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谢临渊双目赤红跪在废墟……

    内侍转身走进宫门内, 沉重的禁宫铜花门咣一声闭合,带走信使所有的希望。他从溺水里抠起信桶,往地上啐了一口:“死太监!明明就跟在陛下后头, 却瞎了眼了看不懂陛下何意!”

    宫卫们见他闹事,提戈将他拿下。

    信使被捆住还怒骂道:“捆得好!还不快带我去见陛下!你们这群占着茅坑不拉屎, 胆小如鼠的懦夫!”

    陈克从角门进来时,正好看见这场闹剧, 他皱眉呵斥:“长安宫前何人敢闹事?”

    他以剑柄掘起信使的下巴, 看清他的脸,忽然一顿:“杜航?”

    信使杜航, 曾是平北军中的一介伙夫, 也是他亲自挑选派去白山镇的三名线人之一。

    杜航被松绑后,抹干净信桶,求陈克速速交与陛下,以免耽误时机,陛下震怒。

    陈克叹道:“陛下已经放话, 若谁敢将这信交给他, 先提项上人头去。”

    杜航咬紧牙:“我敢!”

    陈克冷笑:“你尚年轻, 不知今上秉性。你要惜命!”

    杜航仰起头, 将线报递到他手中:“那请陈右卫保管,属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陛下看了这封线报, 定会回心转意的。”

    陈克抿唇收下,虽然好奇,却没问信中内容,有关白山镇的一切,他大概知晓一二。

    但线报等同军机, 他不可僭越。

    他警告杜航:“先前那些线报都被陛下烧了,你以后也不用再送了,陛下早就抛弃郁娘子了。”

    杜航愣了愣,疑惑道:“那为何不将我们这些线人调离白山镇呢?”

    陈克正要走,闻言愣在原地,讷讷找着理由:“兴许陛下忘了吧……”

    他进了宫,随陛下出宫来到裴府。

    今日裴左丞邀陛下在府中小叙。先皇驾崩,陛下得服丧,大婚往后拖一年。十二个月虽短也长,裴左丞想到天子的脾气,还是隐隐担心他翻悔,夜里都难安宁入眠,怕有一日陛下突然拿裴氏开刀。若他孙女被册立皇后,陛下多多少少还是会给裴家点面子。

    二人焚香卷帘饮茶,观池中莲叶,在风中轻摇。

    不多时,裴左丞唤来孙女指点。裴以菱为表孝心,要亲自向太公斟茶。

    按规矩来讲,只斟太公茶,却不斟陛下的茶,是为大不敬。

    裴以菱此举是何意,在场人人皆知。

    然而谢临渊也没反对。

    裴以菱笑了笑,她伸出雪白的柔夷,提起琉璃壶,腕子上细细的青玉镯发出玲珑声响,随茶水流淌入杯中。

    热气氤氲,隔着濛濛白雾,她轻轻抬眼,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对上谢临渊寒星般的目光。

    裴以菱瞬间垂下头,不再言语,为裴左丞斟完茶,便落落大方行礼,退到他身后去。

    陈克执剑默默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他伸手触碰了一下腰带里的信桶,暗暗叹气。

    他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深知陛下多恨建宁王。只郁娘子做过建宁王姬妾这一点,就难比裴家女。更别提二者地位悬殊。裴家女身后是裴氏,是氏族平衡的一枚重棋,关系到社稷安稳,朝堂局势。

    松香一缕升起,在水榭中盘旋不散。裴以菱以扇掩面,静立在裴左丞身后,女儿家的羞怯模样毕露,却丝毫不影响她礼仪端方。

    裴左丞不断将话题引向自家孙女,谢临渊一眼看破他的忧虑,直接将话头拐到婚期上面,还令柳承德传门下省拟召,一出国丧,便着手准备册立后位。

    裴左丞听得心花怒放,忧虑飞到九霄云外。

    送走天子后,他回到水榭,看见侍婢们正收拾茶具。

    桌上的两杯茶,对面那杯已凉透,竟一口也没饮。

    他心中那股不安又隐隐升起,叫来裴以菱,郑重道:“待明年立秋,你肩上重担,不仅有裴氏兴盛,更有主事中宫,母仪天下。切莫像曾经那般幼稚了。”

    裴以菱垂下眼睫,坚定道:“太公放心,旧事孙女早就忘了。况且今上是天下至尊,旁人怎好与他作比。我入宫后,定叫李氏输于咱们裴氏。”-

    自裴府归来,陈克腰带里一直夹着那封信桶。他看着陛下处理朝政,召见群臣,从早到晚都没歇过。他想着等陛下哪天心情好了,再试探着问问白山镇线报,却一连数日都不见谢临渊笑过。

    从前陈克只遵圣谕,哪里遇到过左右为难的烫手山芋。此刻他恨不得亲手将郁娘子提到陛下面前,让两人面对面解释去。

    几日后,他在议政殿前当值,瞧见平恩侯静候门口,等待召见。

    二人聊了两句,陈克犹豫几番,掏出腰间线报,复述了信使杜航的话。

    平恩侯闻言诧异道:“你何必冒死送信,此事已成定局,陛下再难回心转意,除非郁娘子死了。”

    陈克叹道:“万一真的死了呢?”

    平恩侯沉默片刻,想起陛下劝他所言,叹道:“那就更不必为了一个死人去送死。她死了,对陛下也是解脱。”

    就在此时,殿门忽然打开。

    斜阳洒落,谢临渊站在光暗交替的窗影中,语带凉意:“你们二人在嘀咕什么?”

    平恩侯和陈克俱僵在原地。

    谢临渊的目光缓缓向下,落在他们中间,陈克举起的信桶上。

    他眉梢一挑,微微眯起眼,眼看着就要说些什么,陈克急中生智,一把将线报塞进平恩侯怀里。

    平恩侯手忙脚乱地接住,愣了愣,索性轻咳了一声,举止从容不乱,将信桶收入袖中,再朝谢临渊行礼:“陛下。”

    谢临渊从陈克看到平恩侯,蹙眉道:“你拿它做什么。”

    平恩侯语带无辜:“臣与陈右卫凭谨遵圣旨,拦下这道线报,刚准备拿去烧了,非有意让陛下看见。”

    谢临渊冷嗤一声,盯着他的袖子,目光如有实质,仿佛能烫出一个洞。

    平恩侯犹豫道:“那既然陛下已经瞧见,不若…芭衣嘶巴以留就留三…”

    他取出小巧的信桶,双手奉上。

    竹制的信桶泛黄,被几道极细的灰色裂纹贯穿,一头拴着泥水浸过的红绳。

    谢临渊嫌弃地瞥了信桶一眼:“你当朕的话耳旁风?”

    他似被触怒,长睫下的眸子里满是讥讽:“不是要烧了?”

    平恩侯颔首:“是。”

    谢临渊朝殿中长明的连枝灯扬了扬下颌:“那就当着朕的面烧。”

    平恩侯缓缓握住信桶,走到连枝灯前。

    谢临渊正负手在侧,旁观他一举一动。平恩侯如芒在背,拿信桶的手似被铁烙了,针扎般疼。他竟不知陛下如此在意郁娘子的线报,虽不发一言,周身气息比训斥他那天更让人心惊胆战。

    难怪陈克要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他。

    平恩侯抽开信桶封盖,屏息凝神,慢慢朝连枝灯伸出手。

    烛火颤颤,随风摇曳,就在烛尖即将触及信桶中露出的薄纸那一刻,他听见谢临渊呼吸加重,难以遏制,像是极力忍受着什么。

    平恩侯手指一抖,信桶翻落在殿内金砖,发出啪嗒的声响,滚到二人中间。

    烛火闪动,发出噼啪响声。周遭凝滞般死寂,殿内落针可闻。

    平恩侯俯下身子,捡起信桶,在谢临渊冷得要杀人的目光中,再次双手奉上:“陛下可见,不是臣不想烧,只是天子之物,注定无法毁于微臣手中。”

    谢临渊早就看透他想做什么,伸手夺走信桶:“少在朕面前装。”

    平恩侯讪笑一声,自知理亏。心下却暗暗惊奇,陛下的喜怒竟会受制于一封信桶。

    谢临渊抽出信纸抖开,脚步靠近了连枝灯。他在焚烧之前不耐烦地随意扫过,手都几乎伸到烛火顶上了,目光扫过最后那行字,却忽然停在原地。

    平恩侯与陈克一对视,皆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谢临渊纹丝不动盯着信纸,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不似愤怒,也不似震惊。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烛光闪烁,那往日锐如刀锋的戾气也不见了,仿佛看到什么荒唐大事,一时觉得离奇怪诞。

    平恩侯伴君十载,纵谢临渊幼时情绪更内敛,也没见他比此刻更难捉摸。

    “陛下?”他轻声问。

    谢临渊毫无反应,就站在原地,烛尖在他手背上燎了一道赤红烧痕,他甚至都没躲一下,只盯着信看。

    平恩侯立即吹灭烛火,挪开烛台,却听谢临渊低声问:“何时送来的?”

    殿外陈克禀告道:“前几日。”

    谢临渊似是不确定方才所阅,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甚至返回去检察信桶,确定里面再没有第二封后,他忽地呵斥:“为何不早点送来!”

    陈克无言,赶忙垂首告罪,他的视线微微抬起,却发现陛下握纸的指尖在颤抖,连带着薄纸于寂静殿中发出凛凛声响。

    平恩侯也发现了,再问:“陛下?”

    谢临渊缓缓放下信纸,转向他,眼中情绪莫辨。他喉结滚动,仿佛有难以言语之事。

    斜阳落下,阴云涌动,窗扉乍开,一股寒风裹细雨吹到脸上,大半烛火在剧烈摇曳。

    内侍们要冲进殿里关窗,却见三人俱在原地不动,一时也摸不准去留。

    过了好些时候,谢临渊忽地笑了下,淡淡道:“无事,她成亲夜被烧死了。”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平恩侯极力压制浑身颤抖,扭头望向陈克。

    还真被他说中!

    他仔细品读方才那句话,却捉摸不透他低哑嗓音中的情绪。郁娘子私下成亲,陛下定会将其视作背叛,成亲夜身死也是罪有应得。

    可眼下陛下的反应,怎么瞧也古怪。

    平恩侯屏息凝神,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陛下得知郁娘子不是细作时,曾对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俨然一副郁卿去留尽被他掌控的模样。

    实际也的确如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亲手将郁卿推给建宁王,又将郁卿夺回白山镇,令她左右奔波寻找那个不存在的林家二郎君。她看似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实际却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

    平恩侯心生不忍,郁娘子这一生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这又能如何?他、陈克、乃至京中各大氏族,不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过日子,这就是自古以来的君臣之道。

    或许对郁娘子而言,死也算是解脱。

    平恩侯沉默片刻,试探道:“她曾跟过陛下,纵死也应作天家鬼。”

    谢临渊攥着信纸,力道之大,已经将这张纸攥破。他抬起头,神情却倨傲淡漠,声凉如水:“一个贱如草芥的姬妾也配给朕陪葬?朕就是太仁慈,养肥了她的胆子,她才敢另嫁旁人。她该庆幸自己死得太早,倘使落在朕手里,势必要将她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他拂袖来回踱步,忽地又静在原地,垂眼盯着这张破碎的信纸,久久不动,双目似是失神。

    陈克与平恩侯皆看出他又犯了眼疾。

    今日之前,已许久未曾犯过。

    陈克顿时万分后悔给陛下线报,上前跪地谢罪:“陛下保重龙体,臣立刻派人去白山镇,将那姬妾的遗物带回来,当着陛下的面烧了扬灰,以平圣怒!”

    他抱拳垂首,等待着一声令下,却只等到信纸飘落在地。

    陈克抬起头,竟看见谢临渊露出倦怠的神色。

    年轻的君王揉着眼角,起身往回走。

    风从一面面大开的窗扉而来,吹得他丧服素衣猎猎摆动,勾勒出如鹤般孤绝身形。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念道:“既然死了,就让她永远烂在那荒山野岭里吧。”

    不知为何,他语气中竟有几分轻快和满意。

    这场永无止境的纠缠以郁卿落败告终。而方才对她的贬斥,已是他怒火的余烬。

    平恩侯望着他反反复复的模样,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陈克也陷入沉思。

    谢临渊挥退二人:“什么闲事都要拿来说一声……朕尚有奏章要批。平恩侯,你先给朕去查,户部前几年亏空的银两是谁借的?省的你无事就在儿女情长上拉拉扯扯!”

    内侍们关了窗,他重新做回案前,拂去奏章上落叶,接着看了起来,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陈克与平恩侯出去后,接过内侍打来的伞。

    空旷宫道上,唯二人并肩而行。

    夜雨倾盆而下,他冲平恩侯苦笑:“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我今日算领教了。多谢侯爷替我挡下一劫。”

    平恩侯亦苦笑:“陛下命我查亏银,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还望陈右卫相助。”

    陈克毫不犹豫应下。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前,平恩侯欲言又止,最后低声提点道:“陈右卫做好准备,陛下还是想要郁娘子遗物。”

    陈克半信半疑,陛下一副再也不欲纠结的模样,如何还想要遗物?但平恩侯也是好意,他只道谢说记下了。

    往后的日子里,陈克仔细留意陛下的动向,但一直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陛下勤政,但原本五日一次的朝会,如今被分作大小两朝会。因他嫌弃一群人挤在太元殿里只能打瞌睡,还不如趁早回去办事,他要问何事,召人觐见便是。

    群臣沐休时,他也在批阅奏折,有时招国公进宫弈棋,或是去裴府与裴左丞品茶观荷。京中有几个年纪相仿的郡王邀陛下去射猎,他也鲜少推辞,完全不似郁结气愤的模样。

    陈克不得不承认,离了郁卿,陛下似乎只是个威严深重的君王。虽然他有时喜怒无常,说话尖酸刻薄,但细究起来,这些刻薄并非空穴来风,往往是他过早看破别人图谋,不耐烦与之耗时周旋罢了。

    若真说沉痛,先皇出殡那日,谢临渊当着群臣掩面落泪,悲痛哽咽。见者无不动容,纷纷劝陛下节哀。

    自此之后,京都便有了今上重孝的传闻。

    若不是陈克瞧见他回议政殿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像卸下一张面具,他几乎也要相信陛下对先皇的真情实意。

    至重阳,京中所有关于陛下的非议都渐渐消失。谢临渊已经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世家内斗,分科举士,四海升平,西域、东海各国来朝贺。

    翻年春节,京都破例举行灯会,但念着国丧未过,只许举行半日,且禁燃烟火。

    那天陛下微服私访去街上瞧了瞧,却碰巧遇见镇国公夫人带着家中一位娘子出游。

    轿子停在街边,帘儿掀开一角,露出小娘子娇俏的面庞,眉如燕尾,杏眼桃腮,未吃酒便有一股子柔媚醉态。

    谢临渊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收回目光,并未说什么,似是默许了。

    镇国公夫人带人来拜见陛下,自称身旁小娘子出自李氏六房,但打小就养膝下,当亲女儿一般。

    谢临渊笑了一下,并未出言戳破。夜幕落下,朦胧暖黄的灯火点亮年轻君王的半张脸,削去他周身煞气,平白添上几分温柔。他本就生得好看,小时候没张开,还时常被当作公主。长大后眼中的寒意盖过了他的容貌,加上手段过分强硬,莫说将他认错了,大多数人都不敢直视龙颜。

    那位六房的李娘子只匆匆望了陛下一眼,羞得耳尖通红,朱唇紧咬不敢说话。

    谢临渊向来厌烦女子觉得他容貌好看,但面对国公夫人,他并未露出半点不悦,同她闲谈几句便带着柳承德与陈克离开。

    柳承德偷偷对陈克讲:“不出意料,待裴氏入中宫后,国公家也要出一位娘娘了。”

    天下新鲜事何其多,陈克慢慢忘记了郁娘子,忘记了那些白山镇的线报,也忘了平恩侯的叮嘱。

    翻年夏天,国丧刚结束,陛下于内苑东海池旁夜宴群臣。

    那天夜空晴朗,园中高挂长明灯,抬头望去,若天上有一百轮月亮同时升起。京都勋贵们穿梭在怒放的芍药间,像飞出笼的鸟儿,恨不得纵酒狂乐,掷千金以尽欢。

    有时谢临渊也会去宴上待片刻,但总会竖起一道玉屏风独坐。可能也是清楚他君威过重,只要他在场,众人都安静如鸡。

    今日他来得晚了,柳承德将他引至苑中。不远处灯火通明,如临白昼。谢临渊抬眼望去,难得称赞了一声内侍布置得不错。

    水榭台碧瓦顶,交错层叠,上头也点着明灯,好似明月落在宫檐上。谢临渊走近了,抬眼不经意朝那顶上一瞥,忽然停住脚步,脸色煞白。

    柳承德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是一只灰雀,偷偷在檐上筑了巢。只因檐台错落繁杂,就连日光都无法照到某些隐蔽处。若非今日明灯高悬,人们永远也无法看见这只灰雀巢。

    柳承德以为陛下不喜灰雀,赶忙告罪:“雀儿最是狡诈,去年将巢除尽了,今年还会来,真是防不胜防,明年要告诉这些宫人,漏一个就罚银子。”

    宫婢们纷纷涌上去,攀梯摘巢。远处的勋贵们瞧见了,端着酒走过来看热闹。

    巢中竟有三只稚雀。它们羽毛未丰,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踩着蛋壳止不住地啼鸣,惹得女眷们捂着心口直呼可怜。

    不知哪家的小娘子梳着总角,一身绫罗绸缎,端着金银盏飞奔而来,抓起一把紫玉羊脂米,喂给巢中幼鸟,转过身问娘亲:“小灰雀在这里,大灰雀呢?”

    “他们飞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道。

    “那鸟儿何时能归来?”

    “娘也不清楚。”

    “明年还会回来吗?”

    “没有那么久。”女声笑道,“说不定今夜就回来了。也说不定……它们只是去天涯海角远行。”

    稚嫩的雀啼一声声如尖锐的针,刺扎着谢临渊额角。

    他耳畔突然爆发尖锐的嗡鸣,霎那间所有人的声音都听不清了。头顶的月亮连成片,和地上的灯火混在一起,如同漩涡将他吸进去。

    谢临渊单手撑在树干上,几乎不能站稳。他剧烈喘息着,想屏息静神,却只能听见心脏因绞痛而缩紧,发出绝望的挣扎跳动声。

    他一抬眼,发现自己扶着的这棵树,是棵百年桃木。只是如今桃花早就落了,枝上空余夏叶。

    可即便提前几个月来,也无济于事。

    宫人们早就知晓他不喜桃花,未等花开,就将花苞尽数掐去。

    正如知晓天子痛恨夏蝉,厌恶灰雀,不吃鸡汤,逢冬日树上都不许积雪。他周遭的服侍的人会想尽一切方法,早早规避令他不悦的事,生怕触怒天颜。

    柳承德瞧见天子额间冷汗,赶忙扶他回寝殿,宣来御医。

    谢临渊倚靠在床头,鬓发微湿,双目紧闭,唇色青白,好似下一刻就要驾崩。

    御医提着药箱来时,大惊失色,号完脉摇头道:“陛下急火攻心,或因国事繁忙,休息不好,要立刻施针!”

    谢临渊眼前昏黑,睁开眼,只依稀瞧见御医的轮廓,他的嘴一张一合,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剧烈的烦躁,伸手挥退众人,哑声命他们全都静静滚出去,否则就立刻削去项上人头,原地处斩!

    无人敢违抗他的旨意,内侍低声劝了御医许久,才将他推出殿门。

    柳承德最后一个出殿,迈出门槛前,依稀听见翻身的声响。他下意识扭头望去,只见天子叩着床沿,突然呕出一口血。

    “陛下!”

    霎时内宫上下慌作一团,夜宴提前结束。群臣们尚未饮个尽兴,就被送出禁宫,临走前还一个劲儿地问:“陛下呢?怎么不见陛下?”

    御医重回大殿施针,宫婢们手脚发软,端水进来。玉山倾颓只需短短一刻,柳承德根本来不及反应,浑身发颤,脑子里想过一个个能倚靠的身影,最后命人出宫请平恩侯。

    就在此时,陛下忽然睁开眼,抽去御医扎在他手上心口的金针,站起身,一把拽住柳承德后领,厉声道:“叫陈克来,点禁卫一百,随朕出宫!”-

    夜里,陈克猛地惊醒,听见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正要说什么,只见柳承德衣冠散乱,慌张跑进来,拽他到两仪殿前空旷的宫道上。

    陈克还没来得及问,紧接着就看见陛下大步从殿门中走出。

    谢临渊披散着墨发,只着素白中衣,手执一柄烛台。烛火影影绰绰,在漫长的白玉宫阶上,照见他眼眶赤红,绮丽的容颜如炼狱修罗。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备马!”

    陈克本欲问去何处,柳承德惊恐不已,一把拽住他,哀求他少说话,陛下又犯了眼疾。

    陛下亲帅禁卫,当夜疾奔出宫,禁卫们高举的松明火炬如两行流星,划破夜空,点亮京都的太平长街。

    谢临渊盯着前方,越骑越快,大月氏进贡的汗血宝马性情刚烈,四条精瘦长腿快似闪电,眨眼就跃出百步。陈克将鞭子挥出了火星子,才好不容易赶上。

    京都城门的守卫看一行人无视宵禁,疾驰而来,正要上前怒喝阻拦。陈克一箭将禁卫令牌钉入他背后城墙,大喝道:“开门!”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京都城开,两列快马冲了出去。

    众人星夜兼程,跨过京畿道,片刻不休,直到日行千里的汗血马都口吐白沫,累死在地。

    谢临渊立刻抢过禁卫的一匹马跨上,不顾众人劝阻,头也不回地继续跑。这一路他双眼不曾阖过哪怕半柱香。纵一等急报,也不曾有如此之快。

    他到白山镇时,正是午后,马蹄声撕裂乡野小镇的宁静。

    谢临渊的视线停留在医馆前一瞬。那里已经关门许久,檐上的灯笼漏着大洞,门口贴着的告示残破不堪,谢临渊勒马凑近,上头的字迹全都花了。但依稀能看出“刘大夫年老无力行医”几个字。

    他没有半分犹豫,拽过缰绳立刻奔向芦草村。村民们见到这队气势汹汹的官兵,吓得四处逃窜,闭门不出。

    禁卫们不清楚为何陛下带他们来这样一个山村角落。陈克无声环视四周,被此地贫瘠所震撼,无法想象陛下曾在这种地方待了整整一年。

    谢临渊驻马于村尾山郊的废墟前。他不发一言,眼底青黑,眉宇间尽是疲惫。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郁卿与他住过的小院,放眼皆是断壁残垣,地上的焦土寸草不生,依稀可见院中房屋地基线。

    他下了马,朝那些碎瓦败壁迈出一步,竟有些踉跄,低头看去,靴边已沾上枯灰。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步迈出去,就无法回头,如同光阴无情逝去,永不反悔。

    从前他痛恨的日子,终于无法垢藏在漆黑的回忆中,通通显露出它们的真面目。

    谢临渊往前走一步,又来到门前的青砖上。他身后依稀传来郁卿清脆的笑声:“林渊,我回来啦!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尝尝。”

    他扭过头命令她:“站住!”

    那道声音顷刻消散在风中。

    谢临渊往前走,厨房里,少女端出一锅鸡汤,擦了擦额间汗水,冲轮椅上的郎君眨眼道:“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算了告诉你吧,我前几日熏了衣裳,你闻闻好闻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那轮椅上的郎君口中发出:“很称你。”

    郁卿露出羞涩的笑,意识到自己笑得太明显,还努力压下唇角,眼睛转了一圈,努力不让他发现。

    谢临渊想看清楚她的脸,却不论如何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他恍然想起,他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脸。即便眼疾几乎痊愈,只要想到她,见到她,都会遏制不住地再犯。

    窗边,郁卿踩在桌上,垫着脚尖将一束桃枝挂在窗上。

    她趴在窗沿,侧脸枕在手臂,望向头顶飘落的桃花,渐渐睡着了。桃花花瓣落在他案上,纸上,也落在她鬓角眉间。

    谢临渊记得,郁卿在梦中打了个喷嚏,他伸出手,试探地拂去招惹她鼻尖的落花,却无意触碰了她柔软温热的面颊。

    他为这一刻指尖传来的触感心悸,几乎僵在原地。

    此时郁卿却睁开眼,迷蒙地坐起身,捂着自己的脸惊慌失措:“你——你这个……嗯,采花贼。”

    说完自己先笑嘻嘻地溜了,显然是故意的。

    他气得冷笑,她这个无知村妇,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采花贼!

    谢临渊要上前质问,那少女的身影顷刻间走远。不论他如何命令她停下,如何往前追,她都没有回头。他忽然想起这些都是过去的事,而他无法追上一个过去的人。

    秋夜,热墙烧得噼啪响。她静静躺他身侧,伸出手偷偷拉他的指节。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醒了,但并未睁开眼,只是静默地等待。谁知她勾了一下,又不牵了,缩回手去,扰得他心绪烦躁。

    片刻后,身边又传来她起伏均匀的呼吸声。

    他想也没想,直接握住她的手,拉开手心,与她十指相扣。

    手心中绵软的感受烫得惊人,他忽然意识到有多荒唐,立刻将她甩开了。

    谢临渊怔怔看着二人,不敢置信他们曾如此相处,更不明白他们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宁可相信郁卿是个虚伪狡诈的骗子,身如草芥心比天高的姬妾,好让他恨一辈子,才不会后悔错过。

    他转过身,前院里,她忽然抱着一坛酒走近了,坐在他身边,探出头朝他杯中望了一眼,问:“你怎么不喝呀?是不是不合胃口?我专门给你酿的桃花酒。”

    见他不说话,郁卿拽着他衣角摇晃:“好啦林渊不生气,你怎么整天都跟个河豚一样,一戳就鼓起来……而且我那天又不是故意说那句话的。我的意思是,赏花何必用眼睛,用尝的也行。”

    轮椅上的郎君不说话,耳尖微微泛红,可惜她没注意到。

    郁卿举起酒坛,指着东墙的树道:“不喝也没关系。我把剩下这坛酒埋在树下,待你眼疾好了,我们再来赏今年的桃花。”

    天空中,无尽的云从四面聚拢,又向无穷的远方散开。

    谢临渊一步步走到东墙下,用金丝龙纹剑掘开那堆焦土,但什么也没寻着,郁卿就是个骗子!

    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她的轮廓站在屋门口,以一种忧郁的目光凝望着他,说:“你不是要带我去江都么?”

    谢临渊站起身,快步向她走去,伸手要拽住她,触碰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消散。

    谢临渊眼中闪过痛意,喉咙里发甜,嘴角落下鲜红,眩晕让他差点没有站稳。禁卫们冲过来喊:“陛下当心!”

    谢临渊反手抽出长剑,劈开众人:“滚!”

    他踉跄着来到废墟中,十指扒开断壁残垣,不停寻找那些回忆中的痕迹。酒坛,落花,桃枝,她为他做的衣裳,轮椅,笔,买过的纸,她们并肩躺过的床,她写给他的信……为何这些东西都陷入了焦土,泯灭成灰。

    谢临渊知道,是他亲自命人将那些过往砸得粉碎,是他亲手烧掉她寄来的信,但他仍不死心,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郁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证明她不是一个他想象出来的幻觉。

    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天的火势太凶猛,他来得太迟。破败发灰的砖瓦夹缝中,只剩一段残红布。

    可即便提前几个月来,也无济于事。

    他是谢临渊,不是林渊,从他们认识之初,郁卿就骗了他,他也骗了郁卿。

    谢临渊不清楚还要找多久。夜幕落下,重重压在他的肩上。他得知自己双目失明,双腿残疾的那天,都没有今日绝望。

    他绝望地发现,他再也无法看见她的脸。这世上所有至高无上的权势,都无法令花瓣落回枝梢,残衫恢复原样,无法让她提着背篓,笑着向他走来。

    他可以屠尽叛贼,屠尽北凉,屠尽六姓七望各大世家。他可以统领四海,命万朝来贺,教宫中内外对他卑躬屈膝,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这些又有什么用?

    穷乡僻壤的灰泥,污了天子尊贵的金衣广袖。

    谢临渊双目赤红,跪在废墟中,攥着这缕不属于他的残破喜带,一遍遍崩溃地嘶喊:“郁卿,郁卿!朕要杀了你!”

    他一字一句,恨意彻骨,声嘶力竭地威胁——

    “朕-要-杀-了-你!”

    第26章 第 26 章 薛郎及第了!

    “啊!”

    郁卿猛地惊醒, 胸口余悸渐渐消退。她拉开床帘,温暖天光随院外鼎沸人声传来,冲散冷腻的噩梦。

    刚来陇西那年, 梦中时常有一道模糊湿冷的身影,抵死纠缠她, 拖她沉入深渊。后来那身影只是站在远处,以一种恨入骨髓的目光将她笼罩。

    次数久了, 郁卿察觉梦境的速度愈来愈快, 往往她刚发现那道视线,就能立即醒来。

    刘大夫的儿子刘白英听她说了此症, 笑呵呵道:“我刚来石城镇也常作噩梦, 卿妹过几年就适应了。”

    石城镇地处陇西最西端,黄沙遍野,怪石林立,风吹起砂砾击打岩壁,声调古怪瘆人, 因此得名鬼哭镇。不少商人第一次来此, 夜里都会被怪声吓醒。

    四年前天子登基后, 大虞与西域诸国始通商道, 各路商人在石城镇停脚歇息,原来荒芜的驻边小镇,如今繁兴不亚于随州。

    郁卿收拾洗漱好, 去狭小的前堂撑开大门,挂起开业的灯笼。

    上午有两位胡商来取衣服。郁卿最喜欢做胡商的生意。他们话少,出手阔绰,进了大虞,都想在石城镇做两套汉人衣冠来穿。

    西域诸国人膀大腰圆, 钩鼻绿眼,穿汉人衣总瞧着不伦不类。但套上郁卿做的衣裳,竟也脱去胡蛮子的气质,显出几分儒气风流来。因此“刘卿”这个假名,也在胡商间传开。

    郁卿手艺出自白山镇,打版剪裁都比边关裁缝好上一截。几年前她也遭受过明里暗里的挤兑,但不多时,易听雪中举了,没人敢来招惹一个举人娘子。

    中午又来了一个胡商订衣服,郁卿收下订金,量好尺寸,送走客人。刘白英家的小闺女阿珠就跑进店里,围着她撒娇:“小姑姑,晚上来我家吃饭吗?娘亲今天烧羊肉。”

    郁卿笑着应了,阿珠高兴得手舞足蹈,赖在她店里不走,看着她缝衣服。圆圆的小脑瓜,扎着两个羊角辫,从上下左右各个方位冒出来。

    到午后,郁卿取下灯笼,准备关店,身后又跟进来一个客人。

    她刚要请人明日再来,扭过身,看见门口的胡人衣装的年轻郎君,不自觉撇了撇嘴:“我要关门了,出去。”

    来人扶着半掩的门扉,无奈笑出声:“我还没说什么呢。”

    郁卿不理他,摸着阿珠脑袋,嘱咐她先回家,自己等会儿就来。

    阿珠跨过门槛,仰起头威胁郎君:“我告诉你,小姑姑今天是我的,你少来抢了!”

    郎君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走进门,来到郁卿身边,行礼道:“听说薛郎要上京赶考,卿妹可要与他同去?”

    郁卿才不顺着他回答,反唇相讥:“贺楼敬,你一个云游画师,消息还挺灵通。”

    贺楼敬嬉皮笑脸道:“这不是为薛郎的学生家画过天王图么?他们说夫子夏天就要辞别书院了。”

    郁卿坐在柜台前,抬起眼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卿妹明知故问。”贺楼敬眉眼含笑,弯起薄唇,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画卷摊开,露出画上缺了脸的观音:“这画倾注在下毕生心血,只愿此生能完工。”

    郁卿见过这画许多回,每一次都不禁被纸上观音抓住视线。

    不同于时下盘坐宝莲,端庄慈祥的菩萨。这画中观音身姿如惊鸿,立于阔海云间,蕙带当风。莹莹微光映照她如白瓷般细腻的肌肤,若一个将乘风而去,却不舍世间的少女,却兼具了悲悯的神性。

    郁卿曾与易听雪去石城沙漠游玩,沙漠边有一巨湖,名为热海。那日天光晦暗,她站在无尽大泽边,看见水中自己轮廓的倒影,遂明白为何贺楼敬非要画她脸不可。

    实在是太像了。

    可他们平生素不相识。

    贺楼敬说观音像的身姿轮廓,没有参考任何人,完全是多年空想捏造而成,凝聚他一生中,所有对美的极致造诣。

    但他想象不出观音的脸,他画了成堆草稿,都不够满意,遂背上行囊,离开家乡,四处云游,期待某天能妙手偶得之。

    因此,二人在江都相见的那一刻,贺楼敬才如此孟浪,像个痴人。

    郁卿听完差点翻白眼,谁家正经郎君,大街上拉着只见过一面的娘子,要请她去客栈里画像?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想被画下来。”郁卿耐心威胁道,“你再死缠烂打,我让我家郎君把你撵出去了。”

    贺楼敬急切解释:“卿妹为何如此决绝,我又不敢夺人所爱。”

    “不敢?”郁卿眯了眯眼,抄起剪刀,指着他的脸,一步步逼近:“什么不敢?我看你想了很多遍吧?”

    贺楼敬跳起来,叼着笔双手举起,绕着圈躲:“别别别冲动!我真不敢!人在世上还论迹不论心呢我什么都没做!别赶了我走我走。”

    郁卿也就故意吓唬他,看他一副慌张模样,噗地笑出声,将剪刀拍在柜上。

    贺楼敬耳尖发烫,蓦地想起她已嫁作他人妇,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哦。”

    郁卿斜眼盯着他离去。

    晚上她和易听雪去刘家吃饭,阿珠还问起贺楼敬。郁卿顶着一桌人好奇的目光,不咸不淡道:“他来订衣衫的,我说关门了。”

    刘大夫点着拐杖问:“铺子里的画像就是他画的?”

    郁卿嗯了声。

    一开始她在石城镇起了裁缝铺子,只有寥寥一两个胡商来。

    胡商买了衣服就走,数年也不会归来,无人得知她手艺究竟好不好。

    贺楼敬游至此地,在大街上撞见郁卿,知晓她铺面生意不好,就给胡商画了六幅不同衣冠的肖像,一张赠与胡商,五张挂在郁卿铺中。

    自此胡商们来到此地,看见墙上着大虞衣冠的挂像竟是胡人,心生亲切,走进来订衣裳,一来二去许多变成熟客。

    刘大夫若有所思道:“那你觉得他如何?”

    此话一出,刘白英夫妇,阿珠,刘大夫,易听雪,和家里的大黄狗,白狸奴,都炯炯有神盯着她,似是不想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郁卿脸腾的红了,又觉得可笑:“他如何同我有什么干系。”

    刘白英的夫人笑道:“贺楼敬在石城最好的客栈一住就是两年,得花不少银子啊,定是家底丰厚!卿妹若跟了他,也能游历四海。”

    郁卿可没想到这一点,连忙摆手:“我喜欢待在家里,到处跑太累了。”

    刘大夫点头:“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生得俊俏,惹得咱们卿卿喜欢。但这点也不好,男子不可生得太俊,容易长成招蜂引蝶忘恩负义之辈!万一嫁过去受了委屈,咱们又不在身边,啊谁来撑腰?”

    郁卿头疼:“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刘白英颔首道:“父亲所言没错,品行比外貌家底都重要。他老大不小,却居无定所,难免令人不放心。卿妹要谨慎。”

    总算听到公道话,郁卿连忙附和:“大哥所言极是。”

    刘白英:“下次叫他来家里吃饭,大哥帮你相看。”

    郁卿一口饭呛到嗓子,猛地咳嗽。

    易听雪赶紧丢下筷子,帮她顺气,皱眉抱怨众人:“少瞎问了。我早打听过,贺楼敬姓贺楼,不姓贺。他是个北凉与汉人的混血,如今大虞上下无不痛恨北凉。卿妹嫁给他,生下的孩子都要遭白眼。”

    郁卿扶额长叹:“怎么都想到孩子上去了?”

    阿珠突然跳过来:“说得对!走马街上的乞儿小如罗就是半个北凉人,我们都叫他小啰啰。”

    郁卿拉住她叮嘱:“阿珠是善良的小宝宝,不可以欺负人家哦。”

    阿珠想了想,摇摇头:“我暂时没有,我还给他吃的呢。”

    郁卿笑着揉揉她脑袋。

    众人听到贺楼敬是半个北凉人,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晚饭后,郁卿回家继续做衣裳,易听雪在旁边批阅学生的功课。她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白日去书院,晚上批完功课,夜里还要再苦读一阵,十分辛苦。

    郁卿知道她想考中进士做官,从不说让她注意身体。只是默默在易听雪上桌前就磨好墨,添好纸,修剪笔尖的碎毛,去铁匠铺专门打了两盏烛台,又炖好鸡汤,还给她缝了件新的裹胸衣。

    起初易听雪受宠若惊,道:“你不必做这些,我们不是夫妻,更不是主仆。”

    郁卿看她紧张模样,故意眨眨眼逗她:“薛大人,糟糠之妻不下堂,记得以后给小的挣诰命啊。”

    易听雪又好气又好笑:“我才刚刚中举你就如此贪心,小心我及第前休了你。”

    郁卿面无表情,捂着耳朵:“没听见没听见,只听见薛大人说要给我一品诰命。”

    易听雪瞪了她一眼,扭头看书去了。但被她这么一闹,心上的重压顿时减轻不少,连看书都快了许多。

    熄了灯,二人东西各占一床,放下纱帐躺着聊天。

    易听雪朝着郁卿感叹:“你若真心仪那个贺楼敬,嫁他也行,等我登科及第,外放做官,你们跟着我便是。有我在,不会让你的孩子遭白眼。”

    郁卿本来困得快睡着,一听这话被吓精神了,感动之余,实在无以为报。于是她跳下床来到易听雪床前,给她被子掀到脸上,蒙住她的头,嘟囔道:“姐姐你快睡吧,别做梦了。”

    易听雪:“……”

    看来是真的不喜欢。

    郁卿趴回床上,迷迷糊糊又要睡着时,听见易听雪忧虑的声音传来:“你若跟着我上京,就开不成铺子了。”

    哪里有官家娘子临街当裁缝?

    郁卿莞尔:“那你当官赚钱,给我盘下一个铺面,我做东家,不声张便是。你放一万个心去考,其他事咱们能一起解决。”

    易听雪翻了个身,叹气:“我若真是个男的,定要娶你为妻。”

    郁卿:“可惜薛大人已有夫人了。”

    易听雪禁不住笑出声,心想若是能进士及第,留京城做官,一定要在同僚里给她相看个好夫家,绝不能像林渊那样忘恩负义。

    这几年卿妹的性子都开朗多了。在白山镇那段时日,她每天木愣愣地做着针线,为了林渊整日犹豫彷徨,一副为情所困模样,任谁看了都着急-

    离开石城镇那一日,恰逢阴天。

    风萧萧卷起荒草,遍眼是黄沙,平白添了伤心意。

    众人围在镇口,送别二人,车队的胡商们见此也惊讶,只觉得刘卿和她的夫家不是一般人物。

    阿珠抱着郁卿嚎啕大哭,哭喊着要郁卿别走,刘白英夫妇也抹着眼泪。

    唯有刘大夫笑呵呵道:“行了,咱们薛郎有出息,卿妹跟着就是京都的官家娘子。若薛郎考不中,也莫要难过,回来便是,石城镇虽是边关弹丸之地,但也是家,不能嫌弃!”

    一旁,易听雪书院的学生们暗中嘀咕:“这老头,哪有咒薛先生考不中的。”

    郁卿难过得一直流泪,抱着刘大夫的手臂哭。她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过这天到来时,她竟如此不舍。

    但胡商们要启程,两人也不得不走。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送,直到十里开外,郁卿才狠心赶了刘大夫他们回去。

    易听雪放下车帘,皱眉道:“若不然你就留在石城镇吧。”

    郁卿擦干泪痕,摇摇头:“他还有大哥大嫂一家,但你呢?”

    易听雪板着脸:“我一个人也行。”

    郁卿拍她:“我们从宁州就说好一起走,糟糠之妻不下堂,薛大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易听雪离别时没哭,此刻却低头抿紧了唇。

    此行一路畅通无阻,连易听雪都惊讶能走得这么顺。从前先皇在时,山里常有匪贼,路上也有各道关卡,故意收取行人过路费。

    今上登基后,以雷霆手段彻查各郡县流民,大批匪贼被剿灭和招安,派出的巡察使甚至到过石城镇。

    二人进京畿道时,与胡商分别,天色已晚,便在文昌县落脚住店。

    此时进京的人多是赶考举子,因而店中十几桌吃饭的热热闹闹,都是手捧书卷的读书人,满酒楼的之乎者也,高叹阔论。

    易听雪找了人拼桌,郁卿拦住手忙脚乱的小二道:“来两碗羊肉汤饼!”

    二人在木桌前落座,郁卿嫌桌子不够干净,取出帕巾又擦了两遍。她头戴帷帽,隔着纱也能感受到对面书生探究的目光。

    易听雪也注意到了,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书生,道:“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书生被吓了一跳,顿时涨红了脸给郁卿二人道歉,又说:“郎君出门赶考,还有贤妻帮衬,实在教人羡慕。”

    说完他也没脸同二人坐在一起,胡乱吃完汤饼,撂筷子就跑了。

    一同拼桌的还有一位老举子,眉须俱白,见此提点道:“尊夫人生得太出挑,还是少在人前露面。兴许在你家乡,你能护得住她。但京畿道人多水深,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到几个四品大员。”

    易听雪和郁卿对视一眼,都心道是得注意一点,二人向老举子笑着搭起闲话。

    郁卿问:“文昌县这个名起得真好,往年是否有许多学子在此停留,烧香拜佛?”

    老举子哈哈大笑:“今上登基才有。”

    “这是为何?”

    老举子左右两顾,压低声音:“此地四年前还唤作临昌,为了避天子名讳,才改成了文昌。”

    又说了些其他话,两人吃完汤饼上楼进屋。小小一间房,易听雪收拾床铺,郁卿点起蜡烛时,忽然想到,天下是谢家的,建宁王叫谢非轶,那天子呢?

    郁卿问:“天子叫谢非临吗?”

    易听雪笑了:“你怎么连天子的名讳都不清楚。”

    “都说了是名讳嘛,平时都尊称今上、天子的,再从前都叫太子殿下,没人提过他叫什么名字。”

    再说了,石城镇离京都那么远,她知道县令的名字就行了,但天子叫什么,郁卿从没想过要问,横竖知道京都里有这么个人就是了。

    易听雪怔愣片刻,笑道:“也是,我从小生在京都,所以才知晓。天子名谢临渊,临渊羡鱼的临渊。”

    说完二人俱是一愣,彼此相看,竟僵在原地。

    易听雪重重咳了咳,心道这难免也太巧了,那林渊起什么名字不好,竟与天子名讳相冲。

    易听雪尴尬不已,怕郁卿听到“林渊”二字伤心,伸手想拽住她衣袖,强行转个话头,却看见郁卿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怪不得!”郁卿睁圆了双眸,眼中亮晶晶的,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和她低声八卦,“你知道吗?我之前去江都林家,门房说没有叫林渊的,我还感到奇怪。后来见了林家夫人,夫人说那个二郎君不叫林渊,叫林什么……”

    郁卿拍拍脑袋,眯着眼仔细思索:“林什么……反正是三个字的,林之什么的,唉!记不清了,不重要,总之你知道是三个字就行了。我当时可伤心了,觉得他为了骗我不惜报假名。但现在想想,说不定他真叫过林渊,改名也是为了避天子名讳。”

    易听雪喝了口茶压惊,仔细一想也对,叫得这么像,是该改了。

    她悄悄抬起眼,借着烛火仔细观察,郁卿脸上竟没有半点纠结难过,甚至还有一种猜到谜底的自豪。

    “你不伤心了?”易听雪问。

    郁卿莫名其妙,茫然道:“若非你提起,我有年头没想起这个人了,说不定他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易听雪品味着她的语气,确定她不是强装欢笑后,叹道:“当初你从江都回来,刘大夫特地叮嘱我,千万不要提林渊,不要提江都!他还把你送林渊的手笼藏起来,又问我要不要把庭中那棵树拔掉,说怕你睹物思人。最后我们打算先看看你的反应,若你每次瞧见那树就哭,我们就连夜伐木。”

    郁卿怔在原地,平白的,鼻尖一酸,

    年少时,她为此事流了太多泪。没想到时隔经年再红眼眶,已不是为了林渊。

    “我还和他看过桃花呢,难道要拔了芦草村所有桃花不成?”

    易听雪挑眉:“说不定我们真能干出来。”

    郁卿破涕为笑:“犯了疯病吧!”

    虽说如此,心里却甜滋滋的。她只是一介普通人,无权无势。刘大夫和易听雪能为她做这些,全出自真心爱护。上辈子她的父母也曾这样爱她,兴许如此,她才能迅速走出悲伤。

    年少时的情愫,早就模糊。连那晚火烧小院时的心境,都不太清晰了。

    只记得当时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做什么都是战战兢兢,思前顾后,犹豫不决,像找不到主心骨,喜欢上林渊也是时运境遇造就,可惜那时她不懂。

    真是个可怜的小女孩。

    郁卿笑了笑,扭头去做针线活了-

    三日后,她们终于进了京都。

    京都繁华,处处喧嚣。坊市里人肩并肩,前脚挨后脚,走到哪里都挤得要命。太平长街上倒是宽阔,但骏马奔腾,高车华辇,都是官贵人家,百姓只能靠边走。

    正逢举子们进京赶考,投店钱足足翻了六倍,许多贫苦学子只能在院中打地铺。两人打下午起,走了好几家酒楼,都说没空房了,让她们往北走。直到天黑,才寻到一户租赁自家宅院的,愿意腾出一间房给她们。

    屋主笑呵呵接过她们的银子,道:“你们不懂,这段时间进京要赶大清早,否则到宵禁也寻不到住处,只能蹲一夜大牢。”

    易听雪在落难前,也是个官家小姐。易家非世家大族,但也有一处城北宅邸,哪懂得京都庶民的难处。

    夜里二人秉烛数了数口袋里的余钱,皆发出一声长叹。

    郁卿摇头:“若非刘大夫也给了我们一些银两,怕今晚真要蹲大牢了。”

    易听雪皱眉不语,他们得在京都待至少半月,还要留回程的盘缠以防万一,眼下怎么算都不够。

    这住店钱也太贵了!

    郁卿吹灭烛火劝她:“别担心了,想到天明,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明早去寻个裁缝铺子问问。”

    第二日,郁卿去东市帛肆裁缝铺挨个问过去,被拒绝了也不嫌羞,只笑了笑说今后若有需要,可以来找她永进坊找刘卿娘子。

    问到第四家,掌柜让她先试做一件,瞧了眼她起剪子的手势,凉凉道:“你不像陇西来的,倒像随州来的。”

    郁卿一惊,尴尬陪笑道:“掌柜好眼光,这都能瞧出来。我师从的织工娘子以前在随州做金缕衣。”

    掌柜两指拎着她做了一半的缦衫,啧啧道:“行吧别浪费料子了,你明日来上工,先打下手。”

    商量好月钱,郁卿便在此处做起裁缝。掌柜说话不好听,但手艺堪称一绝,被她骂一顿,郁卿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因此从不放在心上。

    一起做工的白娘子倒是经常被骂哭,偷偷找郁卿抱怨,两人关系迅速熟络了。

    过了两日,有一批道士进店订道袍。

    郁卿从没见过道士也来裁缝铺子做衣,只道京都的寺院道观实在太多。

    白娘子皱着鼻子道:“你不知啊,是这三年间多起来的。之前宫里闹鬼,天子找他们镇鬼去的。有些杀头了,有些赏赐了银钱,就留在京都看风水了。”

    郁卿听得瞠目结舌,两眼放光,手中针线却不停:“闹鬼?你们陛下还信这个啊?”

    白娘子笑了:“什么你们陛下,小心杀你头!”

    另一个钱娘子闻言凑过来道:“镇什么鬼,陛下是真龙天子,鬼都怕!让这些人找鬼去的!”

    郁卿笑得好开心:“向来只听鬼找人,没听过人找鬼的。陛下犯疯病了?”

    “小声点……”钱娘子低声道,“是真的!陛下要他们上天入地找一个死人,找到要将她千刀万剐。今年还算好,前两年真是疯得厉害,尤其是三年前的夏秋,满京都没一个敢劝的,劝陛下的都掉了脑袋。我说咱们陛下呀,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嗯——”

    她的意思是犯疯病。

    郁卿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当年太子殿下当着姬妾的面,活活将建宁王射死,那可太惊悚了。这大虞谢家多多少少都有些疯病。

    “多大仇啊,至于么。”郁卿不理解,拿着剪子边裁布边问,“这人到底犯了什么罪?”

    钱娘子和白娘子都倒吸一口气,极力压低声音:“你刚来京都吧?”

    郁卿不懂为何气氛突然凝滞,迟疑道:“怎么了?”

    钱娘子探头左顾右盼,确定隔墙无耳,竖起一根手指嘘道:“其实没人知道那是谁。只知道那人是陛下的元后。你不知道啊,当时要册立皇后,陛下就跟中邪了一样,突然搬出一个牌位来,说要立牌位为后。过了一段时日,不知怎么地,突然发疯劈了那个牌位,丢到洛水中去了。我爹爹的主家是修史的,到现在都不清楚该怎么写!没人敢问。”

    白娘子道:“我兄长说是陛下为了打压世家,才这么做的。不是什么闹鬼元后。”

    郁卿点头:“也对,那些朝堂里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发疯。一定是为了什么利益。”

    白娘子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清醒。”

    郁卿笑了笑,揶揄道:“所以那鬼最后找到了?”

    钱娘子放下针线,神秘兮兮道:“说是找不到了。陛下亲自去了蓬莱东山的道观,观主说那鬼没办法找。”

    郁卿努力憋笑,抖到线都穿不进针眼了。

    这一听就是骗子。

    看来没人能完美无缺,纵今上这样通晓治国之道的,也会被江湖骗子骗。

    钱娘子:“因为陛下要找的鬼是天外飞魂,若是死了,就会魂归原处,不在此界中了。”

    “嘶——”郁卿猛地缩手,瞪大眼定定望着钱娘子,额上骤然泌出一层薄汗。

    白娘子赶忙取来帕巾给郁卿擦血:“怎么被针扎了,钱娘子你少说点,别叫刘娘子分心。”

    郁卿耳畔嗡嗡作响,心跳得极快,几乎要冲破胸口,只觉天旋地转。

    她僵硬地撑起一个笑,摆手道:“是我不小心。”

    钱娘子和白娘子还在哈哈大笑,声音却变得很遥远。她们说天外飞魂也能编出来,这些道士为了钱,什么话都能讲出口。

    郁卿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掌柜路过时,吓了一跳,让她赶紧回去休息。她愣愣瞧着掌柜片刻,喘了口气,道:“无事,我不想扣工钱。”

    掌柜翻了个白眼走了。

    郁卿这才有些实感。

    莫说观主所言是真是假,若为了一句话而死,万一没回去,就太不值了。

    放在几年前,她可能还想试试。如今她过得也不差。她死了,易听雪和刘大夫定伤心欲绝-

    西风起,秋叶黄,易听雪考完会试后,郁卿给她炖了补汤。

    至十一月中,礼部南院的东墙下,放了榜。

    那天全大虞上下的举子们都跑去看榜。冬日积雪未销,人们心头却火热,拢着袖子,仰着头望眼欲穿.

    郁卿陪易听雪一起去看榜,她捂着冻红的耳朵,在外面的檐下等。

    前方,人们头上顶着鹅毛大雪,或哭或笑,有些疯疯癫癫跑出来了,有些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呼朋唤友喝一杯。

    不多时,易听雪也出来了,鬓角发丝上沾着雪粒,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郁卿赶忙按住她:“先别说!让我猜猜。”

    易听雪抿着唇。

    雪落下来,打在郁卿长睫上,却打不落她眉眼扬起的笑。

    “你及第了!恭喜!”

    易听雪此刻才露出一丝笑:“没错,但是没中会元。也不在前三名。此次会元是裴家郎君。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的世家子弟,我在第十六。”

    郁卿愣了愣,低声安慰她:“前二十都能进殿试,我听铺子里的娘子说,陛下一直在打压世家,你前面全是世家子弟,殿试时可不第一个选你了?”

    易听雪惆怅道:“世家子弟不一定学问差。”

    郁卿伴着她往回走,雪地里印出她们的脚印。

    忽然,她停在原地,拉住易听雪,蹙眉道:“你莫要强求高升,说不定做个不见天颜的小官,反而是好事。”

    易听雪不解,呵出白汽:“这是何意?”

    郁卿垂头抿了抿唇,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望她,眸子里尽是忧愁:“不知道,我心里总是觉得害怕。我怕陛下发起疯来,伤了你。”

    易听雪展颜一笑:“你少听铺子里的娘子瞎说!这一路来你也见了,陛下若有疯病,天下早就大乱了。”

    第27章 第 27 章 年轻的君王终于露出真容……

    殿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易听雪早起温书,给两人用热水冲了鸡蛋。郁卿掐着点起床,以最快的速度吃饭收拾冲出门:“明天你殿试, 我今日只上半天工,中午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易听雪笑道:“好。”

    然而直到下午, 郁卿都没回来。易听雪赶紧丢了书,跑去裁缝铺, 却得知郁卿今日根本没来上工。她扭头就往衙门走, 出了巷口,却被一侍卫笑着拦住。

    “薛郎, 有请。”-

    狭小的庭院, 昏暗的室内,分不清昼夜。

    郁卿只觉浑身酸软,环顾四周,有一刹那以为建宁王又来抓她了。这几年时不时有建宁王在各地起事的消息,后来都没了下文。时间一长她也脱敏了, 不再草木皆兵总想跑路。

    忽地有人燃起烛火, 郁卿被亮光一晃, 眯起眼看去。

    一个蒙面男子持刀冷冷俯视着她:“她的脸, 擦干净!”

    立刻有婢子用热帕蒙住郁卿的眼鼻,狠狠抹去她清晨涂好的蜡黄草汁。

    蒙面男子凑近端详,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艳之色, 啧啧称赞道:“这般美人,要在市井里耗到红颜老去?夫人若好好打扮一番,美貌定冠绝京都。”

    郁卿终于明白了,有人瞧上她美貌,要把她献给哪个大官。

    “我郎君进士及第, 明日就要一飞冲天,何必你来递高枝?”

    蒙面男人的刀尖挑起她下颌:“你说,薛郎更爱你,还是更爱他的青云路?”

    郁卿别过头,呼吸吹起她鬓角发丝,斜眼看他:“也就你这样想。”

    蒙面男人放下刀,绕着郁卿踱步:“我给夫人算一笔账。就算考中状元,也得从九品校书郎做起,一辈子在京都城南,都买不起一间别院。若薛郎识相,我们许他银六千,官至岭南经略使,如何?”

    郁卿哼了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事。岭南?你们怎么不去?”

    “牙尖嘴利!”男人以刀背敲了郁卿脑壳一下,痛得她直吸气。

    他恶狠狠道:“你非要立那贞洁牌坊,那就从了你心愿!让你当个美人寡妇!”

    郁卿咬牙喘息,现在只有两条路。不论易听雪死不死,她都要被献给权贵。

    这群人早知道薛郎还毫无畏惧,保不准是哪个世家,想同时用她威胁易听雪,夺走状元之位!

    不如暂且答应下来。

    郁卿闭眼默念。易听雪,你可别在这关卡誓死不屈,一定要答应这群人,用缓兵之计。等通过殿试,当上状元,一切都好说!

    男人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哈哈大笑:“你还指望薛郎在殿试上状告陛下么?我告诉你,陛下最烦这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杂事。凡事遇上,就要贬斥一顿。况且,你家薛郎方才已经答应我们,他会放弃殿试,立即出京!”

    郁卿脸色一白:“那我还选什么?悉听尊便!”

    蒙面男人招手,侍婢灌了她一碗迷药-

    后巷里,高墙阴翳中。六个持刀侍卫将中间的清瘦书生团团围住。来往百姓走到巷口,立刻缩回头绕了路,不敢直视。

    易听雪双目通红:“我说答应你们,条件是我要去东市一趟,取回我夫人的衣衫。”

    侍卫们横刀阻拦。

    易听雪毫不畏惧,指着为首人的脸,骂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夺我妻还要辱我至此!我就拿一件衣裳,你们守在前后门口,难道看不住我一个大男人?”

    几人对视一眼,嘶哑道:“给你两炷香的时间。”

    易听雪深吸一口气,郁卿曾经和她讲过,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脱险。

    她板着脸走去东市。

    下午,裁缝铺子人最多。易听雪进了裁缝铺就问:“掌柜的,我来取我夫人的衣裳,她从此不来上工了。”

    掌柜刚要说没衣裳落下,一抬头,瞧见门口几个持刀侍卫,转身撩起后堂门帘,催促道:“那你快点!真是烦死了!”

    六个侍卫守在门前门后,等了两炷香,依然不见薛廷逸出现。来来往往都是些婀娜娉婷的富家娘子和青楼歌女,雪臂香腮,媚眼如丝。寥寥几个男人里,也没一个长得像薛廷逸。

    十炷香过去了,侍卫们再也忍不住,冲进去搜查,仍找不到薛廷逸。愤怒之下,要拿掌柜的问罪。

    掌柜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天子脚下还敢为非作歹?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娘这块招牌真掉下来,砸死的官都够你跪下喊爹!老娘没看见!赶紧滚!”

    “泼妇!”几人面色青白,怕她东家是哪个大姓氏族,赶快回去禀告。

    众人走后,掌柜锁了门,来到隔壁,上下打量着歌伎装扮的易听雪,又翻白眼:“从衣衫料上看,这群人应该是李家六房。你若敢暴露我——”

    易听雪连忙行礼道谢:“救命之恩,万万不敢!”

    掌柜冷笑一声:“你这伪装也太不高明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娘子。”

    她翻箱倒柜扒出一堆凌乱衣物,丢向易听雪,“男子身板硬。来——穿这个!”-

    十二月初,天将落雪。一道天光穿投阴云缝隙而来,落在金殿白玉长阶上。

    铜花门一开,易听雪跳下马车,理了理衣冠,拂袖向前走。

    一道怨毒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易听雪毫不理睬,跟着内侍踏入金殿。

    进士及第二十人皆在此列。

    易听雪稍稍抬眼,只见天子龙椅前,竖起一道白玉屏风,上头鱼鸟逐游,兰草幽香,并不得见天子真人,不清楚他是否在屏风之后。

    如今,就连天子上朝时,也竖着这面玉屏风。满朝文武皆不见天颜。

    坊间有话本谣传,这道玉屏后坐着的,已不是四年前那位仁义重孝的天子,而是一只修罗恶鬼,把持着大虞王朝。

    易听雪向来对这些杂说嗤之以鼻。

    她又微微侧目,正和屏风侧边,代天子行殿试的考官对上视线。

    那人看到她,倏然睁大眼,几近失态,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好半天,他才遏制住。

    易听雪只看了这位昔日未婚夫一眼,便垂落眸子不再说话。

    唯有平恩侯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要问,碍于这是金殿之上,他又是主考官,只得将私情压下,开始问询考生。

    殿试除了对答方略策,论述圣贤道,文理大义,还会问时务。前几项易听雪皆对答如流,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甚至引得其他考生投来钦佩目光。

    问到最后一项时务,平恩侯略显低哑的声音回荡在殿中:“诸君以为,分科举士与乡里荐官,优劣在何?”

    如今荐官与科举并行,但天子要做什么,众世家子弟也明白,因此都称赞科举更能不拘贵贱,选拔人才。

    平恩侯看着众考生,视线时不时落向玉屏风后。轮到易听雪,他暗自握紧手中经卷,屏息凝神。

    只听易听雪冷声道:“科举皆是无用功,陛下莫要在这上面白费力气了。”

    周遭一片倒吸冷气声,连平恩侯都顿住,以眼神暗示她说错了话。

    但易听雪不卑不亢的声音依然响彻金殿,她说起京都酒楼翻了六倍的住店钱,店中打着地铺的寒门学子,以及他们为考试倾注家财,最后落魄而归的模样。她说起夫人为了攒钱给她考试,在东市裁缝铺里日夜穿针引线,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夹肉的胡饼。

    “不拘贵贱?君不见会试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各家子弟,谁不知其中猫腻!氏族霸占及第榜位。若陛下只想戏弄天下学子一场,何必开科,不如继续行荐官制!”

    “住口!”平恩侯立刻打断,“休在金銮殿上胡言乱语!”

    易听雪忽然仰头,冲他一笑。

    平恩侯似是想起什么,清隽的脸上尽是痛不堪忍,蹙眉凝望着她,冷声吩咐:“还不将她带下去!”

    左右内侍立刻上前,易听雪深吸一口气,冲着玉屏风道:“草民一路从石城镇来,见天下太平,以为大虞迎来了圣明君主,只愿披心沥血为陛下尽忠。今日方知不过幻梦一场!既然如此。”她环视一圈,冷冷道:“祝侯爷官运亨通,祝诸位平步青云,祝陛下麾下人才济济!”

    平恩侯指尖颤抖,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就在此时,玉屏风后传出笑声,似寒泉破冰,带着彻骨冷意。

    在场众人皆噤声垂首。

    内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天子淡淡的声音传来:“治不敬,先罚十下。”

    侍卫抄起短杖,令易听雪跪在地上,冲着她的脊背直接打下去。

    一声闷哼,易听雪攥紧双手。

    平恩侯脸色煞白,立刻转身冲着屏风后的天子道:“陛下!莫要为这狂徒脏了金阶。”

    然而玉屏风后寂静,天子并未出言。

    五下之后,易听雪已直不起身,若不是裁缝掌柜娘子给她穿了硬皮软甲,或许背上已经肿了。

    “你学问做的不错。”冷淡的声音复传来,“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

    易听雪喘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为了权财名禄,堕落成一条走狗!”

    平恩侯眸中闪过刺痛。

    她怎知如今的陛下,已不再是当年那位太子殿下了!

    果然,天子又笑了一声:“那继续打。”

    十下后,易听雪双手颤抖,扣在殿砖的缝隙上,额间滴落汗水。

    金殿中一片寂静,众考生心有戚戚焉。

    平恩侯面色灰败,转向玉屏风后:“陛下……”

    天子忽道:“薛廷逸,起来谢恩。”

    易听雪跪在地上,心道还有什么好谢的,抬眼一看,平恩侯和旁边的内侍都变了脸色,古怪地看着她。

    内侍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来:“状元郎,殿前大不敬只治了你十杖啊,还不快谢恩!”

    易听雪愣在原地,忽然推开内侍,跪下急声道:“臣有一事恳请陛下相助!李家六房李元铎想要状元之位,殿试前强行掳走臣妻刘氏以胁迫臣就范!”

    考生之中,李元铎忽然起身,冷哼道:“状元郎,你想清楚再说话。”

    易听雪闭了闭眼,她的确不能拿出证据。

    世家当道,难道陛下会为了一个九品校书郎的妻子,动李氏不成?

    得罪世家,无异于自毁前程。

    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郁卿,被送到权贵人家继续做姬妾吗?

    “臣——”易听雪死死咬着牙,“臣与妻子相识于贫贱,扶持至今,情恩深似海。臣不过一介寒门学子,无依无靠,也曾落难到绝境,遭受百般折辱,几次想要求死……”

    她想到建宁王府那段日子,忽地哽咽,“是臣妻将臣一次次拉起来。她第一个倾慕臣无人赏识的才华,第一个认同臣满身无用的傲骨。她说,臣不输别人,应当努力活下去。”

    “世人皆懂状元郎才华横溢,可若非她鼎力相助,臣的才华从何处来!臣惟愿取得功名,弥补她半生艰辛,却不想临了殿试,她竟为臣遭受如此磨难!臣可以为了远大前程,佯装不知,在李家面前伏低做小,但为人如此,何异于畜生!”

    玉屏风后无声无息。

    在场众人闻言不禁动容,悲哀地望着她。众人皆知,陛下最厌烦提儿女情长。况且她所言,已然触怒了雷区。

    平恩侯闭了闭眼:“薛郎,你先下去。”

    易听雪吸了吸鼻子:“臣是个犟种,陛下已知晓了。若陛下不答应出手相助,我就跪死在此地!我在妻在,妻死我死!这状元我不要唔——”

    平恩侯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剧烈的咳嗽声从玉屏风后传来。

    内侍惊呼:“陛下,保重龙体!”

    紧接着,众人听见龙纹剑出鞘的鸣响。

    众人纷纷跪在地上,劝陛下息怒。平恩侯脸色煞白,与内侍一对视,皆看见彼此眼中的凝重。

    陛下上次拔出龙纹剑,亲自砍了所有道士的脑袋,大殿里血流成河,宫婢们清洗了三天。

    脚步声响起。

    易听雪下意识抬眼望去,忽地怔住。她曾听闻天子有眼疾,但她家道未中落时,曾远远见过这位太子殿下。那时他并未患疾,一身金玄威严太子衣冠压下了过分昳丽的容颜,显出几分温良,但总有那么一种违和。

    如今她终于明白哪里违和。

    脱下那身金玄衣,温良恭敬的模样彻彻底底消失。

    年轻的君王提剑走出玉屏风,终于露出真容。

    他当朝不束冠,墨发随意垂散而下。眼上居然缚着一层白缎带。他皮肤惨白,更衬得唇红如血,通身白绸丧服堆出凌凌波光,前襟沾着一大片暗红色,如怒放的罂粟。

    天子似是常年疾病缠身,以至于脸上的线条都极其锋利,带着煞气。尽管遮住了双目,但朝向谁时,都会感觉被盯上,心中升起一种毛骨悚然。

    他缓步走到易听雪面前,剑尖指着她的脸,嗓音中夹着一丝气声:“你不是说我在妻在,妻死我死?那履行你的谏言!”

    易听雪咬牙:“先请陛下出手相救!”

    谢临渊不语,唯剑尖嗡鸣。

    忽然,他仰天笑起来,笑得胸腔颤抖,笑声中带着尖锐的绝望和凄厉,一声声刺进众人耳中,在这寂静空旷的殿中环绕。

    易听雪今日始知有人笑成这般,如苦海翻腾,缠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悲凉。

    谢临渊忽然转了剑尖,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像在寻找一个恨之入骨的仇家,要立刻手刃其人!

    他走下金阶,所到之处,人们无不颤抖着拜服于他脚下,拼命求饶,根本没有他要找的人。庙堂之高,天地辽阔,竟连恨意都没了着落之处。

    殿外的雪又落下,天地俱白。

    他停下脚步,面朝那一片白,静静站在原地,陷入沉默。

    周遭如同结冰的深渊,没有悲伤,也没有欲-望,只有无尽的寒冷与静止。

    人们屏住呼吸,轻轻抬起眼,发现天子没在笑了。

    他雪白的衣衫擦去唇角鲜血。

    只听叮当一声响,龙纹剑丢在了易听雪身侧。

    谢临渊似疲惫不堪,低声道:“快滚。”

    众人扭头盯着那把龙纹剑,又看向易听雪,几乎瞠目结舌。

    龙纹剑乃开国君主以玄铁百炼锻造,有真龙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严。大虞历代帝王皆用作随身佩剑,永不摘下。

    自陛下登基后,佩剑也从不离身。这柄龙纹剑在手,能调动天下之兵,所到之处无不臣服,就算薛廷逸拿着剑从中书省里杀个对穿,都没人敢阻拦。

    这样一柄剑,怎就给了一个小小的寒门学子,去救他的糟糠之妻?明明派一个人去李家问就好。

    即便薛廷逸是新晋状元郎,那也要从九品校书做起,他何德何能?

    易听雪心中涌起狂喜,握紧龙纹剑道:“谢陛下!”-

    郁卿被一阵喧哗声闹醒,极力睁开眼,发现双手被捆在一起。

    她暗骂一声,坐起身,用门牙慢慢啃着麻绳绳结。

    砰一声,屋门被踹开,天光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易听雪持剑冲进来,划开她手上绳索,安慰道:“你没事吧?没受伤么?”

    郁卿脑子里那股迷药劲儿还没过去,抬起头,屋外还站着一众禁卫。

    郁卿愣了愣,低下头,忽然看见易听雪的手指甲裂了,一刹那间清醒过来:“谁伤了你?”

    易听雪见她无碍,笑了下:“无事,殿上被打了十杖。”

    郁卿怒不可遏,压低声音道:“这个挨千刀的疯子!你犯了什么错他凭什么打你!快让我看看你伤到哪里了?”

    易听雪赶紧捂住她的嘴,叹道:“无事,陛下是在提点我。你也清楚我是什么性子,今后要在官场上行走,总要收敛几分。而且我的确殿前冒犯在先。”

    郁卿才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打了她的姐姐还占了道德高地?哪有这种好事?

    就算易听雪说话不好听,那他就不能好好说吗?非要打一顿。

    对这位当朝天子一路积攒的好印象,通通跌入谷底。

    易听雪知道她极其护短的性子,劝道:“若陛下真想治我不敬,早就拉我出去打大杖了!那个才叫疼,能打得皮开肉绽。过两日我携你去面见陛下,亲自谢恩。”

    郁卿:“谢恩?你也疯了不成?”

    说完她反应过来,易听雪出生自皇权之下,骨子里刻着的,是效忠明君。

    既然易听雪都不在意,郁卿也不想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行吧,你说了算。”郁卿拉着她站起身,相携走出屋门时才发现。此处是京都城郊,远处城墙巍峨高耸。

    “你这剑从哪儿买的?”她皱着眉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长剑。

    易听雪道:“陛下御赐,让状元郎来救糟糠妻。”

    郁卿噗嗤笑出声,她已知晓易听雪高中状元,而她如今是状元夫人。

    这么一高兴,就连方才被绑的不愉快都抛在脑后。

    马车早已备好,二人上车后,郁卿将被迷晕的前后经过说与易听雪。两人各对了线索,的确是李家六房搞得鬼。

    易听雪叹道:“多亏这柄龙纹剑。否则我也不会一路走进镇国公家,让他把李氏六房家主带来,逼问他,你在何处。”

    郁卿盯着龙纹剑,压低声音:“陛下不是最烦儿女情长的事吗?”

    车厢摇摇晃晃,易听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兴许……真的是疯了。”

    她在殿前闹得那一出,迅速传开。

    如今全京都人都知晓,新晋状元郎与发妻伉俪情深,比翼连枝,生死与共。就连禁卫看二人的目光,都带着艳羡。这世上没有太多真挚情感,寻常夫妻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或是在柴米油盐中消磨了感情。

    如今有这么一对神仙眷侣,郎才女貌,自然成为坊间话本的原型,被各路说书人添油加醋,改成无数版本。

    不出所料,李家六房只将罪责推到一个奴仆身上,又赔了点银子,便不再有下文。

    只是他们沦为了薛郎与刘娘子故事里的大恶人,如今男女老少皆知李氏六房逼良为娼,只手遮天。有好事者甚至往他们门前泼狗尿。

    过了两日,易听雪背上的淤青不打紧了。便寻了个时间,带着郁卿进宫面圣谢恩,并归还龙纹剑。

    第28章 第 28 章 谢临渊和林渊是同一人?……

    易听雪说不能空手还龙纹剑, 必须备一份谢礼。她思来想去,道:“若不然凑钱买一尊玉雕?”

    郁卿数了数钱,摇头, “我们买不到好的。再说了,陛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送的东西, 他看都不会看一眼。要我我就买盒糕饼送过去得了。”

    易听雪笑得差点喷茶:“买糕饼送陛下,你也是大虞第一人。”

    虽说如此, 易听雪这两日夜夜发愁, 翻来覆去睡不着。

    郁卿也烦,当官真是累极了。她小心翼翼捧着龙纹剑看来看去, 道:“若不然我给它打个剑穗得了。”

    “这可是龙纹剑!”

    “陛下不会真系上去。”郁卿无所谓道, “我买帛肆最贵的络子就好。”

    “的确如此。再贵能贵过世家进贡不成?我一介寒门学子,心意到位就行。”易听雪叹道,“那就多谢卿妹了。”-

    进宫那日,天上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

    二人在殿外候了好一阵,内侍抱着碳炉急匆匆跑来:“状元郎久等了, 陛下今日政务繁忙, 不若奴来转交吧。”

    郁卿对天子彻底没了好感, 却也懂人前少说话, 不给易听雪惹事,便扭头望着她,眼中透着想回家的祈求。

    易听雪悄悄拉住郁卿的手, 蹙眉道:“龙纹剑乃国之重器,我二人愿在此恭候。”

    内侍叹气,将她们引进偏殿躲雪,宫婢们上了热茶点心。众人偷偷打量着这对小夫妻,暗地里都捂着嘴偷偷笑, 难怪状元郎如此护妻,这位刘娘子的美貌真可谓当世无双,谁娶了都想护。

    郁卿缩在椅子上等,无聊得睡着了。直到傍晚,才被唤醒传进议政殿。

    十二月的长安宫冬风肃杀,殿中寂静阴冷,庄严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她第一次来此处,无端地忐忑,低头跟在易听雪身后照猫画虎。好在她身无功名,甚至不够资格开口觐见,忽觉自己就像上辈子影视剧里,主角身边没台词的群演。

    二人跪在殿中,易听雪献出长剑,谢天子隆恩,又献上剑穗,以表明感激之心。内侍来取走长剑,呈给天子,却将剑穗放一边去了。

    玉屏风后的天子只淡淡嗯了声。

    郁卿知道,陛下少言寡语,只是心里叹息,自己花心思打的剑穗,收礼人就算不喜欢,连句客气话也不讲。

    但转念一想,剑穗为薛郎而打,只要解了薛郎烦恼,一切都值得。横竖谢完恩就走,莫再纠结。

    易听雪动了动,暗示她可以出言谢恩了。

    郁卿又默念一遍易听雪教她的谢恩话,就一句,她已背的滚瓜烂熟,但还是有些忐忑。她小声清了清嗓子,屏住呼吸,准备开口,玉屏风后却忽然传出男人声音:

    “伤好了?”

    郁卿顿时僵在原地,如遭雷劈!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回忆的碎片。芦草村的小院,白山镇的医馆,陋室中温暖的烛光。

    她的确不再记起,但她没有失忆。

    郁卿心脏砰砰作响,疑心自己听岔了,咽下喉咙里的干涩,凝神等待。

    易听雪回禀完,那玉屏风后的天子道:“下不为例。”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声音?!

    郁卿脑袋轰鸣,炸得她有些神志不清,头脑眩晕。她胆大包天地抬起眼,迫切地想看清天子真颜。

    入目唯见一道莹润的白玉折扇屏风,雕花巧夺天工,举世无双,只是不太像九五至尊所用。

    即便没有屏风遮拦,她身无诰命,也不可直视天颜。

    郁卿安慰自己,她与林渊分别太久,回忆里他的嗓音都有些模糊。况且男子声线都比较低冷,天下之大,总有人相似,认错了人是常事。

    这念头就像箭矢命中靶心,扎得她浑身一激灵。

    谢临渊,林渊,相似的嗓音,真是巧合吗?

    郁卿低着头深呼吸,闭上眼,心跳随呼吸声逐渐平复。

    细细想来,的确有点不一样。谢临渊的语气更凛然淡漠,仿佛世上没有他瞧上眼的事了。

    郁卿心如火烤,这场谢恩太漫长又太短,她只求谢临渊能多说两句话,好让她仔细分辨一下。或者他走出那扇屏风,让她斗胆瞧一眼天颜也行。

    万一他和林渊两个模样,岂不白担忧一场?

    说不定大虞皇室和林渊有些血缘关系,才让他们嗓音如此像,毕竟林家乃江都大世家,联姻也不是没可能。

    说来建宁王和林渊也有一些相似,但林渊站立时更高,身形更偏向颀长,不是建宁王那种猎豹般的精壮。

    往昔的回忆一点点涌入脑海,郁卿实在头疼。

    巧合太多,她难以自欺欺人。

    此刻,易听雪又看向她,暗示现在可以谢恩了。

    郁卿浑身一滞,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危机。

    万一谢临渊真是林渊呢?

    她能认出林渊的嗓音,林渊也能认出她的。虽说他抛弃在先,她也早嫁作状元妇。

    郁卿依稀记得林渊并不大度,非常爱记仇。万一知晓了她身份,会不会厌屋及乌,故意打压易听雪?

    如今只庆幸谢临渊有眼疾,只要她一日不开口,就能瞒一日。

    想到眼疾,郁卿心口又中一箭!

    郁卿额前泌出冷汗,朝易听雪指指自己的嗓子。

    易听雪以为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便躬身道:“臣妻那日被灌了药,喉咙至今尚未痊愈,但她曾屡次对臣示意,陛下救命之恩,她感激至深,没齿难忘!”

    郁卿跪坐殿前,从未如此崩溃。她终于明白为何裁缝铺掌柜总爱翻白眼,她也想翻。

    感激至深,没齿难忘?

    她只望林渊彻彻底底忘了她,最好磕到脑袋失忆了,或者疯久了神志错乱,认不出她了!

    然而,天子却缄默不言,没让她们走,也没有留。

    郁卿的脑袋压得低低的,余光里,连枝灯的蜡泪滴落烛台。

    烛火摇动,满室寂静。

    夜幕降下,风声渐起。

    郁卿咬着牙,再也忍不住了,悄悄伸手拽了易听雪袍角。

    易听雪也不知为何,刚要再问,抬眼瞧见内侍柳承德给她使眼色,便禀辞带着郁卿退下。

    走出议政殿门的那一瞬,郁卿长舒一口,浑身疲软,连双腿都站不直了-

    连枝灯中的蜡又燃下一截。

    玉屏风后,谢临渊静静看着方才二人跪坐的地方,似是出了神。

    世人鲜少清楚,这扇玉屏风只挡屏外人。从内向外看,能瞧见绰绰人影,只是一颦一笑朦胧,如隔纱雾。

    薛廷逸进来时,他在批阅北凉残部闹事的军报,并未仔细听他繁冗的谢恩,更没注意到他身侧的夫人。他更在意的薛廷逸是否莽撞不堪大用,因此只告诫他下不为例。

    而他话音一落,屏风前传来一道深深的呼吸。

    这刹那,谢临渊心脏不由他掌控,随她吸气升起,又随她呼气猛地下坠。

    他手中笔顿在原地,笔尖微微颤动,朱砂色落在军报上的“细作”二字,好似一种隐秘的暗示。

    谢临渊蓦地抬眼,瞧见屏风后状元郎夫人的轮廓。

    多少日夜里,他曾坐在龙椅上,俯视着殿中道士高僧。

    禁卫持刀抵在他们脖颈上,命其寻来郁卿魂魄。这群废物匍匐在他脚边,瑟瑟发抖,原形毕露,再没能看见天明。

    第一个活着出宫的,是一位来自苗疆的老妇。她皮肤黝黑,皱纹中布满风霜,低下头看着横到脖颈边的剑,并不恐惧,只露出一种悲悯的神色。

    她说她不能将一个魂灵带来,因这世上无人能操纵生死,没有阴曹地府,也没有往生。

    “民间生死相恋的话本,都是痴情人为弥补遗憾,凭空创造出来的。”她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那些阎王审判善恶,都是遭受不公之人,无力报复的寄托。就连僧侣口中的净土,也是贫苦庶民,对来生的慰藉。众生皆在天地熔炉里煎熬,陛下已是至尊,为何要与愚民一般见识?”

    谢临渊久久不语,屏退旁人,淡淡道:“朕从来是不信鬼神的,如今也没信。”

    只是为何他一日日寻来这些江湖骗子,冷眼看他们念叨魂归来兮的胡话,再将他们拖下去处斩。他也不明白。

    但心火一日胜过一日,几乎要将他燃尽,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不堪其扰,沉思数日,唯得出一个结论。杀旁人只是殃及池鱼,他真正想杀的人是郁卿,只要亲手将这个背叛他的人千刀万剐,一切便能了结。

    苗疆老妇听完后,神色古怪,最后长叹一口气道:“民妇无能为力。唯能为陛下献上一枚蛊,名为南柯。”

    谢临渊听见蛊字,面无波澜道:“拉下去。”

    侍卫提刀进殿,老妇跪下急声道:“陛下且听民妇解释。南柯虽名为蛊,却与怪力乱神无关,更像是一门秘术。此术乃周天子祭祖时,命巫祝研究的秘法,能让人在半梦半醒间,见所思所想的一切。那些声称自己梦见祖先魂灵的帝王,皆用此道。”

    谢临渊嗤道:“幻梦一场。朕怎不知周天子也爱玩弄这些把戏。”

    他粗浅翻阅秘术,很快就通晓了这故弄玄虚的玩意儿如何运作,直接丢在一旁。

    夜幕逼近,长安宫中寂寥,他批完最后一本奏报,宫人们服侍天子入寝。

    寝殿中,小叶紫檀的微香弥漫。谢临渊借着殿角孤灯,看层叠的纱帐虚影,如云烟缥缈。

    他阖目凝神,四周逐渐昏暗下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呼吸,重重击打着他的心脏,让他指尖麻痹,手臂颤抖,浑身血液倒流。

    她的呼吸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像小院后山的风穿过春野桃枝,散漫又轻快,与京都喧哗、金銮铃响、晨钟暮鼓诵经,都不一样。

    他绝不会认错。

    谢临渊转过身。

    淡淡天光从窗棂洒落,映亮悬浮的微尘中,一道如小鹿般轻盈的轮廓,正跪坐在陋室床沿。

    谢临渊抬手拽住她细腕,一把将她拖来身前:“你——”

    就在此刻,那陋室,那窗棂微光,那漫天飞舞的尘埃,连同她的身影,通通卷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柯一梦,无非如此。

    每当他靠近,或是出言唤她,她就会立刻消失。他威胁过她,也曾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或是轻轻触碰她的侧脸,而下一刻总是徒余黑暗。

    谢临渊试了百次,千次。

    后来,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这场幻梦,静静看着她,任凭身侧尘埃落入无尽的沉默里。

    一如此时此刻,他坐在屏风后,看着这道模糊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李氏六房赔的钱,够郁卿和易听雪在城南置办下一间院落。屋子虽逼仄,但也是家。

    从宫中回去后,郁卿拉着易听雪进了屋,告知她林渊与谢临渊疑似同一人。

    易听雪惊得险些失态,在屋中左右踱步:“陛下……陛下绝无可能是那负心郎君!”

    郁卿揉着剧痛的脑袋:“我也希望他最好别是。”

    易听雪越想越心焦,盘坐床边双手撑膝,陷入天人交战。

    一边是她效忠的君王,一边是心疼的妹妹,君王负了她妹妹,她该如何自洽!

    郁卿不忍看她痛苦模样,此事皆由她而起,易听雪也是为她纠结。

    “他负我就负呗,无非在儿女情长上做个恶人,与治国理政无关。再者,他若真是天子,怎能娶一介村妇?这村妇还曾是他亲弟的姬妾,我们简直天差地别!你莫要难过了,八百年前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你倒是比我更在乎。”

    易听雪抬头,诧异地望着她,颤声道:“今夕何夕,你也能说出这话来……”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歪头问:“你见过陛下吗?”

    易听雪沉思片刻:“陛下以缎带缚眼,面若好女,浑身煞气……算了我给你画一下试试。”

    半响后,郁卿拿着画端详,丝毫看不出林渊的影子。

    她哀求道:“让我偷偷见一面陛下吧,否则我寝食难安!”

    可易听雪也没有办法,她现在徒有状元头衔,年后吏部才会下发任命书。若非归还龙纹剑,她都难见陛下一面,更遑论郁卿。

    郁卿绞尽脑汁思考,视线忽然落在圆桌上的一摞拜帖,时逢岁末,大虞宴如流水。薛郎中了状元后,京中权贵纷纷递来邀约。若宴席主人也邀请了陛下,会特地在函信里标明,以防客人酒醉冲撞圣驾。

    但邀是邀了,陛下去不去,就不一定了。

    郁卿和易听雪仔细一翻,抛掉裴府汤泉宴不方便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平恩侯府在城郊东林设下赏梅宴。天下人皆知陛下与平恩侯私交匪浅,但郁卿怕易听雪尴尬,便说自己不爱梅花。

    易听雪敲她脑袋:“正事要紧,万一陛下真是林渊呢?”

    “躲着走呗。”郁卿心里也没底,“此事全看陛下怎么想,若真识破了,总不至于被恶心得要杀了我……我跑得远远的不碍他眼就得了!”

    然而,二人相携去了平恩侯府,只收获了一堆溢美之词,连陛下的影子都没见到。

    接下来一连数日,郁卿与易听雪成了各家宴席中的常客,几乎全京都的权贵们都认得了她们的脸。从前易听雪待字闺中时,最不□□席吵闹,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宴上还是能知晓不少朝中消息。

    廿三日,右侯卫崔大将军邀二人观靺鞨传来的冰嬉,众兵士乘木逐鹿冰上。郁卿看得开心,多饮了几杯酒,被府中婢女扶去出恭。

    易听雪留在宴上,与各位未来同僚谈论时事。她抬头一看,忽地见到对面的高台上,竖起了一道白玉屏风。

    她辞别众官,回身去寻郁卿,却发现郁卿并不宴上。

    易听雪等了三炷香,郁卿仍未归。

    她心中不知为何慌起来。

    第29章 第 29 章 扣住她的下巴提起

    这座江边宅邸横跨玉江两岸, 冬日可作冰嬉,春日宴上曲水流觞。乃陛下七年前赐与右侯卫崔大将军。

    他曾驻大虞北边战线,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一同抗击北凉。七年前旧伤发作无力战事, 故至今长居京都。

    冰嬉场热闹,无人注意另一侧的猎帐。

    崔大将军亲押一高瘦书生, 推到地上。

    那人满身血污,颓败跪趴在地上, 已受过刑。

    “启禀陛下, 人抓来了。”

    纱帘里,侍婢端上青玉盆。

    谢临渊净手后, 取来白丝绸帕擦干, 转身俯视着帘外人,并未出言。

    崔大将军狠狠踹他一脚:“贺楼敬,安召十三年的线报是你偷的吧?”

    贺楼敬喉咙梗塞,眼神微闪:“草民,只是一介云游画师, 与北凉没有半点瓜葛。”

    崔大将军扬手, 信纸纷纷, 兜头洒下。贺楼敬低眉看了眼, 斥道:“与家母通信,有何不可!”

    崔大将军拽起他衣襟,一巴掌扇肿他的脸:“放肆!来人, 传信物!”

    侍者呈上贺楼敬随身之物,放在天子面前案牍上。

    谢临渊瞥了眼,尽是些纸笔画卷,画神佛画仕女,也画大虞风物, 便命侍者拆开剩下的画筒。

    贺楼敬仰着赤红脖颈:“是或不是,陛下一阅便知!草民虽有一半是北凉人,但自小在大虞生长,没有半点不臣之心!”

    谢临渊平声:“为何来京都。”

    贺楼敬低下头:“……云游四方,以求神来之笔。”

    “陛下。”侍者躬身奉上画纸。

    谢临渊一张张看过去,并无异样,翻开最后一张时,却忽然顿住手。

    这是一张观音图,与时下坐莲观音相去甚远,她是站在海中的。

    最奇怪的是,这画已经画完装裱好了,画中观音却缺了脸。

    谢临渊垂眸淡看观音身姿,良久后翻过画,裱纸背的角落里写了一个小字:“卿”。

    他嗓音听不出情绪:“画献给谁?”

    贺楼敬:“草民自留。”

    “为何不画完?”

    “画已画完!”

    谢临渊倏然起身,抽起海上观音图,扫到他脸上!

    “下流伎俩!”

    贺楼敬目中哀痛:“草民不知陛下何意。”

    谢临渊攥紧拳,手背青筋抽动,抬眸示意。陈克突然拔刀,插进贺楼敬五指间,锐利刀锋擦了他指节一线血。

    “朕只问你一遍,观音照何人所画?”

    贺楼敬咬牙苦笑:“草民未曾仿肖!唯一能依照之人……只是萍水相逢,并不相熟。她误会草民唐突,不让草民画她的脸。”

    谢临渊背过身,压抑着呼吸:“你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贺楼敬垂首想了很久:“五年前的冬天,草民在江都东城河畔,看见她浑身湿透,在巷角睡了一夜,想叫醒她。”

    天子并未再问,负手静立在原地。

    烛火闪烁,将他身形投在纱帘上,阴影翻滚如困兽挣扎。

    陈克呼吸一滞,低声道:“陛下…巴以丝罢遗留9陆伞…”

    “将她画完。”他忽然道。

    贺楼敬怔愣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心中猜疑的苗头忽然长成明晃晃的巨树。他慌忙低下头,唯恐泄露了神思:“陛下,画已裱好,断不可再动笔。”

    帐内响起一声短促的嗤笑。

    陈克手腕微沉。

    霎时,贺楼敬嘶叫,只见他左手小指连根齐断。他痛得目眦欲裂,抬起头,与帘后天子噙笑的目光对上。

    仿佛一只等待狩猎的狼。

    “进掖庭作御用丹青,或者今后不再画,你选一个。”

    贺楼敬似被抽去脊骨,颓然跪在地上,眼前闪过那张完美无瑕的容颜,怅然道:“请陛下赐笔。”

    两炷香后,侍者呈上了画卷。

    谢临渊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屈,并未接过画,只是微微侧目,看向画上观音。

    观音眉眼低垂,薄唇俏鼻,一颗明晃晃的痣落在中庭。

    他瞧着许久,咳了咳,取帕巾缓缓拭去指间血,丢到火盆中去。

    火苗瞬间吞噬了一缕暗红,帘外的崔大将军并未发现,以为审完了,便开口相邀:“陛下,可要观冰嬉?”

    “去看台。”谢临渊颔首道-

    十二月的琼林玉树煞是美丽,郁卿从恭房出来后,酒意尚未消,身子热融融,吹着温柔冬风,伴侍婢而走。

    抬头望去,冰雕夹道,有百花群兽,栩栩如生。

    郁卿看得眸子亮盈盈,相伴的侍婢见如此美人,话都不禁多起来:“京都没有巨冰,这都是靺鞨拉来的,元宵后就化得不成型了。”

    郁卿瞠目结舌,为赏半个月的冰雕,竟要从千里之外的靺鞨运冰,属实大手笔。崔氏乃六姓七望末流,可见氏族门阀积金累玉。

    “夫人,尽头有一颗巨大冰树,三人难环,可要去瞧瞧?”

    郁卿立即答应。

    二人来到树下,赏满树冰花。冬阳透过坚冰,散落在眉间,光彩粼粼。正当她沉醉其中,侍婢忽然拉住她衣袖,小声道:“夫人,好像是大将军来了。”

    郁卿侧目,只见远处一众人朝冰树走来,为首的长髯壮汉正与身旁人介绍这座冰树。

    易听雪不在,她不便孤身打扰主人家,就随侍婢悄声退下。

    走入林间幽径,郁卿提着裙子,好奇回首,想瞧那大将军的胡子,到底有多长。

    她一眼望去,魂飞天外!

    大将军的胡子都不重要了。他身边高挑的郎君,一身金丝绣日月章纹大氅,眼缚白绸缎带,腰上的九环玉带昭示着尊贵的身份。

    郁卿耳畔嗡鸣,冬风吹得脸颊发干。

    她日夜期盼有天,能偷偷看一眼天子容颜,以求得心安。但当她藏在亭后观望,鞋履被幽道积雪浸湿时,郁卿还是头皮发麻,想立刻转身走掉,就当她从未见过冰树,从没来过玉江畔。

    她怎么会妄想天子不是林渊呢?

    许多年过去了,林渊——不,谢临渊其实没太多变化,唯举手投足都更加矜贵孤绝,还以缎带缚目,步履缓慢,定是眼疾尚未痊愈,不知腿疾是否好多了。

    借着身前长亭短廊的遮蔽,郁卿时不时抬眼瞄他。他的颌边转折冷冽,与他紧抿的薄唇、脖颈的喉结都一样,有种锋芒毕露的气势,那白绸带都遮不住。

    郁卿遥遥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恍若隔世。

    片刻后,她垂下头,将自己彻底隐到雕花回廊柱后头,手里攥着冰凉的蕙带。

    谢临渊一步步靠近了冰树,他说话的模模糊糊,传到耳畔。郁卿心跳催迫,不断安慰自己很快会过去。终归他是林渊。六年前,他们曾在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角落同床共枕,黑暗中发丝缠着发丝,手指勾着手指,他的鼻尖抵在她的脸颊,共享着彼此的气息与心跳,相拥而眠。

    如今他高居金銮,不可直视,周身簇拥着豪门贵胄,享万民顶礼崇拜。

    而她是万民中不太起眼的那一个,背对着他,躲在僻静的长廊幽径,望枝上凝雪簌簌落下,灰雀啼鸣。

    郁卿露出一个笑容。

    既然已知晓了结果,今后躲着他走便是了。若非顾着易听雪的前途,她甚至想离开京都,彻底远离他,免得彼此徒生尴尬。

    不多时,崔大将军带着一行人前往别处。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侍婢瞧了一眼,拉着她出来。

    二人在冰树下的青砖上跺脚拍雪,互相取下发间衣角的碎叶,相视一笑,扭头准备往看台走。

    忽然一道凛然嗓音自长道尽头传来:

    “站住。”

    顿时,郁卿手脚发麻,心脏缩紧。

    来不及反应,侍婢已拽着她转身,行礼下拜:“见过陛下,见过大将军,见过各位大人。”

    郁卿张了张嘴,竟没发出一点声音。好在不待她说话,谢临渊反而先开口了。

    “过来。”

    依旧是两个字。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明他从前也会用一种温润的语气掩饰心中的不悦,那时她听得出一点,如今却毫无端倪了。

    郁卿忐忑地走过去,每挪动一步都是煎熬,好像前方有刀山火海等着她。她偷偷抬起眼,看见众人立在两侧,而谢临渊负手立在长道中央,回身面朝她。

    他双目被遮盖,教人窥不见喜怒,却反被他无形的气场注视。

    好似过去了一瞬间,又好似过去了一整年,郁卿终于顶着众人的目光,走到他身前。

    侍婢先一步跪下,郁卿不清楚如何应对,但薛郎还没收到任命书,是半个白身,她行大礼总挑不出错。

    郁卿也垂首跪在他日月章纹的大氅尾下,挤着嗓子道:“见过陛下,见过大将军,见过各位大人。”

    身侧侍婢有一瞬僵硬,似乎不懂她为何哑了。

    谢临渊不置一词,低头面朝着郁卿,向前逼近了一步。日光投落他的影子,仿佛他身上大氅也笼罩住郁卿浑身上下。

    人们也随他静止,唯有雀鸣声啼得急促。

    郁卿扶着砖石的双臂颤抖,在场众人皆不忍。她与夫婿皆是寒门出身,没见过世面,看见陛下心生惧意,倒也不难理解。就连他们也会怕陛下。

    青石板冷硬,凉意渐渐渗透了衣衫下拜,攀上她膝盖。

    郁卿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不懂谢临渊到底想做什么,简直要被这凝滞怪异的氛围逼疯。

    崔大将军见此,赶忙笑着来解围:“陛下,这位是熟人,新科状元郎的夫人!方才在长廊里赏雪。这天也冷,不如让夫人先回去吧,臣还想陪陛下观冰嬉。”

    谢临渊忽道:“抬头。”

    郁卿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尽力挪动僵硬的脖颈,可她越往上抬,头顶传来的压力越大。

    风从夹道上来,带起微凉雪粒,吹拂她鬓角柔软的发丝。

    “抬起来!”谢临渊道,“朕只说这一遍。”

    郁卿被他吓得一抖,彻底缩成一团,怎么也不肯动了。

    众人见此皆不敢出言。

    谢临渊也没有再说话,直接伸手,扣住她的下巴提起,迫使郁卿的脸庞完完全全面朝他。

    他的气息骤然闯入,令郁卿措手不及,只仓猝瞥过他一瞬,立刻避开了。

    “陛下……”她浑身发抖,怯声道,“民妇可是冲撞了陛下……”

    听见她的声音,谢临渊的脖颈紧绷,几乎暴出青筋。

    她皮肤的触感,呼吸时若隐若现的香气,喉咙里惊惧发抖的颤音,都令他五脏六腑绞缠在一起。

    她躲在长廊柱后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发现了她的脚步声,她的呼吸声,她攥紧蕙带时摩挲布料的节奏。发现她偷偷望过来的视线,和时有时无的躲避,最后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静静等待着他们远去,才装模作样地从雪里出来。

    谢临渊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郁卿吓得以为他要打她,闭着眼慌张后缩,却被他掰了回来。

    下一刻,他抽掉缚于双目的雪白缎带,露出一双寒潭般,淬了星的漆黑眼眸,纹丝不动地盯着郁卿,将她神色一览无余。

    她双颊潮红,朱唇微张,呼出缠绵的白汽。

    垂落的长睫因恐惧而颤抖,睫尖濡湿,不知沾了融雪还是碎泪。

    谢临渊又掰了一下她的下巴,逼她与他对视。

    郁卿只敢看他一眼,迅速闭紧眼睛。悬在睫尖的潮湿终于汇聚成一滴泪,滚落眼下。

    她搞不懂,为何他非要当众戏弄她,让她难堪。明明他就没有瞎,还煞有介事以白绸缚眼。

    他向来最会骗人,一环套着一环,将她骗了足足七年,直到他们毫无瓜葛了,他还要骗!

    郁卿羞赧恼怒,鼓起勇气以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拽,试图将自己下巴挣脱出来。

    与此同时,谢临渊也立刻甩开她。

    郁卿侧目愠怒地盯着他的脸,丝毫忘了不能直视天颜,连喘息都深深浅浅失了控制。

    谢临渊双眉紧蹙,望着她的脸,视线流连过她眼角眉梢,好似在寻找什么。

    他眼中闪烁着一丝古怪和错乱,甚至还极为冒犯地上下打量她。

    “你到底是谁!”他语中带怒,一字一顿。

    郁卿都快气笑了,他当着众人的面做出这些事,还有理反问她是谁?

    他明知故问!不过是想当众羞辱她,一如当年他让她去林家大宅里空走一趟,受尽白眼。

    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她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真当她好欺负不成?

    郁卿刚要发火,脑海中忽然闪过易听雪的脸。

    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迅速冷静下来,咽了咽,找回自己的声音。

    郁卿躬身垂首,硬邦邦道,“民妇乃新科状元薛廷逸之妻,请陛下自重。”

    谢临渊喉结滚动,眼眶逐渐赤红,死死盯着她,好似要立刻掐住她的脖颈。

    就在此时,易听雪从远处寻来,看见众人噤若寒蝉、呆若木鸡的模样,立刻明白了一切。

    她快步走到郁卿身侧,将她往后拽了一点,紧接着跪在她身前,隔开她与谢临渊。

    “陛下,臣妻不懂规矩,冲撞了陛下,恳请陛下赎罪。”

    谢临渊声音低哑,逼问道:“她是谁。”

    易听雪瞥了郁卿一眼,不卑不亢道:“启禀陛下,臣妻自小无父无母,寄养在臣家中,与臣同姓薛,单名一个红。前几年她认祖归宗,改姓了刘。”

    天下姓刘者何其多,唤作刘红者数不胜数。

    郁卿没想到自己竟得了个“刘红”的名,但稍稍一想便体会到其中妙用。重名者多,查也查不清。

    谢临渊听闻此言,笼在袖中的手死死攥住,骨节爆开的噼啪响,忽然他剧烈咳嗽,厌恶道:“滚。”

    说罢他拂袖离去。

    第30章 第 30 章 她是白山镇死掉的郁娘子

    禁卫们随着天子而行, 崔大将军追上去,回眸向贴身老侍官使了眼色。

    老侍官来到二人身边,关切道:“薛郎, 薛夫人,快快起来吧。我带二位去休息。”

    易听雪扶着郁卿起身, 侍婢掸了掸她湿透的衣摆,几人慢慢往回走。

    一时天静鸟静, 人也静默不语, 唯暗潮涌动。

    老侍官尴尬陪笑道:“圣意难测,二位初来京都, 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啊……”

    易听雪还陷在纷繁杂乱的思绪中,反而郁卿先抬头问道:“我出身草芥,不识大体。请大人指点,今日可是我冲撞了圣驾?我该避得更远些?”

    老侍官叹道:“薛夫人礼数周全,切莫自责。方才若非陛下开口, 我们都不知你二人在廊后避让!”

    侍婢哀求道:“奴有罪, 奴见陛下与大将军走到长道尽头, 几乎看不见了, 才敢叫薛夫人出来。莫说陛下蒙眼背对夫人,就算睁着眼,也看不见夫人啊!”

    郁卿忙道无事, 心下却疑惑,难道谢临渊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横竖他已发现,多想无用。但气还没消,脑海中也总是浮现,他反复质问她是谁的模样。

    郁卿眉头紧皱, 越想越蹊跷。

    到了耳房,侍婢取了身新衣裳来换。

    屋中唯剩郁卿与易听雪,在熏香堆炭的软毯上坐下。

    郁卿一边解衣服,一边嘟囔:“你现在还觉得他是圣明君主不成?”

    易听雪焦躁地饮着茶:“或许有什么误会,你与林渊有瓜葛,但那都六载过去了,陛下如今坐拥万里江山,怎会如此小气,至于当众为难庶民臣妻?”

    郁卿沉了脸,不咸不淡道:“不论是否小气,他不愿让我知晓他姓谢,是清楚我配不上他,怕我缠上他,怕我是癞蛤蟆吃他那天鹅肉。若你身边有个身份卑贱的男子缠着你,你如何做?”

    易听雪:“自是离他远远的,将他贬到岭南去。”

    郁卿冷声:“对。所以陛下断不会自降身份,当众纠缠于我,只会心里犯恶心,对我避之不及。再找个机会私下给你穿小鞋,让你带着我滚得远远的。哪有天鹅看见癞蛤蟆,冲过来质问你是青蛙还是□□,不都一样么?”

    “你怎是癞蛤蟆呢!”易听雪捏了一把她的脸,旋即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蹊跷在哪,不禁叹道,“夫人看得明白。”

    郁卿穿上里衣,缩在毯子里,双手抱臂搓了搓,暖和身子,气道:“明白何至于被骗七年?我才是瞎的那一个!”

    易听雪叹了口气,她们二人只想偷偷看陛下一眼,若发现他真是林渊,郁卿就多避一避,照顾薛郎的青云路。

    若他非林渊,那郁卿无论拿诰命、去宫宴,都无所畏惧,堂堂正正行走世间。

    如今形势转换,敌在明,我在明。

    陛下知晓她身份,主动权就落在了他手中。

    易听雪安慰道:“你是我夫人,陛下不会太过分。”

    郁卿咬牙:“明知道我是你夫人,还让我当众丢脸,他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他就是个……”

    易听雪赶快捂住她的嘴:“我知你脸皮薄,但那是陛下!”

    “疯子!”郁卿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易听雪思忖片刻:“算了,若不然我找吏部侍郎吃顿酒,请他将我外放。我们远离京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父母官,可不比京都逍遥自在?这几日我也知晓了京都官场水深,我性子直,素来不擅长勾心斗角。”

    良久后,郁卿缓缓抬头,拉住她的手:“是我连累你。”

    易听雪斥道:“说什么胡话!若不是你,我连状元郎的名头都没有。”

    郁卿愣了愣,忽地笑出来。

    没错,她来这世上,彻底改变了易听雪的命运,那值得了。

    换好衣服,换了心情。二人从屋中出来,冰嬉已结束,宴上还有人想拉着状元郎喝酒,易听雪连忙推辞,说要回家陪夫人。周遭掀起一片调侃声。

    临走前,老侍官匆匆赶来,见二人神色无碍,道:“今日招待不周,给薛郎薛夫人赔个不是。”

    郁卿不想再来玉江园,但对大将军府中人印象不错。

    尽管他们的善意,为的是讨好薛郎,这个未来的天子近臣。

    老侍官送二人到门口,含笑表明态度:“今日之事,二位莫放在心上。陛下心神不畅,偶然迁怒夫人而已,并非无缘无故混淆赏罚,倒错是非。薛郎且听我一言,今后做天子近臣,这种日子长得很呐!总得习惯。”

    他的意思,是大将军府会将今日之事埋进土里。

    郁卿与易听雪对视一眼,难以置信:“心神不畅?迁怒?”

    “习惯就好!”侍者笑呵呵道,“二位可知,这玉江畔、玉江园最初不为此名,而是唤作‘郁江’,有春木繁盛,香草馥郁之意。这名字都叫了千年,谁知陛下三年前开春来此,忽然心神不畅,震怒雷霆,命史官并天下著作将‘郁江’通通修作‘玉江’。还说郁郁寡欢,郁郁而终,此字不吉祥。”

    “连一条江水都被迁怒,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了。这些年圣意愈发难测,何止牵累薛夫人一人。习惯就好啊!”

    郁卿头皮发麻:“……”

    易听雪浑身一滞。

    二人呆呆回到家中,对坐到夜幕降临,才想起点烛火。

    易听雪倒吸一口凉气:“你当年做了什么,竟让陛下怀恨至此。”

    郁卿也毫无头绪。她最近的确想起来一些零散片段,但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

    在没被建宁王掳走前,他们就像普通小夫妻,她对林渊可好了,堪称问心无愧。他不说报答吧,怎就恨上她了?

    易听雪道:“我从前听你说,建宁王逼你给他寄了一封恩断义绝书,可是这个原因?”

    “还有这事?”郁卿睁大眼,好半天才茫然道,“哦,好像真有啊……你居然记得,我都不记得了。”

    易听雪顿时无语,不过这也正常,她与平恩侯之间的事,也不大记得了,郁卿却很清楚-

    从玉江园回来后,谢临渊去了议政殿。

    柳承德已整理好奏章,听到脚步声,抬眼却看见天子面上未缚绸带,心道一声古怪。

    谢临渊坐下后,拿来观音画卷展开,阴沉的眸子盯着画卷上的人。

    除了身形,薛夫人与画中观音的面容,无一处相似。

    他仔细看过,薛夫人面如莹润白玉,脸上没有一点瑕疵,更遑论有痣。

    他取出缎带缚在眼上,隔着朦胧白绸,再看画中人,却与记忆中的相似了。

    天公恨世人,今日偏不阴晦暴雪,非要晴得明媚,教他隔着白绸,也能依稀看清画卷上大相径庭的脸。

    谢临渊随手提起笔,一大片墨汁洇开在观音脸上,覆盖她面容,又将画倒扣在桌上。

    到了傍晚,天色终于如愿以偿地阴下来。

    狂风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极了有人在敲窗。

    谢临渊起身拉开窗,凛风涌入寂寥的殿内,鼓起他广袖衣衫。

    窗外无人,唯有枯枝。

    柳承德走来提醒:“陛下,保重龙体。”

    谢临渊不言,静静站了片刻,才又回去看奏折。

    如今朝臣们知晓他批得勤,递的也多,能不亲自觐见他,就不见。

    他放下一折又一折,再拿起时,手头却摸了个空,抬眼才发现全都批干净了,竟没有下一折。

    难道天下只有这点事?

    柳承德说刚至戌时。谢临渊蹙着眉想,定是她魂灵故意在天上作祟,令天下过分太平,只为让他在入夜后就寝前的这两个时辰里不得安宁。

    他坐在议政殿里,一时竟不知要做何事,也想不起曾经他都在闲时做何事。

    从前他好像会与人弈棋,但不知何时他也不弈棋了,整座议政殿中甚至找不到一张棋盘。

    殿中昏暗,无数盏铜灯将他一人投出无数个虚影,模模糊糊交织在一起,孤独又喧嚣。

    他垂眸,翻开桌前那幅糊了的观音像。

    她不该生成那样。

    脸上不该有痣。

    但谢临渊也想不到她会生成什么模样,他依稀记得她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小,脸颊消瘦,眼睛很大,只有半截眉毛。但他无法将它们具象成一张脸。

    他眼前浮现薛夫人的脸。

    这世上有容貌截然不同,但轮廓,声音和气息都相似的人?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应该捏一下她脸颊边的肉,确定她没有易容。

    他蹙眉沉思,命人取来贺楼敬的卷宗,看完后沉默了许久。

    离亥时尚有一个时辰,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摧磨,宫漏每滴一下都要过去一整年。天地好似一只熔炉,焚干人的心神。

    谢临渊不明白为何只是今早去了一趟玉江园,就变成现在这样。

    于是他传唤了御医。

    诊过脉后,他压着不耐的嗓音问:“朕疾何在?”

    御医忽然不太敢说话,好半天才垂首道:“陛下眼疾尚未痊愈,需多加休息,切忌大怒大悲。”

    谢临渊顿住,片刻后似是满意了,让他下去。

    他闭上眼,取来缎带遮目。

    昏暗的殿内,唯一的烛火光芒也被彻底侵蚀,只留下沉沉黑暗。

    他有眼疾时,最痛恨黑暗,分不清昼夜,大多时候也感受不到膝下的腿。他从身居高位,威名远扬的太子殿下,到终日躺在床上,坐在轮椅里废人,会因为摸不到筷子这种小事,难以抑制地暴怒。

    然后,总会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臂上。她不说话,或者说了什么,处在暴躁中的他也没能听见。

    她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捂热,一点点掰开放平,再把筷子放在他手心。

    “其实用调羹更方便,你非要用筷子,那我以后在桌缘刻两条槽,你沿着槽摸就能摸到了。”

    “你夹不到呀,那我移一下盘子吧,你循着声音试试能不能戳中盘子中央,就当陪我玩嘛,试试呗。”

    “你听觉好敏锐啊,我挪得那么快,你每次都戳中了。我眼睛能看见,有时都会慢半拍。所以你也不是非得看见。靠听一样能做任何事,甚至比别人做的都好。”

    “你先用听觉吧,大夫说你的眼睛是熏伤的,他治不好,但说不定有人能治好,等我们攒够了钱,去大城市看看。”

    “你的眼睛居然不需要什么东西遮一遮光吗?我看好多古……人都是拿一条白绫遮在眼睛上,有种瞎了但很俊俏的样子。你要不要试一试?嗯……林渊,林渊!你试一试嘛!”

    那时林渊说:“我为何要告诉别人我是瞎子。”-

    御医从大殿中出来后,在宫门口遇到了裴左丞。

    裴左丞很关心陛下龙体康健,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为陛下寻来各地妙药,却依旧不能治好他的眼疾,因此册立皇后之事被一推再推。

    御医被他堵过许多次,不耐烦地叹道:“左丞大人,你还不明白?陛下非是眼疾,而是心疾!他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想看见!”

    裴左丞一滞:“荒唐,哪会有人喜欢失明?”

    御医沉默许久,道:“那就要问陛下自己了。”

    裴左丞皱眉不语。

    或许陛下眼疾比看上去更为严重。只不过怕人发现,才遮遮掩掩,一直避而不谈,甚至讳疾忌医。

    若不然,为何常年竖着玉屏风?定是为了掩饰他眼患重疾。

    奏折可以口述代批,但亲见召谈却易露痕迹。满朝文武一抬头,看见陛下日日夜夜系着条白绸缎,定要军心大乱。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测出了真相。这几年陛下因政事繁忙,稍稍疏远了他,但当年婚事已有门下诏书拟定,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二日,裴左丞递上函信,邀请陛下于小年夜来府宴。

    大虞册立皇后一般都在正月初一,正好他可以借机探探口风,否则还得空等一年。

    内侍禀告后,回来问他:“左丞大人,陛下问小年夜都请了哪些家?”

    裴左丞一一报出,他请的不多,皆是陛下一手扶植的朝中新贵,譬如平恩侯,崔大将军,大理寺少卿,状元郎薛廷逸等。

    不多时,内侍便笑着回来道:“恭喜左丞,陛下应了。”

    听见这话,裴左丞顿时情志舒畅。陛下定明白他什么意思,不会让他空跑一趟。待孙女嫁作皇后,他就告老还乡。近几年朝中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他只求急流勇退。

    小年夜,裴府通宵灯火,歌舞不绝。

    然而,裴左丞只与陛下隔着玉屏风,说了几句话。

    陛下一直坐在玉屏风后饮茶,视线落在席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宴未过半,他就走了。

    到了正月初一,文武百官朝贺后,陈克也终于得了假。

    他从殿中走出时回身望去。

    寂静的议政殿中,唯陛下一人,坐在长案前,案上倒扣一副毁了的画。

    他越走越远,于是那大殿愈发寂寥,直到殿门关上,遮蔽视线,天子便远得无法触及了。

    陈克叹了口气,往年陛下过年也是一人,将身边所有人都赶走。

    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年好过,少时他在平北军中效力,为陛下所救。认识的人也都是平北军里的莽夫,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两三个兄弟。

    陈克扭头进了营帐,邀兄弟们一起去吃酒。他一掀帘,瞧见帐中多了一熟人。

    “杜航?”他笑道,“你怎在此?”

    杜航也愣了:“陛下年前急诏将我调回京啊。我在马上足足跑了三日呢,还是半个时辰前才到了京都。衣衫都没换!”

    陈克竟不知有此事,但陛下做事自有用意,便没放在心上,招呼他一起吃酒。

    杜航摆手说明日还要觐见,但陈克几人极力相劝,实在盛情难却,就一起去了酒楼。

    进了东市,陈克几人勾肩搭背拐进酒楼时,忽然看见杜航皱着眉,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望着街对面的爆仗摊子。

    陈克推搡道:“看什么呢磨磨唧唧的?”

    他顺着杜航的视线望去,“嘿”了一声,拍了下他后脑勺。

    “别看了!色-胚!人家是状元郎的娘子。”

    杜航喃喃道:“不啊……她不是死了么?”

    陈克骂道:“什么死了,过年呢多不吉利。”

    杜航扭过头:“她是白山镇死掉的郁娘子啊。”

    陈克愣了愣,拍拍杜航的肩,哀叹道:“你看错了,我见过郁娘子画像,她们生得的确相似,就连陛下也认错过。”

    杜航哭笑不得:“你见过画像,我见过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