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趁着天色蒙蒙亮, 山路尚未有人行至,顾景淮和易子恭将散落在路边的尸身和七零八落的马车处理了。
他们的两匹马倒是老老实实地候在原地,一匹正悠哉悠哉地吃草, 另一匹则马腿曲下,半卧着休息。
见到主人归来, 白马登时站起来,吐着粗气打招呼。顾景淮摸了摸它的脖,拽着缰绳将它掉了个头。
“你先。”
易子恭早上了马, 正侧目等着他们, 姜初妤也不矫情, 扶着马背上了马, 向前靠了靠, 给他让出地方。
身后一沉,顾景淮利落地翻身上马, 双手夹在她腰间握住缰绳,低喝一声,白马迅捷向山下而奔。
“对了, 你是什么时候从棺材中出去的?”姜初妤才想起这件事,向侧后方歪着脑袋问道。
顾景淮垂眼瞅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她头拨正:“坐好,仔细摔了。”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明明一直在守灵。”
“……就在皇上下旨后, 你出去的那会儿工夫。”
棺盖内侧雕刻着云龙纹, 翘抬着省了些劲儿,他脱身后熟悉顾府地形,躲开众人视线去找了易子恭, 潜出府邸后再尾随着车辙印一路追赶,果然将徐秉逮了个正着。
姜初妤算是知道他们为何能耽搁了阵工夫还追上她乘坐的马车了, 这白马跑得真是快,风好似幻化成了琼瑶碎玉,噼里啪啦扑在她面上,不由得皱起小脸,以袖遮面。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句含着怨气的话语乘风飘到了顾景淮耳畔,他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风一冲,吞下一口气,哑住了。
姜初妤问完后也想明白过来了,他那时估计还不放心她。
哼,心机深的臭男人。
一路奔至兴业坊,已到了辰时末,百姓早出门行商、采买,他们找了个不远处偏僻的巷子停马,由便于露面的易子恭出去探探路。
不久,易子恭带着从食肆买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来了,手中还提着个包袱,里面装着件湖色锦衫。
“少夫人一身白衣难免惹眼。”
姜初妤笑盈盈地接过,披上锦衫顺口赞道:“多谢,你有心了。”
易子恭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随后扬起头问道:“世子,现在还按照计划,我先带少夫人回府吗?”
顾景淮以黑帕蒙面,手抵在下颚,目光在他二人间巡了个来回,似在定夺中。
“嗯。”
姜初妤刚要上易子恭的马,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她不解地回望去,顾景淮拍了拍白马:“你乘这匹。”
三个人两匹马,显然是不够分的,她扒着马鬃的手未动,眉尖微蹙:“那夫君如何行动?”
“不用你操心。”顾景淮背着手侧过身去,将马让给她。
是,反正他有的是办法。
姜初妤气冲冲地上了白马,在心里提醒自己,再也不要事事替他着想了!
**
半个时辰后,两匹良驹一前一后在顾府大门前停稳。
看守的卫兵长矛一横,怒喝:“来者何人?”
姜初妤身在马上,斜眼睥睨着他,冷声问:“你说我是谁?”
“原来是顾夫人。”他把长矛重又竖起来,声音弱了下去,“可是夫人昨夜是乘马车而去的,怎的骑马归来?”
“那些人马都死了。”
此话一出,易子恭差点没从马上惊下来,这是能说的吗?
姜初妤面色不改,坦荡地迎上守卫愕然的目光:“怎么了?几个人马而已,不配给我夫君陪葬?”
守卫让开身:“夫人请,但这位是?”
“昨夜护送我的人之一,曾对我夫君有恩,故此留他一命,又怎么了?”
她秀眉一蹙,声音更加冷硬,还带着不耐烦,颇有要把他们都拉去给人陪葬的气势。
易子恭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地回了府,打心眼里敬佩起了这位少夫人。
入府后,姜初妤直奔死气沉沉的东厢房,什么话也不说,身后还跟着个男人。
易子恭虽住在顾府,但并不是主子,白日很少露面,故而家仆们大多只知其人未见其面,一个个的都不认识,不免对他们起了各种猜测。
世子尸骨未寒,少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不过他倒是常来书房议事,有几个书房的仆役认得他,姜初妤也懒得操心,把他丢给下人安排。
刚要走开,她又想了想,既然顾景淮说要用易子恭的身份,那还是住得近点更方便。
“还有空着的偏房吗?收拾出来给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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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归府,却只口不提世子的事,明明前几日还瞧着那么伤心,整日灵堂中守灵,这一片丹心莫非是装出来的不成?
还有那个平白无故住进东厢房偏殿的男人,怎么想都怎么怪。
姜初妤不知别人作何想,比起人云亦云的口舌,更令她焦虑的是顾家的其他人。
周华宁要见她,还有那一大一小两兄妹,她谁也不敢见。她可不像他那样会演戏,心里一点也不悲伤了,便连滴泪都难挤,马上就会轻易漏了馅。于是只好一回房就开始装病,装得像是惹了阴气,吃什么都吐,整夜梦魇。
春蕊只好对主子们僵硬地陪着笑:“少夫人刚睡下,她晚上睡不着,白日好不容易能歇下,若是吵醒她,今晚估计更难熬了。”
一次两次能糊弄得过,日子过了几天,便不好再闭门谢客了。
周华宁作为当家主母,第三次来见她,春蕊也不好拦了。
她形容憔悴,才真是大病一场的人,手指都瘦了一圈,好在指尖还算温热,搭在姜初妤腕上摩挲着。
顾府连大夫都请不进来,姜初妤吩咐人还给自己熬之前喝的药,但这病气却如松木扎根,一点儿也不见除,这才惹了怀疑。
周华宁把了一阵,慢慢放回手,起身示意春蕊跟她到外面说话。
春蕊硬着头皮回答了,话术还是老一套,什么睡不好吃不好易乏易吐,尽量往神鬼之说上引。
“那就对了。”周华宁心下笃定,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摸着她脉象流畅圆滑,结合你说的这些反应,十有八九是有孕了。”
啥?
春蕊不知道周华宁把出来的脉象准不准,但她知道那些症状都是她瞎编的啊!
小姐这两天,吃嘛嘛香,她每顿饭后都偷着给她送把瓜子呢。
可是,也有些人的体质是有喜后爱吃东西,小姐这几日明显与前些天不同,胃口甚好,莫非真有喜了?
可是姑爷他没了啊!
春蕊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过,一时也没了主意,急了起来:“夫人,您说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要好生伺候着,这可是我儿的骨肉。”
周华宁情难自禁,泛出了泪花,但那如一潭死水的眸子却渐渐透出些生气,悲喜交加,拍着胸口缓着气。
“这事先不要张扬,暂且不能传到皇上耳中,你千万守住了,知道吗?”
春蕊应下。
周华宁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走,什么也不说,姜初妤好奇得竖着耳朵听,自然什么也听不到,于是等春蕊回来,一激灵坐起来,忙问:“夫人都与你说了什么?”
春蕊又是喜悦又是惊慌,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出来:“小姐,你好像有喜了!”
“哈?不可能。”
“夫人给您把过脉了,差不多十拿九准。”
春蕊刚想劝她要好生保重贵体,好好活下去云云,却听她斩钉截铁道:“我不可能有身孕,这事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莫非?”
这话把春蕊也说蒙了,缓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姜初妤面红耳赤地点点头:“我们根本就没……”
她顿住。
等等,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
她也不确定了。
她屏住气,慢腾腾地抚上小腹,脸上泛起可疑的红。
不会吧?
“总之,现在大夫人认为您有喜了!您还不打算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装病吗?”
春蕊语中含着埋怨,她作为姜府陪侍,又跟着小姐去了姚家,这么多年的情分已胜似亲人,还是第一次有事被瞒得这么严。
姜初妤眼珠滚了滚,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
“嘘,保密哦。”
*
当夜,撒了几天谎的姜初妤是真的没睡着,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不说,甚至不敢翻身,生怕压着了腹中那万一怀上的孩子。
他怎么还不回来!
睡不着,姜初妤索性坐起身来,一脚把长横木踹开,对着顾景淮的锦被拳打脚踢,弄得乱成一团,恨不得撕了。
“坏人!臭男人!讨厌死了!”
说不惯脏词的姑娘骂人都这么软绵绵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一点儿力度都没有。
“呵。”他吐出一丝轻笑。
姜初妤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忙摸起横木握在手中,警惕的双眸在黑夜里亮亮的:“是、是人是鬼?”
“我又做了何错事,能叫夫人大晚上瞪着眼,迭迭痛骂不休?”
顾景淮擦起一根烛灯,光影明灭中,他看到她的眸光柔软下来,乌发如瀑,乖顺地坐卧在榻上,期期艾艾地扁了扁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姜初妤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着眼睫楚楚开口:“夫君,我好像有喜了。”
顾景淮身形一顿,险些被融化的烛液烫到,他缩回手,斩钉截铁:“不可能。”
他如此笃定,那便是做实那晚并不曾做到那一步了。
都不是傻子,稍作反应,就明白过来彼此心中所想了。
“你难不成以为……?”他侧目而视。
姜初妤偏过头去,臊得面如火炙:“是你母亲!是大夫人错以为我有孕了,我才做此猜测的!”
顾景淮的面颊也被烛火的热烧得烫起来,只好说起正事,叫屋内的气温降了降:
“那晚想害你的人,顺着往上查到了雇主,是徐秉的一远房亲戚,此事多半是徐家人,或许是徐妃所为,与熙和并无干系。”
姜初妤惊讶地看过来,徐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旖旎一扫而净,姜初妤也汇报起了这几日的事情,说到顾延清时,对其甚为赞赏:
“二弟变了不少,这回不是装的,是真沉稳了许多。那日他来看我,我没接见,你知他怎的?他竟在门外磕了个头,说只要我一天是他大嫂,他便有照顾我的责任,叫我有事莫要瞒着,定与他说。”
她莞尔一笑,“瞧瞧,这可不像是他以前能说出来的话。”
顾景淮颔首:“延清荒唐惯了,这回让他得些教育,是好事。”
“他到底是何心性,怎么大妹与他不对付?”
“延清与雅涵乃双生子,可全然是一对冤家,雅涵家族责任心高,延请偏偏相反,书也不好好读,也不愿习武,不学无术。”
“我明白了,夫君与大妹是同类人,二弟与小妹颇相像。”姜初妤身向后倚,靠在床壁上,像是随口一问,“夫君愿意娶我,也是因着责任二字吧?”
顾景淮却不再搭理这话,走到博古架前,将其中一层摆放着的司南转到朝北,又转了下一根柱腿,后头的墙变成了两扇门,缓缓向两侧拉开,赫然出现一间暗室。
暗室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俨然是间小卧房,一张不大的罗汉床上摆着小几,上面有几封重要案牍,还有那枚铸金虎符。
他点燃壁灯:“我宿在这里,你快歇下吧。”
姜初妤抱着身前的锦被,这下再不用顾着什么腹中胎儿,随意在榻上扭换姿势,却还是睡不着。
这个问题,他又回避了。
但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她于他或许只有责任吧,所以他才……不愿碰她。
第42章 第42章
姜初妤这晚睡不踏实, 做了一晚光怪陆离的梦,还梦见八年前的顾景淮管自己叫娘,简直疯了。
这些天她提心吊胆地装病, 本就损耗精气,一大早顶着泛黑的眼周, 任谁瞧都不敢怀疑她病是装的。
可偏偏又在“孕中”,看在知情人眼里,自然以为她是亏了营养。
姜初妤捧着周华宁送来的十全大补汤, 捏着鼻子灌了几口, 砸砸嘴, 又好喝又难喝的, 一股怪味儿。
她只喝了一小碗就放下汤匙, 对来送膳的仆役温言道:“我没那么金贵,来碗二十四气馄饨吧。”
等饭的时间, 她溜到博古架前,变着法扭动司南也触发不了机关,曲起手指轻扣墙面:
“夫君?你在里面吗?”
她生怕被下人瞧见, 问完就使劲咳嗽,佯装靠墙休息。
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动静,看样子他已经离开了。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还没来得及问他, 这“腹中胎儿”可怎么办才好, 叫人一直误会着,也不是个事啊。
姜初妤拿了册话本靠在贵妃榻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手握着书,目光却越过它眺向了远处, 兀自失神了许久。
“小姐,你怎的瞧着精神不佳,可有哪儿不爽利?”
春蕊这一打断,姜初妤幽幽转眼看向她,寻思着要不要将顾景淮和易子恭的事告诉她。
春蕊被她盯得后背发毛,好在这时送膳的终于来了,她接过托案放在八仙桌上,喜道:“我说怎么这么慢呢,原来是还做了道乳炊羊,小姐您快来!”
姜初妤鼻尖动了动,去嗅羊肉的香气,被勾着动身来到桌边落座,一看那碗乳炊羊炖得汤如白水肉质软烂,喜不自胜,招呼着春蕊一起吃。
她夹了几块肉吃得眯起了眼,心想有孕也挺好,处处得人照顾。
可不一会儿,她咬着筷子停下嘴,忽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她只是叫下人给膳房传话要馄饨,他们不会违背主人命令换菜,除非是传话传错了,可顾府仆役伶俐机巧,一般不会犯这种低等错误。
偏偏,错得还很符合她口味。
**
顾府仆役是忠诚护主又机灵妥帖,但人多的地方闲言碎语也多,只是张扬与否的区别罢了。
自那日那个养在府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门客光明正大地入住东厢房偏殿,是个人都对他好奇了起来。
专门伺候易子恭的几个丫鬟仆人这几天落得不少清闲——那人根本没什么好伺候的。他整日整夜窝在房中不见人,今日有人放不下心敲门去问,竟无人作答,大着胆子进去一瞧,房中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事要不要禀告少夫人呢?”
“我说还是叫大夫人拿主意吧,她身子好似无碍了,我总觉得少夫人回来后有些怪。”
“是呀,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况且大夫人嘱咱们安分些,不许去扰少夫人清净,那果然还是去找大夫人吧……”
几人刚要商量派谁去传话,忽然见偏殿檐下角站着一人影,定睛一瞧,纷纷摆正身子行礼:“易公子安。”
却又有人按捺不住疑惑,小心翼翼地抬眼问道,“敢问您这几日是否不在府中?这幅打扮又是作何?”
易子恭穿着藏青袍衫便服,松垮地套在身上,如往常般不修边幅,但不寻常的是,他面上戴一黑底面具,边缘镶着金丝,除了眼部露着一条细缝,竟把整张脸都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扶了扶面具,依旧言简意赅:“毁容了。”
侍女仆人们瞠目结舌,相视的一会儿工夫,易子恭又脚底一抹不知去了哪里。
**
易子恭行步更轻盈,要走出他那种稳中带着微晃的步伐,还真不容易。
好在顾景淮肚饿了段时日,体会到四肢绵软的感觉后,学起来倒有个□□成像,二人身形又相仿,骗过旁人绰绰有余。
总算有了活人身份,第一件事便是先吃顿好饭。
顾景淮晃悠着来到了膳房,饭香从灶中飘出来,诱人不禁咽了咽口水。
“怎么这个时辰还开灶,谁要的膳?”他只顾着变换声线,却忘了转化语气,赶忙找补了句,“我是替少夫人来点膳的。”
小厮也懵了:“现在做着的,就是少夫人要的二十四气馄饨啊?”
“……她又不要了。”
顾景淮的眼前忽然浮现她专挑鱼羊鲜里炖得软烂的羊肉,小口咬着眼眸含笑的样子。
“来份乳炊羊吧。”他一哽,又道,“我是说,少夫人改主意了,她想吃乳炊羊。”
顾景淮回偏殿用食毕顺来的馄饨后,乳炊羊才终于端上正房的八仙桌。
姜初妤还没大快朵颐多久,忽然有人来传话:“老爷请您去一趟偏殿。”。
“……父亲?”
她转了转眼,一脸不解地放下筷子净了口,移步去了偏殿。
一进门,她就看见那熟悉的黑底金丝面具,正是那晚顾景淮来救她时所戴的那只。
可房内还有她公公,姜初妤不敢多在他身上停留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离他的方向退后了两步,抄着手看向顾文启,硬着头皮演了下去:
“您叫儿媳来易公子房中,可有什么吩咐?”
顾景淮莞尔。
顾文启奇怪地睨了眼她,又扭头看向儿子。
“父亲已经知道了。”
姜初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略略弯了弯唇角:“父亲见笑了。”
她气不过地瞪了眼他,顾景淮轻耸了下肩,像是在说,瞒不过他老人家。
“那,府上其余人……?”
“暂且还瞒着。”
还没等她松口气,忽又听公公沉稳的声音响起:“你快坐吧,有喜了多留意着些,不用过分拘泥规矩。”
“咳。”
顾景淮颇为无奈地捂上面具,不用看就知道面具下的真容定是窘然又无奈,“她还没有,这事是个误会。”
顾文启的眼神立马就变了,简直就像是当着她面在骂儿子不行。
难得看他吃瘪,姜初妤抿唇偷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瞥他一眼,又低头忍不住咧嘴笑了笑。
隐在面具后的凤眸不悦地眯了眯,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她幸灾乐祸的。
顾景淮一手仍然背在身后,一手装作收拾案面,挪砚台时,不小心碰到了瓷碗,发出一声脆响。
他从不将书案与食案混作一谈,能让他都不讲究礼法了,想必是真饿了。
姜初妤走到他身旁,伸手帮忙收拾碗筷,却见碗底剩了口汤,飘着葱茸,好像是她要的馄饨。
这么说来,那乳炊羊莫非是他给她换的?
阿姐说过一嘴的事,他竟记得。
不愧是整日研究兵书的脑袋,记性真好。
顾景淮也反应过来,伸掌去捂碗面,正好碰上她递来的手,指尖相触,彼此都是一愣,同时松开了手。
叮一声响,瓷碗倒了,汤汁泼洒出来顺着案面淌上了习字的毛毡。
顾景淮看着这一幕险些额角抽搐,拿了宣纸就往上盖,却不小心手上沾上汤汁,又去擦手。
姜初妤实在绷不住,咯咯笑了两声,转而拿帕子去帮他。
顾景淮更为不悦,他的夫人竟敢当着父亲的面不知收敛地笑话他,还是连着两次,他这夫纲立得也太失败了些,简直愧对父辈。
他一把反捉住她的手,凑近她耳边压着声道,“适可而止,给我留些面子。”
一旁远观的顾文启却捋着垂须,纳闷地看着儿子儿媳“耳鬓厮磨”,十分不解。
瞧着感情尚可,怎么同房两个月了,还是没信?
他承认,最初是看不上这大儿媳,但方才得知有孕为假,也不免期待落空,嘴角向下垂了垂。
到了年纪,远离朝政,含饴弄孙也是乐趣 。
他抬眼瞅向儿子明显清瘦了不少的身形,心里有了数。这定是外出行军劳心劳力,伤了根本所致,得大补补。
顾文启用手杖敲了两下地板,咚咚两声,那说悄悄话的二人同时看了过来。
“你既毫发无伤地回来了,白日掩人耳目也就算了,入夜后可还得回房睡。”
顾景淮应下。
他本来就宿在正房……的暗室里。
顾文启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儿媳:“叫你过来,一是确认你知晓茂行假死之事,二是让你跟’易子恭’建立些联系,方便你二人接触。”
他依旧锐气的双眸缓缓落回儿子身上,“虽有不妥,就做近身护卫,保护你腹中遗腹子不遭人暗算罢。我下的命令,没人敢置喙。”
送走顾文启,姜初妤翘起小人得志的尾巴,一把将他的面具摘了下来,勾在指尖转了两圈,神气地笑着:“这下真变成我的护卫了,夫君作何感想?”
顾景淮伸出一指顶着她额间,把她推远,咬牙道:“夫人先回屋好好’养胎’吧。”
午后晚些时候,顾延清搬来了一个半人高的柜子,上面放着一块晶莹的玉如意,一看就价值不菲。
姜初妤伸手不打笑脸人,道谢收下了:“二弟这是为何?”
“当然是贺大嫂有孕之喜。”他说着还吸了吸鼻子,估计是想起大哥之死,心情复杂。
可姜初妤只想笑。
“大嫂你放心,这孩子虽没了父亲,但我会为他负责的。”他异常坚定,双目炯炯,“我是说,你不用担心他的未来,我会将他视如己出,不管我以后生了几个孩子,他都永远是顾家的嫡孙嫡孙女,得最优待。”
姜初妤心下感动:“你大哥说,你得以成长,他深感欣慰。”
顾延清讶然:“大哥说?什么时候?”
“……他给我托梦了。”
此时躲在暗室的顾景淮将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也想起那日的对话,现在却有些后悔。
还是让这小子去继续做他自己游山赏水的春秋大梦算了,凑什么热闹来养什么他的孩子。
晚膳时,姜初妤屏下了所有仆役,关起门来与顾景淮在八仙桌上吃了顿“团圆饭”。
沾了她有孕的光,他的面前也上了一小碗十全大补汤。
顾景淮还未喝过这东西,呷了一口尝尝咸淡,香中带着苦,很难说是什么滋味。
瞧他喝了一口便放在边上不再动,姜初妤起了坏心,拿他从前教训她的话回击道:
“这汤里的食材都金贵的很,夫君可不许浪费哦。”
顾景淮不理她,但一顿饭下来,那碗汤慢慢都喝净了。
饭后,不到一个时辰,他忽觉身下蒸腾起一股无名火来,小腹酥麻如蚁爬。
坏了。
第43章 第43章
顾景淮闭眼缓了一会儿, 慢腾腾地挪步退得远了些。
姜初妤正比划着尺为他量身,见他向后退,没做多想就去抓他, 玉指正好勾在了鞓带上。
顾景淮腹间一紧,屏着气定身不动了, 生怕哪里一动填上那一指距离,又贴上她挂在腰间的手。
实在是太危险了。
姜初妤并非没准备他的生辰礼,只是被许多事冲搅了, 尚未完工, 拿不出手。
奇珍异宝是送不了了, 她本打算亲手做件大氅, 偷偷用了他外衫量尺寸, 但还是没赶上。
反正已误了期,她也不藏着掖着了, 索性大大方方提出为他量体。开始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扭捏起来了?
“夫君别动,快量好了。”
她双手扶住他腰侧, 重新对齐量尺的一端,顺着腿股往下压尺,弯下腰想去固定另一端。
这时一只手忽然横在她胸前拦住了她,姜初妤目光向上滑, 不满地睨了眼他, 却见他喉咙上下滚了滚,面颊似透着红。
刚要细看,顾景淮忽然抬手横掌捂着她的眼, 将她向后推了推:“改日再量。”
姜初妤瞧他步履匆匆走向外间,连忙跑几步拉住了他:“夫君怎的了?”
她真是怕了他了。
顾景淮此时只离花鸟图屏风两三丈远, 只需两步,就能逃离这屋子,暂缓口气。
可他竟甩不开腕上传来的温热,也不知是她衣上还是身上的香气缭绕在鼻尖,如摸不着的钩索般,将他拴在了原地。
身体的某个部位不受他意志控制,在她勾上鞓带时就有了反应,现在不仅没消火,反而更有抬头的趋势。
顾景淮听只觉肺里像有团棉花塞着,怎么吸气都填不满,只得快速喘息着,屈起指尖狠掐了下掌心。
趁着眼眸恢复短暂的清明,他偏头瞧了眼她,却见她明眸澄澈,如凝脂白皙的颊面上不见半点绯红之色。
明明他们吃的食物是一样的,怎那补汤只冲着他来?
好在并非中了媚药,他自己也可解。
顾景淮重又戴上面具,咬牙切齿地回了她的话:“我去如厕!”
……
过了许久。
真的很久。
姜初妤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吃坏了肚子了。
“春蕊,你去备点止泻药。”她吩咐这话时,自己都感到隐隐腹痛,饭食都是一样的,他消食得快有了反应,现在果然要轮到她了。
可这腹痛却并非阵痛,像肚里坠了块铅,这种感觉莫不是……
“先帮我找来月事带,快!”
等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顾景淮也回来了。
“易子恭”即便作为近身护卫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内房,他每次出入都是先躲在殿顶,趁人不备时迅速翻窗。
他自知去了很久,本以为一次就够了,却根本压不住,只好弄了第二次。
这时间比沐浴都要长了,他尚未想出什么借口,一回来却见她只穿着中衣面朝里躺在床榻上,乌发顺着姣好的曲线搭在腰上,一双小巧的玉足露在外面。
好不容易泻下去的火又有重燃的趋势,顾景淮向下撇眼,扯过锦被罩在了她身上,眼不见为净。
“水好了?”姜初妤还以为是去打热水的春蕊回来了,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扭身一瞧,“呀,夫君回来了?我叫人给你备了止泻药,就在桌上。”
“……”
也行,正好免了他说辞。
“解手”后,顾景淮的眼眸恢复了往日清明,看着裹好衾被如蚕蛹的她也不感到燥热了,气稳稳地沉在丹田,声音低沉浑厚:
“还未到就寝的时辰,怎么睡下了?”
姜初妤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来了月事,双手抓着锦被边,提着遮住了半边脸:“我…不大舒服。”
说来也是奇怪,她从今年年初开始,每月来月事身子都不大爽利,近几个月更是一月更比一月疼,害她这回没办法了,只好差春蕊去打水烫脚暖身。
不大舒服?
瞧她这幅样子,顾景淮心里有了数:“是女子的那事?”
姜初妤圆目一睁,羞赧地点了点头,随后却扭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哼,很了解嘛。
“你且等着。”
脚步声远去,姜初妤从被中钻出来,不知他的意图,正好春蕊提来了桶,她双脚泡入水中,舒服得展眉叹气。
书房中。
架上整齐罗列着的藏书中多是兵书与字帖,也夹杂着四书五经与医书等等。
顾景淮寻书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摸上了夹在两本兵书之间的那本册子的书脊。
《俏寡妇寻郎记》。
甚么鬼东西?
他又扫了两眼,右上方还藏着本《冷宫娘娘的复仇》。
顾景淮嘴角抽了抽,简直不忍直视,把这两话本都抽出来,倒着放了进去,让那写着名字的书脊不见天日。
他拿了要找的医书,重又鬼鬼祟祟地回到了房内。
姜初妤刚泡完脚,热气由脚心熏蒸入了体,身子暖了,就舒服了不少,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
半梦半醒中,她仿佛感到有人在摸自己的脚踝,登时什么睡意都没了,惊叫一声缩回腿,夺了被子护在胸口。
她右臂撑着上身微微抬起,眯瞪瞪的眸光渐渐汇集,惊惧随着呼吸平复了下来,手臂一软滑回了榻上,抚着胸口缓神。
“夫君吓坏我了。”
顾景淮翻了翻被她动作碰歪了的书册,照着上面所写的功法,伸着三指贴在她膝下方,仔细又生疏地找着穴位。
“你不是不爽利么?试试这古法有没有用。”
姜初妤大为震撼,他怎么这么好心?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似是听见她的心声,顾景淮懒懒掀眼,解释道:“你上月肚痛的时候,夜里会踢我。”
“……”
做这推拿术时,不能隔着衣物。他掌下包着的是她细嫩光洁的腿肚,上好的羊脂玉也比不上这手感,不知不觉,按得有些久了。
趁那补汤没再起效,顾景淮最后在她脚掌中点了几个穴位,收回了手。
姜初妤被他弄得又疼又痒,抱着腿呼着气,泛着水光的眼眨巴着,似控诉男人的手劲。
她一直在喊疼,也不见他怜香惜玉!
顾景淮把锦被蒙上她的脸,起身离开床榻:“好了,快睡。”
谁知她竟捉住了他,故技重施,手指勾在他腰间鞓带上。
“!”
顾景淮提着鞓带紧了紧,警惕地推远了些,却听她言辞恳切:
“夫君要不别去那黑屋子了?留下来睡吧,我……我有些怕。”
遇险那事着实让她留下了阴影,方才被他吓了一下,现在身边一离了人,心就扑通扑通一阵跳。
顾景淮本想严声拒绝,却见她双唇翕动,眉尖轻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上去真是怕极了。
“……好罢。”
他狠不下心来抬步离开,只好恶狠狠地冲她定下规矩,“那你保证,今夜不许踢人。”
躺下后,顾景淮算是终于体会到了传说中的温柔乡。
那长横木根本就不管用了。
即使她蜷缩着身子,衣角都没碰到他,他也能嗅到那若隐若现的体香,或是一闭目就浮现出她光洁的小腿,根本无法心安理得地入睡。
那补汤里究竟放了何物,效用能持续这么久,看来他也该多看看医书了。
他抬手捂脸,下一瞬却意识到这手摸过她,面上更燥热了,倏地移开,擎在空中半晌,不知该放在哪了。
鬼使神差地,他将目光下移,停在腰间偏下的位置。
喉咙滚了又滚,直到那处锦被都有些发皱了,他还是悬崖勒马,没有把手用在那上面。
翻了个身,他双眼紧闭,誓不再睁开。
睡觉!
……
翌日一早,顾景淮骤然从梦中惊醒,反应了片刻,猛地朝外侧过身体,双腿蜷起来,僵着不动了。
更糟糕的是,枕畔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看来她也快醒了。
姜初妤美美伸了个懒腰,右手差点碰上人,赶紧缩回手,清清嗓问候道:“夫君晨安。”
“嗯。”
“我昨夜没踢你吧?”
“没。”他咬牙。
姜初妤听他声音低哑,有些不解,明明昨晚睡前还帮她揉腿,怎么一觉醒来又变得这般冷漠了??F
不过听他声音闷闷的,姿势看上去像害冷,姜初妤忙凑过去:“是不是发热了?”
说着要伸手探他额间。
“别碰我!”顾景淮厉声制止她,更紧了紧身上的被,“我没事,你先起床罢。”
姜初妤虽有些疑惑,却到底没追究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从床尾钻出去下了床,梳妆打扮去了。
顾景淮等她撩开帘出去,才略略放松身体。胯部的衣裳湿答答地贴在身上,不太舒服,而更难堪的是他的脸面。
身侧还有余温的枕榻上似乎有留有那股淡香,再加上那神奇的补汤,才致他梦到些荒唐。
顾景淮以最快的速度擦干净身体,换了新的里衣,又把弄脏的衣物藏到床下,等得空了亲自洗。
这要是叫她看见,还立什么夫纲,他的脸面就全没有了。
他把那坨布又往里踹了踹。
第44章 第44章
那个神秘的易公子面具不离首, 有传言说,是少夫人不好意思面见外男,才叫他罩面;另也有更离谱传言, 说世子根本没死,只是借易公子的身份, 所以才整日罩面见人。
姜初妤听到时,简直想把最初传这“谣言”的人捉出来看看是何方神圣,真让他给猜对了。
不过最为人所接纳的, 还是传易子恭是真毁了容, 在一场火中烧得面都焦了, 险些丧命。
这自然是假的, 自顾景淮假扮身份回来, 姜初妤就再没见过易子恭,也不知他们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但说到火, 这京都城内还真起了一场火,烧得正是时候,也正是地方。
李家着火了。
“我听说放火的好像是李家嫡女, 人趁乱还跑了,现在他们家又想封锁消息又想寻人,乱成一团了。”
或许是喝那药喝的,姜初妤来月事的这几日, 身上越来越爽利, 但依然不想出去与他人交际,干脆佯装养胎,闭门不出。
春蕊成了她的信鸽,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揣着消息带进屋里。
“李家嫡女?那不就是李书慧么?”姜初妤想起那日的抱琴少女, 言辞害羞地报上父亲名号,妄图求得垂怜的样子,很是困惑,“她不像是与家族有仇的样子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事都能传进顾府里,想必李家已然放弃封锁消息,一心寻人了。”
春蕊为她揉着小腿,不小心力使过了,姜初妤发出抽筋似的叫唤:“疼疼疼!”
她不免有些怀念那晚顾景淮的伺候,力道正好,时轻时重,真想再体验一回。
要不今晚再故意踹他两脚?
想曹操曹操到,姜初妤听见正上房的屋顶传来瓦片被敲击的闷响,那时他要进来前的暗号。
她连忙把侍女都找借口赶出了屋子,撑开窗户后立在一旁,默契地等他从天而降。
顾景淮甫一落地,就听他夫人语带担忧地问道:“我听说李书慧出事了,夫君可有她的消息?”
这几日他一归来,她总会先问他今日去了哪里,可有吃好饭,有时还会上手解他衣裳查看有无伤势。
对此他早有准备,可被她用旁的事情一打岔,刚打好的腹稿到了嘴边,又生吞回去:“子恭他们找到她了,人还活着。”
姜初妤拍着胸口松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女子在世间活着何其艰难,能少吃些苦便不会轻易为难自己,若她李书慧真有苦衷,活着还有希望,总比不明不白地死了任人置喙强。
顾景淮灼灼目光随着她移步而动,静待了一会儿,她竟兀自走开了,坐在茶桌旁若有所思地托着腮,捏着颗蜜饯递入口中。
……这就不问了?
他大步走过去,拖开交椅发出吱一声响,惹她看过来,方悠悠开口:“我今日还未进食。”
“夫君想吃什么?我去叫人做。”托有孕的福,这些天是她嫁进来后过得最舒服的时日了,膳房全天候着,什么时候想吃什么都可以。
顾景淮却垂眼向下看,落在那小碟蜜饯上不动了。
姜初妤会意,托着碟边向他那边推了推,谁知他却摊开双手:“我手不净。”
她等了等,也不见他去洗,才慢腾腾反应过来,莫不是要她喂吧?
她右手还捏着自己吃过的半颗蜜饯,左手去取颗新的,试探性地伸到他嘴边,忽觉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不就是那柿子树奇缘么。
“扑哧。”
姜初妤忍不住笑出声,可还没等她乐多久,指尖忽被温热的物体碰触了一瞬,刹住了她的欢声笑语。
他他他……
顾景淮唇舌一触即走,将那蜜饯卷入口中,三两下嚼碎咽下,轻蹙着眉评价道:“还不错。”
姜初妤瞠目结舌,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偏偏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似的,一脸平静地反问她:“怎么了?”
“……夫君要不继续说说李书慧的事吧。”
她快要兜不住了,轻捻指尖擦去那羞人的热意,生硬地转移话题,不自在极了。
顾景淮眼底微黯,注视了一会儿她无处安放的手,舔了舔唇略略回味一番,才将话头拽回正事上:“我来正是想和你说这事。”
原来李家那火不算是李书慧放的。
她潜入书房偷账本,被看守的侍从发现,以为是贼人,叫来了李家老爷。
李缓达一进来,看到自家女儿瑟缩在墙角,手中还拿着他拿视作命根子的账本,登时气得火冒三丈,随手抄起镇纸就要打她。谁知挥臂时竟不慎打落了烛台,烛火立刻窜上书架,蔓延至整间房。
李书慧趁乱携账本逃之夭夭,李家只好派人去追。
听完前因后果,姜初妤略感诧异:“夫君怎知晓得如此详细?”简直就跟在旁边看着似的。
“自然是从李书慧口中问出来的话。”
姜初妤恍然大悟,原来他已见过她了。
“我来与你知会一声,我会离开数日,直到了结此事,你且安心在家……”他视线移向她平坦的小腹,“安胎。”
听他的意思,李书慧手中的账本似乎是十分重要之物,为了大局,是要护她周全。可姜初妤自然也记得那姑娘的野心,要她就这么放心任他走,平心而论,她做不到。
“夫君可是要去见李书慧?她现在在哪儿?身上可有受什么伤?”
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为了使她安心,顾景淮努力回想着一一答复:“她逃到了山上一座废庙里,子恭正守着她,至于伤……好像这里被火燎了。”
他露出自己手背与手臂相连处的侧面皮肤,指给她看。
这种不易察觉部位的伤势都被他注意到了,瞧得很仔细嘛!
如此,更不能放他单独去了。
姜初妤笑意盈盈地捏起颗蜜饯凑到他嘴边:“夫君也带我一同去吧,你们这些大男人不会、也不方便照顾人家姑娘,我去正好能帮得上忙不是?”
方才吃的那颗蜜饯齁得他现在嗓子还黏着,顾景淮在她期冀的目光里犹豫片刻,终是俯身吞下了蜜饯,又给自己倒了碗茶,仰脖顺着喉咙送了下去。
咣当放下碗,他用手背随意擦了下嘴,趁机翘了翘唇角。
呵,没想到她竟这么离不开他。
可若是就这么带她走,那他假死的事情也不能再瞒了,好在皇上还在封锁顾府中,只告知母亲与弟妹,应暂且传不出去。
他在心里盘算好接下来的事情,点了头:“好,你收拾收拾,晚上出发。”
*
子时过后,假寐的二人同时幽幽睁眼。
姜初妤揉着惺忪的睡眼,连打了两个呵欠,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先伺候他更衣。
可肩上一沉,顾景淮拿了早早备好放在案上的外衫给她罩上,“抬手,快些。”
“我、我自己来。”
姜初妤背过身去,整理着身上的男子衣裳,面颊有些发烫。
他这是以为她穿不惯男人的衣服,才亲自上手给她穿衣?
小看谁呢,伺候他穿衣这么久了,她已经很会系腰封了!
她憋着劲儿要比试一番,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转过身一看,他也穿点完毕,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俯身向她靠来。
姜初妤一惊,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抱自己,愣了愣,也抬起双手抱在了他腰后。
与此同时,她腰间一松,低头一看,是腰封被解了。
顾景淮拽着她左右衣领换了个叠放顺序,带笑的声音响起在头顶:“你穿成左衽了。”
“……”
姜初妤唰一下撤回双手,拍开他的手,背过身去重新穿好自己的。
她一定是还没睡醒,衣裳都不会穿了。
***
月黑风高夜,一人骑着一匹马,齐头并进奔在乡野小路上,一路沉默,不详盘旋在空中。
姜初妤做好了要跑很久的准备,谁知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山下。可一想到上回入山林遇到的蛇和虎啸,她突然生生勒住马,不敢前进了。
察觉到她停下,顾景淮一紧缰绳掉转马头,黑色的夜行服融在同样黢黑的山林中,冷硬的眉眼又赋予了他杀伐气,仿佛失了七情六欲的斗神修罗。
“怎么了?”
姜初妤竟有些不敢靠近他,可缠着要来的是自己,怎能还没上山就打退堂鼓,于是蹬了脚马肚,慢腾腾跟了上去。
她缩着脖子紧了紧领口,向手上呵了口气,朝他展颜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瞧着勉强极了。
为了行路方便,她做书童打扮,穿藏蓝色宽袖大衫,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髻被一个朴素的单髻代替,清秀的眉眼在夜里水亮亮的,极具天然去雕饰之美。
顾景淮借着月光上下打量了个来回,挑眉笑道:“害怕了?”
“才没有!”
她一拽缰绳策马狂奔,很快就又被他追上,引着她向山上跑。
夜风卷着细碎的尘土扑在面上,姜初妤只顾盯着他背影,却乍然被风迷了眼,用手搓揉出泪来,好不狼狈。
等到了目的地附近,顾景淮翻身下马,一转身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她——
双眼眼眶红彤彤的,像是哭过,眼眸清澈如洗却不见泪光,透着些倔强看着他。
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他发问,姜初妤率先走近他,右手去解左手上系着的红绳,上面串着一颗金色的小念珠。
然后不由分说拉过他右手,想将那红绳系在他手腕上,可尺寸不合适,在她腕上能轻松打结的绳好似被砍半,只能绕他手腕一圈多两个短线头,根本系不上。
姜初妤微张着口,伸着自己的与他比了比,吃惊道:“夫君,你好粗啊。”
……
知她说的只是手腕,但顾景淮还是下意识偏头捂住脸,想到别处去了。
他清清嗓,煞有介事地应了声:“嗯。”
姜初妤从身上摸出火折子,做了个极冒险的行为。
她一手捏住红绳的两端对齐,一手举着火折子缓缓靠近,在火苗触上绳的那瞬间立刻拿远,火烧出了个死结,这口就被封住了。
她灭了火,满意地端详了两眼正正好好挂在他腕上的红绳,呼呼吹了两下:“没烫着夫君吧?”
顾景淮不明所以,只是唯恐她飙泪,才任由她折腾。
这绳也没什么特别的,除非剪短也取不下来,何况一个大男人戴着啰嗦,他有些不满:“这是为何?”
姜初妤一撸袖子露出自己另一只手上同样的红绳,莞尔一笑:“辟邪!”
哪有什么要哭鼻子的样子。
二人牵着马,一前一后步行着向上走,树木繁密,绕了半天才来到李书慧的藏身处。
姜初妤不禁腹诽,怪不得她能躲得这么好,方才来的路简直是个八卦迷魂阵,寻常人根本找不进来。
那座荒废的佛寺似乎没有太多年头,看无人打理疯长的杂草判断,大约不到一年。
寺院很小,只有一个殿,两旁是寮房,现在其中一间有微弱的火光,映着一女子人影。
几个男人守在门前,听见外头有动静互相对视一眼,易子恭示意另外两人继续守着,自己握着佩剑,无声走到寺门后屏息凝神。
此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就是这里吗?”
随后,他家世子带着一与少夫人面容相仿的男子进来了。
“参见世子……少夫人。”
易子恭多看了几眼,才确定这不是个男子,正是少夫人本尊,连忙见礼。
一行人会合后简单寒暄了几句,姜初妤边打着呵欠,边等他们打扫出一间能住人的寮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她口口声声说来帮忙的,怎么好像更添了麻烦?
于是主动敲了敲亮着灯的门:“李姑娘,我能进去吗?”
李书慧应声开了门,对视了一瞬,二人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夫人请进。”她侧开身。
姜初妤打量了一圈角落结网又灰尘扑面的寮房,忍不住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
“委屈夫人了。”
李书慧在她对面跪坐下,一点也不嫌蒲团脏,似乎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你在这里几日了?”她也不含糊,率先发问道。
“四日。”仿佛听到她心声,李书慧继续解释道,“定远侯他们,是昨日找到的我。”
李家派了那么多人找都还没找到,她夫君一出马,不出三日就找到了,该说是他真厉害呢,还是他们心有灵犀?
“也难为你了,为我夫君的事,竟敢冒如此大的险,你不要命啦?”
姜初妤心里堵着一团气,若她是她夫君,见一女子为自己做到这份上,真死了也想下辈子娶人家,更别说还活着呢。
而且她……也很敬佩她。
不管她是不是为了别人,能做出大义灭亲之事的人,真的很厉害。
于是不免多了些危机感。
李书慧垂下眼,深吸了口气,刚要作答,却听敲门声响起,糊着纸浆的墙面上映着男人的影子。
姜初妤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嘴撅得更翘了,有些酸溜溜地问:“找谁?”
那身影一顿,男人透着无奈的声音隔着木门响起:“……夫人。”
姜初妤颇为受用,如花孔雀亮尾般扬了扬头,眼却分毫不向门看,只仔细盯着李书慧的表情:“夫君请进吧,我们没什么不方便的。”
顾景淮推门而入,先向李书慧望去,隔空点点头,当作打招呼。
姜初妤唇角绷成一条直线。
随即,他看向她:“房间收拾好了,不过或许你们女子同住更为方便,你说呢?”
好哇,还真当她来伺候情敌的,包扎伤口闲聊说说话也就罢了,这里黑灯瞎火阴气十足,万一夜里出了什么意外,她们两个弱女子谁能保护谁啊?
姜初妤嘴角更向下垂,笑不出来了:“我倒觉得不妥。”
她瞥了眼李书慧,见她眼神发直,愣愣地盯着某处。
顺着目光一瞅,她竟在看顾景淮手腕上的红绳。
顾景淮双臂戴了护臂,袖口处干净地束着,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那红艳艳的绳十分显眼。
姜初妤故意以手作扇扇起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了句:“这屋里好热。”
李书慧循声望来,正好瞧见她腕上也有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与顾景淮的那根一起看,似月老缠的红线。
姜初妤恰到好处地停了动作,长袖垂下来遮掩住腕,心中不禁为自己在山间半道上想的这一出,隐隐得意起来。
怎么也得旁敲侧击地警告她一下,他们夫妻恩爱,暂时容不下旁人吧?
李书慧抿唇划出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地对顾景淮说道:“烦请将军先回避片刻,臣女有话想对尊夫人说。”
吱呀一声后,门轻轻合上,姜初妤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重又警惕起来,双手叠放在膝上,挺了挺腰背,严肃起来:“请说罢。”
“夫人方才不是说,我为了您夫郎才折腾出这些事吗?”李书慧含笑缓缓摇头,澄黄的烛火在她漆黑的瞳仁中跳跃,“非也,我做这些,并非为了定远侯。”
她垂下眼,唇边漾出一丝苦笑,“我是为了……顾家的二公子。”
第45章 第45章
李书慧自己都说不清, 是什么时候动的春心。
很早以前顾雅涵就在她耳边说些叫人害臊的话,什么要与她做姑嫂。可她少女怀春的目光,不知怎的, 渐渐就从大公子投向了二公子身上。
有时她旁敲侧击地向好姐妹打探顾延清的事,顾雅涵却总是对他嗤之以鼻, 说的都是些坏话。
“要不是有大哥顶着,家都得让他败完。”顾雅涵也不爱叫二哥,似乎并不尊重这个只比她早出生两个时辰的胞兄。
知这对双生子不对付, 李书慧也不再问了。
不过, 二公子怎么会是败家少爷呢?她不信。
某年花灯节, 傍晚下了淅沥沥的小雨, 李书慧与家人走散了, 也没带纸伞,只好举着双臂指尖相连挡在头顶, 小跑到房檐下躲雨,好不狼狈。
竟发现,那沿街房后头的小巷里, 顾家二公子正蹲在地上,手中鹤伞倾斜着,半个后背露在雨中。
伞下,罩着一只通体褐黄的鼳鼠。
她眼睛看直了, 顾延清似有感知, 歪了歪伞向她看了过来。
李书慧面上一羞,连忙背过身去,可又实在不想放过这难得与他单独碰面的机会, 用帕子擦去鬓发上的水渍,回身与他见了一礼。
顾延清自也眼熟她, 浓眉扬了扬,向她招手:“快来瞧,这鼳鼠不怕人,在嗑果子呢。”
李书慧愣了一下,险些以为认错人了。
顾二公子在外竟这么活泼能言吗?
后来她处处打听留意,才发现顾二公子确实与寻常男子不同,毫无争名夺利之心,对仕途不上进也就罢了,整日想着游山玩水,好花鸟鱼虫,擅长斗鸡。
但是偏偏在自家人面前装得沉稳如泰山。
还真是有趣。
她所知的那些纨绔子弟,包括她的父亲,手握闲钱便铺张浪费,花在面子上,花在女人上。
所以,说顾二公子这样返璞归真的人会败家,她是不信的。
可磬广台案后,什么都变了。
她不能再悄悄关注着顾二公子的动向,能救李家的人,是他的大哥,或者徐相。
可奇怪的是,李书慧不觉得十分难过,只觉命该如此。可听到定远侯的死讯后,她路过顾府大门前,见门上落了硕大的锁,还有官兵把守,忽然就想,会有鼳鼠跳进去陪他玩吗?
往后国公爷膝下就顾二公子一个男丁,他是不是再也完不成踏遍山水、做一青衫打马客的愿望了?
而反观他们李家,父亲这些天忽然轻松了不少,好像肩上驮着的那座山顷刻碎成沙砾散去了。
从头到尾,她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如提线木偶般被父亲和姨娘遣去招惹男人。
她想要知道答案。
……
“夫人高看我了,我没那个胆子去偷我爹的账本。我只是想看一眼,谁知,事情现在就变成这样。”
李书慧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逆来顺受惯了,头一回做出些冒险的事,竟就闹得这么大。
“我怕被我爹打死,下意识就往外跑,边跑边躲,在山里快饿死的时候,被那位姓易的公子所救,将我带来这里,才见到了定远侯,所以夫人大可放宽心。”
她解释清楚,说得口有些干,挑开水囊的盖子喝水润了润嗓子。
姜初妤将鬓角碎发拢至耳后,梗着脖子嘴硬道:“……什么放不放心的,我也没担心什么。”
李书慧看了眼她手腕处的红绳,笑笑不说话。
“……”
听完她的解释,姜初妤不免唏嘘,也百感交集:“恕我冒昧,李姑娘知不知道二公子的……本性?”
“我知道。”
如此,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相信缘分,二弟未必不是李姑娘的良人,且走着看。”
“借夫人吉言了。”那蜡烛快燃尽了,黯淡的火光下,李书慧的双眸越发空洞失神,“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活命。”
姜初妤心里没了芥蒂,把她当作妹妹看待起来,见她这样丧气,凑过去拉住她的手,断然道:“你放心,我夜里睡得轻,有动静立马就醒了,我还会些功夫,多少能保护你。”
“夫人真要与我同睡?”可是……她担心的又不止是今夜一个晚上。
她是回不成李家了,往后即便或者,也不知流落去哪儿。
“自然。”姜初妤手肘支在案上,手心朝上勾了勾,“顺便让我瞧瞧,那账本到底写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
顾景淮倚靠在墙上,曲着一条腿,手搭在上面,静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指尖叩起了胫骨。
咚咚。
他手指停下,扬声对门外人道:“进。”
来人是易子恭,闪身而入躬身行礼后,压着声音道:“世子,徐家有动静了。”
顾景淮凤眸斜睨了他一眼:“磨磨蹭蹭的,快说。”
“徐相造反了。”
他倏然抬首。
默了几息,顾景淮嗤笑一声,把玩着剑柄,剑眉微扬:“火烧到老狐狸尾巴上了,还以为他会断尾求生,他却要鱼死网破。”
“或许他猜到真账本落在我们手里了,等送到皇上手中就为时已晚,他死路一条,还不如搏一搏。”
易子恭面无表情地分析完心中所想,不忘拍主子马屁,“世子吩咐我们看着李家,还真有意外收获。”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的几案,上面放着的便是那意外收获的两本账簿,一本中官家的银钱流向顾家,另一本则是徐家。孰真孰假,一眼便知。
不就正好说明,是徐家故意动用官银养了些不干净的兵,把脏水泼在顾家身上,引导皇上猜疑他们想借所谓太子旧部的力量造反?
顾景淮拿过账本,一左一右别在腰间,眼光微沉,阴云欲雨:“我倒觉得,徐家早有不臣之心。”
这时忽又有敲门声响起,打碎了室内紧绷的气氛。
易子恭见人影瘦小,顺口通报道:“是少夫人。”
顾景淮站起身整了整衣装,绷着脸正色道:“你别怪她打搅,她缠我缠得厉害,等你成亲后就知道了。”
易子恭:“……哦。”
他品了品世子这话,怎么有种瞧不起未婚男子的味道?前几个月被皇上赐婚后闷头丧气的人难不成是鬼吗?
门一打开,姜初妤兴冲冲地探进脑袋,扒着门框满眼好奇:“夫君,李姑娘说账本现在在你们手上,能给我瞧瞧吗?”
顾景淮站起身,亮出扎在腰封里的账本。
姜初妤伸出手:“对对对,叫我看两眼,马上还你。”
他掀眼看她:“……你不进来?”
“我想通了,今夜与李姑娘同睡。”
顾景淮:“……”
易子恭:“……”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少夫人缠着世子的样子啊?
他决定再观摩学习学习,其中定有他还未参透的奥秘。
他眼风快速在世子少夫人之间飘了两个来回,被世子捉住,剜了眼他。
“看什么看,没事就出去。”
易子恭挠头,当着少夫人的面连话都不会说了,双颊渐渐涨红,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有事啊,这不是出大事了吗?
*
易子恭还是离开了,他要冷静一会儿。
姜初妤后知后觉是自己的造访把人家赶走了,不满地皱了皱鼻尖:“夫君不想叫我看,说一声就是了。”
她刚要关门退下,手腕忽然被人制住,拖入房门。
门静悄悄关上,寮房内没点烛灯,只有从窗桕与门缝里漏出的月光撑着不大的视野。
“没说不让你看。”顾景淮的圆领上缝着一圈金玉带,映射出的碎光闪烁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看得姜初妤心颤了颤,差点想亲上去。
好险。
“这有一本真的一本假的,你自己来取,取哪一本看哪个。”
他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展臂让她选。
姜初妤随便选了一本,走到窗下翻开看得有模有样。
顾景淮还是第一回瞧见她读得如此专注入迷,忽然想起了他书架上什么冷宫记和……
“《俏寡妇寻郎记》?”
“啪”一声,姜初妤迅速合上书,杏眼圆睁,异常惊恐地看着他。
她忘了把书拿回来了!
“是春蕊喜欢的话本,我没收了,不知放在何处好,就暂时放在夫君书架上了。”
只惊慌了一瞬,她便事不关己地重新打开账本,轻描淡写地撇清自己。
顾景淮忍笑颔首:“好,那我回头烧了。”
“……随夫君的便。”
大不了她再买一本,还没看完呢。
姜初妤重新将神思投回账本上,这回顾景淮不再打扰,抱起双臂倚在窗的另一侧注视着她,颇为期待她的答案。
“这是假的。”
许久,姜初妤把账本还给他,言辞坚定,“我相信夫君不可能是做出这种事的人。”
顾景淮意外地挑挑眉:“哦?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如此肯定?”
“我知道。”
姜初妤勾着他的腰封把他拉过来,将账本卷起,恨恨地塞进去,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知道。”
顾景淮瞧她小脸皱着,樱唇微微撅起,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雨,感到不妙:“你…生气了?”
“到底是谁在陷害夫君,害你不得不假死,又害我以为要守寡了,那几日都不知怎么过来的,到底是谁……”
那账本看得她手都气得发抖,一想到就是这个假得要死的破东西在作乱,恨不得啐两口解气。
姜初妤拼命兜着的泪花被他温言一问,接连不断滚落下来,她顾不得了,干脆脑袋往他怀里一顶,垂落的泪珠正好打在他乌皮靴的靴尖上。
“抱歉,我也不想总哭的。”
她知他不喜自己哭,只是得知他未死后的喜悦随着日子消散,看见此物,委屈与后怕又浮出来,心念一动,就难过了起来。
顾景淮不知所措了一瞬,想了想,环着她的腰将她搂住了。
不用瞧,他也能知道她定是眼尾挂泪、鼻尖泛红的楚楚模样,与她每一次哭泣并无什么不同。
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有句话她说错了,假死这步棋,并非不得不。
顾景淮有些后悔,或许他不该这样试她。
“抱歉。”
男人冷硬的心软成一汪水,而她是他汩汩不息的泉眼。
顾景淮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女人为自己流泪竟是如此复杂的感受,好像那夜在山洞旁捡食到的酸涩又清甜的果子。
姜初妤不知他抱的什么歉,止住了泪,吸了吸鼻子问他:“夫君是不是又要冒险了?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计划,但是、但是……”
“你若是真的出事了,我可要……”
她揪着他的衣领,忿忿而视,好似要把他提起来。
可要个什么,她没说,顾景淮却一把握住她攥着他领口的手,声音低沉如钟:“我自问还无法做到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
他轻晃了晃手,示意她看去腕上红绳,语带调侃,却又十分郑重,“有夫人送的此物护身,我定能逢凶化吉。”
那绳轻易掉不了,姜初妤只是求个安慰,即便他这样说,心中还是隐隐担忧起来。
往后事事难料,她想,只要眼前够得着的真实就好。
“我不想与李姑娘同睡了,我要与夫君同睡!”
第46章 第46章
说要跟他一起睡, 姜初妤就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了。
她的手一环上他的腰,顾景淮搂在她后腰上的手便收回来,见他又来这套, 姜初妤一不做二不休,手臂收紧, 整个人贴了上去。
严丝合缝。
这时他若低头,鼻尖就能埋入她高耸的发髻中,像一颗毛茸茸的栗子。
久别重逢后再见, 他把她押在宫里的红墙上, 呵她不许动。
几个月后, 她把他箍在墙上束紧了他的腰, 芳唇轻启, 脉脉含情:“别推开我。”
好罢,那便等等。
透过窗桕向外看去, 月亮就快要移到一棵树的正上方,他想,最多等到那时。
没成想, 这个作乱的人比他还心急,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姜初妤抬起头来,用那娇憨的鼻音催促道:“夫君, 你难道要站着睡觉么?”
顾景淮还在侧着头望月, 听她这样问,懒懒地转眼看向她,薄唇吐出惊人之语:“睡哪种觉?”
姜初妤愣了愣, 意识到还有什么别的觉后,“蹭”一下挪步离他半人远, 不可置信似的迅速瞧了他两眼,脚下慢吞吞地向门口移:
“我去找李姑娘了,夫君也早些安寝。”
顾景淮轻嗤一声,落在静谧的房中听得格外清晰。
“脸皮这么薄,还想学着撩人?”
那眼神就像直白地写着“你没那个本事”了。
姜初妤恨然,天地良心,她只是单纯想睡觉了!
“是夫君逗我。”
她声音发讷,一点儿控诉的力道也不见。
不论如何,方才被她泪花溅出的沉闷气散去了不少,是时候歇下了。
“你是愿意坐着睡,还是躺着?”
“…自然躺着。”
怕他又要说些浑话,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顾景淮拎了两个落满灰尘的废旧蒲团,去门外拍打了好半天,尘土乱飞,呛人得很。
姜初妤捂着口鼻站在一旁,却被飞扬的土眯了眼,正揉着,却见他停下手中动作,眸光直直射向她身后。
她回身,李书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双手紧攥着,欲言又止。
“李姑娘有话便说就是。”
“……顾将军还未回答我,我爹会如何。”她眉间尽是愁色,睃视着顾景淮腰间的账本,似乎想把它们要回来。
“他会死吗?”她眼神闪烁,终是问道。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回答,她便知道答案了。
李书慧靠着墙缓缓滑落,蹲坐在地上怅然了许久。
“李姑娘若想自责,不如恨我。毕竟就算没有你这个助力,到最后也会是那样的结局。”
顾景淮语气凉薄,看似安慰,实则不留情面。
姜初妤拽拽他的衣袖,示意他适时止语。
可他并未会意,仍继续说道:“姑娘倒不如这样想,李氏获罪,却祸不及你,你也算救了自己一命。”
“别再说了!”
姜初妤这声有些没收住,惊得虫鸣都黯了一瞬,夜里的雾气弥散,笼在三人之间。
她抢过他手中一只蒲团,走过去扶起跌坐在地的李书慧,架着她拉开隔壁寮房的门,走了进去。
从始至终,没再给他一个眼神。
顾景淮静待月亮触及树的细枝,也没等到再有什么动静。
执拗着非要跟他一起睡的夫人,反悔了。
……为何?
他敛眸看向手中拎着的多余蒲团,长指一松,它无声摔在地上,重新沾染了尘土。
顾景淮缓慢地开门,那吱吱呀呀的响拉着长音,扰人清静。
可四周依然无声无息。
很好,能睡个好觉了。
他反手甩上门,曲腿坐在寮房角落,闭上了眼浅眠-
另一厢,姜初妤拉着李书慧进门,二话不说就随便拿了个蒲团垫在脑袋下,双眼一闭就睡了。
李书慧不明所以,他们夫妻二人是在她出去前就闹了不快?还是……
她也枕着蒲团躺下,就听见了那明显被故意拖长的拉门声。
“夫人,你睡了吗?”她小声问。
姜初妤依然双目紧闭,不答话,可待门声消失后,她立刻睁开眼坐起来,忿忿然道:“他说得太过分了,对吧?”
李书慧更不解了,对上她渴求认同的眼眸,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夫人是在为我鸣不平?我没事的。顾将军说的那些话,也是实话,李家……是自作孽。”
“朝廷里哪有几个好人,李大人毕竟是你父亲,你已丧母,再失父,可不就跟我一样。”
这几日相处时,她也不是石头做的,自然能感受到他态度的软化,起码不像从前那样硬邦邦了。
可是,哪怕他有一点点对她动心,当她在场时说那些话,也应当有一丝犹豫或者委婉吧?
“他是不是太过冷血了?”
冷静下来后,姜初妤又自觉小题大做,可也拉不下脸去挽回,问询时眼神难掩迫切,恨不得按着李书慧的脑袋让她点头。
“臣女倒觉得非也,您刚才没听见那门声么?”李书慧费力提起唇角,眸中流露出一丝艳羡,“我想顾将军是在意您的,夫人不快去哄人,才是冷血了。”
“……我才不去呢。”
姜初妤揪着蒲团上长短不一的干草,拍了拍沾灰的手,扭过身去闭眼尝试入睡。
明早罢,明早看他表现再说-
身处危机又陌生的环境,两个女子皆是不敢放松分毫,哪怕知道有人守着,也不敢睡熟了。
天刚亮不久,初秋夜里的薄雾还未在黎明的侵袭下四散而逃,山林的深处传来不只是什么野兽发出的呜咽,尾音长而亮,不像猿猴。
姜初妤便是这时醒来的,眼皮似铅重,却并不像那晚一般惧怕野兽侵略的吼声。
虫兽哪有人可怕?
她爬起来抖了抖衣衫,推开门向外探去,竟一个人都没有。
她摸着饿瘪的肚子,脚下静悄悄地走到顾景淮屋外,在心里演练数遍,要怎样开口才最自然地向他要东西吃。
敲门声响起,姜初妤不说话,非要他先开口不可。
但四下始终安静,倒引来了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易子恭。
“少夫人安,您是要找世子?”
姜初妤有些挫败,打蔫儿似的靠在门上:“我瞧着,意图很明显么?”
看来李书慧也是易被男人哄骗的女子,说什么他在乎她呀,分明是她先认输了,真讨厌。
易子恭细长的眼中又泛起茫然,心道不愧是世子,说的都是金科玉律,女人果然会出现不可理喻的时候。
都站在门口敲门了,到底是哪里能不明显?
他暗下决心,以后还是少跟少夫人讲话,将简札交给她便告退了:
“这是世子昨夜离开前,嘱咐我交给您的。”
姜初妤谢过他,展开一看,窄而小的简札上用挺拔的瘦金体写着:
「明夜归,勿念。宝鼎中埋着烤红苕和兔肉。」
从前安置佛寺的殿中,珍贵的金身大佛已不知下落,然殿前的香炉宝鼎却依然保留着,厚厚的香灰被泥土枯草压在下面,作闷烤红苕之用。
姜初妤挑了一个个头大的红苕,摸着还烫呼呼的,剥皮前对着殿门心里默念着歉言。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简札上还有一列字,明显比前面的字小了不少,一看就是后来才补充上去的。
「若明夜未归,速逃。」
食物卡在嗓子眼里,姜初妤吞了两下也没吞干净,求水不得,只能慢慢顺下去,命大没噎死。
待她缓过来,嘴里甜滋滋的烤红苕也没了滋味,掐皱了简札,甩手扔进宝鼎中。
往寮房走去,她看见易子恭正翻身上马,快步走近拦住他:“你是不是要去与他会合?”
易子恭怕了她了,下意识连连摇头。
姜初妤才不信他,横眉冷笑了声,盛气凌人:“你也给我带句话,就说,明夜之前他不出现,给我等着!”-
军营的辕门前,顾景淮高举虎符,发号施令。
“此战为君为民,尔等切不可辜负!”
话音刚落,不远处路的尽头马蹄翻滚,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顾景淮停下,引众将士一同看向易子恭,准备将他正式介绍给众人。
哪知易子恭方跑马来到他身边,看上去紧张兮兮的,一副不敢言的样子。
这样的精神气貌如何能服众?
顾景淮用力施掌砸在了他肩背上,鼓励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何不敢为的?切勿唯唯诺诺,有话快说。”
很快他便后悔了。
易子恭那气沉丹田之声响彻耳边:
“少夫人说您今夜不回去,她就再也不跟您好了!”
第47章 第47章
易子恭在奔来的路上, 随着景色易变,逐渐忘记了少夫人的“嘱托”,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要发生的大事。
越到战前, 他越兴奋。
况且一直以来,他以顾府门客自居, 在暗处为其效力,鲜少现身台前,而这次世子说, 要他以副将之位协助身侧, 怎能不意气盎然。
然而当他策马行至军前, 远远望见世子的瞬间, 忽然想起——
少夫人让他代话, 原话是什么来着?
他记不仔细,不过, 反正女子常说的话不就是那些——
他说了,或者说是用喊的。
在众军面前的,第一句话。
易子恭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丝毫不敢抬眼看别人的表情,用手指一下下梳着马鬃,暗自尴尬着。
沉默了几息,他想, 男子汉就该面对风雨, 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准备迎接风雨。
哪曾想,一向隐忍自矜的世子并非如他所料在克制薄怒, 表情十分古怪,凤眸微睁, 竟有些傻气。
在对上视线后的下一瞬,他便收敛了神色,然而侧脸些许紧绷的线条出卖了他,不见方才号令时的凌厉,整个人像一只毛发服帖的温顺狮兽。
“她…真这样说了?”
易子恭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模棱两可回道:“差、差不多吧。”
他们此时所处于军营驻扎地附近的一处山丘后面,地势低洼,顾景淮与副将程毅背靠山体而立,处上首;下首的千人兵士队列紧密,依河渠排开。
军中肃穆,千人中无人敢发笑,倒是程毅想到了家中爱妻,粗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柔情,以过来人的口吻憋着笑劝解道:“女子就喜欢耍小脾气,还总爱瞎操心,习惯就好。”
易子恭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世子说的,少夫人缠人。
可顾景淮淡淡睨了程毅一眼:“多嘴。”
这岔一打,沉闷的气氛活跃了几分,顾景淮翻腕转了一圈手中银枪,如蛟龙戏水,直指金乌。
尖利的枪尖不知淬过多少人的血,在和煦的日光下泛着冷光,他仿佛是第一次摸枪似的,端详了许久,忽然垂下枪,向众军道:
“本将收回方才的话,愿我与诸位,暂且不死。”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引易子恭好奇极了,等一行千余人跟随他们三人身后向皇城方向进发时,他找了个机会,悄声问程毅:“世子之前说了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程毅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沉着眉严肃道:“将军方才说,若有人要战死,他愿为第一人,要诸将士莫怕。”
这些刚自漠北归来的兵,只剩下千余人了。才刚休整几月,又要以少战多,士气难免不振。
不过,程毅跟随顾景淮征战也不过一年余载,却也将他的性子摸得差不离,知他若非真存了死志,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鼓舞士气。
程毅从前也是个独当一面的将军,然某次护送军粮路上出了纰漏,五石军粮被敌军刺客火烧,依军规处置,乃杀头重罪。
可当时正逢边关告急,朝廷实在无人所用,才派了他去将功赎罪,
他自然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没有人不想抓住救命稻草,故而一入西北军营,便连主将的脸都还未看清,立刻双膝跪地,上身几乎是匍匐在地上,投地大拜,立下万死不辞的誓言。
他身上铁甲铮铮声停,静等了会儿,许久不见动静,小心翼翼抬眼,正对上主位坐着的少年将军的沉沉目光。
顾景淮坐在案后,正在摆弄沙盘布局,未被他打断思绪,两指夹着一面旗移向别处,眼神却定定地看着他,言简意赅:“我的规矩,上战场前,不言死。”
程毅在比自己年纪小一旬的主将气场震到了,半趴在地上不知该起不该起,这时又听他说——
“程将军,我知道你,多谢你来。可本将也不能保证,此战告捷朝廷便会免你死罪。”
第二句话,又灭了他的念想。
程毅心中登时生出一阵惧意,刚要答话,顾景淮的第三句话又砸向了他。
“此为前提,若你还能做到不论如何全力以赴,便去领营帐,若是不能,本将也不缺一个懦弱的副将。”
程毅浑身一抖,以头抢地,猛磕了两下,毅然答复:
“将军之令,属下莫敢不从,莫敢不敬!”
后来相处久了,程毅才慢慢觉出来,这位沉默老成的少将军并非看上去那般凉薄,某次庆功酒会上耐不住好奇问道:
“将军不许战前言死,莫非是怕沾染了晦气?”
顾景淮也喝得面色酡红,塞北粗糙的夜风刮过他冷硬的脸庞,唤出了几分清醒。
“……父亲被迫休养,二弟尚且撑不起顾家,我还不能死。”
他回答。
那时还不能死,今日却能死了,想来,是为救整个家族于水火罢。
毕竟若是徐衡成功夺位,顾家上下难逃灭族的命运。
程毅不禁心下感慨,镇国公府的嫡长子,看着风光无限,却也被家族使命禁锢了半生。
但是他们方才也都听见了,他改口的那句“暂且不死”。
这是……眷念起了家中夫人?——
宫墙门下,守门的哨兵远远望见,一队满身黑甲的骑兵队列齐整,如黑云贴地而行般压了过来,连忙敲响通鼓,提醒城内将士准备御敌。
与此同时,倚兰殿内却一片祥和,宫人逃了大半,反倒落得清净。
姜凝婉写好遗书的最后一个字,将其妥帖地封好,又在封纸上写「皎皎亲启」,才扶着隆起的腹部从容不迫地起身。
“皇上在哪?”
没有人为她领路,姜凝婉徐徐踱步至一处鲜有人至的高亭上,楼梯弯曲而狭窄,她裙袂拖地,专注脚下,走得很慢。
忽然视野中出现龙袍一角,周承泽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她爬到高亭的最上层,一言不发。
姜凝婉立在他身侧,放眼望去,只能看见皇宫的半壁,朱墙碧瓦的楼宇像棋局上的棋子。
“皇上还在犹豫什么,快动手罢。”
她远眺着天边,仿佛听见了鼓声,看见了如蚁的敌军。
周承泽从登上高层后就落在她身上的眸光一凝,有些不解:“动什么手?”
“您叫我来这里,不是要我陪葬吗?”
她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神色未变,或者本来就整日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周承责的脸色却十分精彩,先是震惊了一瞬,反应过来,气恼之下,掐住她的玉臂逼她看着自己,欺身质问:“你就这么盼着朕死?”
“盼着皇上死的不是臣妾,另有其人。”姜凝婉转眼望向城门的方向,眼神坚毅,意有所指,“臣妾是盼着皇上给个痛快……我不想再被人夺去欺辱了。”
“欺辱”二字一出,周承泽愤然的光瞬间熄灭,瞳仁紧缩了一瞬,仿佛被一箭穿喉而丧命的野兽,僵着动弹不得。
“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一阵沉默过后,姜凝婉提起唇角,漾出个讥讽的笑来:“徐家心存异心,徐妹妹明里暗里忌惮我,却并非真心爱慕皇上,有时候我也可怜您……”
话未说完,忽然嘴上一痛,她竟被他咬了。
不带情.欲,算不上是吻,周承泽把她下唇咬见了血方休,又伸手轻揉地为她擦去血迹。
“疼么?朕不咬你了,你也莫说了,莫说了。”
周承泽静静地等待着,姜凝婉真的止了语,而宫门的处境已岌岌可危。
可远处还有另一只军队奔来。
周承泽眯了眯眼,了然于胸,转身下了一层,向心腹低声交代:“叫那马车出发罢。”-
决定走这一步险、赢面却大的棋后,徐衡给女儿递了消息,徐妃当机立断,正好借李家失火的灵感,也造了一场火,从宫里逃之夭夭了。
没了顾虑,徐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斩了几波朝廷的兵马,一路高歌猛进来到皇宫外。
再往前一步,他就要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走到那个最尊者的位置了。
可他足够贪心,弓箭手搭好弓,蓄势待发,却并不急着进攻,说起情来:
“皇上,老臣也是不得已呀,您说您要是不偏爱婉妃,按照当初盟约,让徐家血脉做太子,臣今日何至于此呀?”
徐衡眯起狐狸眼,“要不您主动让贤,咱们这账也就一笔勾清了?”
他不怕这些话传不进皇帝耳中,正舒舒服服地在坐辇上等回复,却听有军士来报,皇帝与婉妃从后面小门逃了。
这也并非全在意料之外,徐相指挥着人转过坐辇,朝宫门两侧比划着:“弓箭手继续守在这里,骑兵兵分两路,快追!”
忽然他耳尖微动,似闻一阵破空声,在周遭众人的惊呼声中心口狂跳,抱头蹲下,举着华盖挡住身后的方向。
几乎与此同时,一支如流星般飞来的长枪“锃”地透过华盖,可惜差了些运气,未伤到他分毫。
冲锋的喊声这时才如浪潮般涌起,徐相颤巍巍探出头来,见来势汹汹的骑兵队领头之人,不是顾家那小子是谁?
他拔出插在华盖上的枪,不禁暗暗吃惊,隔那么远都能扔过来,臂力了得。
此人绝不能留。
兵器相交声不绝于耳,顾景淮一剑刚刺透一人的胸口,马上又反手砍伤一人的背,目不暇接。
可不久后,敌人渐渐失了战力,他们一千人敌三千人,放眼望去竟势均力敌。
“世子,他们的人往那边去了!”
易子恭向他大喊,“好像是皇上出逃的方向!”
“程毅,你继续领兵,子恭与我携一队精兵去追。”
“将军,太冒险了!”??
纵然有再高深的本领,在数量庞大的敌人面前,就是白白送死。
顾景淮边清理着人边快速思考着对策,可敌人如源源不断的涌泉般杀不净,一时有些犹豫。
趁着对方人手分散的时候,理应集结我方之力攻其主心骨,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可他却不知为何想到了……易子恭带的那句话。
若他真战死,她会乖乖照他所嘱的,逃回渝州,远离朝堂,改嫁过完余生吗?
这一晃神,顾景淮有些应接不暇,刚要喊人掩护,突然后心一痛,险些从马上跌落。
“世子!”
“将军!”
他背上插着一支箭镞,连回头看是谁偷袭的都没工夫,周身的敌军忽然如蚁群向他涌来,他只得憋着一口气连斩数名敌兵,为两位副将开路,好不容易在掩护下脱身。
回到军营驻地后,几名经验丰富的军医忙活了半天,才处理好伤口,索性只是位置偏上看着吓人,并未深入脏器中。那金铁护甲还是起了作用的,护住了要害,不过卧床养伤几日是免不了的。
顾景淮趴在榻上,俊脸上血迹斑斑,溅的大多是敌人的血。他有些眩晕,双目紧阖,今日发生的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映放,许久,忽然溢出一声笑:
“果然不详的话不能说,沾染晦气。”
待伤口包扎完毕,他清开了帐内其余人,费力地侧身而卧,扭头盯着篷顶,嘴角慢慢放平。
他差点死了。
在中箭的瞬间,他耳边竟出现了一声如泣如诉的幻听。
是她的哭声。
她以为自己死去后,放肆的哭声。
顾景淮重又闭上眼,回忆起那个快要记不清的、来自她的克制的吻。
真遗憾,要是当时能睁眼看看她的表情就好了。
天色渐晚,日落了。
今夜来临了-
姜初妤今天吃了一天烤红苕,嗝气都是一个味道,感觉自己也变成了红苕。
这破庙中有起码两个神秘的武功高手护着她们,而且地处偏僻,她倒也不十分害怕,反而比在顾府佯装安胎来得快活。
最大的烦恼便是明天能不能不吃烤红苕了。
其次嘛,便是………
姜初妤仰头望月,无意识发出一声叹息。
他似乎要食言了。
就在她失望回寮房的路上,忽然见角落里有个人,正望着她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
姜初妤心提到嗓子眼,险些叫出来,可定睛一看,竟是她夫君。
她心落回肚子里,快步走向他,却佯装发怒,叉腰嗔道:“你还知道回来!”
月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泛白,身子微躬,靠在破旧的墙上借力。
他目光灼灼,一言不发,只定着她看。
姜初妤被他看得越来越不安,主动去探他的手腕,想问他发生了何事,却被他翻手捉住手,轻轻一拉,她便靠上了他胸前。
她眼含不解,轻蹙眉尖望着他,顾景淮却还是只看着她不说话,灼热的视线一寸寸地烫过她肌肤。
不知不觉的,姜初妤也醉在这气氛中了。
半晌,她美目半睁,分不清现实梦境之时,终于听他开了口,说的却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你说,皇上给我们赐婚,是因着你侍女误会了我在轻薄你?”
姜初妤清醒了,愣了愣,别开脸,气鼓鼓的:“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这人真坏,又想笑话她。
顾景淮吐出一声轻笑,听起来有些奇怪,像咳嗽似的。
姜初妤有些不好的预感,凑近了他半步,想细细查看他的情况,腰却被他一把搂住。
“这才叫轻薄。”
他温热的唇覆上了她的。
第48章 第48章
夜色笼罩着四壁残破的荒庙, 灰瓦砖墙好似一只展翅的白鹰,环拢着转角处贴墙而立的男人,而他的怀中, 则搂抱着一个女子。
姜初妤还穿着那藏青男袍,不过未梳发髻, 青丝如瀑垂下,正被男人的手臂紧紧压在腰际。
顾景淮搂上来的瞬间,她的脑袋被发丝扯着向上仰起, 根本什么都来不及问, 忽然就被封住了唇。
她像是被虎叼住后颈的小鹿, 一动也动不了, 歪着头呆愣愣的承受一切。
过了一会儿, 她才反应过来,杏眼缓缓睁大, 双手轻推他胸前,脑海中被搅了个天翻地覆,破碎杂乱的思绪如雪花般乱飞, 诸如——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中间偶尔穿插一句:他在亲她。
他竟然在,亲她。
姜初妤感到浑身发软用不了力, 好在腰被锢得很紧, 不至于跌倒,但也坏在这点上,叫她知道什么叫腹背受敌。
那只孔武有力的臂膀压在她腰上的力量也不容忽视, 叫她半寸也退不得,只能仰头承受他的吻。
感受到她似有若无的抗拒, 顾景淮移开了唇,可依旧离得很近,鼻尖相触,她无处可逃,被迫接迎他深邃又蒙着恼意的目光。
“你不喜?”他问。
姜初妤的心猛跳着,急着要从胸腔中奔逃似的,她张了张口,竟失声了。
顾景淮顺着她秀挺的鼻向下看去,不施粉黛的素白小脸上,娇艳的芳唇甚为夺目,不禁停住了视线。
察觉到他似乎在看自己的唇,姜初妤双颊红得要滴血,收回抵在他胸前的手,捂住了下半张脸。
她快不行了。
“夫君能先放开我的发么?”
她别开头喘息着,不肯看他。
他松了手,姜初妤感到腰间与发根皆是一松,忙垂头躲他,方稳了心神。
可谁知,那手臂竟又缠了上来,这次拨开她的发,贴着轻薄的衣料绕上她的细腰,猛一收力,将她纳入怀中。
姜初妤偏头靠在他襟口处,听见头顶男人低沉如晚钟的声音:“你还未答我。”
“……没、没有。”
没有不喜。
顾景淮眉眼微微舒展。
“但…这是为何?”姜初妤羞得失了气力,紧紧攥着袖口,才敢开口问道。
为何?
他背后的伤口开始刺痛。
顾景淮并非头一次险些丧命,战场上谁不是刀尖舔血,上一刻生,下一瞬死。
然而,这次却没来由地后怕。
尚未捋清楚到底在怕什么,他就撑着带伤的身子,从军中出走,不知不觉晃来了这山林中的破庙。
伤口钝痛,似在渗血,他只好靠在墙角稍作歇息,头脑清醒了几分,自嘲地提了提唇角,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当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了他日日都能见到的人,他却忽然挪不动脚了。
随后发生的事并非他本意,却是本能。
顾景淮闭上眼,回味了一番与她气息交缠的那短暂一吻,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幸好,他还活着。
姜初妤久未听见他答复,忽然有些惴惴不安。都成婚了,妻从夫纲,是不是别人家的夫君都也是想亲便亲的意思?她问这话莫非显得矫情了?
可教引女官只教过房事,从来不曾说过男女相吻呀!
姜初妤默默紧闭着眼,腰上环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梦中。
她听着自己又快又急的心跳声,口干舌燥,咽了咽口水,这旖旎的梦逐渐演变成折磨。
诶,这心跳怎似有重声?
就在她以为他们要这样站整夜时,终于听到了他低喃了句:
“幸好。”
这是在跟谁说话?她问的可不是这个。
顾景淮松开手,姜初妤重获自由身,含羞带怯地不敢回视他。
“你想问的事,暂且不告诉你。”
他此言一出,她才敢转眼看他,圆溜溜的眸中满是疑惑。
“今夜时机不好。”
顾景淮伸袖按了按额上的冷汗,姜初妤随他的动作一瞧,才发现他脸色有些不自然,胸口起伏得颇为明显,如在病中。
三番四次地发生这种情况,她真是怕了他了:“夫君哪里不舒服?”
“…被宵小之辈偷袭,后心戳了个窟窿。”
他说得轻巧,姜初妤却大骇,脸上哪还见绯红,差点惊出冷战:“是中箭了?!箭镞上会否有毒?”
“处理得及时,剜去了一块,有毒也无事。”
见她吓得满眼含着关切,顾景淮心情大好,轻描淡写地喂了她颗定心丸:“只是刮了些烂肉,没你想的那么吓人,否则我还能站得住?”
也对,他都有心思轻薄她了,不像受重伤的样子。
混蛋。
姜初妤嗔瞪了他一眼:“那为什么不乖乖养伤?来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方才都说过了,暂且不告诉你,别问了。”
“…什么呀。”
姜初妤看不透他,有些挫败,又不敢轻易碰他,引他伤势加重,顺势蹲在墙根处兀自生闷气。
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根本没把她的生辰祝福放在心上,存心想害她守寡?
姜初妤思绪跳回十月十六那天,忽然想起那天在树林中,他曾说过,若她想上战场,他可以亲自教她。
她恍然大悟:“夫君莫不是想回来抓我从军?”
可、可是…
“你们兵力已经不足到这般田地了么?!”
她想歪到了天边,顾景淮却并未否认,有些适应了她不时蹦出来的“巧思”,勾起唇角垂眼看向她:“是,本将来给你布置任务了。”
来真的?
姜初妤在他严肃的目光下站直身子,下一瞬,他却向她倾来,倒在了她身上。
“补上你食过的言。”-
姜初妤扶着他回了寮房中,前夜他亲自抖过灰的蒲团只有一个安静地搁置在房中。
另一只,她还得去隔壁拿回来。
姜初妤怎么也没想到,他布置的“任务”竟是要她与他同睡。
虽然那晚她确实情绪激动说过这话,但哪有这样做事的?别人得怎么看她?
“夫君要害我被人骂是红颜祸水了!哪有这么捉弄人的!”她咬着牙,狠然说道。
“……你认为我在捉弄你?”顾景淮差点被气笑,凤眸微眯,看她如一块未开化的顽石,“我是疯了吗?”
姜初妤也不想在这个话上绕来绕去了,一心只想扒开他衣裳瞧一眼伤势,可他却捂着襟口不让她碰,捉住她作乱的手:“安静点,快睡。”
“我还没去取那蒲团呢,夫君放开我。”
“你枕这个。”
姜初妤拗不过他,只好躺下来,却见他还是靠在墙上坐着,并没有就寝的意思。
“夫君不睡么?”
顾景淮摇摇头。
“那夫君饿了?还是伤口疼?”
他还是摇头,轻叹了口气,缓了缓痛意,借着明灭的月光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换我问你了,你让子恭给我带的话,一字不差地再说与我听。”
话都带到他耳中了,为何还要她重复?
姜初妤越发觉得今夜的夫君甚是奇怪了,但还是乖乖地重复了一遍。
“……谁让你留给我的字简写得那样吓人,就好像一定会出什么事一样,我当时有些生气,语气不太好,夫君不要放在心上。”
原来他负伤来见她,是因那句话呀。这有什么要卖关子的。
而顾景淮听了她的原话后,却轻笑出声,“我就知道。”
看她今夜的反应,怎么也不像是说过那样的话。易子恭那小子胆大得很,学会假传圣旨了,要不是他平素老实本分,他也才不会信了那样不体面的话。
“莫非易公子将话带错了?”
顾景淮颔首,勾勾唇角:“他说,等我归来,你想与我好。”
“?!”姜初妤连连摆手,“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她这样撇清自己,顾景淮有些气滞,但也知道她这样是为何。
毕竟口口声声说要待她如妹的人,是他自己。
顾景淮复杂:“这事不急,待我回来再说。”
“说什么…”大约是夜里脑袋发钝,姜初妤觉得自己似乎思考不了了。
“你说呢?”他掀眼,双眸清亮如夜星。
姜初妤仿佛卧在云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她的夫君在她身边蹲着,看了她许久,越看睡意越薄。
顾景淮知道自己耽搁了太久,该离开了,可又想,抛却身份隐居在山间,也不乏是件美事。
离开前,顾景淮在房前站了一会儿,望着星月流泻的银光,忽觉天地茫茫,人之渺小。
他的生死并非绝对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就真的这样去了吗?
几息后,他折返,无声接近她的睡脸,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方才他闭眼了,什么都没看见,不算。
顾景淮睁着眼,俯身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唇-
黎明时分露气浓了起来,姜初妤四肢发寒,抽搐了一下从梦中惊醒。
视野中已不见男人,只留他披着的黑色斗袍,正盖在她腹上。
她茫然了许久,睡不着了,索性走到宝鼎跟前,擦起火折子点燃了里头的木头,等了一会又生疏地扑了火,捧起一只瘪了的烤红苕大快朵颐。
***
军中失了将领,还是带着伤的,本就有些溃散的军心不稳。
易子恭和程毅找了半天无果,反而镇定了下来。
“什么踪迹都未发现,程将军可与在下想的一样?”
程毅摸着长髯,忖度了片刻:“我猜是将军自己离开的。”
“在下也这样想,以世子的身手,即便受伤,也不可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掳走。”
二人达成共识,便不再毫力寻找,组织将士们吃肉喝酒,稍作休整。徐家兵忙着堵皇宫门追皇帝呢,暂时还抽不出空来围剿他们军营,尚能放松一阵。
“说句大不逆的话,皇上对将军、对顾家如何,是个人都看在眼里,皇上出事,要是换我,肯定袖手旁观了。”
程毅与易子恭喝着烈酒,醉意上头,忍不住吐起苦水,“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卖命,是在图什么。”
“世子行事总有他的道理,而且他总是对的。”易子恭轻皱眉头,听不得坏话,但他知程毅是好心,不再说什么。
“是啊,将军他啊,以德报怨,可真伟大。”程毅晃着杯盏摇摇头,“若是我,光是被赐了个不合心意的婚,就得怨皇上一辈子。”
二人蹲在营帐前,围着一簇篝火闲话,与众将离得有些距离,不怕被人听到,可程毅这话刚落,他们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沉声道:
“谁说不合我心意了?”
第49章 第49章??
白幕支成的营帐后, 走出了一个身着灰褐长袍、腰间挂了只青色香囊的男人。
顾景淮看也不看他们震惊的脸色,一撩下摆,稳稳地在他二人之间的空隙中席地而坐。
“将军?”
“世子!”
顾景淮掌心朝上伸过手去, 易子恭就连忙取了只空杯,刚要倒酒, 犹豫了一下:“您身上有伤,不易碰酒,一会儿叫人打壶热水来?”
顾景淮看向远处团团坐着正温酒暖身的将士们, 摆了摆手:“白日我大意受敌, 无颜再搅人兴致。”
您自己也知道啊?还有无故消失这条罪名呢。
易子恭和程毅对视一眼, 谁也不敢真说出口, 只敢默默腹诽。
易子恭还维持着倒酒的姿势, 尴尬地露齿一笑,刚要放下酒壶, 就听他那大公无私的世子道:
“酒我不喝了,你二人失言,不自罚三杯?”
顾景淮眉尖沉了沉, 幽幽转头看向程毅,看得他头皮一紧,只好闷头灌了自己一杯。
易子恭连忙撇清自己:“您听到了,都是程将军说的, 我半句您和少夫人的坏话都没说啊。”
“你二人皆我副将, 军中最忌内讧,你自然也该罚。”
易子恭不情不愿地灌了两杯烈酒下肚。奇了怪了,他颇喜酒, 明明酒还是那个酒,怎的自己喝和被罚喝下去的感觉微妙地不同?
“您究竟去哪了?我们找了您许久。”程毅也颇为不满, 皱眉问。
“此确为我失职,待下次饮庆功酒,再一并罚过罢。”
饮什么酒?
程毅和易子恭双眼亮了亮,死气沉沉的脸上又有了希望,屏息听他继续说——
“我叫人去搬了救兵。”
还以为是有了什么锦囊妙计,易子恭颇为失望地垂了眼,却又反应过来,叫人去搬救兵?那人是谁?除了他,世子还有何人可用?
还不等他问,余光就见顾景淮站起身,单手解下腰间的香囊,轻掂了两下,发号施令:“喝好了,去找只坚实的铁匣子来。”
哪还有喝酒的闲情,易、程二人连忙将军医从睡梦中唤醒,拖着人来营帐中查验伤情。
“顾将军年轻底子好,只要不去做易使创口崩裂的事,养个三四天应无大碍了,不必过分紧张。”
军医话说得轻巧,可他也知道射箭者力道十足,幸好明光铠背部护甲挡去大部分力量,否则生死难料。
当然,也多亏了他医术精湛,剜疮止血做得极好。
军医有些许得意,立下这功,便是他崭露头角的开始。
可年轻的将军却并不满意,顾景淮坐在榻沿,双脚踩在阶下的地面上,上身赤.裸,几根染血的白布条松松绕在胸前:
“还需三四天那么久?”
“这……已经很快了。”
“将军,皇宫里的禁军也不是吃空饷的,徐相若真能轻易得手,也不会按兵不动到今天了。您不必这般急。”
几人相劝声中,顾景淮抓起素白里衣披在身上,似乎在考虑着众人的话。
男人手腕上,有条与紧实有力的臂膀格格不入的红绳,易子恭目光触到那抹红,灵机一动,劝道:
“世子假死那次,少夫人日日在灵堂痛哭,您忘了吗?若是您出了什么事,属下可怎么向少夫人交代啊?”
程毅才因说了两句坏话被罚了酒,自然知道如今该往哪边的墙头倒,赞许地瞟了眼易子恭,也毫不心虚地站队:“子恭说得好。”
可他没想到,提起那位夫人,将军竟看上去有些……气恼?
“……好端端的又提她做什么?”顾景淮没好气地睨了眼他们。
程毅瞅了眼同僚,见易子恭露出了杀敌时胜券在握的微笑,不禁摸着脑袋,一头雾水。
他真是老了,不大懂年轻人了-
这三四日,顾景淮一有要出兵的迹象,易子恭就拿少夫人来压他的气焰,屡试不爽。
程毅忽然有了危机感,他这副将做得快要被比下去了,想了又想,只好不耻下问来求教:
“子恭啊,顾将军他到底对自家夫人,是喜还是不喜啊?”
“程将军怎还看不明白?”
“可是…”上个月将军还每日日落回府前一副臭脸,仿佛有人欠钱似的,一看就是对家中夫人颇有微词嘛,这才过了多久,怕不是换了个人吧?
“程将军若还不明白,不妨想想那铁匣。”
易子恭正要去给顾景淮送新传来的情报,只略略提点了句。
“你是说,将军放在枕边的那个?”
“正是。”
那夜顾景淮一出现,易子恭便注意到了他腰间系着的青色香囊。
那玩意他曾见过的,就在十月十六的那个子夜。他潜伏许久,终于等到机会帮假死的顾景淮从棺中脱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观察周遭,生怕被人撞见,一偏头,却见他手中紧攥着这只香囊。
他只瞥了一眼,就知那绝非珍品,而这几日接近过棺椁的人又只有少夫人,这东西能被世子如此宝贝,稍一联想便了然于心。
这肯定是少夫人送的。
而那晚出发前,顾景淮又将那香囊解下,藏入顾府假山一石洞中掩好。
“溅上血就不好了。”
他近乎呢喃,易子恭耳力好,无意听了去。
那么昨夜世子腰上又出现这香囊,估计是顺道回顾府去取了来。
又想将它带在身边,又不想弄脏,便用装短剑的盒子装起来,真是古怪的聪明。
看着程毅茫然的神色,易子恭神秘地摇摇头,故作老成地揣手而去。
守卫通报后,他步入主将军帐中,指中夹着信笺,抱拳而跪,喜道:“世子,孙老将军来了!”
顾景淮闻言放下手中卷,眼底划过明快的光,瞧着比几日前精神得多:“倒是比我想得快,看来延清关键时刻还有些用处,不错。”
“世子,是少夫人她……”
易子恭话还没说完,就听“啪”一声,本端正握在世子手中的书册被他毫不留情甩在桌上,纸页翻飞。
顾景淮凤眸微提,满眼写着不悦:“又提她,你还有完没完。”
“这、这次是真的。”易子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看来兵不厌诈也不能常用,沉了口气徐徐说道,“是少夫人与二公子同去请的孙老将军。”
“…当真?”
他不是托顾延清那小子把人接回家中好生照顾,再速速去求隐退的孙崎将军出山,怎么变成了这样?
孙崎乃北方野蛮部族的后代,自祖辈归顺中原后,因血脉不正,孙家仕途一直受阻,直到乱世给了他机会,他的将军之尊,也是马上杀出来的。
那时世间流传一句话,“南有姜氏,北生孙崎”,当年赫赫有名的布衣出身平步青云的大将军,出身地一南一北,骁勇善战却不相上下。
孙崎与顾家不远不近,但都为先太子一派,自周承泽登基后,孙崎被削了权,一气之下辞官回家养老了。
不到万不得已,顾景淮也不想去求人家,况且也最不想见到姜初妤与孙家接触。
从前不在乎,可他又没失忆,自然记得那个讨人厌的孙家长子,是如何与他有过节的。
“……夫人现在在哪?”
易子恭弱弱问:“属下到底是能提少夫人,还是不能提啊?”
“……”
顾景淮抚平方才弄皱的书,刚要沉声教训几句以立威严,却听帐外突然闹哄哄的,夹杂着守卫连连劝阻声,看来是有人擅闯军营?
主仆二人对上眼色,登时认真了起来,皆提起佩剑,刚要向外走去,两条作门的白幕像轻羽般飘飞,掀起帐帘的人夸张地转头巡视了一圈帐内环境,以舌顶颚,“啧”了一声。
“我说堂堂定远侯,住的地方这么寒酸,朝廷是不是真没钱了啊!”
来人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心,容颜颇有别于中原男子,尤其是那琥珀色的瞳仁,叫人一见难忘;他头上系一红抹额,穿着鸦青色缂丝长袍,气质与“翩翩公子”靠不上半点关系。
顾景淮见到来人,略略放松身子,“几年不见,孙家家教还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烂。
孙牧远自然听出他在暗骂自己乃至他家,呲了呲虎牙以是威胁:“可别忘了,现在是你在求我孙家!”
“我只叫二弟去请孙老将军出山。”顾景淮也不恼,扔下佩剑重新坐回了案后,懒懒掀眼,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你算什么英雄,敢在这里叫嚣?”
易子恭和围观者面面相觑,剑都抽了一半了,却不知该亮还是收。
这两个人看上去剑拔弩张,却好似有旧,到底是敌是友?
孙牧远皮笑肉不笑,迈着大步直直走向案前,大剌剌坐下,提着剑鞘咚一声竖直着敲在身侧的地上,恨然开口:
“你又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好命,娶了姜姐姐。”
这话顾景淮不是第一次听了。
就说孙家人这么多年也没长进,话都不带变样的。
不过也并非原样照搬,当年他说的是“能娶”,现在是“娶了”。
一字之差,倒叫他心情愉悦。
可孙牧远又用剑锤了一下地,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襟口,顾景淮没有反应,只半阖眼不屑地瞥着他。
此举却惊动了在场其他人,孙牧远脖颈周围围了一圈银光闪闪的刀枪,却看都不看,也不松手。
“我问你,你当年说的话,可还算数?”
顾景淮眼眸微抬,与他对视了片刻,想起来了。
孙牧远只比姜初妤小两月,因姜、孙二位将军往来颇多,他们似乎认识得更早一些。
而顾姜两家立下婚约后,孙牧远时不常来找他放狠话,说什么他才是要娶姜姐姐的人,幼稚得要命。
顾景淮被姜初妤缠得厉害不说,偶尔还要被她的爱慕者骚扰,更烦得不行,不把这两个比他小三岁的孩童放在眼里。
他回:“你有本事就把她抢去,成功了我倒要谢谢你。”
不过很快,他就收不到孙牧远的后话了。孙崎将军出征西南,携妻儿一起远走他乡了。
忆起这一茬事,顾景淮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想到孙公子不仅面容与人相异,头脑也是。”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况且木已成舟,轮到他来他跟前叫嚣???
“哈!你反悔了,我就知道你这种人才不会信守大丈夫的承诺!”
孙牧远情绪有些激动,手中一施力,将顾景淮往身前拽了拽,而他自己颈上也落下红痕,见了血。
顾景淮摆摆手示意众人放开他,一点儿也不想当着人面儿说这种事,四两拨千斤道:
“我可不记得与你有过什么承诺。”
偏偏这小子不肯收敛:“你说我若是抢得过你,就将她让给我…咳!”
孙牧远喉咙被掐住,忍不住咳出声来,可那只手还在施力,他虽感受不到生命威胁,却渐渐难以说出话来。
“她又不是物件,哪有让不让一说?何况,你哪里抢过我了?”
顾景淮达到了想要的效果,维持着这个力道,扼住他的喉咙叫他说不出话来,心情才好了些,压着声音凑在他耳边道:
“而且,她肚子里已经有我的孩子了。”
此言一出,顾景淮好整以暇地盯着孙牧远,没有错过他瞳孔紧缩的瞬间,不由浅浅勾唇一笑,还欲再说些话刺激他,忽听帐门处又有动静。
姜初妤撩开帐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个男人剑拔弩张的场面,可孙牧远只是捉住顾景淮的衣领,顾景淮却是掐着人家脖子欲置其于死地的样子,顿时大骇,连忙奔去。
“夫君这是做什么?!”
她上前掰开顾景淮的手,孙牧远死咬着唇忍住咳嗽的冲动,不想在她面前丢脸,可脖颈上惨兮兮的痕迹却是遮不住的。
姜初妤见他颈上不仅落下薄薄红掌印,还有几道轻微的剑痕,惊得杏眼圆睁,想也没想掏出手帕捂在他伤口上,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顾景淮:
“孙公子是我请来助阵的,夫君怎能这样对他?”
顾景淮衣襟有些凌乱,却只得自己动手整理好,含着薄怒的双眼只盯在她手上。
“出去。”
他薄唇翕动,轻声吐出两字,无端有山雨欲来之威。
他这才将目光滑到她脸上,见她眸中盛着失望与不解,心口一刺,补充道:
“……不是说你。”
他向易子恭他们摆手:“你们都先出去。”
待众人离开,顾景淮才慢条斯理地抖出自己的一方巾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根根手指,问:“‘你’去请来的‘他’?我只让顾延清去请孙崎将军,你和他是怎么掺合进来的?”
姜初妤好久没被他用这般凶的语气问过话了,一时有些茫然,眉尖抖了抖,说不出话来。
而顾景淮见她欲言又止,更气不打一出来,在他二人间扫视了两遍,也等不到她放开按在他脖上的手。
孙牧远展臂拦在姜初妤身前,定定地与顾景淮含着薄怒的双眼对视:“姜姐姐别怕,有我在呢。”
“呵。”
顾景淮轻笑,扶案起身,垂首睥睨着他们:
“夫人,你真是好大胆子。”
第50章 第50章
姜初妤去拜访孙家之事, 还得从那日一觉醒来,她在破庙里啃烤红苕说起。
不久,李书慧也出来了, 她显然昨夜也听到了些动静,分外安静, 似乎刻意不去提起。
二人相熟几日,难得有这么沉默的时刻。
姜初妤食不知味,脸颊渐渐红了起来, 一想到昨夜他们亲吻时, 顾景淮身后倚着的墙后正是李书慧那间房, 她就羞得没脸见人。
可比起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安静, 她反倒希望她问些什么, 自己好如数倾吐出来,请她这个军师帮忙分析分析。
她这夫君大晚上跑来亲她一顿, 一大早又不见人影,是吃错的什么药?
可两个女孩子脸皮薄,到底什么都没说, 只默默填饱肚子,闲来无事,打扫起破庙来。
姜初妤正拿着细枝捆成的扫帚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忽闻不远处有马蹄声响, 不由心下打起鼓来, 莫非是徐家的人找到李书慧的藏身地了?
可来人一露面,竟是顾延清带着顾府的人。
“徐相逼位,大哥带兵护驾, 反而洗清了顾氏的嫌疑,那些守在顾府门前的卫兵都去撤去支援, 府中人可自由出入了。”
顾延清难得正色,为她解释了如今局势,“大哥昨夜回了趟家,他受伤了,担心自己一人难以稳住局势,叫我去请孙崎将军相助。”
孙崎……真是个好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还没等她说什么,顾延清又恢复了故态,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大哥还说此处不宜久待,叫我把大嫂你接回顾家,还不让我告诉你他要去请孙将军,但我想了想……”
“我知道大哥这人好面子,可如此危急存亡之际,能多些把握就多些,我记得大嫂与孙家有旧,可否与我同去?胜算能多些。”
他都这样说了,岂有不应的道理,何况姜初妤暂且不想独自回顾家,她有孕这个乌龙之后,面对婆母难免尴尬得紧。
“好,我与小叔同去。”
“顾二公子请留步。”李书慧见这二人要留下她离开,鼓起勇气上前问,“那我呢?”
“李姑娘随他们去我家罢,那里起码更安全些。”
顾延清只丢下这样一句疏离的话,对她抱手略略行了一礼,便不再看她,转而与姜初妤计划起正事来。
李书慧停在原地,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然而谁也没有顾上她,匆匆驾马,出发前连句道别都忘了,只留她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驻足良久-
姜初妤和顾延清一路奔驰,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于京郊某处偏僻的孙宅,可不得了了,还未叩门,门前树上拴着的大黄狗猛窜出来,朝他们叫个不停。
“呀,这不是小黄嘛!”
“大嫂认识这狗?”
姜初妤笑得眉眼弯弯:“它右眼上有道疤,是当年孙家养的那只小黄狗没错了。”
可惜小黄早不认识姜初妤了,只一个劲儿啡,好一会儿才等来了小厮出来开门见客。
他们报上名后,又等了一会儿,小厮出来传话,孙将军身子不爽,不方便见他们。哪怕姜初妤提起姜父,也只是得来了最好的茶和礼,反正就是见不到人。
百年的狐狸对上千年的,总是棋差一招,既如此,他们骨气也上来了,打算告辞。
谁知马刚跑出几里,就听身后有个声音如穿云箭射来——
“姜姐姐!”
姜初妤勒马回头,秀眉一抬,吸了半口气惊道:“莫非你是…孙公子?”
来人正是孙牧远,穿得像只花孔雀,脸上也好像擦了粉,露着虎牙痴痴笑着,正喜不自胜地上下打量着她:
“姜姐姐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般漂亮。”
姜初妤大大方方接了他的夸奖,扶了扶帏帽,掀开半边纱来笑道:“是么?可有故人头回见我,却没认出来呢。”
“是哪个眼睛叫鹰啄瞎了的人?”
姜初妤噗嗤一笑,当着顾延清的面,不好再调侃此事。
“姜姐姐,我已得父亲允准,此次由我代父去助你们。”
孙牧远收敛起笑,向来不羁的脸上难得严肃起来。
“当真?那真是太好了,都说虎父无犬子,孙小将军定然也骁勇无双。”
姜初妤笑眯眯地恭维着,这几句话显然叫孙牧远很受用,一扬马鞭,跑到了他们前头。
“咳咳…咳!”
马蹄卷起的尘土散入风中,顾延清没做准备,被呛得咳嗽不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了痨病。
这条捷径是人迹罕至的荒路,经过几日烈日的曝晒,路旁鲜少的植被也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
孙牧远听他咳得如此惨,堪堪勒马,示意他走前头,自己在后:“你就是那个顾老二?有点逊啊兄弟。”
顾延清想争辩,马屁股却被人重拍了一下,边咳边冲到了前头。他面子挂不住,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狂奔了几里,以显雄姿。
可一回头,却见后头那二人慢悠悠地小跑着,两匹马齐头并进,那孙家公子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他大嫂笑弯了眼。
不对劲!
男人的直觉嗅出一丝猫腻,顾延清连忙掉转马头向后,没那个本事挤到中间,只好走在大嫂身侧,也与她话起家常。
路过花丛时指着路边野花问:“大嫂,你看这花是不是你与大哥院里门口那株是同一种?”
午时歇息找家饭馆填饱肚子,他放下筷子忽然来一句:“也不知大嫂你不在身边,大哥他有没有好好用膳。”
孙牧远冷笑一声,损道:“几年不见,你大哥怎么这么没用了,饭都不会吃。”
姜初妤忍了他俩一个上午,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啪一下把竹筷拍在桌上,一字一顿:
“你俩都给、我、闭、嘴。”
两个男人像两只鹌鹑般老老实实不做声了,暗地里互相瞪了瞪,满眼警告-
三人行,好不容易别扭地来到顾景淮所在的军营驻扎地,孙牧远先去进去拜见,顾延清才放下戒备,心累得快要虚脱。
姜初妤觉得好笑,侃道:“孙公子或许嘴贫了些,可也不是坏人,小叔怎么防他跟防贼似的。”
顾延清擦着发梢的汗,又不好点破,只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天色真好啊。”
这时,程毅忽然一脸急匆匆的样子跑了出来,左右瞅了瞅,一见到姜初妤,忽然双眼亮了亮,直奔她面前抱拳:“少夫人,您快去劝劝将军吧!”
……
过了一会儿,顾延清偷偷掀开了帐帘的一丝缝,窥视着里面的动静。
看到这三个人剑拔弩张的氛围,他一拍大腿,在心中“哎呀”了一声。
他就知道,方才程毅过来请大嫂的时候,他就应该按直觉行事,把人拦住的。
现在他大嫂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帐内,顾景淮早就注意到了帐门口鬼鬼祟祟的弟弟,胸中气更滞了,简直想笑。
这家伙还跟小时候一样,自以为做错了事就在门外躲着,不敢进来也不逃离。
他视线从帐门移开,重新落回面前的二人身上,男人目露挑衅眈眈而视,女人则一副受伤了的样子,眸光楚楚,却看得他更恼火了。
她莫非忘了从前的纠葛?这姓孙的心怀不轨,连顾延清都看出来了,怎会有人迟钝至此?
“你还要护他到什么时候?”
这一气,他声音更冷硬了。
可姜初妤也很委屈,她奔波这一趟还不是为了他?他怎么这么不领情,还对孙公子刀枪相见……
还有,前些日子才无缘无故亲了她的人,怎么突然翻脸不讲理了起来?
什么人啊?她不要见他了!
姜初妤什么都没说,嗔怨着瞪了顾景淮一眼,起身跑出了营帐。
顾景淮一滞,刚要去追,余光却瞥见孙牧远接住她手中滑落的那枚香帕,放在鼻尖轻嗅了嗅。
他顿觉一股火气直窜百会穴,想也不想伸手去抢,却只拽到了香帕的一角。
“不想手受伤的话,劝你松开。”他眸光渗着寒意,吐出的话语似凝成霜。
孙牧远却依然大大咧咧:“你也太小气了,我是来帮你的,就连一点报酬都不给?”
“事后,你想要什么‘东西’都行。”
他特意咬重“东西”二字,孙牧远却置若罔闻,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角,不要命地冷声说:“可我就是想要姜姐姐呢?”
说着手一个用力,彻底把香帕夺了过去。
顾景淮指尖擒着的那点可怜布料滑走,顿了一下,不禁按了按眉心,暗觉自己竟也被这些人带得幼稚了。
可那股燥意仍不容忽视,他定定逼视着孙牧远:“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找死的?”
谁知这小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展开,按在桌上:“你以为就你有婚约,我就没有?”
顾景淮视线细细扫过,不禁眉头紧锁。
那纸上写的缔结婚约者的名字,正是孙牧远与他妻子,落款章印也确是姜明远与孙崎的印无误,与他的那份极其相像。
“当年京都谁人不知你不喜她,你们这门婚本就是你顾家先求的,你却那个态度,姜老将军还愿将他的掌上明珠嫁与你?他早存了悔婚的心,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就出了意外。”
孙牧远把宝贝的婚约重新收好,讽刺地笑笑,“你不要的,却是我苦苦求来的。”
“先不论这是真是假,就算为真,那就是姜家悔婚在先,你想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
言下之意,便是这东西不能让第三个人看见。
孙牧远无所谓地耸耸肩:“这简单,你与她和离,我再娶她。”
“呵,孙公子脑子与常人有异,耳力也不太好。我方才说了……”
“她根本没有身孕吧?”
顾景淮要说的话卡在喉中,不上不下,硌得难受。
“那帕子我闻了闻,似搀着淡淡麝香味。”
“……”
谎言被识破,顾景淮反倒不心虚,身子向后一靠,淡淡道:“那又如何?早晚会有。”
他射以“你死了这条心吧”的目光,孙牧远回以“你个捷足先登的小人”的无声咒骂,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孙牧远先开了口。
“不是要打徐相那个糟老头子吗?是男人就战场上比,谁先取下他首级。”
顾景淮喉中溢出嗤笑:“激将法过于老旧了。”
“承认吧,你就是不敢。”
孙牧远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得意地俯视着他。
“对,我是不敢。”
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孙牧远不由怔住,接上他虽在低处却无端摄人的目光。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夺走我妻之可能,所以孙公子,省了这些折腾,对你我都好。”-
无论如何,孙牧远正式加入了抗徐大军。他武功在易子恭之上,确得孙崎真传。
徐衡养的那些兵,与太子旧部并无关系,只是用官家的钱私养的兵。他敢做得这么大胆,估计早有谋逆的打算,如今只不过是提前了。
皇宫还未被攻下,据消息,顾景淮养伤的几日,徐衡竟也停了动作,不知是要休养生息,还是在酝酿其他的麻烦。
休整完毕,一日清晨,顾景淮领着军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他们的军营依山而建,要出去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山谷。
山谷两旁十分安静,即便有山鸟啁啾声,也淹没在重重马蹄声中了。
顾景淮远望四周,总觉有股怪异之感,施一手势叫众人缓慢前行。
可孙牧远却偏不听他指挥,一人挥着长枪走在最前头开路,忽然马儿发出一声凄惨的鸣叫,前蹄高举,似要发狂。
“当心!”
可为时已晚,那马脖上插着根银针,不知是从哪儿飞出来的暗器,受惊后不听指挥,向前冲去。
不远处的地上埋着根细绳,马儿奔过,山两侧传来震响如地动,众人仰头一看,竟有巨石从山体滚过。
众军全部调转马头向后撤退,可孙牧远却控不住马,眼看就要被山石击中。
顾景淮离他最近,连忙向他的方向冲去,在碰到他的瞬间一个身扑把人撞下,刚要吹哨召马来接,后脑却被飞起的碎石直直撞上,倏然倒下滚了几圈,晕厥在地。
孙牧远知道自己下马必死,只好孤注一掷去驭惊疯之马,没想到顾景淮竟过来救自己,怔了一下,没来得及在关键时刻抓住他。
好在他那匹黑马极通人性,不用人指挥就四腿跪下伏地,孙牧远赶紧拖着顾景淮上了马,在乱石滚落到这处前堪堪逃难。
“喂,你别死啊!”
顾景淮整个身子压在孙牧远背上,他一边驾马一边跟身后不省人事的人说话,可半天都不见回应,一时心急,大声喊道:“好啊,你死了也好,这样姜姐姐就是我的了!”
这回顾景淮有了反应,脑袋抬了抬,却又倒了回去。
察觉到他微动,孙牧远放下心来,吐了口气小声说:“多谢。”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自在极了,“我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许久,他等来了一句气若游丝的回答:
“你是我妻义弟……我怎能见死不救。”
孙牧远:“啊?”
啥时候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