等嫁出去有你哭的”模样。

    铁军又说:“可一个人待着也闷啊,你过来看,看爹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铁军乐呵呵地跑出屏风,应该是从屋外随从手里接过了什么好东西,听着像是个活物,扑腾扑腾的,□□忍不住凑过脑袋去看,果真听到小奶狗的一声“嗷。”

    “一只小狗!”

    □□趿了鞋子就从床上下来,碎步跑到外头,瞧着铁军怀里抱着的一只三个月大的小奶狗,白毛黑耳黑鼻头,只是哈巴狗。

    “好看吧。”铁军笑盈盈的,他瞧着□□笑了,自己也便觉得开心了,“你爹今天去巡街,瞧见人家门口正卖这哈巴狗呢,但是当时正当值,不好采买,等我回来的时候,刚好还剩下这一只,立刻就给你捎了回来。

    □□伸手,想要接过这哈巴狗,铁军却侧了个身,护着小狗在一旁,和□□谈条件:“阿凝啊,你久久不愿意去学堂,你爹也理解,你爹我也不愿意你现在多出门,学堂里也有不少小姑娘也不去了,可人家的都是拿着家父的帖子写明原因不去的,可你娘也说了,你这连续五六天告病假,总归是不好的,现下你身子骨也好些了,明日去趟女夫子府上拿着我的帖子,登门先道歉再道谢,然后就回来,等这长安太平了,咱再去上学。”

    原来是有条件的。

    □□回头看了一眼铁夫人,瞧着铁夫人这铁面无私的样儿,想来铁军的做法,已经是铁夫人能容忍的极限了。

    □□委屈巴巴:“可车里实在太闷,我上次进去险些没昏过去。”

    “那你便骑马。”铁军好言哄着,“你不是一直喜欢阿爹那匹黑驹吗,明日你就骑它去,正午太热,傍晚太晚,恐过了宵禁,阿凝辛苦些,清晨就出发,你家女夫子起得早,若是能赶在她用早饭的时候到,那便是最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算下来,□□得天不亮就出发了。

    铁军悄声:“明日你阿娘要去城外十里亭接她扬州来的小姐妹,你回来后,大可尽情地睡。”

    □□回头瞧了一眼自家阿娘,乖巧地伸出两只小爪子和铁军讨要京巴狗,小声地“嗯”了一声。

    铁军哈哈大笑,递过京巴狗,又哄着□□:“既是你的狗了,得该取个名字了。”

    □□想了想,如此胖乎乎圆滚滚的小活物,肚子浑圆粉嫩,像是一个小皮球,下意识地:“要不就叫猪吧。”

    “什么?”铁军一脸疑惑。

    □□连忙改口:“这小狗的和我缘分结识在夏季,这夏季知了多,要不就叫知知吧。”

    第119章  第3章 阿爹,送上门的功劳你要不要?……

    祝知纹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在司命面前说的一句“不介意”会让自己托命到了一条狗身上。

    是狗且就算了,为何不是一只细犬,最次也得是只松狮吧,竟然是一只哈巴狗,而且还是刚出生三个月的小奶狗。

    小奶狗他能做什么?虽保留着之前的记忆,可他现在手短脚短的,连娘娘的竹席都爬不上去,半夜看到娘娘掀被子,他都没办法帮忙盖着。

    哦不对,现在不是娘娘了,如今得喊铁二姑娘。

    不过从祝知纹这一夜的视角来看,这铁二姑娘和自家娘娘真是像也不像,不像也像。

    不像的是,自家娘娘狂拽酷飒,战斗力爆表,左手揍穷奇右手刃饕餮,可这铁二姑娘除了踢被子的时候脚法精准,平时这懒散柔弱的样子,委实不如自家娘娘泼辣。

    可像的是,这铁二姑娘明朗豁达,从不怨怨艾艾,很会自我安慰,就连被退婚这事儿,也能拐着弯想出十八种方式来安慰自己。

    还有一点,便是都对祝知纹极好,铁军是个疼惜女儿的,知道女儿今年尤其怕热,特意让厨房每晚也送一匣子冰来,还十分大气地说“不够再去买”,□□担心小京巴也被热坏了,特意用竹板凳给知知做了一个小窝,就放在自己的床边,隔着冰匣子几尺远,让小京巴也能跟着纳凉。

    祝知纹这一夜露着肚子躺着看着自家娘娘,真好,自己又能守着自家娘娘,他伸了个懒腰,小短腿晃了一下,又细细去看这铁二姑娘的模样,别说,和自家娘娘多多少少有几分相似,细细的柳叶眉,白嫩嫩的皮肤,鸡蛋似的椭圆脸,就是身量比自家娘娘矮一些,不对,不是矮一些。

    祝知纹伸了伸脖子,这不得比娘娘矮了一个头啊,唉,也难怪没有娘娘那杀伐果断的气势,就这小身板,怕是连刀都提不起来吧。

    这么说来,自己更要保护自家娘娘了,最好是娘娘走哪儿他走那儿,寸步不离,紧紧贴着,哼!谁也别想碰他家……娘娘!欺负……他家……娘娘!

    啊……困……

    翌日,天刚亮,常乐坊铁家侧门便开了。

    □□骑着父亲最喜欢最稳当的宝马黑驹,手握马鞍,不停地打着哈欠,又忍不住和小婢女菖蒲吐槽:“知知也太能睡了,小奶狗都是这样吗?特意给他做了个小篮子想要带着他一块儿去的,没想到叫也叫不醒,和滩烂泥似的,一开始我还以为知知死了,看到他那小肚子一鼓一鼓的才放下心来。”

    菖蒲走在□□身边,细想了一会儿才说:“奴婢也没养过狗,但是奴婢老家有个庄子,专门给贵人们养细犬的,庄子上的管事来我家做过客,说这小奶狗最是喜欢睡觉,一日十二个时辰里,至少十个时辰得睡觉,余下两个时辰里都是在吃,吃饱了睡,睡了就吃,这样才长得快哩。”

    □□嘀咕了一声:“那还真是只猪啊。”又嘱咐牵头牵马的家丁道,“城里头走慢点,我刚好眯着眼睛休息会儿,出了城天也该亮了,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你们直接回去就好,我和菖蒲策马快些到女夫子住处,早去早回。”

    □□也不知道为何这些读书人明明都在城内安了宅院,可平日里总是喜欢跑到京郊寻一处风景秀色的地方住下,这每日要来上课,不也得起个早床吗?还是说,色狼以秀色为餐,读书人以景色为餐,看着好景色,听着流水声,就能才思泉涌不用吃饭了。

    女夫子的宅院距离长安城不远,从西门出去走过一个小土坡便是,关键是铁家住东市啊,这样一来,□□就要穿过整条长安街才能出城,加上女夫子起得早,这布,□□等着解宵禁的梆子刚过,就赶紧出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菖蒲提醒□□快到了,□□这才是睁开眼,她睁眼瞧了一眼,这哪里是快到了,她虽然西市来得少,可也知道还得拐角走过一整条街才是西门呢。

    “菖蒲你又诓我,你便是学了阿娘一样,每每还没到辰时就对着我喊午时都过了,为了让我起床,什么谎话都编得出。”

    菖蒲小声念道:“二姑娘刚才在马上都摇摇欲坠了,菖蒲若不是喊一声,您都快要摔下来了。”

    话错也没错,□□的确是在闭目养神呢,她太困了,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自己这身子用起来不是很利爽,像是换了个身子似的,乏力得很,□□还未开口说话呢,马头一转,忽而听到一声扑通,□□正好睁眼,便直接看到前头有两人搬着一麻袋正准备扔在路中间,那两人听到动静,复也抬头,十目相对,一时间大家都尴尬了。

    □□瞧着那麻袋忽而动了一下,发出几声呜咽,又想到近日长安城里发生的年轻男子失踪案,□□看了看麻袋,又看了看这两人,这两人亦盯着这主仆三人看了许久。

    街道肃静,四下无人,□□心想,自己这狗屎运也是没谁了,病了好几日没出门,一出门就能碰见这般刺激的事儿,一阵风吹过,□□心凉了,这是她整个夏季里觉得最凉快的一瞬间。

    片刻,无人说话,双方都在试探,铁家有人三人,可两位都是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对面可是两个成年男子,□□看了一眼牵着缰绳的家仆,虽是阿爹派给她的练家子,可也不知对方本事如何,□□四下打量,这麻袋里应该是个成年男子,刚才双方照面的时候,其中一人竟是用一只手提着的,一手便能提动,这人练的是上三路功夫,再看另一人,刚才风吹过,可他裤脚衣襟动也没动,下盘极稳,这怕不是练的腿脚功夫。

    “二姑娘,这莫不是……。”菖蒲瑟瑟缩缩,声如蚊蝇,以至于后面几句□□都没听清。

    □□皱眉,自眉间挤出几分厌弃的神情,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又是你们这些趁着解宵禁偷偷搬沙运石的下三滥。”

    这是什么意思?

    □□翻了个白眼,尽量去学着之前宴席上瞧见的那些世家贵女做派:“我都说西市粗鄙不堪,兴庆宫怎会瞧得上西市的糕点吃食,非得差着我来买,瞧瞧,都说不准私下搬运沙石,还有人搬。”

    兴庆宫?这可是王孙贵胄的住处,紧挨着东市却和东市有着一墙之隔,能和兴庆宫扯上关系的,那可都是上朝时站前排的人物,□□连这墙都没挨到过,可摆起架子来却还是十足的像样。

    菖蒲反应过来了,壮着胆子跟着喊:“还不……还不滚开。”

    这扛着麻袋的俩人互觑了一眼,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原本凶狠杀伐的脸上挤出几分谄媚:“打扰姑娘了,马上,我们马上走。”

    ***

    紧赶慢赶赶到城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守门的认得铁家这匹黑驹,对着□□也算是十分客气。

    “记下来没记下来没?”□□下马,对着家仆反复叮嘱,“你待会儿留着,和军爷好好说说那两人的样貌,我和菖蒲更要快去快回了。”

    家仆连连点头,□□眼瞧着守门的将卫朝着自己走过来,威风凛凛,忽而心生一计,又转头对家仆说:“不,你不要全部说出来,你只说那俩人的衣衫和身量,模样的话,你就说记不清了,你快些回去,去找我阿爹,说给他听。”

    菖蒲不解,挠头发问。

    □□低声:“你们傻啊,城里早有谣传,说这桩桩奇案一直没有破获,莫不是这城里头有奸细,现如今,我谁也信不过,只信我阿爹,这看门的伯伯虽然和我家认识,可谁知道呢。”

    菖蒲惊呼:“那这……。”菖蒲是有分寸的,后面几个字硬是憋着没喊出来。

    打发了家仆,□□手脚更快了,她拉着菖蒲同骑黑驹,□□在前,菖蒲在后,俩人出了城门便是策马扬鞭,菖蒲紧紧抱着自家姑娘的腰身,依旧不解,问东问西:“二姑娘,那看守城门的人和家主是世交,若真是他有鬼,家主也不会和他走得如此亲近吧,昨日他好像还来家里做客了,只是二姑娘病着,不曾知道。”

    “傻菖蒲,你真当我只是为了防止奸细吗?我自然是知道这伯伯不会有鬼,可你想啊,负责这案子的将卫是我阿爹,若他没抓到人,反让守门的抓到了人,我阿爹面子上不好看,南衙十六卫的面子也不好看啊。”

    “可这样会不会不好呀。”菖蒲凑了个脑袋,“咱们这算是知情不报吗?”

    “哪里算是知情不报呢?西市比东市地形更加复杂,小巷子来回穿梭和迷宫似的,那俩人肯定不是第一次犯案,抓了人之后,一定得跑,狡兔三窟,就算告诉守门的他们长得什么样,肯定也抓不到人,咱们这样,已经算是尽力了。”

    “那不如干脆什么都不要说,”菖蒲是个直肠子,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什么都不说,咱们还能快些去找女夫子快些回来。”

    □□解释得有些累了:“也不能都不说,不然将来抓到了人,招供的时候说出遇见我的细节,我却没有上报,岂不是连带铁家一起受罚,这样便是最好的,让阿爹的同僚守住西市闸口,再让家仆禀报阿爹让他火速前来,依着那两人的样貌私下查探,运气好的话,许是能抓到人。”

    菖蒲点点头,不再多问,只紧紧宝珠□□的腰腹,不得不说,夏季贵女多苦夏,和自家二姑娘这般反而把自己吃胖了的人儿,委实是不多。

    女夫子的住所不远,日头还没彻底热起来的时候,□□就从女夫子府上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读书人就是会说话,话里话外全是大道理,说得你仁义礼智信全无还不带让人反驳的,□□是个聪明人,这时候,可千万别和读书人呛嘴,只得乖乖低头认错便是。

    □□在女夫子府上小心谨慎待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以递上家父帖子说明请假缘由为终才得以脱身,直到出了府门,主仆俩过了拐角,□□才伸了个霸气十足的懒腰,嘟囔一句:“我这女夫子太厉害了,真想学学她怎么骂人不吐脏字儿的。”

    菖蒲跟着劝:“女夫子也是为了二姑娘好,二姑娘之前不还说严师出高徒,如今怎么像是变了性子一样,让夫人知道了可不好。”

    “她是好。”□□纠正自己的言辞,“可她自开书学,就是为了给女子启蒙,却偏又说女子持家之道最重要,一边说着持家之道最重要,一边又用忠勇孝勤来规劝我,你说说,这是不是互相矛盾。”

    道理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可菖蒲总觉得不对劲,一时间都不知是自家姑娘开窍了还是叛逆了,只吭哧吭哧吐出一句:“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没读过书。”

    □□不想多留,算算时辰,阿娘那位扬州来的小姐妹怕是要到十里亭了,□□不想和人家打照面,打了照面还得行礼,还得寒暄,寒暄来寒暄去,阿爹答应自己可以补觉的机会可就没了。

    太阳出来了,城郊的外市开了,□□本想带着菖蒲火速回府,可到了外市口,又挪不动步了。

    几家自称日常都是供给城中酒楼的酿酒铺子生意最好,几个大木桶盛满了酒浆米酿,隔着木桶盖子都能闻到香气。

    “我家的酒,平日里都是供给常乐坊一枝梅的,这不是近日起晚了,没进得去,才便宜贱卖的。”

    菖蒲是个眼尖的,只看了一眼便偷摸摸道:“才不是呢二姑娘,你昨日喝的酸梅酒便是一枝梅的,色泽味道全然不对。”

    “可便宜啊。”□□默默在心里头算了笔账,“你看,我日常要喝酒,得找厨房的妈妈拿,我阿娘肯定知道,所以只能偷偷自己买,可我月例银子不多,一个月也就买个三四次,可这家的酒便宜啊,去一枝梅买一盅的价钱都可以买一桶了,菖蒲,咱买点吧,回家之后从后门进,阿娘在待客,后门松懈,肯定也无心管我。”

    “二姑娘,你身子骨本就不好……。”菖蒲还要劝,□□已然把缰绳往菖蒲手中一塞,提着小裙子跨过小水坑就去问价。

    “桂花蜜酿有没有,打开给我看看。”

    “老板,桂花蜜酿全要了。”

    □□回眸,正要仔细瞧瞧到底是哪个冤家和她抢蜜酿,又听到人家文质彬彬地回了一句:“又或者,先让这位姑娘看了也行。”

    倒是个大气的,□□往后退了半步,偷偷瞄这人,呀,是位极其俊俏的公子,脸小而立体,轮廓流畅却又显得整个人十分硬朗,刚中带柔,柔中带刚,余光像是也扫在了自己身上,□□挪过眼眸,闻了闻这香气扑鼻的蜜酿,十分有礼地问人家:“公子要得多吗?若是多的话,我换一个蜜酿也是可以的,桃子的或者杨梅的都可以。”

    老板适时跟上了一句:“桃子的和杨梅的都卖完了。”

    嗯?

    “不多。”这公子也十分和气,“姑娘尽管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是非买不可了,等等,这样算来,怎么感觉这公子是托儿呢?□□摇了摇脑袋,自己在想什么呀,这公子的口音一听就不是长安人,倒像是……江南来的。

    “行,我来半斤吧。”□□示意菖蒲付钱,又朝着这公子拘了一礼,问道,“公子是外地来的?”

    “是,”这公子微微屈身行礼,“免贵姓马,扬州来的。”

    第120章  第4章 妹妹,要女婿吗?

    许是做贼心虚吧,□□现下听到“扬州”俩字便觉得不利爽,她和人家好生道了谢,也没敢多说,带着菖蒲十分低调地回了常乐坊。

    城外十里亭。

    亭外停着三四辆马车,只有一辆有车盖,其余都堆着四五箱的物什,亭下有一妇人正在纳凉,她身着江南特有的云纱锦缎,湖蓝色的对襟长衫薄而不透,纵使领口微微出汗,也能很快将汗气散去。

    妇人一边坐着让丫鬟扇扇,一边和身边多年的老妈子闲谈:“都说长安比扬州凉快,说这晚上和秋天似的,可这白日里头晒得比扬州还厉害,难怪青娘来信里总说她家幺女阿凝天天在家里喊热,换了我,我也受不了,不过也好了。”这妇人得意地指了指马车上那几箱大木箱,“这不,我直接把娘家布庄里的时兴样式的云纱各带了一匹来,到了铁家,便紧着阿凝先选,也让她开心开心。”

    说话间,前头有人快马赶来,这妇人瞅了一眼,未挪身子,只等着这人将马停稳,下马朝她这边来了,才是开口问:“之前便让你给你铁家两个妹妹准备好礼物,偏要跟着你姑姑姑父去巡营,匆忙赶回来,仅卸了个甲胄,行李都未收拾便跟着车队前行,若不是在京畿给你买了几身得体的,且就你那一身酸臭衣裳,怎能见人。”

    “母亲说的是。”来人对这妇人很是恭敬。

    旁边的老妈子打着圆场:“天气热,说多了难免口干舌燥,奴婢瞧着少爷还带了些酸梅汤回来,眼瞧着铁家人还没来,不如把箱子里的几套茶盏取出来,奴婢给夫人做碗甘草酸梅汤解渴?”

    “这倒是好的。”这妇人原本也没真意怪这年轻男人,顺着台阶也是下得极快,转脸便是笑盈盈对着自家儿子说,“倏儿你也跟着喝一盏,放眼整个马家,也就这董家做的酸梅汤最是味甘沁脾,你这骑马去又骑马回的,都晒出汗了。”

    这老妈子的手脚很快,不多时便做好了呈了上来,妇人一边抿汤润唇,一边随口问道:“对了倏儿,你倒是和我说说,你这临时去给你铁家妹妹们买礼物,买了些什么?”

    这男子颔首,倒也是十分实诚:“入城要拿名帖,我去得匆忙,没有带,在城外集市随意买了些,聊表心意。”他点点头,淡定说道,“听说铁家两个妹妹都爱喝酒,一个能喝爱喝,另一个不能喝却也爱喝,儿子买了些桂花蜜酿,又买了两翁特别好看的瓦罐分装,就当是送给两位妹妹的见面礼了。”

    “胡闹。”这妇人些许不悦,“哪里有送姑娘家酒的,纵使是度数不高的蜜酿,说出去,总显得失礼,”眼瞧着前面似乎又来了人,树枝交错间,仿佛还看到了带着“铁”字的旗幡,这妇人压低了声音快速说,“罢了,买都买了,到时候我随意给这蜜酿找个由头再送出去便是,儿啊,你可记住了,你青姨最不喜欢的就是习武之人,待字闺中时,我和你两位阿姨读女书学的时候,纷纷立誓,将来找的夫君千万别是习武的,没成想,她直接嫁给了一个卫将,我稍微好一些,虽然马家世代都在军中,你姑姑姑父也在军中任职,可你父亲好歹是个言官啊,自你会说话了就教你读诗,你会握笔了就教你书法,这才是将你生养得如此的好,见了你青姨,你可千万别提和你姑姑姑父的事儿,只说自己中了秀才科便是。”

    “行,儿子知道了。”

    眼瞧着来人当真是铁家的车马,远瞧着马车帘子里探出了半张脸,里头的人一瞧见这妇人便是忍不住地喊了一声:“哎哟喂,总算是来了。”

    ***

    今日,常乐坊不少人都知道铁家来了位贵客。

    不仅是铁家的奴仆们奔走采买东西频繁,光是那停在铁家正门口前的五驾马车就足以壮观,听说那马车里装的都是昂贵的江南布匹,又听说来人是铁妇人闺中时认识的姑娘,如今人家也是嫁得极好,嫁给了扬州前任监军马老将军的孙子,不过又听说这马老将军的孙子弃武从文,做了一名言官,貌似也听不上什么名号,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难怪出手如此阔绰。

    “姑娘,夫人说姑娘若是不舒服,就且歇息吧,等傍晚天凉了再出席也不迟。”菖蒲额头密密上一层汗,正从外头回来传话。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想着自己回来能赶紧睡上一觉,结果光是想着怎么把手里的一竹筒的酒给带进房里来,就兜了好大一圈,这屁股才落着床板,就听二门上的说客人来了。

    不过好在……她娘暂时还不需要□□出席。

    “这下好了。”菖蒲笑嘻嘻的,“姑娘可以好好睡一会儿了,有了主君的意思,厨房的妈妈们也不敢怠慢了咱们的冰,奴婢待会儿就去取,姑娘可以先和知知玩一会儿。”

    □□听了也开心,顺势脱了鞋袜,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就去抱她的小狗,知知也是相当听话的,像是听得懂人话似的,知道□□要抱他,摇头晃脑地就颠了过来,爪子像是小鱼钩似的,一扑就扑在了□□的裤脚,菖蒲见了想要把知知扒拉开,嘴里警示小奶狗:“臭知知,别扒坏了姑娘上好的云纱锦缎,从江南运过来的呢。”

    “呀,阿凝也喜欢云纱锦缎呢。”外头传来一声爽朗女声,听着有些陌生,可不多时便又听到阿娘的声音,似带嗔怪:“都说让你等着,我这女儿怪没规矩的,你这上门来看我的还是来看她的,再者说,哪里有长辈上门看晚辈的说法。”

    □□抱着知知抬头看过去,便瞧见阿娘携了一妇人进了屋子,这妇人浑身都是云纱锦缎,走起路来和飘起来了似的,做了个富贵的牡丹髻,横插一柄金钗,后坠步摇,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模样也生得极其好看,粉团凝脂,若不是□□早就知道今日是阿娘闺中好友榕姨来府上做客,定会以为这是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姐姐罢了。

    在客人面前,礼数还是要做足的,□□抱着知知迎了出来,朝着两位行礼。

    “阿娘,榕姨。”

    铁夫人提醒:“不规矩,什么榕姨,你应当唤人家马夫人才是。”

    □□恍然,平日里只听着阿娘说“榕姨”,居然都未曾提及榕姨的夫家姓甚名谁,□□不知道,喊错了,这也不能怪她吧。

    □□还是乖乖地想要行礼重新喊,马夫人便是笑呵呵地止道:“瞧你说的,这外头喊我才喊马夫人,咱们这是外头吗?私底下,阿凝想怎么喊我便怎么喊我。”说罢,她又仔细瞧着□□,眉眼弯弯成了月亮一般,“阿凝似比你母亲信中出落得更加好看,瞧这可爱模样,呀,还抱着小狗呢,我出嫁前也养了一只,养了十几年,现在还活着呢,就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扬州到长安的奔波,不然,也带过来让阿凝玩。”

    铁夫人听了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我起先就不愿意我家主君给她养这么个小玩意,玩物丧志的,可偏生他一个习武之人嘴巴也好生厉害,说得我是云山雾罩地同意了,隔天一回过神来也来不及了,这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我还能再把这小狗丢了不成。”

    □□听了连连捧着自家阿娘,笑嘻嘻的:“阿娘体恤,阿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马夫人又瞧了一眼□□,看到□□裤脚的边跑了丝儿,顺着就说道:“云纱锦缎罢了,弄破了就弄破了,我从扬州给你带了整整五大箱子,都是年轻姑娘喜欢的颜色和款式,你去选,选好了再让你阿娘选。”

    铁夫人正要发难,马夫人登时又补上一句:“你马家阿兄也给你和浼浼带了见面礼,扬州除了绸缎好,其他的也比不过长安,便是家里庄子上酿的一点桂花蜜酿罢了,你阿兄特意从扬州一路带过来的,你一坛,浼浼一坛,就在外头呢,待会儿就让人拿进来。”

    铁夫人听了脸色极为不好,嗔怪了几句:“刚想说你别将她惯坏了,还没出嫁,要什么好的锦缎,如今倒是还送了酒过来,偏就是我不喜欢让阿凝做什么你就偏惯着她什么,怎么,自家的儿子养得好,中了秀才科,便来霍霍我家阿凝了。”

    铁夫人和马夫人是闺中密友,自小一起长大,打闹说趣从不伤感情,两人也都习惯了,□□倒是觉得新奇,平日里自家阿娘都是最懂规矩的,说白了,就是最端着的,□□哪里见过自家阿娘这般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忍不住去想自家阿娘打滚撒泼的样子,一定比知知吃饱了露着肚子躺着的模样还可爱。

    “阿凝,若是累了就回去,发什么呆呢。”铁夫人抬手敲了一下□□,□□这才收住思绪,藏起那“小人志满”的笑容,朝着两位长辈行礼,“那阿凝告退了。”

    □□行了礼,两位长辈也出了屋子,□□贴着窗户边听着两人窃窃私语,她一边撸着怀里知知短短的狗毛一边听到马夫人笑声爽朗:“我倒是喜欢阿凝的样子,这才像是个年轻活泼的小姑娘嘛,扬州文家的事儿,我也听说了,照我说,你也别修书让那糊涂蛋给你打听了,她自小就是咱们三个中最没主意的,你问她能问出个什么来,我都听你打探过了,文家此番退婚是让老家的人给拿捏了,文家有一浪荡子在瓦肆里和人打架,将人打死了,对方是个有权有势的,文家那厮被判了流放,家人也受了牵连,这厮有一妹妹,年十四,尚未出嫁,为了躲避这场祸事,文家老家硬是掐着审判的点儿逼着文家哥儿和自己堂妹定了亲。”

    “青娘,你听听,这可是堂兄妹啊,这做法,也只有那种手中攥着些许银两和家业不肯旁落了外人的商贾人家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想出的下策,也难怪文家一直不肯和你们说明原因,这要是说了出去,文家以后还能寻到什么好姻缘。”

    铁夫人听了更加疑惑:“可总归是要娶进门的,那扬州稍微一打听,不就都知道了。”

    “你怕不是个憨的,文家老家在那穷乡僻壤,扬州也就文家这一房,对外,就只需说文家老家的那一支全都流放了,再给那姑娘认个干爹干娘什么的,身份不就洗白了?”

    铁夫人应当是在深呼吸,□□感觉到知知有些乱窜,她低着头轻轻拍了拍知知圆滚滚的脑袋,轻声哄了一下:“听话,我在听墙角呢。”

    行吧。祝知纹思忖了一下,乖乖地把脑袋搭在□□的胳膊上,屁股还挪了挪,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跟着□□一块儿听。

    “要我说,你寻思文家那门亲事做什么,一堆破事儿,倒不如看看我的倏儿,方才你瞧见了吧,多帅气,大高个儿,还中了秀才,可比文家那个明经科的要争气,咱俩家也算知根知底,我又喜欢阿凝,她来了必然不会受委屈。”

    “可你家倏儿,二十有四还未娶妻,我总觉得……。”

    “他那是忙的,”马夫人“啧”了一声,“但说来说去,我家倏儿是不是也就这点不好了?这还不得怪你嘛,当年守孝,嫁人嫁的太晚,不然你家浼浼也应该是我家倏儿的年纪,那如此算来,倏儿不是和阿凝年纪刚好吗?掐指一算,今年咱俩都可以当姥姥了。”

    “怪我怪我,”铁夫人好气没气,“可也得看阿凝自己的……哦……还有你家倏儿的意思吧。”

    后头俩人又聊了一些闲话,□□听着也没意思,抱着知知缩回了床上,便看到菖蒲准备的冰盒里镇着一小壶,□□单手抱着知知,另一只手取了小壶打开木塞子去闻,呀,是桂花蜜酿。

    “菖蒲你果然懂我,这就把咱们买来的蜜酿给冰镇上了。”

    “不是咱们买的。”菖蒲正在里间收拾衣衫,擦着手便出来替□□取杯盏,“是马家从扬州带来的,说是味道和长安的不同,厨房妈妈说天气这么热,扬州一路过来,就算有冰块和坛子一直冰镇着,最好也得早早喝了,免得变酸变苦,便直接送来了一小瓶,余下的,都给姑娘放在小厨房了,随取随用。”

    菖蒲开心得不行,又悄声说:“是姑娘自己的小厨房呢,夫人瞧着是马家的心意,也没说什么。”

    □□和菖蒲相视一眼,□□催促:“杯子拿来。”

    菖蒲给□□斟了半盏,瞧着□□抱着知知不撒手,一只手握着知知的软肚子,另一只手撸着他的小脑袋,便是轻手轻脚地将茶盏边对上了□□的唇瓣,微微一抬,喂了□□小半口。

    “怎么样姑娘,扬州的蜜酿是不是特别甜,是不是比一枝梅的要好许多?”

    □□舔了舔唇瓣,微微蹙眉:“再来一口。”

    又一口。

    菖蒲依旧满脸期待。

    □□缓缓开口:“菖蒲,你尝尝,我怎么感觉这扬州来的蜜酿和咱们刚才在外市上买的并无差别。”

    菖蒲另取了一盏,倒了一丢丢,站着品了一口,点点头:“的确相似。”

    □□将知知揣在怀里,扣着脑袋开始想上午买酒的事儿。

    “菖蒲,你记得当时咱们撞见的那位公子,说自己是哪里来的?扬州?马家?”

    哟,这不是巧了嘛。

    第121章  第5章 黄河之水知知来

    酷暑天热,晚上才是正宴,马家一行人歇在了东厢房,铁夫人嘴上骂着马夫人是个“牙尖嘴利的”,可这马家入了厢房后,冰块果子一样不少地全都送了过来。

    马家礼数是个周全的,老妈子连番道谢,还给了来送冰的人不少赏钱,来人也开开心心地走了,马家母子才好生说一会儿话。

    “晚间吃完饭后,我会开个话头,让阿凝带着你去院子里转转,你届时和人好好相处,莫提刀枪剑戟的事儿,只说风花雪月,明白了吗?”

    这话,是马夫人说给马家少爷马倏说的,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从冰盒里取出一壶镇好的绿茶,替马夫人倒了一盏,似想到些什么,又问:“方才在堂上,母亲是否说得太夸张了些,既然是在城外集市买的蜜酿,咱们囫囵过了也就好了,母亲还特意提及三四次,铁夫人既问这么远的路是不是一边冰镇着来的,母亲只管说其他的岔开话题便是,怎地还一直跟着点头,若是铁家妹妹不懂酒也就罢了,可您之前又说她俩都爱喝,若是刚好喝过外市的酒,一尝就知。”

    马夫人自知欠妥,可事已至此,只能抱着乐观心态面对,她扶着心口像是劝解马倏,又像是劝解自己:“无妨无妨,这谁也不是神仙舌头,况且青姨信里说过,家中幺女喜爱偷偷去买常乐坊一枝梅的酒,一小壶便要一贯钱,省下来的那些月例银子,都填了人家酒坊了,让她恨不得自己在家门口也开一家算了,说自己酿酒的手艺不比外头差,只是前段时间闪了腰,才不能劳累。”

    马倏听了只笑,像是没放在心上。

    戌时,铁家后厨房便忙碌了起来。

    太阳落山,整齐划一白瓷装盘的佳肴端上了铁家正堂饭桌。

    铁夫人亲自指点家仆上菜,却又接连接到去催促家主铁军回来吃饭又无功而返的消息。

    “夫人,家主说今日出了大事儿,实在是回不来了。”

    大事儿大事儿,他一个照例巡查的卫将能有什么大事儿,罢了,不来就不来了,这要招待的是自己的小姐妹,又不是他的什么“狐朋狗友”,他若是不来,铁夫人心里头还利爽些。

    想着想着铁夫人便也释怀了,一抬头,才看到□□带着菖蒲来了,铁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倒是不错,知道换上自己规矩清秀一些的湖蓝色云纱锦缎了,显得比平日里娴静温婉多了。”

    铁夫人虽明面上对着小姐妹说的什么“我的儿子配你家女儿”的话嗔怪其胡闹,可不自觉的,竟也想要□□打扮得好看些,趁着晚饭宴席让两个孩子相看一番。

    “呀,这都是我最爱吃的菜,亏你是个有良心的,还记得我爱吃肉呢。”马夫人是个爽朗的,□□每次听到她的声音心情都会好起来。

    “呀,阿凝也来了。”马夫人眼神绕着□□身上打转就挪不开,她朝后指了一下,“这是我家倏儿,你俩小时候见过面的,那一年你娘带着你来扬州省亲,记得不?”

    “她记得什么。”铁夫人也像是放开了,脸如少女一样洋溢流光,“登时她还小呢,三岁不到,屁大的事儿也记不住。”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阿凝年纪小,可也是个讨人喜欢的,知道谁对她好,天天让倏儿抱着她看麻雀,倏儿那时候十二岁,每次下了学,都是去你屋子里看妹妹。”马夫人用袖子遮着自己的食指,暗中狠狠戳了自家儿子一下,示意他往前面来一些,相看相看,不隔着近些怎么看?

    □□倒是不怵,她定睛看着马倏,瞧着果然是买酒时碰到的那位公子,一寻思,这所谓的“扬州来的桂花蜜酿”竟是这马家少爷从长安外市买来的,还说什么用冰镇着来的,真是会瞎吹。

    可□□不能发作啊,她要是戳破了马倏的“谎言”,那自己偷偷去买酒的事儿不也暴露了?

    马倏看着□□的眼神也略微诧异,不过他掩饰得很好,还朝着□□做了礼,仿佛真的是时隔十几年才第一次见一样。

    这厮心理素质强大啊,□□后槽牙狠咬了一下,也跟着行礼:“的确,之前跟着阿娘回扬州的时候我还小,时隔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倏哥哥呢。”

    □□尤为强调了“第一次”三个字,马倏听了忍不住嘴角上扬,又指了指身后小厮手里端着的木托盘:“知道阿凝喜欢常乐坊一枝梅的酒,下午无事,出去了一趟,顺道买了他们家的金箔酒回来,阿凝若是有兴趣,浅尝一二。”

    金箔酒?这怕不是对方知道自己撞见了他在外市买酒,拿来认错的吧,俗话说喝人家的嘴短,喝了之后,□□可就不能提这事儿了,不提也罢,反正□□也不想将这事儿捅出去。

    □□还未开口,铁夫人便十分客气道:“这金箔酒一两千金,你给她一个丫头喝,真真是浪费了。”

    马倏昂头:“无妨,阿凝和浼浼都懂礼数,从不在外头喝,只买了带回家里喝,这便也无伤大雅了。”

    □□觉得不对啊,什么叫做“买了带回家里”?她瞧瞧抬眸去偷看马倏的脸色,瞧着人家正人君子的样子,是自己想多了?是自己太敏感了?

    入了席,□□总还是不自主地去偷看马倏,这厮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要提带回家喝?

    心思旁落的□□自然是没细听两位长辈的谈论,中间铁夫人提了一嘴关于□□读书的事儿,见着□□没反应,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想什么呢?”

    □□恍然,看了马倏一眼,立刻颔首:“我在想知知,想他吃饭了没,阿爹让我给小狗准备羊奶,可知知喝完了总是会呛奶,我担心它呛着。”

    “一只小狗罢了。”铁夫人脸色略微不好,余光扫了一眼马夫人,瞧着人家正喜盈盈地笑呢,语气才稍微缓和一些,“吃完饭,你带着你的小狗一块儿领着你倏哥哥逛院子不就好了,不急于这一时。”

    逛院子?自己家就这么点儿大,有什么好逛的。

    呀,逛院子的暗号来了。

    马夫人内心兴奋至极,表面装着从容淡定,慢悠悠地搁了筷子,问□□:“我也吃得差不多了,阿凝吃好了没?”

    □□当然没吃好,她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碗还有碗上的饭粒,吃好像也吃了,可是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吃的,总是吃得不够彻底,不够专注,所谓食不知味等于没吃,□□看了看马夫人,又看了看自家阿娘,对不起啊舌头,没给你尝到近日最好吃的麻辣蟹,对不起啊肚子,没让你享受饱腹的感觉。

    “吃好了。”□□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也就嘴是硬的了。

    铁夫人和马夫人互看了一眼:“那你俩出去逛逛吧。”

    马倏刚提着筷子准备夹菜,顿时筷子僵在空中,进退两难,□□看了一眼,突然举起自己的空碗,对着马倏:“倏哥哥是要给我夹麻辣蟹吗?刚好,我还未尝过,谢谢倏哥哥。”

    马倏也是识趣的,顺着□□的话就给她夹了一个最肥的母蟹,江南吃蟹细致,长安人吃蟹则是有粗有细,细则按照江南一般用那蟹八件剪穿挑刺,粗则咬着蟹腿使劲吸嗦,铁家吃蟹的机会不多,□□不会用那蟹八件,又听着自家阿爹一番“大丈夫不拘小节”的说辞,更是从未观察阿娘用过,这蟹入碗中,□□竟都不知道应该先动剪刀还是蟹针。

    铁夫人瞧出□□的尴尬,正想要打圆场,马倏忽而端过□□的碗,顺手抄起剪刀开始剪蟹钳:“这蟹签上有钩,阿凝莫伤了手。”

    俩长辈相视一笑,更是满意了。

    一只蟹入肚,□□总算是饱了肚,长辈还要聊天喝茶,两位小辈便先行退下。

    菖蒲知道□□想着知知,特意带着知知在门外等着,□□出门便抱:“知知啊,你知道我多想你吗?你呛奶了吗?”

    祝知纹被□□抱得喘不过气,内心无限忐忑,上一次这样快要窒息好像还是和天地大乱和娘娘共战群魔的时候。

    “你这小狗叫知知?”马倏跟在后头,双手背后,笑盈盈的,只是马倏年长□□太多,浑然看去,像是教书先生在训学生。

    不过才见第二面,可□□对这位马家少爷的印象就挺复杂的,其实初见印象不错,还将自己喜欢的桂花蜜酿让了出来,可一想到明明是在长安外市买的蜜酿偏要说扬州带来的,□□便觉得这人浮夸虚伪,可说他坏吧,人家又刻意买了一枝梅的金箔酒来赔罪,不对,赔罪市该赔罪的,这不能算他是好人,这不过是计谋被戳破后的补救罢了,可人家还给她剥蟹呢,这该怎么算?

    “阿凝在想什么?”马倏指了指知知,“小狗已经在怀里了。”

    □□把知知窝在怀里嘀咕了一句:“你蟹倒是剥得挺好的。”

    马倏像是听清了,又像是没听清,主动问:“榕姨既然让你带我逛院子,你准备带我去哪里逛?”

    □□一边撸着知知的毛,一边寻思,对啊,自己也好奇呢,自己家就这么大的地,长安一尺千金,够住就行,寻常人家里哪里有江南地区的好风光,什么亭台楼阁,回廊假山的,可总得带人家看点特色吧,最好是江南没有的。

    □□指了指自屋檐上盘桓而过的水渠:“我带你去看水渠吧,我爷爷的爷爷在的时候请人设计的,老费功夫了,常乐坊可没几家有呢。”

    “好。”马倏倒是个不讲究的,这样也能答应下来。

    俩人同行,丫鬟小厮都在后面,□□也不知道该和人家说些什么,只抱着知知不停地撸,祝知纹的脑壳都快要被□□给撸秃了,他窝在□□的怀里看着马倏,哼,黑粗眉毛桃花眼,多半是浪子不检点,高挺鼻梁白皙脸,这样的男人可别捡,祝知纹看够了,脑袋一耷拉,往下看去,哟,胸肌大腰身小,不是武夫就是草莽,配不上,总之是就绝对配不上自家娘娘,哦不对,现在应该叫自家姑娘的。

    “一枝梅的金箔酒真好喝。”□□像是想要活跃气氛,突然蹦出一句。

    祝知纹惊诧不已,小腿一蹬,像是在提醒□□:姑娘啊,你这是什么审美啊。

    “阿凝喜欢就好。”马倏十分客气,顺着还接了一句,“应当……比那扬州来的桂花蜜酿好喝吧。”

    这算是戳破了?

    □□偷偷瞄着马倏,还未开口说话,马倏倒是提前说了一句:“走时匆忙,临近长安想着买些薄礼,许是我带回来时没和我阿娘说清楚,闹了误会,让她以为我是一路从扬州偷偷带过来的,她和你阿娘许久没见,聊到此事儿十分激动,说了不少闺中趣事,无暇辩解,我下午并非随意逛逛,一枝梅的金箔酒,我是特意买来赔罪的。”

    “我知道,”既然是说开了,□□也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她点点头,“一枝梅的酒素来难买,平时的蜜酿都要早早地去排队,更何况是他家的招牌金箔酒。”

    这就冰释前嫌了?祝知纹气急败坏,怒吼了一声,虽然这一声在别人耳朵只是奶狗“哼唧”。

    “你的知知怎么了?”马倏指了指□□怀里的小狗。

    □□好生拍了拍知知的背脊:“我问过了,他这个品种鼻子短,喝东西容易呛到,估计是晚饭的时候呛奶了,不舒服。”

    “或许你抱得不对。”马倏指了指□□抱狗狗的姿势,“他还太小了,不会借力,你得用胳膊搂住他,我教你。”

    祝知纹才不愿意呢,他拼了命地扭着屁股,费了力气地嘶吼:“老子才不要你抱呢,谁也别想让老子离开我娘娘的怀里。”

    这一番霸气十足的话在现实中,只是连续好几声的“嗷嗷嗷”。

    马倏的大手虎口卡着知知的前爪,一提溜就把知知给提溜到自己身上,给□□示意:“看,你这样抱,狗狗都不用需要扒拉你,就能被你护住了。”

    “欸?好像是欸,你养过狗?”

    “之前在军中……军中姑姑家见过。”

    “你姑姑是女将军?”

    “算不上是将军,只是随我姑父一同出征罢了。”

    “那也是巾帼英雄了。”

    “谈不上,只是平日里做的和寻常女子的确不打相似,寻常女子可能在绣花练字,我姑姑呢,就要负责军中的练兵和后勤。”

    “这样啊。”

    俩人一来一回,竟还是越聊越投机了似的,祝知纹好生生气,可一想到自己刚才怒吼出来的话都成了嗷嗷嗷的奶狗叫,他忍住了,娘娘之前怎么教的来着?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一定要想办法一击制敌。

    可自己啥也没有,没有法力没有短刀没有身高五丈的魁梧身材,自己有啥?祝知纹头都要大了,他只有一肚子的羊奶啊。

    嗯?羊奶?

    祝知纹眼睛欻地亮了,祝知纹一吸气一用力。

    瞬间,一股暖流直接从马倏的衣袖灌到了腰间。

    马倏停下脚步,□□回头:“怎么了?”

    马倏两手温柔地把知知举到身体正前方,特意离着□□远远的,看着顺着知知蹬脚甩尾滴洒出的黄色液体,□□的心都凉了,嘴唇微张,哑口无言。

    马倏谦和一笑,像是在说一桩风雅的事儿:“阿凝,你的知知尿了。”

    □□喉咙一滚,她看到了,她什么都看到了。

    “阿福,抱好狗狗,莫沾到了阿凝身上。”马倏吩咐好自家仆人,竟还朝着□□行了个点头礼,“阿凝,容我去换件衣裳。”

    第122章  第6章 局是□□布的,人是马抓的,铁……

    祝知纹以奶狗之力尿了这个叫马倏的一身,自觉十分解气,不仅不慌乱,还窝在人家马家奴仆怀里使劲朝着□□摇尾巴,嘴巴微张,露出粉嫩的小舌头,不停地哈气,他太激动了,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虽然不能和之前一样与自家娘娘并肩杀敌,可也能尽绵薄之力让人家知难而退了,他可太厉害了。

    “菖蒲,”□□抿唇,“先去凉亭那儿把桌布取下来,裹着知知,把他抱回去吧。”

    来者是客,□□虽然不喜欢规矩可不能不懂规矩,哪里有让客人的奴仆一直抱着自家尿疯了的狗狗的说法。

    一主一仆回了院子,□□又让菖蒲去打来了温水,取了皂粉和帕子,准备亲自给知知洗一洗。

    知知这是第一次洗澡,十分不情愿,□□抱着他入盆的时候,两只脚就不停地蹬踹,□□一鼓作气直接把他的屁股摁进了水里,这水浅得很,知知一屁股坐进去才到脖子,站起来水也挨不到鼻子。

    □□有些严肃:“知知,你如今可风光了。”

    祝知纹内心:可不是嘛。

    “人家是客人,是阿娘的贵客,”□□想着如何教导这只小奶狗,说到一半,却又自言自语,“罢了,你听不懂人语,和你说了也无用。”

    哪里听不懂,他都听得懂。

    祝知纹原本是屁股朝着□□,听到这句话,小脑袋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朝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嗷”了一声。

    □□没意识到,只擦了擦被知知撩到脸上的水花,补充一句:“明明是给你洗身子,你倒是溅了我一脸。”

    祝知纹听了,认认真真地在水里转了个圈,小脑袋准确无误地搭在了□□的四根手指头上,乖乖地不动,像是在告诉□□他听得懂,他真的听得懂。

    □□也紧紧盯着知知,觉得知知的眼神颇有灵气,像是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听得懂我说话?”

    祝知纹点了点头。

    □□瞪大了眼,喜上眉梢:“你还会点头?”

    祝知纹又狠狠地点了点头,生怕自己不明显,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来,点头点出了山崩海枯的气势。

    “呀。”□□开心极了,还想继续问呢,自家阿娘身边的老妈妈亲自来传话。

    “姑娘,夫人请您去主屋里说话。”

    ***

    □□抱着知知走到主屋门口的时候,浑身起了一股亮起,主屋的灯很暗,不似往常那般亮堂的样子,路上□□也是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这妈妈,这妈妈只说不是和马家贵客说话,是主君和夫人自己要说话。

    阿爹、阿娘再加上自己,这便是一家私事了,感觉像是大事。

    □□示意菖蒲在门口等自己,抱着知知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

    “阿爹阿娘。”

    铁军褪去了铠甲,穿着单衣,盘腿坐在主座上,手掌撑着额头,沉默不语。

    过往,铁军总是看到自家幺女就要笑要逗要哄的,看来今天状态着实不好。

    □□低头看了一眼阿爹脱在木阶上的靴子,靴上尽是黄泥巴,成块地裹在鞋尖上,今日未下雨,城中干燥无泥,想来是阿爹出了城,去了城郊,那片的山头都是这样的黄泥,□□进入去找女夫子请假的时候特意注意了。

    “坐下吧。”铁夫人看起来甚是疲惫,指了指搁在主座跟前的一个小圆凳子,又嘀咕了一句:“怎地把狗也带过来了?”

    铁军直起脖子,抬手持盏喝了口茶水:“带过来就带过来了吧,狗也听不懂人话。”

    □□下意识地把知知搂紧了一些,探了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问:“我又犯错了?女夫子说我了?可我今日去……礼数周全得很啊。”

    “不是这个。”铁夫人看了一眼铁军,“你自己说吧。”

    铁军叹了口气:“为父要升官了。”

    这……不是好……不对,不一定是好事,阿爹都愁闷成这样了,□□可千万不能笑出声来。

    □□又问:“然后呢?”

    铁军索性讲原委说了:“阿凝,今日你让你陆伯伯封锁西市区域要道,又让家仆前来报信的事儿做得很好,但……也是因缘巧合吧,我也是没想到……。”

    “人没抓到?”

    “就是因为抓到了,所以才升官了。”铁军想着今日场景,他运气也太好了,才带着人去巷口堵人,便瞧见那俩人无头苍蝇一样朝着自己的人马跑过来,身边家仆认得那两人身形和特征,拼了命地大喊,铁军本能下令抓人,这身边的人还没动手,这俩人便一个趔趄直接撞到了铁军的马腿上,铁军虽然骑的不是最喜爱的那匹小黑马,可确实铁甲性子最烈的那一匹,直接抬腿一蹬,把这俩人一前一后给蹬晕了。

    让守门卫将配合的是□□,让家仆报信的还是□□,认出人来的是家仆,打晕这俩嫌疑犯的是铁军的马,就连把这俩人拖回去审问,还没审问多久,这俩人就要因为被马踢出了内伤,一口气憋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得难受,只希望尽快找人医治,什么都给招了,好巧不巧,这俩人虽然不是最近城中年轻男子失踪案的始作俑者,却是其亲信,铁军这是什么也没做,却瞎猫碰到死耗子立下大功。

    铁军觉得心口闷得慌,“啧”一声又道:“不仅如此,这次年轻男子失踪案牵连甚大,一是永王世子深夜在画舫赏游夜景,未带护院,险些被劫走,二是之前那位欲上吊的书生激起朝中文官护犊之心,虽那两人吐露出的贼窝老巢不在京畿而在洛州,后续缉拿交给了洛州处置,可我次……,”铁军拍掌,“估计会被提拔到羽林狱去,这差事看似风光,干的却都是得罪人的事儿,这次几个卫将都不愿意出头,如今我立下了功劳,只怕枪打出头鸟,非我不可了。”

    □□明白了,当今武皇整顿朝纲,一直有说法要从南衙中抽调人马设立羽林卫,自设羽林狱,抓的都是不服武皇的人,关的也都是武皇严重的“逆党叛贼”,女子做皇帝,本就难以服众,若是阿爹当选了羽林卫的卫将,怕是昔日好友都要避讳,做得不好,易遭人诟病,做得好了,则沦为皇帝狗腿。

    “那……阿爹若真的升任了羽林卫,官职几许?俸禄几石呀?”

    铁夫人听了蹙眉:“你倒是只关心这个?”

    □□忙解释:“倒不是,阿爹想啊,虽然几个卫将伯伯都避讳出头,可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避讳还是心向往之却装作无意,指不定私下立抓人抓得比阿爹还狠,尤其是多少也算是升职吧,官职和俸禄必然是只升不降的,而且是替皇帝办事,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几位卫将当真无意吗?”

    铁军和夫人互看一眼,觉得颇有些道理,铁军点头道:“我也想过,可眼下关头,谁也不会随意吐露心声,就连昔日关系好的几位同僚,今日见了我也都变得谦和有礼,生怕来日落下什么话柄。”

    铁夫人听了连连叹气:“怎么得好,这差事看着风光,可就是个烫手山芋,不若,你那几位吃人的上峰早就自己接了吧,之前好几桩案子不都是你的功劳嘛,上报的时候,你却只能挂个名字罢了,这次倒是报得快,人才招供,你这要升职的消息便传出来了。”

    “阿娘,”□□轻声劝阻,“咱们就事论事。”

    □□看了一眼怀里的知知,小奶狗到底是小奶狗,不经事,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呢,就困倦得不行,在□□怀里连连打哈欠。

    “不过,这群贼人一直在城里抓年轻男子,又不杀也不算绑票,到底是为了什么?”

    铁军本能地四下看了一眼,意识到自己是在自己家中,才放心大胆地说:“为了找人。”

    “找谁呀?”铁夫人好奇起来。

    铁军顿了顿:“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也别到处说,旁人问起,就说不知道好了。”

    铁夫人惊讶捂嘴:“晚间榕娘和我闲聊的时候还说过,说长安城里的事儿都传到扬州去了,便有人猜测,说这群贼匪是为了找人,又说听人说有个书生被扒了裤子,又想到之前……之前不是说天有异象,陨星于长安,说……什么牝鸡司晨,又说这星星砸在了谁身上,谁就是下一任天子,莫不是这伙人是在找什么天子印记?”

    铁军听了便怒:“这话你与马夫人私下说说便可,什么天子印记,你见过印记是长屁股上的?”他忍下一口气,“今日和你们说,是让你们做好准备,也守好嘴巴,旁人问起,都说不知道,这几日浼浼快生产了,夫人最好去郑家一趟,以慰问之名,祝福一下浼浼也别受旁人嗦摆,更别将事情讲得太严重,影响浼浼待产。”铁军说完,看了□□一眼,“阿凝提醒我了,这事儿不是我一家升职的事儿,同僚中、上峰中真就没有想要迎难而上升职加官的?这事儿……我还得再想想。”

    ***

    离了主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院子走,她抱着知知,知知这时候倒是知道醒来了,翻着肚皮让□□摸。

    “菖蒲呀,你说阿娘去郑家,我们是不是也能顺便去一下?我都好几个月没看到阿姐了。”

    ***

    “去呀,我也跟着去,我许久没见到浼浼了。”马夫人听闻铁家第二天要外出不能陪她逛常乐坊,非但不怨,反倒是十分的精神,“浼浼大婚的时候我婆母,也就是倏儿她奶奶西去了,刚好冲撞了,没能来长安参加婚宴,我如今心里头还不安稳呢。”

    此时是早膳,铁军天没亮就离家了,故这早膳也只有马铁两位夫人各自带着家中儿子女儿凑合一桌,马铁两位夫人是闺中密友,自来熟,聊得来,可□□一想到昨日知知尿了马倏一身便觉得颇不好意思,本来想抱着知知一同来吃饭的,一想到马倏在,只好让菖蒲带着知知喝羊奶,说自己吃完饭就回去陪知知玩。

    “哎呀,你去做什么,”铁夫人自然也知道自己是要去和长女说正事儿的,“浼浼那婆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喜欢立规矩的,我之前多去几次她便是冷嘲热讽地说我这嫁女儿和没嫁似的,还问我要不要在郑家备下一个院子住下,也就是浼浼有身孕了这半年我去她也不好说什么,你若是再去,关系可就更远了。”

    马夫人听了便翻了个白眼:“同是扬州嫁过来的,她摆什么谱,她娘家在扬州可不是什么光鲜的门户,她家祖上还在我家做过奴仆,是我家老太爷开了恩典才放了籍的,如今倒是装出一副书香门第规矩婆母的样子来,”马夫人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瞟□□,像是自我炫耀又像是卖弄,“我若是做了婆母,定然不会让儿媳妇做什么站规距的事儿的,只要不做出什么不恭不孝的事儿来,什么蜜酿啊,随便喝,狗啊,随便养,不喜读书便就不读书,跟着我学一些管家之道就好。”

    这段话,就差没报□□的名字了,□□正喝青菜瘦肉粥呢,一口汤水差点没呛住,她也不敢抬头,只微微用余光扫了一眼马夫人,立刻藏下,又瞟了一眼自家阿娘,自家阿娘还笑着和马夫人打趣呢,她唯独不敢瞧马倏,却只觉得人家似乎反瞧了她一眼,十分礼貌的一眼,没有死死地盯着,也没有戏谑,只一眼,就足够了。

    四人吃得十分简单,马铁两位夫人边吃边聊,可□□自打马夫人说的那番话后,都不好意思动筷子,来来回回就吃着碗里的青菜粥和几碟咸菜,眼看着日头亮堂了起来,铁家人要出门了,铁夫人又安排了家中奴仆带着马夫人去常乐坊逛逛,刚好又是一同出门。

    □□虽不喜窝在闷热的马车里,可这次是去姐姐的婆家,规矩不能坏,热着就热着吧。

    □□前脚才进了马车,安顿好知知的菖蒲才是赶来,手里还提着食盒,自马车窗口递给□□,悄声说:“路上遇到的马家少爷,他说姑娘在席上只喝了些粥,肯定不饱肚子,又道郑家规矩严苛,姑娘肯定也不好意思在郑家大吃大喝,知道姑娘嫌马车闷热,特意让马家人去买了些凉糕和绿豆饼,用冰盒冰镇过的,马家一份,姑娘一份,顺手的事儿,让姑娘务必收下,就当路上填填肚子,免得在郑家失礼。”

    句句都是礼仪,字字都是关心。

    年纪小的□□哪里见过这般攻势,缩着脖子提过食盒,一打开,扑鼻的绿豆香气,□□摩拳擦掌准备大快朵颐,又想到阿娘也在马车上,硬生生忍住口水,推到铁夫人跟前:“阿娘饿吗?”

    铁夫人摇摇头,一边笑着给自家幺女摇扇子一边问:“你倏哥哥对你是真好。”

    □□点头:“嗯,他脾气也好,昨日知知尿了他一身,他不气不恼。”

    铁夫人皱眉,且不管这狗的事儿了,她继续问:“那你看你倏哥哥如何?”

    □□细想,蜜酿的事儿,马倏已经澄清了,知知的事儿,算是□□对不住他,这食盒一递,□□感觉自己要还的人情更多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没脑子地蹦出一句:“无以为报啊。”

    这么严重了?

    铁夫人决定这一路上顺便引导引导,又说:“女子报答人有许多做法,最常见的……便是……以身相许。”

    □□蹙眉:“阿娘,我读书少,你别骗我,这真的常见吗?”

    第123章  第7章 暗号:金戈铁马

    郑家。

    知道铁家人要来,郑家门户虽小,可是礼数也是周全的,只是郑家主母正堂说话的时候,里里外外还是表达了不满,不满就在于这铁家的拜帖送得太过匆忙,今早晨开了门才瞧见铁家要来,什么都没准备,家里的冰刚好也用完了,还得着人去买。

    铁夫人也是不甘示弱的,她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冰怎么会用完了呢?又说自家长女有身孕了,铁家亲自去冰铺定了一夏天的冰给长女浼浼用,每日都会定时送来,若说用完,莫不是郑家人拿了去做别的。

    其实铁浼在郑家过得还算舒坦,婆母虽然是个嘴皮子不肯落下风的,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里子里还是对铁浼不错的,加上郑家始终还是公公说了算,丈夫也好,公爹也罢,都是心疼着浼浼的,这婆母怕也是心里头看着嫉妒,也只敢在公爹和丈夫当差的时候摆下嘴皮子威风。

    铁浼自己还和阿娘说呢,说别看自家婆母总是讲规矩,可如今天热了,从未让她晨昏定省,每日都是让她睡得饱饱的才喊她起来吃饭,只是对外头说自家媳妇惫懒,早晨来请安总是会晚一些,旁人都是劝,说这么热的天,能来就不错了。

    光是这一点,铁浼就觉得婆母还是个好的。

    “她的确是个好的,不然也不会将你安心嫁到郑家来。”铁夫人总算是打法了郑家那群难缠的妇人,这才是带着□□到铁浼的屋子里说话,铁浼六月身孕行动不便,便就靠着杌子和娘家人说话。

    □□细细瞧着自家阿姐,阿姐胖了,圆润了,脸蛋都鼓囊起来了,尤其是这肚子,六月之后,一天似比一天打,都说女人生产是走鬼门关,一想到阿姐一步步走向鬼门关,□□心里头恍然担忧大于欣喜,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来。

    铁浼生得比□□精干些,尤其是一对浓眉,像极了铁军,同样是皱眉,铁浼常常看起来像是发怒,可□□确实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铁浼瞧着自家妹子神情不对,也不管铁妇人问东问西,只伸手让□□过来说话。

    铁浼温厚柔软的大手牵着□□的小手:“怎么了这是?”铁浼拉着□□坐在床榻边上,逗趣似地捏着□□软乎乎的小手:“之前听阿娘说你跌进了湖里,我还万分着急,没料到你睡了一夜就醒来了,这叫什么,这叫有福之人,有福之人是不该发愁的,对不对?”

    铁夫人听了忍不住揶揄:“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偏还这样哄她,”铁夫人扭头又说,“如今扬州文家的亲事没了,却又来了好几桩来问名的,过不了多久,阿凝也要嫁人了,到时候有的是夫家替她操心,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罢,前几日大夫说你胎位不正,你可得当心些,这几日都别下床了。”

    铁浼听了更乐了:“哟,我们阿凝要嫁人啦。”

    □□下意识地想要撸怀中小狗,才发觉自己没带知知过来,怀中空无一物,□□心里发虚,只低头说:“我才不嫁人,我要和我的知知过一辈子。”

    铁夫人听了就笑:“哪里有和狗过一辈子的,况且,狗的寿命不过十年,如何陪你一辈子?”

    □□赌气:“知知会活很长时间的。”

    “那总归也是要嫁人啊,”铁夫人思来想去,看了□□一眼,索性和铁浼和盘托出,“你榕姨来了,你知道吧。”

    铁浼点头:“就是阿娘闺中相交甚好的那位。”

    “对,她还带着她的独子来了。”

    “那儿媳呢?”

    “哪里有儿媳。”铁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的脸色,“二十多了,还未娶妻呢。”

    铁浼似懂了阿娘眼神,也是一遍看着□□一边说:“怕不是有什么暗疾?”

    “这倒不会,这孩子虽和我没见过几面,可你榕姨信中常提,我也问过的,说是年少时醉心读书,耽误了婚事,来问名的倒是不少,不过也没几个入他的眼的。”

    铁浼长叹一声,故作惋惜:“可惜是大了咱们阿凝许多,不然倒是个好妹夫。”

    □□昂头开腔:“阿姐和阿娘说的我愈发听不懂了,怎地他没娶妻我就该嫁?他是阿娘故人的儿子我就该嫁?还是说他中了秀才我就该嫁?怎地阿娘和阿姐没一人问我喜不喜欢,没一人问我想要怎样的郎婿,阿姐和姐夫是情投意合,自小一起长大,故而才有了今日的恩爱,我若找郎婿,他年纪多大,习文习武,都不重要,重要的的是我喜欢。”

    “说得好。”门外传来一声爽朗男声,三位一瞧,这是铁浼的丈夫郑小护卫回来了。

    瞧见妻子一家正在说话,郑小护卫先朝着铁夫人行礼,又朝着□□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未完全卸下的甲胄,只对着铁浼说:“中午回来瞧你一眼,片刻就走了。”

    铁浼斜睨了他一眼,似乎在责备什么瞧一眼不瞧一眼的,怪肉麻的。

    铁夫人只管偷笑,又听得郑小护卫问:“恕小婿多嘴,刚才岳母和浼浼说的可是扬州来的马倏马将军?”

    铁夫人不明所以:“的确是扬州来的,也的确叫马倏,却不是将军,是位秀才。”

    郑小护卫又道:“那也是巧了,我们城防营说是最近要来一位少年将军,官职三品,陛下钦赐虎威二字,也说是籍贯扬州,姓马名倏,早些年是跟着滇西的卢将军一同平乱的少年英雄。”郑小护卫挠头,还欲再说几句,却瞧见铁浼狠狠地盯着自己,恨不得将他的嘴给缝上,虽不知所以,可妻子生气了,那就是天塌了,郑小护卫随口扯了一句:“哦,可能是我记错了,我还要巡营,先……先走了。”

    ***

    铁家,晌午,正热。

    厢房里,马家母子正在说话,旁无别人。

    “你是来赴任的?”马夫人一边说话一边猛摇团扇,明明是轻薄优雅的兰花团扇被她扇出了一副虎虎生威的气势,“什么威武将军?”

    “是虎威将军,母亲。”

    “别管什么威了,”马夫人皱眉,“可你之前,从未和我说过啊。”

    “姑姑和姑父曾修书告知母亲,我还曾问过母亲,是否收到姑姑从滇西寄来的书信,母亲也……。”

    “我当时随口说的,”马夫人也不装了,“我一直不喜你那个姑姑,她的书信,我从来是囫囵吞枣地看的,哪里看得那么仔细,况且,这么大的事儿,难道不该送一封鸡毛信吗?”

    “母亲。”

    “你莫喊我母亲了。”马夫人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说话委实是说重了些,语气又缓和了不少,“说我是你母亲,可自打你出生,你父亲便带着你认字,让你姑父教你习武,我说过许多次,不必习武不必习武,好好读书便是,我且就你一个独苗,偌大的马家也就你一个男丁,你父亲偏偏对你心狠,天没亮也练,冬天也练,练得满手是冻疮还要你练,你去滇西的时候我就不答应,那是瘴气毒虫遍布的地方啊,你是我自小养大的,我怎地舍得。”

    “好了,如今你那蛮横姑父总算愿意将你还给我了,我寻思着赶紧给你找一门亲事,看着你娶妻生子我也能咽气了,你居然是来长安赴任的?赴什么任,我不答应,”马夫人越说越哭丧,“你姑姑也是个狠心的,自己没有随军的时候在家里天天哭,天天担心,后来自己随军了,却将你也带入了火坑,难道你愿意让你母亲我,让你未来的妻子,也在家里天天哭?”

    “母亲,我入职的是城防营,只管京畿,不管边塞,最多就是和土匪流兵打打架,这些不成气候的还伤不了你儿子我。”

    “刀剑无眼,”马夫人用尽了一声的文学素养引经据典,“再者说,不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匪兵啊什么的,最喜欢玩暗的,我听你姑姑说过,什么捕兽夹、绊马绳、迎头斩,什么黑他们来什么。”

    “母亲,”马倏思虑片刻,才坦白道,“儿子在滇西……是杀过人的。”

    马夫人愣了一下,猛地听来并未明白马倏突然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半晌才醒悟,儿子这是在点她呢,别人狠,她儿子可以比别人更狠,用暴力解决暴力也是维护正义的一种方式。

    马夫人呐呐开口:“杀……杀人,那你姑父……,你姑姑她……。”

    马倏缓缓跪下:“那是一伙逃兵,一路奸淫掳掠,仗着自己有刀剑懂兵法,十几号人占了一个十来户的小村子,村里有个好看的姑娘,他们便直接将人掳走,扒了裤子,寒冬腊月,直接丢在炕上,五花大绑着,嘴里绕了一圈麻绳,防止这姑娘咬舌自尽,炕上堆了被褥,防止这姑娘撞墙,他们开心了,就轮流进这屋子□□快活,不开心了,也进这屋子发泄,可怜这姑娘,竟然连死都不能死,他们杀了这姑娘的全家人,还拿她父亲的头颅在她面前炫耀,甚至还将她幼弟巴掌大的小胳膊丢在她的大腿上,看她发疯的样子,母亲,比这还可怕的事儿还有很多,可您和这姑娘同为女子,同有兄弟父母,您看着这姑娘失去了身子,失去了嫁人,失去了尊严,您说,若是您在场您会如何?”

    马夫人被说动了,她又气又怕,却还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杀了他们,随便找个什么东西,都要杀了他们。”她说完,捂嘴自觉失礼,马倏却又跪行到她跟前,慢条斯理地说:“这便是儿子做的事,母亲,刀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若我杀的都是作恶之人,那便是救了更多的人,父亲是言官,他体恤民情,监察同僚,发现不公,上报朝廷,这是救人,我手持兵刃,金戈铁马,斩杀恶人,这也是救人。”

    马夫人抿抿嘴:“可你若真是……真是当了武将,那你这秀才岂不是白考了?你自小寒窗苦读的日子,都白熬了。”

    “怎会白熬呢母亲?”马倏声音柔柔软软的,像是在哄小孩子,“父亲说过,大丈夫应当先明理再做事,读书不仅仅是为了功名,也是为了明白道理,就说刚才这受辱的姑娘,当时我们的人马救下她之后,你以为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同情她,对她好吗?不会的,其中不乏恨她的,可能是因为她手脚齐全的活下来了,可那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都妻离子散,手脚残缺,只为了防止他们逃跑,也可能会觉得她不干净了,因为凌辱她的是一群男人,一群,若儿子没有读书,许是和那些村民一样,可儿子正是因为读了书,儿子知道,这一切都是那群禽兽的错,这姑娘始终都是无辜的。”

    “她最后呢?”马夫人眼眶逐渐发红,“背井离乡了吗?”

    “没有,”马倏垂下眼眸,神色黯淡,“她给她全家人挖好了坟,跳河自尽了。”

    马夫人只觉得心窝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伸手,颤颤握住马倏的手腕,恨恨道:“你和母亲好好讲讲,你是怎么杀了那群禽兽的,越仔细越好,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马倏昂首,长叹了一口气,开始给母亲详细讲自己是怎么一箭穿心,怎么斩杀了那为首的头颅,又是怎么将其余人五花大绑,让他们跪在村口,让他们画押认罪,又如何让手下的人一一将其斩杀,听到细致处,马夫人忍不住抓紧马倏的衣袖,帕子亦是捏得紧紧的,可马倏越是停顿,她越是想要听,恨不得是自己替那姑娘斩杀了这群混蛋。

    “母亲。”马倏说完,略显担忧。

    “我知道了,”马夫人自小是养在深闺里的,这辈子见过的血腥画面不过是一个仆人搬运花盆的时候打碎花盆划伤了胳膊,她禁不住吓,却对马倏说的这些场面一问再问,只确定了这些人下场个个凄惨后,才释然地说了句,“等去了阎罗殿,这些作恶的必定投胎到畜生道,”她扶了扶心口,“倏儿你先去吧,我有些累了,我得缓缓。”

    马倏行了礼,母子俩说话,特意屏了其他人,马倏出了门,只吩咐门口的老妈妈好生照顾母亲,还仔细问了一句中途是否有人来过。

    “旁人倒是没来过,倒是铁二姑娘来问过夫人一回,知道夫人和少爷在说话,便走了。”

    马倏点头,难怪他说话的时候是察觉到外面有人的。

    马倏正准备走,忽而想到些什么,又问:“阿凝什么时候来的?”

    老妈妈微微抬眸看了马倏一眼,如实道:“来得……不巧,刚好是少爷说砍下那群贼货头颅的时候。”

    马倏牙关冷不丁地颤了一下,细细想当时说的原话,声音变得也有些飘渺:“是那句……我一刀砍下为首的头颅,他的眼睛还没闭,直勾勾地看着我,是这句吗?”

    老妈妈点头。

    马倏下唇一紧,只说:“知道了。”

    ***

    马倏和马家老仆说话的时候,□□正抱着知知快步走在回廊下,吓死她了吓死她了,什么砍头,什么眼睛还盯着人转,这是她能听的内容吗?

    菖蒲小碎步跟在□□身后,她当时腿脚慢,没跟得上,自己赶上□□的时候,□□又从马家厢房门口往外走了,菖蒲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被□□催着赶紧回去,可怎么能回去呢,这可是夫人布置的任务。

    菖蒲小声提醒:“姑娘,夫人还在屋子里等着呢,等着姑娘去喊马家夫人来说话呢。”

    □□顿住步子,看了一眼菖蒲,又看了一眼怀里的知知,祝知纹十分讨巧地看着□□,黑漆漆的眸子里尽是□□那张粉团小脸,不得不说,这铁家二姑娘的模样,真是长得和娘娘越来越像了。

    “知知,你说我应不应当回去?”

    回去?回去做什么?祝知纹想要摇头,却发觉自己被搂得太紧,只能摇了摇尾巴表示娘娘你不用去啊,你去找他做什么。

    “你摇尾巴了?你也觉得我应该回去?”

    不是啊,祝知纹着急了,张着嘴嗷嗷叫了几声。

    “这么着急回去吗?”□□再次会错意了。

    祝知纹都快急得说话了,他用爪子扒拉着□□的衣襟,两只后腿和青蛙似地使劲蹬,余光竟扫到回廊后马倏朝着这边走过来,祝知纹使出吃奶的劲儿用爪子刨了□□的脖子一下,想要提醒她,坏人来啊,娘娘,快打他。

    □□不解,只觉得脖子被挠得火辣辣的痛,菖蒲眼疾手快地把知知抱离了□□怀里,立刻瞅了一眼□□脖子上的抓痕,惊呼了一声:“呀,都红了。”

    □□且不管什么红不红的,只看着走到面前的马倏。

    □□个子不高,偏生马倏身材颀长,□□若是平视,只能看到他的胸口,加上□□想到自己听到的那几句话,更是觉得眼前的人像是变成了什么可怖的罗刹,头便是更低了一些,盯着马倏的腰间看。

    “家仆说你来找我?”

    □□点点头:“我阿娘要找马夫人说话,让我来请马夫人过去。”

    马倏:“我母亲身子上有些不舒服,刚歇下,许是要晚些,实在对不住,不如阿凝带我去和铁夫人说一声。”

    □□往后退了半步,甚是乖巧:“嗯嗯,我带你过去便是,那个……,”□□昂头,看着马倏,与其对视,□□本还以为自己会害怕看他的眼睛,可两人目光交错,□□忽而又觉得他不可怕了,□□也大着胆子盯着马倏,张嘴道,“要不,你还是喊我铁二姑娘吧。”

    第124章  第8章 “阿凝,你进来说话。”“倏儿……

    铁家主屋,奴仆都在外头守着,屋内只有两个女人在说话,声音压抑却又激昂,像是随时会吵起来。

    “我儿是武将,如何?我虽也是刚知道,却并不觉得武将丢人,当年咱们三人一起长大,读书习字,遭了扬州的那场大乱,才暗下决心不嫁武将,可你不还是嫁了,也没见我和阿昭说你什么,倒是你,倏儿虽不是你看着长大,可以咱们姐妹三人的情谊,喊你一声姨母不过分吧,阿凝你不嫁便不嫁好了,犯得着诋毁倏儿吗?”

    “我哪里诋毁他了?我不过说了一句武将命途多舛罢了,我说错了?你和阿昭家里都是自古的书香门第,却是不知我家,我家是靠我爷爷中了秀才才成了读书人家的,之前都是军户,你是没见过我家宗祠里那满满当当的牌位,倏儿是我的好侄子这没错,可若是让我家阿凝日夜担惊受怕,担心郎君什么时候回不来了,我还得再思量。”

    “你思量去吧,总归我儿子我自己疼惜,此番来长安,本也不是专门向你家提亲,这下也好,窗户纸还没捅破,别人只知道我是来你这儿看旧人的,不耽误你家阿凝将来攀附权贵。”

    马夫人这话一出口,便觉得失言,她有些上头了,嘴上每个把门的,刚想要收回这句话,铁夫人却一个激灵起来,朝着马夫人不断挥手:“去去去,是,就我家攀附权贵,我家可爱权贵了,从此你家马倏去当那三品的虎威将军,我家阿凝去攀附权贵,两相便宜,也不耽误你家倏儿的前程。”

    马夫人脸色发红发烫,她堵了一口气在心头,发也不得,咽也不是,只一屁股坐下,赌气似的灌了一大口酸梅汤,铁夫人见了,嘴上不饶人:“喝什么酸梅汤啊,这可是浼浼给我的,你喝什么?”

    铁夫人说完,几分委屈:“浼浼怀着孕,从怀二月一直吐到现在,好歹女婿是个心疼人的,知道浼浼喜欢杨梅,托了关系才从湖广运了一小匣子来,浼浼舍不得喝,就酿成了蜜酱,明明自己害喜害得厉害,我和阿凝一去,她偏还要从牙缝里挤出一小罐给了我,又给了她妹妹一罐,我想着你来也不容易,便才冲了一碗给你喝,没想到你说的都是伤人心的话。”

    铁夫人是三个闺中密友里年纪最小的,也是三个人中最爱哭的,说着说着竟然眼眶还真的红了起来,马夫人见状,翻了个白眼:“又哭又哭,你这爱哭鼻子的毛病怎么还没改,都当两个孩子的娘了,这都快要当外婆了,偏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

    铁夫人猛抽鼻子,鼻涕水的声音十分抢眼,她“哼”了一声,挪过身子:“总归咱两家都两清了吧,你还揶揄我做什么?”

    马夫人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到铁夫人身边,硬生生把铁夫人挤出半个屁股,掏出她那上好的云锦缎子做的帕子,直接上手捏住铁夫人的鼻子,铁夫人起先还抗拒,马夫人一声令下:“用力。”

    铁夫人擤了一下,鼻涕泡噗噗喷出两股,马夫人麻溜地握住手绢,也不嫌脏,还用干净的地方给铁夫人擦了擦人中,厉声道:“你说的,咱家两清了,之后你哭鼻子,可别喊我。”

    “欸,”铁夫人声音软软的,她拉了拉马夫人的衣袖,怯声说,“我当真没诋毁倏儿的意思,他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

    马夫人语气也软了下来:“好孩子有什么用,二十四了,连个心上人都没有。”

    ***

    主屋外。

    两位母亲在里面说话,□□和马倏便是在外头站着候着。

    明明热得要命,可马倏却突然打了好几个喷嚏,□□站在他右侧,余光扫了一眼,也不敢多说话,她还后怕呢,一想到中午听到的那些话,她看着马倏的眼神都不对了,总觉得这人从一个温润的少爷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阎罗,不过□□也一直在告诫自己,虽然都是杀人,可朝廷武将杀的都是坏人,自己不该害怕,反应该敬畏,应该尊重,可中午听到的那一耳朵,未免太过生动了,头颅跌到地上还能睁眼看人,□□感觉今晚自己怕是要做噩梦了。

    怀中知知似察觉到□□的不安,很识时务地朝着□□拱了两下。

    这倒是安慰到了□□。

    “阿凝,你进来说话。”

    这是阿娘的声音。

    “倏儿,你留在外面。”

    这是马夫人的声音。

    屋内,两位夫人整理好了心情各自端坐,□□小心翼翼地坐在堂下一个矮凳子上抱着知知,祝知纹昂头看着这两位眼眶均是微红的妇人,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好在他虽身无长物,可太岁星君给他开过天眼,虽然只有三次机会,可却能提前预知未来。

    起先是祝知纹对着太岁星君死缠烂打,想要知道这一世娘娘到底是如何个渡劫的方法,你想,娘娘这一世是托身在了长安一个卫将家里,长安,都城,自古都城重兵把守,繁荣闹事,鲜少有战乱,如此安康的盛世,那只能病死或者出意外了,可这铁家夫妇也是将幺女看顾得紧,除开之前在西市撞见那群贼人之外,□□的社交圈子仅限于铁家的前院和后院。

    不对,现在马家人来了……

    糟糕,祝知纹暗道不好,所以翻了个身,将白嫩嫩的肚皮露给□□,自己则是一眯眼,默默开了天眼,从旁人的视角去看,只会觉得这小奶狗贪睡,又睡着了。

    片刻,祝知纹进入了一片空白的幻境,太岁星君说过,这预见未来的画面是随机的,可能是预见的三天之后,也可能是三个月之后,亦或者三年之后。

    祝知纹听了便道:“娘娘笼统就下凡三个月,怎么会有三年之后。”

    太岁星君摆手:“原本的生辰簿子的确是这样写的,可你非要下凡跟着,若你替你家娘娘化险为夷,这该遇险的时候没遇险,该丧命的时候没丧命,可就不止三个月了。”

    “太岁星君你这生辰簿子写得不到位啊。”

    “第一,这簿子不是我写的,第二,起先也没说过您会跟着下去啊,或者,这样,您下去之后,只看着您家娘娘怎么去世的,不多加干涉,她自然三个月内就能回来了。”

    看着自家娘娘去世?这种事儿对祝知纹来说可太难了。

    祝知纹在意识里使劲嗅闻,浓烈的火药味让他忍不住四下看,四周逐渐清晰,祝知纹定睛看,那是黑色和血色交织的一片血红,似就伫立在祝知纹跟前,祝知纹再一睁眼,发觉自己站在一堵高耸入云的城墙跟前,祝知纹满眼都是血色,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眼前,城墙斑驳被烟火烧熏成浓重的黑色,上面将凝的血迹顺着墙缝一直往下淌,耳边尽是厮杀,祝知纹猛地回头,只看到硝烟之中一人骑马冲杀出来,蹄铁铛如击鼓,这人手持一面军旗,军旗头上带刀,刀上有血,不对,准确的说,是正面旗子尽是鲜红。

    祝知纹看不清那人面貌,只听那人歇斯底里喊了一声:“马将军未死!马将军未死!”

    是马倏?

    □□的未来里和马倏有什么关系?祝知纹正想换一个画面,却在滚滚白烟中看到那骑马的人竟骑着一身红色嫁衣,之前只听这人声音沙哑竭力,听不出男女,可见起长裙飘飘的样子,祝知纹忍不住上前确认。

    那骑在马上的竟然是□□,是他的娘娘啊。

    □□,穿着婚服,持着马家的军旗。

    祝知纹刚想要往前细看,却突然被一股劲拉回了现实,他迷瞪地踹了一下后脚,“嗷”地一声从□□怀里醒来。

    □□低头,摸了摸知知的大脑门,祝知纹翻了个身,窝在□□怀里,脑子里却还都是自己看到的血腥场景,又听到马夫人开腔问□□:“好姑娘,你和我说说看,你怎么看你马倏哥哥的?”

    怎么看?□□还能怎么看?她现在压根就不敢看马倏。

    “我……。”□□吞吞吐吐的样子看着马夫人有些着急,可她也不敢催,倒是铁夫人哄着□□说了一句:“不想说便不说罢了,想来你年纪还小,也不知晓……。”

    “我觉得马倏哥哥说的挺对。”□□鼓起勇气,她当时在房门外,可不止听到马倏描绘如何砍人头的画面,她也听到了马倏说言官救人和武将救人,也听到了那被凌辱的女子的悲惨下场,本就是受苦受难的可怜人,可这世人还要唾骂她,也只有马倏,只觉得她可怜觉得她无辜,也替她手刃了仇人。

    □□思来想去,还是如实说出自己听到马夫人和马倏的对话,又点点头:“马倏哥哥说读书是为了明理,我便也觉得很对,我也读过女子书学,从来就不喜那些女戒和女训的课,里头教的都是如何让女子听话,乖巧懂事,倒不如老子的道德经说得有道理。”

    马夫人来了兴趣:“道德经说什么?”

    □□摇摇头:“忘记了,”她抬头,眼睛亮亮的,“总归是人是要明事理,不能人云亦云,老天爷对这世间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女人就比男人低贱,更没有一个女人受了屈辱就比其他人低贱的说法。”

    道德经里有说这个吗?铁夫人和马夫人相视一眼,也不说话。

    马夫人便又循循善诱道:“你既已都听到了,那榕姨问你,你刚才说言官救人和武将救人,你更喜欢哪个?言官还是武将?”

    这有什么喜欢和不喜欢的?□□不理解了,她歪着头:“只要救人,我都喜欢。”

    这姑娘还没开窍呢,压根不知道两位妇人问的是男女之间的小心思。

    马夫人略着急,张口便是:“我问你的是,你喜欢你马倏哥哥吗?”

    喜欢?马倏?

    这倒是□□从未想过的角度。

    怀里的知知拼了命地开始挠□□,祝知纹内心着急坏了:娘娘啊,少和马倏牵连上啊,不然会死得很惨的。

    可惜祝知纹的身体只是一只小奶狗,没折腾几下就被马夫人给抱走了,马夫人轻声细语地哄知知:“你家姑娘正想事儿呢,你乖,别捣乱,我和你玩会儿。”

    谁要和你玩啊,祝知纹心想,这一想就容易走神,祝知纹一爪子没扑稳当,直接翻身从马夫人怀里摔了下来。

    “哎呀,这小家伙没事儿吧。”马夫人惊呼了一声,□□立刻也去接,好在□□眼疾手快,稳稳地把知知接在了手心,她顺势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抱着知知就一溜烟地转身跑了。

    马倏一直在门外等着,听到里头有动静便是下意识地从们侧边踱步到了门口,他不好张望,还没张口问马夫人身边陪侍的妈妈,怀里便是撞进了一只小鹿似的姑娘,□□抬头,摸了摸自己略乱的额发,看到马倏的衣襟上那好看的元宝图样,她认得的,她知道自己撞到了谁。

    怀里的知知宣示主权一般地“嗷”了一声。

    “你的小狗。”

    “他没事。”□□头也没抬,耳边全是马夫人问她喜不喜欢马倏的事儿,她羞红了脸,只把知知抱得更紧了,喊了一声“菖蒲”便是直接朝着自己的院子里小跑了回去。

    第125章  第9章 此番一去,便是要去开刃了……

    “我滴个乖乖。”□□压抑住自己扑腾乱跳的心,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知知交给了菖蒲,和个木偶似的一顿一顿地朝着自己床边走去,腾地一下坐下。

    “他跟来了吗?”□□神色紧张地问菖蒲,所谓的“他”必然指的是马倏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问,她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似乎有些期待,但更多的是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应对马倏。

    “没来。”菖蒲抱着知知看了一眼外头的动静,菖蒲淡定得很,反倒是知知,嗷嗷地叫。

    祝知纹可真想把自己在预言里看到的事儿告诉娘娘啊,可是他没办法开口说话,只能拼命地在菖蒲怀里挣扎。

    □□从茶杌子上端起茶盏准备喝点水冷静一下,手没拿稳,茶盏碎了一地。

    祝知纹昂头暗示:看看娘娘,这就是不吉之兆啊。

    菖蒲:“姑娘,这也算是落地开花了,没事儿的。”

    祝知纹内心揶揄,你个凡人懂什么。

    □□默默点头,转身准备去拿点心,反手却把花瓶里插着的一株粉团月季抖得花瓣落了一桌子。

    □□心头又是一跌,菖蒲又劝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姑娘,奴婢替你换一株茉莉好了。”

    □□还未发话,门房妈妈倒是着急忙慌地传了话来,铁家宅子虽然小,可铁家夫妇也是一直将这小女儿视作明珠一般珍养,那些高门大户里有的奶妈和门房妈妈,□□虽然只有贴身的一两个人,却都是尽职尽责,若非大事儿,决然不会离开二门上的。

    “姑娘,马家人要走了。”门房妈妈一边擦汗一边大喘气,“说是马家哥儿接了急报,要去滇西呢。”

    滇西啊,好远的。

    知知听了小嘴一张,舌头一伸,眉眼里都是笑意,好啊,走了好啊。

    □□不自觉站起身,只穿着袜子就止不住地往门口走,好在菖蒲提着□□的鞋子转身追了两步:“姑娘,鞋子。”

    是啊,自己鞋子都没穿呢,不对,自己竟然没穿鞋子,□□看着脚上八成新的棉袜,看着绑着脚踝的丝绦,略微出神,忽而转过头,像是自言自语:“真是奇怪,他走便走就是了,阿娘自然会送别马家人,我急着跑过去算什么?”

    就是,祝知纹在心中暗喜,他的娘娘啊,总算是开窍了。

    门房妈妈欲言又止,只小声提示了一句:“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和马家人没什么关系,只是说这滇西。”

    “滇西怎么了?”□□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门房妈妈面露难色:“奴婢娘家有个小侄子,今年刚满十四,原本是在农户庄子上看田亩的,前两日才给家里来书信,说是滇西要乱了,他家主家给他们每个男丁都分了些短兵刃,名义上说是防豺狼野兽的,可滇西林子多,他们庄子却是百八年儿没遭过兽害的,庄户上的人都在揣测,是不是要闹兵乱了。”

    菖蒲睁大了眼:“呀,那还不让他快回来。”

    “不对,”□□摇摇头,“不是要闹殡兵乱了,如若庄户上都开始发兵器了,怕是已经闹起来了,只是还没闹到他们那地界儿去,这个时候,怕是按兵不动,囤粮自卫才是好的,哪里知道出了这庄户外头是什么情况呢。”

    “是啊是啊,”门房妈妈连连点头,“那日奴婢休沐,回家时刚巧看到这娘家来的书信,讨论了大半日,也是觉得这滇西怕是早就乱起来了。”

    “滇西一直都是王禧将军驻扎的,王禧将军和宫里头那是有姻亲关系的,按理来说,是靠得住的,我听阿娘说过十几年前,王贵妃仙逝,官家一向节俭,却也排了好大的阵仗,足见其对王家的重视。”□□挠了挠脑门,自顾自地走回了床榻,穿上鞋子,“如果滇西要乱,王禧将军足以平乱,却还要将马倏请上前线,而且他这什么虎将军封得未免有些太突然了,忽而之间就从扬州来了京城,受了封,又立刻前往滇西,真是一刻都不让人停歇。”

    菖蒲听了也跟上一句:“也是,听说之前马家哥儿原本就是在滇西跟着姑父一家在军营里的,突然回了扬州,又突然来了京城,又得往滇西跑,这不是兜了好大一个圈么,就算是马家哥儿是骑马的,不似咱们姑娘,一进马车就憋得慌,可骑马这般跑,也得跑死几匹马了吧。”

    □□张嘴想要说话,却又觉得自己这番猜测未免太过可怕,从滇西回老家,立刻又来京城升职,即刻又要赶去滇西,这听着,倒不像是升职,怎么感觉像是去顶包的?

    □□上女子书学的时候便遇到过这种,女夫子也是厉害啊,经常布置一些特别难写的功课,一旦下头有人提出质疑,女夫子便会点名让学堂里最优秀的那几个学生说说自己的思路亦或者是需要花多少时间完成,一旦这几个“好学生”说出了口,女夫子便会将这辅导大家写功课和检查的任务交给这几个“好学生”。

    既布置了功课,又分散了压力,还能让孩子们无法有怨言——“瞧瞧,班里总有会写的能写的,你们怎么就写不好呢?”

    □□是个佛系至极的,可她不傻,每每轮到这个时候,她便就心疼学堂里那几个乖巧懂事又好学的,既帮忙干了活又成了靶子。

    □□的这个小心思倒是没太敢和阿娘说过,铁夫人是个死心眼的传统妇人,心里头又一直十分尊敬书香门第出来的,这家女子书学,也是铁夫人寻了不少关系才将□□塞进去的,倒是和姐姐铁浼闲聊的时候提过几句,铁浼听了反倒是点头,没说□□对或者错,只说女孩子家多个心眼总归是好的,又说若是旁的书学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女夫子的书学塞进去的都是高门贵女,关系错综复杂,与其在里头当个冒尖的刺头,倒不如当个平庸之辈。

    是啊,关系复杂的地方,还是不要太冒尖了。

    滇西的关系,就很复杂。

    “姑娘想什么呢?那马家人马上就要走了。”菖蒲说到此处便也不敢多说,再说下去这算什么了,难不成真的怂恿自家姑娘去追那马家哥儿吗?可是她不提醒吧,又担心自家姑娘会后悔。

    □□忽而想到什么,突然奔向墙角的木箱子,一个个挪开那半人长的大木箱子,菖蒲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自家姑娘要干的事儿,菖蒲指定帮忙,还招呼门房妈妈一起挪箱子,一边挪门房妈妈一边问:“姑娘是要找什么?”

    “我的小刀。”

    “姑娘要找刀?”门房妈妈不自觉地停住了手,“夫人可是不准姑娘玩刀的。”

    “姑娘要找什么刀?”菖蒲开始搬第二个柜子。

    “小时候阿爹送过我的一柄,说是用来给我刻小木雕的。”

    “可那柄都没刃了,都磨平了,最多只能用来刨土,也就是这样,夫人才准许姑娘一直留着的,姑娘找这个做什么?”

    ***

    铁家大门。

    马夫人揣着铁夫人的手不肯撒,来来回回嘱咐了许多话却还是说不够似的。

    “这次是我家的对不住了,”马夫人面色发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本是想来正儿八经地说亲的,你瞧,我连我娘家祖传的玉镯子都给带来了,哪里晓得突然下了旨,倏儿本来入职的是城防营,本该是负责京畿附近的,官家直管的,谁晓得突然让他去滇西,他姑姑和姑父本就在滇西,如今他也去了,扬州老家怕是要乱,我也得赶回扬州去了,不然家里头真就没人了。”

    马夫人和铁夫人是闺中密友,许多年没见,这才匆匆见上几面,便又要分离,马倏忍不住低声劝了一句:“若是母亲舍不得,自可以留在京城,扬州老家有顾叔看着,且能撑上几日。”

    马夫人摇头:“怕是不行,马家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几个叔叔伯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好在你姑姑和咱们是一条心的,你姑父又是争气,才让咱们大房还能在马家说上几句话,这次你们都在外头,那几个老鳏夫指不定又逼家里给他们什么好处呢。”

    马夫人越说越是疲惫,是啊,曾经待字闺中,商量的都是女儿家琐碎又快乐的事儿,如今各自成家,家里头便有操心不完的龌龊事儿。

    马夫人忍不住又朝铁家二门处望了一望,门口空空荡荡,她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马夫人又转头看了一眼马倏,马倏面色十分平静,甚至看不出一丝丝的情绪波动。

    罢了,子女债子女债,自己操心太多反倒是适得其反了。

    “走吧,赶紧走吧,”铁夫人眼眸含泪,手上却推搡着马夫人上马车,“快走吧,不然都来不及出城了。”

    话语刚落,二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声,听得出来是跑了一路过来的。

    “夫人,姑娘说马家哥儿在厅上落了东西。”

    这是菖蒲的声音。

    马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自己贴身带着的玉佩并没有少,马夫人也是不解。

    只等着菖蒲走近了,马倏才看清菖蒲手上捧着的是一柄极其短小的小刀,看起来像是给小孩子用的。

    菖蒲得了铁夫人示意,才双手将东西捧了出来,一字不拉地复述□□让她转述的话:“马家哥儿的东西落在了厅上,姑娘特意命奴婢送了出来,还说,这小刀虽然无刃,但也能用,且刀柄是好的刀身是好的刀刃也是好的,好好留着,等着将来那天时机成熟了,再开了刃也不迟,这便叫做好刀开刃不怕晚。”

    好刀开刃不怕晚?

    马倏细细品着这句话,忽而懂了,只浅笑了一下,朝着菖蒲点点头道:“多谢你家姑娘了。”

    马倏懂了可马夫人没懂,马夫人追在马倏身后悄声问:“这是什么意思?这刀也不是你的呀。”

    马倏只说了一句:“她只是在提醒我,暂避锋芒,”说完,马倏飞身上马,勒紧缰绳,“她是个聪明姑娘,知道怎么避嫌又能提醒到我,可她不知道的是,马家早就深陷其中,若说之前我在滇西算是当一柄没有刃的刀,此番一去,便是要去开刃了。”

    第126章  第10章 昆仑长眼睛了

    □□第一次干这种事儿,虽说不算是坏事儿,可总是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细细品味,竟然还有种勾结外男的负罪感。

    “菖蒲,我好内疚啊,我是不是做得不对?”□□一边躺在铺着凉席的床榻上摇着扇子,一边晃荡着空荡荡的裤管子,暑气未褪,幸好阿爹允许她请假不去女子学堂,可每日的抄写功课却不能落,□□有个毛病,一写字儿就头痛,许多功课总是赶在第二天要交的前一夜挑灯夜战写的,不过好歹也能完成,所以□□也不慌。

    菖蒲手里正端着一盏冰镇后的绿豆汤,听了□□这话,半笑半敬地说:“不过是一柄没开刃的小刀,门房妈妈和奴婢都是姑娘贴身的人,除开咱们俩,便就是夫人能看出来了,任谁也不会说了出去,况且,奴婢记得那日奴婢送了小刀回来,姑娘可是自豪得不行,像是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般,那胸脯一挺,便快要上天了,怎么这几日反倒是愁眉苦脸的。”

    □□没有多说,只捧着绿豆汤小口小口地喝,是啊,怎么这几日她越来越慌了。

    马倏离京十余日,滇西尚未传来任何消息,甚至连叛军或者动乱的消息都没有,阿爹虽然常年驻守京城,可铁家的先祖也都是跟着先皇马背上打天下的,只是人丁稀落,后辈安于现状,活得十分低调,不过□□也常听阿爹说,战场上,没有消息才是好的,若是连连快报,五百里加急,说明出事儿了。

    不过这十余日,滇西没有消息,京城里那喜欢扒拉年轻男子裤子的事儿,倒是有了下落。

    面对这天降下的功劳,铁军不敢怠慢,却也不敢自专,纵使上峰百般谦让,铁军还是连捧带哄地让上峰负责对那两人的审问和调查。

    “幸好那日我反应快,”傍晚,铁军回了家,一边躺在主屋的凉席上眯着眼享受着铁夫人独家按摩,一边看着油灯下一笔一划慢慢写字的小女儿□□,这场景愈是祥和安静,铁军愈是觉得自己那日退缩是明智之举,不由得又感慨了一句,“你们是不晓得这失踪案背后牵连有多大。”

    眼瞧着铁军开始说这些辛秘,铁夫人立刻示意□□回屋子里去写,铁军却摆摆手:“无妨,阿凝长大了,也该听听。”

    铁夫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总归是些要保密的事儿,按理,我也是不该听的。”

    “保密?”铁军嗤之以鼻,“何以见得,之前便也说要保密,我也时刻记着要保密,可你还记得么,阿凝出城和女夫子请假的那一日,城防营的正好在郊外试炼新出的□□,不想让外头的人知道,便是连周边村落都没通知,倒也没出什么大事儿,可后我问了一圈,上头的那些人,都知道那天要试炼□□,特意盯住家属亲眷勿要出城,只因这款□□前俩月试炼的时候出过事儿,崩死了一个路过的樵夫,我仔细听了听那试炼的地方,和阿凝回来的路线差不离,算起来,若是这次再出事,阿凝也不晓得会不会……。”

    “那也是要出了事儿才会有的意外,”铁夫人不想吓到还在写字的□□,她一边瞅着□□一边故作轻松,“况且,这□□是管家亲自督制的,上回也是意外中的意外罢了,咱们阿凝是有福之人,不会……。”

    “你别打断我,”铁军难得的硬气了一回,“我的意思是,现下局势未必有咱们想的安稳,虽是天子之争,可难免祸及池鱼,咱们小老百姓的好日子,说有就能有,也说没就能没。”

    “天子之争是什么意思?”□□虽然埋头苦写,可耳朵却还听着呢,“官家不是只有一个官家吗?”

    铁军低头用手指尖搓着花生米的红皮,轻描淡写一句:“滇西的王禧,称帝了。”

    他继续说:“前阵子京城里发生的失踪案也和这件事儿有关系,这涉及到宫中的一段秘闻,隔墙有耳,就不多说了。”

    铁夫人和□□相视一眼,铁军明明什么都没说明白,可二人却都懂了,连□□都懂了,只因这秘闻早就不秘密了,传闻先帝李妃有孕后,诞下了一个怪物,为求国家祥瑞,先帝便是做法杀了这怪物,后也有人说这李妃产下的不是怪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男婴,是被人下了巫术,看起来奇怪无比,浑身长毛,也有人说,李妃家里虽是泥瓦匠出身,多年在宫中根基深厚,早就趁乱把孩子换了出去,如今这孩子,正就流落民间,只等着东山再起,毕竟,那时候的李妃倍受先帝宠爱,若是诞下皇子,可是要做皇后的。

    算算年纪,此事过去约有近二十年,如今新帝初登基不过三年,京中就出现年轻男子失踪的案件,滇西王禧更是斗胆称帝,的确是多事之秋。

    “好像是有关系,”铁夫人喃喃自语,“前阵子京城里出的失踪案,莫不是王禧的人在找那流落民间的皇子?”

    铁军不置可否,只说:“只听说那皇子的屁股上有个胎记。”

    “那便是了。”铁夫人捂着心口,“那些失踪的年轻男人,不就是被人扒了裤子吗?”

    “未免也太明显了些。”□□忽而觉得不对,“而且这是天子脚下,公然找人,怕不是做给官家看的?”

    铁夫人不以为然:“这些狂人,连……,”铁夫人拼命压低声音说,“连造反的事儿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不敢的。”

    “可那是王禧将军呀。”□□不理解,“他能驻守滇西那么长时间,虽然承蒙先帝的庇佑和爱护,可新帝登基后,王禧将军手中兵权只升不降,足见这人在官场里玩得溜啊。”

    铁夫人听了忍不住皱眉:“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玩得溜?

    这是什么话?这是个姑娘家该有的口吻吗?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铁军,铁夫人懂了,也不给铁军揉肩锤背了,两只手狠狠地搡了铁军一下,转身坐到塌上埋怨:“总也不教闺女一些好的,尽教些下三流说的话。”

    “夫人别急,”铁军好生安抚,“这怎么叫下三流?你自己不也说,这人可是不分三六九等的,不过,”铁军话锋一转,忽而觉得□□说得颇有道理,“阿凝说得对,若是王禧作乱,何故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虽王李两家是世家,若真是为了寻流落民间的皇子,不对,我总觉得这事儿挺奇怪,始终觉得,这不该是王禧将军做出的事儿来,莫非这里头,还有第三个人?”

    “莫管这么多了,”铁夫人心里头乱乱的,“要我说,先下最要紧的就是把家里头值钱的东西全部换成金子,贴身放着,就算是要逃难,总归是有个体己的钱。”

    “夫人,若真是要逃难,你这些金子可真不是你的护身符,是你的夺命锁才对,只瞧着你的穿扮,那些流窜的贼人就知道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少,就算是没有贴身的钱财,将你拿下,再向家里人索要,也未尝不可,更何况,乱世里,大家都饥一顿饱一顿,金银这种东西,还不抵一碗白米饭罢了,要我说,倒不如将家里的仆人都清点一遍,只留下家生子和老人,其余人,无论有没有签死契,都一概放出去,不对,若是品行好的,倒是可留下,亦或者是有人作保的,其余的,清点出去就清点出去吧,反正家里人也不多,大部分都是太爷爷那辈儿就在铁家的,纵使清点出三四个人,也引不起什么大动静,之前城里头来贼人,那种吃里爬外从屋子里给人开门的事儿,可万万不能发生在咱们家,阿凝还没出嫁呢。”

    铁军想得倒是也不比铁夫人少,只是说着说着竟又牵扯到了□□头上,□□些许不自在,只笑着说:“滇西离咱们这儿远着呢,阿凝觉得,倒不如阿娘阿爹的做法结合一下,家中值钱的带不走的,留着也是留着,倒不如慢慢拿出去置换一些,存一些在身上,至于奴仆,之前巷子里出了偷盗的事儿,对内,的确可以拿这个当说辞说是清点一些人,对外头,结合咱们置换字画,隐约可透露咱们老家欠了一些外债,也免得惹人眼红。”

    铁夫人来劲儿了,抚掌而叹:“既是如此,倒不如做戏做全,明日起,我便也穿些便宜素净的衣裳。”

    □□点头:“我也不让菖蒲去酒肆买酒了。”

    这仨人,虽然是互相都说对方想得多,可套起词来,确实一个赛一个周全,一个比一个入戏。

    知知尚且趴在□□的膝头听着,瞧着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也支棱起脑袋来,左右晃着脑袋,听得很认真。

    三人说着说着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只噗嗤一笑,铁夫人捂着嘴乐出了眼泪:“咱仨这样,像是这天下立刻就要完了似的,这要传出去,至少得是个怪力乱神的罪过。”

    铁军连搓了两颗花生米入口:“总归没有其他人在,一家人,说了也便说了,在外头可得注意一些,”铁军警觉地听了听周围,悄然无声,最贴身的奴仆也都屏退到了二门上,铁军放心了,“这些事儿,全天下人也只有咱们三个人六只耳朵听得到了。”

    知知听了,竖起耳朵盯着铁军,像是在质问。

    铁军毫不在意,只搁下一句:“知知不算数。”

    这句话,祝知纹可真真儿是听进去了。

    ***

    入夜,□□熟睡。

    “祝爷儿,求您了,不带这样的,笼统三个月,您这时不时还回昆仑一趟,让您下凡陪着瑶娘娘便是一错,让您事先预见未来便是二错,您如今又上来问国运的事儿,这是错上加错啊,小的福薄,担待不起,玄女娘娘怪罪下来……。”

    “她能怪罪什么?”祝知纹许久没恢复真身,尚且不习惯自己这长胳膊长腿,“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星君,你替瑶娘娘做事总比替玄女做事好吧。”

    太岁星君听闻连忙捂着祝知纹的口鼻,小心谨慎:“祝爷儿,我亲爷爷,你可是小声点吧,”他四下张望,“玄女最近不知道用了些什么奇怪的手段,在这昆仑里布满眼线,咱们说的这些,指不定她那头儿正听着呢。”

    “之前又不是没弄过,”祝知纹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过是些下九流的小把戏,什么蝴蝶目、小纸人,她除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会些什么?随便就被人给破了。”

    “这次不同,”太岁星君小心翼翼,“这次……没人能查得出是什么,这东西古怪得很,用强光照射,会忽闪出一个影子,可立刻又不知所踪,若说是外来的东西,可多少上神都用法器试过了,压根追踪不到,可若是昆仑里就有的东西,就连司命都说,这史册子上可从未记载过这邪门的东西。”

    太岁星君长叹一口气,突然起身走到祝知纹咫尺之间,拉起祝知纹的手,在祝知纹的手心里先是画了一个长长的椭圆形,又用食指在这圆心来回戳了几圈,声音极其低:“它们就像是昆仑长出来的眼睛,盯着咱们呢。”

    听着可怕,可祝知纹如今也没精力管了,可太岁星君说得对啊,若是在这儿说的什么话都能被听了去,也不合算,便是拉着太岁星君到了丹炉前,取了炉下灰烬,也不说话,只用手指舞者炉灰写字。

    只瞧着他三言两语写得急躁又简短。

    ——昆仑有眼,与我无关,待娘娘归来,自有论断。

    太岁星君闭了闭眼,算是回应自己知道了。

    祝知纹又写。

    ——滇西可有熟人?有事相探。

    太岁星君瞪大了眼,滇西毗邻昆仑,向来是玄女一派的人驻守,不过若说野路子……

    太岁星君点了点头,表示有,瞧着祝知纹眼睛一亮,立刻双手摁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莫太激动,顺手也用那炉灰写了一句。

    ——滇西蛇族,吾有故人,交情不深,姑且可试。

    有人就好,祝知纹拍拍太岁星君,示意将故人名讳写下,太岁星君又拉住他,把他拖到炉灰跟前,欻欻几笔又写。

    ——蛇族奸诈,不信外人,吾推一人作保,替你引荐。

    祝知纹点头,示意太岁星君继续。

    太岁星君微微叹气,这才是继续写。

    ——滇西丁家,去寻罢。

    ***

    人间。

    滇西的星空似比中原低垂很多,那明如皓石的星星像是随时会落在地上一般,满眼都是。

    马倏无心去看星空,他正领着一小队人马牵着马缰绳徒步走在密林里,滇西林多草盛,常驻滇西的部队已经养成了一套防蚊虫的法子,在肘攀手腕处用布条缠好,脚踝出也需抹上青草药膏,略带硫磺味,是为了驱蛇,可至于头部,若是戴了帽巾便不方便视物,尤其是是需要用余光不断观察周围环境的侦察队列和弓箭手,只能将就把耳朵给遮住,防止蚊虫爬进耳道里,再用透气的纱布遮住口鼻和脖颈,眼睛周围只能裸露在外,马倏队列里的弓箭手的眼睛周围都是红红的一圈,纵是如此,大家也毫无怨言。

    马倏是前日才到的滇西大本营,正对着王禧的军队,自古两军开战,并非是直接喊打喊杀,战前磋商和谈判是不可少的,纵是传言王禧要称帝,是大逆不道的重罪,马倏方也需得谈上一谈。

    可论资排辈,军中能人众多,一品大将军鲁证亲自挂帅,总也轮不到马倏这个刚任三品的年轻将军前去,且马倏初来乍到,还未熟悉地形,便被派去谈判,只是瞧着自家姑父今日在堂上的眼神,便就知道,这一轮凶多吉少。

    军令如山,就算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姑父也保不住马倏,只能将手下最精锐最宝贝的亲信一同派出。

    林子里,越走星光越少。

    前头探路的侦察比了个手势,示意马倏:到地方了。

    第127章  第11章 是谁下的手?

    “鲁证怎地派了个毛头小子来?”说话的是一四十出头的矮个子男人,马倏略一打量,这人身着普通将士铠甲,不是皮甲,应当不是普通军士,至少士王禧身边的副将,若是按此次谈判的重要程度判断,应当是个得力的亲信。

    且又出言不逊,当时能在王禧面前说得上话的。

    马倏拱手抱拳,算是行了礼,还未开口,对方又问:“报个名。”

    马倏如实说了自己的名字。

    对方略思忖,反问:“你姓马?扬州马家?”

    马倏没否认,只试探地问了一句:“将军也是扬州人?”

    “这倒不是,”对方没甚好语气,甚至略带嫌弃,“我只是知道着马家罢了,早些年我家一远房亲戚曾有意求取马家女,被马家一句宁嫁穷书生不当将军妇所拒,自此,我对这马家就没甚好印象。”

    这多少有些指着鼻子骂了,不过马倏也能理解,所谓谈判,就是提前占领理论的高地。

    马倏示意身后人往后退了小半步,轻声道:“我只是听说王禧将军的侄子曾来过扬州。”

    言下之意,便是暗问了一句说的可是王家人,若对方承认,马倏自也能判断这人的身份,看碟下菜并不过分,没有摸清底细便乱说话才是大忌。

    对方没领情,只将手默默扶上腰间佩剑剑柄,微微用力,无更多其他动作。

    林中有飞虫,歘地一下穿过密密的灌木,发出刷刷的声响。

    气氛顿时有些凝重。

    马倏面无表情,若非是吓破了胆,便是十二分的淡定,他语气轻缓:“阁下……是来谈判的还是来干架的?”

    ***

    酷暑将过,京城里年轻男子失踪的事儿被冠了一个莫须有的由头便被官府搪塞了过去。

    这几日,□□开始准备秋日入学的考试,她舒坦了将近半个月,再次提笔,依旧觉得头痛。

    吃罢午饭,□□正一笔一划地无聊抄着三日后要考学的书籍,却听到外头菖蒲快如鼓点的脚步,□□下意识抬头,眼神正对上菖蒲满头大汗的模样。

    “姑娘,大街上都在传,西南的王禧反了,还斩了去谈判的鲁家军。”

    □□手指一抖,手中蘸满墨汁的狼毫笔跌了浓浓一滴墨在纸上,□□甩开笔,张张嘴,略犹豫,才问:“你听谁说的?”

    “都这样说,说是西南传来的战报。”

    那马倏呢?

    □□好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只瞧着二门上的门房妈妈也慌慌张张过来道了一句:“姑娘,马夫人来了,在夫人屋子里,眼睛都哭瞎了,好像是马家哥儿在前线出事儿了。”

    □□赶过去的时候,马夫人已经哭了好一阵了,和上个月来京城相比,马夫人不仅人瘦了一圈,头发丝儿也纷纷落了白色,看着憔悴许多,眼眶肿似核桃,嘴上的念叨便从未听停下过。

    “那么多有经验的老将军,怎地偏偏派了他去,他姑父不是一直说有他在军中势必会将我儿照顾得好好的,他姑父也是老江湖了,和那叛军的头头的谈判,一听便是羊入虎口的活儿,怎地也能让他去,可怜我儿,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摸着桌椅蹭到了自家母亲跟前,轻手轻脚地坐到了木台阶上,马夫人瞧见□□,下意识地朝着□□伸了伸手,便算是打过招呼了,马夫人哽咽着道:“朝廷也是个没心的,我唯一的儿子没了消息,也没人去找,我在扬州老家托了不少关系,可人家一听着人是在西南丢的,便是没一个人敢答应,我是白的黑的都找了,都没人敢答应,家里糟心的事儿也多,我便是一咬牙一跺脚,狠了心又上了京城,我寻思着,前朝登闻鼓可上大天听……。”

    “你要去敲登闻鼓?”铁夫人眼睛都瞪大了。

    马夫人也跟着睁大了眼,和铁夫人眼中的惊诧不同,马夫人眼中全是决心,这是铁了心了。

    “如今外头乱着,莫说你家倏哥儿,便是太子在滇西失踪了,官家怕不是……。”

    “你这是要拦着我了?”马夫人泪眼婆娑,眼底是十二分的委屈,“扬州老家听说我要上京的时候,便派了好多人来劝我,马家耆老都没拦得下我,马倏是我的儿子,可只是马氏其中一房男丁罢了,他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想着让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想着你是我闺中便认下的姐妹,比谁都更知道我的脾气,我原也没想着要你帮我做什么,不过是听我倾诉一番,若是要去做什么,自然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不会让你们铁家牵连进来。”

    “我的天爷,我不过是问了你一句,你就和那夏天里的知了似的将我好一顿说道,”铁夫人脸都急成了猪肝色,“我只问你,你若是敲了,人家不理会你,你还有其他办法吗?若是人家理了你,你又准备和官家说些什么?说你的儿子不见了,让官家派人去找?还是说要追责那些派马倏去谈判的将领?”

    马夫人语塞,顿了顿又说:“自然是先找人要紧。”

    铁夫人瞧着马夫人算是平和了些,才继续说:“派谁去找?换句话说,你想要派谁的儿子去找你的儿子?”

    马夫人顿时没了哭腔,她身子一颓,豁然开朗,是啊,她儿子不见了,可这世上这么多人的儿子都不见了,国难当头,谁会为了一个马倏以身犯险呢?

    马夫人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她喃喃道:“那我的倏儿就得死在滇西不知道哪个山坳里,清明没人上坟,生辰没人烧纸吗?”

    铁夫人不忍心说是或者不是,只看了看天色:“晚些我家主君该回来了,上午知道你来的时候便晓得你是为了你家倏哥儿的事儿,便着家里的婆子去和主君打了声招呼,让他今日多去上峰和城防营走动走动,顺便想想有什么法子,你且吃些东西,再安心住下,等他回来,咱们再商量便是。”

    这倒像是个可行的建议,可马夫人着急啊,她等不了这么久了,她恨不得现在就让马倏好好地站在她跟前儿,她还想争取几番,□□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夫人看着憔悴,若是将来和马家哥儿重逢,马家哥儿看着夫人这般凄苦,心里也会难受的。”

    铁夫人用余光觑了□□一眼,算是默认了□□的劝慰。

    门外的婆子十分有眼力见儿地端上了些许清淡的茶点,马夫人无心挑选,随意选了一块儿绿豆饼含在嘴里抿了一下,虽只扯下一小块没有味道的面皮,却也算是今日吃上的第一口了。

    □□指了指马夫人跟前温热的茶水,乖巧道:“还有茶。”

    傍晚的时候,铁军回来了,外头依然热着,铁军今日抽空去了趟城防营,城防营本只负责京畿安全,但滇西战事吃紧,些许年轻将领也需从城防营抽调到前线,铁军本就是负责京城里的卫将,能知道前线消息的渠道有限,城防营有他的战友,且能问上几句。

    铁军知道马夫人必然着急,一路铠甲未脱便直奔了花厅,瞧着□□也在,也并未避讳,直言便是一句:“这事儿有些许复杂。”

    马夫人本就神色紧张,听了这话,半起身,却又觉得自己太过着急,都不让人把话说完似的,强行坐下,点头示意铁军继续说。

    铁军坦言:“将士出征,都会有军牌,内襟领子和袖口上还会缝上将士的籍贯和姓名,都是防止在战场上牺牲无人认领,之前一直没有说马倏已经战死,就是因为当晚去谈判的轻骑兵虽然失踪,但是鲁将军派人是搜过一轮的,方圆五十里都没找见他们的尸体或者军牌,这便是蹊跷了起来。”

    铁军几乎都不敢去看马夫人的反应,可事儿还是要说清楚的,他继续说:“若是连续多日失踪也找不到尸首,军中多半都会认定这将士已经死了,可是这都半个月了,鲁家军发回来的讣告里从来没出现过马倏的名字,今日我去问的那位好友又帮我打听了一番,说许是一场计谋。”

    “计谋?什么计谋?”马夫人不懂了,让她儿子失踪这算是什么计谋?

    □□下意识地呢喃一句:“假死?”

    铁军瞥了她一眼,像是没理会,自顾自继续说:“若是讣告里发了马倏的名字,而且带回军牌,那马倏是必死无疑,若是没发名字,但是带回了军牌,多半是失踪而且大概率人还活着,可是这种没法讣告也没军牌,其中怕是有些辛秘。”

    “会不会是弄错了?”铁夫人蹙紧眉头。

    “不会,”铁军摆手,“滇西虽然战局紧张,可越是紧张的时候,发回来的军报和讣告越是不能出错,鲁证也是多年的老将了,他手下的人若是这点儿小事儿都会弄错,他也不会作为主帅出征滇西了,况且,就算是传错了,我那好友特意拿了一份誊抄过的讣告给我一一核对我,我俩四只眼睛,翻了又翻,的确没看到马倏的名字。”

    铁军劝慰马夫人:“夫人,没有名字,反倒是件好事儿。”

    马夫人自然也知道是好事儿,可她不放心啊,还是不放心。

    “咱有办法去寻一寻吗?”这话是铁夫人问的,她知道,自己若是不问,马夫人憋足了劲也是要问的,与其让她腆着脸问,倒不如自己开口。

    铁军摇头:“如今京城戒备森严,城外市集都不让开了,除非红白事儿,不得出入京城。”

    红白事儿……

    铁夫人看了□□一眼,瞬间又转过头,对着马夫人:“不如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马夫人几乎绝望,哀啕:“扬州老家一个人都不肯出,这次我要来京城,便也只有几个心腹妈妈和丫鬟陪着,老家那些人,只怕都开始研究王禧打过来之后如何投降了。”

    铁家夫妇相视一眼,只劝了几句,铁军若有所思:“其实要找人也行,重赏之下,总是有些不要命的,最近我倒是听说,坊里有家军户,三兄弟全都在滇西了无音讯,寻了个城外的什么帮派,变卖了所有家产,那帮派便找了人去了一趟滇西,不过可惜,人没了,三个军牌也只带回来了两个,不过也算是有本事了。”

    “可总归是要出城的呀。”铁夫人狐疑,“你倒是要有办法出去才是,那城门的人你可不认识,你哪里去寻这些关系能让咱们出去?”

    “城防营都能去,一个城门罢了,怎的出不去?”铁军反将一军,马夫人听了恨不得立马跪下道谢,好歹是被□□给扶住了,可马夫人也看明白了,她连连朝着铁军点头:“麻烦了麻烦了。”

    得儿,这事儿便就这样落在了铁军头上。

    入夜。

    铁家夫妇躺在床榻上,铁夫人还是按耐不住,轻声抱怨了一句:“你倒是热心,官家都不管的事儿,你还去找那个什么帮派来管。”

    铁军累了一天了,迷迷糊糊地道:“这不是看在是你的姐妹的份上,上月马家人来的时候,你私下都和我一口一个叫女婿地称呼马倏,怎的,之前是一家人,如今便不是一家人了?”

    铁夫人好气没气:“姐妹归姐妹,可咱始终要替自家女儿打算的,若是真寻了回来,那马倏缺胳膊断腿的,你说着婚事是定还是不定?若是真的没了,你这样费心去找,叫坊里都知道咱们家曾今有意和马家结亲,你女儿的寡是守还是不守?这些你想过没有?”

    铁军翻了个身,语气竟是些许无所谓:“这事儿,阿凝之前便和我说过,我倒是觉得,咱家女儿的格局比你的大。”

    铁夫人蹭地一下坐起身来,好气没气:“她和你说过什么?她一个女孩子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知道什么?”

    铁军不假思索:“比你知道格局。”

    铁夫人生气了:“什么格局不格局的?咱们就是普通人家,天下格局与我们有什么干系,我替阿凝考虑有何不妥?”

    铁军不回话了,只翻身把被子搂了一下,大热的天,捂着脖子也不嫌热,许久才吭哧出一句:“夜深了,睡吧。”

    ***

    滇西。

    马倏这几日过得昏昏沉沉的,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被人下了药,每次只要稍微清醒一点,便又是一碗汤药狠灌下去,一睡便是大半日,不过从第三次起他就学乖了,靠着勉强的意志力将药含在嘴里,能吐出来一些。

    不过看守他的人也很是精明,发现他会藏药,便每次都掐着他的喉咙逼迫他咽下去,马倏无奈,却也想出了其他办法,每次吞下药,趁着人走了之后拼命将药吐出来,虽然效果不大,却也能勉强保持清醒。

    就靠着这一丝丝的清醒,马倏逐渐摸清了周围的环境。

    周围有马蹄声,还有马粪和铁锈的味道,进出的人身上有血气和汗臭,这应当是军帐中,而且帐中除开他应该还有其他人,但是他不知道其他人在哪儿,马倏的双眼被蒙着,双手捆着,膝盖以下也被绑的结结实实的,都是防止他逃走,不过一个军帐且就这么大,估计同伴也都是被捆绑被日日灌这让人昏昏欲睡的汤药。

    马倏动了动腿,感觉腿上似包裹了什么东西,他微微扭了下脚踝,又屈了屈膝盖,这才是确定,自己的右小腿应该是受伤了,被包扎过,看来看守他的这群人并不想要他的命,甚至都没虐待他。

    是王禧的人吗?

    马倏心中思量,想到那日在树林里谈判,当时两人对垒,却不知道从何处窜出一支暗箭,几乎是瞬间,马倏立刻胳膊一掼,拖着对方匍匐在地,顺势躲过。

    不了对方却立刻反手用袖口中暗藏的袖箭抵住马倏脖颈,怒斥道:“你方耍诈。”

    马倏刚想说这并非他们安排,下一瞬,却被人猛地从后面敲了一棍,顿时昏了过去。

    是谁下的手?

    马倏一直在想这件事儿,按道理,当时他的背后都是自己人,而且都是自家姑父派出来的人,谁会打他?又为什么要打晕他?打晕他的人是不是就是如今囚禁自己的人?目的是何?

    第128章  第12章 “你要出城?”

    “你要出城?”

    京城,铁家,铁军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决,甚至坚决得有些陌生的女儿有些不敢相信。

    铁浼知道最近家里来了人有事相求,也是找了个由头回了家,如今怀胎已近八月,肚子比之前又大了许多,铁浼起身都有些难,如今正是靠着枕头斜眼看着□□,眼中也是些许不解,直问:“阿凝,现下榕姨也不在,你姐夫也回去了,就咱们四个自家人,我问你,你说要出城找人去滇西,是一时气话还是认真的?”

    □□抱着怀中的知知,她知道自己说了些大胆的想法,可既然已经说了出来,索性也说个明白敞亮。

    “咱们家已经想了这么些天了,也没想出个办法来,自打阿爹在城防营中的好友去了前线,这京里头的消息就越发真假难辨了,榕姨这几日茶饭不思的,我瞧着也难受,阿爹有军职在身,阿娘平日里也不出坊,阿姐如今肚子大了,若是去城外走动便更是奇怪,也只有我,坊间都知道我在城外女夫子那儿上课,也知道近日有些人家为了女子上学,直接将女子送到女夫子住处长住,咱们家也可以有样学样,势必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铁夫人听了便是皱眉:“总归也不能让你一个女娃娃露面。”

    “我不会露面的。”□□心里像是早就有了主意,她指了指在门外候着的菖蒲,“我让菖蒲去。”

    菖蒲听了,下意识地朝着这边点了点头,像是早就和自家姑娘商量好了似的。

    众人陷入沉思,似乎都在思量这件事是否可行,唯独□□怀中的知知小脚乱蹬。

    我的娘娘啊,您可不能去啊。

    祝知纹喊不出声,只能用脚丫子扒拉着□□的衣襟让□□好歹看他一眼,祝知纹用爪子使劲攮着□□,□□头都没动一下,只是轻轻扇了知知一下,祝知纹心都凉了,祝知纹好难过啊,他叱咤风云的娘娘怎么成了个恋爱脑。

    祝知纹还想努力,忽而又想到几个同僚好友对他的告诫。

    “祝哥,祝爷,您好好想想,娘娘下凡是渡劫的,您这儿也舍不得,那儿也要帮的,好歹您现在还憋着,没插手做什么,若真是要插手,干扰了凡间命数不说,娘娘渡劫失败,岂不是还得再下凡一次?”

    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祝知纹想要金瑶早日回到昆仑,自己要做的就是憋着什么都不做罢了。

    这感觉挺无助的,上次祝知纹这么难受还是金瑶炼丹的时候,他火急火燎地想要帮忙,结果配错了药方,导致金瑶得从头再来一次,祝知纹当时又眼巴巴地等在旁边,跟个孩童似的颤巍巍不敢伸手,但还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娘娘,有什么要帮忙的?”

    金瑶当时语气和缓,态度温柔:“答应我,这次你什么都不要干,好吗?”

    祝知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死死地瞧着铁家夫妇俩的态度,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祝知纹深知铁家夫妇对□□的看重,这可是唯一一个还未出家的女儿,夫妇俩不该是捧着哄着吗,怎么会忍心让□□一个弱女子出城犯险。

    铁家夫妇还在思量如何劝住□□,□□倒是又补上一句:“我出去后,必定日日送书信,不让爹娘担心。”

    铁夫人瞧见了□□是下定决心了,便又说:“纵使是要出城去读书,也得家中有门路才行,方家、陈家那几个能将女儿送出城读书的,不是在城防营中有认识的人,便是家中自古书香门第,送女儿家去女夫子处,旁人只觉得敬佩,不敢多阻拦,咱们家哪里有这写背景,若是真有背景,去了便去了,只要还在京郊,便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默默扭头看着铁军,铁军顿了顿,才说:“若是关系的话,咱们家其实也是有的。”他瑟瑟道,“其实……祖上倒还真有些,就是平日里不好去打扰,若是阿凝一定要去的话,我舍下脸皮,倒也无妨。”

    铁夫人怒瞪着铁军,内心暗自骂,自己这不是为了消退□□去京郊的想法么,没有困难也要制造困难,自家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女儿这是要挖墙他都会帮着递铁锨的吧。

    不对……

    铁夫人凝眉:“你父女俩这该不会是……商量好的来诓我的吧。”

    “欸,”铁军面露窃喜,嘴上还是说着,“别说这样生疏,我们这只是心有灵犀罢了。”

    ***

    □□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这份和父亲的难得的“心有灵犀”付出莫大的代价。

    三日后。

    铁军终于是在铁夫人的监督下“艰难”地打通了所谓的“关系”,铁家的马车也备好了,□□怕热,但好在出发的那天,刚下过雨,路上还算是凉爽,□□带着知知和菖蒲上了马车,还给知知单独备下了一个小窝。

    祝知纹躺在自己的窝里静默如一只不会叫唤的鸡,罢了罢了,这劫难势必是要渡的,若是自己硬生生要阻拦,真的耽误娘娘回昆仑,这才是最不应当。

    铁夫人自然是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怎么也都舍不得,马夫人也出来送行了,不过不好出门,只将□□送到二门上,便只是远远地观望着,内心只是不断地祈祷:好孩子,可千万要平平安安的啊。

    天气虽然舒爽,可下过雨的郊外路尚且泥泞,大路已经被人清扫过,还算顺利,可去女夫子家的道路都是上坡,马车快了,车轮子容易轧进泥里,马车慢了,又爬不上去。

    家里的老车夫是有经验的,不慌不忙地赶着车,遇到小泥潭早早地摇着缰绳让马儿绕开,一路且都稳稳当当的。

    菖蒲给自家姑娘备下了绿豆糕,不过□□一路都是坐着马车,没跑一下没动一下的,尚不觉得饿,不过还是取了一块儿,趴在窗帘边上,看着透光的帘子外面斑驳掠过的树影,小口小口地抿着,远远地看着远处缓缓升起的烟火。

    “我记得那儿是没有人家的,夏季炎热,应当不能在林中有明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不懂规矩。”□□随意嘟囔了一句,菖蒲只跟着劝了一句:“可能是想着刚下过雨,不会起山火吧。”

    对呀,刚下过雨。

    □□总觉得有些不对,她探出脑袋,看着对面山头燃起来的黑色浓烟,这烟火不小,这般湿润的天气还能燃得这么大,相比是用了些油和硫磺,空气里都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而对面的山头,正是女夫子的住处。

    “菖蒲,我觉得不对。”□□的直觉告诉她,前头怕不是要出事儿了。

    □□看了菖蒲一眼,示意菖蒲撩帘子提醒前头的车夫。

    “薛大哥,快停下。”菖蒲一边说一边给□□取下挂在车厢边上的帷帽,知知也忍不住直起身来。

    □□抱着知知下了马车,随行的还有四个铁家家仆,铁家的仆人人数不多,更是没有那些高门大户里专门看守院门的护卫,跟着来的虽然是铁家的老人,可都只是外院干杂活的,抡锄头尚且能使上几分力气,若是遇到紧急的事儿,也是个的六神无主的。

    不过其中有俩就是这京郊的人,对这几个山头的地形可以说是烂熟于心了,不然,也不会被派了过来。

    □□瞧着那浓烟只增不减,只低头对着菖蒲说了几句,菖蒲便是代传了□□的话,对着那两位当地的家仆问:“前面的山头除开女夫子的住处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庄子或者农户?”

    “原先倒是有一些的,后来这山头被不知道哪位权贵买了下来,建了书屋书院,还不准其他人靠近,自然而然地,就没什么人敢靠近了。”

    “不是吧,我记得我老家几个亲戚就是住在山脚下的,住了好些年,去年过年,我还曾去过。”

    “那也是山脚,挨着山边边上的,山上可是除开那间书屋就没人了。”

    “我怎的的记得……。”

    好家伙,这俩同乡反倒是自顾自地讨论起来了。

    □□无心去管对面有没有其他的人家了,只瞧着这浓烟,必然不是烧火做饭能燃出来的,况且现在距离晌午尚早,农家干活怕出汗,盛夏常吃冷食,一日两餐也是常事,如何思量,这股烟都不大对。

    “将马车卸下,咱们步行。”□□遮好帷帽,吩咐家奴将车上的东西一一卸下,大的箱子藏在路边,必备的细软背在身上,躲在山后的灌木里,特意距离马车远远的,马儿在车夫手上算是乖巧,便也是跟着他们猫在树后,安排好一切,□□又让那两位当地家奴去探路。

    不多时,人回来了,却只回来了一人,慌慌张张,沿着大路朝着□□大喊:“姑娘,快跑。”

    跑?

    □□压低身子还不敢起身,只瞧着远处一伙人原本还在乱窜,被这一句“姑娘快跑”直勾勾地吸引了过来。

    猪队友啊,真真是猪队友。

    赶车的老薛立刻把手里的缰绳交到菖蒲手上,忽而将□□扛起,直接把□□送上了马,顺势将手中的马鞭塞到了□□手心。

    “姑娘快走。”老薛说完,狠拍了一下马屁股,□□舍不得菖蒲,伸手想要拽上她一起,可菖蒲却跟着老薛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股,示意□□快走。

    马蹄远去,菖蒲心里却噗噗跳个不停,她害怕极了,她看了一眼老薛,老薛蹙眉,端看了她几秒,顺手抹了一把泥巴往菖蒲脸上涂,一边涂一边说:“你虽不如姑娘细皮嫩肉,可也太白净了些,哪些散兵轻则掠财,重则要命,若是见到你这样秀气的姑娘,怕是要下狠手。”

    菖蒲听了脊梁骨都凉了,她只看着□□远去的背影,只希望自家姑娘能逃过一劫吧。

    ***

    □□原本是计划回城搬救兵的,虽然她出城次数极少,次次还都被母亲摁在马车里,可是老马识途,□□这匹也算是家里的老将了,自然晓得带她去安全的地方,大路是不敢走了,那伙人明显已经追了上来,小路□□不熟悉,只能沿着山脊往城里方向奔逃,一边走一边记路,兴许还能遇上城防营的人。

    马蹄不停,可□□却觉得这路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勒马而停,翻身下马,顺着山坡往下看,远远看到对面山头也是狼烟四起,自己已经跑了好些时候了,应该已经离学堂有些距离了,应该不是学堂那座山燃起的烟火。

    这把火,烧的范围太广了。

    □□静下心来,开始思考之前马倏和自己说的话。

    “我们常年行军打仗,隐藏行踪很是重要,尤其是在野外,鲜少生火,多食冷食,阿凝,我与你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无聊,若是不喜欢听,我再与你说些其他的趣事。”

    □□摇了摇头,自己都回忆到哪儿去了,赶紧捡些正经的内容才是。

    “人在野外行军,若是平稳安宁的地方,便可沿着大路走,但若是动荡不安的地方,切莫上大路,而是要躲进林子里,但也不能离大路太远,最好是能远远地看见路,不至于迷路,若是熟悉的地方,便可以往林子里钻了。”

    不要上大路,要看到大路。

    □□谨记这句话,她回头看了一眼马儿,又看了一眼对面山头燃起的大火。

    “走这边。”□□轻轻牵着缰绳,拽着马儿,她准备一直走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再重新上大路。

    ***

    西南。

    马倏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少天,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唯独能让他判断时间的,是自己的胡茬,虽被蒙着眼睛,可至少能用胳膊蹭到下巴,粗略判断,马倏至少已经被围困了七天了,时间只多不少。

    而这七天里,马倏隐约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一开始,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被王禧的人绑了,可最近,外面熟悉的脚步还有熟悉的潮湿感,似乎在提醒他,他好像还在自己军中。

    第129章  第13章 桂花蜜酿……

    很简单,鲁家军和王禧军队虽然军规如出一辙地严苛,早起晨练,晚上整队,打雷下雨一日不落,且师出同门,就连骑兵、长枪兵的基本功也是一套。

    但王禧一族守卫西南已久,早就适应西南这一晒便将人晒脱皮的烈日,可鲁家军多是北方人,纵是来之前做好准备,却还是有不少军士被晒伤中暑,故而军中多用甘草、薏苡仁和生石膏入药涂抹,这股味道,马倏几乎在进出的每个人身上都闻到过,尤其是太阳越大,味道就越浓烈。

    当然,王禧军中自然也可以备下这些防止将士晒伤,可算是在阴雨天气,这股味道也依旧在,是因鲁家军对西南气候不熟悉,压根不知道这阴雨天什么时候就会转变成大太阳,索性日日都涂抹,一劳永逸。

    鲁家军军饷充足,自然也不会吝啬这几分涂抹在将士脖子上的膏药,却让马倏意识到,这事儿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复杂。

    如若自己还在鲁家军中,那这事儿必然和鲁家军最高的将领鲁证脱不了干系,他为何要藏起自己?

    马倏靠着身后的圆柱,脑子里是一团乱麻,他脑子里想到了很多人,各种交织的利益关系,他有些理不清了。

    等下……

    马倏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句小女孩的声音。

    “我每次受了委屈的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我没忍住,那这事儿发生了谁会得到最大的好处呢?是我吗?不是,那么好的,这便不算委屈。”

    脑海里,□□是一边用小树棍拨弄着花坛旁边的小石子儿一边和马倏说的,那时候还在铁家,□□自在得很,随口胡诌的一句话,没想到今日却让马倏打开了新思路。

    对阿,如果自己被藏起来了,谁会得到最大的好处呢?

    自己被藏起来,朝堂必然会觉得自己要么失踪要么死了,自己是去谈判的,斩杀来使,是两军大忌,若是自己迟迟不出现,这事儿继续僵持,不管自己是死是活,都会按照王禧言而无信不守武德来处置,开战是必然的了。

    开战对鲁证是最有利的吗?

    貌似未必,鲁证是老将,驰骋多年,须臾几年就能告老还乡,按照过去的军功,封个闲散侯爷不愁吃喝,此战对战的可是王禧,镇守西南的第一人,他的军队,是贴着南蛮子打了多年的练家子,并非养尊处优的少爷兵,和王禧对上,鲁证也不能保证全胜,没必要拿着晚年冒险。

    所以到底是谁想打这一场仗?而且还非打不可?

    这人能指使得动鲁证的话,普天下之下,若非当今的官家……

    马倏脑子有些麻,只觉得脑仁一阵一阵地痛,他每日喝的药里多少加了些容易让他糊涂无法思考的草药,兵临城下,两军对垒,可往往冲锋的号角却并不会轻易吹响。

    每次交战,必有人亡,若有人亡,又必有百姓受苦,民心所失,故而,这次王禧愿意谈判,于民生来说,倒是好事儿,且两军中本就有故友亲朋,若真是开战,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可官家不愿意让王禧谈判,官家这是要打啊,是一定要打的。

    或者说,官家要打的不是这一场仗,而是王禧。

    王禧在西南拥兵自重,盘桓已久,虽然抵御外敌有功,可边疆总归有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北方边塞常见,每到冬日,那些靠着放马吃草的突厥人没了口粮,总是会劫掠周边村落,都护府必得时时派人巡逻御敌,人总是不够用,每次出兵必有损伤。

    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默契,亦或者说是私下的交易。

    突厥人来,可以,但是只能抢夺固定的村庄,旁的村庄一概不能碰,每年的劫掠对象也不同,上到节度使,下到金吾卫,都知道一到冬天,就得给周边村庄抽签,抽中的,便是今年的倒霉蛋,被抽中的村中将会成为突厥人手中的肥羊,任凭突厥人宰割,无人来救,官家不会救,金吾卫不会救,就连旁边的村子也会按兵不动。

    就算如此,这周围的村子也都默认这种方式,毕竟,若不抓阄抽签,每年都得担心受怕,且那突厥人都是流窜作乱,今日祸害这家村落,明日便去了山南,抓阄抽签,至少能躲过个安稳年,若是不幸被抽中了,要么多加防护,要么将家中女眷细软先行安排了,亦或者将贵重财物放在屋外,图一个突厥人心软,拿了东西就走。

    “不跑吗?”起初马倏知道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既然知道自己的村子是砧板上的鱼肉,为何不跑?

    后来又立刻意识到,这能往哪里跑呢?西北人迹罕至,地广人稀,周围的村落但凡知道你是被抽中的村子里出来的人,要么押解回去,要么闭门不管,亦或者直接离开西北?可本朝户籍管理严苛,尤其是西北西南这类边疆要塞,大多是发配来的军户,世代不能离开。

    西北如此,西南总归是类似,不过王禧将这方面的关系处理得很好,至少一次弹劾他的奏折都没有。

    可越是这样,官家越是害怕。

    若西南真闹成西北那样,倒是好事儿,可越是平静的水面下,总是隐藏着越大的洪流。

    这是官家,不想留王禧了。

    马倏懂了,这帮捆着自己的人,既不放自己出去,也不伤害自己,自己不过是全局计划中最无足轻重的一环罢了,只要自己不出现,官家就有理由直接开战,至于马倏……

    对啊,自己将来会怎么样呢?

    若是官家尚有良心,也可将他放出去,只说后来找到了走失的马倏一伙人,不对,若是官家胸有成竹地觉得马倏等人没有察觉到背后这层计谋,自然可以将马倏等人放出去,可若马倏等人察觉了呢?亦或者,是官家觉得他们察觉了?

    灭口,马倏忽而背脊发凉,只有死人才是最老实的。

    外头忽而有人说话。

    “那群流民吃得真多,本不该分给他们这些白米粥的。”

    “也是奇怪,北边怎么会有流民?京都出事儿了?”

    “怎么可能?多半是旱灾闹的吧,说京郊出现土匪这种事儿,简直天方夜谭,正当城防营是吃白食的吗?无非是想危言耸听一下,多分几碗粥罢了。”

    “不过……嘿嘿。”

    “不过什么?哎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那女娃的确好看,我瞧她,是故意把脸给涂黑的,倒是主意多,还把手指甲缝里也塞了泥巴,可没干过农活的就是没干过农活的,我家世代务农,岂会不知这务农的农妇手上的茧子多得和麻子一样,你看我老娘,手上的肉就没一块儿是平的。”

    “怕是路途坎坷,人家也只是为了自保罢了。”

    北边有流民过来?还有人说京郊有土匪?

    马倏才听了这么一耳朵,便是感觉有人掀了帘子进来,马倏后脖颈瞬间带着脑袋往后一仰,装作昏死的样子。

    来人应当只是巡查的,只瞧了一阵,并没发觉什么异样,又放下帘子出去了。

    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倏明显感到这伙人对他的看管越发的松懈了,也许是太过相信药物的原因,觉得他们这一帐子的人只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

    “里面太臭了。”马倏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应当是刚刚进来巡查的人。

    他不敢贸然动弹,只得继续装作昏死的样子,但耳朵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十几号人,在里头待了这么长时间,屎尿全在里头,那药味儿混着屎尿的味道,我刚就进去了一小会儿,都快晕死过去了。”

    哦,原来不是对他们的看管松懈了,而是这里面的味道太过难闻,也是,这么些时候了,这伙人就没离开过帐子,只不过他们每日被药物控制着,嗅觉远不如正常人那样灵敏,马倏倒是也能闻到一些味道,不过待久了,已然适应了。

    “要不找人来清扫一下吧。”

    “谁管啊。”

    “不是来了群流民吗?在军营里吃吃喝喝,不得出些力气?”

    “你疯了?你知道这群人是什么人吗?你还找别人来打扫,万一走漏了风声?”

    “那流民里不是有几个瞎了眼睛的吗?找他们来不就行了,这里头黑灯瞎火的,能看到什么?况且衣服都给换了,谁能认出他们是自己人?”

    “你这话……,你且再大点声,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的,若不是看在你是我远房侄子,我何苦带你这种憨货过来,隔墙有耳……。”

    之后便是这老兵训斥这新兵的话,马倏无心去听,不过人家一个“自己人”的确印证了,马倏他们还在鲁证的军中。

    这怕是难逃一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倏只感觉,应当是到了晚上,只因他闻到了很浓重的烧焦的味道,应当是外头起了篝火照明用。

    帐帘子被人掀开了。

    马倏听到有人在低语,像是一种威胁:“老实打扫,不准乱摸乱看。”

    这到底还是找人来清扫这满是粪便尿液的营帐了,不过说话的人声音老成,倒不像是之前那个嫌弃里头味道大的人,反倒像是训斥新兵的人。

    如此看来,这人嘴上严苛挑剔,实际上也是觉得这里头味道太大,亦或者真心想为难一下这些在军营里白吃白喝的流民。

    流民,当真是比贱民还低贱的一类人,虽然本也是自给自足的农户,可本朝户籍管理严格,未经允许,不准擅自在州府之间流动,这些因灾祸四处乱窜的人,虽也是为了活命别无他法,可将来但凡要落户入籍,多少都要受到罚金的处罚,若是流窜的州府太多,流窜的距离太远,还可能直接被流放,纵然是命运所迫,也毫无办法。

    在军营里干些活,至少将来还能抵一些罪过,这样的机会,对流民来说还是要争抢的,扫马棚、洗衣服,这一类的活已经算是轻松了。

    只是听说这次打扫营帐只要一些耳聋眼瞎的人,许多人为了争夺这次机会,还故意装作自己看不见,不过始终是演技太差,瞒不过这些眼尖的老滑头,不过其中一个,瞧着眼睛并无不妥,只是看着比其他人更加瘦小,像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孩子,尤其是她日常都是弓着背,也不看人,便是显着更加的懦弱娇小,提着个水桶进来,总感觉人还没水桶重似的。

    不过,这小姑娘的手脚眼耳都是齐全的,许是用了什么卖弄可怜的法子,才抢到了这么个差事。

    营帐内的味道恶臭得很,外头看管的人只吼了一声说:“地上的全部拖了,这些人拉裤子上的就不管了,也没有东西让他们换。”

    大夏天,这群人就没离开过这营帐,吃喝拉撒全在这里头,味道浓烈得像是瘟疫过后死人堆里散发出的恶臭。

    马倏任由着身边的人走过,内心却思忖着如何利用这次机会传一些消息出去,可这些人都是瞎子聋子,他也被蒙着眼睛捆着手脚,实在是无计可施。

    忽而,像是有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马倏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人的裤脚微微蹭到了他靴子的边缘,这不像是无意的停顿,马倏故作脑袋昏沉的模样歪了歪头,可实际上,身体却跟着向这人身边倾斜了几厘,他脑子里还在飞快地想,到底应该如何利用这次机会传出一些信息。

    “小将军身上有股桂花蜜酿的味道。”这声音细微如绵绵细雨,毫不起眼,十分微弱,也不知道这说话的人是刻意用这种极其轻软的声音说话,还是着实是被饿到了。

    马倏脑子嗡地一下,他脑子里回闪了很多细节,他知道,这句话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说的。

    这怕不是……

    桂花蜜酿……

    马倏身上都快臭成粪坑了,哪里会有什么桂花蜜酿的味道,这四个字绝对是在提醒马倏,他脑海里其实已经有一个人的名字了,可他不敢想,她可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人又看护得如珍珠似的,怎会在流民当中?难不成她们全家都?

    马倏素来习惯掩盖自己的情绪,可此时却也忍不住脸颊颤抖起来,但他还需最后的确认:“我只记得京郊市集的好喝,和扬州的差不多。”

    对方轻声回:“可惜这里离扬州很远,小将军的家人应当很想小将军吧。”

    马倏基本可以确定对方是谁了,可他不能太过激动,他甚至都不能问问她是怎么流落到这军营里来,这一路上应当是吃了很多苦吧,她一个女孩子,怎么熬过来的?

    可他不能问,他必须快速递送信息,不论她听不听得懂。

    “家里人都还不知道,我也很希望他们能知道我还活着。”马倏着重地强调了“活着”两字。

    外面突然传来催促声,应当是外头的人嫌弃里面这帮瞎子废物打扫花了太多时间,人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棍棒挥舞的声音。马倏有些担心,刚想说身边的人赶紧走,却发觉身边早就空空如也,他的小姑娘,识趣得很,遇到危险的时候,窜得比兔子还快。

    不过这棍棒的确不是朝着她来的,而是角落里有一饿极了的人,实在是没忍住偷拿了落在地上的一块儿发臭的面饼,这饼虽然不知放了多久,可好歹是白面做的,他们一路颠背琉璃,别说白面,好些的洋芋都难得吃上一餐,谁能抵住这个诱惑?

    几声闷棍下去,这人没了动静,马倏也不知道这人是死是活,只听到看管巡逻的人操着一副不可一世的嗓子命令道:“都滚,不扫了。”

    第130章  第14章 □□内心狂跳,她握……

    □□内心狂跳,她握着手里沾满污物的脏抹布出了营帐,若是放在一个月前,她必定也会惊慌失色,先是惊讶于马倏怎么会还在鲁证军中,而不是像京都传言的那样,早就被王僖的军队斩杀了,二是惊讶于马倏的这番话,似乎有深意。

    他还活着?他的确还活着,可是为什么传去的信息都是他死了?

    □□脑子里乱乱的,不过她已经学会了隐藏,隐藏自己的一切情绪。

    她这一路走来不容易。

    当时,马儿带着□□一路狂奔,□□本来是打算回城内的,这无疑是最近也最安全的一条路,可没想到,回去的必经之路也遇到了流窜的土匪,说是土匪,更大概率是一些散兵,□□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路摸到京郊的,这可是京畿重地,这一路上的关卡无数,若非打通了一些脉络,这伙人不至于从西南一路过来。

    可□□又转念一想,万一不是西南来的呢?这些人只是穿着西南镇守将士的衣服罢了,可这将士皮甲的制式也都是统一制定的,换句话说,能做出这样的皮甲并找人套上,方法很多。

    □□越想越后怕,虽然这伙人可能是假的,可他们杀起人来是真的,□□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可她甚少出门,除开从城门口到血糖的路,她其他的一概不识。

    □□趴在马背上,摸了摸自家这匹老马,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一匹,日常不是用来拉车的,只是父亲亲自驯了许久,将这体格健壮高头大马驯得服服帖帖的,又专门定制了一套稍微低矮一些的车套,好让这汗血宝马能够拉车,每次□□出门,都会亲自看着家仆给这马套上车套,一边套一边心疼。

    母亲也曾揶揄过,说这好好的坐骑竟用来拉车,也是浪费,又说父亲若是舍不得,何必折腾。

    可父亲一边舍不得一边说:“都是给自家闺女用的,有什么舍不得,再说,虽然这车套重,可阿凝轻啊,也不算折腾马。”

    日常,父亲可是骑着它出城巡逻的。

    “你若是真懂路,就带我绕路回家吧。”□□有些害怕,可她趴在马脖子上的时候,突然又觉得很安心,她一边摸着马儿的鬃毛,一边反复嘀咕着,“带我回家,我想回家。”

    马儿像是听懂了,抖了抖鬃毛,蹄子一蹬就带着□□朝一处看似没有路的密林里钻了过去。

    这应当是一条从没人走过的路,四处蔓延的枝条和密密麻麻的苔藓仿佛在告诉□□,这是一条多么多么难走的路,马儿其实不擅跑这样的山路,尤其是这样四肢修长的汗血宝马,重心时常会因为脚下打滑屡次失衡,但马儿很是争气,好几次□□都快要从马背上摔下来,却都被马儿一颠,给颠了回去。

    这条路很长,长到□□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头顶出现了点点星光。

    天黑了?自己竟然走了一整天。

    可是□□不知道自己到哪儿了,直到头上的星光愈发灿烂,直到眼前的密林慢慢变得稀疏,她才隐约瞧见前面似乎有一座城池,城里角楼上的火光扑朔却又在□□的眼眸里疯狂闪烁。

    她到家了?

    不对,这曲折的城墙,这城门前的护城河,这零星的角落,这不是京城。

    这是冀州!

    ***

    □□本想要入城,她奔波了一天了,她累极了,她心里还挂念着为自己断后的菖蒲和家仆,她得尽快告诉州府,京郊附近出现了散兵,而且是杀人的散兵,可她刚想要驾马进去的时候,却在坡上看到一队人,他们整齐划一,却都穿着西南皮甲,列着队列进了冀州城,而看护城门的人,似乎对这列人的到来并无感到惊奇,甚至都未曾多做询问,就直接开了城门。

    □□往后退了半步,她不敢再进去了。

    如果京郊那伙人是从冀州来的,的确可以解释为何城内未曾看到士兵走动,也可以解释日夜清点人数的城防营会没有发现异常,原来这是冀州的兵。

    可能这样远距离调兵遣将的人,除开官家,还能有谁?

    □□不敢细想,她俯身摸了摸马儿,再次叮嘱:“我们回城吧,回家了就好了。”

    可马儿并没有将她带回家,而是将她越带越远,直到□□已经饿得不行的时候,马儿才停下,荒山野岭,□□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只觉得自己饿极了,甚至都没力气思考,自己这失踪了一天一夜之后,回去应该如何编造自己的故事,她虽然遇到了散兵,可并没有受到伤害,可旁人却不一定会信,这对于她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是致命的。

    虽然她有父母护着,可那些族老,指不定要戳破她的脊梁骨了。

    □□在梦里翻了个身,她又累又困,脑子里想的全是家里那软软的大床和菖蒲做的绿豆冰。

    菖蒲啊,我的菖蒲,你又如何了?

    □□想着想着,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竟然是在一辆牛车上,太阳很大,晒得她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耳边是嘈杂的交谈,□□听不真切,只隐约有人在对自己吼:“醒来了就下来走。”

    “爬起来啊,懒东西!”

    “你都被你舅舅卖了还想当大小姐吗?”

    “起来跟着走啊!”

    □□一头雾水,不过听下来,她好像是被人给卖了,马儿也没了,可她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脚跟发软,站都站不稳,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只是想要出城传个消息,哪里知道这一茬接着一茬。

    可她还是要活下去,她要回家,她极其地想回家。

    □□不是傻子,也深知在你完全不熟悉发生什么的时候,多观察多听多看少说话总是没错的。

    才是第二天,情况便摸了个大概。

    这一队列的人约莫有二十来个,其中八个是打手,其余的人,大抵都是□□这样被卖过来或者骗过来的,只不过他们来的理由各有不同,有的是看到招工启示过来的,有的和□□一样,是被所谓的“家里人”忽悠过来的,而□□听下来,把自己卖了的这位“舅舅”,自己压根不认识。

    □□这几天总是觉得脑壳痛,也不知道是之前饿得太狠了,还是被人下了什么药,不过迷药很贵,若真是贪图钱财的人贩子,又怎会在她身上花钱,直到□□摸到了后脑勺一个大肿包,才意识到,她应当是直接被人打晕了。

    而且她身上的衣服也变了,虽然出门时□□也打扮得极为低调,却也不是身上这样的一身布衣,细闻还能闻到些许的霉味,她头上稍微值钱一些的珍珠簪子和耳坠也不见了,那东西不值钱,加起来也没个几吊钱,只是□□喜欢珍珠这类圆圆的小物件,才会日常戴着,想来也是被人扒了卖钱。

    □□怕是经过好几个人的手了,万幸的是,这第一个打□□主意的人是个只图财不害命的,若不是那人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之后的人察觉到□□有些家世,怕是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拿到更多的钱。

    □□在这个队伍里装哑巴的第三天,她才知道,这一队人是被卖去西南当苦力的。

    西南还要苦力?

    “西南多雨,前两天滑坡,运兵道堵了,要人去挖。”

    “他们当兵的怎么不挖?等从北边派人过去,怕是都饿死了。”

    “现在军营,只进不出,他们出不来。”

    □□一路听他们碎碎念,尤其是听到西南的消息的时候,就愈发竖起耳朵来,旁人瞧着她从来不说话,那些打手偶尔骂她“臭哑巴”她也不还口,便想着十聋九哑,多半这小姑娘也是个听不见的,什么都敢在她面前说。

    军营只进不出,有些蹊跷。

    后面这一路走来,□□都不想再去回忆,这是她最痛苦也是最快体验到人生冷暖的时光,她屡次想要逃跑,可这伙人像是摸透了这些山间小路,有时候,他们走个五六天都见不到一个人,有的时候,他们甚至需要走过一条摇摇欲坠的铁索桥,有时候,□□还能听到那些领头的在盘算走了这么远的路,就为了带这些远离西南的外地人去西南,这伙买卖到底划不划算。

    “没办法,总不能选西南那边的人吧,这可是会掉脑袋的买卖。”

    “大哥,你说的那个神人到底什么来头?动不动就掉脑袋?我瞧着他和颜悦色的,不像是……。”

    “你懂什么,越是笑面虎下手越狠,人家既然说了要从北方找人,找这种无亲无故的人,就必定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事儿是说不出来的。”

    这声音顿了顿才继续说:“这哪里是十六个人啊,这明明是十六颗人头罢了。”

    □□听了后怕,可她这伙人的看管实在严格,脚上的锁链就连晚上睡觉都不会解开,加上这锁链是将十六个人连起来的,这一路上,谁也跑不了。

    □□就是这样一路走来了西南,只是中间出了些意外,原本对接的人贩子没了,这伙人一直耗着,几次械斗和内斗之后,八个打手只剩下了一个半残的,剩下这十几个人,自然也是做鸟兽散。

    可惜,人生地不熟的,加上□□是个自小连京城都没怎么出去过的姑娘,只能跟着几个被人贩子卖的人流散到了流民的队伍里,歪打正着地就来了这鲁证的军营中。

    再就是今夜被安排来打扫关押马倏的营帐的事儿了,只因□□一路上都不曾说话,人家便以为她是个聋哑的,想着聋人事儿少,又瞧着她弱鸡似的,直接就指了她来。

    □□听着身后那个偷吃了饼子的人被打得没了气息,更加是头也不敢回地往前走。

    流民住的地方十分简陋,并不比这些被关押的人好多少,□□这群去打扫回来的人自然也是引得大家注目,这些人羡慕的眼神令□□内心有些发慌,她一路上都在细品马倏和自己说的话,她知道马倏的意思——她得想办法把马倏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

    ***

    昆仑。

    祝知纹和司命吵得不可开交。

    “娘娘去西南这事儿,本就是顺势而为,没说非得写在册子上才是会发生的事儿啊,主线任务不还是让娘娘渡劫罢了,情劫是劫难,生死劫也是劫难。”

    “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祝知纹气急败坏,越想便越想和玄女好好打一架,“渡一场情劫,三个月为期限,这最后半个月了,你们却将娘娘丢到了那战乱的地方,竟还是让娘娘走过去的,这这这……,若娘娘回昆仑,你们没好果子吃。”

    司命倒是不慌不忙的:“娘娘是个明事理的,千百年来也未曾听说娘娘刁难过谁。”

    祝知纹哑然,这么些年,他脾气变化挺大,总是不自觉地学着自家娘娘的做派,娘娘喜欢闹腾时,他便也跟着闹腾,娘娘喜欢高冷时,他便也学着不出声。

    唯独没学会的,还是娘娘骨子里这副格局。

    “小祝啊,你还是格局不够,才总是生气。”这是金瑶之前总是会挂在嘴上的,当时祝知纹不以为然,如今一想,自己怕不是只学了个皮毛。

    也对啊,娘娘下凡总归是渡劫的,祝知纹沉下心,既然娘娘必死,倒不如让娘娘死得体面一些,战乱里,女人总是吃亏一些,祝知纹眼巴巴看着司命,顺势从衣兜里掏出一副早就准备好的禅林玉笔,这可是好东西,祝知纹备下许久了,就等着哪日有求于这个老匹夫顺势送出去。

    “可否给吾家娘娘,留个全尸?”

    “全尸?”

    “对,不掉胳膊不掉脑袋最好……,你也是知道的,娘娘生得那么水灵,最好也别……。”

    “这有些难啊,册子上也没写啊。”

    “对喽,这不就是因为没写吗?操作空间极大。”

    “我这……,想想办法。”

    ***

    西南,今日天气极热,像是专门为□□准备的,太阳一点点地东升,日渐热烈的太阳一点点炙烤着□□身体里最后的水分。

    “跪了一夜了,还是嘴硬,若不是看你是良民,早就甩鞭子了。”说这话的人是个年逾四十的军士,年纪不小,头衔却不高,不若也不会分到审问她这么个小女娃的任务,他嘴上虽然说着严苛,可竟也让□□独独跪着,并未其他责罚,他说的没错,若是换了其他人,可没这么个耐心陪着□□。

    □□嘴角干涸,嘴皮翻白,指节干裂,她张嘴,第一下竟没能发出声响来,第二下倒是使尽了力气,才说出一句:“吾乃长安南衙十六卫卫将铁军幺女□□,我只是想回家。”

    “神神叨叨的也就这一句话,南衙十六卫的军衔可不高,且不知道你是真是假,倒不如坦白从宽,先说说为何要私逃。”

    “我想回家。”□□来来回回也就这么一句,这句话,半真半假,谁不想回家呢?这满军营的将士,甚至是对面王禧军营中的将士,哪一个不是跋山涉水来这儿荒郊野岭,这军汉听着有些烦了,也不知是想到家中妻儿老母,还是一晚通宵未睡脾气暴躁。

    “闭嘴。”这军汉直接上脚,直接对着□□的心窝踹了一脚,□□本就不堪一击,被踹倒后之觉得钻心地痛,她窝在地上,喘息不得,却还是反复:“我想回家。”

    这军汉起身,才走两步,□□艰难抬头:“若我死了,务必送我回家,我家住在长安常乐坊,你问铁家,自然有人知道。”

    军汉姓贾,早些年倒也真在长安待过,总是听□□频频提“长安”二字,耳朵倒是也记下了些。

    “你死不了。”老贾像是提溜小鸡崽一样直接拎着□□的衣领子,把她拖拽到了营帐靠阴面的一边儿,又刻意挡在她面前,替她遮挡这烈日,他顺手取下栓在一旁的水囊,看似靠不客气地丢到□□面前,恶狠狠地:“喝!”

    □□需要水,很需要,她端起水囊也顾不得里头的水充满了一股奇怪的腥味,咕隆隆地喝了大半,生怕之后再也喝不到了私的。

    “我会查你的。”老贾一边盯着她喝水一边威胁似的口气,“若我发现你说的有半句假话,即刻要了你的命。”

    □□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眸看着老贾,像是一种祈求,又像是一种托付:“若我真的要死了,记得带我回家。”

    老贾不知可否,嗤笑了一声:“蠢货。”

    第131章  第15章 那个营帐里关着的人,你这辈……

    “还真是常乐坊的人。”老贾看着被绑在圆柱子上的□□,看着身边替自己打探消息的小徒弟,不由得念叨了一句。

    这小徒弟原本是京畿附近的农户,也和长安城里的人不熟悉,这是托了好几拨京爷儿才问了一些常乐坊里的细节,这倒是和□□之前说的如出一辙,基本可以判定,□□的确是长安城里的人家了。

    可到底是不是卫将的家眷,老贾没办法确定。

    长安城里的人,居然流落到这种地界,老贾不由得上心了起来。

    “且听人说,这小姑娘之前都安分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天前要突然逃窜,就我打听的这一阵,都还有人反而向我打听,问这小姑娘是不是还活着,还说若死了便真是可惜了,瞧着这小姑娘是读过书的,肯定是好人家的女儿。”

    “谁和你打听?”老贾倒是谨慎得很,抓到些许蛛丝马迹,便忍不住追问。

    “不过是一个营帐里头的人罢了,也不是很熟悉,这小姑娘也是神奇,明明和那些人同吃同睡,可似乎也谁都不熟悉,哦,好像就一个人,那人本来是要被派去打扫东边营房的,发烧未起,是这小姑娘顶她的名字去的。”

    “倒是个有良心的。”老贾才说完,却又自我猜疑起来,若真是个与人和善的,怎么会和其他人都不熟悉?这些难民,平时多有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的,可他们不是俘虏,也不是败将,真不舒坦了,军营明面上也不能逼着他们干活,最多骂几句,给点不好的饭菜也就罢了。

    这么些日子里,难民里生病的不少,也没见她顶了其他人活。

    直觉告诉老贾,这小姑娘看着年纪小,心思可不少。

    ——

    这是□□被绑着的第三天,吃食很少,偶尔有水,她又累又饿。

    第三天了,□□抬头看了看今天的天气,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能让她稍微好受些,是不知道马倏怎么样了。

    还有自己的爹娘,她真的好想他们,平日里虽然阿娘总是揶揄她不像个女孩子,自己犯错时阿娘还会拿着竹条子追着她满院子跑,可她还是想阿娘,还有阿爹,总是很疼惜他,常说姐姐铁浼早些年跟着他们是吃了苦的,不能让□□在吃一遍苦了。

    还有姐姐,自小也是跟着阿爹阿娘一起疼着她的,算着日子,姐姐的孩子快出生了吧,她还等着孩子喊自己小姨呢。

    这些,自己大抵是都看不到了吧。

    □□咬咬牙,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了,自己必须要把滇西没有战乱的消息传出去,王禧没有造反,也并没有斩杀去谈判的使者,马倏还活着,大家都还活着,从中作梗的是鲁证,他骗了所有人,不仅骗了官家,还骗了手下为他出生入死的将士。

    □□身体虚得厉害,又想了这么多,脑子已经开始不灵光了,可她必须保持清醒,她摸了摸自己的封在袖子暗扣里的小纸条,上面写了所有的事儿的真相,这件内衬,还是阿娘亲自给她做的,只因为她从学堂回来总是喜欢和菖蒲去街尾买些吃食,可她小时候不记事,又喜欢自己拿着零钱,今日丢两文,明日又不见了三文,阿娘便是给她的内衬里封了个小口袋藏零钱,如今却成了□□传消息的最后寄托。

    □□对老贾说过,如果她死了,记得把她的尸体带回去,不为别的,只为了消息能带回京城。

    可□□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她太年轻了,压根没考虑到,这可是滇西,距离京城千里之远,谁会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卫将家眷跋涉千里送回尸体?就算是在战场上牺牲的将士,如此乱局,也只能带回一个军牌罢了。

    这是□□想岔的地方,可她自己也很迷茫,不急不急,她还有时间,她还可以细想。

    □□脑袋昏沉得厉害,为了提神,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酸麻的疼痛感从舌根一直蔓延到后脑勺,虽稍让她清醒,却不足以让她思考,□□张大嘴,狠狠心,准备再狠狠咬一下,下巴一阖,牙齿却磕在一绵软咸香的东西上。

    □□抬头一看,老贾站在自己面前,自己的嘴里则是被老贾塞进了一个馒头。

    □□愣愣的,不知所以。

    老贾看着她冷言冷语:“想咬舌自尽?没那么容易,先吃吧。”

    这馒头微热,像是刚蒸出来的,在滇西如今的情况下,能吃到实属不易。

    □□不敢动嘴,只用牙齿轻轻咬着馒头看着老贾,像是等着老贾说下文。

    老贾内心觉得些许好笑,这姑娘,饿这么多天了,怎么还这么多小心思,平日里活着这么累吗?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的:“给你吃你就吃,指不定晚上就没有了。”

    晚上她就要死了?

    □□不免多想,她狠狠地咬下一口馒头,又看着满脸沟壑的老贾,听老贾说话做事总感觉他年纪应该不大,只是常年风吹日晒,让他显得很是沧桑,既是她要死了,那总可以提些最后的要求吧。

    “你帮我拽一下,我嘴巴干,一口吃不完。”□□一边咬着馒头一边说话,支支吾吾的,虽然听不清,可老贾懂了个大概,甚至老贾都已经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却还是将胳膊垂了下去,抛下一句:“吃不下那就别吃了。”

    那可不行,□□势必是要做个饱死鬼的,□□用舌头把馒头往嘴里拱,直到确保馒头掉不下去,才边吃边嚼,嘟嘟囔囔的:“怎么有点咸?”

    她还挑上了,老贾面不改色:“掉马尿上了,没人吃,洗了洗给你,不然你以为呢?”

    老贾以为,若她真是小官家的女儿,掉马尿上的这种事儿是决然不会接受的,顺便可以试探一下,她说的是真是假。

    □□也是脑子昏了,虽嘴巴停了一下,却没将馒头吐出来,反倒是揶揄:“到底是鲁将军门下的营帐,就是讲究,这个时节,竟然还有人嫌弃白面馒头。”

    老贾觉得□□挺有意思,甚至蹲下身,确保自己和□□平视,反问她:“鲁将军门下?你又懂了?”

    □□怀揣着一股“早晚会死”的心情也是有什么说什么,索性,又咬了一大口,嘴腔空出大半,细细说道:“我阿爹虽然只是个卫将,可祖上也曾风光过,我曾祖父也曾和鲁老将军打过仗,届时便听说,鲁家是商贾出身,虽然弃商从军,可家底殷实得很,家里男丁虽自小在边疆征战长大,可回了家里头,一个个也都是仆人丫鬟乌云一样伺候着的。”

    老贾眉头一抖:“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早便说了,我爹是卫将,这些事儿在武将里头,并非秘密,只是鲁家铆足了劲儿才从商人堆里爬出来,虽未出文官,却也算是吃俸禄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风光了,但凡有眼力见儿的,也不会提之前的事儿罢了。”

    的确没人提,就是因为没人提,除开老贾这种家里头世代入伍的行伍之人,那些个科举仕途出来的,亦或者年轻些的官员还真不知道鲁家早些年是经商的。

    本朝重武轻文贱商,这小姑娘说的没错,鲁家如今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谁会提之前那些破事儿呢?

    这倒是引起了老贾的注意,眼前这个小姑娘,真是京城卫将的家眷?那怎地流落到了这儿来。

    “你这都是从哪里道听途说的。”老贾摇头,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就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没死过,的确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

    “都说了,我家世代都是武将。”□□像是破罐子破摔,“这馒头噎得慌,有水吗?”

    老贾这回倒是顺其自然地掏出拴在腰上的牛角水壶,这里头的水也放了一阵了,略带一股尘气,可□□还是咕噜噜喝了大半壶。

    “少喝些,待会儿尿裤子了,我可不会帮你收拾。”

    □□听错了,听成了“收尸”,瞪着眼义正严词地道:“那会怎么办,扔去乱葬岗吗?”

    老贾一愣,半晌才明白□□的意思,无奈瘪瘪嘴:“我时常觉得,你这性子不像是十几岁的娃娃,倒像是个几百岁的老妖怪,这些生啊死的,你倒是毫不顾忌地挂在嘴边。”

    “大势所趋罢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看得开,许是奔波的这一个月她一路上吃太多的苦,早就做好了打算,又许是被绑着的这三天她被晒糊涂了,也可能是读了这么些年书终于是脱胎换骨了,总归,内心平静得很。

    “你去过营地的东边吗?”□□像是有所期许,又像是随口问问。

    “关押俘虏的地方,是鲁家军看着的。”

    “你不是鲁家军的?”

    得,又让这小姑娘套出话来了,老贾不回应,只问:“那边有什么?”

    “有秘密,”□□故作深沉,她算是看出来了,经过这么些交流,老贾对她是有些好感的,甚至是有些信任和刮目相看,若是自己不能传消息出去,老贾未必不可以,而且瞧着老贾对鲁家的态度,可能真的是个突破口,□□笑着看着老贾,“靠着马房的那个营帐里关着的人,你这辈子都猜不到是谁。”

    第132章  第16章 正海,你到底……打的什么算……

    第16章

    马倏觉得最近风向有变,他虽然是每日被关着,可分明察觉到,最近的伙食变好了,馒头明显是当日的,但是他很久没听到□□的消息了。

    他没办法打听,来打扫的流民都是有人看着的,马倏不敢轻易说话,可他总觉得最近有事儿发生。

    这一日,下了点小雨,马倏明显感觉到身下的地垫便得潮湿,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小,雨水落在在绷得紧紧的篷布帐上,砸得人脑门生疼。

    关押马倏的帐子里,已经有人开始死了。

    长时间的封闭,眼睛被蒙着,不能动弹,毫无止尽的耗着,人光是待着也待废了。

    起初只是有人不吃不喝,后来渐渐的也就没人管了,只是这帐子里能喘气的和不能喘气的大多一样,都是一副麻木呆滞的死样子,等洒扫的流民发现的时候,尸体都爬满了虫子和苍蝇,耳朵里都是虫卵。

    之后就是第二个和第三个。

    马倏的内心愈发煎熬,除开担心自己,他还担心□□,算打扫的日子,□□已经有九天没来了。

    “老贾,你怎么来了。”门口,守卫的人显然是遇到了一个熟人,俩人在外头细聊了好一阵,随后,一阵带着湿润水汽的空气扑面而来。

    马倏浑身打了个寒颤,总感觉屋子里像是有人在转悠,但是并没有在自己面前停留多久,很快,这人出去了。

    马倏总感觉这人来的蹊跷,忍不住身体往门口挪了挪屁股,几乎是贴在了门边上,努力地去听外头的动静。

    声音很是模糊,不过马倏隐约听到了“认错了人”之类的话。

    听起来,像是一场乌龙,可马倏总是感觉,今日怕是要发生什么事儿了。

    □□许久没来,但是又多了一个来打听的人,真的“认错了人”了吗?——

    入夜,营地里起了一场大火。

    这场火烧得很是莫名,原本这几日都是下着小雨,柴湿雾浓,按道理是烧不起来的,更何况,着火的地点还是粮仓。

    主营营帐,鲁证闭着眼在听手下人的汇报,七嘴八舌,各执一词,谈的汇报的除开今日的着火之事,更多的是在议论后续是继续一条路走到黑还是嘎然而止,找个由头替王禧斩杀使臣的事儿淡化了去,好将这一场闹剧收场。

    “将军,王禧虽有意求和,和多年来在西南拥兵自重,每年进京,对将军也多有不逊,就算是在官家面前,也屡次自傲,将军,咱们这次是为民除害,以正朝纲啊。”

    “是啊将军,既已走到此步,那便是不能回头了,更何况,咱们已经杀了……已经除掉了那些使臣,连丧报都发回京城了,如今已是不能回头了。”

    “倒也不是,将军,咱们鲁家世代清流,此行此举已经是违背……。”

    “大伯父,我最不喜你提祖训二字,次次都提,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

    “这句大伯父我可是担待不起,论辈分,你我早已出五服,不过都是姓了一个鲁字,不过贤侄爱提我也能理解,若非顶着一个鲁家亲戚的名号,你又怎么会从一个伙头军三年内就爬到这样的位置,与我同在一顶帐下高谈阔论。”

    很明显,鲁将军麾下自也是分成了两派,虽然都是鲁家人,可对于这次鲁家军谎报军情,自囚谈判使臣的做法,明显有些老派人是看不上的。

    “将军!”当中一花白胡子的人怦然跪下,取下项上头盔,膝行两步,跪至鲁证跟前,低头抬手,双手将头盔高高举起,这是要将性命赌上的死谏。

    “将军!我们还可以回头!末将自作主张,并未将当时去谈判的人马诛杀,而是囚禁在了东边营地的俘虏营里,只要将军……。”

    “鲁正海!你敢阳奉阴违?”方才呛得正起劲的鲁家远侄像是抓住了太难打的把柄,登时跳了起来,指着跪地的长辈破口大骂,“当时可是你……。”

    “行了!”鲁证突然发声,他已然听了许久,一直未曾开口说话,且就想看看这些人会作何反应,鲁正海是跟着他许久的人,是一个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人,至于这个年轻的后生……

    鲁证眯着眼看着他,鲁证原配夫人年轻时随军落下了病根,早些年生养过一个女儿也早夭了,鲁家虽然旁系庞大,但鲁证这一支却无后嗣,族里多有人劝他过继一个孩子,鲁证不愿,一直等到夫人去世,才从族里接来了一个远房的侄子,一直带在身边,旁人只知道这孩子大抵是要接鲁证的班,却不晓得……

    “你出息了。”鲁证一句貌似夸赞的话,却让这方才还嚣张至极的鲁秋水猛地下跪。

    “义父!”

    “我担不起这个父字,不过是疼爱你了一些,便敢和长辈叫板了?”鲁证说完,起身,指着鲁正海冷笑,“你也是厉害的,私藏在了俘虏营?”

    鲁证三步并俩,上手抄起鲁正海手中头盔,直接朝着鲁正海当头猛砸。

    顷刻,血流如注。

    鲁正海并未躲让,只忍痛低眉,顺势做小伏低:“将军教训得是,可如今,咱们真的还有回头之机啊,若是再拖……。”

    “如何回头?”鲁证这话问得一语中的,“难不成说是我自己自导自演?亦或者是你?”鲁证一边说一边笑,“总得有个人来为这件事负责吧。”

    这话一出,鲁秋水和鲁正海都知道鲁证的意思了,这事儿是需要人背锅的。

    “粮仓紧挨着俘虏营,若非这次火烧到了粮仓,俘虏营要清点人数,这里头关的人,正海,你怕不是要瞒我一辈子?”鲁证是个拎得清的,他可以允许手下的人内斗争风,可若是伤到了他的根本,他绝不轻饶。

    “正海,你以为你是主动告知,可从我的视角来看,这清点的奏报都已经送到我的桌上,我只差翻开,你这是被逼无奈啊,你这可不是为了我留后路,这后路,应当是留给你自己的。他日东窗事发,你带着这些谈判的人马告知官家,再编纂一套如何从我手中忍辱负重保全这些兄弟的戏码,我估摸着,以官家那仁慈心软的性子,你项上人头不仅保得住,且还能高升呢。”

    “将军!”鲁正海恨不得以头抢地以证清白,可他得活着啊,若是真一头撞死了,可就真什么都没有了,鲁正海咬牙切齿,“将军,并非是末将算计,留下这批人,乃是将军自己的意思。”

    这话说得有意思,鲁正海也是今天大火烧到了粮草房,才摸到端倪。

    “将军,”鲁正海跪行到鲁证跟前,猛地抬眼,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将军,事情原委当是如此,将军发觉军营中有细作,挑拨离间,却并不知道此人是谁,未免打草惊蛇,将军顺势将谈判的人马隐匿,为的就是制造混乱,引蛇出洞。”

    真是好精彩一番故事,若非是出自鲁正海的口中,鲁证都觉得这是长乐坊说书先生在自己跟前表演。

    “编的好,那这细作是谁?”鲁证觉得可笑,十分可笑,他倒是想要知道,鲁正海准备推谁来背这个黑锅,鲁证余光扫到鲁秋水,这年轻后生已经是眉目紧蹙了,他怕是也猜到,若是鲁正海要把这故事编下去,那必然是……

    哪里晓得,鲁正海开口:“正是末将我。”

    鲁证脚步一顿,这答案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倒是……忠心。”鲁证的尾音是上扬的,明显,他也不信。

    “正海,”鲁证似想到什么事儿,慢慢绕着鲁正海踱步,思忖良久才道,“我记得,派去谈判的那个小子当年是你引荐进来的,那小子的姑父貌似也是你手下的老人了,正海,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第133章  第17章 他现下最担心的一个问题不过……

    片刻,鲁证的营帐传来一声哀嚎。

    拖出去的,是鲁秋水。

    鲁正海看着留在地上的一滩血水,浓烈的血腥味往他鼻子里猛窜,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被头盔砸出的伤口,和鲁秋水的下场相比,鲁正海已然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鲁正海方才一番痛彻心扉而又忠心耿耿的表演,耗费了所有的力气,这场闹剧是需要人背锅的,而鲁证之所以选择鲁秋水,除开此人作风实在惹人厌烦,刚愎自用之外,也正是因为一个承诺。

    “正海,人,我已经处理了,至于你手下的那些人,我知道你是存的什么心思留下他们的,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如若你手下那些人对外头吐出半点风声,莫说你了,在座的所有人,一个都跑不了。”

    鲁正海听了更是谨小慎微地匍匐下身子,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贴在了地上,额头的血腥味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他正在干一件掉脑袋的事儿,不对,他干的事儿,早就该掉脑袋了。

    算起来,鲁正海和鲁秋水的瓜葛早就从三年前开始了,鲁秋水少年得意,对鲁证总是一副奋发图强的模样,且当时尚未如此有主意,只是惟命是从,让鲁证颇为放心。

    人啊,得到的东西越多,就越贪心,鲁秋水逐渐想要安排自己的人进鲁家军,第一个下手的,就是砍掉鲁正海手下马家人的势力。

    而被挤兑的第一人,正是根基不稳年纪尚轻的马倏,这也是为何,马倏会从西南回扬州,被迫在家里将养了一阵,跟着马夫人还去了一趟京城,多亏了鲁正海暗中运作,才在几个月前重回军营。

    只是没想到,后来又出了这样的事儿,鲁正海和鲁证算是多年出生入死的战友了,只是,时间虽久,但两人意见却相左。

    总而言之,鲁正海是不想跟着鲁证这次阳奉阴违地挑拨王禧和官家的关系的,除开他年纪大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告老还乡,其次,便是这次要牺牲的人正是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捞回来的马家人。

    马倏多少也算是鲁正海看着入营,看着独立带队,看着挑枪练棒长大的,加上马倏的姑父和姑姑也在军中,鲁正海若是不保下马倏,怕是自己手下的人也没什么心思替自己卖命了。

    可光是从这营帐里出去还不行,鲁正海清楚地知道,鲁证虽然是口头上绽在了他这一边,可鲁证不会信任任何人,若是换了之前,鲁家军如日中天的时候,鲁证必然不会留下鲁正海这种做了脏事儿的人。

    死人才能守住秘密,这是鲁证之前一直信奉的原则,只是如今,鲁证入了绝境,手下没人了。

    出了营帐,鲁正海猛吸了一口气,他太紧张了,甚至出现了一些将要干呕的症状,门口候着的侍卫立刻给他递上了水壶,鲁正海摆手拒绝,低声说了句:“马倏在哪儿?”——

    鲁正海来的很是突然,马倏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见到他。

    从马倏的角度来看,鲁正海是自己姑父的伯乐,而姑父是自己的伯乐,层层叠加,马倏对鲁正海一直是十分尊敬,只是,鲁正海的突然到访,提醒了马倏一件事儿。

    鲁正海是知道自己被藏在鲁家军营的。

    鲁正海也是这一场闹剧的参与者。

    为了掩人耳目,马倏被单独带了出去,可依旧蒙着眼睛。

    一番寒暄,马倏听得有些厌倦了,鲁正海无非是想表达事出有因以及他的无奈,甚至搬出了马倏姑父和姑姑的前途来旁敲侧击,鲁正海引经据典却又高高在上的样子和方才他在鲁证面前磕头认罪的模样,判若两人。

    马倏听厌倦了,直到鲁正海轻声叹气,问出了正题:“我一直好奇,你既是被藏匿得这样好,京城何以会有风声,马倏,你向来是最实诚的,你若是为了自救,使些手段,我也能理解,但是隔墙有耳啊,你托付的那个人若是和咱们不是一条线的,我只是担心,将来有一天,东窗事发,你我都是穷途末路。”

    马倏听明白了,鲁正海到底还是来套话的,他只是想知道,这条线上还有什么人。

    马倏必然不会抖搂出□□的消息,他故作思考,貌似想了片刻,才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被关着的时候,日日被灌药,不分昼夜,耳朵也听不大清东西,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被这样关了许久,感觉感官都弱化了,不然,伯父您又怎么会让我蒙着眼睛出来,必然是怕这外头的强光刺伤了我的眼睛吧。”

    鲁正海微微一愣,才恍然大悟,马倏这是在提醒自己,他鲁正海先下将话说的漂亮,可却还是防马倏防得紧,也是,这么久未曾眷顾这个孩子,如今虽然做了不少铺垫,可马倏心里有怨气是正常的,若是没有怨气,才是足够提防的。

    “受苦了,是我考虑不周。”鲁正海挥了挥手,示意身边侍卫替马倏去下蒙眼的麻布,继而说道,“倏儿也累了,先回营地休息,好好洗个热水澡,在那帐子里关着这么久,真成臭小子了。”

    鲁正海强颜欢笑,佯装一副知心大伯父的样子令马倏觉得好笑,可马倏知道,他不能表露太多,如今俩人的关系十分微妙。

    于马倏而言,他早已看透了鲁正海和鲁证这次的勾当,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努力思考着,作为一个依旧效忠于鲁正海的毛头小子在此种情境下应该作何反应。

    委屈!对!就是委屈!

    所以他得演,演出一种被鲁正海摆弄又忽视的委屈,他的情绪越是饱满,越是能让鲁正海相信,他只是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好好哄哄自然还是会为鲁正海卖命。

    这就是他刚刚为何表现得如此阴阳怪气。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听到鲁正海让自己洗澡,马倏喉咙一滚,微微偏头,憋出一声:“知道了。”——

    马倏没有回自己原本住的营帐,他被鲁正海安排到了别处,甚至都没有让他见到自己的姑父和姑姑,马倏清楚得很,他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四周都有人把守,甚至他想出去放个水,都被人递进来一个尿壶。

    “副将还是在帐里方便吧,外头人多口杂,副将需要休息。”

    好一个休息,马倏刚洗完澡,他闻着身上的皂荚味儿,难得的干净的味道,和这些天被关起来的扑鼻尿骚味完全不同,好闻的味道能帮助他思考,他现下最担心的一个问题不过是□□还活着吗?

    第134章  第18章 “娘娘,时候到了,若想回昆……

    马倏没办法公开打听,可是从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这把让自己暴露的火一定不是贸然起来的,尤其是这外面的动静,人来人往,还有兵刃碰撞的声音,簌簌翻弄帐篷的声音,不像是在训练,倒像是在找什么人。

    马倏被囚禁了许久,气力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可整日的蒙眼让他的听觉无比灵敏,尤其是如今吃了饮食,有了些精神,马倏在营帐里索性盘腿静坐,光是靠着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声响。

    他倒是静坐了,有人却着急了。

    ————————

    祝知纹看着镜内的情景,气得跺脚:“他倒是一点不担心之前见过面的女子,我就说吧,就说这男人都是不可信的,什么情劫,不过是受些男人给的窝囊气罢了。”

    司命瞧着倒是淡定,反倒是用安慰的口气对着祝知纹:“风神本就是为了让娘娘早日回来,早受些磨难,岂不是早些回来,若非风神从中干预,本来娘娘在京城就可以受情劫的,如今却熬到了西南这湿热的地方受难。”

    祝知纹还想辩解,司命却又乘胜追击:“本来来也就来了吧,本来在流民营里都被抓了,这事儿也能了了,可风神非得安排一个姓贾的去救她,这下好了,全乱套了,整个大宋的局势都乱了。”

    司命挥笔,似要用手中的判笔改些什么,祝知纹一把握住司命手腕,司命年纪大了,握笔的手跟着一颤,手中判笔落在镜上,抖下好大一滴墨痕,瞬间浸润进了镜内,司命脸色大变,拼了老命甩开祝知纹的手,骂道:“人人都希望娘娘回来,风神希望,老朽也是希望,可风神关心则乱,殊不知要娘娘快些回来,便是要多受些苦难才是,明明只是下去受情劫的,可风神再三阻拦,如今马倏和□□二人本该是能到生死相许的份上了,可偏偏,竟滋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战友情,乱套了,全乱套了,老朽再不改本子,娘娘怕是几世轮回都回不来了。”

    祝知纹还想多问,却瞧着那滴入镜内的墨痕竟隐隐闪出些光彩,祝知纹手中法器不过手中一柄金瑶给的短刀,不懂这些门门绕绕,喉咙滚出几声嘶哑:“这墨是什么?娘娘会如何?”

    司命没心思管祝知纹这个捣蛋鬼,他奋笔疾书,一手持笔,一手拦着祝知纹,若是硬碰硬,司命必然不是祝知纹的对手,可祝知纹失礼在先,瞧着司命也是真心为娘娘着急,祝知纹且就默认了司命一顿操作。

    半晌,司命双手合十 ,低声嘀咕了一句:“娘娘得罪了”——

    “娘娘,时候到了,若想回昆仑,务必让这具肉身死在当晚。”

    “娘娘,三月之期快到了,若是天亮之际,这具肉身未灭,玄女必会想办法锁住您在昆仑的真身,到时候,回天无力。”

    “娘娘,务必醒来,您是昆仑的山神,您是开天辟地的人物,您不再是长安长乐坊铁家二女儿。”

    “娘娘,老朽司命是豁出性命为您改写的簿子,您只需要让这具肉身死在天亮之前,您在凡间的一切经历,老朽自会用半生气力为您改写,届时,您依旧是渡过情劫的昆仑山神,至于这欠下的情丝,只要娘娘之后不对任何人动情,自然不会有人发现。”

    “娘娘,您可听到了?”

    □□豁然睁开眼,她看着头顶布满灰尘的房梁,明明是夏末,可她背后的凉意却一阵一阵的,她听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声音?

    □□微微张嘴,尽量让自己呼吸得顺畅一些,她浑身冰凉而又麻木,这具身躯,竟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而她的脑子里,像是洪水一般涌入了数千年的记忆。

    昆仑?山神?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感觉指尖开始回血了。她慢慢坐起身,双脚还有些麻木,她揉了揉脑袋,想起来了,她不仅想起来了之前许多记忆,还有自己在这军营里的最后一些记忆。

    她被老贾安置在了一件兵器房,这里放的都是之前从战场上缴获的敌方军械,因规制不同,无法直接使用的,就先堆砌在这儿无人看管的库房里,譬如断了柄的刀刃,半截的箭头,这些虽然破烂,可西南远离京城军械库,距离最近的滇军库房也跋山涉水,且先留着,将来有了空闲,拾到拾到倒是也能继续用。

    □□脑子很沉,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开始在库房里选了起来。

    她需要一些东西防身,毕竟,她本应该是被军法处置的人,也不知道老贾想了什么办法,竟然让她死不见尸地藏匿到了这里。

    “呵,祝知纹。”□□几乎是下意识地轻哼出这个人的名字,她心里很是清楚,这些蹊跷,必然是自己手下这个十二分忠心却又没什么脑子的副将。

    按照如今这肉身的最后记忆,军中是起了一场大火的,而且这场大火,还是□□暗示老贾去放的,老贾许是不想牵连□□,原本计划是两人里应外合,和放火的当晚,□□被老贾骗到了这仓库里,说是让□□收拾好东西,免得救火的时候有人进出,发现□□在这军械库里生活过的痕迹。

    多么合理的理由,□□就这样被反锁在了军械库了,虽然□□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被褥上多出来的一大包干粮就已然觉得不对,瞬间就冲了出去,却还是没赶上老贾锁门的速度。

    不过印象里,这军械库里面都是破烂,外头的门锁也只是一道简单的木栓,若是硬闯,应该也是能砸开的,只是,□□还在犹豫,这一砸,动静可就太大了。

    迟疑之际,外头突然传来□□烧的声音,很远,但□□如今的耳力今非昔比,就算是一里开外的露珠落地,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王禧的人打过来了?

    不对,按照之前的设定,王禧虽然功高盖主,略有出格的事儿,可并无反意,之前传回京城里的消息,也不过是鲁证为了自揽功劳的障眼法罢了,而鲁证这番操作,可谓是一石二鸟,既让自己出兵有名,又压着王禧让他不敢有太大动静。

    毕竟“有异心”的帽子已经戴上了,就算王禧只是多在属地征收一粟,也可是被挂上反贼的名号。

    可狗急了跳墙,鲁证和王禧在西南僵持这么久,王禧屡次派出前往京城请安的副将都半路失踪,所谓上大天听,让官家来主持公道怕是不可能了,走投无路之际,假反成真反,也不是不可能。

    既是要反,兵荒马乱,况且□□有这么多兵刃在手,若只是让此肉眼湮灭,易如反掌。

    可□□忽而觉得,既然自己是必死之身,倒不如去救一个人。

    □□提起一柄顺手的长枪,这枪头是好的,只是柄断了一截,可这本是男子制式的长枪,断了一截,倒是对□□这体格还未完全长开的女娃刚好。

    只是这肉身有些没力气,□□掂了一下长枪,有些沉,她又从兵刃礼法翻找出一截红缨,几股缠起,当做粗麻绳,将这长枪背在背上,用红绳系紧,这样背着,能省不少力气。

    唯一阻碍她的,就是这锁住的门。

    哐地一声,门栓被整齐地拦腰斩断,□□手握长枪,外头无人,偶尔可以听到马棚那边的嘶鸣声,果然是有人闯进来了,日常都已经习惯刀枪兵动的战马可以慌乱至此,怕不是人都打到营内了。

    不过,若是有马的话,的确方便不少。

    □□按照记忆很快找到了马棚,果然,马儿们都慌了,她随手牵过一匹红棕色大马,这肉身有些太娇小了些,□□竟还需要扒拉着马鞍才能蹭上去,双脚勾着马镫还有些吃力,但好歹,手还是能握住缰绳的。

    □□拎着缰绳,战马就是这样,无主的时候自然会乱,一旦有人骑上,瞬间变得专注起来。

    可等□□赶到之前关押马倏的营帐的时候,里面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灭口了?

    这是□□的第一反应。

    “去东边!快!”

    有人误将骑马的□□当做了快骑,难怪,夜深露重,加上□□背上还背着长枪骑着大马。

    人流顺着这声音往东边去。

    “铁骑去啊!”这是有人在催促□□。

    对,如果东边人多的话,说不定能找到马倏。

    这儿灯火暗,别人姑且能认错□□,可东边人多,□□需遮掩一下自己这身装扮,可外头也没有适合她的盔甲,□□看着一柄被混乱中被斩断的旗帜,上头绣着的是鲁家军的凤鸟图案,红底金凤,十分霸气。

    □□跳下马,将旗帜从杆子上去下,用枪头一挑,撕扯两下,凑成了一件红色披风,复而上马。

    “走!去东边!”

    这马儿像是能听懂□□的话似的,蹄子一抬,直接朝着东边狂奔。

    这肉身虽然骑过马,可之前都是仆人在底下牵着,□□分明觉得这身子骨的腰身和大腿都没什么力气,越是没力气,越是颠簸,不过无妨,□□始终记得,自己今夜的任务不是活下去,而是顺利地死掉。

    果然是王禧的轻骑闯营了,到处都是混战。

    很快,□□发现了靠近城墙的一小伙人马,领头的,正是马倏。

    而脑海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娘娘,你命本该绝,此时自戕即可,不必趟这蹚浑水。”

    □□在脑海里反问这个声音:“那你倒是帮我查查,马倏今夜命是否该绝。”

    司命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如今已然决定去骑马救人,无论结果如何,按照□□亦或者说按照娘娘的脾气,这个人是救定了。

    战火中,马倏几乎陷入绝境。

    人是突然闯进来的,而且直奔鲁证的主帅营,且就一队轻骑,却轻车熟路的像是进入自家家门一样,而马倏刚好被软禁在主帅附近的营帐里,纵然是对鲁证所作所为十二分的怀疑,可外敌入侵,往往是杀红了眼的,王禧的轻骑瞧见马倏这般装扮,自然知道他是鲁家军的人,登时拔刀以向,马倏且战且退,几个走散了的兵卒瞧着马倏身手灵敏,几人自动抱团,却还是被逼到了城墙之下。

    马倏看着身边一起浴血奋战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的胳膊也受了重伤。

    鲜血顺着刀刃淌下,他看着已经卷刃的长刀,上面十几个豁口像是往他心口里贯穿的凉风,将士没了刀刃,就像是被拔去牙齿的猛兽。

    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弄明白,他还有太多真相要去追寻,他不能就这样死了。

    “鲁证骗了官家。”马倏单手撑地,看着七八个手握长刀向他逐步逼近的王禧轻骑,他们骑着马,火光里似并不能清晰地听到马倏在说什么。

    马倏昂头,眼角流淌的鲜血糊住了他的眼眸,他偏头,试图让这股鲜血淌向另一边。

    “鲁证骗了官家!是鲁证!”马倏像是从嗓子里发出的嘶吼,“鲁证!骗了天下人!”

    第135章  第19章 领头的像……

    领头的像是早就料到,嗤笑了一声:“王禧将军无法上达天听的时候,你们何曾有人这样呐喊?如今快死了,倒是耳目清明了?”

    的确,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像极了懦夫求饶。

    对啊,在这个故事里,马倏似乎什么也没做,他莫名地被安排去和谈,莫名地被关押长达数月,在他正要搜集证据,等待将来回京城的时候,王禧竟然突然之间真的反了,这一切都乱套了。

    不仅是乱套了,仿佛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一样。

    差一步,马倏仿佛永远都是差一步。

    他像是被一双大手带着走,每一步都显得关键却又错失时机。

    王禧夜袭鲁证的军营,这着实是真的要造反啊。

    马倏垂头,一股无力感自他的指尖泛滥到他的脑仁,他眼眶微红,犹如一万根针扎在眼角。

    马倏恍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人在绝境的时候,无外乎两条路,要么狗急跳墙奋死抵抗,要么便是断了所有的念想,一心求死。

    王禧反了,马倏一直以来想要弄清和平反的事儿也不复存在。

    马倏盯着眼前五六个轻骑,箭已上弦,马倏自觉今日是必死无疑。

    也罢,反正结果都一样,王禧已反,其中的缘由便和他一起消弥罢了。

    弓满如月,马倏几乎都听到轻骑满是厚茧的手指摩擦弓弦的声音,他太熟悉了,这是穿心的力道,对方也是没想让他活着了。

    嗖地一声,马倏垂下胳膊,他早就没力气了,虽然隔着护甲,可他明显感觉到,他的胳膊多半已经断了。

    啪嗒,这是箭矢落地的声音,一柄长枪歘地一下直接拦断了箭矢,马倏睁眼。

    眼瞧着眼前一人一袭红旗披身,驾马俯身,马蹄几乎是自马倏眼前掠过,这人飞快拾起深深扎入在地上的长枪,回手一挡,陆续箭矢落地,眼瞧着对方收弓抬枪,□□直接勒马而下,跪行甩枪,直击马腿,四五人纷纷下马,唯独一人立刻勒马往后躲过。

    □□大口喘气,这身子骨委实太弱了些,她顺手将缰绳甩到马倏手中,侧目:“骑马。”

    “阿凝?”

    “走!”

    战场上,争分夺秒,□□必须让马倏立刻明白自己的用意,她匆匆补上一句:“你活着才有真相。”

    这句话仿佛一枚冰锥直接扎入马倏的心窝,且就在一瞬间之前,他已然放弃了。

    “那你?”

    □□不肖废话:“我必死,但真相必活。”

    □□抬头看天,夜色如墨,□□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为马倏拖住这群轻骑。

    五个人,四人已经落地,唯独刚刚喊话那人依旧骑在马上,短兵相接,骑马优势更大,他居高零下,手握长枪,若是自上而下攻击,□□只有躲避的份,更何况,地上还有四人已提刀而来。

    他们以为,这是一场生死搏斗,可□□,却是抱着必死的心。

    马倏的右手已经断了,这是他提刀的手,也正是如此,马倏求生的欲望才会湮灭,可如今不同了,马倏用左手拾起一柄长枪,踏马镫上马。

    “抓住他!”为首的示意左侧一人骑马准备。

    □□扭头,直接用枪尾猛戳马屁股,几乎是同时,马倏驾马马儿往南,□□提枪向北。

    几乎是同时,王禧的人正要驾马去追,直接被□□一刀砍去,两节马腿带骨连肉地坠地。

    □□提枪,怒目瞪着五人。

    一场酣战,□□体力不支,手中长枪却从未松掉半分,缠斗几乎快要一盏茶的功夫,对方五个人本事铆足了力气想要一击即中,却此次被□□躲过,反倒是各自累得大汗淋漓。

    领头的骂了一句:“这小个子怎么不怕死似的。”

    □□正要继续缠斗,脑海里,司命的声音又在催促:“娘娘,该回来了,虽说是天亮之前,可越早回来越好啊。”

    “马倏到哪儿了?”

    司命一顿。

    □□一个恍神,竟被人家一枪挑中了手腕,筋骨断裂,□□的右手握不住枪了,她慢慢将长枪从右手换到左手,这一幕,像极了方才马倏放手一搏的样子。

    “马倏到哪儿了?”□□在神识里问司命。

    这是第二次询问,司命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娘娘,他活不过今夜的,王禧造反,这是已经写在史书上的。”

    □□知道司命的意思,无外乎马倏并没能将消息送出去,甚至马倏这个人,都未曾在史书中出现过。

    司命顿了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娘娘,您本来就是渡劫的,马倏这人,亦不是活生生的人,本就是用娘娘留在昆仑的铃铛幻化出的人形罢了,娘娘若是要回来,这一人形自然也是不复存在了。”

    “娘娘,该回来了。”

    □□知道,马倏从来不是她这一场劫难的结局,可她还是忍不住地好奇,理智终于打败了她,□□闭目,只等着迎接对方那手持长枪的致命一击。

    几乎是这一瞬间,□□看到了很多东西,她的眼前不停地闪过□□自己的记忆,她作为金瑶的记忆,从上古,到和祝知纹一起携手奋战,犹记得,她将那些邪祟全部压在鼎墟。

    功高盖主,天帝未曾疑她,可玄女却不能容她。

    □□不过是她前往凡间渡劫的一世罢了,早在之前,为了堵住玄女派的悠悠众口,金瑶也曾化身为乞丐、贵女、王孙公子乃至帝王前往人间渡劫。

    名曰渡劫,实际上不过是免遭玄女更多暗算,更重要的是,司命一直以渡劫不过是历经磨难锻炼心智的名义诓骗玄女,殊不知,劫难愈烈,天神灵气愈盛,当然,为了避免金瑶真的惨死在某一世,司命一直安排得很是巧妙。

    痛彻心扉却又不至于痛苦焚身。

    凄凉惨死却又不至于遭受凌迟。

    这么些年,金瑶凭借着走量不走质的渡劫,倒是积攒了不少灵气。

    加上金瑶每次下凡,多则一年少则三月,也少了昆仑不少腌臜事儿。

    金瑶看着眼前闪回的一世又一世,却发现回忆里总是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马倏?

    当金瑶做乞丐的时候,马倏是唯一一个会主动给她递馒头的孩童。

    当金瑶成为京城贵女时,替公主和亲远赴西域时,马倏是护亲队伍里的那个副将。

    当金瑶成王孙贵胄时,马倏竟然就是她身边自小伴着她这个公子哥儿长大的书童。

    还有金瑶从王爷一路谋夺皇位,成为帝王,却又在三日之内死在皇位上的时候,马倏竟然就是那个拖着她已经断气的尸体逃到眉山上的小太监。

    怎么回事?——

    昆仑。

    大家都听说了一个好消息,金瑶又又又又渡劫回来了。

    不过金瑶这次回来很是不一样,往常渡劫回来,总是笑脸盈盈,仿佛凡间发生的事儿都和她无关似的,但这一次,听说一回来就直接冲去了司命那儿,大门紧闭,也不知道俩人在聊些什么,甚至连祝知纹都被安排在外面守着。

    也有人说,祝知纹在外面那是理所应当,毕竟金瑶每次下凡渡劫祝知纹都要捣腾些什么,十次有八次都是让金瑶回来得更加晚了。

    当下,司命一手持簿,一手握着笔,颤颤巍巍地跪在金瑶跟前,不敢动弹,只听得金瑶一字一句地在质问:“这辈子的马倏,还有上辈子……罢了不管叫什么名字,这人出现得蹊跷,难不成,次次都是你用了我的铃铛做出来的人?你图啥?非得用我的铃铛去捏人,你的坐骑,你的法器,或者祝知纹,你怎么不拿他们捏?”

    这话问得司命都不知道从何答起,他抿抿嘴,尴尬的淌着汗:“没法子,娘娘阳气重,旁的东西近不了娘娘的身,而娘娘哪些剜心之痛,又总得是最亲近的人受苦受难亦或者施加于娘娘,唯独娘娘的铃铛,十分好用。”

    司命说着说着还兴奋了起来:“娘娘的铃铛像是天生就和娘娘同根同源似的,用它捏人,不仅底子好,而且还会自动去寻娘娘,免了我不少情节安排,很是省事。”

    “娘娘是不知道啊,娘娘的铃铛是越用越好,起初还得我描眉画形才能有个人形,往后几次,只需吹一口气,自然就成了这剧本子里哦不这簿子里的人形,十分有灵气。”

    “只恨娘娘只有一串铃铛,若是多有几串,那娘娘每次渡劫里的人物,我这……。”

    给了台阶就往上爬,说的便是司命这号人,只是被金瑶狠狠地瞪了一眼,司命便也不说话了。

    “往后,不许再用我的铃铛。”金瑶轻叹一口气,“不然我总觉得奇怪。”金瑶轻抚心口,“回想起来,每次遇到你用铃铛幻化的人物,心口总是不安生。”

    “这是自然。”司命忽而压低了声音,又特意屏息,确认四下无人,只有那祝知纹守着门口,才是扭头爬上这三人高的书架,顺着梯子开始翻找一本老册子,找到了又颤巍巍地下来,双手一抖,这盖满尘土的老册子瞬间变得簇新。

    这是一段记录上古的书籍,只是不是官方认定的,无人问津,且就搁置在这儿,久了,很多人便也忘记里面写了什么,可是司命日日便是研究这人从哪儿来又到哪去的事儿,颇觉得这里头写的有些道理。

    “娘娘,你瞧着这段。”

    这上头的字,金瑶是看不懂的,七扭八扭犹如蛇形,这是早些昆仑族的蛇形字,金瑶微微抬眸,眼神里仿佛在说“我?你是让我看?”

    司命懂了,牵出几分尴尬的笑容,立刻解释:“我来娘娘拆解拆解。”

    “娘娘,你瞧着图,怀山抱玉,而这山的形状,娘娘这边看,”司命调转了一个方向,用手指顺着山脊比划,“这山的形状,似不似一个女子,长发披肩,卧榻而睡,闭目而眠,而女子的心口,似有一尊玉,亦或者是什么石像。”司命拼了老命地给金瑶指,可这画中看得并不真切,模模糊糊的,毕竟这册子已然上了年头。

    金瑶姑且当做看清了,示意司命继续说。

    司命手指往下一顺,指了指落款:“您看落款。”

    这落款金瑶倒是看得清了。

    “无涯?”这是当年天帝的小字,还是他做弟子的时候的字号。

    “天帝既然发现了这幅图,还将这幅图带到了昆仑,我想着,必然是有些靠谱的,只是知道天帝的小字的人甚少,所以这册子也被束之高阁了,娘娘,您难道不觉得,这画中的女子和娘娘有几分相似吗?”

    “娘娘本就是山神,无父无母,又是从何而来,若说是这山川演化而来,那娘娘的真身便是一尊山,便是再合适不过,而日夜伴着娘娘的铃铛,若说是娘娘当时心口的一枚玉石或者佛像,更是合理,如此说来,娘娘和那铃铛本就是一体,娘娘去哪儿,铃铛就去哪儿,再是正常不过的事儿。”

    “老朽也不是在为自己开解,只是若无这铃铛下凡和娘娘一起渡劫,娘娘又怎么能算是渡过了这劫难呢?”

    “那此次呢?”金瑶顺着司命的话往下说,“此次我算是成功与否?”

    “难说,”司命啧了一声,额上慢慢渗出汗珠,“按我这册子上写的,娘娘自然是渡过了,但是实际上……,不如我替娘娘记上一笔,将来时机成熟,咱再渡劫也不迟。”

    “何时?”金瑶可不喜欢欠账。

    司命愁眉苦脸,是啊,自己若说是金瑶下次被玄女逼着下凡渡劫,这不是在咒金瑶么,司命大手一挥:“人有旦夕祸福,神也有跌宕起伏,不若就等着娘娘哪日再下凡游玩,便让这铃铛自然而然地跟去,顺便就把劫数给渡了,如何?”

    下凡?游玩?

    司命是个会说话的。

    司命继而又笑:“我给娘娘和这铃铛之间系上一根羁绊,来日,无论娘娘在哪儿,这铃铛都可以找到娘娘。”

    “罢了。”金瑶不想多讲究,“你也算是费心费力了,按你说的来便是,只是……我倒是希望我且就待在这昆仑一辈子,再无下凡日。”——

    番外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