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我已经掌控你了
从墙边到天子案牍。
叠累的奏折堆坍塌, 辟雍砚翻落,松烟墨流淌了满地,洇上郁卿散在金阶上的心衣。
越是不甘, 越要强求。谢临渊丝毫不顾及自己,用尽一切, 让她在反抗之前,就迅速陷入混乱沉迷。他拖着她共沉沦入滔天怒潮。又在令人窒息, 暗无天日的深渊中, 一霎迸射出无比绚烂的花火。
郁卿横在议政殿天子案牍,失神地望着穹顶藻井。一条怒目金龙盘踞其上, 气势磅礴, 像汹涌的漩涡,将她的魂魄也吸进去。
耳畔响起他痛苦而低哑的气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唤我渊郎。”
她眼瞳颤动,极力夺回了思绪, 在波涛中扬身, 狠狠锚定了红潮中起伏的锁骨, 她刻下尖锐的痕迹, 一路攀爬蔓延向上。越靠近山岭,谢临渊屏息的时间越长,换气的声音就越压抑, 直到山尖被咬住。他似感受到了溃败的迹象,立刻退开,将她的天地倒转,誓不罢休。
沉舟翻船,金阶如水, 郁卿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小舟竭力抵岸,却被一次又一次窒入海中。
“唤我渊郎。”他重复。
郁卿咬着牙,冲颅的颤栗化作泪水,缀在案牍边雕刻的花瓣,如朝露,如流萤,来不及消散。潮水暂时褪去时,她趴在岸上大口喘息,翻过身去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转瞬又堕入翻腾孽海。
她身下明堂奏疏脏污,紫檀案濡湿,五龙玉玺滚落。龙首裂开一道缝隙,金穂搭在她低垂的凝白指尖。
谢临渊的墨发冰凉,拂过她红透的眼角。
“唤我渊郎。”
一滴泪,顺着睫根溢出,坠没鬓边。
郁卿持续在他肩背上留下尖锐的抓痕。她红唇颤抖,并未张开,换来破浪的长风连续冲撞她最致命的要害。
案牍在风击下狂响不止。
暴风雨混入她垂死的哭吟。
郁卿一败涂地,彻底屈服在澎湃汹涌的浪涛中,嚅嗫着满足他的索求。
“渊郎。”她涕泪交加,认输道,“渊郎……”
谢临渊的长指梳入她潮湿的发间,捧着她的脸,指尖一点点描摹她的眉眼轮廓,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艰涩地咽了咽,遏制住冲动,只为再听一次:“方才你说了什么?”
郁卿脸颊湿透,清澈的眸子迷蒙散乱,混淆今夕何夕:“渊、郎…8以4吧1六9陆三…”
谢临渊闭眼,陷入熟悉的黑暗,垂首与她前额相抵。
“我没听清,可否再唤一次?”
“你故意的!”
年少的郁卿羞恼地嘀咕。
不在金銮宫阙,不在庙堂明台,而浩渺天地间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二人站在树下,她被他惹恼了,想推开他,气急败坏伸出手,却心疼他的伤势,转过去狠狠推了一把庭中榆树。
她痛得甩了甩,林渊立刻捂住她的手,刹那与她笑作一团。
枝上冬雪倾泄淋下,至他与她共白头-
浴堂殿在天子寝宫西侧,上次带她来时,郁卿睡得很香,可一入水便醒了,惊慌失措地扑腾,两条手臂扒住岸边的白玉兽首,浑身颤抖。
他才想起她怕水的事。
谢临渊立刻把她抱上池岸,等她在他怀中镇静下来,再下池,用手臂搭成一座半没入汤池中的桥,让郁卿坐在他臂弯里,同时扶着他与岸边,给她清理干净。
这次郁卿尚醒着,看见满池氤氲的热气,面色僵硬,在他怀里挣扎着。
谢临渊又一次将她放在池岸旁。
满室都在粼粼波光中摇曳,连视线都朦胧不清,热气蒸腾,让她周身暖香更为明显。
郁卿垂着脑袋,一手撑在岸边,另一只手勉强在心前拢住衣衫。她的衣衫早就脏污发皱,被丢在议政殿,如今身上裹着他的龙袍,半截衣带和纤长的小腿都浸在水中,顺滑如绸的发丝披散,发尾也落入汤池中。
她几乎坐不稳,需要他撑着腰背。
谢临渊垂眸不言,进入汤池,要将她也抱下来。
郁卿吓得推搡乱踹。水花不断溅起,最后发现水面只到她腰际。而她坐在谢临渊撑在池壁的手臂上。他贴得很近,另一手扶着她的腰,用身体圈住她,让她感受不出这个汤池有多大。
他塑起的墙与桥都异常坚固,郁卿这才安稳下来,沉默着不说话。任他缓缓地,试探地摘去她身上外袍,放在一旁,给她清理他造的孽。
郁卿坐得有点高,因此让谢临渊微微仰视着。
造化实在钟情于她,每一笔都勾勒出灵秀风韵。细颈弯曲的弧度,双肩与臂腕的线条,浑然天成,一路蔓延到指尖。好似栖息在沙洲的白鹭。
谢临渊不得不承认她美丽得超乎他所想。
而他印象中,郁卿一直是个上蹿下跳,没头没脑的野兔子,被他揪着耳朵捉住后,就一直用腿蹬他,踹他,红着眼睛竖着板牙咬他。
郁卿拧眉道:“你在笑什么?好瘆人。”
谢临渊唇角回落,淡漠道:“你踹人的力道太弱,像在打情骂俏。”
郁卿狠狠给了他一脚。
“……”
郁卿差点飙泪,她脚好痛:“你肚子怎么是硬的?”
谢临渊嫌弃地看着她,好似看笨蛋,忽然握住她的足跟,拽出池面检察。
她不着寸缕,膝盖屈起,被叠着腿压到身前。
“别乱动。”谢临渊皱眉冷声,看见她细白泛粉的足尖并没有红痕碰伤,就放下了。
郁卿怒目而视。
谢临渊似是不耐烦:“又要怎样?是你先踹朕的。”
郁卿羞恼地收回视线,垂着眼,不想计较了,翻篇吧。
满室水声。
半响,忽然听见他冷哼道:“你还想继续,那让你再踹朕一下。”
“??”
这真的是人么,这是狗吧?
郁卿气得想给他当头一锤,但估计他又会说挑衅她的话。于是她选择好好谈谈。
“我再踹多少次,也不可能做皇后的。”
谢临渊脸色迅速冷淡下来,长眉紧蹙不出声,就这么干站着。
郁卿忍不住笑了,为何不开心呢?刚才嚣张的是谁呀?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哦?
谢临渊嗤笑:“你凭什么笑?”
“笑你可怜。”
“是你比较可怜。朕有江山万里,无上权力,你连一点份位都求朕赐予,朕随时都能将你打入贱籍。”他忽然贴近郁卿,浓黑的眸子里带着嘲讽,“就连你的身子都由朕摆布。”
郁卿毫不避让他的视线,认真道:“那为何我一笑,陛下就愣住。我一哭,陛下就焦急?我不笑不哭陛下就要犯疯病。我离开一刻,陛下就会心神不宁,要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陛下不管多气愤,只要得到我一次,就能立刻恢复平静,全然忘了所有事。难道陛下还没发现么?你越靠近我,你越离不开我啊。”
“笑话。”谢临渊忽然后退一步,撤走他支在池壁上的手臂。
郁卿眼中闪过慌乱,即将淹水中时,瞬间被他拦腰提起挂在身上。
她惊惧未定,喘着气,手臂僵硬,死死环住他脖颈。
谢临渊挑眉道:“是谁在掌控你?”
还没待郁卿回答,他就作势要推开她。
郁卿立刻紧紧缠上来,不停往他身上爬。手臂缠着他的脖颈,将她的脑袋极力搭在他肩膀上,好似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离开他就会溺死在水中。不论他怎么推,她都决心抓住他。
谢临渊轻轻推了几次,再没有动手,任凭她瑟瑟发抖贴在他身上,说什么也不松开的样子。
他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甚是稀奇。竟让他有种大仇得报,恨意解脱的快感,以至于心中怒火都暂时熄灭,甚至忘了质问是谁离不开谁。
他真该让她一辈子都待在水里,永远也不要游回岸边。
可是片刻后,郁卿缓缓睁开眼。
她又看穿了他。
这个对人对己都心狠手辣的暴君,对她却愈发狠不下心。
就像他会将她打入贱籍,但不会真放任她遭人凌辱。他会将易听雪下大狱,但会让平恩侯悄悄去照顾。他给她上脚链,但占有她后竟全忘了。如今只要打一架,他什么事都能既往不咎。
郁卿忽然明白,谢临渊再生气,也不会放任她落入水中,只会吓唬她。
他总让她有机可乘。
雾气弥漫,他整个人都倒映在她镜湖般的眼眸里。他们发丝交缠在一起,像水中游动的蛇。
郁卿歪着潮红的脸,环着他的脖颈,轻声宣布:“我已经掌控你了。”
谢临渊扬起下颌,喉结上水珠一滴滴滚落,感受到郁卿放在他颈后的手,因湿滑而紧张地抓握着他的脊梁。
他侧目冷嗤一声,似是根本不信,伸出手去推她。
他的力道极轻,甚至不及汤池波涛的推力。
郁卿暗中咬牙,忍住浑身颤栗的恐惧,就在他触碰她的一瞬间,松开了他。指尖从他脖颈滑落,手臂像一条柔顺的披帛,瞬息间落入水中,一滴滴水珠飞溅落在他侧脸。
她顷刻后仰,失去重心,汤池波涛上涌,淹没她的脸颊。
波光映动,点亮谢临渊眸底的一丝慌乱。
他猛地将她捞回来,紧紧抱在身前,指节牢牢扣在她腰身与臂间。
郁卿抖若筛糠,惊恐地喘着,再次攀上他的脖颈。
她抿着嘴唇,抬起湿透的长睫,勇敢与他对视。
谢临渊正无比愤怒地盯着她。
耳畔,彼此心跳声剧烈。
一声一声,是胜利者的鼓点。
热气氤氲,模糊二人的视线。
片刻后,谢临渊倏然转身,一把将郁卿提到岸边丢下。
自己抽了身干净寝衣披上,一言不发,径直离去-
自那日后,谢临渊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郁卿敢笃定,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竭力证明自己,不受她的掌控,切割和她所有的联系。
承香殿中,也没有人来教习,无人再提起居注女官的事。
谢临渊不来,郁卿也不提。
只有雪英偷偷望向她的目光,带着欲言又止。
终于有天,雪英再也忍不住了,问道:“夫人,你就不好奇陛下在做何事?”
郁卿缝着手中布偶,笑道:“嗯?在做何事?”
雪英目光复杂:“陛下要大婚了。”
郁卿只淡淡哦了声:“何时呢?”
“下月初八。”
郁卿说好,继续低下头缝着布偶。她最近经常请司娘子来跳舞,还给司娘子亲自改衣裳。雪英非常不赞同,宜春苑说到底不是良家人。
郁卿听罢没有多言,给雪英也做了一个布偶,身上套着一等宫婢的衣衫。送给雪英时,还祝她今后能得偿所愿。
这话好像有辞别之意,雪英也没细想,开开心心收了,还夸郁卿:“夫人手艺竟这样好。”
郁卿笑道:“一开始真的很不好,我制衣还行,绣花只能说够用。你可知,我第一次绣在手笼上,绣了一个——”
她忽然顿住。
绣了一棵极为简陋的树,由两个三角形,一个长方叠在一起。
还绣了一条四不像的鱼,一个三角连着一个圆。
手笼送给林渊的当晚,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嗓音干涩地说了两声好,接着取出那封信,送她去建宁王府。
“总之绣得惨不忍睹。”郁卿叹道,“一开始做衣裳也是,缝的乱七八糟。”
“那之后如何好起来了?”
“多练。”
“夫人要是能将练缝衣的一半决心,拿来练字识文学宫规,或许就……”
雪英立刻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郁卿并未在意,笑道,“那不一样,为了喜欢的人能过得更好,我日日练都不会累,反而觉得开心。”
其实她一开始也没多喜欢缝衣服,只是练久了,能借此谋生,便一直做着没断。
但她看到识文学宫规就烦,天天想偷懒,很明显是什么原因。
到初八那日,宫中上下皆匆匆忙忙。承香殿好似被排挤到了边缘,满殿宫人皆照常服侍郁卿,好似这场大婚与她无关。
郁卿只带着雪英出门,拒绝了其余内侍。她旁观着宫人们来去匆匆,备帝后轿舆,迎皇后仪驾,宫中上下处处铺垫帷幔,准备祭天大典。还要迎裴氏长达数里的妆奁。人人皆议论着裴氏女的妆奁,从裴府一路抬入宫中,一个时辰都没送完。
许多地方都不能去了。郁卿只好绕着宫墙,沿着最偏僻无人处走动。
雪英忽然拦下了她:“夫人,那边就是东苑了,我们该回了。”
郁卿面色如常,嗯了声:“那去附近的园子转转吧。”
雪英发现郁卿的双手微微颤抖,以为她心中难过,叹道:“夫人可是后悔与陛下置气了?”
郁卿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雪英不明所以,或许夫人只是自我安慰。
她们走进千步廊后僻静的园林,郁卿忽然笑道:“雪英,我有些内急,你在此处等等我。”
雪英蹙眉:“我同夫人一道去。”
郁卿正要扯理由,园子尽头突然传来响动。
郁卿一愣,赶快拉着雪英道:“走,我们不要打扰到别人。”
她带着雪英匆匆往另一头走,被一群内侍追上。
“夫人留步!”
郁卿惊疑不定地转身。
内侍惶恐下拜道:“陛下请夫人去甘露殿。”
郁卿脸色惨白,转念一想,谢临渊若真看破了她的计划,为何不直接将她锁在承香殿,非要大婚当日叫自己去天子寝宫?
“我去甘露殿作何?”郁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紧张的心情,端起一个笑,“不好惊扰帝后大婚。”
内侍欲言又止,脸皱成一团:“此事……唉!总之请夫人快去吧,再不去陛下就要砸了甘露殿了!”
第52章 第 52 章 离开皇宫
帝后大婚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固若金汤的长安宫被打破,宫人们能频繁与外人接触。
越忙乱时,能钻的空子越明显。过了今日, 再难寻到下一个好日子了。
她以为谢临渊这次能忍得久一点。
起码是大婚结束后,等他对她的执念和感情消退了, 心狠手辣重占顶峰,再来狠狠教训她。
正好那时她已经跑了。
郁卿垂着头, 和内侍来到甘露殿外。
遍目龙凤铺陈, 金光与艳红交织,隆重庄严, 她眼花缭乱瞥了一眼, 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
甘露殿外,宫人们跪了一地,皆瑟瑟发抖。
内侍高声通传:“陛下,皇后娘娘,郁夫人请见。”
“让她进来。”天子的声音隐隐压着怒火。
郁卿脚步迟疑, 走进殿门, 满地碎瓷, 昭示着方才的龙颜大怒。
后殿案前的红烛下, 坐着谢临渊和他的出身六姓七望,世家高门的新后裴氏。
她华贵迤逦的衣摆,在金台铺开, 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本是大喜之日,裴皇后却面色惨白,仅能维持着表面端庄,看向郁卿的眼神亦是惊疑不定。
郁卿只瞄了一眼皇后娘娘,准备按规矩行跪礼。
她刚要屈膝跪下, 谢临渊突然道:“起来!”
郁卿又站直了。
帝后沉默无言,只是谢临渊的气息更为沉重,似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好似灼烧。
郁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致也能猜到,裴皇后彻底惹恼了天子,甚至到他摔酒杯,丝毫不给情面的地步。
难不成他想当着裴皇后的面,狠狠羞辱她一顿,告诉她无法掌控他?
那就太可悲了。明明她在承香殿里,这么多日,谢临渊都不敢来见她,不敢听闻她的消息,连雪英都不得传唤了。
他自己不明白为何?
龙凤台上的红香燃烧,囍烛摇曳。
香灰一点点洒落,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谢临渊疲惫低哑的嗓音:“下去吧。”
他平静了许多。
好像她只是来走个过场,给裴皇后见一面。
郁卿不发一言,非常安分地躬身告退。
谢临渊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片刻都不离开。
她身影越来越远,退出内殿,在前殿回身。
柳黄色飞燕衔花金缕衣上,流光跃动,下摆在空中如惊鸿回旋。
她步履轻盈,每一步都踩在他心跳的节奏上。
背影渐渐远去,融进殿门外的灿烂夕阳。
“回来……”
裴皇后听见天子口中微不可查的气声,仿佛他极力压制自己说出这句话。
红烛噼啪作响。
裴以菱出阁前,太公忧虑地同她说,这段时日天子过度操心国事,夜不寝,日难食,除了听政批阅公文,就是站在议政殿的连窗前,望向窗外千古孤松。
那松柏据说是大虞开国皇后死前寻来,为她相识于微末的陛下植于殿侧。以喻她情意坚贞难改,不畏世间严寒,千秋万古常青。
天子不许内侍再点灯。
他彻夜在长安宫幽寂的宫道上徘徊,不知欲去何处,又只得回到议政殿中,继续凝望着孤松。
他像被抽走三魂七魄,极快地消瘦憔悴下去。本就锋利的面容更似石刻刀削。屡屡在太元殿朝会上,出神地望着帘后,不知在想什么。
朝臣们只要稍稍问起,何事让陛下烦忧,就会引来天子震怒。甚至有天拔出龙纹剑,劈了太元殿龙椅一剑。
裴以菱不动神色地抬眼,被天子惨白骇人的脸色吓住。
他下颌紧绷,青筋起伏得显眼,墨黑的眼中滔天苦海翻涌。
吸气时,薄唇微动,又不慎泄露了一声:“回来……”
裴以菱望向郁夫人远去的背影。
她的确美貌过人,走下金阶时,袖摆扬起,像翩飞的蝴蝶。
左右内侍肃穆静立,缓缓将金銮殿门合闭。
那一框夕阳越来越窄,她的背影淡入光中,即将消逝,如一场梦幻泡影飞去。
就在此刻,身侧天子倏然起身,那道压抑了千千万万遍,浸透痛苦的两个字冲出喉咙:“回来!”
谢临渊胸中一阵尖锐的疼痛,教他几乎难以站直,头晕目眩。按在沉香木桌沿的手上青筋暴起,指节颤抖发白:“朕叫你回来!”
窄窄的光隙重开,映上长殿金阶,璀璨夺目。
夕阳彻照下,她遍身通明。
逆光转过头,似是不解。
谢临渊怔愣片刻,不顾手腕碰翻桌上白玉碟,大步向殿门而去。
他越走越快,几乎疾奔起来,气息急促,伸手一把将郁卿拽进怀里。
他环抱的力道极大,似要割开血肉,将彼此骸骨永远嵌在一起,至死不分离。
殿中响起郁卿挣扎呵斥,拳打脚踢的声音,她极力推搡后退,谢临渊就拼命抱紧她,不顾落在头上身上的重击,不论如何都不再放开。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啪!
甘露殿内外宫人腿脚颤抖,纷纷低下头跪了一地。
裴皇后吓得花容失色,颤巍巍起身,不敢想是谁打了谁,只当天子打了郁夫人。
她刚要开口,试图调停二人,劝他们有话好好说,劝陛下息怒,郁夫人只是弱质女流。
就听天子咬牙道:“你打多少下都行,你不开心朕就给你打到开心为止!”
裴皇后吓得差点摔倒,扶着凳子稳住眩晕。
……何至于此!
裴以菱心中,当朝天子君威深重,不苟言笑,性情喜怒无常。他极看重权势,厌恶儿女情长,行事恣意,手段毒辣。屡次三番削弱世家势力,毫不手软。
这个郁夫人,她也见过,她是薛廷逸的妻子……她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郁卿不言,缓缓放下打人的手。
谢临渊闭着眼,鬓角贴在她耳畔,埋首在她颈窝,颤声道:“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你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这样那样,我只是待在承香殿里。陛下想见就来见我,想拦我就拦我,我何曾拒绝。”
谢临渊紧紧抱着她,咬牙切齿,嗓音爱恨难分:“你明知故问!”
郁卿感觉自己是罂粟。
触碰会上瘾,远离会痛苦。
太上瘾就会忌惮,忌惮才要远离,不堪忍受痛苦,只好再次触碰,加倍成瘾,恶性循环,渐渐抛弃一切,沦入泥沼。
郁卿翻来覆去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握住五指,又张开手心,好让自己看看,手无寸铁的她如何做到这一步。
她叹了口气:“那陛下先请皇后娘娘去歇息。”
他不要脸,她还要。
谢临渊缓缓放开她,只是依然攥着她的手腕。
郁卿一把甩开。
他怒目而视,就要发火!
郁卿平静道:“不想谈,就算了。”
谢临渊咬着牙,生生将抵在齿边的话,咽进喉咙里。他紧紧盯着她,侧首让裴皇后和所有人都下去。
裴以菱惊恐忌惮地望着郁卿。
郁卿沉默片刻,垂首道:“娘娘见笑了。”
她显得尤为安分,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任何恃宠而骄的迹象,不像个尖酸刻薄的人。
裴以菱太过惊骇,竟不知该说什么。对天子的敬惧让她无话敢说,世家贵女的教养让她不好再留,立刻行礼告退。
她出去后,殿门重新关上。
只剩二人。
谢临渊眼中满是解脱后的疲惫,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靠近她,伸手再次将她拥入怀抱,这次却温柔许多。
郁卿冷眼看着屋中囍烛,龙凤盘踞的床幔,叹了口气。
“陛下,我有点饿。”
谢临渊扭头冲殿外提声道:“传膳。”
“我想吃缠花云梦肉,单龙金乳酥,玉露团,和金银夹花。”
谢临渊一滞,眼中甚至闪过恍惚。
他几乎没听过郁卿提要求,她总在拒绝他。
当她开口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还想吃什么。”谢临渊蹙眉,“朕的光禄寺养了两千多个供膳,你就点四个?”
郁卿推开他:“剩下的陛下想吧,我爱吃甜的。”
谢临渊当然清楚她爱吃甜的,他每日都让光禄寺换不同菜肴端到承香殿,命雪英记下她每道菜吃了几筷子,然后回禀给他。
不出十五日,就摸清她胃口了。
谢临渊转身去殿外。
郁卿攥紧袖袋,坐到桌前,盯着他走出殿门,低声嘱咐内侍,报了一串她喜欢吃的菜名。
她双手颤抖,取了两个茶杯,迅速抽出袖袋里的药粉,颤着手撒进对面杯中。
药粉发白,有淡淡的清凉气味,郁卿不敢多撒,匆匆收了袖子。
她心跳如擂鼓,闭着眼努力深呼吸,平复颤抖的手。
谢临渊很快就回来了。看向郁卿时,她正在给二人倒茶。
“请 坐。”郁卿垂眸道,“方才陛下责备我态度不好,那究竟什么才是好?”
谢临渊抿唇不言。
今日就很好,穿着他命宫中织造为她做的金缕衣。他请她来,她就来看他。她生气了会主动打他,不会骂他狗皇帝,她在他失控时,维护他的颜面让裴皇后先下去。他抱她时,她不会过早推开。
她愿意和他提要求,主动和他说想吃什么,愿意让他继续照顾她用膳,和他说请坐,问他什么态度更好,还给他倒茶喝。
她好像不是那么抵抗了,尽管还是太冷淡。
谢临渊端起茶饮下。
这是她重逢后,第一次给他做什么事。
他……满足了。
谢临渊亦不敢置信,如此简单的小事,竟让他抑制不住地想笑。比黔中道南洪疫好转,还要令他喜悦。
其实他并非天天想做那种事,只是每次被她狠狠拒绝,心中都会升起难以平复的暴躁。
他想象不出还能怎么更好,她对林渊那样……就是最好的。
谢临渊忽然冷嗤一声。
他们都清楚,此生不可能了。若能和郁卿这样磋磨到老,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谢临渊淡淡道:“无所谓。朕也不是很在乎你态度能有多好。”
郁卿听罢,不知为何深深叹了口气:“那行吧,我觉得陛下对我很不好。”
谢临渊脸色一阴,沉默片刻,道:“朕对你的确有亏,但朕也命宫中织造为你做金缕衣,一百一十六件,不曾让你笑过一次!”
郁卿觉得一百一十六件有些耳熟,这个数字太具体了,或许他们曾约定过。
“我爱的是金缕衣吗?”郁卿淡淡问。
谢临渊一滞。
难道不是年少时的她,向他索要金缕衣吗?
然而,谢临渊刚要开口,忽然身子一斜。
他似是身经百战,有些耐药性,竟咬着牙一时抗住了。
谢临渊死死扶住桌沿,试图撑起上身,视线瞥过茶杯,他猛地盯向郁卿,眸中尽是不敢置信,悲恨交加。
“为何……”他半句没说完,墨黑的眼瞳散乱,彻底栽倒在桌上。
郁卿瞪大眼,浑身颤抖,急促地喘息。
她慌张地掏出剩下药粉,掰开他的嘴,悉数撒进他口中,胡乱提起壶把,往他嘴里猛灌。
茶水顺着他脖颈落入龙袍领口。
殿外传来内侍的高声通报:“陛下,可要摆膳。”
郁卿猛地一抖,茶壶摔在地上,碎裂声响!
殿外沉默一瞬,郁卿捏着嗓子高声道:“都下去!”
内侍们似是误会了什么,郁卿正好想让人误会。
她尝试将谢临渊拖上龙床,胳膊却颤抖脱力。
她又急又气,狠狠踹他!
“疯子!狗皇帝!我恨你!倔驴!狗贼!让你欺负我!让你骂我!强上我很爽是吧?让你爽!让你爽!去死吧!”
郁卿踹得腿都麻了才停下,恍然发现脸上都是泪水。
她用袖子擦了把眼泪,用鞋尖踢了踢他的鬓角。
他并未苏醒。
郁卿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无比真心,无比畅快明朗的笑容。
天上忽然刮起狂风,殿内喜烛飘忽闪烁。
郁卿笑着笑着,忽然捂住嘴,哽咽地停在原地。
眼泪倏然落下。
滴在金阶上,滴在他脸上。
她环顾这座庄严又靡丽的天子寝宫,处处错彩镂金,好一派金碧辉煌,锦绣天地。
这高高在上的皇宫中,大虞最尊贵的天子,就躺在她的脚下。
他完全丧失了警惕心,居然会饮下她倒的茶。
人可从来不会倒茶给仇家喝,除非想药倒对方。
谢临渊长在无数阴谋诡计中,为何也会栽在这最简单的伎俩下?
为何?
“你也有今日。”郁卿望着谢临渊,声音哑得说不出话,“你居然有脸问我为何?”
回应她的是天上风声雷鸣,和他安静的脸。
他们曾当面吵过无数次,这一次只有郁卿吵着,而他听着,无法发出一言。
“因为你永远无法理解,这世上除了权势阶级,占谁的肉-体,掌控生死操控命运之外,还有另一套看不见摸不着的法则。你一意孤行,就是不肯承认它存在,但它依然统治世间,千秋万代!比你至高无上的破烂皇权更长久!”郁卿抹着眼泪,喘息道,“……是你我的真心。”
“你无法理解。我由我掌控的意思。”郁卿胸口上下起伏,又踹了他一脚,“你不懂人的真心是无法被掌控的!哪怕你和我欢好多少次,哪怕你让我生下你的孩子,都不能变成爱!”
“我给过你许多机会,许许多多次。”
“在你我重逢时,在你掳我进宫时,在每一次和我吵架,把我丢去宜春苑,强占我,想封我为皇后,在我刚才问你什么才好时,只要你放下你那套可笑的逻辑!决定想方设法重新来过!”郁卿捂着脸哭道,“可你呢?你每一次都错过了。”
真正横隔在他们之间的,从不是他骗她身份,将她送给建宁王。这些可以视为命运作弄,任谁突然发现爱人是死敌派来的细作,不会崩溃痛恨呢?
郁卿抹了一把眼泪,缓缓抽出谢临渊腰间的匕首:“是你不信我!你也不信真心能弥补一切。你甚至不相信我对林渊的真心!你这个多疑的暴君,是什么让林渊变成这样的!”
她提起匕首,刀刃抵在他心口上。
刀尖颤动,是他心跳的起伏。
谢临渊闭着眼,气息平静,丝毫意识不到他的性命被捏在一个弱质女流手中。
“我不杀你。”郁卿说,“因为我尊重你是大虞天子。我尊重权势阶级同样统治着众生!没了你,将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但你何曾尊重过我的真心?”她手上忽然用力,猛地在他心口破开一道长长的割痕,从胸前到他最后一根肋骨。
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涌出,打湿他龙袍衣襟。
郁卿缓缓起身,眉眼中尽是疲惫,双腿还不自觉颤抖。
窗外的雨密集地下起来了。
夜空阴云翻滚,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谢临渊,我根本不想掌控你。”
她背过身去,匕首当啷落地。
“我不想玩权力的游戏。”
郁卿扒了满头朱钗,褪下那层金缕衣-
天子寝宫内通浴堂殿,殿门口有内侍值守。这夜昏黑,风雨交加,唯有不灭风灯散发出一点点光亮。
一个陌生宫婢捧着梳妆盒出来,她的伞打在梳妆盒上,自己却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半遮着脸。内侍们拦行问询,宫婢声称自己是皇后娘娘的家婢,今日奉娘娘之命捧妆盒候在浴堂殿中,但迟迟不见娘娘与陛下来沐浴。
内侍摆手道:“娘娘早就回了中宫,你且去吧。莫打扰陛下他们。”
宫婢知情识趣,没有多问,行礼离开。
她一路走到千步廊墙下的无人处,褪下那层宫婢衣衫,又露出一身舞姬衣裳。取出宜春苑的腰牌,在风雨交加的帝后大婚夜里,一路行到宜春苑门口,并未受到太多盘问。
司娘子已等候多时,看到郁卿就骂怎么这么晚。
她匆匆忙忙拉着郁卿,一起跳进一驾装满乐人的马车里。车最后停在汝南王府的前院,司娘子又拽着她东躲西藏,悄悄跳进另一驾胡商马车里。
司娘子上车,就和一个尖角高帽,夹衣皮袍的胡商拥抱在一起。
马车摇晃。
郁卿手执烛台,静静看着他们互诉衷肠。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车赶在宵禁前,驶离了京都。
“回他家乡,谁管我是不是贱籍。”司娘子笑道,“你呢,你去哪儿?”
郁卿想了想:“靠近北凉的边关吧。”
中原姓名唤作何妥的胡商劝道:“北凉与大虞即将开战,不如来我们大食,同样也能助你摆脱这里。”
郁卿道:“去大食,必定会路过石城镇,我怕寻我的人在那里设置关卡,反而去北凉边关更安全。”
况且她听不懂大食话,何妥也并非全然可信。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大食,反而更被动。
何妥点头:“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我们出了京畿道就得分开。郁娘子,多谢你送我们的礼物,保重。”
郁卿时常拿承香殿中的珍奇摆件,玉器花簪送给司娘子,让她能换钱的换钱,不能的就带去大食再换钱。
出来后,司娘子随便给了她一些金银铜钱,远远不及郁卿给司娘子的。但她能带她出来,已是千金不换的交情了。
车行了一夜,何妥睡了。
郁卿和司娘子却醒了,从马车里出来,围着何妥留下的篝火堆。
她低声问司娘子:“你信他吗?”
司娘子趴在毛毯上,古怪地瞪她一眼:“我不过是厌烦了年少做舞姬,老来嫁商人的命,既然都是商人,为何不选个特别的?我还没见过沙海呢。”
沙海虽新奇,看多了也会厌倦,一如世上所有景色。只有家才百看不厌。
郁卿望着渐渐熄灭的篝火堆:“万一他有天背叛你,抛弃你,你该如何是好?”
司娘子哈哈大笑:“你太悲观了!人生啊,不过是一响贪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好了。”
郁卿想,她和司娘子的确有区别,但听见这句话,她心情却舒畅了一些。
东方天空,渐渐泛白,鸟鸣声响起。
司娘子好奇道:“你呢?你连天子都不要,你是不是有个特别钟情的人?是那个薛郎吗?”
郁卿摇头。
她换上一身粗布衣衫,剃掉半截眉毛,剪掉睫毛,在脸上涂满了草汁。
司娘子一瞧,哈哈大笑:“你下手也太狠了,这模样真丑。”
郁卿笑嘻嘻照着铜镜,忽然怔在原地。
这幅模样太熟悉了。
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
不到十五岁的郁卿,还在每天上课打瞌睡,晚上回家偷偷看小说。最烦恼的事是教室空调不制冷,零花钱不够多,妈妈不让喝奶茶。
只是一夕之内,她就变成了建宁王府的舞姬,坐在被送去侯府的车上。有天夜里睡觉,脚腕上忽然搭来一个侍卫的手。
郁卿吓得跑了,徒手爬过山岭,浑身脏污,啃过树皮,喝过雨水。
乞讨过,钱被抢走,差点被野狗咬死。
信过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娘,在她即将饿死时,给她一个包子,然后差点被卖进勾栏院。
她一路跑,从漂亮的少女,跑成一个战战兢兢,满头杂草,瘦骨嶙峋的猴子。她几次想过要死,但最终还是不敢下手。
那时建宁王的势力遍布天下,郁卿在随州城门口看见自己的画像。
建宁王在找她。
找到后,要将她丢进军营里当营妓。
郁卿缩在破庙崩溃大哭,每天都在祈求,上天派一个人来杀了建宁王。
她以为这就是所有恐怖的事,然后冬天来了。
将林渊带回家那晚,下起了暴雪。
床上不断传来咳嗽声,郁卿仰着头,呆呆望着漏风的窗户。
她手脚都生了冻疮,因为没有水洗浴,浑身上下脏兮兮,像只灰扑扑的老鼠。三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她站都站不直。
郁卿渐渐感受不到冻得麻木的手脚,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屋子里又黑又冷,最近的医馆离家一个时辰。她没有药,没有水,没有吃的,更没有爸爸妈妈照顾。
郁卿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抱紧双膝哭泣。
床上那人的咳嗽声忽然停住了,哑声问她:“哭什么?”
郁卿吸着鼻子:“我要死了。”
“拿了三贯钱还想死?”
郁卿大声反驳:“你不懂!”
窗外冬风呼啸,他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缓缓用双手撑起上半身,面向地上缩成一团的她:“起来。”
郁卿涕泗横流:“你别管我了,你让我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死了就能解脱了……”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他,忽然将郁卿一把拽住:“起来!我都没死,你凭什么说这话!”
郁卿委屈得要命,一股脑说了好多。说爸爸会带她去便利店,把零食袋藏进她的床头。就算妈妈发现,爸爸也会故意说是他藏的。妈妈早就看破了,只是装作不知道,纵容她偷吃。
还说她如何被乞丐们打伤了腿,被一个老头差点摸了脸,邻里们说她来路不正经,看见她就会拿笤帚打跑她。
“我只是坚持不下去了,我想我爸爸妈妈,我想回去……”
林渊听了半天,笑了一声:“原来你也是丧家之犬。”
“你才是丧家之犬!”
“我没说过我不是!”林渊咳了咳,深吸一口气,厉声道,“所以像我们这种人,想过得好就得自己咬牙站起来,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抢,谁也不会给你依靠!明白吗?你要真不想活了,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正好让这场大雪埋了!”
郁卿吓蒙了,蹦起来抹眼泪,冲他吼:“你怎么这么凶!我是个女生啊!”
林渊似是也意识到他太凶了,放缓声音:“我不管你从何而来,是男是女,就算是条狗,也能靠自己好好活着。”
郁卿垂着脑袋,沮丧地发现自己不敢死了。
片刻后她坐到床边,烦闷道:“你空话说一堆,我还是得死啊。”
“你不是拿了三贯钱?”
“可是这雪不停,我又去不了镇上。周围邻里看见我就打,还不如给我三碗米。”
林渊笑了声:“有谁曾好心给过你吃的?”
“王大伯。”
“拿着钱找他。”
郁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一开始王大伯的确会施舍她一口饼,后来再看见她,直接将她撵走。
这个村里人都很讨厌她了,但她也没别的住处。
郁卿将信将疑拿着铜板去了,换回来一罐米。
林渊好像早就知道如此。
郁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王大伯也不缺这点钱,却转变了恶劣的态度。
他说:“善心和钱都是筹码。换不来只是筹码不够。”
郁卿觉得有道理,又觉得违和,但换到米就行。
她抱着米罐,钻进厨房倒腾了大半天,垂头丧气走出来,坐到床边:“完蛋了,我可能又要死了。”
林渊被她逗笑,连咳好多声:“又怎么了?”
“我把手都钻破皮了,还是生不出火。要是有电磁炉就好了。”
林渊陷入沉默,应是没见过不会用燧石的人。郁卿的常识少得可怜,嘴里又有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词。
“那你这个冬天怎么过来的?”
“就……都生吃,冷就硬抗啊。”
林渊也惊住片刻,似是没想到,郁卿过着狗都不如的日子。他让郁卿找到这间破屋里的燧石火绒和枯草木柴,亲自给她演示一遍。
先是一些刺鼻的烟,引燃火绒。烧到枯草,烧到木柴。
一簇火光,骤然升起在二人间,驱散冬夜的黑暗与寒冷。
隔着赤红跳动的焰光,郁卿看向对面的少年。
他脸颊上沾着灰尘和血道,容貌美得锋利,好似一把尖刀,能破开世间一切艰难险阻。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令他惧怕和退缩,包括他失明的双眼,残疾的双腿,以及丧家之犬的身份。
他漆黑的双眼如墨,映着陋室中小小的火光和她惊讶喜悦的脸。
“你好厉害啊!”郁卿赶快伸出手去烤,“好暖和,我感觉自己不用死了。”
陋室中只有风在响,却无法将寒意送来二人身边。
“只要我不死,你还不至于死。”他丢下燧石,冲着郁卿道,“从今往后,你有什么不懂就立刻来问我,明白吗?”
郁卿小鸡啄米式点头:“嗯嗯嗯!”
“现在又不怕我凶了?”林渊挑眉。
郁卿腼腆地挠头道:“谁说的,你这人特温柔。”
林渊唇角慢慢弯起:“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郁金香的郁,卿卿我我的卿。”郁卿眼眸弯弯,也笑道,“你呢你呢?”
或许他不清楚郁金香是什么郁,才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林渊。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许多年后,郁卿重新装扮成乞丐模样,走出京畿道,逃向北凉边境时,终于重新想起了当年发生的事。
她回望清晨中逐渐苏醒的京都,想起她没对谢临渊说完的话。
“我爱的是金缕衣么?”
第53章 第 53 章 你掌控我了
裴氏女风风光光嫁入皇家, 却在夕阳落下前被赶出天子寝宫。年老的宫人们暗自对比着裴氏女与李氏女,还是裴皇后更胜一筹。李贵妃入宫数月都不曾见天颜呢。
这夜,中宫内外被天上阴云笼罩。
裴以菱端坐高位。
数年前, 孟皇后坐在此处,而她谨小慎微坐在下首。
而今她环视淑景殿内富丽陈设, 畏忌却不曾减弱半分。
同族的陪嫁媵妾跪在她绣凤簪珠的喜鞋边,哭着求娘娘饶命。
“下去吧, 我不罚你。”裴以菱道, “陛下令我出甘露殿,并非因为你。”
媵妾不理解。娘娘月信未退, 无法侍寝, 便指了她来代。
听说天子不近女色,娘娘还给她准备了助兴的酒,让她斟给陛下。这酒也是裴家寻来的正经佳酿,并非勾栏瓦院里催-情伤身的货。
能从裴家陪嫁的十二名媵妾中脱颖而出,替娘娘服侍陛下, 实乃无上光荣。她连服好几日汤药调养身子, 争取一举诞下子嗣, 一飞冲天。
她一直候在甘露宫, 那至尊君王走过身侧,她抬头瞧一眼,瞬间羞红了脸。
他形貌昳丽, 通身威严,尤其是玄黑的发,与深邃的眼。虞人以黑眸黑发为贵相,她见陛下始知,世上竟有烛火都映不透的黑眸, 比松烟墨还浓的发丝。
他只瞧了她一眼,面露厌恶,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摔了流霞白玉瓶,命内侍带她去廷仗。
那价值百金的鹤颈细瓶混着清酒,撒了满地。甘露殿内宫人们跪地俯首,一遍遍哭求着陛下息怒。
内侍柳承德进殿,怒斥她胆大妄为。
她方悔恨不已,陛下实是不近情爱到了极点。
皇后娘娘慌忙解释:“她是陪嫁媵妾,今日来服侍陛下,若陛下不喜欢,可以换一个。”
天子只淡声说:“若裴女不想为后,朕现在就换一个。”
裴以菱有世家大族的底气。
不立裴氏,难道还能立李氏?陛下必须以裴家为后,太子不可流着李氏的血。
但她绝不敢惹天子震怒,惶恐地跪地赔罪:“臣妾知错,请陛下责罚,请陛下收回成命。”
天子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中。
裴皇后一时不知,他在平复心绪,还是在酝酿更大的怒潮。
柳承德偷偷瞄一眼天子脸色,上前问:“陛下可要传唤夫人?”
裴皇后愣住,这夫人是谁的夫人,怎的连个姓氏都不加?
“传她做什么?没了她还能天下大乱?”
裴皇后心脏猛地提起。
柳承德悠长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中。
“陛下大婚,该让夫人来觐见帝后,认认规矩,免得今后鲁莽行事,冲撞了娘娘。”
天子闭目不言。
柳承德退下了,裴皇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陪在一旁静静等待。
太公劝她,入主中宫后,多观察陛下喜怒缘由,好辅助裴家在朝得势。
可近日来,朝中最大的事,不过是定北军出征,支援范阳节度使。此事没太大悬念,前些日子黔中道南洪疫,都不见陛下如此郁结烦忧。
太公也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凡事能少问就沉默,切莫忤逆陛下。
大婚祭天时,裴以菱只觉大典处处透着说不清的违和。她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当她瞥见告祭大虞祖宗的牌书时,那种违和再也压不住了。
她的名字是被贴上去的。
底下覆着谁的姓名,她不敢多问。
看见郁夫人时,她才如坠冰窟。
裴皇后强迫自己不要多想,郁夫人只是七品朝臣旧妻,身后没有世家支撑,翻不出风浪。她罕见的容色或许一时入了陛下的眼。
自古色衰而爱驰。
只要郁夫人安安分分,不与裴家作对,她不会为难一个没有份位的孤弱妇人-
第二日四更时,柳承德在殿门口轻声呼唤,并未听见甘露殿内动静,便宣令下去,休朝一日。
大虞传统,帝后大婚,天子生辰等大事,皆会休朝三日。但谢临渊登基后,连生辰当晚都要传唤听政,朝臣早已习惯。
柳承德来了数次,都日上三竿,都未曾得到应答。
陛下不喜眠寝时有人近身,为此曾死了好几个宫人。柳承德也不敢贸然入内。
好在帝后大婚,普天同庆,也没多少奏报政事等待。
柳承德暗想,郁夫人实在委屈。这皇后之位,陛下早就为她准备妥当。可她偏不要,最后竟被拉去替了洞房花烛。兴许两人在里面大吵一架,精疲力尽。
直到傍晚,陈克来换值,柳承德和他说此事隐隐有异。
……
甘露殿大乱。
陛下于帝后大婚夜遇刺昏迷,御医来诊脉,直言陛下性命有忧,即便谢临渊从不染病,伤口的愈合速度也远超常人,都抵不住连日操劳疲惫,失血过度,服用大量迷药。三者加起来几乎致命,若换个身子骨弱的,已经可以准备后事了。
这是天子自登基后经历过最严重的一次刺杀,且整整一日一夜都无人发觉。禁军左统领陈克盘查了长安宫上下所有人,得到了一个不敢置信的结果。
宫中上下忙了五日,甘露殿中浸满汤药的苦气。到第六日陛下终于醒了,伏在床边猛地吐出好几口暗红的血。
禁卫和内侍们跪了满地,陈克叩首自责救驾来迟。
就听谢临渊愤怒嘶哑的嗓音:“陈克,抓她回来!”
“是!”陈克领命。
内侍们服侍天子躺下,他头痛欲裂,思绪渐渐回拢,忽然将陈克叫回来:“她跑了几日?”
“算上今朝,已有七日。”
“先去查。”谢临渊手背覆住双目,另一手搭在心口的刀伤,咳了数下,“查到立刻来禀,朕要亲自将她带回来!”
休朝数日后,陛下终于再临朝会,不过竖起一扇玉屏风,无人得见他真容。
裴左丞让裴以菱悄悄去探望陛下。裴皇后命人熬了补汤,却在甘露殿门口吃了闭门羹。同来却不得见天颜的,还有李贵妃,二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裴皇后问她有没有见到郁夫人,李贵妃却一脸茫然。
又过了几日,裴皇后终于见到了陛下,他在案前理政,形容却比大婚当日更憔悴。
御医说他服下的迷药来自西域,或许有些后劲,至今他常有肝肠寸寸斩断,摧胸裂胆之痛,使他平日几乎不食不饮。
柳承德听后,命光禄寺做汤膳混在药中,才让陛下勉强吃进去一些东西。
天子心前刀伤亦迟迟不好。每日清晨御医来包扎上药,都会发现伤口鲜血淋漓,又被撕裂,问起缘由。
天子只冷声道伤药有异,令他夜间心口刀伤如遭百蚁啃噬,难以忍受。他在不觉间将其反复撕开,想将里面的蚁虫都拔出来。
御医看见他沾满血痕的手指,满是血迹的床榻,心惊肉跳。只好劝陛下,伤口发痒是好转的征兆,但不会痒到如百蚁啃噬的地步。若反复撕裂,恐有恶化之危,乃至危及性命。
但天子早年上过北凉战场,受的外伤不算少,他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谢临渊听罢沉默不语,从此他只在夜里处理积攒的折子,以免又忍不住扯开心口外伤。
到此时他才恍觉,这夜竟如此漫长。折子都理清了,夜还没消退。
诺大的长安宫,天下皆是他的,而他竟无处可去,只能在宫道上徘徊。
路过议政殿时,他怔怔望着殿后檐上,疑心檐上有刺客,命侍卫高举火把,将其照亮。
殿檐巍峨,乌金瓦,琉璃脊兽,檐上唯悬一轮皎洁明月。
月光普照万里江山,若有另一人在此刻抬头,定会和他看见同一轮月。
檐上根本没有人。
谢临渊忽然很愤怒,若要杀他,为何不现在就跳下屋檐,给他一刀,他决不会还手。
他进了议政殿,满殿连枝灯摇曳。此处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他印象中,议政殿只有一架天子案牍,笔墨纸砚,玉玺剑台。
如今却有两张案,案后有博古架,上头摆着各式书卷,都是些初初读书之人看的开蒙典籍。有些书下面还藏着剪子针线碎布条,甚至还有只缝了一半的布偶,一根朱钗,一朵在书中夹扁的花。一张纸,纸上画着个头戴冕旒的狗。一堆纸,墨迹歪斜。几颗不明所以的粉红碎石子,剥成花状的风干橘皮……将他议政殿当柴房吗?
若要杀他,为何不现在从博古架后出来!
他不敢多看,扭头出了议政殿。
晨星已经升起,再过不多时,早朝的钟声就会鸣响。他来到太元殿,坐在龙椅上,朝会还有一群人不知死活地问他刺客是谁。
谢临渊坐在屏风后,渐渐失神,不自觉地望向帘后。
那纱帘后影影绰绰,仿佛坐着一道身影,依靠在柱子上打瞌睡。
他胸口外伤一阵剧痛,猛地起身,大步走去,一把扯开纱帘。
帘后,两位起居舍人惊落了笔墨,赶忙告罪。
朝会因此打断,金銮殿满堂寂静,群臣怔怔望向站在帘前的天子。
裴左丞惊惧未定,终于看清天子消瘦憔悴,甚至有些脱相的模样,心中焦急,决心下朝后找裴皇后细问。
谢临渊头痛欲裂,放下纱帘,走回龙椅上,道:“继续。”
殿前,博山炉一缕青烟直上,渐渐在曦光中化为虚无。
下朝后,谢临渊直接留在太元殿听政,至于为何不再去议政殿,也无人知晓。
他待到午后,已经无政可听,无事好论。
柳承德劝他用膳,谢临渊道不必。柳承德又劝就寝,谢临渊只得颔首。
他从太元殿出来,走去寝宫。太元殿离甘露殿不过一炷香的路。
他好似走了一瞬,抬头一望,殿牌上书三字,承香殿。
柳承德亦觉无奈,方才他要引陛下去甘露殿,可陛下正陷入沉思,脚步在每一个宫道岔路口,都跟随本能拐去另一个方向。
雪英诚惶诚恐地跪在前殿,谢临渊挥退众人,独自站在殿中。
承香殿太小了,以至于他一人都会倍感窒息。
自那日后,殿中陈设丝毫未动,桌上素瓶,案上针线,架上一串人偶,每个都穿着不同的衣衫。
还有一条狗,穿着绣金龙的圆领袍,那绣工简直看不出龙的痕迹。
谢临渊与它对视,怔怔凝望它半响,将它取走了。
他掀起床幔躺下,这帐中依稀有淡淡的暖香气息。
还有一些柔软触感,哭泣声,骂他的声音,咬在他肩上的痛觉,绸缎般的光泽,茶色的湖水。
他忽然感觉那迷药的后劲依然没过去,让他五内俱裂,肝肠寸断,心口外伤痒痛难忍,如遭百蚁啃噬。
他抑制不住去撕扯,拽开纱布,指尖叩进血肉,钻进肋骨,拔开跳动的心脏,想从里面拽出那些横冲直撞的异物,可总也挖不到。
他忍着剧痛去拽,愤怒地低下头,亲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才愕然发现——
伤口已经愈合。
痂已脱落。
除了方才刮破的一层皮,只剩一道异常狰狞的疤痕,从胸口贯穿到最后一条肋骨。
好似他曾被剖胸挖心过。
谢临渊双目赤红,望着床顶,不断喘息。
终于,他还是哑声道:“……你掌控我了。”
可是为何。
既掌控了他,又抛弃他-
裴皇后总觉得不对劲。
大婚后,郁夫人就消失了。她向宫人打听郁夫人住在哪个殿,众人皆道宫中并无此人。
若非亲眼见过郁夫人对陛下拳打脚踢,她都险些以为宫中闹鬼了。
她与太公说起这些事,裴左丞亦察觉出不对。近日陛下召见了薛廷逸。薛郎回去后神思恍惚,连办案都出了两次错。
裴左丞找人去薛郎家登门拜访,只见他院中有宫中禁卫轮番换值。问其夫人身体可安,薛郎怔愣了半响,忽然道:“夫人回家省亲了。”
从这些细小的线索中,裴左丞推测出一个惊天结论。
郁夫人行刺了陛下。
裴以菱说:“不可能!她身无依仗,唯有陛下宠爱,怎敢行刺陛下?”
裴左丞亦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她身怀巫蛊之术,亦或是狐狸精变的。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放任此人为非作歹。
谋害天子,危及江山社稷,还令陛下听之任之,甚至连行刺都要护住风声,怕是还想将她再找回身边!
这些事都太过诡异……简直闻所未闻!假以时日,陛下与那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的幽王有何异?天下必将大乱!
他令裴家势力去暗中巡访,若能寻到此人,先尝试笼络之。若能为裴氏所用最好,若不成,便隐秘处死。
第54章 第 54 章 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从京畿道出去, 渡重关千山,过洛水、定河、沿黄河而上,又过汾水, 途经太原府,至朔州时, 天地风光已大不相同。
敕勒金灿灿的土地在烈阳下散发草籽熟透的香气。
终究不似少年时,逃亡的仓皇生涩劲儿, 在足够的金银铜板下, 消失得一干二净。
郁卿一路改换装扮,隐姓埋名。除非翻山渡河, 鲜少与他人同行。
过代山时, 给她引路的猎户娘子瞧她一人独行千里寻亲,只感叹她生而逢时,没遇过山匪。
“我小时候遇着过。”郁卿笑道。
猎户娘子收了她的铜板,自然乐意与她攀谈几句:“那得好几年前了吧!陛下刚登基时,极力扫清天下山匪。官兵来了代山好几趟, 将那寇匪全抓出来, 在镇头削肉砍头, 我前儿个郎君就死在这群畜生手里, 我还拿五个铜板,换了匪头一条胳膊喂狗吃。”
她拍拍脚边摇尾巴的黄狗,笑道:“好吃么?”
北地民风剽悍, 郁卿一时无言。
早年随州城旁边不少山道里,都有寇匪。那个冬天,郁卿偷偷钻进一户人家的驴棚草堆里,准备过夜。山匪忽然来劫村,砍了能种地的男人脑袋, 掳走小孩。留了年轻娘子们,让老人们生火造饭后,就将那些娘子拉去门外,惨叫声从村头响到村尾。郁卿躲在草堆里不敢出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跑出来,整村空无一人。
后来郁卿问林渊,如何流落到芦草村,林渊只说:“匪寇。”
郁卿给林渊抱怨,自己曾遇到山匪的事。
当时他正手持一把细刃,沉默地削着新下的山梨。听见她颤抖的嗓音,梨皮忽然断了,那也是他唯一一次削断梨皮。
随后林渊将梨一切两半,塞进她嘴里:“吃吧。”
现在想来甚是蹊跷,他堂堂太子殿下,能让金凤凰栽进山鸡窝里的匪,到底有多厉害?
过了代山,就是边关。此处乃围城养马之镇。郁卿又没在镇头看见自己的通缉令,便安心落脚在客栈里,下楼去隔壁摊子上要了一碗马肉面。
已是深秋,洗去一身风尘,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真舒服。
她捧着汤碗咕嘟,就听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喊:“红流?”
郁卿咂咂嘴,有点咸,准备再喝一口,身前一道阴影挡住光。
“真是你吗?红流?”
郁卿抬头看去,十七八岁的少年背着夕阳,歪头探近她的脸。还没到束冠的年纪,高高扎起的马尾垂在肩头,散漫得不像个正经人家的郎君。
她想起这是谁了,牧放云。
当时她被贬到宜春下院,在踏春宴夜上,躲在千步廊后歇息时。他带给她一只鸡腿,被她已成亲的身份吓跑了。
郁卿忽然有些后悔。边关有种天高皇帝远的松弛。今日她沐浴后也有些惫懒,想着下楼吃完面的功夫,并未用草汁涂脸,得以被牧放云认出来。
她看他一眼,漠然道:“认错人了。”
“哦。”牧放云垂下脑袋。清亮如素兰河的眼眸也暗淡了。
郁卿继续喝着面汤,心想他真是好拒绝,好糊弄。不像谢临渊一样难缠,明明从没见过她的脸,隔着漫长的庭道和六年时光,不知怎么就将她认出来了。
牧放云致歉起身离开了。
郁卿不想生事,也起身回客栈。
第二日清晨,郁卿动身时,碰巧在镇口瞧见了他。
牧放云骑着赤骥马,冲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奔去。朱红衣衫在风中鼓动,被一把鸦青束带掐出少年人的窄腰薄背。还没到完全长开的年纪,肩膀先一步展宽了,好似鸿雁振翅。
他越过郁卿后,忽然勒马回身,犹豫地看着她许久:“……你就是红流。你的眼睛在阳光下几乎是金色的,我第一眼见你时就注意到了。”
郁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
牧放云一愣,慢慢弯起眼睛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就说啊!”
他立刻翻身下马,收起雪白马鞭挂在腰间,跃至郁卿面前:“你怎么在这里……偷偷跑出来的?”
郁卿后退好几步,抬手行礼用袖笼挡住脸:“请牧大人保密。”
“你居然还记得我名字啊?”他笑中有些腼腆,抱臂指尖点着胳膊,“但……我爹才是牧大人,大家都唤我云郎。你先答应不叫我牧大人,我就答应你保密。”
郁卿不想和他纠缠,垂首道:“多谢云郎,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
“唉等等!”牧放云拦住她去路。
郁卿缓缓抬起头,眼中隐隐有不耐烦。
牧放云对上她冷淡的神情,忽然忐忑起来:“你一个人要去哪儿?你逃出来……是去寻你家郎君么?”
郁卿想着不如骗他一下,她想寻个安稳偏僻的村镇待着,就像石城镇。但她自己也不知该去何处。
就在这犹豫间,牧放云似乎想到什么,道:“你莫怕,我爹可是范阳节度使,这纵横百里十三州,外掌军事,内监刺史,有双旌双节,郡王封号。就算天子来了也得让我爹三分,你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
郁卿陷入沉默。
她有点心动。为那句“天子来了也得让我爹三分”。
哪有千日防贼,只要谢临渊想找,总会用各种刁钻的方式找到她。
她得掌握一些抗争的手段。
显然牧家不会全力保她,但她至少能提前知晓风声,在牧家将她推出去之前,再次跑掉。
但想想又要算计争斗,郁卿只觉疲惫。
可一辈子躲避算计,躲进阴沟里,在提心吊胆中过完一生,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难道接受牧家庇护,就不需要提心吊胆吗?
牧放云面露期许:“别紧张啊,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罪入宜春下院,又到底为何逃出来,你不想说也没事……我,我不打扰你了!是我唐突了!”
郁卿没想到他心思如此单纯,言语又如此率真,愣愣与他对视。
少年被看得脸色通红,绞着腰间的鞭尖。
天边的风,吹开敕勒川上湿淋淋的荒草,将白云也吹来大地,化为牧民心爱的羊群。他的马尾在风中微微摇晃,背后是缓缓升起的太阳,让他整个人像不灭风灯一般明亮。
方才那些权衡利弊的杂念也被吹散了。
郁卿茶色的眼眸一点点弯起。
她背过手去,越过他向前走:“我可是个大麻烦,你得尽早远离我。”
牧放云愣了愣,迅速追上她:“红流妹妹——”
郁卿瞪他:“我比你年纪大!”
“啊?”牧放云大惊,慌忙改口,“红流姐姐……”
“我不叫红流。”
“那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
她沐浴在风里。
郁卿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郁金香的郁,卿卿我我的卿。”
她扭过头去看他。
方才牧放云还没留心,此刻才发现她唇尖是翘着的,像百灵鸟的喙,笑起来时也像要唱歌。牧放云被她婉转悠扬的笑意勾得额间冒汗,扭过去,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叫牧放云。”
他说完就后悔了,他明明说过的。
“我知道呀。”郁卿一串笑声像火灼烧他,“放牧云间,还挺好听的,谁给你起的?”
“我爹。”牧放云飞速抿下干涩的唇,匆匆拉过马,摸了摸马背,懊恼竟没带点茶果糕点招待她。只摸到一壶烈酒,月牙般的皮壶袋上缝着一圈盘穗鹰纹。他愣愣地举起来:“你喝么?”
郁卿拿过来,扒开壶塞子,浓郁的香气直冲脑袋。她仰头倒了一点点,瞬间被火辣的味道呛得弯腰直咳嗽。
牧放云傻了,嗖的上前,拍她脊背顺气:“你慢点咳……我不知道你不能喝酒,我给你赔罪,”
郁卿捂着通红的脸,摆摆手,缓过气来才道:“你好能喝啊,这么烈的酒。”
牧放云顿时豪情万丈,得意地亮出一口白牙:“我们家人都好酒,百杯千杯都不脸红!”
郁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咳了咳。
牧放云被看得发慌,恍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贴在她柔软单薄的脊背上,猛地缩回来。
郁卿笑了下,转移了话题:“你要回平州?”
范阳节度使常年住在平州,郁卿进边关后,听过一些人说起。
牧放云欲言又止:“我……是个闲人,去哪儿都可以。我爹在平州布兵应战北凉。他叫我来此地看看战马,总之看也看过了,横竖也没别的事了。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和你结伴走一趟。”
郁卿好奇,歪过头问:“那你爹知道你不回家,到处乱跑,会生气吗?”
“大不了被揍一顿呗,我爹就我一个小子,他才拿我没办法。”
郁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牧放云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想方设法讨好一个女子。若是兄弟,他会直接搂住对方的脖子,告诉他咱俩如此投缘,小爷请你吃香喝辣,带你听鼓戏,夜爬平州最高的佛塔,坐在塔尖上喝酒畅谈到天明,把敲晨钟的和尚气个半死。
显然他没法对郁卿这样做,又怕做错事,说错话,惹她不高兴。所以只好沉默下来,等她先开口。
但若她愿意和他去平州,哪怕只是住在平州城中,他可以常常找她玩,夜爬佛塔,看和尚气得半死。
这么想着,他竟不小心说出口:“你愿意跟我去平州吗?”
说完他攥紧了鞭杆,赶忙补充道:“若你有其他事,那也无妨,你不必迁就我,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还没决定去哪儿。”郁卿打断,犹豫道,“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因为怕你受我连累。
牧放云两眼一亮,小心翼翼道:“那去平州?”
郁卿垂下眼,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攥紧:“为什么?我是个大麻烦,我什么都不能带给你。”
牧放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得知她嫁人后,他本来已经放弃了。可现在她明显不是有夫之妇,他知道不该惹麻烦,若让他就此放手,他又不甘心。
最近北凉卷土重来,北方十三州安危皆系于他父亲一人身上。天子都得倚重他父亲。他身为范阳节度使唯一的儿子,什么麻烦不能揭过?
他又不是不知,宜春下院的奴婢,通常都是连累进去的女眷。郁卿根本不像伤天害理之人,哪个狗官判她进去的?真是混账东西。若让他知道这个混账是谁,他要狠狠揍一顿!
“我不怕。”牧放云灌了一口酒,道,“我家不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我太公是平民,跟着高祖皇帝做了骠骑将军,但没封上侯。我爹上战场用血肉换了今朝一切。他说世上没白来的好事。怕麻烦的,都是一事无成的孬种。”
秋阳穿透枝叶,光影浮动,在他眉眼间晃动。
也忽然在郁卿心间晃了一下。
她走在牧放云身侧,看赤骥马的尾巴左右甩动,赶走飞虫,竟和他走路时马尾甩动的节奏完全一致。牧放云也发现了这事,非但没捋平发尾,反而更得意地甩着头和赤骥称兄道弟。
赤骥马瞧他这疯癫模样,给他背上甩一尾巴。
牧放云嬉皮笑脸,扭过头问:“会骑马么?”
郁卿摇头。
“我教你,来,踩马镫。”牧放云伸出手臂,搭上郁卿的掌心。
郁卿伸出脚,踩上铁蹬,抬头望着比自己还高的大马,刚一犹豫,就听他在耳畔的声音:“得罪了。”
后腰撑上少年劲瘦的手,刹那一推,她猛地跨上马背。
郁卿心跳一漏,惊呼出声,两只手紧紧攥住鞍头。
牧放云握着缰绳,笑得前仰后合,安慰她:“没事没事,第一次骑马是这样。”
赤骥马打了个喷嚏。
郁卿呆住片刻,忽然也忍不住笑出声:“拉我走走!”
少年牵着缰绳,拉她在边关的小径上走起来。夹道是垂榆和矮灌荆棘,远处有连绵起伏的矮丘,金色长草匍匐在风中。
郁卿望着远方,忽然问:“若你父亲嫌弃我,反对你交我这个朋友呢?”
牧放云一愣,好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从小他想做什么,他爹都会答应。横竖就是求多久的事。
“他不会反对的。”他想了想,摆手道,“若真反对……我多去求求便是。你放心,他看上去严肃,实际可心软了。我有次砍了一个平州纨绔的脑袋,他罚我跪三天祠堂,第二天偷偷让奶娘给我塞了个软垫,第三天就找借口把我叫去军营里了。”
郁卿叹了口气:“那你先答应我,若有朝一日,你父亲反对,你就和我撇清关系,把我丢出去。”
“那怎么能行?”牧放云气道,“那还是不是男人了?我就算跪十日也不能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郁卿捂嘴笑个不停。
忽然想起她年少时,与林渊即将出发离开白山镇,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若你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该如何是好?”
当时林渊语带嘲讽道:“不必管他们,不需见外人,你只同我在一起。”
而牧放云说:“我去求父亲,多求求便是。”
她好像有点理解当时自己的想法了。
林渊有一种所向披靡的狂傲,好像世上唯你我二人最重要,旁人都不配打扰和置喙你我。她不用操心如何面对其他人。
林渊也会说:“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她的确更喜欢林渊的答案。
可惜那是段孽缘。她无法信他,他也无法信她,彼此保留,骗来骗去,互相捅刀子,架空所有真心诺言和令人心动的答案,通通成为废话。
最后两败俱伤。
果然当局者迷,希望谢临渊别再执迷不悟了。
郁卿看着牧放云,心想,或许,有没有一点点可能,还是可以先交个朋友试试?
她也不是非要所向披靡。
第55章 第 55 章 朕永不会放过她
牧放云见她笑个不停, 似是意动,想开口问又不好意思,怕她觉得他太孟浪, 直勾勾仰望着马背上的她。
郁卿收敛了笑声。
牧放云根本不了解她,何谈爱和喜欢, 最多见色起意罢了。但少年人的意是真诚的好意,不掺杂权势纷争。就像当年和易听雪结伴同行, 难道真是看中彼此前程吗?
“我都说了, 若你父亲不喜你交我这个朋友,那咱们就撇清关系。我不要谁为我跪祠堂, 我受不起这大礼。至于我身上的麻烦, 也不要你来解决,那不是你的事,你也别来问。若真有天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一切。”
牧放云愣了愣:“那我能做什么?”
郁卿诧异道:“你刚刚还说……”
见她疑惑不解,牧放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堆傻话, 脸蓦地红了, 心底却有跃跃欲试的期待:“是, 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平州城中的郎君们说, 被小娘子拒绝是常事,换一个就好了。
郁卿显然在推远他,可不知为何, 鞍头她细白的手指好像离他更近了些。
牧放云猛地抬头,牵过赤骥马拴在树上道:“你先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蹿回镇里,不出两刻,骑了一匹踏雪花马奔来, 再次牵过缰绳,与她并骑同行。
牧放云抓着一袋枣花饼,塞在郁卿臂弯里,扬眉道:“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朋友,你先吃这个。”
枣花饼三文钱一个,他幼时经常央求爹娘买。长大后,一起厮混的郎君们只吃城东酒楼里的紫玉金银糕。
郁卿咬了一口,香甜的气息回荡在齿间,猛猛点头:“好吃!”
她清澈的目光在枣糕和他之间跳跃。
牧放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灌了一口酒,忽然咧嘴笑道:“我策马时是不是风流绝顶?”
郁卿差点呛住:“……是是。”
牧放云得意地想,他眼光着实不错,郁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显然他无法用范阳节度使的爹来打动她,甚至还让她避之不及。她能接受他……竟只是因为他本人。
那还不简单?
“走走走。”他说,“我们去阴山上抓兔子,草原上的野兔可傻了,我一棒子敲晕,你拽起耳朵就行。”-
京都。
薛郎宅邸前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被削去实权,空余侯位的人。
易听雪出门去大理寺时,瞧见这位青衫郎君,清隽眉眼望向她时,藏不住落寞神色。
易听雪不置一词,绕开他离去。
傍晚回来时,他还待在这里。
他自称是来赔罪的,却吃了易听雪的闭门羹。直到坊内更夫敲到四更天,院门终于开了,他仍然在。
平恩侯进去后,与正在束冠的易听雪隔案相对。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要上值。”
平恩侯垂眸,望着桌上闪动的烛火:“阿雪,我来归正补过。”
易听雪一愣,拢发的手停住:“你有她消息?”
平恩侯沉默片刻,压低声音:“早年陛下命我在各世家中安插眼线,我今截获线报,裴氏欲使郁娘子为其所用,不成便要暗中处死。”
他放一张纸在桌上,推给易听雪:“这名单上的人皆未寻见郁娘子。”
又不是寻见了。易听雪想赶他出去。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一条线索。说明郁卿可能不在这些地方。但平恩侯这只老狐狸,怎会好心给她递消息?
平恩侯垂眸:“若我真决意让郁娘子死,我大可以作壁上观。”
郁卿绝不会为裴氏所用,若被寻到,只有死路。但裴氏势力再大,依然不及当朝天子。
易听雪愁容满面:“那你为何不报给陛下,先来找我?”
平恩侯道:“陛下一叶知秋,如今他已查到郁娘子往北去了,一旦被他瞧见这张名单,找到郁娘子的时间,或许能缩短数倍,所以我先来找你商量。”
易听雪扶额撑着桌子,闭上眼。
自郁卿逃跑后,最好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哪怕此生再无联系,她也不想看她被抓回宫中。
她行刺天子至重伤昏迷,若被抓回来,陛下定会加倍虐待欺辱,报复于她。
易听雪捏着线报,名单万万不能给陛下。
如今能商量的人,却也只有平恩侯了。
平恩侯听完她的疑问,沉声道:“我也说不好陛下会做什么。从前陛下恨极了郁娘子嫁给你,时常扬言要杀她。郁娘子来京后,处处维护你,满京都是你们如胶似漆,生死相随的传闻。陛下更是嫉恨至极,说郁娘子背叛他,与他仇深似海。可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杀了郁娘子。”
“此时哪比彼时,距她行刺已有数月,陛下龙体仍未痊愈,可见伤势多重!这回还能轻易饶过她吗?”
平恩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有没有可能,那不是陛下遇刺伤得重。”
“那是什么?”易听雪一头雾水。
平恩侯低咳一声:“相思病。”
易听雪瞠目结舌,愣在原地:“你——胡说!”
不论如何,她已认清了大虞天子寡恩无情,杀人如麻,瑕眦必报的真面目。他所作看似为公为民,实际不过想将权势牢牢掌控在手中,命天下人臣服。
“若陛下因我而恨她,那合该由我结束。”易听雪沉声道。
平恩侯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立刻变了脸色,拽住她手腕:“不可!你二人如今已和离,这就够了!为她断绝仕途,不值得!”
“我说值得就值得!”易听雪道,“若非她相助,你以为我能走到今日吗?我想要的都得到了,我没有遗憾。”
平恩侯凝望她许久,过往习得的一切阅历世故都在脑海中叫嚣着,现在立刻打晕她,阻止她做出不可挽留之事。
但他最终还是披上了外袍,对她说:“我陪你去。”-
天子命人清理了议政殿,让它恢复原本的模样。那太元殿中的纱帘也被摘掉了,如今是两个打扇的宫婢。
不日就连玉屏风都撤去,群臣无事不可直面天颜,就算有近臣瞧见他病容,也只劝他多休息。
他日日歇在寝宫,再也没有去过承香殿。长安宫中一切渐渐恢复秩序井然,他好像更为勤政,如今就连一点小事都要过问。秋猎时汝南王邀他去北苑,见他不发一言,亲自射死了数只野鹿,皆一箭破喉,好似在发泄心中戾气。
自北苑回来后,他忽然感觉甘露殿也有些逼仄,遂命人重新撤换布置。可问题真的出在殿中陈设上?谢临渊环顾四方,仍不明白这种窒息感从何而来。
他好像忘了,从前有段时日,他嫌东宫陈设太拥挤,命人将所有华贵雍容陈设,象征着天家威仪的无用之物,通通丢了出去,唯剩一案一笔一砚一玺,和满殿烛火。这种规矩延续到了议政殿的陈设上。
但他少时并非如此,反而更喜欢那些显赫玩物填充他的殿宇。究竟何时又为何变了,他也记不清。
他似要与这种虚无的窒息感对抗较劲,故意将甘露殿摆得列鼎重裀模样,处处异宝奇珍。然后他犹豫地伸出手,去寻找一个东西,他总觉得缺了一个什么,有时是一只酒瓶,或者一只笔,但还是不够。
御医给他开的汤剂中混了大量安神的药材,如今就连日程也不再混乱,依然是朝会听政,批阅奏折。他一切如常,绝无大碍。或许她的确掌控了一些东西,但那又如何?依然无法撼动他高居金銮。就算她死了也不会撼动,她又不是没死过,她只是跑了。陈克已查到她途径了太原府,待他将她抓回来,数罪并罚。
只是迷药的后劲太大,他近日又患上咳血之症,御医慌张来施针开药,这些人惧怕掉脑袋,眼里总一副他病入膏肓的模样。
柳承德进殿禀告薛廷逸平恩侯觐见。谢临渊的笔尖顿住,立刻准了。
二人进来后,薛廷逸就跪在阶下问:“敢问陛下可有郁娘子下落了?”
谢临渊十分不耐:“干卿底事。”
“微臣与郁娘子虽已和离,好歹也做过四年夫妻,她生死不明,微臣挂念乃人之常情。”
她说完,一旁的平恩侯已脸色煞白,这些话字字踩在陛下痛处,不立刻拔剑斩她,已是心情好了。
然而谢临渊只是沉着脸道:“你有话快说。”
薛廷逸沉默片刻道:“微臣并无郁娘子消息……”
天子的神情骤然骇人,甚至还显出一些被愚弄的愤怒。
“……只是想起一些关于郁娘子的往事,想与陛下说。”
“接着说。”谢临渊取了本奏折来看,似是她的事不值得单独抽出时间来听。
“微臣与郁娘子相识于建宁王府。那时逃离蒲州的马车上,她对微臣说,她宁死也不愿做建宁王的贵妃,因为她已私定了终身。她怕建宁王通天手眼,害她的郎君,才一直虚与委蛇。她还说她被抓回去时,绝望得想自我了断,但想到她的郎君还在等她,就忽然生出无限勇气,决心要逃命。后来她逃出建宁王府,与微臣结伴回白山镇时,臣问她,何时准备婚事?她说他还没提,可她心中已经认定是他了,这话绝不能与外人讲,她也怕被世人骂不知羞,倒贴货。可承认真心想在一起,就是卑微低贱么?”
易听雪说到此处,不动声色抬眼看去。
那奏折已经落在案上,天子的手僵硬地垂着,维持着拿取奏折的姿势。
她不敢直视天子的脸,也看不见他神情,唯有冷淡不带情绪的嗓音传来:“你在向她求情?”
易听雪道:“是。臣一直认为,郁娘子看似坚强,实际却是个很脆弱的人,她需要有人真心待她,从前是她的父母,后来是他的郎君,再后来是微臣和刘大夫。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人,或许还恐惧陛下迁怒,不敢与任何人来往,微臣难以想象,她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那嗓音更淡了:“她行刺朕在先,你却凭空指责朕欲逼死她?”
易听雪垂首道:“陛下夺臣妻入宫在先。”
谢临渊冷笑:“是她背叛朕在先。”
“她从未背叛过陛下!”易听雪忽然扬声道,“就算当年那么多误会,她也没想过背叛!”
谢临渊猛地起身,怒斥:“薛廷逸,别以为朕真不敢杀你!她还没去江都就认得你了,刚离开朕就嫁给你,还敢说不是背叛!出去!”
他说完转身欲走,薛廷逸的嗓音忽然变得古怪而尖细,令他浑身不适。
“陛下,微臣是在建宁王后宅认识了郁娘子。”
谢临渊深深皱起眉,本想怒斥薛廷逸不知羞耻,将做男宠之事扯到金銮殿上,却听一阵束带抽解之声。
他一扭头,愕然怔在原地。
大理寺丞,新科状元郎薛廷逸,扯下七品朝服绣金绿袍,露出青青罗裙,藕丝衫子。
她将头上的双翅乌纱帽取下,恭敬放在一旁,伏地道:
“罪臣易骆之女易听雪,叩见陛下。”
议政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平恩侯深深叹了口气,也跪地道:“如陛下所见,薛……易听雪便是当年被建宁王掳走,下落不明,微臣一直苦苦寻找的未婚妻。”
紫檀木案牍后的那位,久久不言。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二人跪在原处,照进殿门的秋阳,在金阶上沉默地移了一寸。
半响,天子重新坐了回去。
易听雪和平恩侯都感到一股视线逡巡在他们之间,平恩侯默不作声挪动自己撑在金砖上的手,清瘦的长指搭在她略微颤抖的手背上,好似在说,莫怕。
“你可知欺君之罪如何论处。”谢临渊指尖点着案上奏折。
易听雪颤声道:“唯求陛下解开误会,求陛下放过郁娘子。”
下一刻,谢临渊只缓缓说了一句话,便让她如坠冰窟。
“朕永不会放过她。”
说完,天子笑了一声,似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第56章 第 56 章 没收到御驾亲征的消息……
易听雪此刻终于理解平恩侯为何阻止她暴露女子身份。她什么都换不来, 天子冷血至极,无法被诚挚的谏言打动,哪怕半分。
反而使她一无所有。
自古薄情帝王家, 他登顶九五至尊,靠的不是仁慈。
一腔热血彻底凉透, 易听雪跪在地上,耳畔嗡嗡作响。她从平恩侯苍白的指节下抽出手来, 独自按在铜金色地面。
“还有事禀奏?”天子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易听雪浑身发冷。
平恩侯咬牙, 起身一步上前挡在她面前:“请陛下——”
“无事就快滚!朕没闲心听你们空谈。”谢临渊拾起案上的折子,继续批阅, 他翻动的速度极快, 几乎一目十行,转眼又拿起一折,撑着额角,烦忧着国事。
龙袍广袖遮住他脸上的神情,只露出一侧紧绷的唇角和下颌, 似是万分不耐。
平恩侯愣了愣, 迅速抓起她的官服乌纱帽, 拽起易听雪告退。
陛下不置一词, 二人也没敢抬头去看。
易听雪浑浑噩噩,被他胡乱套上官服,退至殿前。
常年御前侍奉的大内官柳承德掀起眼皮, 淡淡瞥了二人一眼,又默不作声垂首,一言不发。
站在议政殿前的白玉阶上,被深秋的寒风一吹,易听雪才清醒了三分, 扭头茫然道:“我如今,是去诏狱,还是回家?”
平恩侯眼眸深深,凝视着她:“没得选,你得回大理寺上完今日值。”
“明日呢?”
“……还得上值。”
“后日?”
“上值。”
“十日后?”
“别想了,上值到天荒地老。”
易听雪尚未从震惊中脱身,后知后觉道:“陛下不是要治我欺君之罪?”
“嘘——”平恩侯伸指压住她的嘴,左右两顾,直接拉她走了。
自那日后,易听雪仍惴惴不安,听说陛下见完她后震怒,将所有内侍通通赶了出去,独自在议政殿中坐了两个时辰。
她怕天子怒极翻悔,将她打入诏狱,发配奴籍,流放千里。
却也只能硬撑着,日日去上值,免得办案再出错,被悉数清算-
阴山的雨来得迅猛,去得也畅快。一道长虹跨过天际,穿过鳞云间。郁卿和牧放云又去抓野兔时,瞧见虹尾落在不远处,便提议去看看霓虹尽头到底是什么样。
这十日间,她基本熟悉了如何御马而行,只是跑不了。牧放云说马儿半跑半走时最颠簸,要撒开腿飞奔,才有乘云驾雾飞翔的感觉。
郁卿不敢,马一跑,她就慌,怕摔下来。然而牧放云也没太多骑马带人的经验,怕不小心搞砸,只好熄了心思。两人并骑而行,一路笑声不断。
翻过山,背阴侧竟有一行人,郁卿心中一惊,赶忙回马躲避。敕勒川上极少见得人,多是牛羊群和牧童,她今日想着进阴山走走,便没有遮掩容貌。
然而牧放云眼前一亮,纵马奔下丘,径直迎了上去:“阿耶!阿耶!你怎么出来啦?”
为首的中年男人容貌严峻坚毅,如远山伟岸沉肃。他瞧见牧放云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凛然正色道:“十五日不着家,又跑去何处了?”
牧放云笑嘻嘻道:“到处惹是生非呗。”
牧峙习惯了独子顽劣本性,义切辞严责备他不堪用。牧放云听得不痛不痒,挠头向亲爹身边的老随从们挤眉弄眼,请他们出言相救。
“大人,云郎只是年少不更事……”
“再过两年他就及冠了。”牧峙冷声道,“现在给我回城里去!要开战了,容不得你在外头放肆。”
牧放云龇牙咧嘴点点头。
牧峙瞥一眼他身下踏雪花马,想起方才他身侧还有一人,如今却不来见,便问:“你的赤骥竟给旁人了?”
“玉娘是我新结识的好友,她有点害羞。”牧放云眼睛一转,恳切道,“阿耶,她从前在陇西道开裁缝铺子的,人可好了,与我甚是投缘。我能带她去平州城逛逛吗?”
牧峙淡淡颔首道:“来者皆是客,不要怠慢人家。”
牧放云顿时喜笑颜开,立即答应回平州,道别话都没说完,调转马头就溜远了。
他翻过草丘,瞧见郁卿缩在另一侧,赶忙赔罪:“让你受惊了,我也没想到会遇见我爹,平日他从不亲自出城,也从不深入敕勒川。不必管他,他不跟我们走。”
郁卿也听见方才二人所言,心渐渐落了地,但仍有挥之不去的忧惧。
“我们回去吧。”她说。
牧放云见劝不动她,只得动身。
两人往回骑,就听郁卿忧愁的声音响起:“云郎,这一路多谢有你相伴。出了阴山,我可能……就要与你作别了。”
牧放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为何?难道就因为父亲吗?你方才也听见了,你应当明白他管不着我,又怎会阻止我与你结交?”
郁卿望着他,心中也有丝丝别离的不忍。牧放云以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迅速冲淡她在长安宫中,积压的满腔苦闷与悲愤。
这短短十天,是她一整年来最愉快的日子。她何曾不想继续下去?只是人总要为现实妥协。
二人相伴的确更踏实愉快。
但一人也能独行。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郁卿笑了笑。
牧放云仍不愿相信,劝道:“若你害怕泄露身份,我大可以求我爹保下你,就算你从宫中出来又怎样?我爹是范阳节度使——”
“那样我们就不是朋友了。”郁卿遗憾地望着他,“我无法回报你,若你强行赠予我,于我就是负担。”
“好吧。”牧放云犹为失落,垂着脑袋,像被霜打的树叶。
心中亦有些埋怨,阴山这么大,他们转了五日,都没见到人影。就如此不凑巧,今日竟和父亲撞上了?
可他也懂得,北凉与大虞开战在即,父亲不能只坐在城中,肯定要出来一圈圈详察地形。
“你放心,父亲忙着与北凉开战,他才不会管这些小事。若他真问起,我就说你去北凉了!”
郁卿笑道:“好,多谢云郎。”
二人换了马,在阴山草原前分别。
牧放云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招手喊道:“快开战了!记得待在城里!”
远处的身影驻马回身,朝他笑了笑,挥手离去,只余嘶嘶马鸣。
这几天跟梦一样,牧放云好像还在云上飘着,下不来。恍惚间竟又回到川上。
阿耶驻马在高高的坡地,像一尊石像凝望他,又看向他身下赤骥。
“你的友人走了?”牧峙不经意问起。
“她去北凉边界寻亲了。”牧放云垂头丧气道。
他的魂不守舍都写在脸上。
牧峙想起方才二人并骑离开时,那位年轻娘子的模样。
她背靠天边流云,行马在川上。
雨水浸透她窄袖骑装,勒着纤臂细腰的肉,自下而上,顺延至马缰,浑然一笔天成。
灿金眼,朱红唇,玉白肌。栗色长发湿漉漉,打着微卷,在敕勒的野风中闪耀辉光。又粘在唇尖,随呵气颤动。
像毗沙河畔,夏日盛放的向阳菊。
他以为他的独子,会喜欢更素净温婉一点的长相。
“她惹了麻烦?”牧峙不紧不慢道。
牧放云叹道:“是啊,但她不肯告诉我。”
牧峙颔首,回马淡笑道:“能有多大?竟是范阳节度使之子都不能解决。”
“算了。”牧放云的语气越来越低落。
牧峙循循善诱,语带深意:“马上开战了,她去边关,生死难料。”-
郁卿最后落脚在饶州城中,此地距离长城尚有一段距离,万一北凉人真打过来,还有时间跑路。
她在城中唯一一家帛肆寻到了差事,工钱少,东家包吃住。
苦寒之地,少有人做得起成衣,多是士卒粗人来缝补衣裳棉甲,活计简单,到下午就做完了。晚上她会捡碎皮碎布做手笼,放在店里换点钱。掌柜见到也随她去。
日子好像静静的河流,郁卿会偶然想起秋天金色的敕勒川,那种梦幻的感觉固然美妙,但细水长流更让她安心,尤其看见小罐里的铜钱一点点积累起来,漫过罐口。
至于京都种种,好似已经掩埋在北地无止息的风雪中。
郁卿有时也会感叹,她真是个忘得快的人,再难过的事也能过去。
腊八那日,东家喊她来吃粥。香糯的杂粮粥在瓦罐里煨了半日。东家说知道她爱吃糖,所以单独给她碗里多放了一片。
郁卿喝完甜粥后,又匆匆忙扛着铁锹,出门铲雪。
铁铲在冰上邦邦邦敲着,一匹赤色骏马停在她身前,马鼻喷出浓重的白雾。
郁卿抬头。
少年鹿皮长靴,七品青甲衣,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裹在兔毛围领里。
他好像比数月前正经了点,但依旧一副散漫模样。
牧放云朝她挤挤眼睛,策马离去。他身后跟着定北军将士,列队而行。
远处隐隐传来调侃牧放云的笑声。
郁卿立刻垂下头,当作没看见的模样。
到了傍晚,郁卿准备收灯笼时,牧放云换了身常服,裹得严实,跑来铺子里,笑嘻嘻道:“巧了。”
郁卿提着灯笼的手一顿,忧虑凝固在脸上,本想将他拒之门外,但四下无人,还是问道:“你被派来饶州?”
“当参军。”牧放云想了想,压低声音,附在她耳畔,“我在丰州和平州城门口都看见了你的通缉令,城中也有人暗中寻你。”
郁卿急急慌慌,猛地将铺门拉紧,门闩咔的一响。
牧放云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放心,我从没向人提过你叫郁卿,我还让人去散布你去靺鞨的消息。”
郁卿愣了愣,扭头望着他,瞬间松懈下来。
难怪她没在饶州城中瞧见通缉令,此地与靺鞨是截然相反的方位。
她站在门口,深深下拜,无比郑重开口:“多谢云郎。”
说不感动是假的。
虽受之有愧,但他都做了,自己还扭捏推拒,难免太矫情了点。
郁卿坦诚道:“如你所见,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但若你今后有难处来寻我,我绝不会推辞。”
牧放云赶快扶起她:“这于我不是难事,朋友也会两肋插刀,万一今后我陷入困境,你也得救我不是?”
朦胧灯光映在她侧脸,一片昏黄。
郁卿笑道:“行,一言为定。”
牧放云红着脸道:“其实我还做了一件事,我今日是来赔罪的。若你怪我擅作主张……就抵消了方才的恩情吧。”
郁卿笑意凝固在脸上:“什么事?”
“前月北凉突袭营州,我擅自将你的名,添在失踪军民的统计名列上……我本来想添在阵亡名列上,但死的人太少,尸体要一一核对分发抚恤金,我又只是个参军,没法暗中操作。好在战报已至京都,平州城都撤下了你的通缉令,你不必再担忧了!”
郁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以至于手中灯笼都不小心落在地上。
半晌,她怔怔俯下身去捡,差点撞到同样来捡的牧放云。
牧放云猛地起身,似有些紧张,掏出酒袋灌了一口,道:“我的确想帮你,但不是要挟你!你对我也不必像个恩人一样。我跟你说句真话吧,我在定北军中资历最浅。其他人都是京中来的,瞧不上我,明面上捧我,背地嘲讽我靠爹才做了参军。他们说的也对,但我心里总是特别苦闷,也没处讲去。我就总会想到你,你和我交好,从来都是因为我本人。我就想……能为你做点什么,好让你接着和我做朋友。”
他看郁卿不说话,顿时窘迫道:“当然,你不想的话……”
他忽然被一把拽住。
郁卿抬眼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牧放云看她沉默得过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了,似在消化这方才这一切。
但她的沉默也像一种安慰。让他从窘迫和紧张中解脱出,仿佛又回到敕勒川上无忧无虑的轻松。
牧放云卸下了心上负担,忽然笑嘻嘻一把撸起袖子,展示手臂上的淤青,道:“你这儿有伤药么?”
不待她问,他便可怜巴巴解释:“比武时输了,被狠狠揍了一顿。”
郁卿忽然也笑了。
难道他连个伤药都找不见吗?
原来牧放云不是全然无心机,只是,他这点小小的苦肉计并不让她厌烦。且他的确想找一个朋友倾诉,那她听就是了。
她拿来伤药递给他,看牧放云拧开瓶盖,一点点笨拙地涂着,嘴里骂了一堆人名。
郁卿认真听完才将话题引向自己:“失踪名列是什么意思?死无全尸?”
牧放云耸肩:“可能,但最大的可能是你被劫走了。”
郁卿指了指自己:“所以,我现在应该在北凉啦?”
“没错,而且追查你的狗官不会找到饶州来,要查也从营州查起。营州靠近敕勒呢!”牧放云拍拍胸膛,忽然咧嘴一笑:“怎么样,本参军是不是神机妙算?”
郁卿赶紧鼓掌:“聪明绝顶啊!”
她也没想到,能如此简单,就让谢临渊去北凉找她吧!他是大虞君主,又不是北凉王,手还能伸到北凉去?
牧放云被捧了场,还骂了人,顿时心情无比畅快,一把拽住郁卿:“你快去扮丑一点,我给你换套棉甲,咱们去看好玩的!”
郁卿嘶了一声,但看他兴致勃勃的模样,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其实,她也很开心,想庆祝一下。
牧放云把郁卿扮成一个随行的小卒,跟在他身边,一路混进城外的定北军军营。两人躲在一处围栏后,牧放云指了指里面的人,低声道:“你看,那是宋将军,他曾经是个养狼的猎户,他能御狼上战场杀敌。”
郁卿偷偷摸摸扒在围栏缝隙间,一看,惊呆了。
那只灰狼四肢着地时,都及人胸口高。宋将军说坐,狼便坐下,他摸出一块带血的骨头,猛地丢到半空,狼迅疾跃起,一口咬碎了骨头。散落的骨渣落了满地,噼里啪啦。若那是个人的脖颈,或者是马腿,顷刻就能咬断了。
宋将军手持一枚银铃,晃了晃,地上俯趴的恶狼迅速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肚皮,给他摸着。
郁卿和牧放云正看得入迷,远处有人忽然来唤牧参军。
牧放云脸色一白,连忙把郁卿塞到帐侧的阴影中,低声告诉她别乱走,他最多两炷香,马上回来。
郁卿点点头,就蹲在此处。
暮色四合,帐影昏黑,四周只有风吹草动声。
牧放云走了大概一炷香,郁卿听见宋将军也离开了。
她忽然感觉不对劲,如果宋将军也走了,那狼呢?
郁卿咽了咽,忽然想到那是条被驯服的狼,应该和狗没区别。
但那匹狼能上战场。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脊柱涌上来。
郁卿一僵,缓缓从帐后探出头。
那匹银灰色的狼正隔着围栏,静静凝视着她,冰冷的琥珀色眼眸中透着凶狠和疑惑。它从未嗅到过她的气息,或许认为她是敌人。
郁卿浑身都像冻住,猛地想起她也曾遭过野狼,就在芦草村的小院里,快开春时有饿狼闯进来……
她紧紧抿住双唇,以防自己发出尖叫,缓缓往旁边挪。
狼皱起鼻子,慢慢冲她龇出带血的尖牙。
郁卿几乎以为它要跳出来时,她迅速拽住一只挂在围栏边的银铃,猛地摇起来。
灰狼明显愣了愣,随本能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肚皮。
郁卿捂着嘴,一手抖得停不下来,她不敢停下摇铃,害怕狼会暴起咬她脖子。
但灰狼只是左右蹭着土地,蹭得脏兮兮,似乎疑惑她为何不来摸摸它的肚子。
郁卿抿了抿唇,或许是心跳过速,冲昏了理智,让她竟有些意动。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向灰狼柔软毛绒绒的肚子——
就在此时,旁边一道声音响起:“你若摸下去,它会直接咬断你的手。”
郁卿蓦的缩回手,咬紧嘴唇,扭头去看。
正是宋将军。
他面色黝黑,生着沉稳而憨厚的方脸和双下巴,微笑着走来:“连我的狼都敢摸,你比牧参军勇敢多了。”
她怎就忘了呢?狼的嗅觉异常敏锐,说不定早发现了异常。宋将军定是故意走开的,他早知道他们在偷看。
郁卿有些恼火,但更羞愧:“大人恕罪,我并非有意。”
宋将军惊讶道:“竟是个小娘子。也对,若是个英勇儿郎,或许会拔刀屠狼,而不是去摸狼。”
郁卿想到拔刀屠狼,又想起当年在芦草村发生的事,沉默一瞬,摇摇头:“我才没那个勇气杀狼,我只是……有点好奇。”
宋将军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其他人都只能看见猛兽的凶恶,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你好奇它皮下温顺的一面,所以你伸出了手。”
“可我还是差点被咬了。”郁卿感到后怕,“若非将军阻止,我的手都断了。”
她的话又逗笑了宋将军。他主动撩起袖子,给她看那满臂伤痕,深深浅浅不一,看得郁卿心惊肉跳。
“那终究是野兽!”宋将军豪迈道,“若你一直躲在帐后,它只会拿你当猎物。你光顾着逃跑,注定要被咬死。这世间不够好奇和不够英勇的人,都会葬身狼腹。”
他侧目盯着她,语带深意:“英勇善战屠狼之辈比比皆是,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你一人,你没意识到么?”
意识到什么?
但郁卿忽然很想和他说下去,和宋将军说话,比和牧放云说话更有趣。他很像一个父亲。比牧峙更像。
况且,他明显不想责备她擅闯军营,也不在乎她是男是女,更不问她是谁。
“那将军是什么样的人?”郁卿仰头好奇道。
宋将军如实说:“我本是猎场附近的猎户,只是一介庶民,家门不幸,丧妻丧女,独自苟活于世。七年前,陛下在宁州围猎场杀建宁王时,将我一手提拔上来。”
郁卿瞪大眼,心脏剧烈跳动。
她自然不能说,当年她也在宁州围猎场里,不过是在矮台上,看建宁王被射得满身是伤。
谢临渊真是可笑又残暴,为了摧毁她心中建宁王无人可敌的形象,竟做出这种事。
宋将军叹息道:“那时陛下尚是太子殿下,我不过一介白身,陛下问我是否狼都是白眼狼,我劝陛下万物自有天性,应当放狼归山。总之就是那一席话,博得陛下赏识,恩赐我参军之位。”
郁卿沉默不语,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或许谢临渊口中的白眼狼就是她。
分明他才是白眼狼!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
但奇怪的是,他的确在围猎场上撕毁她的贱籍,让她走了。
原来是宋将军的一席话,让谢临渊放过了她。
冥冥之中,竟有如此缘分?
郁卿怔住,缓缓望向宋将军。
月光只微微照亮他浓郁的粗眉,和脸颊上的笑纹,他身形并不高大,却很粗壮,像敦实的石狮子。
郁卿看看他,再看看狼。
狼已经乖乖站直了,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凝视二人对话,竖起的耳朵抽动。
郁卿指着狼问:“我可以摸它一下吗?”
“不行。”宋将军严词拒绝。
郁卿诧异道:“为何?”
“因为它是我的。”宋将军骄傲昂首道,“狗能到处讨怜,狼不行。野兽都是越强大越骄傲,怎会轻易被旁人触碰。”
郁卿觉得他说这话时,也像一匹狼。或许与狼相处久了,身上不免也会沾染狼性。但她竟意外地很喜欢。
远处有道熟悉的身影跑来,是牧放云。
宋将军冲她笑了一下,似在向她道别。
郁卿回身望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冲动,鬼使神差地问:“我还能再来找你吗?”
“有何不可?只要牧参军答应就好。”
宋将军说完,望向郁卿身后。
郁卿扭头一看,不仅看见牧放云的身影,更看见火光微微照亮了黑夜,不明显,但仔细看便分得出。
她顿时脸色苍白:“这是北凉人来了吗?”
宋将军摆手笑道:“南方援军到了。”
牧放云气喘吁吁安慰道:“莫慌,那是禁军。”
郁卿顿时放下心来,片刻后,又猛地提起:“什么禁军?”
牧放云耐心解释:“我们截获了线报,北凉新王要攻打饶州,陛下调了五万东都禁军来,命我们一定要活捉他,押做人质。”
不知为何,郁卿心中惴惴不安,她仰头问:“那陛下来么?”
宋将军和牧放云都否认了,他们没收到御驾亲征的消息。况且陛下日理万机,需在朝中坐镇,不是战事吃紧,怎会亲来边关。
第57章 第 57 章 就抱一下
他们仔细解释着缘由, 言谈中牧放云甚至还有不解,定北军和禁军从未合军作战过,真打起仗来, 说不定自己先起了内讧。此举有悖用兵之道,连他这个小参军都懂。不知陛下为何一定要活捉北凉新王。
宋将军斥责他祸从口出, 既是活捉,肯定要拿来换东西。至于换什么, 不需一介七品参军妄加揣测。
听他们来来往往, 郁卿终于明白,牧放云这性子的确太耿直, 但郁卿不懂什么军政要事, 她直接拉走了牧放云,免得二人吵到不可开交。
五万禁军驻扎在饶州外的消息,竟无人知晓。
东家怕打起仗来帛肆断货,赶着南下去采买,让郁卿帮着打理三日铺子。东家娘子再过段日子就要临盆, 也催他快去快回。然而这一去就翻了年。
这场仗来得磨蹭, 胜得极快, 北凉王被生擒的消息传来城中, 东家娘子也生产了。
外头打仗好似对城中影响不大,她依旧坐在前头缝补作活计。
军中兵曹进帛肆盘查貌阅,东家娘子还给她打掩护, 说郁卿是自家亲妹,唤作玉娘。兵曹随便在纸上记下,又摸摸帛肆中售卖的绢棉,说要商议征购的事,东家娘子便把孩子交给郁卿, 让她先照看一下。
孩子很好哄,抱一抱就不哭,郁卿继续做着手头活计,时不时看看日头。
如此寻常的一日,冬日晴朗,青石板缝残余雪,门前人们口中呵出白雾,来来往往。
连战事都无法打破城中平静,郁卿哼着小调穿针引线。
再次往向铺门口时,她心脏猛地跳到嗓子眼!
郁卿迅速矮下身,捂住自己的嘴,蹲在帛肆的前柜后。
后堂的长帘近在咫尺,左右对开。她头皮发麻,猫着腰,轻轻抱起装孩子的竹篮,慢慢掀起帘下的一角,几乎是蹲着爬了进去。
后堂昏暗,厚实的棉帘遮蔽日光,挡住喧嚣,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因太过惊恐,郁卿双腿发麻,使了好几次力,才手脚并用坐到墙边的矮椅上。
她仰头靠在墙边深呼吸,努力平复过速的心跳。
其实她也不确定,刚才看到的身影是不是谢临渊。
他并未着龙袍,而是穿着玄色窄袖劲装,蹙眉看着前方,旁人正围上来讲话。
就这么微微一晃,郁卿看清他侧脸的一瞬间,立刻矮身蹲下来。
或许日光太明亮刺眼,使她杯弓蛇影。但谢临渊怎会亲来边关?宋将军和牧放云都说了,不可能。
好在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以他的步速,顷刻就能掠过铺门口,而她坐得本就矮,蹲得速度够快,他应该没看见她。
思及此处,郁卿渐渐找回了力气,颤巍巍站起身,抱着提篮躲到后院去。
她不敢再出门看第二眼了,无论是不是谢临渊,罢以四把巴一柳9留3。等东家娘子回来,她要立刻跑。
她停在堆雪的院墙下,捏着竹篮边,心中又升起强烈的不甘。
凭什么,明明她过得很好,他只要稍稍路过,就轻易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迫使她心惊肉跳逃跑,躲藏到下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但再不甘心,也没办法。
牧放云近日忙于战事,没来找她。否则郁卿定要问个清楚,谢临渊在不在边关。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感受到冷意,哼哼出声。郁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室外待了太久。她转动手臂脖颈,缓和着紧绷酸痛的筋骨,走回后堂里。
前堂传来客人的高呼:“有人在吗?掌柜的?”
郁卿应了声:“在!稍等。”
厚实的花青棉帘对开间,有一线光亮。
郁卿快步走去,腾出手来掀。
长帘却先一步,猛地被男人修长劲瘦的手挑开!
霎时,阳光照破后堂昏暗,空中微尘翻滚。
谢临渊逆光站在门口,墨发束冠,深黑眼眸,面容白得冷淡,毫无血色。
郁卿脑袋嗡的一声,钉在原地。在他暗沉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日光完全暴露她惊慌模样。
谢临渊眼瞳微动,将她灿金潮湿的圆眸,颤动的长睫,微微张开的朱唇,惨白的面色尽收眼底。
铺外车水马龙,叫卖喧嚣声热闹鼎沸。
他嗓音却和冬风一样凛冽,一字一顿:“你躲什么。”
郁卿双臂颤抖,踉跄后退一步。
此时,怀中竹篮的孩子哇一声啼哭,扭动身子,想要寻奶喝。
谢临渊蓦地低头,看见郁卿怀中婴儿,彻底僵在原地:“你——”
他耳尖骤然通红,不敢置信地看见一只嫩叶般卷曲的小手,眼底尽是慌乱,挑帘的手也举足无措地攥住。
谢临渊失神地盯着孩子,紧紧抿着双唇,压制着微颤的唇角,不知该作何反应。
郁卿猛地意识到什么,立刻喊道:“不是你的!”
谢临渊恶狠狠道:“不是朕的,难道还是薛郎的!”
她面红耳赤:“孩子不是我的,是东家娘子的!这么大的孩子,我从哪儿给你变出来!”
谢临渊深吸气,撇过头,长睫垂落遮住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郁卿气恼不已。
他脑子里都装着什么,还想让她生他的孩子?做他的白日梦吧,谁爱生谁生!
她瞪了一眼谢临渊,不再理他,扭过身去,抱着竹篮晃动,在后堂中来回走着,柔声哄孩子:“乖乖宝贝,不哭不哭,你娘亲马上就回来,宝宝不哭哦……”
谢临渊盯着她在堂中踱步,面色犹为复杂,忽然开口道:“过来。”
郁卿掀起眼皮厉声道:“我要抱孩子!”
说完立刻低下头,温柔地抱着哄:“宝宝是世界上最乖的宝宝,不哭不哭,阿姐带你找娘亲……”
谢临渊撑着额角:“朕不说第二遍。”
郁卿仰头凶狠道:“我管你说几遍!”
“陈克!”谢临渊叫人进来,让他把孩子抱走。
郁卿立刻抱紧孩子后退:“你会抱吗?你哄过吗?出了岔子你能担责吗?”
陈克伸出的手臂僵在一半,他望向天子,眼中写满了他其实不会抱孩子。
谢临渊气得头疼,胸膛起伏,就这么和郁卿僵持着。他盯着桌上茶壶,眼中狠厉,缓缓攥紧指节。
郁卿扬声道:“你敢砸?”
谢临渊忍无可忍,手背青筋如浪涛涌动,最终对上郁卿咬牙切齿的模样——
他忽然放下手,扭头冷笑道:“让她东家立刻回来。”
陈克领命出去了。
郁卿默默收回视线,抱着孩子继续哄,浑然不管谢临渊粘在身上的视线。
不多时,东家娘子握着一包银子,被侍卫请回来。她隔着铺口,抬眼就看见一个威势极重的世家郎君,坐在前堂。
他通身玄衣,贵气逼人.东家娘子偷偷瞧那料子上的暗纹,心中也拿不好,那竟比刺史身上的更精妙。
玉娘这是……惹上什么王孙贵胄了?
东家娘子迈进门,就见这郁卿在东,他在西。郁卿站着,他坐着。他只盯着郁卿,郁卿只看着孩子。二人沉默地对峙,周遭犹为凝滞。
“多谢玉娘照看了。”东家娘子抱走孩子,犹豫地望向那位郎君,迟疑道,“玉娘,这是你的……”
谢临渊的视线隐隐意动,似要听听郁卿嘴里能吐出什么词来。
郁卿声音沉缓:“咱们不必管他。”
谢临渊嗤一声。
东家娘子犹豫地看了二人几眼,握住她手臂道:“我先去喂孩子了,你若有事,来后院寻我。”
郁卿自然不想牵扯她,只点点头,垂着眼道:“快去吧,孩子饿了。”
她听起来很消沉,但东家娘子也不好说,便抱着孩子掀帘回去了。
郁卿瞧着她关上后堂门,进了后院。
她一动不动站在面部帘前,沉默似夜幕里的石头。
“走。”谢临渊起身,淡淡道。
郁卿不动也不理。
谢临渊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幅模样,负手径直走来,握住她右臂,往外拉。郁卿静了片刻,忽然用力挣甩,谢临渊攥得不算紧,却怎么也甩不开。
郁卿猛地仰头,对上他居高临下看来。
“你不想自己走,朕可以抱你过街。”他轻描淡写道。
“无耻!”
这回便拽得轻易多了,可没走两步,忽然传出呜咽的哭声来。
谢临渊顿住,蹙眉回看。
郁卿双目通红,手背正擦着眼睛,一大滴眼泪猛地从她睫间砸下。
他顿觉不可理喻:“你怎么又哭了?”
重点在哭这个字上。
“你方才不是很会威胁朕吗?”谢临渊步步紧逼,“你的胆子呢?”
郁卿猛地甩开他,捂住脸,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眼泪连成线,从指缝中溢出来,浸湿了手背。
谢临渊气急败坏拽开她的手,抽了她的帕巾胡乱在她脸上擦,一边冷笑道:“你还有理了,你刺伤朕,假装去靺鞨被北凉劫走,朕调动东都禁军,千里奔袭生擒北凉王来换你,朕还没跟你计较,你倒先哭起来了?!”
郁卿还是止不住地哭。一开始的恐惧,后来反弹上心头的愤怒都渐渐消退了。想到今后会发生的事,最后遗留的,唯悲凉和绝望。
她肩膀抽颤着,哽咽到难言:“又不是我要你做,你自己做的事还非怪在我头上吗?”
谢临渊被她强词夺理气得丢掉帕巾:“难道朕就要看你落在北凉人手里,无动于衷?”
郁卿声音发酸:“你不就最擅长无动于衷?我不过是你的一个物件罢了,我想怎样你都不在乎,但你想怎么处置掌控我,还不是随你心意吗?”
他们站在帛肆门口,外头就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此处并不算太显眼,却也不算隐蔽,有人发现二人争执,还会好奇地回头看一眼。
谢临渊沉着脸,冷冷地回视张望的路人,将人立刻吓走了。
他转头抬手欲带她先离开此地,郁卿面对他伸来的手,的确没再反抗,只是禁不住地瑟缩。
谢临渊忽然攥紧了拳,没有真正触碰她,只是站在她身前,皱眉盯着她。顺便于哪个夹道闲人不知死活探头观望时,他再横过一眼瞪回去。
他今日好像没带其他侍卫,否则定要将此处清场。
郁卿又摸了两把眼泪,低声道:“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回去。”
她转身就进铺子里了。
郁卿吸着鼻子,一路走到后院里。东家娘子见她哭了鼻子,一副想问又不敢的模样。
她正好也不想说什么。
但过了一刻,陈克进来了,告知东家娘子,她郎君南下采买,如今已经回来了,不过正在医馆中。
东家娘子立刻抱起孩子,和郁卿道了声歉,匆忙跑出去了。
郁卿也没说什么,帛肆中只剩她一个人。
天色渐晚,陈克又进来了,抱拳行礼道:“郁娘子,请吧。”
郁卿淡淡道:“你也想成为帮凶?”
陈克不忿道:“郁娘子,你行刺陛下至重伤,陛下不怪罪你分毫,还亲自来边关寻你回去,你还想怎样!”
郁卿放下手中针线,惊讶道:“那陛下夺臣妻子,将我掳到宫中时,怎么没想今日呢?我知道你是食君禄忠君事,但你又有什么立场责备我?谢临渊把责任甩你头上了?”
陈克自知多言,低头握住刀,行了一礼,出门去了。
天不早了,再不收店,夜风就会将雪灌进来,打湿绢帛。可她不太想去前堂,一直拖到天彻底暗下来,才拿起烛台,起身出去。
果不其然,谢临渊还站在铺中,面色阴沉地盯着她。
郁卿将烛台咚的置在柜上。
“出去。”她说。
谢临渊的声音极为冷淡,仿佛压抑着暴风雨:“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就该想好了再说话。”
郁卿缓缓走到他身前,仰头回视。
昏黄微弱的烛光下,他眸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将两道高低分明的黑影映在墙上,
郁卿仔细端详着,他这样冷血又唯爱权势的人,也会难过吗?
他是不是从来都不会真心后悔?不会愧疚,不会彻夜辗转难眠,也不会感到痛苦和无助?
他这种人,做了这么多恶事,居然也能心安理得活在世上?
会不会他皮下根本已经没有人性了,只剩争夺利益,杀人掌权,忌惮与征服。
似是被她的打量挑衅了他的权威,谢临渊蹙眉问:“你在看什么。”
郁卿斥问道:“谢临渊,你这个人有真心吗?”
不知为何,这一句话似乎狠狠激怒了他。
他忽然不由分说拽过她,郁卿猛地挣扎,被他一手箍住双腕,抵在柜上。
烛台猛地震动了一下,灯影晃动,烛芯噼啪,他提起她的脸就吻上来,那微弱的一点烛光搅得满室翻腾不休。
这台柜太高了,郁卿发根卡在边沿,酸得闷哼出声,立刻被谢临渊提着腰往上一撑,让她脚尖离地,被困挤在他颀长的身躯与高柜之间。
她找不到支撑处,踹他一脚又猛地滑下去一截,被他重新提着腰撑上来,压得更严密无缝,继续抽离她的呼吸。
打又挣不出手,踹也踹不了,郁卿憋得脖颈脸颊通红,窒息得发疯,狠狠咬了他一下。
血味同时在两人口中洇开。
像濒临危险之人,终于寻到了一把尖刀,郁卿报复般地咬他的唇角,咬他的舌,将他施与她的全都原封不动讨回,用他的血来惩处他的罪过。她带着细细小尖的两颗虎牙撕出一个又一个沾满铁锈的伤口。让一滴滴血珠从他唇齿间溢出,顺着她唇边滚落,流过她瓷白的脸颊,没入昏暗中堆叠的鬓发。
谢临渊忽然怔在原地,愕然看着她。
好似一个不信鬼神的人,亲眼见证了天方怪谈,因此神魂潦乱。
好似从没想过,郁卿也会回吻他。
其实这完全称不上回吻,只是她情急之下的报复啃咬撕扯。
但谢临渊从没被回吻过,所以无法分辨这是仇恨还是爱意。
在他怔愣之间,郁卿抽出手,一拳锤在他脸上,务必让最硬的指节打在他的侧脸。她的手指都撞得酸麻,他的脸势必也要青一块。
然而谢临渊没有嘶声,也没有愤怒。
他只愣了一瞬,握住她发麻的手,立刻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他手臂环住她脊背,胸膛抵在她肩膀。谢临渊用身体密不透风地圈住她,从头到脚。
他鼻尖埋进她颈侧,深深地呼吸着。
这个姿势完全暴露了他所有弱点,让郁卿既有脚踹他,又有手扇他耳光,若能摸到一把刀,还能捅在他心口上。
郁卿刚要这么做,谢临渊忽然闷声道:“别动!”
“……就抱一下。”他微微收紧手臂。
第58章 第 58 章 半夜翻窗?
谢临渊衣衫冷似冰, 脸颊更冷得像一层薄铁,贴在郁卿温热肌肤上,惹得她一激灵。
“冷。”郁卿推他。
从午后到傍晚, 谢临渊都浑身煞气,站在帛肆里, 客人们根本不敢靠近,走到铺口就拐弯了。
朔州以北天寒地冻, 多有将士冻掉手指耳朵。他连大氅都没披, 前堂火盆早就熄灭,他也不点。
郁卿心想, 她真应该天亮再出来, 狗皇帝就能从里到外凉透了。
她想得正开心,谢临渊忽然扯开她暖融融的兔绒围领,冰冷的鼻尖埋进去。
郁卿浑身起鸡皮疙瘩:“走开!走——凭什么给你抱!”
谢临渊闷闷笑了好几声,气息吹动她颈窝旁的发丝,很痒。
她抽出手去挠, 差一点够到时, 先有一根手指拨开了。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 同样毫无温度, 如刀尖在皮肤上比划着。
郁卿又是一激灵。
谢临渊拢了拢手臂,连蹭带笑,丝毫不顾郁卿愈加愤怒的眼神。
“还不快放开我!”
郁卿拳打脚踢, 怼在他坚硬的胸膛和腿上咚咚响。
谢临渊似乎也恼了,握着她的腿根往上一撑,凌空抱她起来。
她双脚离地,双手慌乱,举足无措, 下意识攥紧他肩头的衣衫,视他为救命稻草。
两人视线平齐。
谢临渊好整以暇欣赏着,她眼中一瞬恍惚呆滞,转眼又更加恼怒。
郁卿抬手给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
“笑够了吗?”她瞪着他。
谢临渊闭了闭眼,转回头挑眉道:“你就这点力气?”
一瞬间,郁卿肝都气炸了,猛烈挣扎,双手不停扯拽他后背的衣领:“你这个狗贼!恬不知耻!厚颜无耻!不知羞耻!放开我!”
谢临渊笑得发抖,不顾她的反抗,继续贴在她耳畔厮磨。一手抱着她,还伸出另一只手拭去她唇角脸颊的血迹。
“不放。”他一字一顿道。
长街市户皆静闭。
牧放云来此时,见帛肆铺门虚虚掩着,门却未上闩。
里面传来闷闷的呼救声:“……放开我!”
一把推开门,只见郁卿鬓发散乱,泪眼汪汪,被一个身型高大的玄衣男子困在怀里,抵在柜前,肆意欺负着。
“光天化日,干什么!”
拳风应声冲上来!
牧放云使了八成力道,被那人反手卸开冲拳,卡住他小臂。
牧放云微怔。
堂中昏暗,如豆烛光,只照亮他冰冷凛然的黑眸侧来。
牧放云换只手欲拽他:“放开她!听见没有!”
郁卿那句“放开我”还没说完,被谢临渊拦腰举起,放在高高的前柜上坐着。
下一刻他扭转牧放云的手,骨节错响声噼啪。
牧放云咬牙切齿,错身掰回脱臼手腕,冲上去拳拳往痛处招呼。他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在平州城中也没少打过架,不论三教九流,还是官贵子弟,谁不知他平州霸王的称号。
一切来得太快,两人转瞬打在一起。
不出三息,牧放云的拳头还没碰着谢临渊,就被他拽起前襟,猛地甩到墙上!
咣一声响,墙边椅子震翻。
“你疯了吗!”郁卿蹦下高柜,一把将谢临渊推开。
牧放云捂着后腰,嘶的吸气。
郁卿吓得扭头去查看他伤势,被谢临渊拽住臂弯,不让她迈步,不顾她挣扎,直接拖回身边,一手圈住她腰身扣着。
谢临渊俯视着牧放云,冷笑道:“弱不禁风。”
牧放云怒意凌然打量着他。
此人嗓音略显耳熟,记不起何处听过。但他的京洛雅音极标准,显然出身两京世家贵族。他身着常服,腰间却佩军中通行的鱼袋。
“你是什么人。”牧放云怒斥,“禁军里怎么出了你这种败类!”
“你不配问。”谢临渊忽然瞥向郁卿,又转回视线,浓重地警告他,“滚出去。”
牧放云第一次被别人这般羞辱,起身指着他道:“该滚出去的是你!你识相的话,赶快给我放开她!否则我今一定要打你八十军杖!”
郁卿浑身血液倒流,反抓紧了谢临渊的手臂:“不关他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你先放开我……”
牧放云看出她认识此人,急忙道:“他到底是谁?你不要害怕,你说出来,我如何不能保你?我可是定北军参军,范阳节度使之子!”
郁卿都要疯了,恨不得立刻捂住牧放云的嘴,刚要开口,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嗤笑。
谢临渊拽着郁卿的手臂,盯着牧放云,一字一顿道:
“我是她的郎君。”
牧放云瞪大眼,僵在原地,似是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
郁卿亦膛目结舌,羞愤难当,怒而抨击:“你什么都不是!”
谢临渊垂眸,看着郁卿对他推来搡去却毫无作用,忽然笑了一下,抬头道:“出去,少管别人家事。”
郁卿不敢置信,近乎觉得好笑:“哪儿来的家?你少胡扯!”
牧放云微微眯眼,打量着二人,半响掏出酒壶灌了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什么家事郎君,我看你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郁卿一愣,禁不住道:“你可真是……洞察世事,慧眼如炬。”
两句话说清从前现在所有事。
牧放云盯着谢临渊,扬起头得意地翘着唇角:“看到没?捧场还得靠卿妹,我没卿妹不行。”
“什么卿妹?我比你年纪大!”郁卿满头雾水,要不是谢临渊拦着,她要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怒极反笑:“短短数月,牧峙如何喜得一女?”
牧放云目眦欲裂:“骂我可以,但你不能侮辱我爹!”
“够了!”
郁卿猛地甩开谢临渊,站在二人间,隔断他们愈来愈离谱的吵架。
谢临渊不容置疑道:“现在跟我走。”
牧放云大声道:“不要跟他走!跟我来!”
谢临渊扭头道:“闭嘴!”
“我不走!”
郁卿气喘吁吁,仰头望向谢临渊。
苦涩的笑意和无奈一点点溢出她眼角。
她叹道:“当然了,我不就是个物件么?我又不能反抗你。”
谢临渊皱着眉,沉默地凝视着她。
郁卿疲惫道:“你瞪什么瞪,牧放云是我朋友,你要敢动他一下,我们就永远没得谈。”
她似流泪的目光,像寒刀上的冷光。谢临渊感到被割伤。
没了建宁王,还有薛廷逸,没了薛廷逸,又有牧放云。就算牧放云也消失,还会有旁人。若非他强求,她只会一次次选择别人。
她当他的耐心永无止境?
谢临渊冷冷看着郁卿。
郁卿毫不避讳地回视。好似已经做好了准备,继续用旁人威胁她也好,敲晕她绑回宫中也好,锁住她的双足也好,昼夜不停与她云雨也好。
把她按在身边,让她只注视着他,写一辈子帝王起居注也好。
她都只能接受,因他是天下最强大的帝王,无论是权势还是能力,对内要灭世家满门,对外生擒北凉王,都不在话下。她一个小小的花籍逃姬如何反抗?
忽然,谢临渊转身就走!
砰。
帛肆的门发出一声闭合闷响。
满堂寂静。
不知过了许久,郁卿缓缓蹲下,捡起熄灭的烛台。蜡未尽,芯尚在,没了火焰的烛,就像一个死物。
若要复燃,还需拿燧石取火,而她现在不想看到燧石。索性就着惨淡月光,将烛台放回原位。
牧放云见那人走了,长舒一口气:“好了,你现在不用怕了。他走了。”
郁卿安静地点点头。
但牧放云很疑惑,那人为何一言不发就走了:“他不是被我吓跑的吧?”
“我也没有威胁他。”郁卿思绪已经停滞了,揉着额头道,“可能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但他还会再回来的,我得想办法走。”
牧放云惊讶道:“你不用怕,在北地十三州,还是我爹说了算,他到底是谁?我听他声音有些熟悉,但具体何时听过却忘了。”
牧放云曾是一介白身,纵为范阳节度使之子,按规矩也不可直视天颜。
郁卿陷入沉默。
半响,她道:“他来头很大,我不敢得罪。”
牧放云蹙眉道:“那你跟我走吧,有我在,你就算得罪他又如何?”
“我说了,我不走。”郁卿看他一眼,摇摇头:“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跟任何人走。”
她愿意和谁走的唯一一个原因,就是她喜欢那个人,想和他试着共度余生。她曾有一瞬想过,她可以先和牧放云做朋友。
若他今后成为那个人,就顺其自然,但绝非现在,差得太远太远了。
“那你要去何处?”牧放云质问,“你总不能就等着他来抓你吧?”
郁卿捂着额头,她想不到任何去处。这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容身之所,能让她想去。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你能带我去见宋将军吗?”
她有种预感,宋将军会告诉她答案,他是她见过最奇异的人。
“明晚。”牧放云看了眼天色,“记得扮得丑一点。”
牧放云走后不久,郁卿还没等到东家娘子,便锁门睡下了。
但睡也睡得不安心,辗转反侧间,忽然听见窗上传来鸟啄般咚咚响声。
郁卿猛地睁眼,惊疑不定地望向窗棂,窗纸上透着冬枝疏影,微微摇曳。
她执起烛台,走到窗边,疑惑地打开窗扉。
看见眼前景象,顿时崩溃无奈,胜过了气愤。
“陛下!”郁卿捂着脸道,“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来?半夜翻女子卧房的窗?”
谢临渊拨开积雪的枝条,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哪里不能去?
第59章 第 59 章 早就认定是你了
冷风吹入窗中, 吹走热墙累积半夜的暖意。
郁卿只着中衣,与谢临渊冷漠地对视一瞬。
嘭。
窗扉被关上。
“……郁卿!”窗外传来威胁的声音。
郁卿扭头要钻进厚厚的被窝里。
爱站多久站多久。
外头隐隐传来婴儿啼哭声。
东家娘子和东家终于回来了。
饶州没有宵禁,但入夜实在太冷, 鲜少有人在外走动。夜履声取钥匙声都分外明显。
郁卿忽然想到,她的窗朝向后门。若东家回来, 定会瞧见谢临渊杵在她窗前。
郁卿赶忙翻起身开窗,果不其然他还站在原地, 面不改色看着她, 浑不在意被人发现当朝天子夜半翻小娘子窗户。
门外已有钥匙入锁孔了。
“还不快进来!”郁卿紧张地压低声音。
谢临渊支着窗沿,毫无顾忌地一跃而入, 举止从容十分可恨, 好似他根本不在翻窗。
后门传来开锁声,郁卿手忙脚乱把他塞到窗扉后藏起来,正了正脸色,准备向东家娘子打个招呼。
谢临渊一把推合窗扉,皱眉道:“回去。”
郁卿悻悻瞪他一眼, 就不该放他进来。
窗外东家一行人进院落锁, 他们似是听见郁卿窗前的响动, 还低低唤了一声。
郁卿伸着脖子要应, 被谢临渊冰冷的手捂住嘴。
“衣服没穿好不许应声。”
郁卿气得锤他一拳。
不应也无大事,东家和东家娘子也没停留,劲直带着孩子回屋了。
谢临渊抱臂绕屋一圈, 审视了每一寸角落,好似要寻找另一道人影。
郁卿冷眼盯着他:“没人。连人都没进来过。”
“莫不是被朕吓跑了?”谢临渊讥讽道,“你同他说了朕的身份,他是什么嘴脸?”
郁卿安静片刻,道:“我没同他说。”
谢临渊脚步一顿。
郁卿语气听不出情绪, 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这次来饶州好像故意隐瞒身份,所以我没说。当然,你也别自以为是,觉得我在为你考虑,只是他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们俩互捅刀子都不关他的事。”
谢临渊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那你宁可爱如此陋室,不谈前后殿,服侍仆役,烛台只有一柄,桌椅陈旧不堪,土坯泥砖之墙……”
他将目光所及之处,通通贬低得一无是处,不堪入目,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脏了他的尊贵。
郁卿忍无可忍:“不想待就出去。”
谢临渊冷笑。
他转身就往门外走,郁卿立刻拦在他身前。
谢临渊嗤道:“又让朕走又要拦朕。”
郁卿指着窗户:“门落锁了。你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回去。”
“你什么胆子敢让朕走窗!”
“是你先翻的!”
“是你求朕翻的。”
“……”
郁卿气得滚回床上,扯了被子蒙头睡觉。
谢临渊负手站在床边,垂眸静静看着她。
沉重的视线落在她发顶,郁卿迷迷糊糊睁眼一看,还以为闹鬼了。
半年不见,他怎么更疯了,身上隐隐透着一股阴魂不散的味。
但不论如何,子时将至,她还是不由自主一点点陷入迷糊中。
谢临渊不明白,为何她在何时何地都能睡着。不到半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他一人耿耿于怀,彻夜不眠。
“你刺杀朕,居然还能当着朕的面睡着。”
郁卿幽幽道:“陛下亏心事做多了当然睡不着。”
“起来说话。”
郁卿不理他胡搅蛮缠。
半响。
“牧放云到底和你什么瓜葛!”他终于忍不住了。
“都说了是朋友。”郁卿睁开眼瞪他,先一步抢话,“我还不至于喜欢一个三句离不开爹的孩子。你再别闹了!我要睡觉!”
谢临渊盯她片刻,冷声道:“你以前也三句离不开爹娘。”
“我什么时候……”
郁卿恍惚了一瞬,忽然想起,刚遇到林渊时,她隔三差五都会哭一鼻子,向他倾诉各种各样的苦闷,大多都是想爸妈,想回家,回忆上辈子的生活有多幸福舒适,和芦草村的小院真是云泥之别,她想去上学,哪怕考得不好被老师丢粉笔砸脑袋也好,就是不想在这里过苦日子了。
那时没人会听一个流浪乞丐口中说的胡话,只有林渊在乎。她不知道他还记得些什么。倾诉这种事,向来是说者说完就忘,听者却能记得很久。
郁卿尴尬地捂住脸,她恨不得重生回去,缝上自己的嘴。那些本该是最亲密的人才能知道的。现在她和谢临渊势同水火,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开吵。
“你还是全忘了吧。在你之后我没同第二个人说起,就算你说出去,也没人信。”郁卿自暴自弃道,“否则我就天天在外面说你这只金凤凰掉进草窝里一年,还瞎了眼断了腿,连——”
“闭嘴。”谢临渊似也异常恼恨,她悉知他不堪的曾经。
“以后再和牧放云来往,朕先打断你的腿。”他冷声威胁。
郁卿翻了个身,头埋进枕头里,果然就是为了这件事到处找茬,烦死了。
“爱打不打。”说得好像他真会打似的。
威胁无效,谢临渊也不在意。
床边传来解衣的声音,宫中织造的衣料相磨,如风吹荷叶声。
被角掀开,床榻一侧微微下陷,本就不宽敞的小床变得更窄了。郁卿埋在枕头里装死,谢临渊亦不言。
这夜似乎又长又短,郁卿醒时,第一次发现他还没醒。
天尚黑着,郁卿正面朝他,枕在他的手臂上,脸颊亲密地贴在他心口,耳畔都是他沉稳的心跳声。郁卿睡觉时从不乱动,是谁把她摆成这样的,显而易见。
郁卿皱着眉往后缩,忽然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四肢死死缠着她。
郁卿手臂抵在他胸前,拼命推开他,却被越勒越紧。
她头昏脑胀无法呼吸,再这样下去,她腿还没断,先得被活活勒死!她仰头要骂他,却看见模糊昏暗的室内,谢临渊闭着眼,眉头紧皱,面色极为难看。
他浑身紧绷,指尖用力到发颤,好似陷在什么噩梦中。
“放……”郁卿憋得咳嗽。
谢临渊唇齿间泄出极细微的声音,听了好几遍,依稀是:“回……”
“回来。”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听清了。
郁卿咬牙切齿,指甲使劲抓他,气若游丝道:“你松开,犯病啊,我不在这吗?还谁回来……”
她重复了好几遍,指甲都抠疼了,他手臂才渐渐松懈下来。
郁卿头晕脑胀,精疲力尽,很快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近正午。谢临渊衣冠楚楚,从头到尾换了一身,坐在她屋中唯一的桌前,翻看她的针线盒,拿起她新做好的手笼,直接戴在手上,然后冷笑一声,取下来光明正大塞进袖子里。
郁卿看他实在来气,举起手中的枕头想砸过去,又心疼脏了枕头。
“拿回来!”她说。
谢临渊波澜不惊:“你欠朕的。”
郁卿刚要说话,谢临渊又打断:“这对上面没绣花,朕好心不和你计较了。”
“这世上怎有你这种颠倒是非的人?分明是你当年亲自丢掉我送你的手笼!现在我怎欠你了?哪有这种道理?”
谢临渊挑眉道:“你不是全忘了?”
郁卿无语至极:“被你气得记起来了。”
谢临渊唇角的笑意稍纵即逝,若非郁卿一直盯着他,或许都要错过了。
然后他就将手笼放了回去。他绝对是故意的,她说全忘了,他就想拐弯抹角让她主动提起往事。
郁卿凉凉道:“后来我还给刘大夫他们一人做了一双。比我给你做的都好。”
“那又如何,你送给朕的始终都是第一双。”
“你想知道那双手笼的下场?我去完江都,就亲自丢到火堆里去了。”
谢临渊阴着脸不言。
郁卿哼着歌起床。
可她不论做什么,谢临渊都要阴着一张脸跟在后面。郁卿烦不胜烦,问他是不是闲得慌,难道不用批折子吗?谢临渊只冷笑道:“朕做什么何须你置喙。”
郁卿端着盆,扭头道:“那你给我去铺床。”
谢临渊盯着她。
郁卿回来时瞄了一眼,床已经铺好了。她没有支使当朝天子给她铺床的愧疚,谢临渊天天议政批折上朝多无趣,他的人生日复一日,铺一次她的床又不会要他命。
她和东家娘子告了声假,东家娘子满脸堆笑,道:“无妨,你家郎君已经派人同我讲过了……玉娘啊,我当初就说你生得俊,跟天仙儿一般,性子又好,今后定能得个家底殷实的如意郎君,待你极好,没想到你已经有啦。”
郁卿陷入沉默,谢临渊对她好吗?完全算得上,也完全算不上。
“他不是我的郎君。他身份尊贵,只当我是个物件。”郁卿平淡道。
东家娘子却没当回事,把夫人气回娘家,又跑来死皮赖脸地请回去,在北地实在太常见了。玉娘在讲气话罢了,也不瞧瞧他看向玉娘时的目光,那叫一个天上地下唯一眷爱,旁人都入不得眼。没谁会以这种目光看物件,也没谁会想让物件睡到自然醒,就先派人来安排打点。饶州城里的商贾打发上门外室时,那才叫当物件。
郁卿烦得要命,懒得解释,敷衍了几句,就出门去食肆铺子上吃汤饼。
摊主见郁卿便笑道:“牧小郎君没粘着你?”
他话音未落,谢临渊也来了,落坐在郁卿对面,淡淡瞥一眼摊主:“他们经常同来?”
谢临渊身后跟着两个禁军侍卫,分外惹人瞩目。摊主吓得结结巴巴,望着郁卿求助:“这位是……”
郁卿面不改色:“再要一碗汤饼,他饿得说胡话。”
谢临渊平声道:“我是她的郎君。”
摊主这下更不敢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郁卿。
郁卿沉默地吃着汤饼,谢临渊抱臂,隔着升腾的白雾,盯着她看。
他一口不吃,连桌子都不碰。
钱自然是他付的,郁卿一言不发,安静得过分,好似在酝酿什么。而谢临渊也看出来了,亦不说话,此刻他们倒是少有的默契。
她起身和摊主道别,回到帛肆后院,谢临渊依然跟着。
郁卿进了屋,忽然扭头道:“陛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不是我郎君,你也不要再跟着我,我还要做工。”
谢临渊踹上门,转身道:“朕不是,还有谁是?”
郁卿操起桌上剪刀,一刀剪开布匹。
谢临渊盯着她愤怒裁剪的动作,冷笑:“难道是薛郎?朕从前就觉得你根本不爱薛郎,你那名满京都的状元娘子不过徒有其表,她自始至终都和平恩侯好着。”
“这无关薛郎!”郁卿质问道,“陛下,我和你有什么名正言顺的关系吗?”
谢临渊死死盯着她,双唇紧抿。
郁卿仰起头:“我若没记错,我同你根本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俩也从未私底下海誓山盟互许终身。我们只不过睡过几晚上,你不要真当回事了!”
谢临渊直接捏碎了手中茶杯,怒不可遏:“你少在朕面前装!朕都说了要给你皇后之位你偏不要!”
郁卿气笑了:“那又怎样?你都成亲了,你有妻有妾该收心了!不要总是和我在一起,好似我是个插足你完美帝后姻缘后宫其乐融融的外室!虽然你一开始就想让我做外室——”
“朕何曾说过你是外室!”谢临渊双目赤红,恨恨盯着她。
郁卿起身道:“那你说说我是什么?起居注女官?你后宫里的幽魂?被你抢进宫里的一个无名之辈?你还要怎样!三宫六院够不够你轮番封的,非要跑来搞外室!”
谢临渊脸色发白。
她明明知道的。
她明明懂为何他要一次次打破规矩,将他的尊严抛在地上,不远千里来饶州城中跟着她。她明明清楚为何会有裴皇后和李贵妃。
可事情竟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谢临渊哑声道:“你若不愿意,朕就把她们送走。”
郁卿厌烦道:“不用了,就算从没有她们,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那你还要怎样!”
“没怎样。”郁卿转过身去,摇着针线盒子,抽出一根针来。
谢临渊头痛欲裂,在屋中来回踱步:“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到底要逼朕到什么时候!”
“你喊什么喊?”郁卿扭头更大声,“我何时逼你了?逼你什么了?你说清楚啊!”
谢临渊怒极:“朕是没提过成亲,可朕心中早就认定是你了!”
他说完就撇过脸去,双眉紧皱,咬着薄唇,似乎很是后悔。
第60章 第 60 章 永远不会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郁卿膛目结舌, 眼睛缓缓瞪大,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她笑得停不下来,捂着肚子, 笑声非但没有打破诡异的平静,反而更加令人坐立难安。
谢临渊双唇紧抿, 似是已料到她会笑。半响,待她的笑声渐渐熄了, 才淡声道:“笑够了么?”
郁卿擦着眼角泪花, 看着他的脸,噗一声又笑了。
谢临渊侧过脸去, 不看她。或许她生气更好, 好过这种明晃晃的侮辱。
他垂着眼忍耐,等郁卿再次笑完,才低声道:“现在愿意回去了?”
郁卿诧异道:“你说什么鬼话呢?哪有人吵架时突然讲笑话?这还怎么吵?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有这种天赋。”
谢临渊压抑着不平的气息,紧紧盯着她,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你觉得朕在说笑?”
郁卿冷脸道:“难不成你还说真的?”
谢临渊一动不动盯着她。
郁卿不敢置信, 扶着额头, 撑着桌子, 半响抬头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谢临渊曾无数次对她说过这句, 这次换她来说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我彻底掌控后又抛弃的人罢了,一个手下败将,你凭什么跟我说真心?我怎么没见过你有真心?”
谢临渊闭了闭眼, 缓缓道:“议政殿顶好爬么,避尘堂好闯么,太元殿上睡得可香?这些地方是你肆意横行的场所?你以为李贵妃和裴皇后做出这种事,朕会留她们一命?”
郁卿怒道:“我是坏了规矩,每一项都够我人头落地个千百遍。你说的对, 世上的确唯我一人能做,但我又不想真想爬议政殿顶,闯避尘堂,睡太元殿!”
谢临渊厉声道:“那你到底要什么,朕都能给你!”
“你能给我什么?贵妃之位?皇后之位?你也就这点东西了,我都说了我不要!”郁卿愤然指着他,“我就是要以最卑微的身份,把你高高在上的天子尊严狠狠踩在脚底下蹂躏!你来几次我踩几次,你满意了?谢临渊你是不是犯贱!这句话耳熟吗?你少犯贱!”
她一口气骂完,气喘吁吁,双手颤抖。这是她骂得最狠的话,这辈子骂过最狠的和说过最甜蜜的,都对着谢临渊一个人了。
她盯着他的脸。谢临渊脸色煞白,额角青筋起伏,似是极力忍耐着。他从未如此难堪过,咬着嘴一言不发,左右两顾,回避她视线。
然而他听完这些话竟然还不走,就站在原地挨骂,也不还口。
“你凭什么说认定我?”郁卿皱眉,疑惑道:“你看看你认定我后给了我什么,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就从强行抢我入宫开始?”
她恍然发现自己在流泪,伸出手去擦,却被谢临渊抢先拿帕巾擦去了。
他冷声道:“朕的确对你有亏,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朕,你朕要怎么做……亲眼看着你和薛廷逸每日如胶似漆?让京都上下传唱你们的郎情妾意?朕才是你最初选中的人!”
郁卿不想面对他的脸,转过身去,吸了吸鼻子:“你该放手。”
谢临渊眼中怒火灼烧:“你以为朕没试过?”
他送她走,放她从围猎场中离开,贬她入贱籍,逼自己恨她,发誓再也不去见她,狠心将皇后之位给了一个私通北凉质子只贪图权势的世家女,结果却是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无法离开她,陷入泥沼难以自拔,乃至彻底丧失尊严,就算被她刺杀,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压下朝中大小诸事,调空东都禁军,亲自出征寻她回来。她骗他被北凉劫走,他也无暇计较了,只要能找到她,他都可以不在乎,哪怕待在边关任她一遍遍羞辱拒绝他。
“不放!”谢临渊攥住她的手臂,往怀里拽,“你要打要骂要羞辱朕一万遍,朕都不会放手!”
郁卿抄起桌上针线盒,反手砸他脑袋,线团铁针珠针并着纽扣画粉炸开,挂了他满身。
“你想得美!我嫁过两次人,两次都比你强!建宁王比你有情调多了,还知道死前留匕首给我。薛廷逸比你温柔多了,为了我努力考取功名。你哪点比得上他们?就连牧放云也比你更让我快乐!他们都喜欢我,谁喜欢你了?不都喜欢你的滔天权势?你赶紧回去抱着你的至高无上龙纹剑过日子吧!”
谢临渊脸色极为难看,垂首掸落衣襟上铁针,沉默许久,哑声道:“那不是你么。”
郁卿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气得给他一拳:“你不配!”
她忘了还攥着剪子,铁刃猛地戳穿了谢临渊的手背,自小指根下两寸的位置,从两根掌骨之间而过,刀尖已露出掌心的皮肉。
郁卿吓了一跳,缩手连退三步,后腰撞上桌沿:“你怎么不躲!”
谢临渊凝视着她:“你胆子这么小,还敢刺杀朕?”
“我没想杀你!”
“朕知道。”谢临渊垂眸。
他醒来后就明白了,她留了一条狰狞的伤疤在他心口,却没刺进他的心脏,或者割断他的喉咙。
她本可以杀了他。
谢临渊拔出鲜血淋漓的剪刀,放回她桌前。玄色衣衫沾上血也不明显,郁卿无法辨别他到底伤得重不重。
他甚至面不改色,一言不发,负过手去,刻意让她忽视他受伤的事实。
牧放云看到淤青都要大呼小叫,问她要伤药。郁卿忽然发现,谢临渊从没说过哪里疼,这个字就不存在于他的口中。当年林渊重伤在床,膝上伤口可见白骨。郁卿有天半夜醒来,发现他忍得手臂颤抖,指尖将掌心都抠出血了,仍然不出一声。她唤他时,林渊也只生硬地安慰她无事让她先睡。
“你可不要赖我。你赶快走,左转隔壁街就是医馆。”郁卿皱着脸,指向门外。
谢临渊冷笑,似是对她的建议不屑一顾。
半响,他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浑身气势都松懈下来一些,叹了口气:“你三番两次刺伤朕,总能抵消一点你心中仇恨吧。”
郁卿瞪大眼:“你在说什么胡话,抵消不了一点!”
听她说完,谢临渊脸色瞬间坠入谷底,攥紧手,咬牙切齿:“你非要杀了朕才肯吗?”
郁卿铿锵有力道:“就算我把你的皇位夺走,把你贬为奴籍,让你把我经历的全都经历无数遍,也无效!我杀你千千万万遍让你生生世世家破人亡,灰飞烟灭都抵消不了半分!”
谢临渊惊愕地盯着她,一字一顿:“你就这么恨朕。”
郁卿转过身去,扯了一块布,擦拭剪子上的血迹。那血与铁混在一起,锈味浓重,总也擦不干净。
谢临渊沉默许久,直到他手上鲜血滴在地上,才低低说了句:“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郁卿收拾了屋子,重新坐回桌前裁剪布匹。
虽然手有些抖,但并无大碍。
下午她去帮东家娘子看店。东家娘子问她为何不太开心,是又与郎君吵架了?郁卿只说没有。她努力凑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索性就板着脸。
天快黑时,陈克进来了。
“你又要来责备我,还是来带我走的。”郁卿低头丈量布匹,语气平淡。
陈克抱拳向她行礼:“郁娘子,你或许不知。当初你用的药过量,陛下失血过多,直到一日一夜后才被发现。当时在下与柳大内官进去时,陛下已经性命垂危。若陛下以死谢罪,才能弥补你——”
郁卿打断:“陈克,你说说看,若你砍我一刀,我回砍你一刀,咱们能扯平么?”
陈克愣了愣:“那自然是扯平了。”
郁卿看了眼天色,牧放云就要来了,她还想见宋将军,可没时间和陈克耗,干脆一股脑全说了。
“那你也挺好笑,北凉砍了大虞,大虞又砍北凉,怎么没见两方扯平和睦相处了?世上没有这种道理。除非一方永远打服另一方。但请你别用治国那套跟我谈感情。我彻底击败你,你就能日日朝贡与我和平共处?只会让我们都陷入痛苦,一无所有。最笨的人才会让恨意和愤怒占据上风,报复对方,比如谢临渊。我永远不会变成和他一样的疯子。”
陈克沉默不言,似是还在消化她所言,但郁卿很快就赶他走了。
她回到后院,把自己化成一个满脸胡子的矮个男人,套上牧放云给的棉甲。
不多时,牧放云来了。
郁卿跟着他来到定北军中,又看见宋将军在驯狼。她在远处默默望着他丢骨头,摸毛绒绒的狼脑袋,摸狼肚子。他与狼真的很亲密。
宋将军忽然侧过头,对着她笑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显得憨厚:“你又来了。”
郁卿点点头,向他打招呼。
宋将军开门见山道:“你有心事了?”
他这种有事说事的性格,让郁卿很喜欢。
她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问:“宋将军,你为何不驯个讨喜一点的动物,非要驯狼这种又危险又凶,还容易咬死主人的野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