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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好三郎,你抱抱我。……

    重阳节的时候, 徐微回京探望长辈,丈夫严琮公务繁忙,只她一人回来, 在家中小住。

    徐翰林年纪大了,入冬后受了些风寒, 已告假多日,一直是徐微在病榻前侍奉, 徐翰林平日威望素著,桃李满天下, 来徐府探望的人很多, 江泠准备了补品, 还有两本古书登门拜访。

    徐翰林看见他很高兴, 坐起身,与他在庭院里手谈几局,老先生难得尽兴, 问起公务, 经史上的事情,江泠都一一答了。

    一个时辰后,徐翰林要吃药,徐微过来扶起他,让徐翰林进屋坐下, 喝了药, 困劲上来,没一会儿竟靠着床榻眯起眼了。

    江泠坐在庭院里, 面前摆着还未下完的棋局,过一会儿,徐微带着侍女从屋中出来, 脸上挂着歉意的笑,“江大人,实在怠慢,家父上了年纪,刚喝完药歇下了。”

    “无碍,徐老的病怎么样了?”

    他询问道。

    徐微说:“父亲上了年纪,不抵年轻时,本以为只是风寒,哪成想病了这么好些时候,不过也快好了。”

    江泠点点头。

    徐微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江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江泠沉默须臾,问道:“不知当初在天牢,我托徐娘子送出的那封信,可还在你手中?”

    徐微目光顿了顿,还未想好回答什么,瞥见江泠的神色,他神情平淡,看上去洞悉一切,徐微只好如实回答,“江大人绝处逢生,那封绝笔之信确实已经没有再送出去的意义,但……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让叶娘子知道有它的存在,所以我交给她了。”

    江泠手握紧了,“是什么时候?”

    “东山大雨。”

    江泠心沉了下去。

    他奉命前去抢修水位上涨的堤坝,因腿疾复发摔进湍急的河流中,再醒来时叶秋水就在身边,又过几日,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了,若无似无的靠近,试探,时退时进,也放弃了继续去西北的想法,转而在京师留下。

    所以,叶秋水是因为见到了那封血书,知道他曾经险些死在大牢,知道他的情意,知道他一身伤病,所以才愿意留下的吗?

    如果没有见到那封血书,她或许早就去了西北,早就搬离。

    是因为怜悯吗?

    她明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想闯荡四方,但是却因为他停下脚步。叶秋水只是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是默默为旁人考虑,在儋州的时候,会因为害怕破坏他与下属的关系,不敢拒绝姚家的求娶,会因为想要治病救人,不惜让自己陷入险境。

    江泠心中被万千思绪填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徐府的,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

    他想到许多事情,许多

    年前,吴靖舒想要认叶秋水为女儿,她也是为了他留下来,吃了许多苦。

    那个时候,十四岁的江泠自私贪婪,想要将妹妹留在身边,现在呢,继续重蹈覆辙?

    然后,像那对夫妻一样。

    女人发白的鬓发,佝偻的脊背,与男人匍匐在地,用腰带吊死自己的画面历历在目。

    江泠心中茫然,空洞。

    *

    回到京师后,叶秋水忙着铺子的生意,将从滁州买回来的茶叶碾碎与香料混合在一起,气味既有茶叶的清苦淡香,又有香料的馥郁芬芳,两者结合得相得益彰,效果让人惊奇。

    那些从西洋商人手中买得的玻璃则加工成精美的小容器,用来放置香料,茶叶等,达官贵人很喜欢,珊瑚做成香包,香串,好的形状则高价倒卖给其他商人。

    西市的几间铺子各个日进斗金,叶秋水一个人算不来账,请了不少算房先生,每个月光是给铺子里的伙计结工钱就要忙活数日。

    她回到檀韵香榭,忍不住询问起以前跑海上生意的掌柜,要是建一艘能出海的大船需要多少钱。

    掌柜好奇道:“东家怎么想到问起这个了?”

    叶秋水说:“前几日去平江府谈生意,遇到不少西洋商人,他们都是坐船从异国而来,据说光在海上就要走几个月,甚至几年,我听他们描述,他们那里人文风俗与我们这儿很不一样,我就也想造船,出海做生意。”

    掌柜了然,“造船可是麻烦得很,还费钱,海上的日子很艰苦,路途远,吃的东西也不新鲜,容易生病,东家可要深思啊。”

    叶秋水笑了笑,“说着玩的,我现在京师的生意还没做明白呢。”

    “东家谦虚了。”

    一旁的伙计说:“咱们商队也有船啊。”

    刚在京师做生意不久,叶秋水就包过几条商船运货。

    “不一样不一样。”

    叶秋水摆手,“我说的是那种大船,有几层阁楼那么高,比樊楼还高!”

    她瞪着眼睛,伸手比划。

    樊楼是盛京最大的酒楼,在御前街,足有四层。

    大家都张大嘴,很是惊讶。

    “那样大的船,得装多少货物,多少人啊,造价肯定也高。”

    叶秋水点点头,“是啊,肯定很高。”

    她盘算着自己的钱能不能造得起这么大的船,想了会儿,决定回去问江泠,他在工部当值,比她更了解大型船只的造价。

    处理完铺子这边的事后,叶秋水慢悠悠地坐马车回家,在铺子里盘算了一天的账目,眼睛都花了,等会儿到家,可要好好钻哥哥怀里寻求一下安慰。

    马车在巷子外停下,她下车进门,下人早就做好了饭菜,热腾腾地摆在桌上,叶秋水环视一周,没瞧见江泠的身影,问道:“兄长呢?”

    仆妇说道:“大人刚刚去安济院了,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桌上的饭菜未曾动过,想必江泠并没有来得及吃饭。

    叶秋水叫仆妇准备食盒,她一会儿送去。

    吃完饭,叶秋水提着食盒前往安济院,西南的城墙正在修建,有一大半都被拆去了,附近的百姓眼下都住在安济院中,修建一事工程长,江泠要忙许久,三天两头地得往安济院跑。

    叶秋水怕饭菜凉了,将食盒抱在怀里,用毯子盖上,等到了地方,她询问小吏,“江大人在吗?”

    “在。”

    小吏认识她,立刻给她指明方向。

    叶秋水提着食盒过去,江泠正在听下属汇报公事,他神情严肃,观点清晰,唯有在面对公务时,他的话才会变多,“安排专人到周边山区开采合适的石材,调集城内会烧制城砖的工匠,所有人分段施工,该休息的就休息,不能让工匠连续施工两个时辰以上,三日内,要确保能烧制出足量且质量达标的城砖。”

    下属听着他的话,认真点头,“是,卑职知道了。”

    江泠微微颔首,“嗯,去吧。”

    叶秋水站在门前,等他们说完,她才走过去,“嘉玉。”

    江泠看见她,目光似乎晃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叶秋水笑着说:“王婆说你来这儿了,我想你肯定还没来得及吃饭,就盛了一份给你送过来,还热着,你快吃。”

    江泠在安济院有个小小的值房,放着一张榻,既可以睡觉,还能充做椅子,面前摆着一张长桌,江泠有时候忙太晚就会在这里歇下,第二日直接去西南城墙工地上。

    江泠说:“我……吃过了,喝了粥。”

    安济院由朝廷衙署管理,每日都会准备饭菜,江泠没有胃口,傍晚的时候喝了两口粥。

    叶秋水来过这儿,知道安济院的伙食并不好,只是能饱腹,她笑了笑,打开食盒,“那你把汤喝了吧,王婆炖了许久,里面放了菌桂,能温阳散寒。”

    她舀了一碗,递到江泠面前。

    他静立不动,好一会才迟疑地走过来,坐下,拿起汤匙。

    江泠喝汤时,叶秋水就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起大船的事情,提到这些感兴趣的事时,她眼睛明亮,嘴角也是笑意,兴致勃勃。

    江泠心里空落落的,等她说完,问他,这样的大船要多少造价时,他放下汤匙。

    侧目,看向叶秋水。

    “你想去西洋?”

    叶秋水摇头。

    她是有这个想法,可是出海要许久,一年半载都是少的,太久了,她放心不下江泠。

    江泠盯着她的眼睛看,叶秋水是他养大的,他怎么可能不了解她,她喜欢新鲜的东西,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事情,她今日这么兴奋地说起在平江府港口的见闻,眼底那种向往是掩盖不了的。

    可是她竟然不愿意去,怎么会,只能是担心他,怕她走了,没人盯着他早睡早起,好好吃饭,又落下一身病。

    江泠收回目光,低声道:“你不用管我,想做什么便去做。”

    叶秋水一时讶异,反应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想什么呢,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分开,根本就不想去,好三郎,我今日算了许久的账,腰酸背痛的,你快抱抱我。”

    少女声音轻柔,撒娇。

    但江泠却不为所动,他垂着目光,没有将她拥进怀里,侧脸冷硬,唇线紧抿着。

    叶秋水直起身子,担忧地问:“怎么了?你是不是太累了,对不起呀,我忘了你也很忙,腿是不是痛?”

    江泠要督工,有时得站几个时辰,要管劳工调度,材料筹备等等,费时费力,眼下又到了冬天,雨雪天他的腿疾很容易复发,叶秋水担心他是难受,憋着不说,弯下腰,想要将他衣摆掀起,“给我看看。”

    江泠却突然将她的手握住了。

    “我……”

    他顿了顿,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住。

    叶秋水云里雾里,“到底怎么了?”

    “我先前给过你几张地契。”江泠声音平静,“有个院子,就在西市,是你喜欢的地段,离铺子也更近,你可以去看看,喜欢的话就搬过去,若是不喜欢,那你就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或者都卖了,重新买个你喜欢的,总之,那些都是我给你的嫁妆,随你支配。”

    叶秋水愣住,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道:“我随意啊,你若想换,我就换,不过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很好啊,离铺子近,去工部也方便,而且五哥也住在不远的坊市,串门多方便。”

    江泠却说:“你及笄了,不该再和兄长住在一起,会惹人闲话。”

    叶秋水这下听懂了,脸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她沉着声问。

    “我们就这样吧。”

    江泠侧对着她,他逃避她的视线,他不想让叶秋水委屈自己,这样不如杀了他算了,不希望自己成为牵累住叶秋水的那条绊马绳。

    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么些年来,因为腿疾遭受过多少冷眼,世人的嘲笑,或是怜悯,惋惜,江泠都不在乎。

    除了叶秋水。

    不愿她委屈,将就,更怕成为她的负担,累赘。

    屋中寂静了一会儿,这寂静就如同凌迟。

    半晌,叶秋水忽然站起身。

    她原地走了两圈,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两圈走完,叶秋水停下,走到江泠面前,冷声道:“江嘉玉,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你要是想断,我现在立刻就走,决不回头,但是你也别想再跟我演什么兄友妹恭的戏码,我告诉你,一旦我走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可是你明明很喜欢。……

    她声音冷漠, 含着怒意,叶秋水在外为人和善,鲜少与人起冲突, 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因为是个年轻的女子, 所以很多人常常会忽略了,她摸爬滚打十余年, 一步步走到如今,掌管数个铺子, 能做到富甲一方, 绝不会只是个和气的人。

    江泠愣住, 张了张嘴。

    他本来还算是坚定, 但是看着叶秋水压着火气,濒临爆发的模样,突然不敢开口。

    “芃芃……”

    叶秋水打断他, “快点, 选。”

    江泠整个人都发懵了,酝酿好的话不知道怎么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又哑住,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决断, 心里隐隐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又将叶秋水惹毛,手指颤了颤, 天人交战。

    叶秋水是说一不二的,动了怒,那就是绝无转圜的余地, 她说要走,便是真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他别想再渴求她回头,和他继续做兄妹。

    叶秋水面色阴沉,站在江泠面前,等待他回答。

    他的脸很白,刚刚还镇定得很,叶秋水以为他有多么大的能耐,结果一句话就把他吓成了哑巴。

    叶秋水见状,扯着嘴角嗤笑了一声,忽然走上前两步,手按在江泠肩膀上,他还在慌张的时候,叶秋水已经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一张小榻上承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吱呀”一声,摇摇晃晃。

    江泠扶住叶秋水的肩膀,她却趴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了他唇瓣一口,江泠吃痛皱眉。

    叶秋水支起手臂,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们这个样子,你说说该怎么结束,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出去说我们是纯兄妹,你信吗?”

    江泠憋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不会出去乱说。”

    叶秋水真是要气死了,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你先告诉我,你今日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起这件事,你每次都这样,你什么都不说,总是自作主张,你以为这样就是为我好?你这就是自作聪明!愚蠢!”

    江泠哑口无言,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睫羽垂下,眼中碎芒涌动,好半会儿才鼓起勇气,将安济院这两日发生的事告诉她。

    那对夫妻跋山涉水来到京师求医,但大夫看过,男人中风瘫痪多年,已经治不好了,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整个身子都不能动,吃喝拉撒都需要妻子伺候。

    他不忍再拖累妻子,自缢于房中,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女人醒来,发现丈夫死了,呆了许久,谁叫她都没反应。

    这么些年,支撑着自己的那一口气突然没了,女人也如一朵极速枯萎的花,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明明在年轻时,他们是一对令人艳羡的夫妻,琴瑟和鸣,为何会落得这个结局。

    等他说完,叶秋水也沉默了,脸上凶厉的神情褪去。

    江泠闭上眼,肩膀颤抖,涩然地说:“我害怕,我不想和你变成这样。”

    “我想过了,我走得很慢,脚程慢,而你的未来很广阔,我怕我跟不上你,没法和你并肩,我……我不想拖累你。”江泠声音轻颤,视线都不敢抬起直视叶秋水,“我希望你能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我,被困在这里。”

    叶秋水不禁怔住,呆呆地看着他。

    江泠说:“那封信,我其实,我从来没有想用它来困住你,你就当它不存在吧。我没有伤得很重,养了半个月就好了,我不知道徐娘子和你说了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怜悯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已经精疲力尽,恐惧,无助,深深的不安占据了整个胸膛。

    叶秋水眸光一暗,听了这些话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泠一点也不自信,总觉得,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愿意喜欢,他被抛弃太多次,他的坚强其实不堪一击,因为害怕再次被舍弃,所以干脆在对方开口前,就先将自己判处了。

    甚至都不来问问叶秋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断定她是因为知道他身受重伤,险些死去,所以才会可怜他,怜悯他,不惜委屈自己,将就着同他在一起。

    叶秋水心里真是又气又心疼,“谁说我是怜悯你了,要是不喜欢你,我怎么会与你亲近,你真是的,你总是误会我,总是胡思乱想,你觉得的对我好,就是真的对我好吗?明明我那么渴望与你在一起,你却总是惹我伤心。”

    “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将就,我就是喜欢你,如果是因为可怜你,那这个世上,比你惨的比比皆是,难道每一个躯体有疾之人我都要去可怜一下,和他们有一段情吗?”

    江泠嘴唇动了动,望着她。

    “你总是自作主张,自作聪明,就和小时候一样,你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将我推给吴娘子,可是于我而言,你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任何人都比不上,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模样,因为是你,我才喜欢,你懂吗?”

    叶秋水气愤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巴,留下牙印,“我没有觉得你拖累我,也没有觉得不自由,与你在一起,和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这两者是不冲突的,你要是真的为我好,那你就听我的话,好好休养,好好吃药,多多地陪我,不要再去设想那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江泠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胸口滚烫,眼眸盯着她转动。

    “你这样,不仅是小瞧你自己,也是小瞧我,将我看低了,难道你真的希望,这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你以后就算想我,也只能睹物思人,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叶秋水脸色又沉了下来,语气里满是警告,大有他敢再开口说一句推拒的话,她立刻就会起身离开,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意思。

    江泠终于受不了了,开口:“不要……”

    不能接受与她此生不复相见,他就是个拧巴至极的人,他的心里一直被不安裹挟着,哪怕这段时间和叶秋水在一起了,这种不安也没有衰退多少,甚至越来越浓,压抑,痛苦,因为江泠一直坚信,江水东流去,不会在他面前永远停留,他能拥有的,短暂而有限。

    “那你下次就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叶秋水说:“你跟我发誓,你说,你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自作聪明。”

    江泠抬起手,“我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自作聪明,会听芃芃的话,不会再将她推开,若有违此誓,天打雷……”

    “别!”

    叶秋水手忙脚乱捂住他的嘴,“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她让江泠将手放下来,趴在他身上,抱住他,“还有……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有那一天,你也不可以做傻事。”

    叶秋水眼眶有点热,“你不能将我丢下,我以前和你说过,如果你再敢将我丢掉,我会讨厌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永远不会原谅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一直陪着我,知道吗?”

    江泠抬起手,紧紧将她拥住,“知道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微微仰起头,讨好地在叶秋水的嘴角碰了碰。

    示好,求她原谅。

    叶秋水笑了一下,低下头,与他唇齿相依。

    彼此的心跳隔着几层衣物齐鸣,那种将一切心结都解开的感觉若拨云见日,从来没觉得如此安心过。

    交缠的发铺满了整张小榻,叶秋水支起手臂,锁住江泠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她觉得,江泠总是胡思乱想,公务那么繁忙,他竟然还有精力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

    见她盯着自己若有所思,江泠问道:“你在想什么?”

    叶秋水回过神,眼神意味不明,笑说:“你总是胡思乱想,是不是因为,缺少一个更能扰乱你心神的事情?”

    江泠没听明白,“什么?”

    她没有回答,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手忽然重重地按了下去。

    江泠瞳孔一缩,“你……呃!”

    叶秋水俯下身,枕着他的肩膀,气息在耳边拂动,“我想让你以后分不出精力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惯会拨动算珠的手指此刻换了个对象撩拨。

    江泠伸手要抓住她,但是叶秋水却更用力,他脊背弓起,颤声说:“不行、不行……”

    叶秋水没有停下,说道:“江嘉玉,原来你也不是全然冷淡,雪山也会变得这么热吗?”

    江泠脸涨得通红,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先……拿开。”

    “不要。”

    叶秋水不动,反偏头亲吻他,堵住他口是心非的嘴巴,江泠神思乱糟糟的,他伸手想将她推开,但是不敢用力,叶秋水越来越肆无忌惮,他被逼得仰起头,脆弱的脖颈暴露在叶秋水眼前,江泠出了汗,又急又怒,“谁教你的,不准这样……快松手。”

    他现在还有心思管教她。

    “没有人教我,我自己从书上学的。”

    “……不要看闲书。”

    “可是你明明很喜欢。”叶秋水反问,“你的反应和书里一模一样。”

    江泠脸上闪过慌乱无措,抿着唇,“我没有……”

    “真的吗?”

    叶秋水端着一副天真的模样,青涩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江泠眼睛通红,呼吸迷乱,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小榻摇摇晃晃,他承受不住,慌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不小心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碗筷拂下去了,“啪”的一声,两人俱是心神一颤。

    门外有人焦急地跑过来,询问,“江大人,叶女使,出什么事了?”

    江泠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回答,因为惧怕被发现,整个人都绷直了,叶秋水盯着他紧张的模样,轻轻一笑,扬了扬声,“没事,东西掉了而已。”

    外面的小吏“哦”了一声,将信将疑,走远,压着声音同其他人说:“我刚刚听见砸东西的声音,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大家商讨着要不要去劝。

    一门之隔内,气息沉闷,压抑,急促。

    江泠快气坏了,“你不能这样……”

    叶秋水才不听,他明明心神都乱了,宽大的衣袍再也遮掩不住,那种难言的感觉像是巨浪一般,将江泠拖进了名为失控的深海里,他失语,失去掌控身体的能力,变成案板上的鱼,只会颤抖和颤栗。

    浓烈的情绪在温热的掌心下迅速攀升,叶秋水看着他眼神光逐渐涣散,瞳孔缩放不由自已时,毫无预兆地收手。

    “好了,我回去了。”

    她坐起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江泠下意识抓住她要收回去的手,又像是触碰到什么烧红的铁烙一样迅速松开。

    叶秋水拍拍他的脸,亲一下,再没别的动作。

    他躺着,连责备她的力气都不再有。

    叶秋水将碗筷收拾好,放进食盒中,衣袂翩翩地离去。

    小吏们偷偷地打量她,又纷纷探头往她身后看。

    里面没有动静了,许久,衣着整洁的江泠推开门。

    他的神色还算镇定,依旧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就是眼睛很红。

    小吏们面面相觑,待江泠去办公事后,几人围在一起惊叹,“夭寿哦,这是闹了什么矛盾,叶女使都把咱大人打得要哭了,刚刚就说应该去劝架啊!”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样那样

    从平江府回来后, 叶秋水一心念叨着那艘大船,去东宫见宜阳时,宜阳告诉她,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连年的战争损耗太多, 尤其是先帝病重,曹氏把持朝政的那段日子, 外敌虎视眈眈,连失几座城池。

    “母亲的意思是, 我们可能需要修养生息几年。”宜阳神情严肃, 说道:“战事一直僵持着, 兵器署已经没有办法再造出新的战备了。”

    先帝驾崩突然, 留下许多难题,抄没曹家时虽然有许多赃款,皇帝让人用以充做军饷, 强撑了一段日子, 那大半年,胜仗倒是比以往多了不少,城池也夺回几座,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寅吃卯粮, 终究有吃空的那一天。

    宜阳现在很后悔, 当初还是郡主时不该挥霍无度,说不定还能省下一些钱。

    皇帝勤俭, 除了中秋宫宴大办了一场,连自己的万寿节,相比先前的皇帝们来说都有些略显寒酸了。

    叶秋水听了许久, 第二日进宫上值时和宜阳说:“军需要多少钱,我给。”

    宜阳呆了呆,“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我有多少,就给多少。”叶秋水沉声道:“我知道,官家同殿下为了军需一时已经烦恼多日,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当初若非殿下拿了五十万两白银给我填补亏空,也许檀韵香榭早就关店歇业了,撑不到这个时候。”

    宜阳犹豫道:“可是,这本来就是应该属于你的,在蜀中时你救了本宫,是你应得的。”

    “朝廷有难,我不想你为此事继续烦忧。”

    叶秋水说:“我想帮你。”

    宜阳讷讷说:“可……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太辛苦了,也许有可能,你会失去一切。”

    “我知道啊。”叶秋水笑了笑,“也没关系,大不了重来就是了,我还年轻,就算再打拼十几年,也才三十多呀。”

    在世人眼里,三十多岁的女子,好像已经算是老人了,也许都到了抱孙儿的年纪,但是叶秋水却说“才”,她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而且……”叶秋水顿了顿,神情毫不在意,“若是外敌侵占,那些钱我还守得住吗?到了那个时候,还不是会沦为旁人的囊中之物,不如让它早些物尽其用,若有一日盛世安康,河清海晏,我算不算也有一份功劳,这不是卖殿下一个面子?怎么想想都不亏呀。”

    她狡黠地笑了笑,宜阳忍俊不禁,“就知道你算盘打得精,我带你去见母亲。”

    宜阳站起身,理好宫装,领着叶秋水前往太和殿面见圣颜。

    檀韵香榭的东家愿意散尽家产,帮朝廷度过眼下这个难关,谁也不知道叶秋水手中究竟握有多少钱,她只简单地列了一些。

    “微臣有自己的商业渠道与人脉,可以帮助朝廷采购物资,如果需要的话,微臣愿意亲自前往各地,与其他商人谈判,确保军需所用物资的质量和价格。”

    皇帝沉默须臾,“你可知,这些产业一旦交出来,也许以后,你无法再回到如今的鼎盛了。”

    任何繁盛都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叶秋水明白,她笑了笑,不以为意,“盛极而衰,原本也是逃脱不了的结果,我只是在寻求另一个变通之道。”

    越来越多异域的香料涌入大梁境内,这一行也渐渐不景气了,再加上近两年天灾人祸很多,以前胡娘子在曲州买下的那一座用以种植香料的山头已经因为时节干旱、蝗虫等灾害,导致香料产量衰减,这些

    年原材料价格飞涨,香料铺子进货成本太高难以承受,生意因此开始由盛转衰。

    这也是叶秋水这两年,开始尝试贩卖茶叶、毛皮丝绸等货物的原因。

    皇帝静默片刻,颔首。

    叶秋水在宫里待了许久,官家是个贤明的君主,不会对任何人另眼相看,哪怕只是和一个年轻,没有家世地位的少女交谈,也未曾有一丝不耐。

    叶秋水从宫里出来时,已是深夜,宫门早就落锁,但皇帝让跟前最得宠的太监送叶秋水从宫门一侧的小门离开。

    太监总管笑容满面,准备了马车,叶秋水受宠若惊。

    以后叶女使就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了,乃皇商,他们这些做奴婢的,最要察言观色,从官家的态度上来瞧,就知道哪些人要得宠,哪些人要落难。

    傍晚的时候,宫里的人出来传话,说叶秋水在太和殿与官家谈事,江泠有些诧异,怕是出了什么事,一直在堂中等到半夜。

    门前响起交谈声,江泠站了起来,走上前,巷子里站着几人,叶秋水敛衽一礼,低声说着什么,她对面站着一个白眉太监,笑容和煦,她行礼时,太监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惶恐,忙不迭托着叶秋水的手臂,“小叶大人真是折煞奴婢了,以后还要小叶大人多关照才是。”

    “哪里,李公公是官家跟前的老人了,我才要求您关照。”

    太监微笑晏晏,看到出门的江泠,招呼行礼,“江大人。”

    江泠走过来,颔首。

    “那就这样了,奴婢们先行告退了,官家还等着我们回去复命呢。”

    叶秋水点头,“好。”

    几人转身离开,叶秋水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待人走远,叶秋水转身,看向江泠,问道:“怎么还没睡?”

    已经很晚,早就过了亥时。

    江泠说:“下人说你进宫了,一直没回来,我记得今夜不是你当值的日子,所以有些担心。”

    叶秋水说:“官家找我谈了些话,说得久了些。”

    “什么话?”

    叶秋水将今日在宫中交谈的事情告诉他。

    她愿意用自己的家产去填补朝廷的亏空,筹备军需。

    江泠听了,并没有表现出官家与太子都提出的疑惑。

    这些钱若是散出去了,可能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她情愿吗?舍得吗?

    江泠没有问,因为知道叶秋水一定会选择这样做。

    曾经那个在北坊翻墙偷桃,目不识丁,偷窃乞讨的女孩,尽管如今已经富甲一方,家财万贯,但她并没有忘记那个曾经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自己。

    对叶秋水而言,高谈阔论的是她,穷困潦倒的亦是她,因为没有忘记,所以愿意去帮助无数个同昨日的自己一样的人。

    覆巢之下无完卵,拥有再多的家产,当国破人亡之时,也只不过是变成了案板上,一条更为肥美的,待宰的鱼。

    叶秋水状似忧愁地说:“要是我真的没钱了,以后可怎么办?”

    “我养你。”

    江泠推开门,毫不犹豫地说。

    叶秋水淡笑,故意道:“可是我很难养的,我不会干活,不会做饭,对东西也挑剔。”

    江泠说:“先帝以前赏赐过我一些银子,我没有用,都收着,我还有俸禄,我会做饭,会干活,应当……能养吧。”

    他说到最后犹豫了,有些不确定,叶秋水现在可挑刺了,他也不愿意让她将就。

    可是他的俸禄不多,江泠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可能会请不起下人,但是没关系,那些琐事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洗衣做饭,晾晒被褥,原本也是二十岁前的江泠经常要做的事情。

    叶秋水忍不住笑,抱住他的手臂,“你怎么这么贤惠,我离了你可怎么办?”

    “那就不离开,总之都是有办法的。”江泠看着她,镇定说:“你不用操心。”

    他的俸禄虽然不多,但养叶秋水应该够了,大不了,捡起老本行,帮人抄书,现在行情应当好一些,怎么说也是工部侍郎啊,工钱应当不会低吧?

    江泠静静盘算着,叶秋水没想到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他都已经思考起将来只凭一点俸禄不够养她,还得再找些营生的事情。

    “先别想这个。”

    叶秋水拍拍他,“已经近子时了,你快去睡觉,不可以想东想西。”

    她定下的规矩,说一不二,推着江泠赶紧回屋,督促他早些洗漱睡觉。

    叶秋水则回自己卧房中,换下衣物,擦了擦身后,习惯性地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打算将昨日未看完的话本拿出来继续翻阅。

    然而,手伸进去,却什么也没摸到。

    叶秋水疑惑地坐起,挪开枕头,发现下面空空如也,她以为是自己放在了其他地方,起身将整个卧房的柜子里都翻遍,不仅没看完的那本不见了,就连柜子里珍藏的几本也不翼而飞。

    “怎么回事……”

    叶秋水念叨两声,下人不可能拿她的东西,家中进贼也不会只偷书不偷首饰,叶秋水沉思片刻,灵光一现,穿过回廊,将尽头的一间卧房的大门推开。

    “江嘉玉,你是不是将我枕头底下的书拿走了!”

    江泠刚洗漱完,穿着一件中衣,正要歇息。

    她突然进来,怒气冲冲的,江泠微愣刹那,意识到她在问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心虚。

    叶秋水一看就知道,定是他将书都拿走了。

    她着急,心痒痒,正看到重要的地方,因为要去宫里,不得不耽搁下来。

    “你快给我,我还没看完呢!”

    “不行。”

    江泠拒绝,并严肃地说:“这些书都……都是……”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傍晚的时候,江泠鬼使神差地翻开过两本,里面这样那样的,颠覆了他的认知。

    皎洁如玉的江侍郎怎么能想到,书上竟然能把那些事情描述出花来。

    难怪叶秋水那夜、那夜……

    他不敢去回想,只是稍稍想到一些,那种失控,如溺水般的感觉就会再次将他席卷。

    不能给她,一定不能再给她。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成何体统!”……

    江泠义正词严地拒绝, 这样的闲书,会把脑子看坏的。

    叶秋水哪里管得了这些,她平日算账看铺子无聊得很, 闲暇的时候就会找两本话本瞧瞧,这些民间俗书上, 难免提到一些男欢女爱的情节,叶秋水根本不当回事, 面不改色地翻阅,反正是打发时间的东西, 她又不是要拿到宫里面见天子。

    可是江泠不这样觉得, 他是个读书人, 最是讲究礼教体统, 上次在安济院的值房里,叶秋水做了坏事,他又气又怒, 回来后就将她屋里的东西都拿走了, 翻开一看,目瞪口呆,觉得是这些闲书将叶秋水带坏,不能再让她看。

    叶秋水问他要,他不给, 她就自己在屋中翻找起来, 走到书桌旁,将案面上的书翻了翻, 没看见自己要的那本,气得张牙舞爪,转身拉了拉江泠的胳膊, “你快给我,给我。”

    看着她着急的模样,江泠纳罕,“有那么好看吗?”

    “有啊有啊。”

    叶秋水说:“我正看到有趣的地方。”

    江泠就是不还给她,还说自己已经丢掉了。

    “你知不知道,那书可是有价无市!”

    叶秋水瞪大眼睛,气得脸都红了,书局里早就不再刊印,就一本还是她淘来的,故事精彩,跌宕起伏,讲的是一个闺阁小姐,女扮男装考科举,一路做到丞相,然后顺便和各种形形色色的男子这样那样的故事。

    叶秋水正看到小姐高中,意外被探花郎发现女子身份,还不知后续进展如何,书就被江泠收走了。

    江泠一听,竟然还有价无市,不由一怔,“看得人很多?”

    “当然,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到的,不然还抢不到呢。”

    叶秋水嘟囔一声,一想到已经被他丢掉,心里便有些可惜,只是时至深夜,万籁俱寂,她也不好再缠着江泠,只好说:“算啦。”

    反正她还能再买到,下次偷偷看,不给

    他知道就是了。

    叶秋水转身,“兄长早些休息。”

    江泠若有所思,“嗯”一声。

    送她离开后,江泠转身吹灭烛火,上榻睡觉,躺了一会儿却了无睡意,又坐起身,将灯重新点上了,犹豫片刻,江泠从柜子里拿出那本翻了两页就匆匆合上收起来的书。

    他坐在灯下,从头开始翻阅,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硬着头皮看了十来页,又猛地合上。

    “成何体统,真是成何体统……”

    江泠将书丢开,乌糟糟的,看得他眼睛都有些痛。

    又过了半柱香,他沉默地将书捡起,这次没再丢掉,端坐在灯下,抿着唇,紧锁眉头看了一整夜。

    第二日清早,东方鱼肚泛白,天光乍现。

    叶秋水睡醒了,洗漱完去前厅吃饭。

    一向起得很早,天不亮就会在庭院里晨练的江泠今日却姗姗来迟。

    叶秋水奇怪地看向他。

    江泠面无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就是眼下乌青,眼睛也很红,看上去有些憔悴。

    “你昨日没睡好吗?”

    叶秋水担忧地问。

    “有一些。”江泠随便扯了个理由,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隔壁人家养的公鸡天不亮就在叫唤。”

    他们住的地方一墙之隔外也是户民居,家中圈养数只鸡鸭,很爱叫唤。

    叶秋水一听,有东西吵着江泠睡觉可还得了,早膳一吃完就带着奴仆过去理论,花钱将吵嚷的公鸡买回来了,拔了毛,炖了一大锅。

    午膳的时候,江泠看着桌上摆着的鸡汤,一时无言,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一只鸡产生了愧疚之感。

    *

    已是冬日,气候渐寒,京畿往北的地方听说已经开始下起小雪。

    叶秋水出钱,由织造局赶制了五万件冬衣送往西北军中,另外还有兵器署新造的战备,弓.弩、火器、皮甲等等。

    护送军饷的队伍很快便到了西北,又是一个冬天,苏叙真带着部下接待了这次的钦差,薛琅正在前线,听到消息,半夜才敢回。

    先与钦差打过招呼后副将拿着一件冬衣笑呵呵地跑上前,“侯爷,侯爷!冬衣!”

    薛琅扫一眼营地,最后目光才落回说话的副将身上,问:“刚送过来的?”

    他伸手摸了摸,冬衣很厚实暖和,贴身穿在轻甲里面,在前线迎敌时,风雪再大,应当都不会感到寒冷了。

    副将答道:“是,钦差们刚护送来的,说是今年织造局刚赶制的,一共有五万件。”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另外还有各种战备,弓箭成箱运来,火器也装了好几车,有了这些东西,再迎战敌人时,打得也能轻松许多。

    难怪今日他回到营地时,全营上下都那么喜庆,人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但薛琅是知道的,朝廷并没有多少钱,没法负担得起这么多的军需。

    看出他的疑惑,副将犹犹豫豫说道:“听钦差说,这些……都是小叶大人让人准备的。”

    薛琅的目光顿住。

    “小叶大人用自己的家产,填补了朝廷的亏空。”

    副将摸了摸额头,不敢去直视薛琅,他们赤云军中,跟着侯爷久了的人都知道,薛琅对以前在西北任职军医的叶女使有意,只不过人家没瞧上他,靖阳侯是个风流人物,一向桃花运极好,结果竟然还有摔一跤的时候。

    副将抱着冬衣,问道:“那个……侯爷,您要冬衣吗?我特地挑了件最好的,您瞧这针脚,多细密,不愧是织造局的绣娘做的,这要是贴身穿着,走两步可不得冒汗?”

    薛琅别过目光,“不用。”

    又不是她亲手做的,要了干嘛。

    薛琅一想到他出征那日,叶秋水甚至都没来城门送他,就连那些手札,也是托宜阳交给他,真是避嫌到了极点,薛琅气得好几晚没睡,现在想到还来气。

    什么冬衣,他才不稀罕。

    薛琅扭过头就走。

    副将见状,低头去摸怀里的冬衣,“哎呀,侯爷不要,那这件就是我的了,真暖和……诶!”

    远去的薛琅忽然折返,一把从他怀里将冬衣抢走了,“你重去拿件,这是本侯的了。”

    说完又扭头走了。

    怎么说也是她出钱做的,好歹和她有点关系,还是得拿一件。

    副将呆愣在原地,须臾回过神,委屈地撇嘴。

    第二日大家才知道,原来这次送到西北的军饷只是第一批,年前还有一批,军营上下一听,激动不已,打起仗都有了冲劲,外敌再来骚扰边疆时,西北驻军靠着朝廷送来的新军饷,将敌军打得措手不及,年关前,一个接一个的捷报送回京师。

    皇帝见了,笑容满面,早朝的时候,一向沉稳的官家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激动,腊月初,官家亲自题字“仁惠长昭”四个字赠予叶秋水。

    叶秋水受宠若惊,磕头谢恩,回了铺子,叫工匠将皇帝的题字裱起来,挂在铺子门前。

    作为一个商人,这是莫大的荣誉,足够光耀门楣,她的事迹被传开,本来叶秋水都做好了关门歇业的准备,怎知牌匾一挂上去,铺子里客人如潮,堵得水泄不通,现有的货物无法满足需求,叶秋水赶紧让底下的人带着商队出去进货。

    因为她的义举,其他商人也受到启发,工农士商,许多时候,商人虽能靠自身的财富与穷人区分开,但与真正的士族比起来,商人的地位并不高,甚至遭受歧视,可是只要获得皇帝的题字,或者是朝廷的褒奖,那么地位便会水涨船高,摆脱低贱形象,进入更高的阶层。

    只是损失一部分利益而已,但是却可以提升个人声望,还可为家族发展带来更多机遇,何乐而不为。

    接着,越来越多的商人主动呈上部分财产,或提供货物,或直接提供钱银,国库逐渐充盈起来,朝廷也给每个做出义举的商人发放了匾额,有的甚至赏赐了一官半职,虽然只是小小的员外,但也与普通的商人不一样了。

    效仿之人越来越多,叶秋水很开心,真商之大者,求利在己为小营,富众于邦为大营,他们经商的人,并非只有狡诈阴险,趋炎附势之辈,他们也能为朝廷作出贡献!

    西南的城墙在年关前有望修建完,腊月的时候,江泠公务繁忙,开始早出晚归。

    叶秋水知道他忙,并非故意不遵守规矩,并未怪他,只是让婆子每日做些滋补的饭菜,给他好好调养。

    一日,难得是个大晴天,叶秋水正好休沐在家,江泠不在,她便去他房里帮忙将被褥,以及柜子中的衣物捧出来晾晒。

    江泠的房中很整洁,东西也少,被子叠得整齐,衣服也妥帖地放置。

    叶秋水推开门,径直走到榻边,将被子捧出,刚抱起走了两步,忽然有一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叶秋水疑惑地低下头,发现掉在地上的是一本书,扉页看着还有些眼熟。

    她将被子先放回榻上,弯腰将书捡起,中间还有根木书签要掉落,叶秋水急忙塞回去,书页一摊开,她脸色霎时一愣。

    这不是她丢失的那本话本吗?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哭了。

    腊月时, 皇城西南方向的城墙就要竣工,墙身几乎重建,墙体内开凿了数个排水的暗沟, 边上的民居也重建完,安济院中暂住的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中。

    最忙的一段日子已经过去, 江泠叮嘱了下属一些事情,很早就收工回家了。

    好几日早出晚归, 但是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每天都会养生, 家中仆人还会做药膳, 所以江泠的身体养得比前两年好多了, 在牢里折腾出的那一身伤病也基本好全, 工部的同僚都说,江侍郎近半年瞧着,不像以前一样弱不禁风, 形销骨立, 健壮许多,脸色红润,看着就康健。

    每日点卯上下值,绝不在值房熬着,到点了就回家, 搞得同僚们都以为江泠鬼上身了。

    到家时刚傍晚, 天色昏暗,西天方向还有一点余晖将落不落, 江泠跨过家门,叶秋水看见他,说:“兄长回来了, 净手吃饭吧。”

    他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净手,擦干了走到前厅,仆人已经将饭菜摆上,叶秋水给江泠夹了一筷子菜,看着他笑了笑,江泠心里没来由觉得有些奇怪,迟疑地吃完饭。

    回家后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吃饭,看书,喝药,再是各自回屋睡觉。

    江泠洗漱完,换了衣服,坐在榻上打算将没看完的书看完时,一摸枕头,发现书不见了。

    他脸色霎时一僵,站起身,将床榻每个角落都翻了翻,空空如也。

    江泠呆坐着,房门忽然被敲响,接着,叶秋水推门而入。

    叶秋水背着手

    ,眼底似笑非笑,关上门,走到床边。

    四目相对时,江泠有些慌张,眨眼间,她已经走至身前。

    叶秋水垂首看着他,从身后拿出一物,晃了晃,笑面盈盈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她手里是一本书,夹着木签,江泠只瞄了一眼,神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皮颤了颤,没说话。

    见他没有要承认的意思,叶秋水便直接当着江泠的面翻开,书页哗哗作响,“江侍郎不愧是江侍郎,就是看这种书都会写批注,不知你看了这么久,心中可有什么感想,我们交谈交谈?”

    木质的书签上写着小字,一手苍劲的笔迹一看就是出自江泠之手,他看书的时候很认真,会另外准备纸笔,有感想便随即写下,夹附在纸页中,叶秋水以前经常翻他的书看,看江泠看过的书很方便,不懂的地方会有他的标注,一本书他会看许多遍,每次都会留下不同的小字,叶秋水读完常常领悟颇深。

    这些闲书,她看完便忘了,但是江泠没有随便对待,就像看其他圣贤书一样,认真读完,留下见解,如果不谈内容的话,叶秋水甚至会以为这是一本前人所著的典籍。

    江泠很心虚,听着她调侃的话,伸手,想将书拿过来。

    叶秋水手往后一缩,眉梢轻挑,盯着他笑,目光揶揄。

    “我记得,兄长上次还教导我,少看闲书,你不是已经丢掉了吗,为什么我会在你屋中看到它?”

    江泠很不自在,他不想承认的时候,就会装傻,装哑巴,糊弄过去。

    可是叶秋水才没有那么好糊弄,她眉眼弯弯,捧着书,读他的批注,声音清晰,语气抑扬顿挫,江泠头皮发麻,受不了了,站起身,借着个头的优势,一手锢住叶秋水的肩身,不让她乱动,一手将那本书夺了回来。

    叶秋水读到一半话语顿住,愤然去抢,“我还没有看完!江嘉玉,你好过分,你不准我看,你自己却偷偷看!”

    江泠不给她,她就伸手抢,争执之下,江泠撞到床榻,叶秋水也跟着摔下,幸好有江泠垫着,他眼疾手快地抱住叶秋水,两个人齐齐砸在柔软的被子上。

    叶秋水趴在他胸膛前,抬起头,盯着他躲闪的目光,佯装责备,“江大人,你怎么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说罢,伸出手指,在他胸前戳了戳。

    江泠不敢说话,无措地抬起手,握住她的手指,不让她乱动。

    叶秋水觉得江泠真好玩,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偷偷将那些书藏起来,夜里躲在屋里翻阅,难怪前两天总看他眼睛红红的,还以为是没睡好,好吧,其实是真没睡好。

    她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那你看了这么久,觉得好看吗?”

    江泠还是不说话,可是耳朵却很红。

    他现在明白,叶秋水那些手段是从哪里学来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可能去评价好不好看。

    叶秋水看着他被抓包后窘迫的样子,笑得发抖,她想,江泠从小到大应该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像她,天天干坏事,被抓包惯了,脸皮也厚,一点也不害羞,可是江泠的反应就很好玩,她太喜欢捉弄老实人了,笑着说:“问你话呢?好看吗?”

    “你是不是很喜欢,要不然为什么还夹了书签,是不是已经背着我偷偷看许多遍了,好啊,说好要没收,丢掉,结果监守自盗!”

    她的手指挣脱开他的束缚,戳戳他的脸,胸膛,江泠无地自容,偏偏她的手指还点来点去,讥笑不已,江泠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堵着她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嘴唇被含住,湿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叶秋水一下子就安静了,眼睫毛扑闪着,乖乖地趴在他身上,洗漱过的唇齿间带着一点清苦的香气,江泠抬起手,按住她的后脖颈,掌下轻轻摩挲着。

    唇舌相依,滚烫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中衣,冬日的屋子明明是有些冷的,可叶秋水却觉得很热,舌尖被吮得有些发麻,嘴唇濡湿,彼此的气息交缠,分不清谁是谁的,江泠的手情不自禁下移,熨帖在她的后背上,将叶秋水紧紧按在怀里。

    墙上两道人影交叠,就好像书上画的那样,如鸳鸯交颈,衣衫被揉得皱巴巴,江泠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被叶秋水稀里糊涂地扒开了,她动来动去,亲吻时也不安分,揉揉胸口,还扒人衣襟,寒冬腊月,屋里同点了炭盆一样热。

    江泠忽然将她推开,扭过头,脸很红,眼神躲闪,说:“亥时了。”

    叶秋水撑着手臂,还有些意犹未尽,凑过去亲他的嘴巴。

    长长的衣袍掩盖不住,江泠屈起腿,分开距离,想要将她扶起来。

    叶秋水却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芃芃……”

    江泠握着她的手臂,像是要推开,又像是要收拢。

    “江嘉玉。”

    叶秋水一口咬在他的锁骨上,再抬起头,眸光潋滟,低声道:“我想要你。”

    江泠呆住了,目光锁着她,眼中暗流涌动,叶秋水亲吻他的锁骨,向上,含住喉结。江泠的手霎时收紧,按住她的后脖颈,迫使她抬起头,与他亲吻,另一只手往下,贴在纤细的腰肢上,滚烫的温度穿过薄薄的衣衫,像是一把火,将全身点燃。

    叶秋水去解他的衣带,江泠又扭开头,回神,及时握住她的手,“不行、不行……”

    他有些语无伦次,“亥时了,我、我要睡了……”

    叶秋水气坏了,发泄一般地咬他,“江嘉玉,你怎么这样!”

    她好难受,明明他也动了情。

    江泠不敢,垂着眼皮,“我们……还没有成亲,不能这样。”

    叶秋水气得要哭,“迂腐,古板!你看了那么久的书,你怎么一点也不懂。”

    她想起以前在儋州的时候,听到的一点闲话,那个时候江泠才二十出头,当地的官员想要讨好他,送了许多美貌姬妾,可是江泠都不为所动,他孤身赴任,又没个家眷陪同,许多人都传言,说江泠不能人事。

    她现在想,莫不是真的,可是在安济院的时候他明明……

    她眼睛很红,眸中水雾弥漫,身上很热,气愤于他的迂腐古板。

    叶秋水直起身子就要爬下榻去,搭在腰上的手却突然将她按住了,江泠坐起身,低头去亲怀里的叶秋水,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后背紧贴的手缓缓下移,抚过她柔软的衣衫,迟疑了片刻,挑开裙摆。

    下一刻,她就镇静不住了,垂下脑袋,埋在江泠怀中,肩膀微微颤抖,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嘴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眼眶里迅速积氲出水汽,潮红的脸颊升温,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小腿打着摆,连带着裙子也跟着晃。

    江泠端坐着,从远处看,他们只是拥抱在一起而已,男子一只手顺着少女的背抚摸,像是沉稳的兄长安慰娇蛮的妹妹那样,常年执笔的手腕力沉稳,叶秋水以前不知道,江泠手上有那么多厚厚的茧,有的是因为写字,有的是因为砍柴,有的是因为绘图,现在她都知道了,眼泪汪汪,一滴一滴地砸落,打湿江泠的衣袍。

    带着茧的指腹像捻开书页那般按了一下,叶秋水哭了出来,狠狠咬了一口江泠的肩膀。

    她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起来,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泪水,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

    坏书,不是好东西!

    江泠看着她,观察她的表情,叶秋水又气又怒,咬他,锤他。

    他有些不懂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哭了,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驱寒的事情。

    月上中天, 窗外寒风簌簌,屋里却闷热。

    叶秋水揪着江泠的衣襟,双手攥紧,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都偷偷揩在他衣服上。

    江泠很爱干净, 偏头觑一眼脏兮兮的衣领,与她对视。

    少女垂着眼皮, 瞪着他,锤了一下肩膀, 怒道:“你欺负我!”

    江泠很不解, 无辜挨打挨骂

    , “我哪里欺负你了?”

    叶秋水说不上来, 皎洁的裙摆沾染了不属于它的痕迹,江泠伸手将卷起的衣衫抚平,他修剪齐整的指甲上泛着莹莹的光, 叶秋水见了, 脸颊生热,嘟囔说:“就是欺负了……”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用怎样的言语去控诉。

    江泠沉默须臾,低声道:“可是你也欺负过我。”

    如果这样就算的话,那她更过分, 他至少没有突然停下, 飘飘然离开。

    叶秋水一听,不禁红了脸, 他还在记仇,说着上次在安济院的事。那个时候,叶秋水故意折腾他, 没有给他一个痛快,还故意把他丢在安济院,江泠缓了许久才能起身出门。

    若说坏,谁欺负谁,好像她更过分些。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我的裙子……”

    江泠垂首看了看,浅黄的裙摆上晕着点点深色的痕迹,“明日我给你洗干净。”

    他从枕边拿了一方干净的巾帕,想给她擦擦,但一碰到,叶秋水就哆嗦。

    江泠停下,抬眸看着她,心中不解,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她哭,颤抖,会不会是因为讨厌,抗拒?

    虽然书上说,女子这样就是舒适了,但是他摸不清叶秋水的意思,她行为处事与一般人不同。

    濡湿的布料风一吹便冷飕飕的,叶秋水打了个寒颤。

    江泠见状,捞过外袍,将叶秋水裹起。

    他说:“回去吧,早些睡。”

    叶秋水不动,还坐在他腿上,感受到后腰来自他的蓬勃的生命力。

    叶秋水动了动,盯着他微变的脸色,小声道:“你这样……睡得着吗?”

    江泠按住她的肩膀,不准她再动来动去,“睡你的,别再问了。”

    “不要。”

    叶秋水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手从他宽大的衣袍下伸出来,江泠说:“披好,会着凉。”

    她大胆地道:“我们可以做一些驱寒的事情,就不怕冷了。”

    江泠额角跳了跳,“胡说八道。”

    “难道你不想?”

    叶秋水不依不饶,“明明你都……”

    江泠伸手捂住她的嘴,“不准说。”

    他捂她的嘴,她就去干其他事,江泠又去抓她的手,慌里慌张,顾前不顾后,叶秋水一把将他的衣带扯落。

    江泠着急地要拢紧,但是叶秋水眼疾手快将衣襟扒开,中衣滑落肩头,许多条疤痕交错着映入眼帘,有深有浅。有些的位置看上去还很凶险。

    叶秋水愣住了,沸腾的血液凉了一半。

    他的锁骨下是被铁钩戳穿后的痕迹,腰腹还有鞭痕,有些伤疤已经淡了,只留下浅浅的印记,有些却仿佛是刻在了这副躯体上,叶秋水看着,能想象得出他在牢里被折磨时的画面。

    眼睛又红了,手指轻颤着触摸,难怪江泠总是捂得那么严实,不让她看,这些伤疤,她见了,心里不知道要难受成什么样。

    “痛吗?”

    叶秋水的手指碰了碰他锁骨下的疤痕,轻声问道。

    江泠注视着她柔静的面容,还有微蹙、凝着愁绪的秀眉,道:“不痛了。”

    她眼底满是心疼,又想到徐微说他差点死在牢里,只剩一口气。

    她是大夫,在军营里待过一年,看得出许多伤很凶险,再歪几寸,就会戳穿心肺,回天乏术。

    叶秋水搂抱住他,忽然用了些力,蛮横地将江泠推倒,他伸手将她接住。

    下一刻,叶秋水低下头,修长的发从他的身前扫过,带起一片颤栗,叶秋水俯身,虔诚的吻落在那些伤疤上。

    江泠的手握紧了,“芃芃……”

    江泠想要伸手推拒,但叶秋水却按住他,抬起头看他一眼,亲了亲他的眼睛,一点点往下,鼻尖,嘴角,锁骨,身上交错的伤疤,而后是那条残疾的腿。

    温热的气息拂过膝盖时,江泠呼吸一颤,神色微乱,“不要。”

    叶秋水没理他,吻轻轻落在受过伤的腿上。

    那些扭曲丑陋的疤痕,在她的唇下变得有些痒,还有些痛,江泠不想被她看到这些痕迹,恐惧,不安,还有些自卑。

    可是叶秋水并没有什么反应,她神色如常,一点一点地亲吻过每一条伤疤,再直起身子时,发现江泠竟然哭了。

    他抿紧着唇,无声无息,眼眶湿润泛光。

    江泠在外人眼里,一直严肃稳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叶秋水知道,他其实很敏感,很容易受伤,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腿疾是他一辈子也无法平静对叶秋水展示的地方,可是叶秋水就是要他不再顾虑。

    真正的痊愈,就是去接受残缺。

    有着旧疾的腿,在她眼里,和别的地方没有区别,她会亲吻他的唇瓣,也会亲吻旧伤,她只是心疼他的遭遇,并没有怜悯他。

    江泠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目光深深,叶秋水笑了笑,“江嘉玉,你怎么呆呆的?”

    平日性洁如玉,冷漠寡言的江侍郎,红着眼睛,好像被人欺负了一样,叶秋水喜欢死他这个样子了。凑过去,亲了好几下,“好啦,别发呆了,我不欺负你了行不行?”

    她好像是有些过分,他那么古板,叶秋水不仅说了许多出格的话,还把他衣服都快扒干净了,衣衫松松垮垮地散开着,叶秋水喜欢逗他,喜欢看他哑口无言,气闷的模样,她垂首亲了江泠嘴角一下,直起身,想将他衣服合拢,江泠却突然禁锢住她的手臂,天旋地转,叶秋水惊呼,被他按在榻上,接着,疾风骤雨一般的吻落了下来。

    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覆住,叶秋水只能微扬起头,承接有些凶狠急迫的吻,唇瓣被吮得有些痛,江泠捧着她的脸,额头相抵,唇齿纠缠,灼热如烈火燎原,烧得理智尽无。

    可是除了吻之外,只剩肌肤隔着衣衫相贴时滚烫的温度,江泠克制又克制,迟迟不动,叶秋水便抓住他的手,带着他抚摸自己,掌心熨贴心口时,江泠吓得要收回,被叶秋水紧紧按住。

    “嘉玉。”叶秋水睁开雾蒙蒙的眼睛,轻声道:“你可以对我这样。”

    江泠眸中的情绪如打翻了的墨一样翻滚涌动着,清冷的目光不复存在,他迟疑片刻才低下头,指尖缠绕的衣带松落,他微凉的唇在她莹白的身躯上逡巡徘徊。

    江泠什么也不懂,只会纸上谈兵,半途甚至爬下床,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翻了翻,才再次伏下身。

    叶秋水见状,轻轻一笑,像是嘲弄,江泠合上书,板着个脸,捂住她的眼睛,身躯贴过来的时候,她颦起眉,脸也皱起,江泠垂首,亲吻她的眉心,安抚。

    雕花的床顶轻轻晃动,叶秋水心想,好像一点也没有书上说得那般快活,江泠盯着她,发现她圆润的眼眸滴溜溜地转,他脑海里回想着刚刚看到的文字,依葫芦画瓢地学,叶秋水蹙眉叫了一声,再然后,就这般平平淡淡地结束了。

    江泠整个人僵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做错事一般慌张无措,再然后,这两种情绪通通化为羞恼,叶秋水觉得他的脸色好像被雷劈了一般难看。

    她坐起身,他已转过去,侧对着她,背影看上去很受伤。

    叶秋水伸手去扳他的肩膀,扳不动。

    “江嘉玉?”

    她拉他,江泠一动不动,叶秋水凑过去,发现江泠的神情很沮丧,又可怜又好笑。

    叶秋水闷笑一声,这笑又刺激到他,江泠往边上挪了挪,离她更远了。

    她的笑越发止不住,肩膀

    都跟着抖起来,一边扳他,一边说:“没事啦,话本上说,男子第一次都这样。”

    他不动,她就继续安慰,“我其实,我其实也是……有些快活的。”

    话音落下,江泠的神色却没见得有多么好转,背影看上去更加忧伤。

    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他知道叶秋水在骗他,哄他,她的反应和书里一点也不一样。

    江泠的自尊心被戳了个大窟窿,自我怀疑,惊讶,不可置信。

    叶秋水抱着他,说了许久,江泠才道:“他们都是几个时辰。”

    叶秋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他们”,是指话本里形形色色的男子。

    “假的!”

    叶秋水推了他一下,“你还真信!那种都是病,有病!”

    江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真的,我是大夫!”叶秋水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你自己去翻医书是不是,不这么写,话本怎么卖得出去?”

    她说完,江泠才慢吞吞地转回来。

    叶秋水不动,他就也不动,折腾半夜,她都有些困了。

    许久,叶秋水迷迷糊糊要睡着时,手指突然被勾住,她睁开眼,发现躺在身侧的江泠不知何时靠近,亲了亲她,见她没有抗拒,才再次挨了过来。

    冬风在夜里游荡,窗棂被拍得呼呼作响,遮掩住帐内传来的细细的哼声。

    帘子一角被风卷起,只能看到男人精瘦的后背,以及搭在他肩膀上一颠一颠抖动的小腿,又一阵风起,帘缦舞动,将一切都遮掩了去。

    叶秋水神思飘摇,不知去往何处,被抱着去沐浴前心想,她再也不要嘲笑江泠了,男人的报复心好重。

    屋外,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微弱的光苗熄灭了,天地间只剩寂静。

    从净室回来后 ,江泠将地上的书捡起。

    虽然里面许多内容都是胡说八道,但终归有一些可取之处。

    比如,他现在知道,她哭,不是因为讨厌、抗拒,相反,而是喜欢。

    江泠将书拍了拍,压平卷起的页脚,妥帖地将其放在架子上。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在害羞吗?”……

    腊月廿十四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这日,京师有陈陈布新的习俗,家家户户会将院落里外打扫干净, 包括屋顶墙角,家具衣物也会擦拭晾晒, 意在清除这一年的灰尘和秽气,有除旧迎新、驱邪纳福的寓意。

    下人很早就开始忙活了, 前厅的每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花瓶桌椅都被擦得锃亮, 石砖上甚至可以倒映出人脸。

    主人家的两间卧房门窗都紧闭着, 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婆子上去敲门, 无人应答。

    “大概都睡着呢,还没醒。”

    几人叹了叹,“大人竟然也没起, 好稀奇。”

    浓烈张扬的阳光透过纱幔传进来,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在窗台上响起,时不时地啄一啄,“哒哒哒”。

    江泠睁开眼,平日里他醒得都很早,天不亮就会起来看书, 家中有个会养生的仆从, 江泠会早起跟着他一起练吕真人安乐法,能拉伸筋骨、调节气息, 练一遍,便觉得浑身舒畅,肺腑生热, 回屋擦一擦汗,再去前厅吃早茶看会儿书,就能去宫里上早朝了。

    但今日,天已大亮,他才迟迟转醒,先是懊恼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贪睡的原因。

    睡得迟,所以起得也晚,他心中情绪澎湃,一整夜都没睡,天要亮时才终于合眼眯了会儿。

    怀里抱着个人,睡相很差,四仰八叉,腿翘在他身上,柔软的手臂搭在江泠脖颈旁,呼吸间都是女子身上馥郁的香气。

    江泠呆了呆,扭过头。

    叶秋水闭着眼,睡得很沉。

    很奇怪,明明他还没有起来用早膳,可莫名有一种饱腹感,名为餍足的情绪在心里膨胀,只觉身轻体盈,半点没有通宵后的昏沉。

    江泠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秋水的脸,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在她的脸颊上碰了碰,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害怕是幻觉,可等真实的触感在指腹下绽开,江泠确信,不是梦。

    大概是觉得痒,少女长而卷翘的睫羽轻颤,呓语两句,翻了个身。

    动作间衣襟微散,洁白如玉的脖颈上红樱点点。

    江泠惯常不苟言笑的一张冷脸难得泛起红光,他挪开视线,盯着床顶看了一会儿,才再次转回去,忍不住抬起胳膊,指尖勾着叶秋水的一缕发,目光贪恋。

    许久,江泠才小心翼翼起身,衣物散落在床榻、地面上,他沉默着拾起,叠好,挂在架子上,

    叶秋水睡得很沉,他起来的动静并没有打扰到她,江泠将被子拉高些,将她盖得严严实实,穿上衣服,束好发,洗漱出门。

    仆人们正在打扫院子,看见他出来,轻笑,“大人。”

    江泠颔首应一声,往厨房走去,到门前时又忽然停下,转头对下人说道:“张伯,劳烦您去帮我告个假,今日不去了。”

    下人愣住,“大人今日不去上朝了?”

    “嗯,不去了。”

    “大人是不是身体不适?”下人有些担忧地问,一向早起的江泠今日破天荒地多睡了半个时辰,莫不是病了?

    江泠摇摇头,“没有,没别的事,你去吧。”

    “诶……”

    张伯弓了弓身,赶忙出门。

    江泠又指了指回廊尽头的卧房,说:“我那间屋子,先别进去打扫,晌午后再说。”

    他想让叶秋水再睡会儿,怕下人进去打扫会将她吵醒。

    “王婆,麻烦你去买一只乌鸡回来,要现杀的。”

    “好、好……”

    下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依照吩咐办事。

    都交代完了,江泠才卷起袖子,找了一条襻膊系上,走进厨房,站在灶台前,将当归、枸杞、红枣称好,过一会儿,下人提着现杀的乌鸡回来,江泠将乌鸡处理干净,剁块,同称好洗净的药材一同放入炖盅,加清水,大火烧开后小火慢炖,快熟时再加入阿胶。

    忙完这些,他放下衣袖,穿过回廊,推开门,吱呀一声,榻上的人还没有醒,江泠轻手轻脚走上前。

    叶秋水侧躺着,压在榻上的一侧脸颊鼓起,江泠轻轻笑了笑,看了会儿才弯腰拍了拍她的肩膀,“芃芃,已经巳时了。”

    叶秋水没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她好困,累得不想起来。

    他叫了好几声,叶秋水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看了看他,眸色迷蒙,声音沙哑地道:“哥哥……”

    “嗯。”

    江泠低声应道,扶她起来。

    后半夜才睡,她还没有休息够,眼睛半睁不睁的,江泠已经将干净衣服拿过来了,见叶秋水眯着眼睛,穿个衣服也能将自己穿睡着,便坐过去,给她系上衣带,抱着人去净房洗漱。

    她腰肢纤软,一手就可以捞住,叶秋水搂着他的脖子,睁开眼,看着江泠。

    侧脸冷硬,唇线紧抿,就像处理公务时那样冷静严肃,将帕子浸湿,拧干后走到她面前,给她擦脸,洗手。

    江泠眼睫低垂着,不敢和她对视,叶秋水被他抱着到净房时已经清醒了,圆润的眼眸注视着他,江泠下颌紧绷,默然无言,但耳根却被她盯得越来越红。

    叶秋水见状,扬起唇,身子往前倾了几分,“嘉玉,你耳朵好红,你在害羞吗?”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梨涡浅浅,气息拂在他脸上。

    江泠知道她又在逗他,她玩心大,爱捉弄人,喜欢看人哑口无言,又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她越笑,江泠就越不回答。

    “我都没有害羞。”叶秋水说道:“你这样,倒好像是我对你做了什么一样,可是明明是你欺负了我。”

    她语气带着责备,被架久了,现在小腿都还有些酸。

    江泠那么会察言观色,一两次就知道该怎么拿捏她,她叫他哥哥,求饶,他反倒越凶,堵住她的嘴,不准她再叫这两个字。

    被她揶揄后,江泠不只是耳根红,脖子也跟着变红了,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手心渐渐生热。

    他不说话,叶秋水在一旁越说越起劲,“果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男人,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你现在就不理我啦,江嘉玉,我们刚有肌肤之亲,你就想赖掉。”

    说着说着还来劲了,煞有介事一般,假模假样地哽咽两声。

    江泠只是给她擦个脸的功夫便被编排成了一个负心汉。

    他叹了声气,“哪里学的这些话,不准再说。”

    “我没有想赖掉。”江泠神情认真,“你这是污蔑。”

    叶秋水说:“那我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

    江泠无奈道:“没有不理你,是因为你的嘴太厉害,我不敢说话,可

    是不管我回不回答,都是上你的套。”

    叶秋水笑出声,他捏着帕子,垂首看着面前的人。

    少女仰着头,对他微笑,她很开心,肩膀微抖,娇柔的发丝垂落他手心,跟着晃了晃。

    不知道到底是阳光太灼目,还是她的笑容乱人心神。

    江泠将帕子放回铜盆里,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脸,他低下头,先亲了亲那双盛满了笑意的浅浅梨涡,再是唇。

    他指节屈起,在脸颊旁刮了刮,叶秋水有些痒,皱眉,张开嘴,他趁虚而入。

    牙齿厮磨,江泠在她的唇瓣上咬了一下,有惩罚的意味,这是在警告她,不可以再说一些胡话。

    他不会赖掉,即便是玩笑话也不能说。

    外面是奴仆们的说笑声,新年快到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巷子里满是欢声笑语,偶尔夹杂着两串鞭炮声。

    小小的净房里很闷热,好一会儿,紧贴的身躯才分开,叶秋水胸口起伏着,气息许久才平缓。

    江泠抬起手,擦了擦她的嘴角,声音柔缓,说道:“我给你炖了汤,现在应当好了。”

    叶秋水点点头,她正好饿了,于是站起身,要出去时突然停住,转头问道:“我从你的屋中出去,下人见了会不会多想?”

    “不要紧。”

    江泠淡淡道:“没事,走吧。”

    他想了一夜,待今日过后就去求官家赐婚,别人的看法根本不重要,只要是她就好。

    叶秋水推开门,她从江泠的卧房里出来,家里的婆子见了,确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低下头,脸上一点异色也没有。

    江泠盛了阿胶乌鸡汤过来,吹了吹,放在她面前。

    叶秋水坐下来,拿着汤匙慢慢喝,看了眼汤中的用料,阿胶、当归、枸杞、红枣,都是适合给女子补肝肾,益气血的食补材料

    她不禁红了脸,知道这是江泠特地给她炖的。

    吃了一碗,叶秋水才想起来问江泠,“今日不当值?”

    “我告假了。”

    江泠觉得,他应当陪在她身边,这样她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城墙是不是都建完啦?”

    “嗯,还有几日收尾就能彻底竣工。”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今早,又要捷报传回京师,听说,苏将军与薛侯爷带兵两面包抄,突袭敌军军营,敌军招架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苏叙真生擒敌军首领头颅,大胜而归。

    腊月前的一批军饷已经送出,过两日想必就能抵达驻军营地,有了这批年货,将士们就能过个好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间烟火。

    那个从大同跋山涉水来到京师的女人, 想要让丈夫落叶归乡,只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并不适合启程, 叶秋水便让她在檀韵香榭帮忙做点琐碎的杂事,铺子后面有一排矮房, 都是给伙计住的,每日还供饭菜, 她可以住在那儿。

    女人受宠若惊,惶恐不安, 佝偻着身体不敢过去, 一条街的铺子, 匾额高大, 门面辉煌,对于穷苦的女人而言,便如皇宫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站在门前踟蹰不前, 叶秋水劝了几次,她才犹豫地走进。

    城墙重新加固后,坚不可摧,这附近住着的百姓再也不怕有一日角楼会坍塌,落在他们头顶。

    临近年关的几日, 各部赶在过年前将挤压许久的公务都处理完了, 总算放起假。

    叶秋水从东宫出来,宜阳告诉她, 有几个边境小国望风降附,送了国书过来求和,正月的时候, 还会有使者入京。

    宜阳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为了锻炼她,皇帝说,明年接见使臣的事情就交给她来办,正月初一时,帝后前往宗庙祭祀天地祖先,初二,东宫登山入白鹿寺斋戒三日为天下百姓祈福,宜阳任务众多,忙得脚不沾地,要准备许多东西,叶秋水去了她宫里,也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除夕的时候,前线再次传来捷报,东鞑的首领亡故了,敌军内部乱作一团,驻军打算乘胜追击,彻底将他们打得再也爬不起来。

    朝庭上下欢笑不停,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神情,江泠将工部的事情忙完后,回到家,年三十时,叶秋水放家中仆人都回去过年了。先前还未到腊月,她就给铺子里的每个伙计都发了赏钱,有些是跟着她跋山涉水来到京师的,叶秋水会给他们一笔丰厚的过路费,让他们能笑盈盈地回乡过年。

    家中只剩她和江泠二人,一大早,叶秋水便起来拉江泠一起去逛市集,各个坊市皆喜气洋洋,红灯彩绸飞舞,叶秋水买了许多年货,两个人都要拎不动,请了闲汉帮忙送回家。

    市集热闹,比肩接踵,街边还有杂戏,叶秋水从小就喜欢凑这种热闹,不过因为前两次差点和江泠走散,她打算在外面瞄两眼就算了,但江泠却主动牵着她过去,皇城大街许多地方都经过他修缮,江泠对城内每一处街道小巷都极为熟悉,带着她走了两圈,竟然找到了个极好的观赏位,周围没什么人,一低头可以看到杂戏的全景,不用在人群里费力踮脚张望。

    叶秋水很是惊喜,“你怎么知道可以来这儿!”

    江泠打听过,每年年集表演杂戏的人都在这儿附近搭台子,他在修缮大道时曾经巡视过,发现附近有一处阁楼,站在二楼时正好可以看到杂戏全景,还不用人挤人。

    叶秋水趴在栏杆上看杂戏,喷火、吞剑、弄丸……周围观赏的人很多,赏钱同雪花片一样落在铜钵里。

    看完杂戏,叶秋水去书局里买了几张红纸,还有上好的笔墨,回到家后,江泠在红纸上写下春联,她熬了浆糊,将春联贴在门上,檐下的灯笼旧了,叶秋水将梯子搬过来,自告奋勇要爬上去换。

    江泠有些担心,“我来吧。”

    “没事!”

    她猴子一样地窜上去,身手灵活,就和小时候一样,摘了旧灯笼丢下,江泠将新买的递给她,叶秋水接过,利落地挂上。

    下来的时候,因为着急险些踩空,梯子晃了晃,江泠赶紧伸手扶住,叶秋水慢慢爬了下来,不敢再得意。

    脚踩在地上时,叶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实在是生疏了,要是换做以前的我,噌的一下就能上去,根本不需要梯子。”

    江泠瞥她一眼,“嗯,你最能耐。”

    语气里带着责备之意,她哼一声,扭过头,跑去捣鼓年货。

    按照以前在曲州的习俗,除夕夜要守岁,要给神龛供奉的神明敬香,准备贡品,叶秋水支起一张小桌子,在上面摆上柿子,柑橘,麻秸,柏枝等。

    傍晚时,灯笼点起,巷子里响起鞭炮声,叶秋水出门和邻家小孩一起玩烟花,比谁的纸片被炸得更高。

    过一会儿,扎垂髫髻的小丫头鼓着脸,气恼地说:“姐姐,你怎么老是耍无赖。”

    叶秋水笑嘻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再让我一把,我给你买糖吃。”

    小丫头撅得高高的嘴巴缩回去,眉开眼笑。

    巷子外正好有卖糖的老人在吆喝,叶秋水拉着她过去买糖,剥开糖纸,一连往嘴里塞了几块,嚼得咯咯响,相比较之下,一旁的小丫头看着都比她文雅淑女些。

    不远处,家中升起炊烟,江泠站在灶台前,熟练地切菜蒸煮,他做事有条不紊,起锅烧油,动作熟练,时不时从窗台前往外看一眼,刚刚还在外面玩烟花的叶秋水不见了,他擦了擦手,探头喊道:

    “叶明渟,吃饭。”

    巷子外远远传来一声应答,“来了。”

    好一会儿,大门前也不曾见有人路过,江泠等不到人,刚要出门找,门房一旁的围墙上忽然传来动静,“哥哥……救我。”

    江泠一回头,发现叶秋水卡在围墙上,一角的裙摆还被树枝钩住了。

    他怔住,问道:“你为什么在墙上?”

    叶秋水红着个脸,“我想试试我现在还能不能翻墙。”

    现在这个围墙,还没有以前在曲州的时候,江泠的母亲为了防止他和贫家女孩交往,加筑过的墙一半高,叶秋水心想,凭她的身手,翻墙进门不是如履平地?哪知出师不利,挂在墙头下不来了。

    江泠一时语塞,走过去抬起手,说:“下来吧。”

    她抱着墙头不松手,“可以吗?”

    叶秋水担心他根本接不住,两个人都得摔个狗吃屎,那多丢人。

    江泠点头,“摔不到你,我垫着。”

    叶秋水这才笑了笑,松开手,从墙头跳下,江泠张开臂膀,稳稳地将人抱住。

    他做惯了农活,有时候奉命修皇城时还会搬木头,力气很大,少女扑了满怀,他身形稳重,半分没有踉跄。

    叶秋水仰头对他笑,江泠看着她,忽然问道:“吃糖了?”

    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是香甜的,叶秋水“呀”了一声,发现自己不小心露馅了。

    她之前时不时牙痛,江泠便不准她吃糖。

    刚刚在巷子外,叶秋水一连塞了好几颗进嘴,吃过瘾了才敢回家,就是怕被他发现。

    她嘟囔一声,狡辩,“是朗姐儿给的。”

    朗姐儿就是方才和她一起在外面玩烟花的小丫头,是邻家的孩子。

    江泠问道:“吃了几颗?”

    “一颗而已。”

    他不信,低头亲她,齿间蜜糖的甜味浓郁留香,江泠说:“你骗我。”

    叶秋水哪里想到他还能靠这招来判断,不由心虚,挣扎两下从他怀里跳下,进厨房去看都做了些什么。

    菜肴丰富,都是她爱吃的,虽然除夕的时候仆人都回家去了,但是家中并不冷清,叶秋水想起小时候,那时没有办法吃上丰盛的菜肴,过年唯一能碰到的荤菜是江晖偷偷让人送来的腊肉,她和江泠都舍不得吃,拿来供菩萨,但是江泠每每都会切下一大块给她,告诉她神明不会和她计较。

    日子过得清贫,但却很快乐,那些吃不饱饭,为生计发愁的经历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离她太遥远,许多时候,叶秋水甚至怀疑过,那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一个在大雪天快冻死前做的美梦。

    手指突然被握紧,叶秋水回过神,看向一旁,江泠盯着她,看出她在胡思乱想,目色担忧。

    “怎么了?”

    叶秋水说:“就是想到了一些旧事。”

    江泠知道她在想什么,前尘旧梦一场,人世间的起起伏伏总是不讲道理的,叫人捉摸不透。

    他现在很庆幸,十二岁时的某一场冬风,将叶秋水送到他身边。

    祭完天地,巷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邻家养的大黄狗被吓坏了,一声犬吠,吓得叶秋水眉心跳了跳,江泠俯下身亲吻,抚平轻皱的痕迹,揽着她,“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想到以前的事情?”

    “嗯……”

    叶秋水轻声说:“我想回去看我母亲。”

    她垂着眼眸,回想,她已完全回忆不起母亲的模样,叶秋水的娘亲走得太早,在她五岁那年被叶大打死,尸体就葬在后山。

    “我想让她知道我过得挺好的,这些年。”

    就像母亲为她取的小名一样,生命恰似春日蓬勃之草木,纵风霜满面,亦能坚韧不拔,向阳而生。

    叶秋水想告诉母亲,她做到了。

    “好,过完年,我同官家告假,陪你回曲州。”

    话音停歇时,衣衫也随之落下。

    云鬓雾影,暗香涌动,窗外烟火炸响,屋中透进光亮,轻轻摇动的帘幔上倒映着重叠的人影。

    第二日正月初一,百官进宫向帝后祝贺新年,江泠同皇帝告了两个月的假,等收拾完行礼,同叶秋水一起启程返回曲州。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是我夫人。”……

    路途大半个月, 到达曲州时已经入春,万物复苏,道旁芳草浅绿, 鸭子争相过河。

    熟悉的建筑,景色映入眼帘, 叶秋水指着连绵起伏的山脉,笑着对江泠说:“嘉玉, 你看,那是以前我养鸡的山!”

    江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远处群山叠翠, 山脚下, 农田密布, 许多大型水车立在其中运作着,江泠看到,他十六七岁时画图纸建造的水车, 还有与工匠一起商讨出的农具仍然在被使用着。

    要进城前, 马车在道旁停下,叶秋水跳下来打算歇歇脚,等马吃够粮草,喝饱后再出发。

    正是春日,农田里有人正在播种、除草, 沟渠中流水潺潺, 长长的龙骨水车将水源引上山,道旁有一个老旧的茶棚, 棚子里零星坐着几个农人,大概是干活干累了,坐在棚子下喝一碗麦茶休憩片刻。

    叶秋水走进去, 茶棚的老店家走过来,看到二人的气质打扮不像普通人,有些局促,揣着手说:“小老儿这里只有麦茶,紫苏茶,都是给附近的农人解渴用的,不是什么名贵货色,二位若是想喝茶,再往西走十里就进城了。”

    江泠说:“没事,吴伯,来两碗麦茶就好。”

    “诶,好好好。”

    老人转身要去倒茶,走了两步忽地转回来,神情疑惑,“官人怎知小老儿姓吴?”

    他盯着江泠看了一会儿,许久才恍惚认出来是谁,犹豫不决地道:“是……是小江吗?”

    青年身姿端正,气质严肃,脸颊轮廓英朗,眉宇间依稀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江泠还在县学读书时,闲暇的时候就会来城外茶棚帮忙,这附近的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他会帮人算账,帮忙找田主要工钱,还有修水车,可后来,江泠考中解元,去了省城,再然后又去了京师,大家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茶棚店家有些不敢认,怕自己冒昧得罪了人。

    江泠点了点头,“是我。”

    老店家脸上闪过诧异,惊喜,而后又成了惶恐,又笑又局促地说,“哎呀还真是,小江啊不不不……江大人。”

    他脸上露出惶恐,拍了拍嘴,现在的江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少年了,应该称老爷。

    “不用,就叫小江吧。”

    江泠坐了下来,农田里许多认识江泠的人都围簇过来张望。

    叶秋水去了田间,正在观测山上的环境,思考现在山上适合种植些什么。

    老店家已经放下惶恐,笑着和江泠交谈起来,问起他的近况,江泠都一一答了。

    虽然多年过去,但是青年亦如过去一样谦逊,说话温和,并没有任何一点位高权重者的倨傲。

    他在田野间巡查水车的运作情况,同乡亲说:“这些都是老式样了,去年工部做了些新的,我回去画好图纸,让工坊的匠人仿出来给你们试试。”

    “好!”

    大家都笑起来,江泠看向远处,叶秋水从山上下来了,江泠将一旁放温的茶水递给她。

    叶秋水眯眼微笑,“谢谢。”

    她捧起茶水,饮几口。

    周围的人看向她,方才大家都看到,二人是一起从马车上下来的,举止亲密,大家都知道江泠不苟言笑,但是看向女子时,目光却很温柔。

    叶秋水喝完茶,在江泠身边坐下,他拿出帕子,自然而然地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刚刚在山上,看了看以前宝和香铺种植香草的地方,前两年有些干旱,收成不太好,要是能换个更好用的水车,引水上山,应当会改善许多,我刚刚都想好要种些什么了。”

    “嗯。”

    江泠说:“我刚刚也想了,回去之后我就给工坊画图纸,去年工部新造的那些应该很有用。”

    叶秋水低下头继续喝茶。

    一旁的农人不

    由问道:“这……是不是江大人的夫人啊?”

    叶秋水以前四处跑生意,她虽然有时候会来城外找江泠,但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与现在长得完全不一样,十八岁的少女,如一朵盛放的芍药花,举手投足俱是明媚风情。

    叶秋水刚要开口,江泠却点了点头,先应道:“嗯,是我夫人。”

    以前旁人这么误会的时候,江泠会解释,告诉下属,来看他的女子是他的妹妹,现在别人这么问,他竟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叶秋水不免诧异,看向江泠时,他的神色却很坦然。

    这是事实,没什么好否认的。

    农人笑说:“大人同夫人很般配。”

    江泠颔首,“谢谢。”

    歇完脚,系在河边吃草的马也饱了,二人坐车进城,多年过去,曲州城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街坊仍是过去的模样,巷子太窄小,车马完全不能进去,两个人只好下来,步行走进。

    以前住的地方在青石巷,末尾的矮旧房屋就是叶家老宅。

    许多年未曾有人居住,门前竟然也不曾结蛛网,甚至杂草也无。

    叶秋水不禁奇怪,看了眼江泠,“老宅怎么一点也不破旧,里面是有人居住吗?”

    他们不是没想过,这么多年不曾回来,也许有人住进去,但实际上,推开门发现家中并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是门前却被洒扫得很干净。

    叶秋水简单地洒扫一番,二人暂时住在此地。

    一墙之隔外就是以前的江宅,后来地契被江家人收回,也不知有没有卖给其他人,叶秋水对江泠说道:“嘉玉,明日我想去打听打听,要是隔壁的宅子没有人住,我们就买下吧。”

    多年过去,当初被砍掉大半的桃树竟然又挣扎着生出茂密的枝叶,越过墙头。

    就像以前,家中长辈百般劝阻,无论怎么告诫,哪怕筑起高高的围墙,被墙隔开的二人也会想法设法地去越过这道鸿沟,桃树也一样,被砍掉一半的身躯,也会拼命长出新芽,越墙而出。

    江泠抬头看一眼高墙,“应当还在江家,我去要回来。”

    叶秋水问道:“他们要是不给怎么办?”

    江泠笑意淡淡,“他们不敢。”

    江氏一族心里对江泠又怕又愧,当初族人逼他离开,霸占二房产业,他们贪婪无耻,可是等江泠身居高位后,又终日困在恐惧与懊悔当中,生怕某一日江泠会回来报复,他早就已经不是那个任族人拿捏,躺在床上无法下地的残废。

    第二日,江泠就递了帖子,族长吓出一脑门冷汗,一夜都没敢合眼,大半夜祠堂里灯火通明,一群人商量着该怎么应对,三郎衣锦归乡,已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他若旧事重提,全族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家中唯一有些出息的就是四房的江晖,但江晖与江泠交好,绝不会向着他们。

    六郎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族长推着他出去,“等泠哥儿来了,你……你就给他磕个头,认罪。”

    六郎脖子一梗,“凭什么是我!”

    族长说:“当初是不是你带着人拿弹弓打他的?险些将人眼睛打瞎!”

    六郎涨红着脸,因为确有此事,儿时不懂事,他带人欺负过那个三哥,欺江泠不良于行,故意拿弹弓射人。

    长辈们不敢站出来,就推他出去挡枪!

    帖子送上门的第二日,族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来了,族长熬了一通宵,眼睛通红,想着,要是江泠问罪,他这个老骨头跪下来磕头求饶行不行。

    祖宅前围着一群人,江泠到了的时候,叔伯们俱是一抖,族长颤颤巍巍上前,满脸讨好奉迎。

    青年身形高大,走路时明显不平,他撑着一只竹杖,款步走上前,可大概因为当了多年官,位高权重,那种沉稳内敛,不怒而威的气质萦绕周身,让人第一眼见到他时,根本注意不到身体的残缺。

    江泠开门见山,没有理他们的讨好恭维,只说自己要取一样东西。

    堂中的人吓出一身冷汗,脑中飞快思索自己曾经吞占了二房多少产业。

    江泠说:“我要东门街青石巷旁那间宅子的地契。”

    族长心中思索,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以前二房在东门街住的那间宅子,江泠离开宗族前就住在那儿。

    众人一听,心下胆寒。

    果然是来讨债的!

    那些产业早就被瓜分干净,如今宅子的地契也不知究竟在谁手中,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

    江泠说:“三日之内,将地契送到叶家来。”

    说罢便起身走了,族长追过去,想说些什么,又害怕得罪江泠,觉得说什么都无用。

    最后,他们只能看着青年离开。

    族长腿一软,滑落在地,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去搀扶他。

    “他已不是我们能得罪起的人物了,三日之内,将账目全都算好,该还给他的都还过去吧。”

    族长认清了,江泠不可能认祖归宗,他没有报复,只要一间宅子,已是最后的体面。

    三日后,一口大木箱子送到家门前。

    叶秋水稀奇地翻了翻,发现里面全是田产,店铺,宅院的文契。

    “怎么会有这么多?”

    叶秋水惊道,这怕是当年二房的产业全都送回来了。

    也难为他们,三天三夜,将这些账目理清,能归还的悉数归还。

    江宅的地契也送至他们手中,叶秋水推门进去,多年无人居住,尘土飞扬,但那棵桃树却枝叶新绿,亭亭如盖,桃花点点,各个含苞待放。

    手里突然多了许多地契,叶秋水啼笑皆非,“嗳,你说他们心里是不是都在滴血,你突然登门,怕是这几日,他们都吓得没敢睡觉吧。”

    叶秋水觉得江泠竟然也有坏心眼的时候,他明明可以直接说清楚,还非要提前一日送拜帖,说会登门,可不得将一族上下吓得屁滚尿流,心惊胆战一夜生怕天子近臣的江大人一发怒将他们全族一锅端了。

    江泠翻了翻箱子里的各种文契,突然笑了一下。

    叶秋水纳闷问:“你笑什么?是不是以前穷惯了,突然发现自己多了这么多的钱,喜不自胜?”

    “差不多。”

    江泠抬眸看着她,说:“我以前总觉得,我给你的聘礼太过寒酸,愁了许久该怎么办,现在总算有能拿得出手的了。”

    他将箱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些都给你,都是你的。”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玉山倾碎

    江宅的地契回来后, 叶秋水第一件要做的就是请工匠将中间的垣墙打通了,有一个长廊,穿过小门, 可以直接从叶家的老宅子进入江家。

    又请几个仆妇将院落洒扫一番,叶秋水走进江泠以前读书的那间厢房。

    屋里空落落的, 窗台边放着一只花瓶,里面是已经干枯的荷花, 还有莲蓬,摸起来又硬又脆, 叶秋水想到, 这是很多年前, 她第一次回赠江泠的东西, 那时她在鱼桥帮人剥莲蓬,莲池的主人送给她一株荷花,还有一碗莲子, 叶秋水想法设法抱着它们爬上墙, 送给江泠。

    她不禁一笑,窗台一点也不高,堪堪到她腰际,但是叶秋水小时候却觉得,窗台怎么那么高, 她每次都够不到, 得踮起脚才能看到江泠在里面做什么,有时候他会坐在窗前看书, 见她探出头,就伸手把她抱进去玩,教她算数。

    箱子里的文契, 叶秋水坐在毯子上慢慢整理,算了许久的账,江氏一族送过来的产业很丰厚,叶秋水越算越惊讶,这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难怪当年那些人为了吞并财产不择手段,兄弟阋墙,大打出手,明明有这么多的家业,却不舍得拿出一点留给江泠生存,半分退路也不给他留。

    她越想越气,只能说江泠这个人心胸宽广,不爱翻旧账,换做叶秋水,谁得罪了她,她非要将其扒掉一层皮不可。

    清算完名下的产业,叶秋水出门去看地段,有些田契的位置她不喜欢

    ,打算折合成银子,曲州的官员后知后觉地知晓江泠回乡的事情,拜贴雪花片似的送到家门前,听说他已经定亲,还有不少官员女眷邀叶秋水过去吃茶。

    知州亲自相邀,知道江泠的脾气,并未准备得多么隆重,只是摆了张小席,让他过去小酌两杯而已。

    江泠不好推脱,带着她一起过去。

    席上还有曲州的其他下属官员,知州的副手也在,几人站在府门前等待,等马车悠悠驶近,江泠掀开帘子,知州笑着上前招呼。

    江泠颔首示意,下了马车后,转身去牵叶秋水,知州挑眉去看,听说江泠定亲了,但不知夫人是何许人也,几人不禁好奇地打量,一名俏丽明媚的少女握住江泠的手,淡淡地笑了笑,慢慢走下马车。

    看到人,知州身后一名属官呆了呆,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神情怔愣。

    江泠察觉到目光,扫过来一眼,他便立刻低下头。

    “这就是夫人吧?”

    知州笑了笑,江泠颔首。

    他让开道,同江泠介绍在场的属官,大家一一招呼过。

    “这位是临溪县的知县余勐。”

    被提到的人上前几步,抬手作揖,“江大人。”

    江泠便也回礼。

    “这是我的副手,王聿章。”

    知州又指了指另一人,是个年轻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目俊秀,被点到名,脸上哂笑,走上前,拱手,“江大人……”

    江泠点头。

    王聿章脸色尴尬,退到一旁,江泠和知州在交谈,叶秋水走在一旁,被知州夫人拉着说话,少女面庞秀丽,知州夫人问她:“不知娘子同江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当真郎才女貌,方才你们二位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真真是一对璧人。”

    叶秋水答道:“从小就认识了。”

    “诶,还是青梅竹马?”知州夫人眉梢轻挑,“那就是生来的缘分了。”

    叶秋水笑着“嗯”了一声。

    方才听知州介绍,原来他的副手竟是王聿章,叶秋水一开始没什么印象,方才才想起是谁。

    王聿章跟在后头,听到叶秋水与知州夫人的谈话,心里了然。

    他不禁想起多年前,他求娶叶秋水无果,心里失魂落魄,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去了京师国子监,听人说她在西市开铺子,王聿章也总是忍不住在附近游荡,喜欢偷偷看她在柜台后游刃有余的模样。

    后来某一日,一个男人忽然拦住他,气质威严,个头高大,眉眼锋利,语气极为冷淡,警告他,别再纠缠叶秋水。

    王聿章想起来,拦住他的人就是江泠,男人神色凶厉,大有一种他要是再敢纠缠,就让他再也进不了京的架势。

    那个时候,江泠的老师严敬渊位同副相,位高权重,他自己也成了官家跟前的红人,早已不是他们王家能招惹的人物。

    王聿章狼狈离开,再也不敢到檀韵香榭附近闲逛。

    当时他就想,江泠莫名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从他第一次在曲州见到江泠,到后来在京师遇上,江泠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

    现在王聿章想明白了,江泠对叶秋水有意,他不仅是在肖想人家妹妹,更是在肖想人家心上人,可不得对他冷淡,巴不得他赶紧滚远一点。

    席上谈笑融融,叶秋水给知州夫人送了一盒香膏,知州夫人笑脸盈盈,很是喜爱。

    离开的时候,叶秋水刚上马车,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她愣了愣,掀开帘子,发现是王聿章。

    江泠也看向他,眸光冰冷。

    王聿章赶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并无纠缠之意,江大人,我只是有些话想说。”

    他道:“去年我在京师外祖父家,听到家中表姊妹们聊起旧事,才知道几年前叶娘子刚去京城的时候,受到过孟家的刁难,真是罪过,我不知道年少的事情会给叶娘子带来许多麻烦。”

    王聿章拱手,态度诚恳,行了个礼,“我在这儿给叶娘子赔个不是。”

    叶秋水看着他,知道他说的是那时候孟家的人在外传言,说叶秋水一心想要攀高枝的事情,害得她好长一段时间遭人排挤,每每去参加个赏花宴,都要被指指点点。

    王聿章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垂着眸子。

    当年的事情,其实是他遭拒绝,心中不甘,醉酒时同表兄妹们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说叶秋水有个解元哥哥,瞧不起他这个县学的学生,孟家的表兄妹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叶秋水想要攀附更高的人家。

    叶秋水回神,“哦,不是什么大事。”

    王聿章已经有妻儿,知道规矩,说完要说的话便走了,临行前还不忘道:“那就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某告退了。”

    他躬身退了几步,离开。

    江泠问道:“王聿章方才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孟家的刁难。

    叶秋水如实告诉他,“就是孟家觉得我眼高于顶,瞧不上王家,想要攀高枝,这些话传出去,都没人光顾我店里的生意了。”

    江泠说:“幸好你没嫁给他。”

    求娶不得,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害得叶秋水被人诟病。

    叶秋水趴在车厢窗口,掀开帘子朝外张望,席间喝了两杯薄酒,她打算吹吹风。

    王聿章走后,她一直未曾收回目光,江泠瞄了一眼,淡声说:“舍不得你聿章哥哥?”

    叶秋水扭过头,瞪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喝酒了想吹会儿风!”

    江泠目光撇开,若无其事。

    叶秋水反应了一会儿,戳戳他,“江嘉玉,你好没意思,就这点事你还记几年。”

    江泠看着她,说:“我又没有叫错,你的聿章哥哥还教过你骑马。”

    叶秋水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什么‘聿章哥哥’,你不要再叫了。”

    马车有些颠簸,江泠伸手扶住她的腰,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下。

    许多事情,叶秋水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江泠竟然还记着那些细节,他现在都忘不了,紧赶慢赶从京师回来,惦记着要带她出去玩,结果看到某个人和王聿章站在一起,笑面盈盈的,一口一个“聿章哥哥”,倒显得他回来得很多余。

    “好嘛,你现在跟我翻起这些陈年旧账来了是吧?”

    叶秋水气愤地咬了一口江泠的下巴,江泠揽住她,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别的意思。”

    叶秋水嗤笑一声,“某个人这么会翻旧账,五六年前的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可不像是没别的意思的样子。”

    “嗯。”江泠说:“我嫉妒他,讨厌他。”

    他直白地道,讨厌王聿章来找她,讨厌她叫别人哥哥。

    叶秋水诧异他这么直言不讳,不禁笑了笑,“嘉玉,你现在真的变了。”

    江泠问:“哪里?”

    “嗯……就是你不会再刻意隐瞒自己心里的想法,你会表达你的不满,你的不开心,不再什么都埋在心里,不和我说。”

    叶秋水轻声笑道:“这一点让我很欣慰。”

    江泠也跟着笑起来。

    因为他已经不会再害怕,害怕分离,害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会将彼此推得更远。

    叶秋水看着他,低下头,亲他一下。

    江泠仰头,等她要离开时,又迎上前追着她的唇瓣咬。

    两个人像七八岁孩童一样,你一下,我一下,马车摇摇晃晃,车厢外铜铃声叮铃作响。

    到了家门前,不待车夫将马车停稳,叶秋水便先跳了下来,拉着江泠进屋,门砰的一声关上,灯也来不及点,黑灯瞎火中,江泠低头捧起她的脸,实在是有些太着急,两个人的脸撞在一起,叶秋水的牙齿磕到江泠的鼻尖,都是疼得皱了皱眉,接着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江泠看着她轻笑,叶秋水脸颊发烫,待眼睛适应黑暗后,江泠低下头,亲吻她的嘴角,抱着人坐在书桌上。

    叶秋水搂紧他的脖子,绒毛内衬的披风紧贴身躯,江泠熟练地解开小衣的系带,淡淡的月光抛撒落下,怀里的人不知是因为冷了,还是些其他什么原因,抖了抖,雪净的身子若玉山倾碎,摇散了月光。

    叶秋水坐在桌上,后背靠着窗户,她的发髻散开了,一支珠钗斜在鬓角,摇摇欲坠,她想要摘下,但江泠不让,偶尔撞到身后的窗户,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时缓时急。

    快时,若玉珠落盘,嘈嘈切切,慢时,若微雨敲窗,朦胧舒缓。

    第二日,叶秋水发现她的珠钗磕坏了一个角,心疼得骂了江泠许久。

    江泠摸了摸鼻子,很是尴尬,隔日送了数支给她,这事才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