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春蕊正好是姜家出变故那一年, 入府做了陪侍丫鬟。
她是个孤儿,养父母实在养不起她了,才把她送去姜府碰碰运气, 没曾想还真的留下来,做了陪侍丫鬟。
可平凡的好日子过了没多久, 她就随小姐一起去了渝州,寄人篱下。
从小到大,她无人可依惯了, 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如今才知道, 有人撑腰的滋味竟这么……幸福。
春蕊泪眼婆娑, 泪光中的姐夫仿佛周身镀了一圈圣光, 可她嘴唇翕动半晌, 最终还是没能真的叫他“姐夫”。
因为他看自己的目光好像越来越不耐了。
“夫人还要安抚她到何时?”
男人不悦的嗓音传来。
姜初妤环在春蕊背上的手一紧,恋恋不舍地垂下, 在她耳边悄声道:
“他脑袋坏掉了,连你的醋都吃,别一般见识。”
春蕊见到小姐站起身, 微笑着又去抱了抱姑爷,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哄得人脸色由阴转晴。
一通动作下来,已十分熟练。
马上又见姑爷眼角微微上扬, 不顾她在场, 旁若无人地贴了贴小姐的面。
春蕊见他们如此恩爱,心里自是高兴的,可一低头, 视线落在身上松松垮垮的麻绳上,眸光又暗淡下去。
她没什么友人作伴, 闲时只喜欢一头扎进话本中,看那些文人编写的爱情佳话,着迷了许多年。
直到今晚,那无数日夜吹起来的梦幻统统化作泡影。
春蕊直犯恶心,唇边与颈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可怕的触感,耳边回荡着严炳那句轻挑的“早看出你对我有意思,躲什么躲”。
她终于忍不住,胃里一个痉挛,睡前吃的饭食全呕了出来。
顾景淮默默后退了一步,眼看着妻子毫不嫌弃地凑过去帮着收拾,眼角抽了抽,闭眼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他发上和身上的血迹早干了,粘在上面骇人又不舒服,可也不稀罕在这所破茅屋沐浴。
除非,她愿意帮他。
思及此,顾景淮这才想起怀里还有她的里衣,忆起林中月色下若隐若现的美景,一时不想还给她了。
可下一瞬却又浮现他撞破木门后出现的那一幕,若他来晚一步,简直不敢想。
顾景淮心如密蚁乱爬那般骚动,恨不得将心中愤怒与憋闷化为拳脚,悉数砸在那登徒子身上。
于是转身清了清嗓,稍有几分不自在:“皎皎过来,为夫替你更衣。”
正在收拾秽物的姜初妤险些被他肉麻兮兮的语气恶心到,眉尖拧起,知他病得更重了,几天前还知道在旁人前收敛些。
“这点小事让春蕊来就好,夫君去那边稍等片刻。”
她净了手后拢了拢中衣,这才感觉有些冷。不过出去冻了一遭,她竟然没害冷,挺稀奇。
顾景淮重重咳了一声,惹她看来后,二指伸进前襟,徐徐拽出她的……
姜初妤只看见了个衣角,就知道他揣的是什么了,登时燥得面红耳赤,举袖拦住春蕊的视线。
非礼勿视。
春蕊:?
顾景淮箭步冲去,将人掳进严蕊房中,用脚踢上了门,身形一落,压住她所有挣扎,
“还要赶去修理那厮呢,皎皎乖些。”
“混蛋!”
姜初妤实在受不了了,怎么也不敢想象他能做出这种事。
以睡不着为借口扒了她衣服也就算了,随身携带她也认了,竟然还要亲自给她穿上!
见他听了骂声也不恼,反倒笑得轻挑,姜初妤扭身使力挣脱右手,一巴掌呼乱招呼过去,被他摆头躲过。
“不闹你,我只是来物归原主的。”
顾景淮抬身放开她,将里衣置于她腹上,不自然地揉揉鼻尖,“不过,你可不能再恼了。”
姜初妤连忙搂着里衣缩在床角,盼着他快些出去,心里有些发急,再不出发就不好追人了。
顾景淮解开床柱两旁绑着的纱帐,寻常人家防蚊虫的纱帐自比不上罗沙花纹繁多,但也勉强可遮人。
姜初妤妥协了半步:“那夫君背过身去。”
她速速换上里衣,系带时却发现,她襟口处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布,大半个胸脯都露着,好不难堪,忙赶紧套上了中衣。
等她收拾好,掀开纱帐,见她道貌岸然的夫君就站在窗边,双臂抱胸不知看了她多久。
他这人、这人……
还不等她从羞愤中平复,又见顾景淮掏出枚手帕,擦着根根修长手指,目光却沉沉定在她身上。
那枚手帕的大小不正是……
姜初妤抄起手边瓷枕,对着他的方向就是一扔,瓷枕撞壁,跟某人的节操一起碎掉了。
“顾茂行!你害不害臊!”
顾景淮轻笑起来,恍若不觉有何不妥。
他剑眉展平,侧颜线条也仿佛柔和起来,比之方才的冷肃与瑟缩,放松不少。
姜初妤忽然就不生气了。
罢了,难得他开心。
她推开门,一手拉上在悄悄听墙角却装作自己没听的春蕊,一手顺走立在屋外墙的锄头,昂首阔步地走在最前头:
“春蕊我们走,第一拳让你亲自打!”
“小姐,你知道他们逃去哪儿了?”
“我们来时不是看见村子了吗?深山老林里危险那么多,他们肯定是去投奔村民了。”
说到危险二字时,姜初妤不忘回头瞪一眼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的顾景淮。
等回头再慢慢算账。
此时天光破晓,卯时已至,一声明亮的鸡鸣自屋后传来,十分应景,似乎是催促他们快些下山去复仇。
可还没等走出门前田地呢,目之所及,山路拐弯处,忽然窜出来两个男子,穿着也是寻常村里人打扮,粗木麻衣还带着斗笠,手中也拿着锄头和钉耙。
两个男子目露疑惑,对视一眼,又向他们看来。
拿锄头的伸锄头一指,高声厉问:“严家那畜生呢?不想挨揍就乖乖把人交出来。”
他拧眉巡视过眼前三人,在触到两个女子身后男人时不由自主地被震慑到,瑟缩了一下。
“巧了,我们也想找他呢。”
“撒谎!你们肯定和他们是一伙的。”钉耙侠也咄咄逼人,伸着钉耙拦住去路,“不然我们怎么没见过你?”
“两位壮士……”
“跟娘们废话那么多干嘛,揍一顿拉倒了!”
锄头侠马上锁定了看着最弱的春蕊,挥动武器朝她招呼去——
千钧一发之际,姜初妤下意识地扔下手中物,侧身去抱住她,闭眼迎接疼痛的到来。
铁片瞬间撞击人肉的闷响倒是在头上方传来了,可预料的疼却没有。
姜初妤睁开一只眼,向上看去,锄头挂在男人的手臂上,呈一个不太规则的“人”字型。
顾景淮来之前脱了臂上护甲,没有任何保护就受了一锤,还是惯用的右臂,她看着就心尖发颤。
眼前这一幕就像一阵风,轻易吹开了她胸中暗地闪烁的星星之火,愤怒呈燎原之势烧开,姜初妤提起自己的锄头对准那人脑袋砸去: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锄头,要是打出什么内伤来,大周会有多么大的损失么?啊!”
她说一段话打一下,看得钉耙侠傻了眼,像没见过这种“悍妇”似的。
而锄头侠在那瞬间立刻明白过来,她们身后的男人瞧着不一般,不敢再冲动出手,只好双手横举着锄头顶在身前,招架着如天上下雹般的猛攻。
打了一阵也没把人打趴,姜初妤耐力却耗尽了,拄着锄头大口喘气,冲着几丈开外的顾景淮喊:“夫君快告诉他你是谁!”?F
可话音刚落,她忽然气息屏住,后悔口不择言了。
毕竟他现在的名声,似乎不算太好。
姜初妤忽然不敢看他,连忙扭开脸,恨恨捶了一下地,怒骂道:“愚民!”
这时,顾景淮受伤的那只手臂忽然横在眼前,扣住她的肩,搂紧了她,自然托住她疲累的身躯。
“好了。”
他声音平淡得有些异常,似在刻意控制喜怒。
“我……”她低声开口。
“皎皎不用说了,我知道。”
山间的风是连绵的云,抚在身上,比绫罗绸缎熨帖得多。
姜初妤心里那股气,慢慢地、慢慢地消散了。
气氛一时僵住了。
忽然,一声非人的、浑厚的哞声响起,震彻方圆五里。
“……是牛叫?”
锄头侠和钉耙侠大喜过望,丢下武器就像声源处狂奔,这回轮到他们三人不知所措了。
“走,去看看。”顾景淮拍拍她发顶。
三人走在严家茅屋后头,果然见了一头老黄牛,那两人正与之亲热。
他们也已经明白姜初妤一行人与严炳不是一伙的,戒心放下,锄头侠呲着大白牙套起了近乎:
“妹子,知道它叫什么不?它叫铁柱,是俺家的老牛,前几日丢了,给我心疼坏了。”
“我们找啊找,没找到,后来有人提醒我们,说不定是姓严的偷走的,我才想来找,没想到碰见你们。他那些债主我们差不多都见过,之前住村里那阵子,隔三差五就来追债的,闹得不得安宁,我们就把他们赶走了。”
钉耙侠是弟弟,接起哥哥的话。
“结果这俩人也不知道是做贼做惯了啊,还是想报复啊,开始偷起村里的东西,鸡鸭就算了,连牛都能偷,真是、真是……”
他无语了。
原来是惯犯。
春蕊的唇角更向下了。
“对了,你们是谁啊?刚才不是要说的吗?我一看这个兄弟就知道很厉害的,来吧,说一个能吓到俺的名字。”
姜初妤刚想开口撇开话,顾景淮却先一步报上了名号。
哪知锄钉二兄弟:“谁?”
“……”
姜初妤“噗嗤”笑出声,这才想到此处偏远,京城的闹剧暂未波及此,而天天只管务农的朴素百姓,还真未必知道他。
为了不让话落在地上,姜初妤叉腰,撑着面子强词夺理:“他啊,能做我的夫君,不厉害吗?”
锄钉二兄弟被酸掉牙。
“我管你是谁呢,只要能帮我们收拾了姓严那兄妹俩,你就是最厉害的。”
“俺要是能当皇帝,就让你当宰相!”
姜初妤被他们逗得直想笑,转眼一瞧,却见顾景淮倒是有几分认真。
“当真?”
姜初妤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她软绵绵的安慰,是一个契机,去重新拾回为将的尊严。
哪怕这个契机只是帮农民寻回一头牛、揍一个微不足道的坏人那么小。
两兄弟留下了些关于严炳的线索后离开了,之前的思路被打断,严炳严蕊不可能躲进村子,那如何追,得好好想想才行。
正好姜初妤打人出了汗,想回屋简单收拾一下。
可刚踏入屋内,刚才还一本正经重展英雄风姿的男人忽然贴了上来。
“皎皎也帮我简单擦一下身,好么?”
姜初妤:?
哼,重振旗鼓之前,能不能先捡一下碎掉的节操。
第62章 第62章
虽然姜初妤在渝州那些年过得也不算什么好日子, 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伺候人这种事,自然不太熟练。
嫁过来后, 顾景淮凡事喜欢亲力亲为,她上手伺候的机会也就刚成婚那几日多些, 后来渐渐井水不犯河水了。
可现在,在这个男人的认知里,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 互相擦身这种小事肯定早就有许多回了。
姜初妤只好顺着他来, 找了块干净的布沾了水, 再拧到滴不出水为止, 坐在了他对面。
下不去手。
“怎、怎么擦。”
这话一问, 便又败露真相了。
姜初妤害怕,顾景淮会因这些与他“记忆”有出入的生活琐事而受刺激, 加重病情,小心地抬眼瞅他,他却玩味地提了唇角, 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得寸进尺道:
“分别数日,皎皎就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生疏了,看来往后要让你勤加练习才是。”
“……”
好罢, 看来无论她做何事, 他都能帮她自洽。
顾景淮脱了上衣,露出紧实壮硕的身躯,上面片片暗红的血痕如泼墨, 是从外衫透进来的。
他身上也有伤,用白纱粗略包扎过, 看得姜初妤眼疼。
他不好好养着,独自跑来找她做什么,明明让下人找也是一样的。
于是按下心里那点儿别扭,挽起衣袖,轻柔地用布的一角由他琵琶骨向下擦,生怕蹭到纱布,让他的伤沾了水。
顾景淮双臂撑在两侧,舒服得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姜初妤老脸一红,瞄准他一块未有伤又结实的肌上,羞愤地甩打了一下湿布。
清脆的一声“啪”,非但一点儿震慑的作用都没起到,反倒惹顾景淮不怀好意地笑了声。
他喉咙滚了滚,催促道:“皎皎快些。”
姜初妤巴不得。
她将裸露在外的大片血迹擦得差不多净了,细枝末节的便不再管:“好了,转过身去。”
可顾景淮半睁开眼,向下看去:“为什么不继续了?”
“下面缠了绷带不是?你有伤不能沾水。”
“再往下。”他声音有些哑了。
那也太靠下了!
姜初妤瞥一眼都不好意思看,回避着眼神搬出借口:“也没沾血啊,不用擦。”
谁料,顾景淮忽然欺身,以掌包住她的柔荑,微微施力,直直按在那上面擦了擦。
动作缓慢,不像是擦,反倒像揉。
姜初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调戏了。
真是一时心软中了计,她明明可以只擦后背,前面让他自己动手的!
顾景淮也没得寸进尺,只几下就放过她,暗暗欣赏着她红透半边脸的模样,眉眼柔和地弯了弯,甚为快意。
“皎皎怎么……”
“不许看我。”
姜初妤随手拽过床柱旁的白纱遮面,只露一双窜着微薄怒火的杏眸瞪着他。
“我是说,唇怎破了?”
丝毫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
“不许说了!”
无耻,真是无耻至极!
姜初妤撇下他,跑出去涮布,狠狠揉搓了一通泄愤,这才心境稍平,认命回屋给他擦后半边。
顾景淮还是那副姿势,见她回来,期待的目光黏在她身上随她一起走近。
放在从前谁人敢想,乖巧一词竟能与他产生联系。
姜初妤先发制人,推着他光裸的脊梁按下他的身子:“不许动。”
这回没了他的捣乱,进展顺利许多,姜初妤几下就收工,把衣服扔回他身上:“夫君快穿上吧。”
顾景淮抿唇不言,盯着她无情的背影使劲抖了下衣裳,无声表露着不悦。
姜初妤听见了,也没好气地扭头瞪了他一眼,反正她现在可不怕他。
她眸中似有水光流转,刚被他惹出来的。
严蕊的房中家具皆是深色木头打造的,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有些发黑,整间屋子也只有一间不大不小的窗户,虽有朝晖射入,依然驱散不了昏暗。
姜初妤看来的一瞬,顾景淮忽然像被蜂蛰了一下,脑后一痛,闭上眼,眼前却浮现了与之相似的一幕。
画面模糊,但光景却比此时更暗,似在夜里。
她的穿着打扮也很是奇怪,虽然同是眼中闪泪,表情却是不同的。
方才真实的她只是佯怒,而他现在见到的虚幻的她,却在悲伤。
画面很快就消失了,可顾景淮知道那一定不是错觉。
他缓了片刻,再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哪还有方才不正经笑闹的影子。
“皎皎,你……在一个十分暗的地方,看着我哭过么?”
姜初妤想了想,在他描绘补充之下,一下就想起来,莫非他说的是在囚房的事?
可原来他连这事都忘了么?还以为他既然记得跟皇上的计划,那假死的前前后后应都记得才对。
不过,她当时匆忙狼狈的介入,于大局无伤大雅,忘了也无妨。
倒不如说,她宁愿他忘了,忘了自己当时被他耍得团团转的傻气,而他根本没将她考虑进计划来,太气人了。
一想到那段过往,姜初妤垂手站在门前与他对望,一丝笑意都提不起来了。
她如此反常的反应,更让顾景淮惴惴不安,衣带都未系,敞着胸口就向她跑来。平素极为喜洁的人,鞋也未穿,灰白的足袋直接踩在脏兮兮的茅屋地上。
他小心地打量着她的脸色,可姜初妤还是一言不发,木然而立。
蓦地,顾景淮恍然明白了什么,瞳仁微缩一瞬,满脸憋不住的懊恼,发泄似的捶了声墙。
又怕吓到她,讷讷收手,眼神竟流露出几分讨好:
“莫非,这就是我对你做的不好的事?你是因此才写和离书想与我……”
他说和离二字时明显艰难了不少,语速渐渐放慢,说不下去了。
姜初妤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可不知什么阻拦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已经有了一丝恢复记忆的苗头,她理应扯紧这根来之不易的线头,将前因后果告知才对。
可解释起来何其困难,起码要追溯到他们为何成婚的事上。
那此时的梦幻泡影不久全碎掉了。
姜初妤不知,等他恢复后,这几日甜蜜的相处会不会改变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可她是个胆小鬼,她不敢赌。
心中正天人交战时,肩头忽然一沉。
顾景淮虚靠在她肩上,挫败像座山一样彻底压弯了他的腰。
“对不起。”
姜初妤细眉微抬,移眸看向侧边。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
他如泣如诉,半晌,半直起身双手捧起她的脸。
“原谅我好不好?我还想与你做夫妻,我不要和离。”
一字一字,情真意切,艰难地吐了出来。
这些话在她心中卷起海啸,鼻尖酸涩无比,却撑着不让泪积成珠。
姜初妤掐着手心,堪堪恢复些理智,艰难挤出一句:
“总之我写那书与孙牧远没关系,夫君不要再处处为难他了。”
她脑中乱七八糟不比他好多少,此时能想到的便是先把旁人撇出去,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姜初妤感到双颊似乎被他挤得更用力了些,但只有一瞬,似乎是错觉。
“好。”
顾景淮回答。
他松开手,又想去抱她,可双臂顿在空中,终究不敢,垂落了下来。
顾景淮自嘲地轻笑一声:“皎皎,为夫是不是很胆小。”
姜初妤想告诉他,她也选择了沉溺于当下。
他们两个,谁都不勇敢。
第63章 第63章
顾景淮单手撑在她身侧的墙上, 将她圈在角落里,微躬着身,面朝下叫人看不见表情。
难得他站在自己面前, 却没挡住所有视线。
姜初妤的视线跃过他,漫无目的地看着天顶的灰墙灰瓦, 也眼看着屋里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忽觉心中疲累至极,加之昨晚后半夜几乎没睡,眼皮渐渐阖起, 又强撑着睁开。
偏偏堵着她路的人却像被定身了似的, 举着胳膊不知疲倦。
“夫君可还记得, 数月前你也曾这样对我过?”
她冷不防的话重新唤醒了他, 顾景淮眸中浮出茫然, 示意她接着说。
“还是用剑顶在墙上恐吓我呢!”
顾景淮不可置信地睁了睁眼,姜初妤能清晰地看到他瞳仁颤动, 心中既是好笑,又感到快意。
“不……我怎会这样对你?”
他手臂垂落,十指紧攥, 依稀可见青筋凸起。
姜初妤看着开了的通路,本想抓紧逃出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可见他这样自责,双脚被捆在了原地, 一步也迈不出去。
“都是过去的事了。况且, 我也有我的不好。”
顾景淮欺身攫住她躲闪的视线,急切道:“皎皎何不干脆一五一十把过去讲给我听?”
“……改日再说罢。”
姜初妤逃似的从角落蹿出屋,推门就见春蕊已手脚勤快地收拾好了厅堂, 用来绑人的麻绳与抹布整齐地摆在桌上。
乍一看,倒是间狭小而不失温馨的小屋。
春蕊见她出来, 忙从椅上站起,双手交叠,轻皱着眉问道:
“小姐,要不我们离开吧。”
“离开?说什么丧气话呢,你不想将严炳捉回来痛打一顿出气么?”
“我……”春蕊蠕动着唇犹豫了一阵,终是畏畏缩缩道,“我觉得,他也是可怜之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春蕊做此决定,倒不是还收不回春心,她对严炳的好感在他乱亲了那两下之后,被吸了个干净。
或许还有一丝残留,但已无伤大雅。
她不想再追究,一是不想小姐姑爷这样的矜贵之人为了她与一地痞流氓周旋,二是真动了恻隐之心。
据锄钉二兄弟所言,严炳严蕊起初来到村里,装得像是良民中的良民,村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他们总是第一个站出来。
严蕊炊的饭香,隔老远都能闻见,有孩童去讨吃食,她总会笑着盛点端出来;严炳则年轻力壮,不吝啬体力,浇地时多担几桶水送给邻居,闲下来偶尔帮老人家犁地。
很快,一向排外的村民就接纳了他们兄妹俩,见二人谈吐不凡,一打听,得知原来他们曾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家中破产又失亲,才渐渐沦落至此。
感慨之下便更加亲近,有好心人会给他们送些米面粮食,还有人外出时会请他们照顾家中幼子,归来再给些铜钱报酬。
其乐融融悠哉悠哉的日子过了不久,村民们渐渐发现,家禽偶有失窃。
黄鼠狼下山偷鸡的事儿以前也发生过,一开始人们没当回事,后来有人家里的财物莫名其妙消失,还偏偏是那几家常拜托严氏兄妹照看孩子的人。
在村民的合力严查之下,罪行败露的严炳严蕊逃出村,后来才发现他们在山上盖了茅屋,倒也没有赶尽杀绝,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近些日子,村里又开始丢东西了-
姜初妤听了春蕊的话,险些气死。
“真是叫我说什么好,你怎么也不叫人不省心了。”
她双手环在胸前,正要好好说教一番,身后男人轻飘飘路过。
正是那个不叫人省心的“也”。
瞧着背影不大精神。
姜初妤轻咳一声,他没动静;拉开椅子弄出声响,他也不看过来,不知是生气了还是兀自憋闷。
“夫君过来,我需要你。”
顾景淮这才有了反应,侧身向她看来,只是眼眸不似平常那样亮了。
姜初妤一个头两个大,可也只能咽下叹息,一人拖着两人走,这个家没了她可怎么办。
“春蕊想放过严炳,我不支持,那由夫君一锤定音罢。”
她猜他肯定也主张收拾严炳,一脸期冀地等他回答,却不曾想,顾景淮神色十分严肃认真,说出的话却非也。
“夫人,我们在这里住下罢。”
姜初妤双眼瞬间瞪大,复杂地看着他,脸色有些难看。
他不会真抱了与她在山林畅快度日、不顾外界如何的心吧?
“那两人还会回来的。”
顾景淮却走到门边望了望外面,笃定道。
姜初妤这才舒了口气,却听他又说——
“诚然,也存了些与皎皎避世之心。”
“……”
姜初妤与春蕊隔桌而座,弯身偏头与她耳语:“你说我该夸他诚实吗?”
顾景淮几步走来,伸掌按在桌上,上身微微向她倾:
“春蕊说那两人逃得匆忙,想来身上无甚银钱,排除山脚的村落,又能逃去何处呢?”
“他们有手有脚,去哪儿不能改姓埋名重新生活?”
“对,那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安家呢?”
姜初妤被问得一愣,也反应过来。
对啊,若锄钉二兄弟没撒谎,肯出力的年轻人去城里随便找个铺子做工,不比在偏远的村里偷鸡摸狗活得好?况且被驱赶了也没有离开这里,确实古怪。
顾景淮的目光难以从她身上移开,无比缱绻,静默地看着她忽闪着长睫作思考状,纠结时还会不自觉咬上水润的下唇。
可纵使他再心猿意马,也敌不过后来居上的挫败感。
她一定有过更多鲜活灵动的样子,可惜竟全都不记得了。
多看几眼,再也不要忘了。
姜初妤思来想去,也没了主意:“那……”
一抬眼,就对上了他的眸,神韵朗朗的凤眼看上去好似水光潋滟桃花眼,藏着她看不透的情绪。
姜初妤怔了一下,重新开口道:“那夫君说该怎么办?”
“他们一定有问题,走不远的,我们守株待兔。”-
日上三竿,正是农忙的好时辰,锄钉二兄弟牵着失而复得的老黄牛在田中挥洒汗水之时,姜初妤正在榻上蜷缩成一团,睡得不太安稳,但无人打扰。
春蕊也横躺在地上卧铺,安然补眠。
顾景淮却曲着只腿,双手垫在脑后——瓷枕他擦了数遍,确保不再沾染那男人气息,才给了姜初妤。
毕竟严蕊房中的那只,是他惹她砸坏了。
可他的大度也仅止于此了,方才他想与她一同补眠,被她问道:
“那夫君是愿意我与你睡严炳那张榻,还是你去睡严蕊那张?”
——他自然都不愿意。
便只好吃瘪,看着夫人得逞一笑,拉着春蕊进屋关门。
顾景淮左手缓慢开合着,脑中不停地回忆这几日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恨不得印在心里。
他发觉这样重复地做简单的动作,更容易记得牢固。
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那个约定。
只要他平安归来,就……
可仅仅只是一想,靠念着她而驱散的那些阴霾却又聚成乌云,覆在心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浑身浴血的躯壳里。
顾景淮的手攥成拳,这回再未松开。
他索性断了所有念想,下床搜起屋来,也未发现什么可疑之物,真像是普通农户之家。
一个转身,玄青描金的靴尖磕碰上木床腿,他忽然福至心灵,蹲下身弯腰向床下看去,果然发现了一只置物匣。
将其捞出,打开匣盖,出乎他意料的,里面藏的净是些旧物,唯一算得上值钱的,是一只叶型金耳坠,然已泛旧发黑,卖也很难卖出去。
顾景淮伸手翻找着,在最下面发现了一张叠起来的纸,暗觉不对劲。
展开一看,是张通缉令,画像上的人与严炳有些相像也有些不像,比他长得更硕态,还蓄着长须,再加上严炳肤色偏黑,乍一看真难以将他与画像对上。
但细看之下,还是能辨得二人是同一人。
不过通缉令下方,写着的是“张炳”-
一天一夜过后,姜初妤连只真兔子的影儿都没见着,还守什么株待什么兔。
顾景淮却仿佛不急,似乎真要就这么干耗下去。
姜初妤火气一天比一天大,终于在这晚他提着头野狍归家,去溪边洗沾了血的宝剑时,跟了过去。
“夫君这剑是用来取敌人首级的,可不是打猎的。”
她上前去抢他手中剑,顾景淮怕伤着她,松了手。
这么容易就抢过剑来,姜初妤心中火气更盛,说些了重话:
“夫君若是甘心沦为山野村夫,我真要与你和离了!”
这话成功激到了他,顾景淮简直听不得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哪怕是气话。
“我只是猎来只野狍给夫人饱腹,扯什么和离?”
“只是一种假设!”
“那也不行!”
姜初妤气结。
“再等一夜,不然就下山去告官,我看夫君根本就是丧志了!”
话音落下,两人都不再说话,唯有还胶在一起的眼神尚拧在半空中打架。
顾景淮气笑:“你不信我。”
姜初妤先别开了眼。
“抱歉,我一时心急,口快了。”
她转身要走,手腕忽被拉住。
“那就再等一夜,若我是对的,皎皎可否许我一物?”
姜初妤没转身,干巴巴地问:“何物?”
“告诉我我到底对你做过什么,使你……不愿再亲近我了?”
他尾音有些发颤,握着她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心中焦急,仿佛像攥一尾鱼一样,稍不注意她就滑走了。
姜初妤沉默片刻,反问:
“若你知道了,便不会再心悦我,甚至或许会厌弃我,也愿意么?”
第64章 第64章(三合一)
姜初妤单手撑在桌上托着腮, 失神了许久,脑海里好似有个小人拎着笤帚转圈,将灰尘撒遍每一缕神思。
她夫君真是好怪。
九年前他的洁癖怪病那般厉害, 找了数位神医都没医好,被她一个柿子砸好了, 说出去几乎是传奇。
可没想到,九年后还能遇到更怪的事。
受伤后竟忘了与她的过去,却变得……很喜欢她。
喜欢得她都要飘飘然了。
作为唯一那个分得清现实和虚幻的人, 姜初妤能做的, 只有被他纯粹的爱意抛上云巅的时候, 提醒自己落地时不要头朝下。
心里却不想真的要让他停下。
她不勇敢, 于是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了他。
若他点头, 她定如数告知。
可是顾景淮在听到她的反问后,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呢。”
惹她险些当场哭出来。
她发觉自己开始享受这直白的、猛烈的爱了, 若是有天突然收回,她定会像那只瓷枕一般狠狠随成一片狼藉吧。
在溪边时,姜初妤天人交战了许久, 被他握住的手腕成了全身最暖的部位。
溪水淙淙而过,她转身推开他的手,逼迫自己直视他双眼,重新主导了这场裁决。
“我应你的赌约。”
可回到茅屋后, 热得发烫脑门冷却下来, 她心里远没有表面淡定,不知该盼着严炳出现还是不出现了。
更不由得担心,照顾景淮这样怪的体质, 万一稍有不慎又篡改了什么地方,变成好龙阳了可怎么办……
那她可哭都没地方哭去。
正当她瞎想之时, 轻巧的两声“咚”唤回她的神思,涣散的目光聚拢在顾景淮压在桌面的指节上。
下面还垫着一张泛黄的纸。
顾景淮没有问她在想什么,二人此时越是心照不宣,越是别扭得慌。
姜初妤率先抽出那张纸展开,眉头微抬,颇为吃惊。
她打眼一扫,大致说的是张炳此人家父生意失败,将田契、地契、金银器都抵给了子钱家,却依然债台高筑,无奈要抵妻女。
而他杀了放债者又弑父,带着母亲与妹妹成功逃跑了。
若此人为严炳,便能说通了,他不敢出现在人群密集之所,除了怕通缉令,大概更担心债主背后势力报复。
“夫君从哪里发现这个的?”
顾景淮便将早拿在手里的匣子给她看:“我想这里存放的物件,多是他母亲的遗物。”
遗物……
姜初妤与站在一旁的春蕊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同轻重的唏嘘。
但就这么放过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昨日我于山林中行猎时,顺便在附近巡山,发现了一串人之足迹,他们或许依然藏身山中。”
原来他成日在山中晃悠,是为正事啊。
姜初妤有些无地自容,暗悔自己心切误事,这下可好,抓不抓住她都不开心了。
见她神色黯然,顾景淮心头微动,弯身凑近她,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皎皎莫不是嫌我不敢追上去?穷途末路之人狡诈,我恐大意落入陷阱。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夫君以自己的判断行事便是。”
她垂眼顿了顿,“……我没有不信你。”
溪边的她如竖起尖刺的刺猬,此刻却是乖顺的羔羊。
若那尖刺不是冲着他来的,她哪种反应他都喜欢,不过因果之下,还是后者更叫他浑身熨帖。
顾景淮勾勾唇,抚上她交叠的手:“那皎皎今夜与我野宿可好?”
还不等她答复,他偏头看去:“春蕊也是。”
春蕊习惯了在小姐姑爷你侬我侬之时屏息缩在一旁,冷不丁被提及,头皮一麻,答应道:“是。”
姜初妤松了一大口气,原来只是单纯的野宿。
这事便这么敲定了。
农户家中不缺麻绳,顾景淮取了许多缠在双臂上,带她们沿山路向下走了一阵,假装下山,而后又从林中绕行而上。
顾景淮在林深之处停了步,这里杂草及膝,树生得高耸多枝,却算不上茂密,正好可以远远看见山腰上那所孤零零的茅屋。
姜初妤想,他没有左右探寻,看来是早就物色好了。
省了砍藤蔓的工夫,顾景淮在一棵树干上缠好麻绳,双手快速穿梭,不多时编好了两张的吊床。
两张吊床的一端都固定在同一颗树上,见他不再编第三张,且其中一张瞧着更为宽大些,姜初妤想也没想,拉着春蕊就往上躺。
此时星月已初现,于静谧的凉夜中,以树间吊床为榻,倒是很新奇的体会。
可姜初妤提不起兴奋,只想快些斩断此事,下山过回寻常日子。
身后有人上来了,吊床骤然陷下去,她的身子也随之滚入了一个熟悉的怀里。
顾景淮单手环着她的肩,将人锁在怀中,下巴蹭蹭她发顶,在她毫无防备时黏了上来。
都不用看,春蕊肯定悄声去睡另一张吊床了。
姜初妤手肘戳戳他小腹:“夫君松开。”
回答她的,是顾景淮绵长的呼吸。
可她拧着身子如鱼龙甩尾想挣脱,身上的手臂却像施了咒法的藤条一般越收越紧。
这人明明还醒着!真霸道!
“夫君不说话,是还在生我的气?”
半天等不到回答,那只手却不安分了起来,由她的肩滑向下,蜻蜓点水掠过,又移至腰间,最后搭在她腹上,不动了。
姜初妤不由得红了脸,抬起足踵向后踹,誓要叫醒这个装睡之人。
她一踹泄愤之下,连顾景淮皮毛都伤不了,却正中吊床命门,看着结实的麻绳吊床不知怎的,骤然散架了。
姜初妤感到周身瞬间一松,又马上被裹得紧紧的,他的四肢都缠了上来,成为兜住她的新吊床。
不得不承认,那滞空的瞬间,她却觉得十分安全,连惊呼都没有。
肉身撞上土地,砰的一声闷响后,身下被压着的低矮草木发出咔嚓的窣窣声响。
顾景淮这下再也装不了睡,他睁开眼,目如朗星,与天上的皎洁呼应。这颗明星,微弱的光只投向了她。
姜初妤的心跳蓦地乱了节奏,她身子紧贴在他身上,仰着颈,唇只离他一寸远。
不能再靠近了,她想。
可为什么他明明在笑,看上去却有些悲伤呢。
“我不会让你先落下去的。”
他说。
许是这些日子情话听多了,姜初妤立刻会意了他的言外之意。
——如果注定要遭受不幸,我先坠下,再垫着你。
顾景淮松开手,姜初妤立刻扶着他胸口支起身,生气似的喝道:“讨厌!”
她鼻尖皱起,晶莹的泪花聚成珠子,直直从眼眸上滚下来,砸得他胸口比后背还疼。
“夫君是知道怎么惹我哭的。”
姜初妤擦了擦眼,忽然没那么怕了。
这时,传来一个细小如蚊的声音:“小姐,我刚才好像看见他们回来了。”
姜初妤猛地起身,扶着树干来到春蕊身旁:“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你们摔下来的时候。”
“……”丢大人了。
顾景淮也从地上起来,拍打着蹭上身的泥土,问:“你确实看见了?”
“回您的话,是一个男人和女人,我想应该是的。”
看来严氏兄妹确实一直在暗处观察,见他们一走,没过太久就夹着尾巴回来了。
姜初妤兴奋叉腰:“那我们现在去——”
“瓮中捉鳖。”
“关门打狗。”
二人同时说道,又相视一笑。
春蕊轻手轻脚从吊床上下来,看着终于缓和了气氛的两人,暗暗吐了口气-
三人披星戴月一路匆匆赶回茅屋,见大门虚掩着,姜初妤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上去,短期内经受了两次冲击的木门,裂开了。
正在屋里翻匣子的严炳闻声出来一看,大骇,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你们不、不是走了么?”
姜初妤冷笑一声,余光却撇不见人影,心里有些慌,转身一瞧,顾景淮还真不见人了。
不过那锄头还立在屋外,姜初妤拿来递给春蕊,用下巴指指严炳:“打他。”
春蕊傻愣愣地抱着锄头,看看小姐又看看严炳,下不去手。
姜初妤恨铁不成钢地夺过:“那你看着,我来。”
严蕊听见动静,很快双手各拿了根二尺长的擀面杖跑来,挡在兄长身前,恨然骂道:
“我们好心收留你们,你们这是恩将仇报,良心被狗吃了!”
“我的良心有没有被狗吃还轮不到你来评价,你们倒是偷了不少人家养的鸡鸭吃了吧?胃口都大到敢偷牛了,真是不知廉耻!”
顾景淮不知去了哪儿,即便笃定他就在附近,姜初妤难免有些惴惴不安,可她必须要护着春蕊,丝毫不能露怯,眼神炯炯直盯着他们,看似要出击,实则提防。
“牛?你说我偷牛?”严炳挪开妹妹,梗着脖子争辩,“是,我承认是想偷你的簪子,可也别想给人泼脏水!”
这时躲在小姐身后的春蕊终于适应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也弱弱帮腔道:
“别狡辩了,人家都过来牵走了。”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脸上茫然的神色不像演的。这时严炳忽然反应过来,向反方向的窗户跑去,推窗扶着窗沿抬腿一跳,如鱼跃龙门逃之夭夭。
“别跑!”
姜初妤短喝一声,与此同时却听屋外传来异响,愣了一下。
严蕊率先反应过来,跑去窗口一探,见她兄长面朝下趴在地上,背上踩了一直乌皮靴,顺其向上看去,竟是那个把他们捆起来的男人。
她有些发怵,向后退了一退,腰间却被一个坚硬的物体抵住,回头一看,那两个女人四只手一起拿着锄头顶着她。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严蕊口中干涩,气急败坏。
顾景淮用衣袍擦了擦剑鞘,扛在肩上,举重若轻道:“自然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姜初妤心里一个咯噔,他这是要严炳的命?
被痛击后颈的严炳并未失去意识,眩晕了好一阵,耳边的话似远似近听不真切,唯有这句话叫他浑身一紧,清醒了过来,双手撑地想起来。
顾景淮足下用用力,踩着他的背碾了碾,看到人老实后,掏出通缉令展开:“赏银百两,谢了。”
“这位仁兄。”严炳艰难从土里扭出头来,口鼻里都是散发着臭气的泥,有几分姿颜的脸紧皱成一团,呸了口唾沫吐出污秽,低声下气恳求,“我给你一百两,你放过我吧,我不能丢下家妹啊!”
顾景淮看着脸色煞白、向他投来恳求目光的严蕊,并未动摇:“你妹妹随你东躲西藏,她离开你,会过得更好也说不定。”
“不……不会的。”
或许是知道大势已去,严蕊身子晃了晃,要不是身后有东西顶着,恐怕真要摔在地上。
断裂的麻绳派上了用场,分别将两人五花大绑,刚刚够用。
严炳还维持着那个姿势,面无表情双唇紧闭,不知在想什么。
他方才有绝地反击的机会的,可一动没动,任由顾景淮将他绑成了粽子。
这两日他们在山里躲藏,虽勉强活了下来,可过得并不好,脸上脏兮兮的,衣裳也有残破,可更煎熬的是恐外人发现那张通缉令——
严炳留着此物,只是为了对照自己长相与那上面的还有几分像。
或许是怕什么来什么,又或者是天命如此。
可他真的作恶了吗?严炳有些茫然。
就在他紧闭双眼,回顾自己后半生岁月时,后背忽然又是一痛,气性忽然上来了:“我说你他娘的踹够了没有?”
“嘴巴放干净点,是你姑奶奶。”
背上那只脚还没移开,他腚又一痛,这才发觉这回的比那男人的脚小多了,是姑娘家的。
“春蕊,用力踹他!”
可这次,严炳口中溢出了一声类似于呻.吟的叫唤,反倒把她们俩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景淮伸脚勾着他侧腰,把人翻了个面,蹲下身狠掐住他咽喉,看着他面色逐渐涨红、双眼睁大,心里才畅快些。
“你要是想做一辈子哑巴,直说就行。”
顾景淮松开手,严炳大喘着气,脏臭的泥渣被吸入肺中也不管了。
为了行事方便,顾景淮干脆把两人打晕,又加捆了一圈麻绳。
随后陪着姜初妤一同下山,去山脚村中以金簪换马车。
这等以物换物的交易太划算,许多村民拉着马车出来喋喋不休说着马儿跑多快、车身多牢固,姜初妤最终选了辆最宽大的,顺便见到锄钉二兄弟时跟他们说了声制服严炳的事。
她笑意盈盈,村里人哪见过这种美人,纷纷看得眼都直了。
“你们以后就不用再担心鸡呀牛啊被偷了,现在是不是该夸我夫君厉害了?”
少男们的心碎成一瓣瓣的,原来已经嫁人了,夫郎也这么玉树临风,叫人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二兄弟乐呵呵恭维着:“厉害厉害,自然最厉害!”
如此幼稚的场面与对话,顾景淮身在其中,泰然以对,对之如对耳旁风,话掉在了地上。
姜初妤替他领了谢,推着他上马,摆手离开。
顾景淮做车夫驾马,姜初妤和春蕊坐在车厢里。事情终于快结束,她们反倒没了精神,双双疲累得闭上眼睛,可坐惯了上好漆木的马车,这车颠得仿佛快散架了似的,叫人有些受不住。
春蕊凑近小姐与她耳语:“小姐,我发现,您居然敢跟姑爷吵架了。”
“是很神奇。”
姜初妤弯弯唇,想到什么,又缓缓放平。
从渝州回到京都的这几个月,日子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好像从河流一下涌入海洋那样剧变。
不过说起渝州,这几个月也够车马跑一个来回了,算算日子,舅母她们应该快来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好歇歇,我真想过在后宅中养养花鸟、弹琴作乐的日子。”
等把晕过去的严氏兄妹拖上车,马车跑起来反而更稳了些,颠簸的幅度刚好不扰人清梦。
姜初妤睡了过去,车厢内只有春蕊还醒着,发呆似的看了严炳半晌,慢慢闭上了眼-
一觉睡醒后,马车刚好也停在了路边。
姜初妤打着呵欠醒来,掀开布帘向外瞅了一眼。
十一月初的气候开始透着凉,午后的日光弱了气势,照在人身上只有微微暖意。
姜初妤偷瞧着外面的一切,仿佛头一次进京,见什么都新奇。
她眼珠从左转到右,扫视了一眼对面的街道,只见几日前还拥堵得不成样子、人人争着出逃的街巷已褪去人潮,铺子合窗落锁的多,偶尔有几家开着的,也无人光临。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依然坚实光滑,可她似乎还能从中看出那日数千只脚踩踏出来的印痕。
城乱之后,京都虽不至于沦为空城,但恢复成往日熙攘热闹的常态,怕是也需要些时日。
身后传来车门开启的声音,姜初妤回头一看,顾景淮上半张脸罩了只白色面具,上面有红色细线勾画着的祥云图案,也不知他何时停车买的。
他向她伸出手:“皎皎过来。”
姜初妤绕开春蕊,手被他握住,忽然想到成婚那日他也是这样递过手来,却很快收回去了。
这一次,顾景淮稳稳托着她下了车,可她双脚踩上青石砖地,又立刻松了手。
姜初妤微怔,连忙抬眼,可只能看见他双眼平静无波。
难不成方才那一幕也刺激了他,他想起来了?还是半路忽然恢复,思及近日种种,暂时不想面对她,才买了罩面戴上?
姜初妤心中滚过重重疑问,这都怨他那么快松开手,想与她撇清关系似的。
“好端端的,为何遮面?”
顾景淮垂眼,露在外面的唇角微抿,泄露着主人的紧张。
他不答,姜初妤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也慌了,血色褪去,轻晃着头后退半步,“你都想起来了?”
顾景淮想去拉她,只差几寸便能触到她时,却停在空中,五指蜷起,收回了手。
“自惭而已,皎皎不要多想。”
他还这样称呼自己,想来确与她无关,不过也没想到这个心结这么难解。
“我还是那句话,兵败不能只怪夫君。”她苍白地安慰道。
顾景淮双手背在身后,越过车厢顶看向萧条街巷,轻轻摇头:
“非兵败本身,乃结果。一想到步入城中,许会路遇牺牲将士之亲人,便于心不忍,无颜以对。”
他收回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复又垂眼,“也不想让与我同行的你受牵连。在外我暂且……装作是你护卫好了。”
姜初妤竟有些欣慰,他难得坦率表露心中所想,总算不是她独自苦苦猜疑、不得其意了。
她伸出一指戳上他心口,顾景淮面具下的眉下意识皱起,左右扫了眼,幸好有马车遮掩,抓住她作乱的手:“别闹,不妥。”
姜初妤嫣然一笑,并不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夫君从前也扮过我的护卫,与其东想西想,不如按提示先努力回忆一番?”
说罢,她不再瞧他,收回手提起裙摆去叩官府门。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等到人来接应,严炳严蕊也都醒了。
之后的事,便不需要他们费心,不过把人押下马车时,严蕊忽然提了句怪话。
她说:“我们没有偷过牛,真的。”
“鸡鸭一掐喉咙就死了,神不知鬼不觉带回家里吃,没人知道;一头牛要想悄无声息带走,天方夜谭。”
此时的严蕊仿佛变回了那个家境优渥的大小姐,挺直脊背,谈吐文雅,丝毫不见野蛮气了。
姜初妤注视着两人被衙役带入官府的背影,缓了半天,难以置信地蹙眉发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所以,其实是锄钉二兄弟骗了他们?
顾景淮却毫不惊讶:“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
若有所指。
此事恐怕永远是个谜了。
姜初妤还在暗自揣摩此事,衣袖被人扯了扯,是春蕊。
她眼神闪烁,纠结了许久:“小姐,他们会被斩首吗?”
姜初妤也不知,她也有些于心不忍,遂可怜巴巴地望着“护卫”。
顾景淮不为所动,姜初妤见状只好捏着他衣袖拽他远走几步,踮着脚悄声说道:
“你也别怪春蕊,其实想想也能理解,严炳这人虽是个登徒子,可对于情窦初开的年纪来说,他外形不错,性格又有些恰到好处的坏,很容易撩拨女孩子芳心的。”
哦?
顾景淮眯了眯眼,虽然他不知春蕊芳龄几许,可应与她差不多大吧?容易被严炳这种人撩拨放心的姑娘之中,也有她吗?
还有,“恰到好处的坏”又有何深意。
他满腹疑问,却只能憋着,若直接问她,怕是只会被冠以不解风情、不懂姑娘心意的误会。
顾景淮挺直身,一脸领悟透彻地点点头:“刑部我不好插手,只能去说说情,不保证结果。”
姜初妤将话转给春蕊,见她闻言松了口气,也不再愁眉苦脸,莞尔笑道:“多谢夫君。”
顾景淮在她二人之间扫了一圈,什么也没说,默默跨上马鞍,等她们坐进马车,轻甩马鞭,向着兴业坊的方向进发-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在顾府门前,姜初妤却忽然不敢下去了。
她方才在车内收拾了一番,勉强看得过去,可她面不施妆,高高盘起的乌发上也只剩几根算不上十分金贵的簪子,衣衫也脏兮兮的,裙边还有泥渍。
这副样子若被人瞧见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怎么做人?
最怕婆母若看见,她更是不得待见了。
“夫君可以先把面具借我戴吗?”
她欲哭无泪,可怜兮兮地求他。
这面具于他已无用处,顾景淮抬手解开脑后系绳,露出英气的眉眼,转腕拿着面具想她面上扣去。
在仅仅离她粉嫩无妆的面颊一寸之处,他忽然顿住了,视线定在掌下的白色面具上,脑海中却骤然闪过一张黑色罩全脸的面具,好像他曾给她戴过。
熟悉的脑痛袭来,这次却不十分剧烈,顾景淮眉头微抬,心中暗喜,这是否说明他快要恢复记忆了。
他的手迟迟不落下,姜初妤探出头去,眨巴着眼瞅他。
顾景淮失笑,把尚带着他体温的面具安于她的面上,在脑后打了个结,损道:“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得到的回答,是她在他腹上来了记轻锤。
扣门后,来开门的小厮倒吸口气,向内里喊道:“世子少夫人归家了!”
“嘘!你小点声!”
姜初妤恨不得拿个锤头把他砸晕。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压下去,不妥不妥,在山里待了几日,她竟也变得暴躁凶悍了,可这里是镇国公府,她……要快些适应回少夫人的身份才是。
开门小厮也被姜初妤劈头盖脸的一声喝喊懵了,差点不敢认人:“是、是少夫人没错吧?”
能与顾景淮亲密地并肩而立,除了她还能有谁?
除了她……
姜初妤突然的泄气没有躲过顾景淮敏锐的知觉。
他越发觉得好笑,恨不得关起门来摒除他人,好好欣赏她小性子落空时的沮丧,然后再慢慢逗她开心起来。
这念头一出,便遏制不住了。
顾景淮凑近她耳边:“皎皎是想快些回房,不多叫人瞧见?”
姜初妤直冲他眨眼,明知故问,干嘛非要说出来。
随即身子一轻,她的惊呼也抛在半空,在落进一个安稳舒适的怀抱时,止住了。
顾景淮就像拎起一只狸奴一般轻松,托着她腿弯向上一推,打着横抱就往东厢房的方向跑。
真是用跑的,步速既快又稳,抱着她个大活人也大气不喘,反倒是姜初妤须得紧紧环在他颈后,当心自己摔下去。
顾景淮越跑越快,身后似有豺狼虎豹在追,或是金山银山在前面吊着人似的。
可现实是二者都没有,只有她丑得见不得人这一个理由。
讨厌!
她气急败坏地摘了面具,冲他挤眼表达不满,却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顾景淮大笑。
他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姜初妤自然感受到了,第一反应却是:
坏了,夫君第一回横抱她,就变疯傻了了。看来……真是她八字克他。
“夫君在想什么呢!”
顾景淮放着檐下曲廊而不过,偏沿着种满了花草的花坛跑,兜起的风染上翠竹青草的清爽与淡淡花香,扑人面上,心旷神怡。
眼看过了那座月洞门,东厢房便近在眼前了,顾景淮步伐慢慢放缓,由疾跑转为闲庭若步,眉眼带笑意气风发,答曰:
“畅快。”
姜初妤的心忽然怦然跳个不停,快要比她过门那日还难控制,堪与他方才如飞的步速相比。
好想,与他一直这样。一直这样就好了。
东厢房是属于她二人之地,无需再躲着旁人,姜初妤一过月洞门,就松了手,轻推他臂膀:“夫君放我下来吧,没事了。”
可顾景淮紧扣着她芳肩的手更紧了,迅速俯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带着“吧唧”一声响的那种。
姜初妤登时傻了,捂着脸呆愣几息,在他俊脸再度袭来时一掌推住,四处张望,见仆役们皆收敛神色不向此处看来,才勉强没有羞红脸。
顾景淮挨了瞪,心中刻意压制的欲念反被勾起:
“皎皎对不住,我有些忍不住了。”
来不及与他坐下好好说清楚话,姜初妤失了身体控制的权力,只能依着顾景淮把她抱到了——
床榻。
面对一张放大了的俊脸,姜初妤自知已是瓮中之鳖,既逃不过,便紧闭双眼,任他处置。
初回亲吻,他们都不得章法,只是靠着本能,他一味索求,她予取予求。
后来次数多了,顾景淮在这事上颇有天分,渐入佳境,逗弄得她也能在其中颇得趣味。
倒也并不算排斥。
可她等了等,预想的狂风骤雨没有袭来,不禁眯起一只眼瞧瞧情况。
顾景淮坐在脚榻上,背靠床沿,从她的角度看去,背微微躬着,透着落寞。
他高束的发有些蓬乱,脑后还夹着一片新鲜树叶。
姜初妤忽然就心软了,戳戳他:“可以。”
顾景淮侧脸往来,方才还急不可待的人,现下却眼神躲闪,不知是否又想到了些什么记忆。
“我说,可…”
话音未落,顾景淮如离弦之箭那般快地俯身,压在她尚未闭合的唇瓣上啄了一下边走,浅尝辄止。
“皎皎,你告诉我吧,我到底对你做了何事。”他眼睫轻颤,眸中光泽似蝴蝶般脆弱破碎,“你每次都不愿,倒不如直截了当,给我个痛快。”
姜初妤闻言睁大了眼,指尖紧张到微微颤抖,捏起身下丝绸紧紧攥住,才稳声开口:“夫君确定么?”
她本想着,那个赌约如果他不提,那她也装聋作哑,能厮混一天是一天。
原来不属于自己的欢愉,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对上顾景淮坚定的眉眼,姜初妤闭了闭眼,重又睁开时,他看到她眼底晦涩一片:
“这事我本想烂在肚子里,可或许注定要亲自迈过这个坎儿才行……夫君你或许心中另有所属,你自己忘了,你还有个外室。”-
今日一整个白日,万里晴好。可金乌垂落,只留乌尾时的黄昏,天边却翻滚起暗色,短暂酝酿一番,从云中落下淅沥的小雨。
人间正好是晚膳的时辰,镇国公府的膳房内却无人动筷。
顾文启发狠地敲着龙头手杖,板着脸痛斥道:“没有天理了!”
顾延清与顾疏芸兄妹二人大气不敢出,生怕稍一为兄嫂说话,父母的怒火就烧到自己身上。
不过阿兄也真是的,闹了这么一通,先是假死把大家都整得失魂落魄,又活了,然后打仗又出了意外遭人唾骂,连带着他们这几日也不敢出门。
大嫂也跟着失踪,阿兄找大嫂又失踪,回来之后连个招呼都不打,缩在房中谁也不见,专门为了庆贺他们平安归家的晚膳也不露面,简直没有道理。
即便他平时再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在大事上可万万不敢这么冒险出格。
顾延清一边心里有气,觉得父亲父亲骂得对,一边又隐隐有些羡慕,果然还得是阿兄更厉害。
顾文启允准众人动筷,便是不再等他们的意思了。下人来问是否要单独给东厢房送膳,他丹田用气,声音大得门外都能听见了:“饿着他们,不许送!”
而东厢房内的两人不知饥饱,甚至也不怕长辈动怒了。
姜初妤说完那话后,顾景淮像被石化一般没了动静,只有急剧收缩的瞳仁显示他还是活物。
片刻前还坚定的双眼褪去神采,可依然执着地盯着她不肯移开视线,似乎只要这么看着,她便会重新笑起来,对他说,那只是句玩笑话。
可她没有。
姜初妤心中酸涩不比他少,却还要艰难打起精神安慰他:“不着急,夫君慢慢想,总能回忆起来的。”
她冰凉颤抖的手抚上他同样褪去血色的脸,轻轻搓揉:“别这样,等你全都想起来,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说也不迟。”
“……我想起一些事来。”
就在她的手撑不住发酸,要拿下来的时候,顾景淮手掌贴上她手背,喉结上下翻滚几下,才终于找回声音。
“我记得,我曾将一黑色面具戴在你面上。这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对不对?我能想起的回忆,皆是与你有关,我怎么可能会有……”
外室这两个字,与和离一样,并列为他最不想听到的字眼。
可姜初妤仔细回忆了一番,他是有一只黑色镶着金丝的面具,可什么时候给她戴过?从没有的事。
可他现在所能回忆起的片段,不会有假。
于是真相更加水落石出了。
“我不记得有此事。”
顾景淮不可置信,双目射出卑微又期盼的光,无声恳求她再仔细回忆一番。
姜初妤拼命深吸着气,强撑住眸中欲滴的泪,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会……”
顾景淮坐在榻上,垂头了许久,下人来通告国公府今夜要置办晚宴,也没有反应。
姜初妤只好传话道:“今夜我们或许要缺席了,改日前去赔罪。”
面对面坐着的二人仿佛要双双入定,又过了一阵,顾景淮扶着床沿慢慢走下床,始终不敢再看她。
“夫君去哪里?”
“祠堂。”
顾景淮久坐而腿脚发麻,打了个趔趄,缓了一阵,又快步走出门去-
上一次入祠堂,他身体是个“死人”,心却活着。
此次,却是身还活着,心已半死。
顾景淮还是不敢相信。
他没有能力洞察皇帝一石二鸟的谋算,居然罪加一等,还是个三心二意、不忠不义之人。
先有外室而后娶妻,是对外室女子不义;先娶妻而后有外室,则是对夫人不忠。
无论是哪种情况,加之愧对数以千计的众将亡魂,他无神盯着那供奉顾家列祖列宗牌位的供台桌角,险些产生一头撞上去的冲动。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几乎不曾有过如此溃败的时刻。
必须要受些惩罚,才能安心。
按顾家家法,他该跪祠堂,三日不吃不睡。
还远远不够呢。
……
姜初妤自他离开后,不由得舒了口气。
毕竟比起相顾无言又纠缠不清,还是各自单独待一阵比较好。
她心里这块石头也终于放下了,虽然砸得彼此都生疼,可总比始终悬在头上好。
她不停劝自己,她做得没错,一切都是天意,她只是让事情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一个人难堪地哭得鼻腔都堵了,只好张嘴大口喘息,如一条搁浅的鱼,渴望水而不得。
春蕊也被她赶去外面,心中除了焦急就是担忧,这时看见有仆人急匆匆要找小姐,忙迎上前:“什么事?少夫人此刻见不了人。”
“哎,世子在祠堂昏过去了,我寻思怎么也得知会少夫人一声,你帮我带话进去吧。”
这事自然另当别论,春蕊如实转告后,姜初妤抹着哭花的泪,披上披肩夺门而出。
春蕊也止不住叹气,这两个人白日还好好的,又不知发生了什么-
顾景淮只是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了一盏茶的时间,并没有传得那样可怕。
他看着匆忙跑来的夫人,忽然很想抱着她睡上一天一夜,醒来,便会忘了今晚的一切。
可当姜初妤蹲下身,伸手要去碰他的手时,顾景淮手臂如蛇一般快速蹿走,不让她抓,硬声道:“别碰我。”
姜初妤心下涩然,他这是想起来了吧。
哪知,顾景淮哽咽了一下,说:
“……我脏。”
第65章 第65章
在山上待了几日, 纵使顾景淮再如何注意远离泥污,可猎杀野狍溅上的兽血避不开,从吊床跌落在地时沾上的黑泥, 也挂在赭红袍衫上,衬得他脸色暗沉, 失了往日精气。
姜初妤不顾他的回避,一把擒住他手腕,另一只手绕去他脑后, 摸索了几下, 将那斜插入发间的叶片拿下来, 捏在指尖轻轻吹落:
“好了好了, 不脏了。”
像哄孩子似的。
是压根不知他在指什么, 还是故作糊涂?
顾景淮背靠在墙上,手边地上摆着托盘, 是方才下人送来的补气药汤。
听说他不肯喝,姜初妤便伸手端起,用白瓷汤匙一下下舀着药, 晾凉些递到他嘴边:“夫君喝些吧。”
顾景淮好似失了魂,有气无力地摆摆头,侧向与她相反的那边。
白日还抱着她生龙活虎,半夜里, 就成了这样。
知道真相的打击, 看来不小。
可眼下已垮了精神,再不好垮身子,这碗药说什么也要让他喝下。
姜初妤捧着药碗的手向他唇边移近, 恰在此时,顾景淮也默契地转头, 薄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
唇与碗相撞,碰得药汤泼洒出来,尽数落在了他前襟上,像一场黑雨,更加重了心上的阴霾。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姜初妤身上没带帕子,连忙用袖去擦拭,也抹了苦黑的药渍。
顾景淮本想说,她会错意了,他所说的脏,非身外之物。可听到她的道歉,话卡在口中,这才注意到,她的眼下红肿着,又担忧又疑惑地看着自己。
于是忽然红了眼圈。
“你不该道歉。”
他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染了湿意:
“不该是你言歉。”
说罢,方才还恹恹虚弱的人,忽然恢复了力气,夺门而逃,跑得跟白日一样快。
而这次,他身后确有洪水猛兽要躲了。
姜初妤捧着水面轻晃的黑汤,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她将碗放下,举袖掩面吸吸鼻子,偷着落了两颗泪,直到叫人看不出失态,才匆忙离开-
一直以来,姜初妤甚少觉得东厢房是她的归属之地,可现在一回到这里,看见春蕊正为她细心打理床铺,将被他们弄脏了的绸衾与金缕席撤下,换上新的铺好。
忽然就如游子归家一般,飘飘浮浮的心有了寄托。
“春蕊。”
姜初妤冲过去抱住她,二话没说呜呜咽咽就啼哭起来,开始还有些压抑,慢慢释放开来,声声感人。
“哇,小姐,我也好难过啊——”
春蕊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想起夭折地初恋,那么下流不堪,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二人如两条交汇的河,在彼此身后烙下了滚烫的泪流。
等她们哭累了,春蕊去火房煮了两只鸡蛋,敷在小姐眼上消肿。
姜初妤没出息地吸吸鼻子:“有些饿了。”
“他们不给东厢房送饭,这鸡蛋还是我说自己要用才讨来的。”春蕊顶着两只肿眼泡,想来也没人怀疑,“姑爷到底是怎么了?”
姜初妤囊着鼻子,不想再说此事:“没什么。”
“算了,姑爷把小姐害得这么惨,我以后也要讨厌他!”-
顾景淮今夜没回房睡觉,而是去了偏殿。
那里的布置还是他作为“易子恭”时的老样子,不知他睡在那里,是否能想起来更多。
姜初妤沐浴后仰躺在榻上,与长横木为伴,睡得半梦半醒,总不踏实。
傍晚时雨落落停停,至她歇下时没了动静,可到了后半夜,却如洪水泄堤般“哗啦”一下劈向人间,还唤来疾风坐阵,撞开了里室没拴上的窗。
窗开的瞬间,雨声噼里啪啦涌入屋子,姜初妤骤然惊醒,还未弄清楚状况,就脱口而出:“夫君?”
清醒后才知,只是风雨。
她失落地轻叹,起身关好窗,再也睡不着了。
顾景淮扮作易子恭待在偏殿的那些日子,时常会趁无人时钻窗来找她,害她还在期待他会从偏殿回来。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老天真是不公平,为何忘了一切的人不能是她?
不过,他现在这样躲她,大抵是恢复记忆了。
那日子很快就能回到正轨了,莫心急。
姜初妤对自己说。
而此时,若是她从房中走出,坐在檐下看雨,便能一眼望见——
被骤雨不停拍打着的池塘水纹跳跃,绿植正无助地摇曳,唯有坚实立于后方的花亭岿然不动,而其中站着一浑身湿透的人,朝向卧房的方向一动不动站了许久。
等到骤雨初歇,他便离开了,留下突兀的一滩雨水-
第二日醒来后,顾景淮还是不见人,姜初妤忍不住了,稍一打听,才知他一早雨停后,去了军营。
他既敢回去,应是不再惧人言,挫败之后,重振旗鼓了吧。
甚好,甚好。
“好像是孙将军受了重伤,危在旦夕,世子才赶去的。”
什么?
姜初妤大惊,刚要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你说孙将军,是孙牧远?”
“正是。”
孙牧远是她请来的,从郊外一路跑马去军营,也是她看着、听着他傲气盎然地誓要从此一战成名,也得封赏。
姜初妤那时半是恭维半是真心:“孙公子武艺傍身,出身又好,自然不愁前途。”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就这样折戟沉沙,甚至丢了性命?
她坐不住了:“我要出府,快备马,我也要去军营。”
“小姐!”春蕊慌忙拉住她阻止道,“恕我多嘴,小姐去了也帮不上忙,况且今日再不去给老爷和大夫人谢罪,就不好了呀!”
“那就再改日,反正已经得罪了,不差这一天。”姜初妤急得恨不能化身为马,“若是、若是万一……我还可以替他向孙伯父带句话。”
话毕,她双手合于胸前,在心中默念:老天保佑,她说的只是胡话,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比之农户家的车马,顾府的马车不知要快了多少,或许也是因为街上空阔,即便姜初妤心急如焚,还是感觉这次奔赴军营快了不少。
车一停,她连轿凳也不等了,直接跳下车,提着衣裙就向孙牧远的营帐方向跑。
少了许多人的军营瞧着空荡荡的,死寂之气弥漫,守营的人见她从顾府车上下来,也懒得拦下盘问,任由她不停跑着。
孙牧远的帐帘还豁着一块口子没补好,不等掀开帘,她就隐约看见了男人的身影。
她刚要出声通报,忽闻里面有人说——
“抱歉。”
是顾景淮的声音。
与他昨夜说“我脏”时一样低沉发闷,可气息却平稳不少,更像是他原本该有的样子。
“哼,你对得起谁。”
这话是另一个男人说的,此人声音她既熟悉又陌生,听上去像是破了许多洞的斗篷兜着风,极其嘶哑。
都这样了,还要发一声“哼”来抱怨。
这种心性之人,还在这帐里,那必然是孙牧远本人无疑了。
姜初妤悬着的心霎时垂落,不禁咧嘴笑了起来,没有什么比人还活着更值得庆幸的了。
与此同时,顾景淮也余光注意到外面有人,拎着刀剑走来,帐帘一掀,笑容满面的夫人映入眼帘。
他凤眸微睁,下意识挪步挡在她身前,不让她看里面。
“皎…”
顾景淮脱口而出,却又顿住,心里有些打鼓,她听自己这样叫她,会不会心中觉得恶心?
于是改口:“夫人来此作何?”
姜初妤自然注意到了,他不愿再那样叫她了。
她藏不住失落,笑容渐渐收敛,随即又故作自然地说:
“我听说孙公子性命垂危。”
顾景淮打量着她,见她气色红润,不见愁色,看来昨夜睡得不错,全然没有因他而产生芥蒂。
原来是来见孙牧远的。
那他呢?
他双唇紧抿,心中醋意翻滚,又隐忍不发。
皎皎不喜欢他吃醋。
于是侧身为她掀开帐帘:“夫人请进。”
一见来人是她,孙牧远垂死病中惊坐起:“姜姐姐!”
话都破音了。
他身上各处裹着绷带,半张脸都没能侥幸逃脱,可露出的单只琥珀色眼眸依然神采奕奕,不见病气。
倒是身上伤势已无大碍的顾景淮好似散发着重重病气,见到她,更甚。
姜初妤见状,又悔不当初,早知道不来了。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姜姐姐,我带的那支队,折失的将士比他少。”孙牧远裹成圆球的手指着顾景淮,虽然眉毛掩在绷带下面,可谁都能看出来,他挑眉挑得正欢。
这话简直是剜心的刀子,顾景淮毫无防备地被戳了心,先是抬眼小心地瞧了眼姜初妤的神色,见她并未因此对孙牧远露出夸赞或是仰慕,才安心垂眼。
憋了几息,他道:“你都这样了,少说几句话吧。”
“这样是怎样?”姜初妤忙问。
顾景淮心中吃味无比,昨夜她怎么不这样急切地关心自己?
可又不能显露出来,憋得险些内伤。
一番解释后,姜初妤得知,孙牧远肺部受了伤,就是这伤险些要了他的命,流了许多血,昨天还奄奄一息,一夜过去,竟回光返照了。
真是神人。
可孙牧远要是会听话,就不是他了。他好不容易有能多与姜姐姐说话的机会,还可以以伤势博同情,大好的机会不能白白浪费,才不住嘴。
“姜姐姐是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他刻意咬重了“专程”二字,却因说话时伴着浑浊粗气,听起来有些滑稽。
姜初妤笑着点头:“自然。”
孙牧远又喘着问了几句简单的话,姜初妤跪坐在他不远处,皆耐心十足地一一作答。
过了一会儿,三人都未说话时,姜初妤忽然动了动脑袋,问: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有人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第66章 第66章
孙牧远一只耳朵裹在绷带里, 哪能听见那么细小的声音,随口瞎说:“多半是虫子老鼠吧。”
说完,他感到一股强烈而怨气深重的视线直射向自己, 想也知道某人不爽得很,不禁咧嘴开怀一笑。
可惜他脖子动不了, 不能一睹某人精彩的脸色。
姜初妤淡淡地“哦”了一声,丝毫不慌乱,勾着缕鬓边发绾到耳后。
顾景淮站在不远处欣赏她端庄优雅的小动作, 越发觉得横躺在她旁边的孙牧远碍眼, 可他既是伤患, 又夫人故交, 想不出法子将二人硬拆开。
如此, 只好主动插进话去:“夫人不惧鼠虫?”
顾景淮边问边自然地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坐得并不端正, 右腿横着折放的,右膝刚好虚搭在她腿上。
孙牧远动弹不得地躺卧在病榻上,受着这对夫妻的“跪拜”, 心中恼火。一看姜姐姐就变成跟姓顾的一伙的了,他倒像是个多余的。
于是嚷着破锣嗓子艰难抢话:“你懂什么?姜姐姐是女中豪杰,怎么可能怕那种东西。”
顾景淮不屑理他,只偏身看向妻子, 等她回答。可他面对着几乎空白一片的往日记忆, 眸中不禁溢出一丝自嘲的意味,他对她的了解,或许真不如阔别数年的孙牧远多。
“本是怕的, 可四年前渝州爆发那次瘟疫,恶鼠满街乱窜, 见多了,就慢慢不怕了。”
提起那段日子,姜初妤还有些后怕,姚家她那个庶出的表哥险些因此而死。那阵子她和春蕊缩在房中不敢出去,担惊受怕之下吃得也少,清瘦了许多。
“我舅父费了大半年才整治好,那之后好一阵子,府中膳食不沾荤腥只吃素菜了。”
孙牧远忙抢着关切她:“姜姐姐那时没受伤染病吧?”
姜初妤笑着对他摇摇头,孙牧远险些被幸福击晕,昏迷之前不忘得瑟着去看顾景淮的脸色。
“渝州瘟病肆虐那事我记得,朝廷还派了何太师前去。可……”顾景淮顿了顿,心知多半又是他自己不记得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那时为何在渝州?”
姜初妤还没说什么,孙牧远先损道:“连这都忘了,姜姐姐快些与这不中用的夫君和离为好。”
顾景淮不发一言,阴冷地看了孙牧远几息,他才不情愿地安静闭嘴。
“夫人与我去外面说,可好?”-
帐外,天不知何时又阴了下来,风卷起地上匍匐的沙砾低飞着,又被衣摆与鞋面拦下。
顾景淮后背顶着风,伟岸的身躯刚好替她遮下风浪。他腰间挂着的饰物飘舞,姜初妤垂眼向下,这才注意到,那竟是她当年绣的香囊。
她抓住它:“夫君可还记得这香囊的故事?”
“这不是我们初识不久后你赠我的么?那之后我便一直佩着了。”
“……”
她叹了口气,松开香囊,摇头说不对。
“我们幼时相识不假,可自我父亲去世后,我便离开京都去渝州投奔舅家了。”她红唇张合,吐出的话语字字诛心,“直到成婚不久之前,我们才复又遇到。”
顾景淮仿佛无法理解她的话,眼中惊愕与迷茫交织起伏,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不是一直住在顾府么?”
昨日他抱着她踏入府内不多时,顿觉十分熟悉,好像在更年少的时候也曾抱着她于院中厮混过。即使未想起那些画面,仅仅找回冥冥之中的感觉,便足以心情愉悦,以致大笑出声。
这回轮到姜初妤哭笑不得:“我倒也想问夫君,你又不记得具体的事,怎么这么笃定?”
风路过她两鬓时带起碎发飘向脑后,但人在他的庇护下不动如山,顾景淮却觉得她在被风逐渐吹远。
他张张口,也不知如何解释,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相比之下,塞北的风要厉害多了,初去时常削得他脸庞生疼,难睁开眼,后来也就习惯了。
可现下这温和的疾风迎面劈上,却让他狼狈不已,本想清醒一番,反倒更加糊涂,不知是否身在梦境中。
“我就是知道。”
他迎着风说,不知与谁听。
姜初妤猜也知道这样说与他听,定会刺激到他,于是十分体己地给他留了独自待着的时间,去了他的营帐中等待。
她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趁热打铁,能多让他清醒几分是几分。
可几个时辰一晃而过,姜初妤在沾着他的气息的榻上迷迷糊糊睡到酉时,翻身下榻撩起布帘一瞧,外面桌案后没有男人的身影。
兵器架也没有动过的痕迹,刀剑如数陈列着,应该不是去打仗了。
那还能有什么事,让他这么久都不见人影?
莫非进宫面圣?或是……
姜初妤出帐探了探,目光一寸寸扫过在外活动着的人,还是不见顾景淮的身影,只好走向一位离她最近的将士,见他露在甲胄外的衣衫颜色与其他人有异,像是有品阶之人,或许知道些消息。
那人目光飘忽,见她步步走来,紧张兮兮的,死死攥住戟,先开了口:“回夫人,末将也不知将军身在何处。”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这……将军吩咐我守在这里保护好您。”
几问几答,皆答非所问。
姜初妤彻底恼了,心想夫君忒胆小,三十六计走为上,躲她躲到要旁人打掩护。
“你若再不说,我便亲自去找,把这里都搜一遍,还怕找不到?”
那人最终乖乖吐出实情:“孙将军用过饭后又开始高热,昏迷不醒,顾将军和几位军医一起守着他。这事将军似乎不想让您知晓。”
好一个不想让她知道。
姜初妤气冲冲抬步向孙牧远之帐走去,差点撞上那将士,颇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气势。
可还差几步就走到时,忽然又泄了气。
春蕊说得对,她什么都做不了。他是觉得,她来给他添乱了吧。
于是又折返,在门口将士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老老实实回了顾景淮之帐,打了盆水净面,才清醒几分。
秋日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姜初妤今夜也不打算回府了,非要好好与他彻夜长谈一番不可。
圆月又向上升了些,帐外才有了脚步声。
顾景淮探进半个身子,侧目看见布帘并未绑在柱上而是贴地落着,醉意朦胧的眼眸清亮了一瞬。
她还没回去?
“皎皎?”
听见这个明明只有半日未闻,却好似久违了的称呼,姜初妤心尖一颤,待那股动容散下去,才开口回应:
“我在。”
她从布帘后走出,双手揣在袖中,稳步走向他,郑重其事。
“我有话要对夫君说,首先是孙牧远的事,他伤情反复,不能再耽误了,须得请太医主治,也要通知孙老将军,这事夫君必须明日就做。”
顾景淮颔首,唇抿成一条线。
“嗯。”
“另外,就是你我的事。”姜初妤又向他走近几步,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算浓但也不算淡,也不知是喝了多少。
她掀眼划过他冷冽的眉眼与轻染淡红的颊面,心想醉得不彻底,应无大碍。
“夫君既已知真相,为何总想躲我?你难道不想恢复记忆么?”
“皎皎……”
顾景淮身子倾向她,却偏过面去,声音低哑又含糊不清,“为夫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几息沉默后,姜初妤后退一步:
“嗯。”
她说,嗯。
顾景淮忽然欺身,握上她双肩,泛着红的眼底毫不遮掩地冲到她眼前,姜初妤一惊,不敢动弹了。
墙面上,烛灯映照的影子交叠,男人的罩住了女人的。
“得知孙牧远没事,你当下很开心吧?”
顾景淮只觉脑中升起有一片雾,让他什么都想不明白了,手下也控制不住力道,发了狠,嘴上却委屈更甚,“你都没有对我那样笑过。”
“生死之事,自然另当别论,何况……”
她只为他哭过。
可顾景淮恍若未闻,继续问道:“皇上没被徐衡造反推下皇位,你知道了是不是也很欣慰?因为皇上没事,你阿姐就没事。”
这确实是真的。
姜初妤紧闭双唇,没回答。
“可是我很不开心。”
他目光有些涣散,望着她又不像在看她。
姜初妤双肩吃痛,越挣扎他反而抓得越近,只好张口呼痛,可半个字还没吐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散在鼻腔与唇齿间。
这个吻很短,侵略性却很强。
可明明作恶的人是他,顾景淮却仿佛被她中伤,眸中似怨非怨,松开后又啃咬了一下她上唇,似在报复:
“你看,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姜初妤头脑有些发懵,双手扳着他肘部,这下意识的防御动作又刺痛了顾景淮。
“夫君,你有没有想过,许多你笃信之事,都是你的臆想?”
她终于找回话头,不管不顾地要将真实的残忍掰开给他看。
顾景淮盯着她双眼,仍不可置信,哪怕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心中涩意便能缓和许多。
她从前生活在渝州?他们分别多年?
孙牧远瞧着颇为了解她,难不成那些年他们曾有过频繁的往来?
嫉妒的火在腹中窜来窜去,顾景淮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抱歉。”他捧起她的脸,滚烫的掌心彰显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与欲望。
“乖乖让我亲一会儿。”
丝毫不是商量的口吻。
不给她说不的机会,顾景淮托着她的腰压着她来到榻上,几近疯狂地汲取着。
他本不想再强迫她,可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躁动不安的心火。
她明明真实存在,就在他怀里,在他身下。
怎么可能是臆想呢。
姜初妤像是一只被困在八卦阵中飞不出去的鸽子,没有一点儿挣扎的余地。
许久,她忽然明白了破解之法:
回应他,要回应他才行。
于是她双手绕上他脖颈,将他向下、向自己的方向带。
姜初妤明显感到他浑身僵了一下,吻得更为激烈,可周身束着的看不见的刺,却渐渐变软了。
第67章 第67章
纵使顾景淮的情绪来得仓促剧烈, 终究是在姜初妤的抚摸与回应之下,归于平静了。
就像声势浩大而尚未燎原的战火。
他们在山上和军营的这几日,京中差点要翻了的天又翻了回去。
徐衡见大势已去后, 自刎于马上。
周承泽派人将叛军的尸体拖去乱葬岗、牺牲的将士好好安葬后,提着徐衡的发, 削铁如泥的宝剑毫不费力就将他头身分离,场面骇人得很。
周承泽眼都不眨一下,对这个着实帮过自己夺嫡的昔日功臣, 不见半分不忍与唏嘘。
那两个做了他与婉妃替死鬼的可怜人的尸首, 入殓安葬;而徐衡的脑袋被挂在了宫墙之上, 徐家上下入狱, 等择日满门抄斩。
磬广台案牵涉的官员, 如李家,战战兢兢地等候裁决。
路面上的斑斑血迹才洗刷干净, 破损的屋舍尚待修葺,周承泽一时分不出心来处理太多后续事宜,不过倒是记得把熙和郡主放了出来, 恢复了身份。
熙和得到赦令那日,痛哭流涕了半个时辰,丝毫不见往日趾高气扬的傲慢,感恩戴德地谢恩。
她行动不受限的第二日, 立马亲手做了些糕点, 登门拜访顾府,指名要见少夫人。
姜初妤听到通传消息,差点以为耳朵坏了。
“谁想见谁?”
在确认了真是熙和想见自己后, 她碍于礼数,只好于东厢房厅堂内接见了她。
可在看见头上戴着垂至裙摆的幕篱、高髻上只有一根朴素银簪束发的人时, 姜初妤愣是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迎,怕认错人。
那人双手掀开两边白纱露出脸来,姜初妤才确认无疑,十分不自在地扯出个微笑:“许久未见,郡主安好?”
熙和扁扁嘴,反问她:“你说呢?”
不等她回答,也省了寒暄,熙和又把脸罩上半边,长眼左右扫了两回,神秘兮兮地问:“顾表哥不在吧?”
姜初妤颇为诧异地抬抬眉,还以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看出她的惊讶,熙和皱着脸诚实说道:“我不想看见他了,我对他有点……阴影。”
姜初妤哑然。
皇上连熙和都记得解除禁足,却偏偏忘了顾景淮这个人似的,未召他入宫;而顾景淮看上去也没有这个打算,待在府中整日不知在做什么。
现在连熙和也不愿见他,她夫君一夜之间忽然被大家避之不及,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熙和不打算进房内,站在檐下把食盒不由分说塞进她手中:
“我的例钱下月才恢复,没有拿得出手的金银珠宝,就做了这些,权当赔礼道歉。”
说罢她就转身打道回府,走了几步又转身:“我没下毒,不放心的话就验了再吃……扔了我也没所谓!”
姜初妤暗自发笑,有史以来头一回觉得熙和还算可爱。
她拎着食盒去了书房,敲开房门,顾景淮正笔走龙蛇在纸上写字,余光看见她手中端着的食盒,手中笔尖一顿,不禁生出期待。
“熙和郡主方才来了一趟,送来了这个,说要赔礼道歉。”姜初妤走去桌旁打开食盒,里面精致的糕点排排放于玉碟上,期待地抬眼看他。
她将其带来,一是想试探此举能否召回他的记忆——宝鹭山行宫那次,熙和送过玉露团。
二么,是想借个由头来找他。
姜初妤察觉到了,最近他有些刻意躲着她。
那天晚上军营里那个躁动不安的亲吻之后,他反倒落荒而逃,留她一人兀自羞赧。
后来再也不曾主动对她做过分亲密的事,要不是看她的目光依然透着痴念,她就要恍然以为回到了刚成婚那阵了。
可是顾景淮闻言,偏过头去紧抿着唇:“别人做的,我不吃。”
他重新提起笔,下了逐客令,
“夫人没别的事,回房歇息罢。”
姜初妤两个目的皆落空,忍不住叹气,微微摇头:
“夫君,日子总要过下去……你难不成真要一直这么不理我下去?”
顾景淮重新提笔,屋内只问笔墨在纸上行走的沙沙声。
房门重新落下,顾景淮甩下笔,靠坐在了扶手椅上,抬臂搭在眼上,不慎蹭上墨痕。
他又让她失望了。
可是在想起来过去之前,他无法抹除心中的愧疚,自然不敢再面对她-
姜初妤近日也愁得不行。
顾家二老对他们夫妻二人的成见,可以说是日日加深,但终究心疼自家长子,嘴上宽慰顾景淮也不做约束,对她这个儿媳,怨气就不太收敛了。
再加上,在顾府上下的眼中,顾景淮对她的梳理,便是她“失宠”的象征。
一个得不到丈夫宠爱,又无母家撑腰的儿媳,姜初妤越发觉得日子如履薄冰,她知道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得先让自己“复宠”才行。
于是,轮到她去寻机会缠着他了。
可效果,也实在没什么起色。
后来某日,一个契机到来了。
周华宁恩威并施,隔三差五就叫她前去训话,却也松了口,开始教她管账。
“今日是九月初一,就从这月开始,先学着算下人的例钱吧。这本新账册你收着,上头写账目,下头写银钱数目,一分一文都不能错;这本是上月我做的,你仔细看看,照葫芦画葫芦。”
这可是实打实的权,姜初妤心想,做大户人家的夫人,要么受宠,要么有用,这正是她在府中树立威信的好机会,兴致提了起来。
姜初妤一心扑在账本上,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发现了一处漏洞。
她招来春蕊,问道:“八月三十一日那天,你和司棋领到罐茶了吗?”
“罐茶?”那都过去许久了,春蕊想了半天,才摇了摇头。
姜初妤皱眉,这跟账本上是对上了的,可是……
“按顾府规矩,每月除了月钱,还会给发些额外的赏物的,我看八月给你们侍女的是一人一罐碧螺春,钱数与份数似乎对不上。
虽然八月你随我是二十才入的门,但既然月钱都能按天折算,怎的茶就不能?我看这上面只有你和司棋的份儿没有,账又是平的,那钱花去哪儿了呢?我去找夫人说说。”
春蕊连忙阻拦她。
“小姐别去,不值得为奴婢得罪夫人啊。”
“我是就事论事,万一是底下有人做了手脚,得让夫人知道一声。”
“小姐有没有想过,手脚可能正是夫人做的?”
姜初妤一惊,连忙去捂她的嘴:“嘘!说什么呢。”
“小姐以为姚夫人就没做过这种事吗?她甚至明面上就克扣我们的月钱,甭管道理不道理,主子就是主子。”
“舅母我不好说,但我觉着大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姜初妤双目灼灼,很是坚定,“你别劝我了春蕊,以前让你跟着我在姚府吃苦是我无能,可现在我怎么说也是顾家长媳,还不至于连你都罩不住。”
正堂内。
姜初妤拿着账本在问账。
“……是否有所纰漏,还请婆母明察。”
周华宁接过账本,翻都未翻就扔在一边:“你这是来问我的错?”
“儿媳不敢!只是……太明显了,连我一个初学的人都能一眼瞧出不对。我想婆母若真想掩饰,把钱数揉在不相干的账目里,那我定是瞧不出来了。可您就这样给我看,好像希望我看出来似的。”
姜初妤起先还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小心翼翼地边说边打量周华宁的神色,见她逐渐露出欣赏之意,胆子才敢放开,说完后唇边不禁漾出一丝笑。
“不错。够机敏,也够有勇气。”
周华宁就事论事,难得赞赏地对她笑笑,唤婢女把两罐茶拿给了她,“你要是不来讨这茶,我也就暂时不叫你管账了。未来你也要做我这个位子上,记得心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里有杆秤。”
“儿媳谨记婆母教诲。”
姜初妤自此正式开始跟着周华宁慢慢学管账,不亦乐乎,整个人容光焕发了。
这件事给了她莫大的鼓励,甚至也不在乎得不得宠了-
东厢房书房内只有一张书案,一日顾景淮正捧着书卷研读,姜初妤风风火火跑来,见他笔墨闲置在案上,喜道:“烦夫君借书案给我用用。”
顾景淮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禁有些烦躁。
这些日子他夫人没少冷落他,甚至每日缠着要给他打腰后的绶带结的坚持都不做了。
是他的不是。
但又无可奈何。
姜初妤扭着腰伸手去够笔,取了一张新纸铺在桌上,提笔写下:
「瓜果可自选,每月不得超过二两银子。」
顾景淮把它读了出来。
姜初妤有些不好意思被他看见,这是她偶尔冒出来的念头,怕自己忘了于是都写成字条,已经攒了有十条了。虽然大部分提议都被周华宁否决,但有那么一两条是可用的,她就很满足了。
“这是要做什么?”顾景淮问。
见他也来了兴趣,姜初妤得意地勾了勾唇,一五一十解释道:“府中每月给下人的瓜果份例按人头算下来,每人需要二两银子。”
她玉指在「二两」上圈了圈,“但是每日发的都是一样的,今日是桃子,大家都是桃子,明日是杏子,那大家都是杏子,这样总有人不喜欢吃杏子喜欢桃子,或者吃不了某种水果,比如春蕊吃桃子就会生疹……”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没注意男人的视线一直定在她侧脸上。
顾景淮太久没见过她这么明朗自信的样子,恍惚间看入了神。
他们好几日不曾凑这样近了。
“……未免会有所浪费。如果给大家选择,比如春蕊剔除桃子、李子,只在其余的瓜果里选,并且总额度控制在二两以内,最后一定能缩减开支,而且大家每天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果子。”
姜初妤说完,双眸亮晶晶的,期盼地笑望向他:“夫君觉得如何?”
顾景淮眼神躲了一下,落回手上的书册上,淡淡道:“你只是在为春蕊考虑吧?”
“才不是呢!”
“那谁来做这件事呢?”
姜初妤一愣。
顾府上下仆役上百名,光是统计每个人的喜好就是件繁杂的事务,况且也不必对下人这么上心……
她确实是看见春蕊把桃子都送给了司棋后,才产生的这个想法。
“……夫君说得有道理。”
她的夸赞真心实意,顾景淮唇角微微上扬,颇有些得意:“你才接手这么短的时间,已是想法可嘉。”
他又敛眸,趁着难得的温情时刻,心中憋了一瞬,才好不容易吐出句真心话,“可我以为,夫人闯进书房,是专程来看我的。”
他的落寞之气环绕在周身,无声控诉者她的不是。
姜初妤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她弯下身凑近,看他一眼,又垂下眼,似乎在做什么准备。
忽然,她吧唧一口亲上了他侧脸。
顾景淮愣怔中,听见夫人如蜜般的话:
“夫君,我这么努力,是因为我想与你好好过日子。”
第68章 第68章
一转眼已是十二月初, 距离顾景淮二十岁生辰过了一月半。
天气也一天天变冷,镇国公府早早用开了暖阁,有时姜初妤嫌烘得屋里发燥, 闲来无事在院内散步,不出院门——
近日, 她能少出东厢房便少出,一是免得遇上旁人假意寒暄,二是她在夫君眼皮下消失一盏茶的工夫, 他就要急了, 也不知在怕什么。
那日于书房, 她真诚地表示想好好过日子, 顾景淮精气神一日胜一日得好。
姜初妤也从此想开了, 不再纠结他能不能恢复记忆,当下过得安稳比什么都强, 这不就是她的初心么?
不管是京城内百姓的生活,还是朝中秩序,都在稳步复兴, 皇上趁此一役整顿了许多官员,倒是给了学院学子希望,来年科举中举的人数定会增加。
顾景淮在某日一大早进宫了,姜初妤本以为他摒弃前尘往事, 开始如常上朝, 还没高兴多久呢,待他下朝归家,脱下朝服, 面上掩不住的轻松:
“我将虎符还与皇上,告假两月。”
他俯身轻碰她颊面, “专心陪你。”
姜初妤:“……”
她说的也不是这种好日子啊!
皇帝面前也不能出尔反尔,事已至此,姜初妤不再劝他,慢慢也享受起平静无波的日子来。
不过很快,也有了新的烦恼。
白日里两人很是悠闲融洽,旁人看来是对隐居于府内的神仙眷侣。
春蕊偶尔路过书房檐下,透过半开的窗瞥见小姐抚琴姑爷习字的景象,心里都隐隐有了以此为素材写话本的冲动。
可一入了夜,就不是那么和谐了。
长横木早被撤下,再没有任何阻挡。
秋末冬初的夜晚滋生着凉意,顾景淮却不知吃什么长大的,非但不害冷,沐浴后回到内房,里衣的襟口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开得比以前还大,仿佛还身在炎炎夏日一般。
姜初妤起初羞得眼神触碰到就别开头,没几日便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了。
对此,顾景淮的回答是,开得更向下了。
姜初妤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抱着贞节牌坊到死,秀色可餐的夫君成夜睡前似有若无的诱惑,让她每晚都生出期待。
会是今夜吗?
可惜夜夜希望落空。
有时她都能感受到他紧贴着她身上的某部位有了微妙的变化,登时睡意全无,心脏怦怦乱跳又口干舌燥。
然而顾景淮总会十分自然地放开环着她腰的手,转身朝向另一面,仿佛只是睡梦中的一个自然翻身。
昨夜,姜初妤鼓起勇气大着胆子,伸手向后去探,直接将顾景淮探下了床。
他跳下塌,手攥成拳碰碰鼻尖,说去“如厕”,好久才回来。
虽然心里明白,他大概还是驱不散心魔,姜初妤还是气得好久都没睡着。
憋死他拉倒!!
于是今早醒来,她面色不佳,看见他就生气,又不好摊开说这事,便又寻了屋里太闷的借口出去走走。
姜初妤正在廊庑下散步,双目无神地边走边发愣,马上就要走到拐角转弯处,一个人影忽如大鸟展翅从天而降扑食猎物一般,落在她面前,吓得她失态而退后几步,腰间悬着的冷香香囊磕在玉佩上叮当作响。
顾景淮站在草地上,微微弯腰,双臂搭在廊边美人靠上,笑问:“吓到了?”
“……夫君明知故问!”
数罪并罚,姜初妤决定一天都不要理他了,转身就走。
顾景淮在身后叫了好几声也不回头,他只好一手揣着东西,一手扶着靠柱,轻轻翻身越过美人靠,快跑几步拦下她。
“我有东西要给皎皎看。”
他展开手,是一窝雏鸟,羽翼初丰。
见她果然被吸引而停下脚步,顾景淮微勾了勾唇,“它在屋顶筑了巢。”
姜初妤伸指轻轻摸了摸,有些喜欢,毕竟府里养不了狸奴,养鸟也是不错的。
可她还是推开顾景淮的手,“将它们放回原处吧,不然它们的父母找不见,可要急坏了。”
顾景淮颇有些失落地见她离开,不久后,单独叫来了春蕊。
他抹不下面子,语气有些僵硬:
“到底如何能讨她欢心,你且与我说说?”-
又过了几日,姜初妤终于厌倦日日对着夫君的生活了,向他“告假”,拒绝了他的陪同,独自出街闲逛。
随便买了些东西后,她准备打道回府,刚要上马车,忽然听见有人叫:
“姜姑娘——”
她刚踏上脚凳,身子顿了一下,随即又想到她已为人妇,京城里怎么会有人这样叫她,大约是在叫别人。
谁知她刚要有动作,又是一声响起,这次近了许多:“恩人姑娘——”
这下她确定是在叫自己了。
姜初妤忙掀起帏帽,左顾右盼地找人,看到一个皮肤黝黑呲着白牙的壮汉狂奔向自己,又惊又喜:“阿肆?”
阿肆其人,左手断了根小指,只有四根指头,于是大家都叫他阿肆。
他幼年家境贫寒,很早就出来谋生,年轻不懂事时入了土匪窝,成天打打杀杀,有一次差点命都没了。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每年父亲忌日,姜初妤总会独自爬上渝州最东面的高山,向他被埋骨的京都方向祭酒跪拜。
那年她照常祭奠完,下山途中却遇到了一个将死之人。
姜初妤悚然一惊,还以为遇上尸体了,但看见那人似乎还有微弱的起伏,大着胆子上前一探鼻息,还有救。
他浑身伤痕累累,不省人事。
姜初妤由此想到父亲,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人连背带拉试图拖到山下求医。
幸好走了不多时就遇上了车马,不然以她脚步发软虚浮的状态,很可能脚下一滑俩人一起摔下山都没命了。
总之,就算姜初妤再三强调救他的人主要是车夫和神医,自己只是举手之劳发现了他而已,阿肆还是硬要只认她一个恩人。
“恩人姑娘,真的是你!”
两年前浑身缠满绷带的阿肆与如今眼前高壮结实的猛汉身影重合,姜初妤几乎不敢认了。
考虑到身份有别,姜初妤连忙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放下帏帽,小声问:“你怎么会在这?”
阿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来参加征兵的,刚被征用了!以后就吃军饷,再也不用做山贼了!”
这么大声,也不怕被官兵听见了,再把资格取消。
似乎是看出来她在想什么,阿肆又解释:“朝廷需要用兵的时候多着呢,只要会打会杀肯拼命,不在乎从前做过什么。”
姜初妤这才放下心来,为他有了前途高兴,然而再站在这叙旧太惹眼,她打断他的话,飞速说:“你有什么话,便向镇国公府写信吧。”
她抬脚要走,却被阿肆伸手拦住,他眉头紧锁,疑声道:“镇国公府?你上那儿干什么。”
“阿肆,我嫁人了。”
春蕊当然也知道这人,在她看来,当年他对小姐远不止感激之情那么简单,于是在他刚才出现时心里就警铃大作了,这时终于能插上话,赶紧拦在姜初妤身前:“小姐的夫君正是镇国公府世子,你随便一打听便能知道。小姐快上车吧。”
不等阿肆作出反应,姜初妤被催着上了奢华的马车,掀开帘子与他匆匆道别,扬长而去了。
阿肆望着翻滚的车轮呆愣了一会儿,喃喃道:“我还未亲口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当年他从阎王殿走了一遭回到人间,一睁眼还以为自己入了天庭,见到了天仙。
姜初妤把他安置在了一处名医的医馆内,大夫说三日内醒不过来,这人就不行了。
刚好在第三日,她去探望,他就醒了。
她问他名字,阿肆不肯说,立誓终有一日要出人头地,摆脱泥潭,届时再堂堂正正地告诉她自己的真名。
她是不是早忘了这个约定?
阿肆重新把行囊扛在肩上,要去打听打听,这个镇国公府世子究竟是个什么人。
还有,找个代写信的人-
顾景淮在家中等了许久,眼看要到约定的时辰,还是不等人回来,竟有些不习惯。
他只好端起书来看,刚翻不久,就听门外有动静,她回来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
顾景淮突然出声,姜初妤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好像做错事被抓包一般,莫名心虚了一瞬。
一个孙牧远就够折腾的了,要是再让他知道阿肆的存在,怕是又不得安宁了。
于是姜初妤下意识扯了谎,答道:“遇到苏姐姐,闲聊了会儿。”
顾景淮是知道苏照的,点点头没说什么,可眼风向她一瞥,见她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袖口,眼睑微微垂下,有些奇怪。
他眯了眯眼,警觉起来。
***
姜初妤自认行得端坐得正,对阿肆绝无半分越界的情意。
当年姚家人也知道了她救下一个山贼的事,做郡守的舅父大喜,要求她问出阿肆团伙的老巢,打算把他们一锅端了,送上门的政绩,不立白不立。
姜初妤本十分为难,她知道他们山贼虽做的不是人事,却普遍十分仗义,叫阿肆做出出卖弟兄的事,总觉得难以说出口。
就这样纠结了数日,直到得知他身上的伤正是因为起了内讧被自己人所伤,才提了那个请求。
谁知阿肆爽快地同意了,但要求不能官兵不能伤人,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是他怎么会是能跟郡守谈条件的人,最后到底还是有死伤,剩下的都充了军。
阿肆没有怪她,但发誓此生不与官沾半点关系,伤好了之后,就告别了她云游四海了。
现在竟主动上京都来参加征兵,看来又是发生了什么故事改变了他。
阿肆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直接、敢爱敢恨的人。
与孙牧远性子有些相似,但在姜初妤眼里,或许是年纪与出身的关系,阿肆远要更成熟理智。
他若是心悦她,那当年早就有所表示了。
怎么会在阔别两年之久、明知她已嫁人后,给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情书?
姜初妤被关在偏房里,明明屋子里暖洋洋的,她却手脚冰凉,曲膝抱着双腿缩在榻上,泪痕斑斑的脸上有一处突兀的红肿,春蕊正小心地用蘸了冰水的巾帕敷着-
一个时辰前,顾景淮不在房内,姜初妤捡起手上的活计,埋头穿针引线。
那香囊太丑了,虽然她之前换了囊芯,但布料又旧又破,上面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顾景淮却成日挂在腰间,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打算做只新的。
咯吱一声,门忽然悄无声息地开了,连通报都没有。
她不悦地皱了皱鼻子,喊人:“春蕊?司棋?”
无人应声,姜初妤把手上布子扔下,穿上趿鞋来一瞧究竟。
只走了几步,她就倏然顿住脚步。
周华宁站在大敞的房门前,神色凝重,以山雨欲来之势缓步向她走来,两旁站着的侍仆皆低头屏息,不敢言语。
“参见婆母……”
姜初妤连忙走上前行礼,刚要问她所来何事,一个力道千斤的巴掌劈头盖面就砸了下来。
真是像砸的,她硬生生被打散了一缕鬓发,曲着身子胯骨撞上了桌脚,比大婚夜那晚撞到膝盖还要疼、还要狼狈。
清脆巴掌落下后,屋内更安静了。
姜初妤捂着半边左脸缓了片刻,等到脑袋里嗡嗡声散去,周华宁厚重的喘息声近在咫尺,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儿媳做错了什么?您为何闯入我屋中,不由分说对我施暴?”
姜初妤不明白,她近日没做错事,婆母也不是不由分说就突然翻旧账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哗啦——
周华宁把一封信笺拍在地上,怒斥道:“你还有脸问?顾府何时出过这般不检点的事,我儿娶了你,真是倒大霉了!”
第69章 第69章
姜初妤颤着手, 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纸,眼皮一跳,他们居然擅自拆阿肆给她的信?
她颤抖着手展开信笺, 见上面开头就写:
「妤妹亲启,别来无恙。」
光这个略显亲昵的称呼还不算什么, 后面跟了好一段问候之语,讲了自己来征兵的前后经过,突然话锋一转, 写道:
「若非妤妹舍身相救, 吾命休矣!感激之情, 永生难忘。今闻妹已嫁, 兄黯然泣涕, 恨相逢太晚!拳拳之心,尽托于国, 从军别后,望汝万事珍重。」
她又来一个好哥哥。
姜初妤读到最后,反而平静了, 把信折好,堂堂正正地回视婆母:“这其中定有误会!这绝对不是他的行文风格,说不定他连字都不识……这一定是代笔。”
周华宁那双曾接过她敬茶的双手隐在袖中,端在腰间, 不怒自威;赞赏她明辨账中之错时温和慈爱的双眸此时闪着厉光, 目光似刀尖在她身上划过。
“好啊,不愧是过命的交情,看来你对这贱民倒是了解得很。”
闹到这个地步, 看来她不被扒一层皮是出不去这个门了。
姜初妤直起腰板,一字一字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清清白白, 您大可派人去渝州查,我不怕。”
周华宁抚了抚眼尾,在黄梨木交椅上坐下,厉色一扫而净,仿佛刚才出手打人的不是她一样。
“确实是代笔,不然怎么信的内容怎会传了出去。还有人看见了,前日你们于街上相认。”
姜初妤张了张口,喉咙像被粘住了,解释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去,搜搜屋子。”周华宁发了命令。
姜初妤感觉一股恶气在她心肝脾肺肾来回蹿,气极了反而想笑,却也不能阻止,反叫人说是心虚。
周华宁也踏入内室,走到床榻旁时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端起那根长横木问:“这是何物?”
姜初妤心里咯噔一下。
夜里顾景淮不安分,点火又不灭,她索性又把长横木放了回去。
这要怎么解释,难道要直说因为您儿子不打算与我行房?
姜初妤红了脸,抿着唇不肯言语,周华宁眼风扫到离她站得最近的侍女身上:“你来答。”
侍女被主母的气场吓得膝盖一软,一点都不给主子留面子地全说了。
周华宁听到原来这破木头从成婚伊始就放在榻中央时,双眼微微睁大,不可置信的样子;又听到成婚以来他们从未在夜间叫过水,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这些气落在姜初妤头上,通通成了她不肯尽妻子之责的罪名。
“这么不情不愿的,不如干脆分房睡算了。”周华宁吩咐侍女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好,房间恢复成婚前的样貌,连后添置的贵妃椅都要扔出去。
姜初妤不想被众人簇拥着扫地出门,先一步自己走来了偏房,春蕊的房间,什么话也没说。
房门关闭落锁前,她透过窄窄的门缝,看见周华宁失望无比的眼神,扎得她心口疼。
春蕊手脚并用爬上窄床,眼角挂着泪珠,喊着:“小姐,小姐……”
“春蕊。”姜初妤仿佛被冻了一整个冬天那么长,脸上麻木得没知觉,把头倚在春蕊颈窝里,感觉疲乏至极,“现在又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西北数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折了朝廷不少兵,如今正该是养精蓄锐之时,可周承泽担心前阵子腥风血雨的动静传出国界,惹边陲数国蠢蠢欲动,趁虚而入,于是马不停蹄地开始招兵买马、练兵强国。
可朝廷哪有那么多武将可用。
临时被命令复职的顾景淮心里不爽得很,也无可奈何。
得闲了一段日子,重新进军营演兵,他又变回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一不注意时辰,就练到了日薄西山时。
军营里已开了炉灶,飘香的肉味钻到了每一个大汗淋漓饥肠辘辘的士兵鼻腔里,白日的演练方停。
顾景淮在自己的大帐外拴好马,掀开帘帐,先在有些掉漆的兵器架上置好剑,在只吃过晚膳便走和宿在这里思考片刻,叫了浴水。
随后对候在帐中等着伺候的竹楦说:
“你回去跟少夫人知会一声,我今夜宿在军营,不用等。”
夫人又将长横木放回来了,他看得到却摸不着人,心痒痒,干脆静一夜。
竹楦领命离开了。
他一回府,就察觉到府上气氛不对。
“少夫人呢?”
东厢房的人七嘴八舌地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竹楦惊诧不已。
“那夫人现在是什么意思?”
“先禁了少夫人的足,说是等世子回来了再亲自发落。”
竹楦急得胡子都要冒出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事。”
他又听闻少夫人晚上几乎没吃东西,去了伙房叫人快速煮了碗热面,端来偏房。
竹楦好歹也是跟在顾景淮身边伺候的,门前看守的仆役互相看了看,到底没人敢拦。
他轻轻敲敲门:“少夫人,是我竹楦。”
春蕊将门拉开个小缝,感激地道谢,把面端进屋里劝道:“小姐多少吃点吧?别饿坏身子了。”
“当然吃,我怎么不吃?”
姜初妤晚膳没动是胃胀得吃不下,不是她不想吃,现在她气消得差不多,又有送上来的热食,她才不做为了赌气而委屈自己的事。
没有旁人在,她大口吸溜着面,喝了小半碗汤,满足地叹了一声。
“您心情好些了?”春蕊紧张了一整天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心里给竹楦记上一笔恩。
“我又没做错,怕什么?”虽然挨了一巴掌是挺疼的,但她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婆婆。
作为当家主母,事事必得先考虑整个家族的面子,无论真相如何,只这封信的存在,就够闲人们费些口水了。
世家大族最怕百姓的唾沫星子。
“只要等他回来,他回来了就好了。”
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对谁说。
**
翌日,兴业坊内的一间药铺里,两个女人边抓药边嚼着舌根。
年纪稍大的冲稍小的挤眉弄眼:“我刚听说最新消息,定远侯昨夜没回府,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得去找哪位红颜知已’谈心’了。”
“这小娘子也真是,刚过门才不到半年就露了马脚。”
“能嫁进去就是烧高香的大运了,谁让她自己不珍惜,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你说,定远侯会休妻么?”
“我怎么知道。”
“哎呀,他先前不是告假了么,最近复职头几天还日日回府,就昨夜,头一回没回去,你细细想。”
“你怎么知道他日日回府,只有昨夜未回的?”
“我有一亲戚就在镇国公府做事,都是他告诉我的,绝对真实。”
稍矮的女子听得入神,差点抓错了药的两数,心思全被勾走,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接近。
啪——
“哎呀!”她被吓了一跳,不悦地皱眉转身,看到柜上算了药钱的纸被一只手压着。
“你要作甚?”
“这是刚才那副的钱,你对一下,看看差不差。”
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把纸拍在柜上,单手拄着拐慢慢挪回了自己的位上,
“顺便告诫一句,做仆人的是不可以出卖主子的言行的,姐姐你要是想让你那位亲戚在镇国公府多拿两天月钱,最好快点闭嘴。”
稍矮的女子拿着纸,撇见年长女子神情难看,连忙小声骂道:“神气什么?这是叫人帮忙审账的态度啊?不就是仗着自己以前在郡主府伺候过贵人,尾巴就翘天上去了!”
年长女子听着舒心,也讥鄙地讽刺道:“不过一条被主子赶出来的丧家之犬罢了,也就是韦大夫医者仁心收了她这小瘸子,不然早饿死街头了。”
她们声音不大不小,可被议论的姑娘权当没听见,只一心算着下一笔账-
定远侯要休妻的传言像瘟疫一样在兴业坊内传开了,但尚未波及军营。
竹楦知道主子以公务为先的处事准则,即使心里再急,也没贸然去打扰他。
可他等了整整一天,眼见是一点缝隙都插不进去,天色渐渐向晚,他索性心一横,在顾景淮短暂用晚膳时进了大帐打扰他。
“世子,您再不归家,少夫人恐怕就要被那些长舌妇给休了!”
顾景淮:?-
马蹄踏过纵横的石板路,从军营一停不停地奔回镇国公府。
顾景淮得了消息后匆匆上马,还不忘嗔竹楦一句:“这么大的事你不如来年再告诉我。”
竹楦急忙解释:“后宅本就由夫人主事,她不许人打扰您,可奴实在担心少夫人……”
母亲动起怒来,估计要把人吓坏了。
思及此,顾景淮眉心微微动了动,扬手又落一鞭,骏马飞驰差点撞到路边的果摊。
摊主心有余悸地捡回几颗滚落在地的梨子,暗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那不是定远侯吗?他回来了?”
旁边有人认出来,惊讶道。
“看着怒气这么大?可有好戏看咯。”-
顾府正堂内。
姜初妤第三次跪在正堂中央。
前两次是大婚和敬茶,这一次是惩罚。
曾经装点着的红绸缎红灯笼早被撤下,上书「厚德启秀」四个大字的牌匾高悬在堂上,茶桌旁的两把交椅一处空着,另一处坐着周华宁。
看热闹的二房三房夫人携儿女坐在两侧,饮着热茶用视线交头接耳,各种视线纷乱交错地落在她身上。
姜初妤恍若未见。
“世子来了。”
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门外。
直到这时,姜初妤的心才倏地猛跳起来。
他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第70章 第70章
通报声刚落, 一双溅了泥的乌皮靴踏过门槛,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他进来了,就在她身后。
姜初妤的心控制不住地颤了颤, 仿佛处于肃静庄严的衙门里,一动也不敢动。
甫一入门, 顾景淮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视野只够盛下她的身影。
只见,他的夫人挺着背脊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任人指摘, 清瘦的背影透着倔强, 却并不向他看来。
他忽然感到十分挫败。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他身上, 周华宁见儿子身上还穿着轻甲, 一看就是匆忙赶来的,不悦地皱皱眉:
“先去换身衣裳吧, 像个什么样子。”
顾景淮才回过神来,略略摆头:
“不必,我很快就走。”
周华宁冷哼一声, 招手示意他过来落座:“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的好夫人做了桩抹黑门楣的事了,正好你来做主如何发落吧。”
顾景淮迎着众人目光走上前,路过姜初妤身边时察觉她瑟缩了一下,忽然就不想再往前走, 不愿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于是立在她身侧, 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半圈看热闹的亲戚,又举目看向周华宁:“写信的人抓到了?”
周华宁愣了一下,声音低了低:“尚未。”
“人都还没抓来对峙一番, 您怎么能定言是我妻抹黑门楣,若只是那厮一厢情愿呢?”
周华宁忽然抄起桌上的物什向他扔来, 嘭一声砸在地上,滚落到他靴边。
顾景淮拾起一看,是一只黄白玉石,正面用刀刻着「刘恕」二字。
“随信而来的还有此物,也正因这,收信的下人才觉出不妙送到我这儿来,否则还发现不了呢!”
姜初妤也是才知道还有这事,拿不准那是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抬手掩唇,紧张地仰头看向他,生怕他误会什么。
顾景淮目光从玉石上移开,落在她焦急得发白的小脸上,端视了片刻,愣是不肯与她对视。
即使上了淡妆,也能看见她眼下似有乌青,略显憔悴。
自己都这样了,还有力气担心那个“情郎”?
他抬步走到空椅上落座:“既有其姓名,找一小卒不是难事,是找不到人,还是根本没找?”
周华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的好儿子,这是跟她唱起反调了?
“你还嫌不够丢脸?”她斜瞥了眼垂首跪坐的儿媳,身居高位惯了,她不笑的时候总叫人凛然生畏,“茂行我儿,你以后也是要做家主的人,该学会根据家规处置族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了。”
“……”
“你听好了,此事已经传开,她轻率冒失,引祸入门,必得罚之。”
顾景淮还是沉默,抚着那块石头,不知在想什么。
周华宁继续说道:“家有家规,你总不能当着全家人的面袒护……”
顾景淮此刻一点儿也不想听母亲絮叨,唇角紧闭,手搭在桌上,食指一下下轻敲桌面。终于忍耐不住了,打断她的话:“儿子有数。”
他的眸色如深潭般幽暗,瞳仁倒映着姜初妤小小一团的影子:“夫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姜初妤有许久未听过他这样疏离冷漠的语气了,竟十分不习惯,一颗心如晚间睡莲一般合拢花瓣,将她的期待都罩盖住。
他回来了,事态也没有什么改变。
姜初妤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眸中绕着沉沉死气:“……该说的,妾都辩驳过了,信与不信都随您。”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顾景淮紧攥着玉石的手指舒展开,暴起的青筋徐徐送下去。
“带少夫人去祠堂吧。”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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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祠真是个神秘的地方,每逢需祭祀时,女人不许入内;可轮到要罚人时,女人又可以进了。
姜初妤跪过姚家的,现在又在跪顾家的,唯独自家的没跪过。
如果父母还在世,无论她犯了什么样的错,都不会这样罚她的,最严重一次,也不过是那次因她偷吃别人家的柿子揍了她两下。
姜初妤此时特别特别想家。
即使是白日,祠堂内也十分昏暗,房梁上四角挂着白灯笼,供台上的牌位前燃着一排火烛,若是在门外一窥,会看见内里泛着暖黄的光。
可姜初妤只觉得眼底一片昏暗。
春蕊跟着她一起跪着,幸好有蒲团垫着,不然一天一夜跪下来人可吃不消。
“春蕊,抱歉,连累你了。”
“小姐说什么呢。”
“我好想吃清蒸狮子头,小时候娘常做的,里面要放许多椒粉才好吃,后来再也吃不到了……”她一直绷紧的腰骤然软下来,躬着身子涌出了两行泪,“春蕊,原来无论我是顾家的少夫人,还是姚家养女,都没有半分区别……我好想回家。”
可是她明明不是第一回被长辈罚跪,为何这回却感到心在冰海里浮浮沉沉,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哭泣。
“春蕊,我要是不喜欢他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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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深重时分,更夫敲锣声响起,姜初妤摇摇晃晃的身子激灵了一下,眨着眼晃了晃酸涩的脖颈。
春蕊也被吵醒,如梦呓般说了句:“小姐睡会儿吧,又没人看着我们。”
“你累的话就躺下吧,总得有人跪着,从外面能看见影子,万一被抓住了怎么办。”
姜初妤也快撑不住了,歪着脖子迷迷糊糊地说:“那小姐先休息,我替您跪着。”
“不用,你先吧。”
主仆谦让了几回合,春蕊先撑不住直直栽了下去。
咚。
姜初妤反应和动作都迟缓了,没接住她,只能将她身下的蒲团抽出来,托着她的头把它垫在下面。
做完这一切,她也困得摇摇欲坠,心想就偷懒一会儿而已,在堂内的列祖列宗都是心怀天下的大人物,应当容得下后辈的小小不敬吧?
她以蒲团为枕,刚躺下,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梦中想起来自己不能就这样睡过去,浑身一哆嗦,惊醒过来。
“睡得如何?”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姜初妤立马撑着地直起身,转头一看,顾景淮坐在她身侧,一只腿曲着另一只立着,高束的墨发垂至腰际,甚少见他这般闲散的模样。
两人对视了一瞬,同时移开视线静默了。
“……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是我家,我哪里不能进?”
他尚有些妒气,语气冲了些。
姜初妤默默把蒲团垫在身下,双手抚上双膝,规规矩矩地问道:“那夫君是来监督我,还是因那封信来质问我,抑或只是来看我笑话?”
顾景淮没回答,而是张开手心,黄白玉石就躺在他掌中:“既是给你的东西,应当交给你。”
她拿过上面刻着名字的玉石,稍一回忆,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多谢。”
顾景淮深深看了她一眼,反问:“谢我什么?你难道没在心里骂我一晚上?”
“自然是谢夫君以德报怨,愿意把玉石交给我,也谢你没再坚持去寻阿……刘恕,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他好像听到什么玩笑话,唇边一丝弧度恍然而过,“他无辜,你也无辜,反倒是罚你的我像是坏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初妤不想再多说,玉石被他握得热乎乎的,一阵暖意钻进她手心,“夫君没其他事的话,回去歇息吧。”
他不睡难道是他不想吗?
东厢房内的家居摆设他叫人复了原,与横木躺在空荡荡的床榻上时,他忽然觉得随手放在枕旁的黄白玉石很是刺眼。
刻的什么东西,太丑了。
撇太长捺太短,点太深竖太浅,真怕把她的书法审美带歪了。
顾景淮盯了这块破石头片刻,真不想承认这就是他睡不着的罪魁祸首。
可是她不喜他善妒。
凭什么?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把玉石交到她手上时,顾景淮一瞬不瞬地注意着她的神情,心想,如果她流露出一丝嫌恶,哪怕只有一丝……
说明她的书法审美还是有救的。
可她没有。
甚至唇角微弯了弯。好像安心了一般。
顾景淮此刻就像一只纸灯,内里的蜡烛燃着燃着偏了方向,马上就要碰上纸糊的灯罩。
她这微微一笑便是最后滴落的蜡油。
他燃得一发不可收拾。
姜初妤下颚一痛,仰着白玉般修长的脖颈,他隐忍的怒意照在她脸上,转瞬间,又泄了下来。
“你都不想想我。”
他说。
语含委屈,变回她熟悉的那个顾景淮了。
姜初妤想说,她都跪了一整个白日了,膝盖酸疼得都没知觉了。
你为什么不疼疼我?
她嘴唇动了动,刚要倾吐一番,顾景淮却更紧地捏住她下颌,躬身更靠近她,鼻尖都要碰到一起。
过于旺盛的妒火,让他没有注意到她微弱的委屈。
“这个字很难看的刘某究竟是什么来历?那日你出街晚归,是不是就是碰见了他?”不等她回答,顾景淮便知晓答案,紧着眉头问,“为何要瞒我?”
“当然是怕夫君乱吃醋,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她掰着他的手,一生气,激出眼尾的泪花。
可顾景淮恍若未见,仍不依不饶:“我又不是不能明辨是非的人,解释清楚,怎会乱吃醋?”
你不是吗?
姜初妤深吸一口气,将与阿肆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当年他说终有一日他出人头地了会回来找我,届时再以真名重新认识。想必他送来此物,也是为了这个约定而已。”
顾景淮听完,不发一语,目光定定地射向她,似乎并不完全相信。
姜初妤垂下眼睑:“夫君放心,我不像某人,嫁了人,心里还藏着别人。”
“……”
这话成功泼净了“某人”嚣张的气焰。
顾景淮垂眼。
这事是他们之间不能提起的刺,过了阵平静美好的日子,二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打碎幻境。
姜初妤双唇翕动,竟短暂失语,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他的手,扭过头去。
顾景淮有些慌了,再次扳过她的脸来,却见她长睫挂泪,可怜楚楚地望着他,似在控诉。
“你为什么罚我?我什么都没做错……”
顾景淮不喜欢见她哭,从前是单纯觉得吵、觉得烦,现在是一见她的泪,心里就像糊了层水泥似的,又闷又堵。
这次是他把她惹哭的。
顾景淮体内仿佛被塞入了一团棉花,肆意地吸收着他躯干中的血液,形成巨大的沉甸甸的血球堵在胸口,闷得他躁动异常,有股想舞刀弄枪的冲动,想把那个刘恕绑起来胖揍一顿。
可他做不到,于是只好——
他拇指微动,揩去她的泪,轻柔道:
“是我混蛋。”
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胸上,“你打我出出气,别哭了好不好?”
就在这时,屋内冷不防发出“叮”一声细小的脆响。
姜初妤抽噎着,止住了泣声。
顾景淮收回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搓揉了下,她的泪液顺着指肚淌到指根,湿滑清凉。
他也皱皱眉,循声望去。
……
春蕊早就醒了,但马上发觉这种时候她不如不醒,于是悄悄背对着那二人装睡。
她觉得这个时候如果让他们发现自己醒着,大概率会被灭口吧。
可是她,脖子麻了。
蒲团太矮了,她的脖子拱成一道桥,睡着的时候还好,醒来后感觉筋都要被拉断了,她撑不住,小心翼翼地扭动了一下,没想到簪子触到地上,弄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响。
春蕊爬起来以头抢地:“请世子和小姐恕罪。”
顾景淮冷眼瞥她一眼:
“你先出去。”
春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即使放心不下,也只好跪安退出房间。
祠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了。
顾景淮不忍多看她明显肿起的左脸,略一垂眸,将头凑近了些,以谢罪的姿势跪坐在她面前。
可姜初妤什么动作都没有:
“我才不敢真打夫君呢,要是被人发现罪加一等,我可受不住了。”
顾景淮看她这样乖巧地跪坐、回答,心的棉花愈发沉甸甸的,不自觉移开视线,望向供台前的烛火。
他想解释,自己并非真的存心罚她,只是在族人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也无可奈何。
现在他这不是来救她出去了么?
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许久,顾景淮转回视线,语气放平:“好了,我信你与那厮并无瓜葛。”
出乎意料的,姜初妤依然平静地微低着头,眼睫都没动一下。
顾景淮眉心微蹙:“我说……”
“我听到了。”姜初妤眸中又泛上朦胧的困意,只盼他快些离开,自己好阖眼休息一会,“夫君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得继续在这里思过,若是再分心思索你的心思,就太累了。”
“那就不思过了。”
闻言,姜初妤杏目圆睁,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想到什么,眸光暗了下去。
她摇摇头:“还是等婆母消气了罢,不然再激怒她,我白跪这么久了。”
顾景淮忽然弯腰凑近她,一手横在她后背撑起她半个身子,另一手端起她膝后,轻松抱了起来,用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闭眼装晕。放心,交给我。”
可她惊呼一声,五官都紧紧皱起来,似乎在忍耐疼痛。
“怎么了?”
“我腿麻了……”
跪着的时候还没发觉,被他一横抱起,双腿动弹一下,比干吃一颗青梅子还酸。
顾景淮无奈又将她放下,右手按上她腿肚,问:“这里?”
“另、另一只。”
他的手穿过她腿弯下,抚上另一只腿肚,力道适中地轻轻揉捏。
姜初妤紧捂着嘴,生怕溢出声音,被他揉得又酸又痛,好在麻得不是很厉害,等到感觉褪去,连忙制止他:“好了好了,我没事了。”
“那闭上眼。”
这次颇为顺利,姜初妤靠在顾景淮的怀里,头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微微晃动,仿佛不省人事。
在守门人的众目睽睽之下,顾景淮抱着妻子走出祠堂,就站在众多耳目围观之地,俯身轻柔地吻了吻她沉睡的侧脸。
然后光明正大地,带她回了东厢房的榻上。
没人敢拦。
也没人敢再说什么坏话了。
世子方才已经用行动,为这场闹剧做了批注。
少夫人根本没有失宠。
更遑论休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