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朋友 他还是被世界抛弃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 连星夜清醒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他不知道别人吃了药后是不是跟他一样嗜睡,他想在网上搜一下这个药的名字,但盒子早就被妈妈扔了, 装着药的维生素瓶子上只写了一天几次, 他懒得找妈妈问,就这么算了。
不过他搜了一些别的药,发现每个人吃药后的反应都不一样,但世界那么大,总有人能找到和自己相似处境的人。只是看着评论下那一句句整齐划一的“我也是”,连星夜就情不自禁地替那个被评论的人高兴。
人的一生好像总是在寻求他人的认同:父母的, 老师的,同学的, 朋友的, 同事的……好像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别人嘴里的一声夸赞。人又一直寻找着自己与他人的相似之处:身边的, 网络上的, 朋友圈的,陌生人的……好像一旦自己跟他人不一样, 就会被逐出这个世界。
似乎人活着就是为了和他人产生链接,就像外婆絮叨过的那样——人离了社会还怎么活啊。仿佛一个人一旦和他人的链接断了,这个人也会像失了根的草一样,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枯萎掉了。
连星夜逐渐记不清今天是星期几, 需不需要上学:他总是会在周末突然被生物钟叫醒, 然后浑浑噩噩地穿衣服,独自跑到学校, 看到紧闭的大门,才懵懵地反应过来——啊,回来今天不用上学啊, 然后像企鹅一样一步一步歪歪扭扭地走回家,如果不想回家,就去找楼照林。楼照林通常还在睡觉,穿着睡衣就风风火火地从楼上跑下来抱着他,然后将他拐到楼上一起继续睡懒觉。
他还失去了对时间跨度的概念,时常分不清上午下午,白天黑夜,因为教室里永远都是亮堂堂的,不管他什么时候从桌子上爬起来,明亮的光总是将他照得无处遁形。他好像一天24小时都在吃饭,每当他一觉睡醒,就会听到楼照林在喊他去吃饭,也不知道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
偶尔会听楼照林谈及一些发生过的事,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楼照林却告诉他,那是今天早上才经历过的事,连星夜就会恍然大悟,原来现在已经到晚上了。
他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好像从医院回来那天开始,他就一直活得像做梦一样。有时做的是美梦,梦里有楼照林拽着他的手,在阳光下自由地奔跑,望着他笑,为他手舞足蹈地勾画着他们的未来。有时做的是噩梦,梦里有无数看不清脸的人在用听不清的话指责他,训斥他,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驱逐走,说他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有时他睡着了,会突然感觉身边好像有人在呼喊他。他会迷迷糊糊地醒来,大脑一片混沌,看到房间里好像有人,又好像没有。有时他走在路上,会突然走神,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在他的头顶看他,他甚至能清醒地用上帝视角看自己的身体像木僵了一样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即使有车子向他闯了过去,他也不知道避开,好几次都差点被撞了,司机骂他不长眼睛,但他却隐隐期待着自己真的能直接被撞死。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是人间还是地狱。
他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他一直用头砸墙,像永动机一样一直砸一直砸,但他使不上劲儿,梦里似乎没有氧气,他每一次竭力的喘息都好像在窒息的濒临点上挣扎,明明已经拼尽了全力,但脑袋触碰墙的那一瞬间却像被无形的诅咒抽走了力量一样,只能软绵绵地撞在墙上,让他心里万分憋屈,也因无法发泄而狰狞痛苦,于是他便痛哭流涕,嘶吼咆哮,继续疯了一样把头往墙上砸,他很想去死,但身体深处好像藏着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一样一直阻碍着他。
这场梦每次都会因窒息而醒,他就像跑了马拉松一样躺在床上大汗淋漓,沙哑的喉咙急促地喘息,像濒死的鱼在疯狂汲取着氧气。
但昨天,他好像听到那个一直妨碍他去死的东西的声音了。
是楼照林在呼唤着他,说:连星夜,求求你不要去死,我喜欢你,我爱你,求求你为我停留一下吧,求你也喜欢我,求你也爱我吧。
但连星夜却像失心疯了一样,满脑子只有——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
整个世界都好像化作了死亡的催化剂,无论他看到,都只能联想到死亡。
看到天空好蓝,他心里只有想死;看到路边的小猫好可爱,他心里只有想死;看到楼照林红着脸亲吻他,问他今天喜不喜欢他,他一边微笑着说“我喜欢你”,一边心里只想死。
这也是吃药的副作用吗?连星夜浑身抖得像要快散架。
他的脑子被死神掏空了,除了死亡,似乎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但他面上却表现得越来越平常,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甚至还会笑了。他终于学会了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笑着,楼照林夸他笑得很好看。
从医院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自伤过了,除了那整晚都在砸墙的梦。但没有人能窥见一个人的梦,于是,没有任何人知道,连星夜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梦里死一遍。
当一个正常人真的好幸福,少年用自己精妙绝伦的伪装,骗过了整个世界,包括他自己。
他想,或许他就快要好了。
但有一天早上起床,连星夜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好陌生,这是谁啊?这个长着圆圆脸蛋、皮肤却苍白得像鬼一样、双眼空洞无神得跟个骷髅一样的人,究竟是谁啊?他认识这个人吗?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他家里?出现在他的镜子里?
他是真的感到了疑惑,那一瞬间,他失去了对自我的认知。但在下一秒,他又认清了这个人的真面目——
原来这是他自己。
那一刻,连星夜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惧感从他的脚底蹭地冲上了他的大脑,像是把他的骨血都洗劫了一空似的,他摇摇欲坠,惊恐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只剩下了一个空壳。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但他仍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洗脸刷牙,听着徐启芳的唠叨,背着空荡荡的书包,摇摇晃晃地去上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在教室的,他不过眨了一下眼,周围就像过节一样热闹起来了。
教室里的桌子摆成了一个∪型,呈现一种半包围的形态,口朝着讲台,中间空出来的地面上有同学在表演节目。
连星夜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元旦了,同学们正在进行元旦演出。楼照林坐在他旁边,对着他兴奋地讨论刚才那个相声有多搞笑。
他的周围明明有好多人,有楼照林,他们在嬉笑吵闹,把他包围在热气腾腾的人群里,但他却感到一种痛彻心扉的孤独。他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一样,无形的罩子把他与人们和世界阻隔开了,他吸收不到一点快乐的气氛。
连星夜感觉好闷,借口上厕所,走了出去。
他打开了手机,看到每个群里都在发红包,每个人都在互相祝福,说元旦快乐,只有一个群的气氛不同。
那个群即使在欢欣鼓舞的节假日,也高歌着痛苦和死亡。
群里正在讨论一个热门新闻,有一个小孩在车里跟大人闹了矛盾,直接开车跳了下去,当场就摔死了。
【原来跳车也会死吗?】
【啧,一看你物理就没学好,跳下去了还有惯性啊,人会以车子的速度在地上拖,这是活生生被拖死了吧】
【哈哈,等着看吧,肯定又有傻逼家长要说那些动作片里的跳车镜头教坏了自己的孩子】
【楼上预言家刀了,评论底下已经有家长出警了[抠鼻]】
【那家大人后悔死了吧】
【后悔有屁用,人都死了,大人啊,总是要等孩子没了才知道反省自己,活该喽】
【羡慕啊,死了真轻松,我什么时候也才能鼓起勇气去死啊】
爱咋地咋地:【@全体成员,让我们恭喜这个世界上又有一个可怜的小灵魂获得了自由】
【[鼓掌][鼓掌][鼓掌]】
这个话题很快结束了讨论,他们又说:
【傻逼学校在搞元旦活动,傻逼死了,同学也是一群傻逼】
【[照片][照片][照片]】
【笑死,是不是全国的班级表演都会统一把桌子摆成一个U啊,我们也是这样】
【[照片]】
【你们都报名了节目吗?】
【傻逼才报名】
【好无聊,不知道这群傻逼在笑什么,我都要睡着了】
【我已经打算跑了】
爱咋地咋地:【话说,咱们都是同城吧?说不定还有同校呢,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一起跑了,顺便面个基,出去玩一玩?】
【行啊,也认识这么久了,我没意见】
爱咋地咋地:【行,那我丢个地址,你们能来的就来,不能来的以后还有机会】
连星夜眼皮跳了一下,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见面的渴望。
他还是太孤独了,也太迷茫了,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妄想找人诉说。那些隐秘的感受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即使是楼照林也不能,只有他的同类才能懂,只有和他相同处境的人才能读懂他词不达意的混乱言语。
他太渴望拥有朋友了,而这群人跟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或许能称得上朋友吧?
连星夜正看着那串地址出神,一只手忽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即,楼照林热烘烘的身体靠了上来,亲密地搂上他的肩膀:“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啊?”
“里面有点闷,出来透透气,”连星夜不着痕迹地熄灭手机,看着楼照林,问,“楼照林,你觉得我真的好起来了吗?我一直在睡觉,一天比一天快,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脑袋也越来越恍惚,记忆力也越来越差,即使这样,你也觉得我比以前要好一些了吗?”
抑郁症患者在治疗过程中经常会自我怀疑,觉得看不到希望,没有安全感,楼照林以为连星夜也是这样,便鼓励道:“当然啊,虽然你睡得越来越多,但每次你醒来的时候,精神都比以前要好了,记忆力差是吃药的副作用,等你以后停药了,是会恢复的,而且你已经很久没有再伤害自己了,每天也在好好吃饭,还恢复了味觉,不是吗?这些都是你越来越好的证明,只要你坚持下去,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总有一天一定能好起来的!说不定等过完年,再见到我的时候,你就已经完全好了呢?说不定那个时候你已经拥有了一副全新的面貌,再回想今天,你一定会感激这个人在努力坚持的自己的!”
连星夜脑子有些混沌了,其实他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好,但周围所有人都说他好,楼照林也说他就快好了,那他或许确实快好了吧。
可为什么他总感觉身体像空了一样,有什么看不到的非常重要的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流出去,让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脑子里叫嚣着死亡的声音也一天比一天吵闹。
连星夜不知道,那是生命力流逝的感觉。
最终,连星夜朝楼照林笑了笑,缓缓点头,认可了他所有的话:“对,我会好起来的。”
楼照林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亲,揽着连星夜的肩膀说:“那我们快进去吧,外面冷,待久了会着凉的。”
连星夜没有动,突然说:“我想出去见一些朋友,你能不能在学校里等我?”
楼照林一愣:“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网上认识的,有一段时间了,他们现在正在外面聚会,我想趁这个机会出去见个面。”
楼照林二话不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连星夜却不愿意,他的朋友们很特殊,他总不能随随便便带一个“外人”过去:“可能不太方便吧,你就在学校等我好了,我会在你们结束之前回来的。”
楼照林不放心他一个人,执着道:“那我让司机送你过去吧。”
“好吧。”连星夜也不想一直拒绝。
楼照林很快跟他们家里的司机联系上了,他把连星夜送到学校门口,又当着他的面,一起坐上了车。
连星夜一愣:“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送你啊,”楼照林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呼了呼热气,露牙一笑,“我得亲眼看着你走进去才放心。”
连星夜没理由拒绝,只好点了头。然而当他到了ktv门口,却见楼照林也下了车,帮他打开了车门,牵着他的手就要一起走进去。
“等一下,”连星夜把他拽停,傻呼呼地问,“你不回去吗?”
“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你就让我待在你隔壁吧,求你了,星夜……”楼照林环着连星夜的腰就开始旁若无人地撒娇,周边发传单的小哥都好奇地瞅了过来。
连星夜登时脸红了,赶忙把他拉了进去,站在大厅问:“可你一个人不会无聊吗?”
“不会啊,我也很久没唱过歌了,一会儿录几首给你欣赏一下。”楼照林笑容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连星夜简直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了。
楼照林欢呼了一声,他就知道,连星夜肯定还是心软的。
连星夜跟楼照林说了房间号,楼照林就在离得近的位置又开了一间,他还想亲自把连星夜送进房里,但连星夜觉得别扭,说什么也不愿意。
最终,反而是连星夜目送楼照林进了屋子,这才走到了约好的房间门前,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推开了门。
……
“哇,这又是谁来了啊?”一群人立刻好奇地看了回来。
连星夜舔了一下嘴唇,心脏咚咚跳动,不太自然地理了理衣摆:“你们好,我的昵称是一个句号,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印象。”
“卧槽,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句号君啊?”
“怎么也不在群里提前说一下啊?”一个人立刻低头跟群友们分享。
另一群人当即笑着把连星夜拉下来坐下。
大家都太热情了,连星夜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疑惑:“我怎么了吗?”
“你在我群里可是大佬啊,不知道吗?群里好多人都对你很好奇呢,”一个像猴子一样瘦小的男生伸出一只手,笑得有点怪异,“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群主,你叫我程白就好了。”
“好的,我叫连星夜。”连星夜说。
话落,对面有个男生眼神莫名地看了连星夜一眼。
大家互相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一个男生笑了起来:“不是,这种痛失网名的羞耻感是怎么回事啊?群主大大,我还是叫你群主吧。”
“随你们吧,都是一家人,不讲究这些,顺口就好。”
“哈哈,对,在座的都是家人。”
程白似乎对连星夜尤为感兴趣,跟别人聊了两句,又扭头朝连星夜看来:“兄弟,这段时间你怎么没发图了啊?忘了我们的群规了吗?一周内不发可要踢人哦。”
“哎呀,群主大大,你也太严肃了,句号君可是大佬啊,别这么不讲人情嘛。”
连星夜顿了顿,嗓子有点发干:“对不起,我这段时间……确实忘了。”
程白:“兄弟,我是看在你跟群友们的关系的份儿上,才一直没把你踢出去的,你这样一直不发,违反了我们的群规,我们总不能一点惩罚都没有吧?那对别人来说都不公平,是吧?”
连星夜羞愧得脸都红了,揪着衣角,正想问惩罚什么,就听他旁边一个男生突然对对面一个男生说:“喂,我说你,干嘛老一声不吭地盯着人家看,总不能是看上了吧?”
那男生一边说着,一边朝连星夜挤眉弄眼。
连星夜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被对面盯着看了半天了。
“滚你妈的,老子喜欢女的,”对面那男生咒骂了一顿,嘴里嘀嘀咕咕,“不是,我怎么老觉得那名字那么熟呢?”他问连星夜:“兄弟,你哪个学校的啊?”
“普华市第一高级中学。”连星夜说。
“一中啊……一中。”那男生皱着眉头嘟囔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被爸爸举着皮带从操场一路抽回教室的人啊!”
连星夜脑袋轰隆一声,整个人突然像被炮弹射中了一样,僵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了。
“什么什么?这又是什么瓜?”
“兄弟,前段时间没看群消息吧?各个学校群里都传遍了,就句号君他爸,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冲到学校来,把他按在地上打,全班人围观呢,还有别的班的同学老师,场面特别刺激!对了,我这还有视频呢,你要不要看看?”那人说着,兴奋地掏出手机。
连星夜整个人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身体在疯狂下坠,下坠,脚底没了实感,周围是没有空气的,他不能呼吸,胸口上长着一座黑色的山崖,山崖上流淌着黑色的水,水蔓延到了他的鼻腔,他喘不过气。
程白看了一眼连星夜惨白的脸,把那男生的手机拍了下去:“行了行了,哪有人当着人家面说的,不给人家点面子吗?”
“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会见到正主,一时间有点激动,”那男生像是才想起来连星夜在现场似的,咧嘴笑着收起手机,凑到另一个男生耳边偷偷说,“一会儿等我们聚完了再发你啊。”
程白凑撞了一下连星夜的手臂,把他出神的魂儿招回来:“兄弟,你的图都是怎么p的啊?”
“对哦,我也想知道!”
“这样吧,你要是教我们怎么p,我们就不让群主把你踢出去了,怎么样?”
连星夜耳朵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响,他的手有点抖,抬起来搓了搓耳朵:“什么p图?”
程白大咧咧道:“就你每次发的图啊,跟真的似的,p得还挺好的,就想让你教教我们啊。”
连星夜的手抖得更厉害,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屁股挨不到座位,他的脑浆在上下翻腾,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似乎正在他面前残忍地徐徐展开。
“我没p啊,”连星夜只是发出声音,就感觉嗓子像撕裂一样沙哑疼痛,他问道,“难道你们都是p的吗?”那声音如同不是自己发出来似的。
“啊?你在说什么啊?不是p的,难道还能是真的?”
一群人都懵了。
“什么鬼?难不成你是真的?”
“卧槽,真的假的?都是真的啊?”
“我就说,他爸爸无缘无故干嘛打他,这下不就能解释通了嘛!”
程白其实一直有在怀疑,此刻听到连星夜亲口承认,眼睛登时亮了,眼珠一转,突然又有了新的主意:“既然你是真的,那你能不能把袖子撸起来给我们看一下啊?我还没见过真的呢!”
“对啊,你真的特别勇敢,做了我们一直不敢做的事,我就是怕疼,才不敢上手的,给我们看一下真的呗,让我们参考参考哈哈哈。”
“这下不是大佬,而是前辈了哈哈,走在我们所有人的前方!”
“看你发了那么多,做这个真的会很爽吗?会比doi还爽吗?”
“你太猥琐了哈哈哈,人家还只是一个纯情高中生呢!”
连星夜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的噩梦好像成了真,无数看不清的脸围着他叽叽喳喳,无数双手推搡着他的身体,攥着他的手腕,抓着他的领子,扒着他的袖子。
这是一群吃人的人,比怪物还要恐怖,他们想脱掉他的衣服,扒掉他的人皮,用他的伤口嘲笑他的痛苦,用他的痛苦孕育他们的快乐,用他们的好奇心杀死一个人。而在几分钟前,他还把他们当成朋友。
连星夜浑身像地震一样抖动起来,骨头叫嚣着倒塌,血液从脚底往头顶倒流,尖锐的鸣叫像是要把他的脑袋都掀开,惊恐得像一头等待宰杀的猪。
下一秒,他的面前居然被扔来一把水果刀。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连星夜连灵魂都开始战栗。他仿佛看到时间的长流在这一刻倒回到了多年前,他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在那个被男同学们包围的男厕所里,好像也有这么一把刀被扔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然后,他们说——
“这样吧,你要是不愿意脱,那你当着我们的面划一下给我们看看,也是一样的。”程白嘴角翘起一个恶劣的笑,像是在捉弄,又像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小学霸,你现在当着我们的面,划一个给我们看看呗?”
砰的一声,心脏好像炸开了,血肉横飞。
明明身处于不同的时空,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样貌和声音却仿佛有了重叠。都是一样丑陋肮脏的嘴脸,都是一样顽劣恶心的声音。
气氛被这把扔出来的刀一下子推到了顶点。
整个包厢都开始叫嚷着:
“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就像哄着人喝一瓶平平无奇的酒,又像是推着一个脸红耳赤的人表演一场丢脸难堪的节目。
在手臂上划一刀,在这群人的嘴里成了当众喝酒或表演节目一样的寻常玩闹。
连星夜的胃里突然一阵猛烈的翻涌,他猛地捂住嘴巴,脸色苍白地说:“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说完,他把面前凑过来的人全部推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有人不满的声音:“别啊,不是想逃跑吧?”
“什么玩意儿啊,哄我们的吧。”
“一会儿等他回来了,干脆直接把他外套扒了吧。”
砰的一声,房门阻隔了一切噪音。
连星夜一边干呕,一边发着冷颤。他的身体突然像掉进了冰窖一样浑身拔凉,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他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断用双手搓着手臂,婴儿学步般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到楼照林的包厢前,颤抖地敲了敲门。
楼照林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连星夜便撑不住地栽倒了进去,跪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
“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楼照林扶着连星夜的后背,想拉他起来。
连星夜一边流着生理性眼泪,一边掐着脖子摇头,他跪在地上一直吐,一直吐,感觉脑袋变得特别大,眼睛也充血凸了出来,眼前什么都看不清,耳朵里一直嗡嗡作响,像要把内脏和肠子全都吐出来。
楼照林手忙脚乱地递来水,又递来纸,抱着连星夜的后背,毫不嫌弃地擦着他嘴角的污秽。
“好了好了,没事了,放松一点,无论遇到什么,都告诉我,我帮你解决,好不好?不是还有我吗?我会保护你的。”
“报警……”连星夜浑身抖动,喃喃地说出两个字。
“什么?”楼照林赶紧低下头,把耳朵焦急地凑到连星夜的嘴边,“你需要什么?告诉我,我马上帮你去弄!”
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碾碎。
少年死死埋着头,看不见表情,只露出一截汗湿的脖子,细得像一根震颤的麻绳。
“楼照林,帮我报警。”
连星夜像犯人一样跪在地上,迟钝而麻木地瞪大眼珠,看见自己的眼泪像珠子一样一颗一颗无声无息地砸在地上。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
他还是被世界抛弃了。
第32章 归零 “好像有人跳车了!”
聚会的人现场就被抓了, 因为是未成年,也没有造成实际的人身伤亡,只喊来家长批评教育了一顿, 签了保证书, 遣散了群,就把他们放回去了。
连星夜对这个处理结果没什么不满意的,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能把这些人都杀了吗?群是他自己加的,照片是他自己要发的,这个面也是他主动要见的,后果是得自己承担的。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太容易轻信别人, 就跟路边那被雨淋湿的小流浪狗似的,但凡有人显露出一点点善意, 就恨不得从窝里把自己珍藏的骨头全都拿出来给他, 哪晓得他一颗战战兢兢奉上的真心, 对那个人来说, 连个垃圾都不如。
他又错了。
……
连星夜最讨厌逢年过节的时候,鞭炮声让他觉得特别荒凉, 因为这些热闹都不属于他,只会让他觉得吵闹。但有次,他家边死了人,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 也像过年一样人来人往, 也像过年一样放鞭炮,那些哭声听起来就像笑声一样滑稽, 让他恍惚以为这是在过年。
所以,死亡和过年到底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死了也会这么热闹吗?这场热闹会专属于他。
但他其实更希望能安静一点地走,他不喜欢太吵, 因为他的耳朵里总是很吵,他活着就已经够吵了,不想死了都得不到清静。
连星夜一个人蹲在奶奶家的花坛里挖石头。
他从小就很喜欢奶奶家的花坛,里面有一种像串串一样红艳艳的花,花蜜特别甜,他总是和亲戚家的小孩一起偷偷把花拔光,花柱是长长的一条,抽出来后,嘴对着柱头就能把里面的花蜜像吸吸管一样吸光。不过偶尔抽出来会看到里面爬着蚂蚁,这意味着蚂蚁已经抢先一步了。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栽着串串花的花盆越来越少,直到某天回去,一盆也不见了。
他依然保留着偷吃花蜜的习惯,有时在公园里看到串串花,偶尔会手贱地拔一两根,但无论是哪里的串串花,却都没有奶奶家的甜,他似乎再也找不到童年的味道了。
连星夜把捡好的石头用卫生纸包起来,打算拿到卫生间清洗干净。走到客厅时,徐启芳正在跟亲戚们聊天,见连星夜回来了,她眉头习惯性地蹙起来,眼睛一扫连星夜脏兮兮的手,刻薄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吐出来了。
“又在到处捡垃圾,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养了一个小乞丐,大过年的,也不嫌晦气!”
“哎呀,小孩子嘛,有点玩性是正常的,不过捡两块石头,随他去了。”
“都十七八岁了,快成年了,还小啊?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成天就知道吃了睡,成绩一天比一天差,真是白养这么多年了。”
一群人嗓门儿又大又亮,生怕在卫生间里的连星夜听不见似的。
连星夜把洗好的石头装进口袋里,一出来就又被徐启芳叫过去了:“连星夜,看到伯伯伯母们也不知道打个招呼,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啊?”
连星夜只好说:“伯伯,伯母们好。”
“哎呀,没事没事,才几个月没见,星夜又长高了啊,现在的孩子吃得就是好,个头蹭蹭蹭地往上蹿,”这人之前去连星夜家“看望”过连星夜,但连星夜一点都不记得,这人上下打量连星夜一下,说,“好像比之前在家里见到的那次胖了点。”
连文忠像是一下子找到的话茬,横了连星夜一眼说:“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不长成一头猪才怪!之前还说什么抑郁了,我看他挺好的,根本没病,就是自己作的,连饭都吃得下,比我们还健康,我们有时还累得吃不下饭呢。”
“哪儿能这么说?孩子用脑多,是该多补充一些营养。”
“成绩再差,也比我家那小子听话啊,成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一有钱就往网吧里跑,哪有半点学生的样子,不过他这点倒好,没说什么死了活了的,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儿。”
“所以说啊,有时候想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平平安安才是真啊,我看星夜现在这状态就挺好的,活得开心。”
亲戚们七嘴八舌,分不清是恭维还是嘲讽。
连文忠往常过年总是没话聊,现在终于能以儿子的病为谈资,像他大哥一样高谈阔论起来。
“我觉得他就是被我打好的!”连文忠说得面红耳赤,脑袋抬得越来越高,嗓门越来越大,一副大将军般自豪的模样,四处宣传自己的棍棒教育,“你们看他之前要死要活的,自从被我打了一顿,再也没闹腾了,现在还不得乖乖听话,看吧,还是我的拳头有用吧?要我说啊,现在的孩子就是太娇生惯养了,打几顿就好了!”
“不不,孩子哪儿能这么打啊,家里就这么一块心头肉,要是打坏了怎么办?我看啊,还是作业太少,闲的,等大了找个班上上就好了。”
现在的人们当牛马当惯了,把自己洗脑成了一个社会的零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小受到吃苦耐劳的教训,长大了也只会吃苦,不会享福,苦吃多了,本来有福气的命,也硬生生被自己逼成了一个苦命。
连星夜听不下去了,道了别后,就进到屋子里去了。
厨房里的奶奶走出来看了他一眼,转回去洗了手,偷偷回到房里,拿了一包什么东西藏在衣服里,然后进了连星夜所在的房间。
连星夜见奶奶来了,马上放下手机喊了一声。
奶奶应了下来,赶忙凑上去,往连星夜口袋里塞了一个东西,像间谍交换情报似的,紧张兮兮地说:“你把这个偷偷藏着,别被其他小孩子看到了。”
连星夜下意识摸了一把,是红包,里面也不知道装着多少钱,脸色当即变了,连忙要把红包还回去:“奶奶,这太多了,还是留着你跟爷爷日常用吧。”
奶奶把他的手推开,梗着脖子训斥道:“给你你就拿着,我们这群老人家钱留着有什么用?早晚都是要给你们的,就当提前给了。”
连星夜推拒不掉,只好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奶奶。”
奶奶牵着连星夜的手,一下下地拍打,苦口婆心道:“星夜啊,你爸爸那个人我也晓得,跟你大伯一样,说话不好听,你就当没听到,有空多去看看你外婆,在家里好好听你妈妈的话,你妈妈她不容易啊,一个老师,在学校要操多少心,回来还要替你操心,你以后别再那样了,你妈妈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你要为你妈妈着想一下啊。
“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之后,所有人全都来怪你妈妈啊,你爸爸,你大伯,你爷爷,还有一堆亲戚,都说是她没把你教好,白当了十几年老师,把好好一个孩子教成这样,连我都忍不住对她有怨言,但回头一想,又觉得她一个女人怪可怜的,你妈妈辛辛苦苦养了你十几年,你也得爱护你的妈妈啊,你心里得惦记着她啊。”
连星夜心脏从奶奶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不住下沉,整个人沉到了海里,那黑色的水又漫到他的鼻子了,胸膛里积满了水,他手脚冰凉,嘴里的声音都在发颤:“奶奶,你是怎么知道的?”
奶奶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从口袋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手帕,抹了抹眼泪说:“那天你妈妈拿着一个本子,突然哭着跑到家里来,说你活不下去了,想死,想自杀,就把本子拿给我们看,看你写的那些伤人心的话啊,你妈妈嫁进来这么多年,我就从来没见过她哭过,那可是你妈妈第一次哭啊,她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来找自己的爹妈救助啊。
“你爸爸当时就指着你妈妈的鼻子骂,骂她把你教成这样,怪她没把你养好,才让你寻死觅活的,我们这些做爹妈的听着,心里真是不得过啊,就跟那刀子割肉一样疼,好在你现在好好的,以后再不能像这样不懂事了,让你妈妈伤心,知道吗?你就是你妈妈的责任,你妈妈养不好你,她哪有脸活啊。”
连星夜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他麻木痴呆地听着,整个人像冻僵了一样,热气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去,像一个漏气的气球,心脏缓缓变得干瘪,木僵了。后来奶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知道,当他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双手的指缝已经被自己抠烂了。
他有意克制自己不要回想那段时光,每当他控制不住想起来时,他浑身的每一寸皮肤就像爬满了虫子,密密麻麻地做痒,他会抓狂的用双手挠自己的头,像是要把头骨掀开似的。
那段记忆太痛了,他选择忘掉。
但奶奶的这些话,让他无法自拔地又掉入了回忆的漩涡里。
记忆中好像是有那么一天,那是他刚出事的第二天,不是什么周六周末,但家里人却一个都不在家,当时他并不在意他们去哪儿了,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楼照林也是那天来的。
但现在他知道了,原来那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妈妈又拿着他的草稿本满天下宣传着他的发疯和神经病了。
他一方面体谅妈妈的无助悲伤,一方面又可怜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只有他自己把自己的脸面看得那么重,而在大人的心里,小孩子根本没有什么隐私和尊严可言。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就丢了八百回的脸了。他不想去想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他的不正常,到底有多少无关紧要的人看过他那些隐秘的图画和文字。他看得再重的东西,在其他人的嘴里不过一场谈笑。他早就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笑话了。
他又克制不住地想,他让好多人哭了,他的妈妈,他的外婆,他的奶奶,还有楼照林,这些从来不掉一滴眼泪的人,仅仅因为和他有关系,就整天以泪洗面。
如果他的存在是一件伤害别人的事,那他为什么还有存在的必要呢?
楼照林又开始在他的脑袋里呼喊他了,那个纯真热忱的少年,一遍遍地呼唤他的名字,说着爱他,哀求他留下来。
楼照林的爱正在和死神做拉锯战,连星夜的灵魂被拽成了一条痛苦的绳索,双方都叫嚣着让他投入自己的怀抱。
唯有连星夜被拉扯其中,苦不堪言。
如果他真的忍不住放弃了,希望楼照林不要怪他,他太痛了。但在这之前,他想好好跟他心爱的小少年道个别。
……
这天晚上,连星夜突然收到楼照林的消息,让他出来。
连星夜穿好羽绒服,跑到楼下,却找不到楼照林的人。他正疑惑地拿出手机,打算给楼照林发个消息,一个熊抱突然从他的背后撞到了他的身上,把他冲得往前踉跄了好几下。
楼照林在连星夜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牵起他的手,然后就被吓了一跳:“你的手怎么又这么凉啊?不是才刚从家里出来吗?”
连星夜双手捧着楼照林的脸说:“那你给我暖暖。”
楼照林被冻得一个激灵,故意龇牙咧嘴地缩了缩脖子。
“对不起。”连星夜感到愧疚,当即想把手收回来,下一秒,却被楼照林笑嘻嘻地抱进怀里不放了。
连星夜怕把他冻着,便说:“松开吧,我的手太冷了。”
“不松,”楼照林异常倔强,甚至把自己的羽绒服掀起来一点,把连星夜的手塞进他的毛衣里面,“我身体热,能把你暖和起来的。”
“那也不能把你冻着啊,”连星夜说起话来总是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意味深长,“而且我天生体寒,就算在被子里睡一晚上都还是凉的,就算有很多很多的热量都不一定能温暖起来。”
“我不怕冷啊,”楼照林的笑容依然自信又天真,“你要是不信的话,就把手给我,看看我能不能温暖你。”
之后一整段路,连星夜的手就没有从楼照林的衣服里拿出来过,等到了商场,连星夜的手就像在被炉子烘过一样一样暖烘烘的,手上沾满了楼照林身上的热乎气。
楼照林用脑袋拱了拱连星夜的头,硬要挤着连星夜走:“怎么样,我就说了,我可以把你暖和起来吧?”
连星夜没有告诉楼照林,可是他的脚,他的脸,他的身体都还是凉的,他早就从骨子里凉透了,只是微微笑着道:“嗯,你很厉害。”
楼照林便骄傲地笑起来了。连星夜很喜欢他的笑,少年天生就应该像这样自信张扬地笑,而不应该总是抱着他流泪。
楼照林是来商场买烟花的,但来都来了,他就先把连星夜拉去买零食。
“我不喜欢吃零食。”连星夜说。
“我不信,没有小孩子会不喜欢吃零食,”楼照林一边往推车里放零食,一边随口道,“你嘴中的不喜欢,其实是大人的不允许,很多人在成年后会疯狂给自己买汉堡买奶茶,就像为了弥补什么似的,疯狂吃吃喝喝,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上了大学后会突然长胖,但吃多了,却觉得味道也就那样,那是因为你想尝到的味道,不是汉堡奶茶的味道,而是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时,第一次看到汉堡奶茶,满怀着对新鲜事物的期待和美味食物的幻想,甚至还有爸爸妈妈会实现自己愿望的爱,那种独属于童年的味道。然而,一旦在那一刻没有获得满足,那种失落和执念就会记一辈子,即使长大了,自己有钱了,无论吃多少汉堡和奶茶,都无法填上童年的缺憾。”
楼照林说着,回头一笑道:“所以,趁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来帮你实现吧。”
连星夜呐呐张口,无法言语,过了许久,才干巴巴地说:“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说什么傻话呢,”楼照林轻轻敲了一下连星夜的额头,又心疼地凑上去亲了亲,“你在我心里一辈子都是小孩子,就像我妈妈在我爸爸心里也一辈子都是小孩子一样。”
连星夜呆呆地摸着自己的额头,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零食,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拿什么好。
楼照林看出了他的窘迫,便说:“如果你没有想吃的,那我就先拿我喜欢吃的,你尝过了,就有自己喜欢的了。”
最后楼照林装了一整个小推车的零食,完全兴奋过了头。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羞红了脸,凑到连星夜的耳边,悄咪咪地说:“连星夜,你看我们这样一起推着小车子逛商场的样子,像不像一对新婚夫妻?”
连星夜顺势在楼照林脸上亲了一下,嘴上挂着笑,温声道:“你拿太多了,我吃不完的。”
楼照林觉得他喜欢的人傻乎乎的,稀奇地摸了摸连星夜的脑袋瓜:“吃不完明天吃啊,又不是要你一口气吃完。”
连星夜该怎么告诉他,或许他明天就吃不到了呢。他说不出口,只是笑。
不知怎么,他们走到了一片家居城。
“哇,是床!”楼照林一看到床就迈不动步子了,干脆像没骨头似的一头倒在了床上。
连星夜连忙看了一眼旁边的销售员,拽了拽楼照林,脸上很不好意思:“你这样随便躺上去别人会说的吧?要不还是下来吧?”
楼照林忽的握住连星夜的手,把他一起拽倒下来,甚至抱在怀里打了一个滚,然后抬起一张俊俏的小脸,朝销售员撒娇:“姐姐,可以借我躺一下吗?我走了好多路,好累啊。”
年轻的销售员受不了他这种小奶狗,当即捧着心红着脸说:“没关系啊,这些家具摆在外面就是给你们试用的,要是觉得舒服,以后要记得推荐给家里的大人哦。”
楼照林展开一张又甜又帅的笑脸,真情实意地说:“谢谢姐姐,你人这么好,明年的业绩一定会跟坐火箭一样蹭蹭蹭地直冲云霄!”
销售员心都快化了,跑去旁边找同事的时候嘴角还死活下不去。
“天呐,现在的小男生嘴都这么甜吗?他们还是高中生吧?”
“但凡我年轻个十岁,我就要去要联系方式了。”
最开始的那个销售员望着那两个在床上黏黏糊糊打滚的男生,一边满眼冒红心,一边在心里默默想,那你们还是别想了,那两个小朋友一看就是小情侣啊。
……
“连星夜,我好喜欢你,我好想跟你一起过一辈子。”楼照林跟做贼似的左右瞅了瞅,然后偷偷在连星夜的鼻子上亲了一下。
连星夜却在楼照林震惊的目光下,大咧咧地亲在了楼照林的嘴巴上,完全不顾一旁传来的销售员压抑的惊呼。
他一脸淡定道:“如果我们没有一辈子怎么办啊?”
楼照林以为他是在怕他们以后分手,眼珠转了转,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那我们现在就来过一辈子吧。”
“什么意思?”
“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楼照林却故左右而言他,“我赌我可以用五分钟带你过一辈子。”
“输了怎么办?”
“输了……输了我就让你打我一下。”
连星夜哭笑不得:“我干嘛要打你啊。”
楼照林眉梢一挑:“反正要是你输了,你就把你的一辈子给我,怎么样?”
“好啊,”连星夜有点好奇,“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楼照林也没解释,只是笑着把摸不着头脑的连星夜拉去了隔壁的母婴用品店。
“三,二,一……计时开始!”
楼照林按了一下手机倒计时,高大的身体在一个摇篮旁边蹲成了一个球,张开嘴巴,假装嚎哭道:“哇哇,我出生了!”
连星夜差点把口水喷出来,红着脸上去拍了他一下:“你干嘛啊,羞不羞啊!”
楼照林伸出两只手:“别说别的,你的竹马要出生了,快来接一下啊?”
连星夜脸都红透了,完全不敢去看旁边的销售员的眼神,赶紧过去把楼照林拽了起来,嘴里嘀咕着:“你要这么说,那我差不多也要出生了,我怎么接你啊?”
楼照林一想,也有道理:“好吧,那我自己生出来。”
他从摇篮旁边跳出来,却仍然蹲在地上,不愿意起来:“好了,现在我们两个都出生了,要开始学走路了。”
连星夜扭着头不看他:“你别想在地上爬,我不认识你。”
“好好,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小天才,区区走路不在话下,所以我们很快就学会了,”楼照林怕连星夜真的转头就走了,赶紧站起来,快速说,“然后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小娃娃,喜欢啃东西,所以整天都抱着对方的脸和嘴巴啃,所以我们从一出生就为对方献出了初吻。”
他说着,捧起连星夜的脸,飞快亲了两下,又把自己的脸又凑到连星夜嘴边,指着自己的脸说:“快快,亲两口,半分钟已经没了!”
连星夜觉得他好幼稚,可又好开心,就在他的脸上也亲了两下。
楼照林心满意足地摸摸脸,赶鸭子似的快速说:“现在我们已经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爸爸妈妈把我们送到学校门口,周围所有的小朋友全都在嚎啕大哭,舍不得离开爸爸妈妈,我们只牵着对方的手,不哭也不闹,我们只想跟对方黏在一起,一点也不在乎爸爸妈妈在不在身边,爸爸妈妈觉得很心酸哈哈哈。”
楼照林一边笑着,一边牵着连星夜的手,飞快跑到了一个货架前,把一个拆了封的专门用来试玩的玩具塞进连星夜的手里,按在地上推了推,又牵着他快速跑到一个儿童沙盘旁边,用五秒钟飞快堆了一个沙丘,然后又让连星夜一拳头给砸瘪了。
连星夜笑得快晕过去了,擦着眼泪说:“你是在玩过家家吗?”
楼照林飞快看了一眼手机,赶紧牵着连星夜的手跑起来:“快快,已经快一分钟了,我们幼儿园已经毕业了,快跟我来!”
他们像赶着投胎似的,紧赶慢赶地跑到母婴区旁边的学习区,分别挑选了一个书包,然后又默契地送给了对方,背在肩膀上意思了一下,就算是上完学了,然后在柜台莫名其妙的注视下飞快把书包取下来,还了回去。
“现在我们七岁了,该上小学了……好吧,小学太简单了,没什么好上的,直接上初中吧,初中我们第一次学了生物,懂了生理知识,班上正处于青春躁动期的男同学拿到了好东西,趁大人不在家,把其他男生叫到家里,偷偷看不好的东西,然后做起了坏事,我们当然也去看了,然后就那个啥了,但却在脑海中想到了彼此的脸,然后我们开始疑惑,纠结,自从那天之后,我们看彼此的眼光就不一样了,关系变得若即若离,却仍然像黏黏胶一样分不开,反而有一种酸涩的甜蜜,中间可能会产生一点误会,比如误会对方有了喜欢的女生之类的,不过我们都是行动派,撑不过一个星期就忍不住说开了,然后我们就顺利成了男男朋友,背着大人偷偷谈恋爱了,还总是一起悄悄做坏事。
“接着我们又一起上了高中,虽然高中的学习压力很大,但我们一直在一起,以后也想永远在一起,我们都把彼此放进了自己未来的规划里,一起努力学习,化爱情的力量为学习的动力,最终考进了同一个大学,然后用自己暑假打工赚的钱,在校外租了一个小屋子,成了我们第一个共同的家,然后在我们的家里做了只有大人才能做的事。”
故事进展到这里,他们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家具楼。楼照林那个装满零食的小推车还放在床边,被善良的销售员暂时看着。
楼照林跑得快要喘不过气,飞快朝销售员姐姐道了谢,然后又抱着连星夜滚在了床上,打了两个滚,就算是在他们的新家完事了。
连星夜仰躺在床上笑得不能呼吸。
楼照林继续说:“总之我们完事后,第二天早上是我先醒的,但是我没有马上起床,而是一直盯着你的脸看,一直把你看醒,在你迷迷糊糊的时候,给了你一个早安吻……”
这回没等楼照林说完,连星夜主动凑上去在楼照林嘴巴上亲了一下。
楼照林一愣,舔了一下嘴巴:“诶,好吧,没想到你一直醒着,原来你是在装睡!还抢先一步给了我一个早安吻!”
连星夜痴痴地笑着,把楼照林拉了起来。
楼照林进了厨房,把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摸了一遍,碰得哐当响,然后端着一盘空气,走到了客厅,放在了餐桌上。
连星夜坐在椅子上,假装面前用来装饰的盘子里有热腾腾的早餐,和楼照林一起用三秒飞快吃完了一顿饭,然后手牵着手一起去上学了。
“我们很快顺顺利利毕业了,期间我们一起读完了本科,又读完了硕博,上大学的时候我就自己创了业,有了自己的公司,你——”
连星夜把话接上:“我报考了考古专业,毕业后就跟着导师留在了研究所里。”
“对,你学了考古,成了一个大忙人,成天在飞机上飞来飞去,一会儿跑到这个墓里,一会跑到那个墓里,经常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你人,还总是做一些保密的工作,想联系你都联系不到,我过得实在是太凄惨了,但我们每一次见面都干柴烈火,充满了思念,我们从来不吵架——”
连星夜纠正他:“我们偶尔也会吵架,但我们不到一天,就会立刻找对方道歉,床头吵架床尾和,没有什么是上个床解决不了的。”
楼照林听得脸都红了,不知道连星夜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让人害羞的话:“可是我们会因为什么吵架呢?”
“因为……我太忙了,没陪你?”
“啊,这听起来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你都那么忙了,我怎么还能让你照顾我的坏脾气,换一个换一个,”楼照林花了一秒想了想,快速问,“连星夜,你喜欢吃甜月饼还是喜欢吃咸月饼?”
连星夜毫不犹豫道:“甜的。”
楼照林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什么?你居然喜欢吃甜的?你这个邪派,咸月饼赛高!”
他说完,赶紧把脸凑到连星夜面前,抓着他的手:“快,打我一下。”
连星夜却笑着在楼照林脸上亲了一下。
楼照林嘴角的笑都快翘到耳后根了:“诶,好吧,这场架只吵了短短两秒,然后就终结在了连星夜的爱心之吻里,总之,我们就在吵吵闹闹中很快到了晚年……对了,你喜欢小孩子吗?”
“不是很喜欢。”
楼照林果断说:“好,我们一辈子没有一个小孩,但我们拥有彼此,所以我们一点也不孤独,我们两个老头子每天手牵着手一起去江边晒太阳,看太阳升起,又看太阳落下,周围有好多小孩子围着我们叽叽喳喳,问我们俩是好朋友吗,我们就回答,我们是彼此的爱人,那个时候已经不存在歧视了,即使是同性情侣,也能像异性情侣一样得到祝福。”
楼照林拉着连星夜的手,坐在了一个摇摇椅上,连星夜跨坐在楼照林身上,一边晃啊晃,一边听楼照林构建着他们的老年生活,时光好像随着摇椅晃动的频率一起流逝过去。
连星夜的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一条波光粼粼的江水,太阳在他眼前升起又落下,而他皱巴巴的手牵着他这辈子最心爱的人。
“我们在六十岁的时候成功拿到了结婚证,结了婚,还举办了婚礼。有很多孤儿院长大的小朋友来参加了婚礼,因为我们一辈子都没有孩子,所以我们经常会去孤儿院帮忙,资助了一个又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健康长大,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
“时光的最后,我们某天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好像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于是,我们没有跟任何人告别,悄悄把钱全都捐了,只带走了一部分足够生活的钱,去了一个风景优美,温度适宜的喜欢的小城市,那里绿化很好,有山有水,生活的大多都是来养老的老人,生活节奏很慢,人们都很朴实善良。”
“我们照常每天看着日出日落,在每天醒来时和睡觉之前给对方一个吻,直到某一天早上,我们之间突然有一个人再也睁不开眼睛了……”讲到这里,楼照林拉着连星夜的手,重新躺回了床上。
“我们会给那个人最后一个吻,”楼照林像真的在与连星夜告别一般,亲了亲连星夜的嘴角,“然后闭上眼睛,躺在他的身旁,握紧他的手,和他一起去往另一个世界,即使死亡都无法将我们分开,我们就这样,幸福美满,又转瞬即逝地过了一辈子。”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楼照林按掉了手机上的计时器,紧张地呼出一口气,喜悦又骄傲地举到连星夜面前,炫耀道:“你看,刚好五分钟,现在你的一辈子归我了——”
楼照林看到连星夜的眼睛,话语一顿,赶紧把脸凑到连星夜的耳侧蹭了蹭,着急地抱抱他:“你怎么哭了啊?是我哪里说的你不喜欢吗?”
连星夜摇着头,哽咽道:“不,我就是……太幸福了,这一辈子太幸福了。”幸福到他流泪。
他觉得自己在楼照林的幻想里,已经度过了一生,似乎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连星夜用卫生纸擦干净了眼泪,把装零食的小推车拿了回来,朝楼照林笑:“不是说好了要去买烟花的吗?”
“对对,差点忘了,”楼照林笑着牵起他的手,小朋友似的摇摇晃晃,兴奋得恨不得蹦起来,“走吧,我们去买烟花,然后去江边一边吃零食一边放烟花,想想就美滋滋。”
他们带着两大包零食和一大袋烟花晃晃悠悠地走出商场,一路朝江边前行。
楼照林本想打个车,但连星夜想跟他一起再待久一点,没有同意,楼照林便主动承担起了劳动主力军,把最重的烟花和零食拎在了自己手里,留给连星夜一袋最轻的。
路过一个空寂的公园时,楼照林突然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跳进雪地里打了一个滚。
连星夜笑他:“楼照林,你上辈子是一只小狗吗?怎么跑到哪里都要打滚?”
他刚走过去,就被楼照林措不及防地抓住了手腕,往下一拽。连星夜便也倒在了地上,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人形的坑洞。
“你肯定没有像这样在雪地里打过滚吧?”楼照林侧过脸来看他,戳了戳他的脸,“是不是很自由,很开心?”
连星夜痴痴地望着天上一朵朵飘下来的洁白的雪,像一个个逐渐放大的小精灵一样,洒落在他的脸上,鼻子上,睫毛和额头上,好轻,就像楼照林的手指在触碰他的脸一样温柔。
楼照林甚至张着嘴巴,接了几朵雪花,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连星夜,你把手打开,然后跟我一样,上下挥动,一会儿等你起来,你就会看到地上有一个长翅膀的鸟人哈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双手挥动,还不住用手戳戳连星夜,让他和自己一起挥。
连星夜只好也幼稚地张开双臂,像一只自由的小鸟一样,拼命地、用力地挥动翅膀。
无数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天际响起烟花炸开的声音,空气如雪般安宁。
“哎呀,差不多该起来了,虽然躺在地上很开心,但也不能待久了,会把羽绒服打湿的,而且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楼照林伸出一只手,把连星夜拉了起来,脸上被雪浇得通红,眼睛亮得像星星,“等我们毕业了,就去北方看雪吧,你不是说想去神农架滑雪吗?那里的雪花又大又蓬松,像棉花糖一样,是真正的鹅毛大雪,打起滚来更舒服,你肯定会喜欢。”
他笑着往地上一指:“你看。”
连星夜低头看过去,听到少年烂漫的声音在耳畔傻傻地笑:“两只自由的小鸟。”
地上,两个长着翅膀的少年像连体婴儿一样连在一起,并翅飞翔着。
……
江边,楼照林为连星夜点燃了烟花。他买的是市面上最大最漂亮的一种,直冲云霄的声音特别响亮,一听就很贵。在天际炸开的那一瞬间,整个城市都被这场浪漫的火树银花惊艳了。
江边还有很多人在放烟花,但谁的都比不上楼照林的这一朵。当所有人都仰头朝天际看去的那一刻,他们在烟花下旁若无人地接吻。
回去的路上,他们手牵着手,谁都舍不得就这么松开。
连星夜揪了揪楼照林噘得高高的嘴巴,不舍地说:“拍个照再走吧。”
于是,楼照林立刻喜不自胜地掏出手机,在地图上搜索了最近的自助拍照机,赶忙牵着连星夜的手跑了过去。
小屋子里放了一些装饰用的道具,楼照林在连星夜的头上戴了一对猫耳朵,连星夜则给楼照林戴上了一对狗耳朵。
两个人脸贴着脸,望着镜头笑。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嘴,总之,两人莫名其妙吻在了一起。最后照片出来,除了第一张,后面全都是接吻照。
楼照林脸有些红,觉得自己精虫上脑,一点都不纯洁:“要不重拍一遍吧。”
“不用了,我觉得这张就很好。”
照片一套自动打印两份,楼照林想跟连星夜一人一张,连星夜却把两张都给他:“你都自己拿着吧。”
“不一人一张吗?”
“你拿着吧,”连星夜心想,他带着恐怕有些麻烦,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这样我下次就有理由再来找你拿了。”
“还是你聪明。”楼照林傻笑道,果然心甘情愿地把照片收了起来。
徐启芳已经给连星夜打了好几个电话,问他在哪里。连文忠借了他大伯的车,准备开车过来接他回去。
连星夜说了地址,挂了电话,即使再不舍得离开,也不得不走了。
他问楼照林:“你怎么回去?”
楼照林的嘴巴噘得比山还高:“我让司机来接我,就快到了。”
连星夜莫名松了一口气,说:“那我先看着你上车吧。”
刚说完,楼照林的电话就响了,说是车已经到了,就在前面的路边上等着。
“……”楼照林脸垮得像一摊饼。
连星夜觉得他这副样子有点好笑,摸了摸他的头:“快去吧,别让司机叔叔等久了。”
楼照林在连星夜脸上亲了又亲,被连星夜推了十几次,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把手里的零食一股脑地全都塞到连星夜怀里,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往路边走。
连星夜望着楼照林的背影,忽然喊道:“楼照林。”
楼照林回头,看到连星夜小跑过来,猛地亲在了他的嘴唇上。连星夜的呼吸很急,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颤,说:“楼照林,我爱你。”
楼照林一愣,接着便用力将少年抱进怀里,按着他的后脑勺深吻起来。
“怎么办啊,我不想放你走了。”楼照林黏糊糊地亲着连星夜的嘴巴,像耍赖的小狗一样在连星夜的脖子里不停蹭动,“连星夜,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可不行,人总是要回家的。”连星夜的声音轻轻的,像飘在天上,又像融在雪里。
他的身体破了一个好大的洞,楼照林的爱意源源不断地填进去,又源源不断地漏出来。
他已经没有能力装下楼照林的爱了。
连星夜不断摩挲楼照林的脸,摸他的眉毛和眼睛,摸他的鼻子和嘴角,死死盯着他,像是要用尽全力把他的模样刻在自己的心里:“快回家去吧,你的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你。”
司机见楼照林半天没来,已经下了车,打算过来找了,远远便在喊楼照林的名字。
连星夜松开他的手,将他向远处推去,推进光里:“快去吧,回家去吧。”
司机这才看清楼照林的身影,却仍然没看见藏在黑暗里的连星夜。司机朝楼照林招手,喊他回家。
“那我们明天再见!”楼照林擅自许下未来的诺言,“我明天也来找你玩!到家了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司机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连星夜在阴影里笑着挥挥手,也不管楼照林看没看见。
楼照林看见了,只有他看见了。
得到了连星夜的允诺,楼照林这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车,在车里仍透着车窗,一路扭着头朝路边的连星夜看去,直到连星夜的身影在后车窗里越来越小,彻底看不清了,楼照林这才不舍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想了想,楼照林又忍不住说:“刘叔,麻烦转一圈再回来。”他还是想多看连星夜一会儿。
司机摸不着头脑:“唐女士和楼先生还在家里等你呢。”
“没事,我也不下车,就是想让你转一圈再回来,求你了。”楼照林含糊道。
司机没办法,只好以最小的半径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远远的,连星夜的身影又重新出现楼照林眼前,楼照林这才高兴起来。
他让司机把车暂时停在不远处,自己则趴在车窗上,心满意足地望着连星夜的身影,笑得像一个痴汉。
司机莫名其妙,顺着楼照林的目光看去,这才了然。哦,原来是不舍得跟小男朋友分开。
……
连星夜拎着零食袋,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车就来了。徐启芳降下车窗,让他上车。
连星夜一进车里就打了一个喷嚏,车里好浓的烟味,连文忠在车里抽了烟。
徐启芳却开口就训:“让你大晚上的跑出去疯吧,这下感冒了吧。”
连星夜没有多做解释。
徐启芳扫了一眼连星夜放进车里的零食,眉头一皱:“好好的饭不吃,花这么多钱,就知道买这些垃圾食品,本来就越长越肥,再吃真成了一头猪。”
连星夜依然没有反应,车里很快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连星夜忽然说:“妈妈,我大学想报考考古专业。”
“考古?不就是挖几个石头,能赚几个钱?能有什么未来?要我说啊,还是当会计好,稳稳当当地坐办公室,去国营企业当经理,去大城市当经理,那才有面子,要么就去考公,现在行业动荡,还是当公务员最安稳,吃国家的饭,拿国家的钱,再要么,我看当老师也挺好的,你也别来当什么高中老师了,去当大学老师,又轻松又有社会地位,等我们走亲戚的时候,别人一问,你们家小孩做什么工作的呀,我一回答,是个大学教授呢,这多长脸啊!”
徐启芳说着说着,语气一变:“你要是非要去考什么古,那你整个大学都别想要家里的一分钱了!我看你拿什么去考古!”
她嘀咕:“真是的,在家里捡捡石头就算了,都考上大学了还想挖石头,思想怎么就这么幼稚呢。”
连星夜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我那些压岁钱可以拿去旅游吗?”
“旅游?你想的倒挺美!那些钱都是留给你以后结婚买房子用的,你别想拿去随便霍霍。”
连星夜嗓子有点发干,就舔了一下嘴唇,说:“可你之前不是说,等我高考完了就把钱还给我吗?”
“我是说你要考得好!就你现在这个成绩,能考几个分数?还有脸找我拿钱?”
连星夜又说不出话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可我不想结婚啊。”
“连星夜,你发什么神经呢?你才多大点,就说不想结婚?现代人哪有不结婚的,你自己跟自己过一辈子啊?等你老了怎么办?谁给你养老送终?到时候死在家里了都不知道。”
连星夜幻想着楼照林在家居城里为他勾画的一辈子,喃喃低语:“可我就算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
徐启芳有些不耐烦了,从刚才开始这孩子就一直在说胡话:“你有病还是你老婆有病?怎么就不能有孩子呢?你要是敢告诉我,你要跟你姐一样一辈子不婚不育,你爸第一个不同意!”
一直没说话的连文忠终于开口了:“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是不是你姐?好的不学尽学坏的,老子就是这么教你的?教你长大了不结婚,不生孩子?你以后别跟你姐联系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混了三十年,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破事儿,难怪没有男人要,丢不丢人啊!”
“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愿,跟我姐没有关系,”连星夜听得握紧了拳头,脑袋里嗡嗡响,又舔了一下嘴唇,发出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竭尽全力向这个世界抛出了最后一个炸弹,“我喜欢男生。”
连文忠猛地一刹车,所有人都因惯性往前倒了一下。
世界都仿佛寂静了一秒。
连文忠的吼声像是要把车顶掀开:“你他妈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连星夜脑袋轰鸣了一声,他本能地搓了搓耳朵,干巴巴地说:“爸爸妈妈,我喜欢男生,所以不会结婚的,就算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
“艹你妈的,老子真是给你脸了,让你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是不是?老子看你是又欠打了!”连文忠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一样像冲到后座扇连星夜的脸,却被安全带束缚在驾驶座上动弹不得。
他当即解开安全带,居然想直接从驾驶座爬到后座打连星夜。
徐启芳连忙拍打连文忠的后背,脸上狰狞得也恨得把连星夜抽死,但尚且还有理智:“这里不能随便停车!交警要来了!要打回去再打!”
“艹他妈的……”连文忠疯狂咒骂,气得头晕眼花,又没处撒气,只能疯狂踩油门,以一种恨不得把人吃了的眼神死死盯着后视镜里连星夜的脸,咬牙切齿地问,“你他妈改不改?”
“如果我不敢,会怎么样呢?”
连文忠毫不犹豫道:“不改就把你关进精神病院!用电电你,把你电好为止!我看你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电一下不长记性!”
连星夜轻轻笑起来,竟然对这个回答没有丝毫意外:“如果我从精神病院出来了,还是改不了呢?”
“那你就去死啊!”连文忠在车里咆哮,像一头野兽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大声叫嚷着让儿子去死,“就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
“好啊。”一道轻轻的嗓音落下。
下一秒,一阵刺骨的寒风陡然冲进车里,把徐启芳和连文忠两个人都冻得一个激灵。
第一反应是莫名其妙,哪里来的风。
但紧接着,徐启芳呆呆地扭头,看到身旁的车门居然是开的,而原本坐在她旁边的儿子,竟然原地消失了。
她脑子被冷风吹得发懵,浑身的血液却陡然倒流,直冲大脑。
她僵硬地回头,透过打开的车门,看到一个人形的东西被他们远远抛在车后,在地上不断翻滚、扭曲,像是还在飞驰似的,在雪里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
楼照林目送连星夜上车后,这才让司机不远不近地跟在连星夜的车屁股后面。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两张心爱的大头贴,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也看不腻,脸上止不住地傻笑。
第一张是他俩脸贴脸拍的。照片里的两个小少年都笑得好傻,但是好甜,那样亲密,任谁看了都知道他俩是小情侣,楼照林甚至觉得他们有夫妻相,一个是小猫一个是小狗,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后他看着看着,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连星夜的脸上,他心里甜得要命,觉得他的眼光怎么能这么好啊,这么可爱的小少年都被他追到手里了,别人不得羡慕死。
连星夜今天主动亲了他好多次,还亲口说了爱他,这是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意思吧?
他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想着少年临走时红扑扑的脸蛋和红润的嘴唇,那在耳畔诉说爱意的声音那么甜美,是他全世界听过最美的声音。
他好想快点毕业啊,等毕业了,他一定要搬出去自己住,还要怂恿连星夜和他同居。
就像他在家具城里幻想的那样,他们会拥有一栋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房子,共同构建一个小小的家,再也不受任何约束,自由自在地拥抱、亲吻,与相爱。
如果连星夜喜欢小动物,他们还可以一起养一两只小猫小狗,不过他俩估计都有些忙,大多数时间可能还得让保姆照顾,那些小动物就只能跟留守儿童一样待在家里了,这么一想,又有点可怜……算了,只有他们两个也挺好的,过一辈子的二人世界。
楼照林一边傻笑着欣赏照片,一边在脑海中幸福地构想着自己与心爱少年的美好未来。
因为太开心,太幸福了,他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连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歪歪扭扭地滚了过去都没有发现。
于是,他便听到司机疑惑的低喃:“前面好像有人跳车了。”
“嗯?”楼照林愣了一下。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将跳车的那个人和他的小少年联系起来,毕竟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那么甜蜜、那么幸福。
但他还是下意识回过头,看向窗外,地上有一条长长的血印,和车轮子不断滚过的脏污的雪混在一起,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很恶心。
接着,前面的那辆车停下来了,徐启芳哭着冲下车,一边在雪里踉踉跄跄地奔跑,一边呼喊着连星夜的名字。
连星夜……?
他们为什么要喊连星夜的名字?连星夜不是正好好地坐在车上,准备回家吗?
他们终于互通了心意,亲吻了彼此,约好了明天再见的,连星夜的爸妈现在应该好好地把连星夜送回家,为什么要突然下车?
就好像……就好像,那个跳车的人是连星夜一样。
那从余光里滚过去的东西,在这一刻突然在楼照林的脑子里变得无比形象。
那东西好像穿着连星夜的羽绒服,身形和连星夜差不多大,长着和连星夜一样的脸……
那是……那是他的爱人。
一刹那,世界颠倒,时钟停摆,满天的大雪静止在天际。
楼照林哑然张张嘴,根本发不出声音。
“停车……”他的嗓音骤然变得极为沙哑,如恶鬼低喃一般,把司机吓了一跳。
“停车……停车……”楼照林喃喃。
司机赶紧把车停了,愕然地望向车后。
楼照林手抖得找不到门把手,试了几次也没把门打开,最后是司机把门弹开的。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楼照林猛地跌了出去,像一座山一样轰然倒在雪里。但很快,他就撑着身子,摇摆着站起来,只是他没走两步,又双腿发软地跌了回去。
他没有力气了,脑袋一片空白,整个身体都剧烈地发抖,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本能地用双手抓着雪地,往前拼命爬行了两下——向着少年的方向。
司机赶紧下车,把楼照林扶了起来。
楼照林抬起头,看到那处已经围了一群人,好多车停下来围观,交警正在一边打电话,一边指挥现场秩序。
地上有血,好多好多的血,红色的血在白色的雪上,他忽然分不清红与白了。
他看到有一只手从人群的脚边露出来,纤细的手腕弯曲成了一个奇异的形状,上面有一条条细长的刀痕。
楼照林的牙齿猛地打起寒颤,他突然有了力气,疯了一样大叫着冲了上去,扒开人群,一头栽在少年的面前。
身边,徐启芳像一头被夺走了孩子的暴怒的母狮子一样手脚并用地殴打着连文忠,怪他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连文忠一言不发地跪在雪里,任由徐启芳又踹又打,傻了一样摊着一双宽大的手掌,这双手曾经无数次地落在连星夜脸上、身上,此刻却连碰都不敢触碰连星夜一下。
楼照林跪在地上疯狂地哭,疯狂地叫,交警赶紧上来拽他,拽不动,司机也上来一起拽,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把他从现场拖走,但他疯狂挣脱,很快爬了回去。
地上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形物体,不,或许都称不上是一个人。
连星夜的四肢扭曲了,手指折起来,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到身后,脑袋也是歪的,上面破了一个洞,正在一股股地往外冒血。衣服被雪污沾得脏兮兮的,像一个小乞丐。
记忆里,好像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人扭曲着身子出现在他的上一辈,像一盆摔碎的花。
两个浑身是血的少年的身体在楼照林混沌的大脑里不断重叠,楼照林瞳孔一会儿聚焦一会儿溃散,他忽然有些不认识地上的人了。
这真的是连星夜吗?这是他认识的那个连星夜吗?会不会只是一个穿着相同衣服、长着相同样貌的另一个人?
那人的脸上全是血和泥巴,楼照林看不清,他想凑近看看,想捧起那人的脸,仔细描摹一下那人的眉眼,但他的手一直在抖,根本伸不出,他不敢触碰那个人,地上躺着的好像是一只悄悄停留在人间的蝴蝶,一旦碰了,就会马上被惊扰走似的。
楼照林开始抱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腿,指着地上的人,一遍遍地问:“那是连星夜吗?他是不是连星夜?”
路人害怕地踹开他,生怕自己被一个神经病缠上了,一边走远一边嘀咕:“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人,哪知道他是不是。”
楼照林便只好抱着另一个人的腿,又开始一遍遍地重复问:“他是连星夜吗?那个人是不是连星夜啊?”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徐启芳只顾着哭,并不回答他。连文忠已经呆掉了,也不能回答他。
只有司机心疼地抱着他,红着眼睛说:“是连星夜,真的是他……”
楼照林猛地一震,像回过神似的,突然开始哭着大吼大叫:“救护车呢?救护车为什么还没有来?!”
交警焦急地打着电话,一遍遍地催:“已经打过电话了,救护车在路上了!”
但楼照林仍张大嘴巴,魔怔了一样不住喃喃着救护车,救护车……仿佛这是什么玄妙的咒语,或是什么能让连星夜起死回生的仙法。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凡胎肉身,不会魔法,没有神力,除了喊救护车,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连星夜其实并没有失去意识,他的脸像一块融化的年糕一样紧贴着冰冷的雪,难以置信地听着楼照林在他身旁嘶吼的哭声,却没有办法扭头看楼照林一眼。
他想不明白啊,他明明亲眼看到楼照林上了车,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啊?
楼照林现在应该待在温暖的家里,和爸爸妈妈们幸福地看着电视,聊着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跪在寒冷的雪地里,对着一个快要死的人哭泣。
他死都不想楼照林直面他的死亡,那成为楼照林一生的心理阴影的。为什么不能让少年好好回家?为什么老天要这样作弄这么善良的少年?
为什么不能让楼照林天真幸福一辈子啊,为什么要喜欢上他啊,为什么要遇见他……
连星夜缓缓流下眼泪,湿热的液体融化了他脸上的雪。
不,不……你快回去啊,你不要再看了,他现在的样子很丑,你看了会做噩梦的,快回家啊,楼照林,回家去啊……
他的手指轻微地抽搐起来,好想捂住楼照林的眼睛,好想把楼照林推回家。
“他的手指还在动,他还没有死!”楼照林惊喜地望向四周,下一秒又开始哭,“救护车为什么还没有到!求求你们了,谁来救救他啊,救救他啊!”
他哭得满脸是泪,哭得撕心裂肺,他恨不得跪下来给交警磕头,求他救救连星夜。
“连星夜,你再坚持一下,求你了,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了!”
连星夜,你赌输了啊!不是说好了把一辈子赔给我的吗?不是说好了明天再见的吗?你还没有实现你的诺言,你不能死!
“连星夜,你不能死!”楼照林嘶声力竭地吼道。
连星夜感觉一抹温热碰到了自己的指尖,好像是楼照林的手指,又好像是楼照林的眼泪。
在这场漫长的死亡与爱的拉锯战中,疾病终究还是大获全胜。
朦胧的余光里,连星夜看到Apollo站在死亡的边界线上朝他缓缓招手,他如同被吸引住似的,从肉身里悄无声息地漂浮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意识彻底溃散的那一刻,连星夜在心里对着上天磕头祈求——
求求了,让楼照林幸福吧,让他再也不要流泪了,让他忘了他吧。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下辈子,希望楼照林再也不要遇见他。
第33章 悔恨 连星夜如愿以偿地“死”去了。……
今天的热搜第一是某明星换了一种发色, 被营销号吹嘘为美神降临,第二是某某电影宣发,第三是某女子嫁人三年生了五个孩子, 第四是某初中女生辍学卖小卡一年赚了十万, 第五是某个女明星关注了某个男明星……第十是某高中生因与父母吵架当街跳车。
前面关于明星的微博,发出一小时便有数万点赞,数千评论,“三年生五”和“未成年辍学暴富”的社会新闻也十分夺人眼球,直到高中生跳车的新闻,人们才意兴阑珊。
【这才过了几天, 又来一个】
【现在的高中生都不流行跳楼了,改流行跳车了吗?】
【学习压力太大了吧……听说还是独生子, 唉……父母该有多心痛啊……】
【现在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了, 作业多一点就要死要活, 我们那个年代想学习还没办法上学呢, 一点都不珍惜现在的环境】
【?楼上都瞎了吗?不是说是跟父母吵架才跳的吗?关学习什么事?不管什么只要跟未成年有关的就都是学校的错是吧?父母就永远一点错都没有???】
【那也是孩子心理太脆弱啊,不过被爹妈说了两句就要去死, 爹妈辛辛苦苦养你十几年,就养出个最后因自杀上社会新闻的人?就这么报答父母的?自己倒是一劳永逸了,留下自己的爹妈被亲戚指着脊梁骨骂,还要被不认识的网友骂, 这就是现在孩子的良心啊, 唉,真不知道生孩子有什么用, 还不如拿这些钱去做慈善,给来世的自己积点德】
【一看就是父母的问题啊,现在的大人都只管生不管养, 把孩子当学习的机器,这下可不就活该了吗?自己把自己的孩子给逼死了!死了才知道爱孩子了,后悔有什么用!】
【那些骂人爹妈的都是怎么想的啊??你们自己没有爹妈吗???人家爹妈死了孩子已经够心痛了,非要逼得人家一家人全都死光了你们才高兴吗??有没有点同理心啊???】
【虽然但是,人还没死呢……据说在急诊】
【emmm被爸妈说了几句就要去死,会不会太脆弱了点啊……巨婴吗……】
【可能有抑郁症吧?我猜】
【只要自杀就是抑郁……谁不是在辛辛苦苦活着啊……也没见我抑郁啊……不理解这种轻视生命的行为】
朋友圈里,现场死亡的照片和视频正在到处疯传。
【卧槽,原来跳车也会死人】
【怎么还有码啊?哪里存的盗版视频,看看这水印,都盘成包浆了!还看个屁啊!】
【谁有无_码,有偿】
【点击就看高清无_码现场直拍,记得下载,且看且珍惜,一会儿就要被举报了】
【艹!一打开就吓我一跳!谁这么猛啊,怼脸拍!】
【看不清长相啊,血肉模糊的,都是血】
【小哥皮肤好白啊,露出来的手指在雪里都白得发光,慕了】
【这又白又黑的是什么鬼啊……不会是脑浆跟泥巴混在一起了吧……呕,好恶心,晚上要做噩梦了】
【截屏做鬼图刚好哈哈哈】
班级群里,学生们正在嘻嘻哈哈地发红包,显摆自己今年收到的压岁钱。
【你们看热搜了没,又有人跳车了,这回还是在咱们普华市呢[抠鼻]】
【卧槽,事发地不就在我家旁边吗?下个楼就到了!第一次距离上电视这么近!早知道当时我就出来凑凑热闹了!】
【会不会就是我们学校的啊?】
【你怎么不干脆说是我们班的呢】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要不现在点个名?谁不出现就代表谁要死了哈哈哈哈】
【都打算死了,怎么不等开学再死啊,来我们学校跳楼啊,我们还能放个假】
【靠,莫非你真的是一个天才哈哈哈】
【别光说啊,谁有视频或者照片发出来看看啊!】
【我也想看】
【+1】
【一群伸手党!顺便蹲一个!】
【加我好友,我朋友圈都传疯了】
【来了老大!】
【艹,好恶心,这是人吗?身子怎么扭得跟麻花似的,好像那个橡皮人……】
【好多血啊,这绝对会死吧……】
【不死也会瘫痪吧,腿都扭到脖子上了】
【感觉长得有点好看诶,存下来吓唬人去哈哈哈哈】
【感觉今天看了那个要吃不下饭了……】
【话说,语文寒假作业是啥来着?老师布置了几个作文?】
【你没事吧,寒假都过去一半了,你现在才问作业?】
【谁的数学作业做完了,借我抄抄!】
人们的话题总是像川流不息的河一样,一个浪打过去,另一个浪紧接着便到来,那先前流淌过去的水不会在任何人的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闲话家常通常便是如此,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大多都事不关己,别人的故事存在与自己嘴中的目的,也不过是为谈资加码,方便和别人聊天时有话说,显得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十分见多识广,再适时加上一两句自己的独到见解,一下便成为了人群焦点。
但这也不能怪谁,每个人都是他人生命中的一个看客,别人的人生过得再惊心动魄、再荡气回肠,在自己眼中,也不过一场热闹的戏剧。同理,你的人生在别人的眼中,又为何不是一场同样滑稽的演出?
如果世界是由无数场戏剧组成,那么每个人都站在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舞台上,你没办法跑去别人的舞台上耍刀弄枪、装腔作势,也不能把别人从他自己的舞台上赶下去。
当你看向台下,觉得每个人都是观众,都在看你的笑话,殊不知那些人的脚下也都踩着一个舞台,他望着你的时候,你也望着他。他做你的观众时,你也是他的观众。你觉得他在笑你,他也觉得你在嘲讽他的难堪和卑微。
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好笑。
人们的心里永远只惦记着自己的感受,因为没有人会比你自己更爱护你的内心,没有人会比你自己更懂你的痛苦和挣扎。
于是,一些善良的人们会心生怜悯。
【他年纪还那么小,人生才刚起步,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忍一忍就过去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
【一定要用伤害自己的方法惩罚别人吗?为什么不能更爱护自己一些呢?】
【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真的值得吗?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能找家人朋友多聊聊天吗?一定要把自己逼上绝境吗?为什么不想想家人朋友,想想自己爱的人,他们该有多伤心啊,你忍心让他们流泪吗】
你喜欢这样的关心吗?你渴望陌生人们无知的关怀吗?你终于用死亡获得了此前怎么也求而不得的怜悯,心里觉得怎么样?开心吗?
你还想哭吗?或是依然不得不向善良的人们露出微笑呢?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对不起,是我自己不够坚强。
——我没事啊,真的,不用担心我了,谢谢你的好意,你也要注意自己……
倘若无法触及他人的内心,又何必像施舍般丢出那微不足道的关怀。如果关怀无法剜去那人痛苦的根源,再多的关心也不过化作愧疚和自责的刀刃,再度捅向自己。
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除了你自己,谁都救不了你。
……
连星夜不是想证明什么,也没有想要惩罚谁。上一个医生并没有给他明确的诊断,他到跳车的那一刻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那他此时又为什么会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
是太痛苦了吗?但他已经忍了那么久,继续忍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行。
是太累了吗?可他已经睡了太长时间,不想再睡下去了,也早就睡腻了。
是家里人对他不好吗?可他的家人们给他吃给他穿给他大房子住,让他不至于像个乞丐一样在外面流浪,送他上学,接受良好的教育,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文盲,他的生活条件比孤儿院里无父无母的孩子不知要好多少,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呢?他有的已经足够多了啊。
是他太孤独了吗?有楼照林陪伴他,难道还不够吗?他是小婴儿吗?还需要几个人陪?
这么算下来,什么都能成为理由,但又好像什么都站不住脚。
人活着都不需要理由,为什么非得给死也找一个理由呢?
或许没什么理由吧,他只是想死了,就这么简单。
徐启芳,那个光鲜亮丽的高中老师,不知道有多注意自己的形象,此刻竟然蓬头垢面地跪在地上给医生磕头,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儿子。
“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妈妈对你太严格了,总是逼你做不喜欢的事,说你不喜欢听的话,妈妈想通了,只要你好好活着,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不想上学就不学了,反正有家里养着,家里又不是养不活你一个,你想去旅游就旅游,没钱妈妈给,你想去喜欢谁就喜欢谁,我也不管你了,从此以后你就自由自在地活着,只要你愿意活下来,无论让妈妈做什么,妈妈都愿意……儿子啊,星夜,我的儿子啊……你说句话啊,你答应妈妈啊,妈妈真的知道错了啊,你不要再这样惩罚妈妈了,妈妈不能没有你啊,你就是妈妈的命啊……”
徐启芳哭得那么惨,那么撕心裂肺,每一声都恨不得把嗓子喊破,或许已经破了,她的嗓音沙哑得像砂纸在声带上磨擦,又尖锐刺耳得像在磨菜刀,整个人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恨不得把自己哭晕过去。
她哭一会儿,就扯着嗓子喊儿子的名字,喊了一会儿,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对着连文忠不断拳打脚踢,几乎是挂在连文忠身上,如果不这样,她甚至会软倒在地,她全身的力气全都来打连文忠了。她的头发被折腾散了,领口也挣扎歪了,手被打疼了,仍不停下。她从事故现场一路打到警车里,从警察又一路打到医院,等连星夜人都推进急诊室去了,仍不停下。
“都是你害死我的儿子!就是你这个杀千刀的让我儿子去死的!现在好了,我儿子真的去死了!你赔我啊!你赔我儿子啊!我看你拿什么赔我的儿子啊!我的星夜啊,那么听话,那么乖巧的星夜,我全世界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儿子要是真没了,你就给我去死!给我儿子偿命!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畜生!”
连文忠从事故发生后就一直痴傻傻的,无法理解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气话,儿子怎么会真的跳下去?
他不愿承认是自己杀了儿子,当老子的,说儿子两句怎么了?
他儿子不愿意结婚生孩子,想搞同性恋,想当变态,这是违背天理道德的啊,他替老天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廉耻的狗崽子,有什么错?
连文忠怕丢脸啊,他把脸面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现在儿子要让他出糗,他当然要想办法把儿子搬回正道啊,他丢不起那个人!
他没错啊,他没错!
但他又恐惧着,他怕儿子真的死了,那他就更没脸见人了,他没脸见丈母娘,他的爹妈从小就疼连星夜,也会气死的,徐启芳说不定还会跟他离婚!他会朋友看笑话的!
连文忠回过神来一拳挥开了一直纠缠着自己不放的徐启芳,把她痛痛快快地打倒在地,居高临下地骂道:
“滚开!都是老子害死他的,你以为自己就没有害死他吗?是老子不愿意给他钱吗?是老子不允许他出去旅游吗?都是你!要不是你一直在他耳边念什么要当公务员,当教授,他会忍不下去吗?都是你逼的!他就是被你逼死的!”
“不……不……星夜不是我害死的,我没有让他死啊!是你让他去死的!都是你啊!你就是一个杀人凶手!”徐启芳声嘶力竭地尖叫。
医院的保安立马上来把两人分来了,徐启芳还在朝连文忠脸上吐唾沫,她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老成了一个狼狈的老太婆,谁看了不会以为她下一秒就会归于尘土,那披头散发、如癫如狂的模样像一个泼妇。
连星夜觉得爽吗?看着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亲生父母因悔恨而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他开心吗?有没有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啊?
你看啊,你好好活着的时候,没一个人听你说话,没一个人愿意看你一眼。
现在你快死了,所有人都来爱你了。你再也不用道歉了,因为他们只会向你道歉。你再也不怕没有人关心了,因为他们只会胆战心惊你什么会死去。
此时此刻,连星夜的命好像突然成了全天下最宝贵的东西。
这迟来的爱啊……
连星夜只是疑惑不解。
为什么人们永远都在失去中后悔?永远要把利刃捅向活着的人?为什么永远都要等一个人死了才能怀念那个人的好?
死亡会洗掉一个人所有的罪孽。无论你生前是一个抢劫犯,还是一个叫花子,无论你是一个万人嫌,还是一个社会的蛀虫。
只要你死了,你的形象就会在所有人眼里瞬间美化,像是附上了一层奇特的滤镜,只有死亡才能赋予。戴上这种滤镜后,人们将只会想起你的好,再想不起你的任何坏。人们只会想起你优秀的品质,即使没有也会为你杜撰。你的自私冷漠成了不会与人交流的腼腆害羞,你的小偷小摸成了求生的无奈之举,你的粗鲁蛮横成了爱在心口难开。人们突然变得无限宽容了,恨不得包容你所有的缺点,毕竟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为什么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比草还贱,死了却能被高高捧上白月光的殿堂?
连星夜此刻还没死,却已获得了如死去之人一般无限的宽容。
徐启芳甚至甘愿他去喜欢一个男生,这句话如果昨天告诉他,他绝对死都不会相信。
不过转念一想,人都快死了,还管他喜欢的是人是鬼,是男是女?
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所有的不可一世在它的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竟能轻易扭转一个人的贯彻一生的信念和长久以来的准则。
连星夜觉得父母的争执如此荒唐,他们直到此时此刻都在彼此推卸责任,谁也不愿意担任他死亡的原因。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没有担当、贪生怕死的生物。
真正让连星夜感到心痛的,是另一个人的哭声。
那哭声就在他胸口,朝他破开的心脏里哭,往里面掉眼泪。
眼泪又辛又咸,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好疼。
连星夜不会怜惜自己,他只是怜惜那个善良的少年。
那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男孩,直到他濒死的这一刻,他也仍然深爱着他。
楼照林目睹了他的自杀,他不敢想象楼照林心里该有多愧疚,该有多痛!
前一刻他们还在拥抱接吻,许诺着对彼此的未来,下一秒,他就当着楼照林的面跳下了车。
楼照林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或者做错了什么事?抑或是不小心给了连星夜什么压力或刺激?
但是不是啊,你什么错都没有,错的是他!
楼照林是死亡的手下败将,没能成功从死神手里救下他,但这不是楼照林的错啊!
是他太软弱了,是他不够坚强,他不想继续面对这个世界了,他选择了逃避。请你千万不要把责任怪罪在自己的身上啊……
他不敢去看楼照林的脸,他不敢面对楼照林的眼泪。楼照林的每一滴泪不会化作生的绳索,拽他上岸,只会变成愧疚的利刃,一步步将他推向死亡。
不……他不能再沉浸在这种永无止境的愧疚中了!活着只会让他感到愧疚!
不要哭了!!!为什么他到死都还在让别人哭泣?!他真的活得这么失败吗?他留给所有人的就只有痛吗?
为什么还要让他活着面临这些?为什么不能让他解脱?!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
求求你们了,不要再救他了,不要管他了,直接让他死掉就好了!让他去死啊!!!
连星夜好痛啊,他心痛,身体也痛,他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他的身体好变扭,手臂歪歪扭扭,就像把手背到背后挠不到痒一样扭曲,他的骨头好像跟皮肉分开了,血也和骨头分开了,他的肢体失去了知觉,突然找不到自己的手在哪里了。有什么热乎乎的浆糊一样的东西一直从他的脑子里流出去,又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一直从空气里钻到他的脑子里。他觉得好冷好冷,即使在雪里打滚也没有这么冷,寒风一直往他耳朵里吹,吹进了他的头盖骨里,然后从他脑袋上的洞里透出来,呼呼地响,他的灵魂被吹走了。
他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身体一直在动,不知道被人拖去了哪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似乎感觉不到痛了,下一秒又觉得眼前一片亮堂堂,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眼前飘满了白色的雪花,入目除了白只有白。
连星夜用尽全力瞪大眼睛,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他到底死了没有?
主刀医生骤然对上连星夜明亮的双眼,手里动作不停,却默默瞥了一眼麻醉医生。
麻醉医生人都麻了,正要给他补一针,就听到连星夜自强不息地低喃:“……这是哪里?”
主刀医生毫不犹豫道:“停尸间。”
连星夜用力瞪圆眼睛,他不信,嘴唇翕动,还想张口,又听到主刀医生淡淡道:“尸体是不会说话的。”
连星夜立马闭上嘴,眼中还是怀疑。
主刀医生啧一声,心想这回的小孩儿不太好糊弄啊,淡定地对麻醉医生说:“尸体诈尸了,麻烦补一刀。”
麻醉医生毫不留情地往连星夜的锁骨下静脉里补了一针。
连星夜心中一轻,这回总算如愿以偿地“死”去了。
对不起,他的家人,他不太喜欢这个世界,所以还是打算先走了。
他再也不用听别人肆意评判他了,他再也不用为了成为一个好学生拼上性命了,他再也不用对任何人感到愧疚了。他将不再焦虑,不再迷茫,不再悲痛,不再恐惧。他将感受不到伤害,也再没有人能伤害他,一切的负面情绪、一切的压抑伤痛和卑劣难堪的过往,都将随着他生命的离去一起远走。
原谅他的怯懦,这是他最后能鼓起勇气做的事了,也是唯一一件他能为自己做的事了。如果你们真的爱他,请为他高兴吧,因为他是这么自由。在那个没有人类的世界,他将摒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他会是风、是雨、是云、是夜空里的一颗星星,无论他是什么,都将不会是一个人。他再也不想当一个人类了。当人类太痛了。
再见,楼照林,换一个人喜欢吧,时间会治愈一切,你一定会走出悲痛,去往一个没有他的全新的世界,那才是属于你的幸福未来。
第34章 伴星 他会陪他一起离去。
唐兰茹和楼轻鸿赶到时, 楼照林正一个人傻愣愣地坐在急诊室外面的椅子上发呆,他好像被连星夜传染了,也变成了一个抑郁症病人, 两眼空洞无光, 嘴巴张开一个缝,发着颤,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他以前没这么多眼泪的,他像是在履行自己的诺言,在替连星夜流泪。
从车上跳下来多痛啊,车开得那么快, 身体在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仍然会保持车行驶的速度继续往前冲刺, 那种感觉, 就像是被名为惯性的绳索紧紧锢住了身体, 挣脱不开, 只能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地上像一辆车一样拖拽。
露在外面的皮肤会被划破,衣服会被泥泞和雪打湿, 湿掉的泥巴和雪会钻进衣服里,从脖子和袖口灌进去,还可能灌进嘴巴里,即使想张口呼救也张不开嘴, 因为整个人都会在地上像一株风滚草一样翻滚, 手腕和脚踝会被折断,脖子会扭到, 头会撞到路沿,皮开肉绽,没一会儿整个人就鲜血淋漓。
但直到此时, 人仍然没有停下翻滚,摩擦力正在和惯性做恶劣的拔河比赛,而中间被拉拽的绳索是少年的身躯,直到惯性精疲力竭,摩擦力大获全胜,为少年留下遍体伤痕的杰作,这才带着胜利者般的骄傲拍拍屁股走人。
楼照林好像变成了一个卡带的相机,那歪歪扭扭的人形东西在他余光里不断滚过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演他当时的无知和罪孽。
连星夜迎接死亡的那一刻,他在干什么?
哦,他正傻乎乎地抱着他俩的大头贴,构想着他俩的美好未来。
这样的事……上辈子也发生过,连星夜正从天台上跳下去的那一刻,他正美滋滋地给连星夜发出了第一条消息,准备迎接他俩爱情的开始。
为什么啊……为什么连星夜总是在他最幸福的那一刻抛弃他?为什么他总是对连星夜的死亡后知后觉?他真的很愚蠢吗?
楼照林双手抖动,缓缓捂住脸,肩膀震颤得像快要倒塌的高楼。
他无法自拔地想,那天晚上,连星夜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答应他的邀约?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陪着他玩“五分钟度过一生”的过家家呢?
当他在烟火下亲吻少年的时候,连星夜在想什么?在想着待会儿就去死吗?当他像一个傻瓜一样手舞足蹈的勾画着他们的未来时,连星夜又在想什么?在想他已经没有未来了吗?
那晚连星夜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细小的举动,在楼照林的眼中突然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意义。他想,连星夜一定给予过他暗示,一定悄悄对他求救过,可他沉浸在幸福的假象中,丝毫没有发觉。
是他的错,是他被快乐蒙蔽了双眼,殊不知感到幸福的只有他一个。
他又犯了和上辈子同样的错,他将连星夜的求救误以为了招手,他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笑嘻嘻地推了他一把,让他快点向前走,却不知道往前迈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他自诩爱他,却对他的呼救视若无睹。是他亲手将连星夜推向了死亡。
是因为他吗?上辈子连星夜明明在高考之后才跳的楼,为什么会突然提前整整半年?
是因为他吗?是他害死了连星夜吗?原来他才是连星夜死亡的催化剂……
他是有多么幼稚、天真、狂妄、无知,才会以为光靠自己……靠自己的爱,就能推翻抑郁症这座大山,就能拯救连星夜?
他的爱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东西吗?他真以为爱能改变一切吗?他以为这是什么歌颂伟大爱情的动画片吗?为什么非得人要死的那一刻,才能醒悟过来,他自始至终都那么渺小,蝼蚁撼山有多可笑!不自量力至极!
即使上天让他重生了,他跟上辈子比起来也没有丝毫长进。即使连星夜已经用死亡警告过他一次,他也依然轻蔑着一切,自我傲慢着,甚至狂妄地以为自己是连星夜的超级英雄,觉得自己重生回来就是为了拯救连星夜的。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吗?一定要用心爱之人的死亡在脸上狠狠扇一个血淋淋的巴掌他才能清醒吗?莫非他以为错过了这一次,他还会有第三次重生吗?他是什么上帝的宠儿吗?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傲慢不只会毁掉一个人,还会毁掉他心爱的人。
可如果要惩罚他的狂妄无知,为什么一定要用心爱人的死来惩罚他?是谁的错,就让谁去承担啊!为什么一定要让连星夜去死啊!为什么他不去死啊!老天你有本事就让他去偿命啊?!
唐兰茹和楼轻鸿赶到的时候,楼照林已经陷入了自我否定和厌弃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他像入了魔一样,撑着脑袋,垂着头,嘴里不住低语:“是我害死了他,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唐兰茹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踉跄地跑过去,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照林……照林!听我说,星夜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尽全力救他了,到目前为止你都做得很好,不是你太弱小,只是你的敌人太强大,你们两个谁都没有错,他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你们都足够坚强了,都是病魔的错,你不需要将所有的责任怪罪在自己的身上,那没有道理,星夜也绝对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楼照林在妈妈温柔的怀抱里痛哭流涕,嘴中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可我没有失败的机会了啊……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我没有第二次机会了,这里是现实,不是游戏,没有存档,我不能无限次地重来,老天爷已经大发善心地给了我一次机会了,是我自己没有把握好,如果连这次也错过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几乎疯了一般地想,说不定……说不定他真的会跟着一起走。
这些话他不敢说出口,他不敢让妈妈知道。
他只是一个人,偏执地、疯狂地想——
星夜一个人走,一定很孤独吧,他已经习惯了和他一起放学,一起走,没有他在旁边像黏黏胶一样缠着,肯定会不习惯的,果然,还得让他陪着才行。
星夜是在雪里离开的,走的时候肯定很冷,他的身体很暖和,他会牵着连星夜的手,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他的肚子最暖和了,星夜很快就会温暖起来,就算他们一起到了天上,他也再也不会冷了。
不……也不一定会去天上,星夜最喜欢自由了,他可能会变成风,也可能会变成雨,连他都猜不到星夜会想要变成什么,当然,如果最后能去天上就最好了,星夜的眼睛那么明亮,他一定会变成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他会成为连星夜的一颗卫星,永生永世地守护着他……
上辈子他就不小心让星夜一个人背着他偷偷跑掉了,这辈子他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走的……
“楼照林……楼照林!你醒醒!”唐兰茹见儿子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慌忙将他摇醒,对着他几乎吼道,“星夜还活着,他还没有死!你们还有机会,不是吗?”
楼照林身体颤动了一下,望着自己的双手,重复着低喃:“连星夜还活着……”
楼轻鸿蹲在他面前,用力拍打他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对,他正在急诊室,医生会救活他的,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等他醒来,你还想和他见面,还有话想对他说,还有问题想问他,不是吗?你难道想让他看到你这副样子吗?”
“不想……”楼照林又流下眼泪,他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哑着嗓子啜泣道,“我不想让他躺在病床上,还在为我担心。”
唐兰茹把他的脸捧起来,用大拇指抹掉了他的眼泪,轻柔的话语里充满了力量:“那就振作起来,楼照林,你们还没有结束,你不能在这里倒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打理自己,好好想想等他醒来后,你想跟他说什么话,好好想想你们的未来到底该怎么样。”
“我可以先在这里等医生出来吗?”楼照林颤抖地抓住妈妈的手,像一个迷路了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一样,“我不可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的,如果等不到医生出来,我回去也睡不着的,还不如让我在这里陪着他,可以吗?”
唐兰茹心疼地摸了摸楼照林的头,语气温柔但不容置喙:“当然可以,不过爸爸妈妈会陪在你身边,帮助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如果你又控制不住乱想了,就跟我们聊聊天,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说说你们平时都是怎么相处的,讲讲你们遇到的有趣的故事,好吗?”
“嗯……”楼照林抽噎地点点头。
楼轻鸿站起身,坐到楼照林身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给予他源源不断的温暖:“我们一起等星夜撑下来,重新回到人间。”
……
连星夜被推进急诊室后不久,一个护士就拿着病危通知书过来,让徐启芳和连文忠签字。
薄薄的一张纸就像一个导火索,让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徐启芳又炸了,又开始像疯婆子一样对着连文忠拳打脚踢了,嘴里不住尖叫、谩骂。
连文忠的字签得歪歪扭扭,烦躁地把徐启芳掀开,忌讳着这是在外面,没敢动手:“你他妈给老子冷静一点!非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徐启芳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周围有好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眼神嫌弃又怜悯,就像在看一个失了智的疯子。她悻悻地缩起脖子,抖着手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
几个警察在这时走过来问:“两位是孩子的家长吗?”
徐启芳连忙点头哈腰:“对对,我们是孩子的爸爸妈妈。”
“现在方便接受一下询问吗?”
“方便,方便……”
他们一行人去空旷的地方坐下,警察询问了孩子的名字,年龄,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的基本情况,然后问:“可以说一下事发的地点时间和现场的具体人员吗?”
徐启芳红着眼睛说:“就是今天晚上,大概九点多的时候,在平安大道上,孩子他爸开车接孩子回家,这孩子平时大门不出一个,今天突然说要跟同学出去玩,玩了一晚上才愿意回来,我们接他上了车,就跟平时一样聊天啊,聊着聊着不知道突然怎么了,就跳下去了!”
警察的语言很犀利:“您的意思是,孩子有可能是在出去跟同学玩的时候受了刺激,所以才会突然跳车?”
“我可没这么说!”徐启芳心一慌,心虚地揪住了衣摆,眼珠咕噜噜乱转。
警察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话音突然一转:“听说您在医院里一直叫嚷着连文忠先生是伤害您孩子的凶手。”
连文忠立刻吼道:“她放她妈的屁!那可是我儿子!我怎么会害死我儿子!”
警察快速看向连文忠:“您为什么会叫儿子去死?”
连文忠急得口不择言:“那个狗崽子不愿意结婚生孩子,还他妈要跟男人搞在一起,做老子的教训一下他天经地义!”
“连文忠!”徐启芳怒吼道,“你他妈非得把什么事都往外说吗?不嫌丢人吗?”
连文忠呐呐闭上嘴,憋红了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舌了。
警察对视一眼,问到这里,孩子跳车的原因似乎很明了了,又是性取向的原因。不过仅仅是吵架,还不足以让一个人放弃生的希望。
“他有留下遗书之类的吗?”
“我们不知道……我们还没有回家过。”
警察立刻收拾东西,果断道:“留一个人在医院,另一个人回去看看。”
病危通知书是连文忠签的,连文忠便主动留了下来。徐启芳带警察回去,把家里翻天覆地地找了一遍。
实际上,属于连星夜的空间除了一个小小卧房,也没别的什么地方。而他的房间永远那么干净整洁,连一个玩具都没有,除了成堆的笔和修正带,就是墙角用绳子捆起来的一摞摞的码得几乎有成人高的试卷和习题册。
书桌对着墙,整个墙面都是一片巨大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学习资料,每一本都用索引做满了笔记,人在看书和做作业的时候只能面对着墙,就像坐牢一样,一做就是一天24个小时。
警察走进连星夜的房间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高中时期那种神经紧绷到极致的恐惧感。
他们几乎瞬间对连星夜的死有了同理心。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长大,就算不死,也会活不下去。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留下,”徐启芳把连星夜的书全都翻了出来,两手空空地摊开,难以置信地呢喃,“他居然什么都没有留下……”
世界上居然有人在死前连一句话都不想留。是因为没有想说话的人吗?还是说,该说的生前都已经说完了,既然没人听,那也不需要在死后继续重复了?
警察看到徐启芳甚至想把那些卷子拆开,连忙劝道:“遗书通常会留在很显眼的地方,如果找不到,那或许确实没有。”
他在卧室里走了一圈,狭窄的屋子连个落脚地都很少,一个成年男人跨了两步便走完,又问:“孩子最近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吗?或者以前生过什么病吗?”
徐启芳下意识否认:“没有啊,他每天能吃能睡,睡得比谁都多,都比原先长胖了一点,哪有什么病啊,自从放假后,就整天笑嘻嘻的,拿了不少压岁钱,还总是跟同学出去玩,根本一点异常都没有!哪知道今天受了什么刺激,好好的突然就……”
说到这里,她眼睛一红,又开始捂着脸低低啜泣起来。
另一个警察拿起了桌上的维生素盒:“这里面装的什么?”
徐启芳低泣的声音一顿,像是被当头敲了一棒槌似的,盯着那个小瓶子,嘴唇颤抖地说:“药……是药。”
她像是终于回想起了什么,浑身都开始剧烈地发抖:“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有病,我们家十一月份的时候带他去省医院看过的,这是医生给他开的药。”
“为什么装在维生素瓶子里?”
徐启芳理所当然道:“他这药是要在学校吃的,总不能当着同学们的面吃啊,要是被别人看了,以为他是神经病怎么办?”
“这是神经方面的药?”警察飞快抓住信息的重点,皱眉问,“开的药单还有吗?”
“药……药单当时就扔了……”徐启芳忽然觉得有些站不稳,软着腿坐到床上,摸摸索索地掏出手机,“不过网上应该还能查。”
她的手指解了三次锁才打开手机,在医院小程序上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开的药,递给警察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她本能地察觉到,一个她不愿接受的事实,或许马上就要残忍地展现在她面前了。
警察扫了一眼她的手机,立刻说:“这是抗抑郁的药。”
警察用一种复杂又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你的儿子得了抑郁症,你自己不知道吗?”
“……抑郁?”徐启芳脑子嗡嗡响,突然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她脸皮抽搐,张开干涩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如同被敲烂的铁在地上拖拽般刺耳难听,“我……我知道啊!抑郁症嘛,孩子的班主任也这么说,可……可是抑郁不就是心情不好吗?怎么会死人呢?对了,孩子的精神好像确实有一些问题,总是在本子上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总是写一些想死啊想自杀之类的话,我把本子拿出来给你们看看!那个本子呢?被他放到哪儿去了?怎么找不到了?”
徐启芳像魔怔了一样,又开始在这个阴暗的房子里翻来覆去地找,轻易就拉开了连星夜的每一个抽屉,翻开了他的每一个笔记本,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完全没有一点隐私可言。
她又想把那个已经传遍了的本子拿给新来的陌生人看了,好像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展示自己的茫然和无辜,才能证明她儿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他自己脑子有问题,思想不端正,而她是如此的可怜与惹人同情,居然摊上这么一个儿子。
警察望着徐启芳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彻底没话说了。
多荒谬啊,他们几个陌生人,进来这个家还不到半个小时,就确定了孩子的抑郁症。而这个当妈妈的,跟孩子一起生活十几年,直到孩子躺在急诊室的此时此刻,仍无法相信孩子病了。
这是一场由无知造成的彻头彻尾的悲剧。
……
当晚,徐启芳又回到医院了。警察以防万一,也找楼照林谈了话。
楼照林觉得来问话的警察有点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愕然地想起,这个警察就是上辈子给他送照片的警察。这人两辈子都见证了连星夜的自杀。
“你们今天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我们去了商场,我给他买了好多零食,在家具城里跟他度过了一辈子,还买了烟花,在江边放了烟花,之后还拍了大头贴,临走时,他第一次说爱我了,我追了他很久,这是他第一次回应我,我以为我们要开启我们的未来了,我真的很开心,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
楼照林说着,又不禁捂住脸流下眼泪,发出的呜咽声如同一个受了伤的小兽。当时的他又怎会知道,原来幸福快乐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忽的抓住警察的手,用一种决绝的偏执的眼神望着他,喃喃:“如果我知道他会跳下去,我一定不会让他回家的,我会直接把他带回我家……或者我不让他坐车,我们一起走回去,我们还有一个晚上可以走回去……如果我知道他会去死,我一定不会松开他的手的!”
警察哑然。他无法说出口,一个人如果下定决心去死,就算他今天没死,明天也会死的。
唐兰茹心疼地抱住楼照林的脑袋,让他轻轻靠在自己肩上,一下下地拍打他颤抖的肩膀。
问话到这里,除了继续伤少年的心,也问不出什么了,警察明天会调查沿路监控,走访商场的销售员,确认楼照林的话是否属实。
……
主刀医生直到天蒙蒙亮,才从急诊室疲惫地走出来,因为碎骨头有点多,清理起来花了一点时间,而且一次还清不干净,之后可能还得做多次手术,以后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当然,只要人还活着,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主刀医生说:“幸好当时车刚开起来,速度不算太快,幸好冬天衣服穿的多,幸好地上的雪是新下的,还没有凝成冰,给了一些缓冲,好歹救回来了。”
说到这里,连医生自己都忍不住感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幸好加起来,才能正好救一个人的命?然而更多的人,却连一个幸好都没有。
生命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每个人都只有一次,可没有重来的机会。
而楼照林这个荣获重生机会的幸运儿,此刻只想冲到外面雪地上给老天爷狠狠磕一个响头!
感谢这场大雪救了他的爱人!感谢老天爷的怜悯!无论是可怜他,还是可怜连星夜,活下来了就好……只要活下来了就好……
医生揉了揉眉心,接着说:“只是患者的求生意愿很微弱,我们能做的也只是维持他基本的生理体征,想要病人快点好起来,还是需要你们亲人进行引导——”
这时,从连星夜家里回来的一个警察悄悄凑到医生耳旁,对他说了一些什么话。
医生望着这对夫妻的眼神缓缓变了,嗓音也冷了下来:“不过你们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听说孩子就是因为家长才自杀的,为了避免前期出什么意外,我的建议是你们尽量少和他见面,即使见面也少说话,主要是怕你们刺激到他,毕竟人是我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
徐启芳和连文忠的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两个人都从头到脚写满了无地自容。身为孩子的亲生父母,居然被医生说最好不要看望!这爹妈当的到底有多失败啊?
楼照林当即站出来问:“请问我可以进去陪他吗?”
医生看了他一眼:“你是他的同学吗?和他的关系怎么样?最好还是让和他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或亲戚来一下。”
楼照林毫不犹豫地说:“我是这个世界上跟他关系最好的人。”
他顿了顿,直截了当地承认:“我是他的男朋友。”
他已经听说了,连星夜是因为出柜,才被连文忠骂去死的,那他这个出柜对象,没道理还要躲在一个病人身后藏着掖着。
“你说什么?!”徐启芳和连文忠两个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医生眉梢一挑,心里“哟”了一声,面上漫不经心地点头道:“男朋友可以。”
连文忠居然当着警察的面就想冲上来打人:“艹你妈的!原来就是你这个狗日的勾引了老子的儿子,就是你把老子的儿子教坏了是不是?”
楼轻鸿赶紧把楼照林护在身后。警察上来把连文忠拽住了,对他口头警告了一次。
徐启芳尴尬又复杂地望着楼照林,这个满脸写着担忧的孩子不知道,她在几小时前,还想把责任推卸给他。
唐兰茹冷脸道:“连先生,请自重,您是想在法院见吗?”
连文忠眼睛瞪得像铜铃,隔空指着楼照林的鼻子怒骂:“你儿子他妈的喜欢男人!你难道不生气吗?你想让你家里绝后吗?!”
唐兰茹一脸无所谓道:“我家又没有皇位要他继承,他想喜欢谁喜欢谁,只要不作奸犯科,违法犯罪,我都支持,而且同性恋在2001年就从中国的精神病分类目录中删除了,连先生,请问您是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吗?”
翻译一下就是——你他妈没上过学吗?
连文忠还真他妈没上过学,一下子被梗得说不出话,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狰狞得像一头盛怒的老牛。
警察厉声说:“连先生,三次口头警告了,不要让我们对你进行强制措施!”
医生的声音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麻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医院有医护人员看着,不会有事的。”
“走吧,我们先回家吧,”唐兰茹摸了摸楼照林的头,牵起他冻得冰凉的手,楼照林从小就火气旺,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手脚冰凉过,她内心酸涩,“星夜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我们先回家休息,明天再送你来看望他,好吗?”
楼照林乖乖点头,甚至礼貌地对徐启芳和连文忠告了别。
唐兰茹微微有些诧异,她本来还怕儿子会跟这家人打起来。这个曾经一腔热血、埋头猛冲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徐启芳脸上愈发尴尬,缩着双手,往旁边让了让,眼神忍不住偷瞄了唐兰茹一眼。
唐兰茹对上徐启芳的视线,朝她冷淡地点了点头。她实在不理解,星夜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怎么会被这家人养成这样?
徐启芳慌忙收回视线,他想起曾经唐兰茹对自己说过的话了。唐兰茹提醒过她,让她小心抑郁症,让她带连星夜去看病,否则出事了后悔也来不及了。结果她现在真的后悔了。
徐启芳至今仍无法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一种心情不好就会去死的病?而她作为一个母亲,面对另一个把儿子养得如此优秀的母亲时,又不可自拔地感到难堪和丢脸。
她根本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只跟他儿子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女人,竟然比她这个亲生母亲还要理解她的儿子。
……
主刀医生把警察叫到一边,讲了一下目前的情况,顿了顿,犹豫道:“那孩子的手腕完全没有一块好肉,腿上,腰上,甚至还有胸前,全是锐器造成的伤,有刀伤,有针孔,甚至还有自己的咬痕和掐痕,背上也有烫伤,不过看样子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是抑郁症,”警察红着眼睛说,“我们去他家看过了,在吃抗抑郁的药,基本可以判定是自杀了,不过等孩子醒来后,还得找他问问。”
“听说孩子的妈妈还是一个老师……”医生没说下去了。
此时,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被这家人养成这样?
……
当晚,楼照林又一次梦到上辈子了。
他以为自己睡不着的。他回到家后,整个人都恍如隔世。今天经历的一切,比他两辈子加起来还要漫长。他在黑暗中痴傻傻地独自坐了很久很久,大脑一片空白,梦游似的,直到站起来时差点摔倒,他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开灯。
但他又的的确确睡着了,还做梦了,他好像是哭着睡着的,他把自己哭晕过去了。
这回的梦里,他不在葬礼上,也不在灵堂上,更没有躺在连星夜的棺材里,而是走在一个风景宜人的小镇上,手里牵着一个人的手。
他的胸口充满了愉悦的感觉,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虽然他看不清身旁那个人的脸,但他确信,他深爱着这个人。
他们手牵着手,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路过水光潋滟的河流,踏入锣鼓喧天的盛典。他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跳上舞台,在耀眼的舞台上为他心爱的人高唱一首歌,整个市集的少女们都朝他倾慕地望了过来,但他满心满眼里只有站在台下的那一个人。
梦里的他好像忘了什么,但他依然过得那么幸福,那便代表,被遗忘的东西并不重要吧。
他和他的爱人那么相爱,很快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然后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偶尔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有的问题甚至幼稚到类似于喜欢吃甜月饼还是咸月饼。但每次吵不过一天,他们就会立刻找对方道歉。每次去道歉时,他们都会撞到正要来道歉的对方,他们会一起愣住,然后相视一笑,抱着对方在床上打滚。
他们就这样吵吵闹闹到了老年,他们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他们则搬到了一个风景宜人的小镇里,那是楼照林曾为他的爱人高歌过的地方,他们依然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每天手牵着手,一起去江边看日出日落,坐在摇椅上慢慢地摇,或者在外面随便溜达一天,然后手牵着手回家。
他的一生过得好快,好像短短五分钟就过完了。
不过在很偶尔的时候,楼照林会望着漫天的白雪出神,又或是对着街边的大头贴机器流泪。
可上辈子的他,从未在雪里拥抱过某个人,也从未在拍照的那一刻与某人接吻。
他的脑海中会突然浮现一个名字——
连星夜。
连星夜……这是谁?
时光已过去半多个世纪,他的人生中走过了太多太多的人,他不需要每一个人都记住。
这人可能是他以前的同学,也可能是在国外旅游时偶尔遇到的华人,还可能仅仅是一个搭讪过的路人,亦或是……他年少的恋人。
不,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恋人,那只是一场青涩懵懂的暗恋,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曾知晓。
年少的时光那样短暂,不过一场冬雪,不过一片烟火,不过相机按下的那一瞬间。与漫漫人生路相比,就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一样不起眼。
时间会告诉他一个道理,原来,从来没有人没了谁就会活不下去。这个人没了,他可以换另一个人去爱,就像父母没了孩子,他们也会选择再生一个。没有谁是真正无可替代的。
即使他人生中没了谁,他可能会在一开始难过一段时间,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他从来都是一个坚强的人,他会很快走出来,用越来越多的快乐和幸福覆盖悲伤疼痛的回忆,直到他垂垂老矣时,回看那些悲痛的记忆,却连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伤心,都恍惚不记得了。
即使他曾经失去了谁,他依然可以把自己照料得很好,他依然可以过得很幸福。
即使没有连星夜……
不!他不能没有连星夜!
楼照林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手里仍攥着那两张大头贴。
他看到这两张大头贴就害怕,一看就忍不住想起那从余光里滚过去的人形,想起那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少年,他甚至干呕了,却仍不愿意把照片扔掉,只因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那么幸福,那么甜蜜,一点也看不出来要寻死的样子。
没有什么狗屁即使!没有什么狗屁忘记!他死都不会忘记连星夜的名字!
他只会牵连星夜的手,只会和连星夜争吵吃甜月饼还是咸月饼,只会和连星夜一起在床上抱着打滚,只会和连星夜一起去江边看日出日落,只会和连星夜一起坐在摇椅上慢慢老去。
这些都是属于他和连星夜的!是他和连星夜的五分钟一辈子,他不允许被第二个人抢走!
他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给他重生的机会了,一定是上辈子的他牵错了人的手,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特意把他送回来陪连星夜一起。
如果这辈子连星夜一定要走,那就带他一起走吧,无论连星夜想去往哪个世界,他会陪他一起离去的。
他不想做连星夜的卫星了,卫星的轨道太不安全,他可能会被其他引力抢走,他们还是成为彼此的伴星吧。
他们会追随对方的引力互相围绕旋转,花费亿万年的时光,构建仅属于彼此的双星系统。他们会散发出炽热的光和热,成为整个夜空最亮的存在,连太阳都无法匹敌他们的光辉。他们会是整个星系最受星星羡慕的神仙眷侣,他们距离那样近,近到几乎要融为一体,近到他们围绕彼此的旋转仿佛成为了自转。
他们在浩渺的夜空里尽情跳着双人舞,时光不会磨灭掉他们对彼此的爱,只会让他们愈发炙热与明亮。他们唯有引力,没有斥力,他们就是整个宇宙中最浪漫的存在。随着一天又一天的旋转,一亿又一亿的光年过去,他们会越来越贴近彼此,甚至渐渐融进对方的身体。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彻底融为一体。
地上的人类可能会在某天发现他们,然后他们就会惊讶地感叹,天上竟然存在如此密不可分的两颗星星,即使他们用世界上最精密的天文望远镜仔细观察他们,也无法将他们区分开。
或许他们原本就是同一颗星星吧。
第35章 蛊毒 我想为你拾骸骨,和你一起当星星……
全麻的感觉是很舒服的, 人就像死了一样睡着了,是连星夜这辈子睡过最舒服的一觉,于是当连星夜意识缓缓苏醒的那一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整个人有一种空灵的感觉,像成了一个灵魂飘在天上。
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刚才他在一个时空隧道里穿越了很久,似乎他变成了一只小鸟,在忘川河畔飞翔,他甚至看到了很多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 而当他睁开眼睛,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到达了另一个世界。
连星夜如梦似幻般地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 为什么他死了都还在吊点滴。
耳畔心电监测仪的滴滴声像催命一样避无可避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死人是不需要监测心跳的,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还活着。
连星夜的第一个感觉, 是遭到了深深的背叛,心率一下子极速上涨,把医生都叫了进来。
他盯着主治医生的眼睛,依稀记得, 自己在断片的某个时刻见过这双眼睛。
连星夜干裂的嘴唇微张, 喉结滚动,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几个颤巍巍的字眼:“你骗我……”
明明说好的是停尸间, 为什么会在病房?
主治医生一点不在意病人死活,眉梢一挑,大咧咧地承认道:“对, 我就骗你,怎么了?有本事你现在跳起来打我啊?”
“……”连星夜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医生,眼珠子都瞪圆了。
医生用棉签沾了一点水,在连星夜的嘴唇上不怎么温柔地抹了一遍,说:“安分点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
连星夜却陡然激动起来,喉咙发出沙哑难听的嗬嗬声,似乎真想跳起来打他:“我没有让你救!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医生觉得他精神挺好,还有力气跟人吵架,稍微松了口气,面上却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说:“这是你能说了算的事儿吗?拜托,我是医生,救你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工作,我不救你我拿什么赚钱?你要把遗产给我继承吗?拿不到工资不说,怕不是还得被告上法庭,你这是要我坐牢啊!”
“……”连星夜觉得这人说的竟然该死的有道理,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这世上很少有能让他都说不出话的人,这个狐狸一样狡猾的医生算一个。
医生忍不住勾了一下唇,帮他把睫毛上一捋汗湿的额发捋开,语气温和了一点:“要喊人过来看看你吗?”他心里感慨,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个孩子,孩子就应该被人关心啊。
连星夜毫不犹豫道:“不要。”
医生眼神戏谑:“你男朋友也不要吗?”
连星夜愣了一下,“楼照林”这个名字就像是种在他心里的一个蛊,只是稍微想起来,就会疼得他心脏绞痛,心酸得忍不住落下泪。
医生当他默认了:“那就这么说好了,让你男朋友来看看你,如果他知道,他是你醒来之后第一个看望你的人,肯定会高兴的。”
说完,也不等连星夜回应,便愉快地出去准备做病人醒来的后续工作了。
一旦知道楼照林马上要来看望自己,连星夜就陷入了一种极度紧张焦虑的状态,要不是身体动不了,他都恨不得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在迎接死亡的那一刻,已经在心里向楼照林告过别了,人怎能如此言而无信,说好一辈子再也不见,却又苦苦扒着人间不走。
他知道医生这么做的目的,他是一个从自杀边缘抢救回来的人,这样的人在苏醒后会有极其强烈的排他性和死致,很可能会因为接受不了活着的事实马上二次自杀。
如果他不想让他的男朋友过来后,只能看到他的尸体,他必须暂时活着。
……
再度见到连星夜时,楼照林要用尽自己这辈子最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马上扑上去拥抱他。
他的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根本控制不住,他本来不打算哭的,他在接到医生的看望通知时,就在路上计划好了,重新见到连星夜后他开口第一句要说什么话,用什么表情,做什么动作,但最重要的一点,是绝对不能哭,他不想让连星夜担心他。
但一看见连星夜的脸,楼照林的脑子就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表情动作全都想不起来了。
“连星夜……”明明不过隔了一天,楼照林却感觉自己好像有两辈子没呼唤过这个名字了。
这三个字说出口,就像是刀子在他喉咙里划了一刀似的,楼照林的嗓音立刻变得沙哑无比。
他坐到连星夜身旁,用小拇指轻轻勾了一下连星夜的手指,就像当时,连星夜鲜血淋淋地躺在雪地上时,楼照林做过的那样。
然而如今,连星夜从头到脚都缠满了雪一样白的绷带,静悄悄地躺在雪一样白的床单上,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雪一样的白。
恍惚间,楼照林似乎仍跪在漫天大雪里痛哭流涕,他面前躺在雪里不动的,是他即将死去的年少的爱人。
“医生说,我是第一个来看望你的人,我好开心。”
楼照林的眼泪流得更多,这两天他整个人都成了水做的,眼泪一直流不完。以前连星夜一直哭时他还感到困惑,现在他终于承认了,一个人的眼泪原来真的可以这么多。
连星夜的手指颤了颤,想要缩回去,却没有力气,只能麻木地瞪着眼珠望他。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年好像一下子苍老了五十岁,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他的脸没有变化,变的是他的灵魂。少年年轻的灵魂萎缩掉了,再也没有从前的天真烂漫了,和被他抛弃的灵魂一起永远埋葬在那场大雪中。
连星夜不知道,楼照林在梦里,已经悄悄用五分钟度过了上辈子未完的一生。这是一个已经经历过两辈子的人了。
他不想见到楼照林的脸,也不想再看到楼照林的眼泪了,他活着的时候已经看得太多了。
连星夜跳下去时扭到了脖子,此时下巴下面固着一个颈托,想扭头,却做不到,只好沉默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楼照林心脏一阵绞痛,他是那样深爱着少年的双眼,少年的眼睛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看过的最明亮、最沉静的东西,他上下两辈子没什么渴望的东西,唯一渴望的就是少年注视自己的目光。
而如今,连星夜将那目光残忍地收回去了。
“连星夜,其实我之前一直以为,无论你有多痛苦,有多绝望,只要我一直喜欢你,好好爱着你,无论是花费时间、精力、还是金钱,只要我付出我的一切,就一定可以拯救你,让你不再痛苦,最好你也能爱上我,让我成为你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执念,这样我们就都能成为彼此的唯一了,我是不是很自私,很贪心?”
楼照林多想捧着连星夜的脸,对着他紧闭的双眼大声哀求,求他睁开眼睛,求他看看他,但他怎能如此残忍地逼迫一个将死之人,他爱他。
他爱他痛苦的灵魂,想将他解救出来;爱他残破的身躯,想用手指修补他的伤口;爱他哭泣的眼睛,想吻掉他一生的泪。
他从心到身地爱着他,即使连星夜像一个木乃伊一样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空洞得像电影里的鬼,他也只会想要冲上去紧紧拥抱他,亲吻他,他永远不会放弃他。
“但是我错了,我太幼稚了,也太无知,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我为我们的未来手舞足蹈地做着打算时,你却一直被心头死亡的念头吊着才能勉强在我面前露出微笑,我自诩爱着你,却连你的求救都看不到,多可怕啊,身旁的爱人满脑子想着死,我却一点都意识不到,还嘻嘻哈哈地拉着一个将死之人到处玩闹,甚至逼得他在死之前都还要说爱我,而这一切,却要让你用死亡向我说明。”
楼照林双手虚握着连星夜的手指,哭得腰也佝偻下来,当真像一个老头子了。他的额头枕在手背上,脊背震颤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化作实质冲出他的身体,那是他的悲痛,他太痛了。
“连星夜,我是不是很愚蠢啊?”
“不……不是这样的!”连星夜着急地睁开眼睛,喉咙里发出沙哑急促的声音。
他死前最担心的是还是发生了,他让楼照林感到自责了。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的少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打击,往后楼照林每一次感到幸福快乐的时候,都可能会担心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想,其他人都是装的。他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带给别人幸福,长久以往,他会失去快乐的能力,而这一切都是他导致的罪孽。
他到死都没有放过他最爱的人,到死都要把痛苦留给别人。
连星夜的麻醉还没好全,他艰难地、急迫地发出声音,像在用嗓子挤,竭尽全力地解释:
“我没有勉强,楼照林,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很快乐……只是那快乐不纯粹,可能包含着焦虑、疼痛、恐惧……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你知道的,有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就流眼泪,但那不是我想哭,可能也并没有那么悲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我就是流泪了,连今天的云没有昨天的白我都可能流泪,可这不代表我就不快乐。
“你从来都没有逼迫过我,是我自愿接受你的爱的,你那么好,没有人能拒绝你的爱,就算是我也不能,可是我胸口的洞太大了,即使你的爱再多,它们也会漏出来,我根本装不了你的爱,一分一毫都装不下,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已经失去爱的能力了。”
连星夜的眼神逐渐变得恍惚,他望着面前这个他深爱着的少年,心里是那么那么爱,甚至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
但他那么虚弱,连喘一口气都艰难,他没有能力去触碰楼照林了,他像一个僵尸,像一个木乃伊,就是不像一个人。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在他跳下去的那一刻,十八岁的连星夜就已经死了,死在那场永远回不去的大雪里。
连星夜嘴唇微微翕动,不像在说话,而是从灵魂里在发出微弱呐喊:
“我依然深爱着你,其实到死的那一刻,我也依然深爱着你,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深爱的人,比我的家人还要爱,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匹敌,甚至超过了我自己的生命,我已经活不下去了,可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我们两个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早就死掉了,可你还那么健康,你的一生还那么长,你得替我活下去……”
“连星夜,没有谁能替谁活下去!人死了就是死了,你是你,我是我,别人的人生永远不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就是要自己活!你的命就是要自己活!”楼照林几乎在喊,但实际上,他仍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躺在床上的人像一个纸片,他怕是轻轻一碰就碎了,怎么敢对他大声说话。即使连星夜说出的话让他暴躁至极,恨不得抓着连星夜的肩膀狠狠摇晃。
连星夜激动得头晕目眩,心脏痉挛得快要炸开了,他又喘不上气了,呼吸的声音撕磨刺耳得像拖拉机。
他瞪大了眼珠,用尽全力地吼,语调却怪异得像失去指挥的乐队,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折磨着人脆弱的耳朵:
“可我不想活了!你为什么听不懂!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你现在听懂了吗?你听不听得懂死这个字?我想死啊!你根本不知道我脑子里每天装的是什么,你只看得到我在笑,但不知道我的心里在流血,我不知道你到底把我幻想得有多美好,但我说过了,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每天都在想什么!我每天都在脑子里想着分尸啊,肢解啊,把人剁碎了放在锅里煮啊,或者吊起来用刀子一块块把肉割下来,把鼻子舌头眼珠子什么的全都挖出来,我甚至还会幻想,我突然冲到厨房拿出一把刀,把我全家人都杀了,全都剁碎了,把他们全部肢解掉,最后一刀捅进我自己的身体里!我无时无刻不想把自己砍死,或者掉进一个绞肉机里,从脚开始一点一点把我的身体搅碎,当我的腰以下全部碎掉的时候,我的大脑还清醒,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碾碎!我就是一个变态!我是一个神经病!非要我说到这种程度吗?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意识到我们根本不一样?!”
连星夜完全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以一种自毁般的决绝,把自己从来不敢面向他人的内心血淋淋地挖出来,丢到楼照林面前,说,这就是你要的心,看吧,喜欢吗?这么肮脏卑劣,连下水道的老鼠都不如,你还想要吗?
剖析自己实在是一件令人恶心至极的事情,就像被当众脱光了衣服一样惊恐不安,穿过皮肉和骨骼,触碰到的属于自己的灵魂是那么丑陋和难堪,连星夜好想吐。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以前从来不会哭的,都是因为喜欢我,你也学会哭了,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会对你产生愧疚,我越爱你,看到你这个样子,就会越愧疚,这就是你喜欢我的方式吗?让我愧疚?让我为你心疼?”
楼照林像一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想要触碰又不敢下手,只能傻傻地把手举在连星夜头顶,语无伦次地抽泣道:“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对不起……是我太狭隘了,连星夜,我不知道这样会给你造成压力……但即使你这样说,我也还是爱着你,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见证了你许许多多的不同面,就算还有好多好多面我没见过,我也会照单全收!不信的话,你就用你的一生展示给我看看啊?在你担心的事情发生之前,你凭什么擅自做下我一定会抛弃你的决定呢?”
连星夜哑然了许久,他不知道该说楼照林天真,还是该懊恼,自己又让楼照林伤心了。似乎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只会伤害别人。
“楼照林,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再愧疚了,我好累啊,”连星夜空洞的眼神虚虚地盯着天花板上雪白的灯,他恍惚又和楼照林躺在了雪地上,有雪花落下来,那是转瞬即逝的自由,他呆滞地流下眼泪,“我好像一生都在愧疚,我好像永远都在对不起所有人,我对不起我的爸妈,对不起我的外婆,对不起我的学校,对不起这个社会,我最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你本来应该是一个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却因为跟我扯上了关系,现在跑到医院来,对着一个要死的人嚎啕大哭。我让你们所有人都伤心难过,自己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
楼照林着急忙慌地盖住连星夜的手,像捂着连星夜的心口,不让里面的生气泄露出来:“连星夜,不要再为别人着想了,连我也别想了,你得自私一点,只有自私才能活下去,你的心里装了太多人了,可一个人的心那么小,怎么装得下呢,光是装下自己,就已经很吃力了。就算是你的亲人又怎么样,如果你在他们那里受到了伤害,那就逃走,那就远离,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不要害怕别人说你冷血,先顾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的,你看我,除非是我自己认同的,否则谁的话都不听,谁说我都不管用,所以我爸妈才放养我……”
“楼照林,我们分手吧。”连星夜忽然打断了楼照林的滔滔不绝,他用力望着楼照林,眼睛忽然亮得惊人,像是在做他此生最正确的决定,以一种赴死般的态度坚决道,“我不知道你对外是怎么宣称我们的关系的,但既然你说我是你的男朋友,那么对不起,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了,我很抱歉,我又让你流泪了,但希望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世界上永远不缺爱你的人,你也没必要在我这里自讨苦吃,你应该获得幸福,是那种不会让你流泪,不会让你灵魂变得苍老的幸福,真正的爱是不会让人流泪的,如果你痛苦的时间多于快乐的时间,这又算得上什么爱,去寻求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爱吧,一个会滋养你灵魂,给你安全感,让你变成一个无拘无束的小孩子的爱,把你的爱留给一个真正值得的人吧,我很抱歉,我没有办法给你那样的爱,但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希望这场大雪过后,你再也不会感到心痛……”
连星夜抓狂地嘶吼起来,他突然好想用双手抓乱自己的头发,撕扯自己的头皮,好想张嘴啃咬什么东西,他像痉挛一样抖动起来,喉咙里甚至发出丧尸一样嘶哑恐怖的嚯声。
他眼珠因暴虐而突出,竭力抖动着唇瓣,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说:
“你看啊,即使对你说出分手这样的话,我也仍然在愧疚,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夫,我为了躲避伤害,选择离开……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你是上天的宠儿,你是一个大少爷,你是一个被命运偏爱的人,你生来就不知道人间疾苦,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你有聪明的大脑,优秀的外貌,优沃的生活环境,还有一对开明又爱你的父母,我为什么要跟你这样的人讲述我的悲痛?你是没有人管你,可以随随便便决定自己的未来,但你以为全天下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自由吗?我期望你能理解我什么?如果不是设身处地地存在于同一个环境里,根本没有人可以真正理解另一个人!”
不……不……他不想指责楼照林,楼照林有什么错啊,为什么要在这里看他发疯啊?
他不能仅仅因为楼照林过得比他好,他就嫉妒他,伤害他,难道非得把楼照林变得像他一样凄惨,他心里才痛快吗?他就这么见不得别人好吗?
连星夜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他又开始愧疚了,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好像只是在反反复复地愧疚,反反复复地道歉:“对不起……楼照林,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你的,我不想跟你吵架的,也不想用语言伤害你,我是最懂得语言力量的人了,可我为什么要用我厌恶的东西来伤害我爱的人?你什么都没做错啊,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的人,错的一直都是我,可为什么你总是要替我承受那些痛啊……”
楼照林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他,他滚烫的手掌虚虚拖着连星夜单薄的后背,他根本不敢用力,双臂克制地抖动着,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拥抱,一个让两颗受伤的星星在宇宙般浩瀚的阻力下都要狠狠撞进彼此身体里的拥抱。
“连星夜,你没错,我也没错,我们谁都没错,不要再自责了,你说的都是实话,你没有伤害我,我也一点都没有感到受伤,我脸皮很厚的,你的声音这么软,哪算得上伤害啊?我什么都没听到,就听到你说你爱我,我多么高兴你还爱着我啊。
“还有,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每个人对爱的定义都不一样,你凭什么替我定义我对你的爱?有谁规定过爱就只能让人微笑而不能让人哭泣吗?就算别人的爱再正常、再健康,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不想要,我就是不喜欢!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我对爱的定义是什么,只要不是你给我的,对我来说那都不算爱!我都不要!
“连星夜,我承认,命运就是不公的,有的人生来就拥有别人一生都无法匹及的一切,还有的人天生就倒霉透顶,好像生下来就是遭受磨难的,恨不得把全世界所有最艰难的苦都吃一遍,连星夜,你的运气好像不太好,你前半生遇到的都是一些糟糕的人,你生下来就拥有糟糕的父母,在学校里遇到糟糕的老师和同学,即使是在网上遇到的陌生人,也是一群人渣,你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了,但你又这么坚强,你居然靠自己的能量活到这么大,你真的太厉害了,太棒了!”
楼照林颤抖地捧起连星夜的脸,在他的额头上落下湿漉漉的泪。
嘴唇触碰皮肤的那一刻,如同流星带着炽热的火焰砸在连星夜身上,连星夜浑身战栗,灵魂都快要被烫伤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坚强,感谢你以前那么痛苦都没有放弃,感谢你苦苦支撑了这么久,但好在,你现在再也不用一个人撑下去了,因为你有我了。如你所说,我是一个被老天爷眷顾的幸运儿,我生来就拥有了太多别人没有的东西,但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了你。而你过去那么多年,从未被幸运女神眷顾,或许是因为你此生所有的幸运全都花在了让我爱上你上。可能这就是老天爷的目的呢?老天爷看不惯我活得那么滋润,所以让我这个从未吃过苦难的人,到你身上碰碰壁,吃一吃爱情的苦。从今往后,我的幸运就是你的,所有我拥有的也都将是你拥有的,我们就是一体的,我生来就是老天爷派来帮你渡过劫难的。
“所以,请给我一点信任吧。如果你撑不下去了,那就交给我吧,我会帮你撑下去。在我这里,你不需要感到任何愧疚,你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情,我只会感谢你。你讨厌这个世界,但是没关系,我会为你打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你喜欢的世界。你不喜欢你自己,也没有关系,我会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一样教养,一点一点教会你怎么爱自己。
“你爸妈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他们不会养孩子,但是我的爸妈很会养啊,你看,他们是不是把我养得很好?他们手把手教了我18年,现在我学会了,我也会把你养得很好很好的。我会让你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流泪,再也不会受到任何约束,你想去哪里玩我都会带你去,你想做什么事我都陪你做,我还会赚很多很多钱,就算你生病了也没关系,我会把你治好的。我会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让你当我的一辈子小孩子,我不需要有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一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教你这件事的,因为全世界再也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楼照林的语言太甜蜜了,甜到腻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吸引人的话语,仿佛要分解掉一个癌症病人身体里所有的病毒般令人难以抗拒。
他吻着连星夜的额头,说:“逃跑吧,连星夜,跟我一起逃离这个世界,逃离你的父母,逃离你的家,只要你愿意把你的手交给我,我会带你走的,我会把你从你父母手里抢过来,然后带你去往一切你想去往的地方。”
——跟我一起逃跑吧。
这几乎是连星夜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连星夜张着口无声地流泪,浑身上下都被烫伤了,他被一颗绚烂至极的星星吞噬了,甚至想吃掉他胸口的洞。
如果身体装不下爱了,那就被爱从身到心地淹没吧。就算漏出来了又怎么样,还有更多更多的爱会渗进去,像是要把他的血肉都融化掉。
连星夜浑身麻痹,动弹不得,如同一个只剩下躯壳的提线木偶一样,只能任由楼照林随意摆弄四肢。
那些渗透进他身体的洞里的爱,都带着一种名叫“楼照林”的蛊毒,明知道生的希望有多么痛苦,但他仍不可自拔地咬上了这无与伦比的甜美诱饵。
“连星夜,你上次赌输了,你忘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要找你算账。”楼照林抵着连星夜的额头,咬牙切齿地哭着,恨不得把每个字眼放在嘴里嚼碎了,恶狠狠地塞进连星夜血肉里,“连星夜,你早就把一辈子输给我了,就算你真的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眼前。”
——因为我要为你捡遗骨啊。
楼照林双眼赤红地垂下头,吻在了连星夜朦胧的泪眼上,让他无法窥见自己眸里无法自拔的偏执和执念。
如果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救起你,那么我会替你拾起骸骨,然后抱着你的骨头,和你一起去天上当星星。
这就是我为你种下的蛊。
第36章 春使 “我的小乖乖都受什么委屈啦?”……
徐启芳一进病房就开始哭, 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一夜之间白了头,变成了一个苍老的老太婆。而他才十几岁的儿子,浑身缠得像一个木乃伊一样, 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让人分不清是死了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最为悲痛,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这辈子要受这种苦。
“妈妈错了,妈妈再也不逼你上学了,你想学就学,不学妈妈养你, 妈妈养得起你,但是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惩罚你妈妈啊?”
连文忠像一个高大的木桩一样一言不发地立在旁边, 即使熬得眼下青黑, 也绝对不会像儿子低一次头, 说一次“对不起”。
连星夜的目光木然地扫过爸爸妈妈憔悴凄惨的脸, 心中并没有丝毫畅快,只有浓浓的疲惫和麻木。徐启芳事到如今, 居然仍觉得他是因为不想上学才自杀的,他甚至有些想笑。
他第一次对家人产生了失望的情绪。
他不需要妈妈的“对不起”,他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年,哪里受得住妈妈的一声对不起。
儿子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眼中的光缓缓消散了, 徐启芳身为母亲的直觉感到自己快要失去她此生最重要的东西了,慌里慌张地抓住连星夜的手, 下意识用责怪掩饰自己的懦弱和逃避: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啊?有什么不满的不能好好跟妈妈说啊?你总是这样,只看着我们不说话,我们哪里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怎么就不能想想家人呢?”
埋怨的话一说口,就如泄了洪的水一样停不下来了。
“你不是最爱你外婆了吗?就算不为你爸妈想想,怎么不为你外婆想想?你知道你外婆年纪有多大了吗?她都六十多岁了,还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你知不知道外婆听到你的消息,当场就晕过去了,我们怕她出意外,还特意以体检的借口把她骗来医院再告诉她的,你知道她现在可能就躺在你隔壁病房吗?”
连星夜心脏瞬间绞痛了一下,外婆是他最爱的亲人,徐启芳心知肚明,所以才潜意识选择了用外婆来刺激他。
他忽然产生了深深的迷茫,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母亲,开口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用刀子割孩子的肉。
“如果你真没了,你信不信你外婆昨天就跟你一起走了!你这一跳,死的不是你一个,还有你外婆,还有我们全家!你怎么这么自私?你要害死你外婆啊!”
连星夜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恐怖的画面——
他最爱的外婆,此时此刻可能就躺在他隔壁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面上奄奄一息,半条腿已经跨进了棺材。
是他亲手把外婆推下去的,是他亲手把外婆害死的。
他不只要一个人死,他还要带走他爱的人。
连星夜的呼吸忽然急促,眼珠暴出来,无声地张着口,流下泪,胸膛里发出如同困兽般哀恸的低吟,整个人像中了邪一样可怖。
徐启芳吓坏了,赶紧哭着跑出去喊医生。
医生差点被气死了,好不容易稳定连星夜的情绪,哄他入睡,出去就对着连星夜的爸妈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都说了让你们不要刺激他不要刺激他,他可是你们的亲生儿子,一个刚从自杀边缘拽回来的孩子,你们是想害死他吗?”
徐启芳无辜又茫然,擦着泪啜泣:“我们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啊,就是求他好好活着,为他外婆着想一下……”
医生差点别过气去,闭着眼睛摆摆手,不想跟这家人说话了。
楼照林收到连星夜情况恶化的消息,立刻从家里赶了过来。
此时又只剩徐启芳一个人在场了,连文忠又理所当然地隐身了。好像做父亲的,只需要适时露个面,就算是完成义务了,而将孩子抚养成人的责任永远只在妈妈一个人身上。
“我在努力救他,可你们——”楼照林指着徐启芳愧疚而难堪的脸,赤红的眼珠里充满暴怒的戾气,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把这群害人精生吞活剥了,“你们称呼为连星夜的家人,却想把他往死里推!”
徐启芳像被碰了逆鳞一样爆炸了,用尖锐的嗓音地驳斥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可是他的亲生父母,怎么会害他?!”
楼照林通红的眼睛晕着泪,冷笑道:“不会害他是吧?那么请问现在躺在病房里奄奄一息的那个孩子是谁?”
他心疼啊,他心疼得要死,他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少年,就因为爸妈进去说了两句,还不到两分钟,就差点又没了。
“那么请问他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有谁一生下来就会拿刀子在身上划吗?别说你们没有发现,你们跟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怎么就这么眼瞎,一次都没发现呢?因为你们根本从来都没有好好看看他,从来都没有好好听他说话!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跟你说话吗?因为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啊!
“那么大一个家,家里那么多亲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听他的声音,看见他的痛苦,你觉得荒谬吗?你作为连星夜的妈妈,你曾听到过他的求救声吗?你一定听到过吧,那一声声鼓起莫大的勇气才呼喊出的妈妈,那一次次向你伸出的求救的双手,但你只以为他在耍脾气,甚至还可能责怪他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是你亲手推开了他向你伸出的求救的手,是你亲自忽略了他的呼声。换做是你,你活得下去吗?”
徐启芳赤红着脸,哑口无言,通红的眼眶里晕染着滚动的泪光。连星夜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刀痕还历历在目,她甚至无法做出任何狡辩,即使她仍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
她的心里反复只有一句话——她可是连星夜的亲妈啊,怎么会害死他呢?
楼照林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握紧的双拳青筋在手背上浮现,脸色冷得像一把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固执而无知的父母,直到孩子死亡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死从来都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你们只看到他从车上跳了下去,却看不到他在跳下去之前,曾经无数次拿刀在手腕上比划,无数次地拿绳子在脖子上绕圈,无数次地预演自己从楼上跳下去!你们也看不到你们在他身上划下的无形的伤口,你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语气,都是在一点点吞噬他的生命!因为你们的忽视,因为你们的看不见,因为你们的听不见,他才死的。他是一点一点死的,被你们一点一点推下车的!”
你们就是一群害人精,一群杀人凶手!
徐启芳忽然双腿一软,瘫软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起来,摇头晃脑地喃喃着:“不……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害死她的儿子,她可是妈妈啊,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怎么会不心疼孩子呢……
楼照林望着地上这个如疯了一般可怜又可恨的女人,不想去思考她是否心有悔改。伤害已经造成,就像揉碎了一张纸,再如何修补,也无法抚平纸上的褶皱。
人的心也一样,皱了就是皱了,你还妄想用曾经刺破过它的手指抹去伤痛的痕迹,不觉得十分的厚颜无耻吗?
“你们就是他的伤害源,他只有远离你们,才能好起来,只要他一天不离开你们,他就一天只能受到伤害,永远也好不起来,自杀不是他的罪过,而是你们的罪孽,你们有什么脸指责他怯懦?你们甚至连自己犯下的错都不敢承认,弱懦的到底是谁?”楼照林眼中的怒火如同被薄冰覆盖,冷冽而愤怒,让人心底生寒,“还有,徐女士,请不要再在连星夜的面前说对不起了,你的对不起只会让他愧疚。”
还有他自己也是,从此以后,这个三个字会成为他绝对的禁词。所有的“对不起”,都会被他替换为“我爱你”,他将从此不会给自己任何向连星夜道歉的机会。
楼照林眼神锋利得如刀刃,说出来的话堪称杀人诛心:“如果你真的对不起他,就把他交给我来照顾,你照顾不好他,你们只用出钱就够了,我会做好一切。”
他缓缓抬步踏向房间,临近门时,忽然微微一顿,转身淡漠地扫了徐启芳一眼,毫不留情地给了她最后一个致命的打击:“徐女士,或许你根本不知道怎样去抚养一个孩子。”
这话跟骂她枉为人母有什么区别?
徐启芳捂着嘴痛苦难言地流着泪,身体抖动得像洒落的枯叶,一边无助而难忍地摇着头,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摇。
她就连星夜这么一个儿子啊,连她都不为连星夜好,还有谁能为连星夜好啊?连亲生母亲都不对孩子好,难道还指望他一个陌生人对连星夜好吗?
她才是连星夜的妈妈呀!她是连星夜的亲妈啊!
……
楼照林亲自给连星夜找了一个心理医生。
这个心理医生是国内最顶尖的那一批,已经在精神科耕耘了几十年,针对抑郁症的治疗更是颇有经验。把这么一位老专家请来,唐兰茹可谓花费了好一顿功夫。
期间,徐启芳又来看望了连星夜几次。
连星夜估计徐启芳上次看到他当众发疯受了刺激,每次来话都不多,给他喂喂水果,擦擦脸就走,如同一个低眉顺眼的仆人,好像到医院来只是为了交个钱,然后在他面前露个面,证明他还有妈妈,而不是一个没有家人的野孩子。
后来连星夜才知道,原来那天楼照林偷偷把他妈骂了一顿。
他并不会责怪楼照林,也不想在他亲生母亲和他的爱人之间评判出一个对错出来。
他只知道,他已经对徐启芳失望透顶了。
连星夜仍然爱她,但那爱是一种慢性毒药,只会蚕食他的灵魂,反噬在他的身躯上,让他在自己的身体上制造更多用以发泄痛苦的伤口。
或许未来他长大了,某天他会释怀徐启芳对他的伤害,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力气去修补他们千疮百孔的母子之情了,现在这样彼此当做陌生人,反而会让他轻松一点。
之后,外婆也来看望他了。
连星夜根本无法去看外婆的脸,只用一眼,外婆那充斥悲痛的浑浊的泪眼,和抖动得几乎要散架的枯瘦的身体,就能瞬间击碎连星夜的心。
他根本无法控制愧疚之心,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外婆,这种由至亲之人生成的自责感是那么庞大,那是由整整十八年的岁月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浩瀚江海,连星夜奄奄一息的破烂灵魂根本无法抵御。
外婆又在念叨什么他是她的命根子,她没了他不能活,她要陪他一起去死的话了。
连星夜当即就承受不住地发了疯,差点儿把外婆又吓过去。
他突然不理解,他的亲人这样一波一波地来看望他的目的是什么了。
想让他不再去死吗?想让他好起来吗?
可他的模样似乎一次比一次恐怖,身体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死亡。
如果探望一个病人需要带着爱和关怀,需要带着生的希冀,那么他的家人只带来了一次一次将他推入痛苦深渊的愚蠢无知的双手。
他们一边推着他,一边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同时又用亲情和道德捆绑着他,将他悬挂在刀山火海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此刻,他只想逃。
让楼照林带着他逃吧。
楼照林说得对,亲人又怎么样?倘若他受到了伤害,他为什么不能像一个趋利避害的小动物一样逃跑?
他怕极了来自家人掺着砒霜的爱。
可要从一个家庭里抢走他们的亲人,并不是容易的事。
连星夜不知道楼照林有什么办法,但他希望他能成功。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终于有机会逃脱那个令他痛苦压抑的家了,他会主动向楼照林伸出双臂,让楼照林抱起他,然后亲口在楼照林耳边说——
请带我走吧。
……
一开始连星夜听到要看病,心里是恐惧的。
当初在省里看心理医生的经历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那道冰凉、淡漠、高高在上的眼神刺伤了少年敏感的内心。他不会就此偏见地认为全天下的心理医生都是那副模样,但他的运气不太好,总是会遇到坏人。
“什么狗屁医生?我要去投诉她!”楼照林听了连星夜的遭遇后,眼睛都红了,当即把拳头捏得嘎吱响,心里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只恨不能立刻瞬移到医院,把那人暴揍一顿,“身为一个医生,怎么能对一个病人说这种话呢?一点医德都没有!她根本不配做一个医生!”
原来他的小少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遭受过那么多苦,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坏人真的这么多。
而命运是这么不公,总是想方设法地欺负连星夜,试图置他的爱人于死地。
好在坚持下来了……好在现在还不晚。
从今往后,他将亲自为连星夜保驾护航,连星夜将遇到很多很多的好人,收获来自全新世界满满的欢迎与爱。
楼照林现在还没法拥抱连星夜,只能虚虚将头抵在连星夜的额头上,摸摸他的耳根,亲吻他的眉眼,轻柔的嗓音几乎是在哄:
“连星夜,你相信我,这回的医生是我亲自筛选的,让我妈特意去请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教授了,她一生致力于精神与脑科疾病,可以说是国内抑郁症方面的开山鼻祖,救治过无数和你一样的病人,你可以信任她。”
楼照林不是医生,他只能给连星夜爱,照顾他的身体,却无法治愈他的大脑。
他的小少年是如此脆弱不堪,他花了两辈子才好不容易抓住他,但他一个人还不够。
他需要一个全世界最强大、也最温柔的医生来帮他挽留他的爱人。
连星夜并没有犹豫很久,他终究在楼照林声声入耳的温言软语中缓缓点了头。
他不会因为一句话就信任一个陌生人,他只是信任楼照林而已。
正式会面那天,天气很好,楼照林特意拉开了窗帘,让冬日的暖光照射进来,随后走到一脸紧张的连星夜身旁,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又捏了捏他的小指头,安抚道:“没事的,我事前跟她简单聊过你的情况,她心里有底,不用害怕有什么不能说的,就当是我帮你找了一个树洞,你尽情倾泻一下自己的情绪,放松放松,好吗?”
连星夜觉得他有点没道德:“你这么说人家老教授,她会生气的。”
“她不会的,她的外号就是树洞奶奶哦,”楼照林嘴角翘起一个神秘的笑,又凑上去,在连星夜的脸上亲了亲,悄悄说,“你一会儿见到她就知道了,相信我,你会喜欢她的。”
连星夜很快就知道楼照林为什么那么说了。
楼照林拉窗帘的技术有点厉害,阳光正好以一个斜角倾斜到门口,在门槛上撒落一片灿金。
一只优雅精致的小皮靴率先迈入阳光,踩碎了一地暖阳,如同一只不经意闯入光里的小燕。
“哎呀,冬雪融化了,路上有点滑,差点儿迟到了呢。”
耳边仿佛响起破冰的声音,那是一种深埋在冰层之下,叫嚣着破土而出的种子,终于颤巍巍地冒出脑袋,迎接春天的歌声。
连星夜听到春的使者在他耳畔歌唱,歌唱着春天的到来,歌唱着苏醒的万物,歌唱着年轻的孩童们美丽幸福的未来。
“我的小乖乖,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燕仙子取下厚重的帽子和围巾,将它们规规整整地搭在椅背上,随后拉过椅子,坐到连星夜面前,少女般手拖着下巴,歪着头,朝连星夜微微一笑道:
“好啦,我们来说说看吧,在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的小乖乖都受什么委屈啦?”
连星夜一个字都还没说,嘴巴颤了颤,鼻腔一热,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第37章 仙子 “你是病了,不是错了。”……
连星夜已经很久没有跟一个陌生人说过这么久的话了。
他一开始很紧张, 说话磕磕绊绊,经常词不达意,这时候他会羞愧得脸红, 但燕仙子只是给他递去一杯热水, 然后耐心地引导他,那种引导很微妙,很委婉,不会让人觉得是在逼迫,而是像一个朋友一样自然地聊天。
燕仙子不会让他一口气说太多话,而是每隔半分钟左右, 就适时发出一声轻柔的回应,可能只是一声微笑着轻轻发出的“嗯”, 或者歪歪头目露好奇地问一句短短的“然后呢”, 但那不会让人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或者被当成笑话, 而是单纯地渴望倾听你的故事,渴望听到后续发展。
那专注地望着你的明亮的双眼, 就是在明确地告诉你,她正在听你说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都有在认真听。
这无疑给了连星夜巨大的鼓励, 他甚至觉得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暖流, 流进了他的胸膛里,在他的心头涌动,他被一股来自陌生年迈者庞大的慈爱和温情全然包裹住了。
燕仙子分明没有说一个字, 他却能感到一双皱巴巴的年迈的手,透过了他疲惫的肉身,温柔地触碰到了他的灵魂,然后摸摸他的头,轻柔地喊一声“小乖乖”。
连星夜根本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他一边说,一边哭,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又抽泣哽咽。这时燕仙子又会心疼地让他停下来缓一缓,用手顺一顺他的后背,在他耳畔轻声问他“可以继续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给了连星夜一个强烈的信号,那就是她绝对不会逼迫他。如果他愿意说,她也愿意听,如果他不想说,她也会尊重他。
燕仙子的身上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也没做什么,只是微笑着静静望着你,温柔的眉眼像一张温床,让人无法自拔地渴望躺在上面生根发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慈爱。
连星夜简直恨不得把他从出生开始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她。
生平以来,连星夜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倾听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这种美好甚至快要超过他对死亡的渴望。
他甚至觉得燕仙子就是他的神明,是楼照林帮他找来渡劫的神仙仙子,他真的感觉她是来救他的,他简直想为燕仙子供奉牌位。
其实很多抑郁症患者想要的很简单,不过是有人可以倾听他,可以看到他,也不需要额外为他付出什么,只是看到他的疾病,看到他的情绪就好。
仅仅是看看他就好。
连星夜一直说了两个小时,才渐渐有些挤不出来了。他连一些楼照林都不知道的儿时私密都跟燕仙子说了,堪称事无巨细。
而燕仙子在耐心听连星夜说完后,只是静静走上前,轻轻抱住连星夜,摸摸他的头,微红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心疼,低叹道:“小乖乖,这么多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连星夜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被一种温暖又磅礴的力量狠狠击中了,嘴唇颤了颤,忍不住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哇一声哭了起来。
“哎呦,怎么又哭啦?眼泪这么多呀,快来擦擦,可把奶奶给心疼坏了。”燕仙子连忙抓了一把湿纸巾,温柔地给连星夜擦了擦。
连星夜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用一种懵懂渴望的、充满孺慕之情的眼神,湿漉漉地望着燕仙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我以后可以叫您奶奶吗?”
燕仙子被他看得心都碎了,连忙安抚地摸摸他的后背,嗓音开朗活泼:“当然呀,你就是我的小乖乖呀。”
连星夜又抽泣起来,扑进燕仙子怀里,嗓音沙哑地喊着“奶奶”。
燕仙子抱着他哄了好半天,直到连星夜自己觉得害羞了,不哭了,燕仙子才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握住他的手,郑重道:“乖乖,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好吗?”
连星夜哽咽着,用力点头。
燕仙子嗓音依然温柔轻缓,但每一个吐字都加重了一点,有意让连星夜听清。
“我现在要明确告诉你,你得了抑郁症,中度偏重,但你不需要感到害怕,这并不是绝症,并非无药可救,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病,就和感冒发烧一样,生活中随处可见。但很多人对抑郁症有误解,分不清疾病和抑郁情绪,以为抑郁症就是想不开,心情不好,爱钻牛角尖,但不是这样的。抑郁症病在脑袋里,是由大脑发生功能性病变或器质性病变导致的,可惜现代医疗还不先进,无法通过机器检测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无法治愈。
“这是我要让你铭记的第一点,你生病了,需要治疗,需要吃药,你过往的那些所有反常的心理和行为,都是你脑袋中的病变造成的。”
燕仙子望着连星夜的眼睛,一字一字,缓慢而坚定地说:“你是病了,不是错了,知道了吗?”
连星夜心中的震撼难以言喻,整个人像呆傻掉了,嘴巴呐呐张着,连回应都忘了。
——他是病了,不是错了。
过往十八年,他曾受到过多少来自亲人的、老师的指责?曾多少次被指着鼻子骂——
你错了,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这样?都怪你!你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犯错?你为什么总是犯错?
于是他身上的负罪感越来越重,他背负的罪孽越来越多,只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他都会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想,就算是他的同桌对他说话的声音冷淡了一点,他也会想,是不是他又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无意中给别人造成了误会和打扰?或者他是不是又麻烦别人了?别人是不是又嫌他烦了?
怎么会有一个仙子一样温柔的人,抱着他,对他这么郑重其事地说——“你没错”呢?
这简直是他儿时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
此时此刻,连星夜终于了悟,原来一直以来的正常都是他装的。
是啊,他从来都没有好过,是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生病的现实,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责怪周围人对他的误解和忽视,痛恨着那些人的偏颇和浅薄,可到头来,连他本人都从未正视过自己的病痛。
原来他没有疯,没有变成神经病,原来他只是生病了啊,原来他真的有抑郁症啊。
连星夜缓缓捂着嘴,哑然张口,无声地低泣起来,人在悲痛到极点反而无法发出声音,他在为过去那些被他误解的自己而流泪,他浑身都像泄了力一样,久久积压在胸口的旷日持久的挣扎和苦痛,在被确诊的这一刻,仿佛瞬间消弥了。
如释重负,莫过于此。
他甚至笑出了声,像一个痴傻的疯子,又像精神有了问题,突然痴痴笑起来。
他终于为过去那些不寻常的思想和行为找到理由了,他就像一个在迷宫里打转的蚂蚁,终于找到出口了。
不是他思想狭隘,不是他心眼小,他没有在故意矫情,没有在装逼,他是有原因的,他没有无病呻吟,他是真的生病了啊!
连星夜高兴得恨不得高举喇叭宣告全世界,他要冲到医院外面,抓住每一个路人的衣领,抱住每一个陌生人的腿,呼喊——
你们全都来听听啊,听听医生说的话,听听他的病!
他只是生病了!
他病了啊!
燕仙子望着又哭又笑的少年,心头涌起酸涩的叹息。
抑郁症病人似乎一生都在学着怎样去伪装成一个正常人,而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最可怕也是最可悲的误解,那便是,觉得你看起来还好。
燕仙子温柔地抚摸连星夜的后背,给他一点安静的缓冲时间。
等连星夜稍微冷静一点,燕仙子这才重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缓声继续说道:
“就像一场小小的感冒,可能只是吹了一下冷风,就不小心被病毒侵染了,但只会让你感到有点不舒服,不会危及生命,所以大多数人会选择放任不管。那么结果有两种,一种是自然而然好了,没事了。但也有可能越来越严重,转变为了发烧,高烧又会烧坏器脏和大脑。所以你看,一个小小的感冒,也可能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抑郁症其实也一样,一开始可能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苗头,但如果我们能早早警惕起来,就能早早抓住它,早早消灭它。但是我很遗憾,国内各大高校对抑郁症的普及还是太少了,很多人都得不到及时的医治。”
燕仙子摸了摸连星夜的头,语气怜爱:“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向现代医学求助,我很高兴你可以找到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高兴。”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朝连星夜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怎么样,遇到我开心吗?”
“开心……”连星夜啜泣地点头,用力地,狠狠点头,“我特别开心。”
燕仙子笑起来:“那太好了,看来接下来我们两个的工作可以进展得很顺利了,今天你已经说了很多话,应该好好休息,消化情绪,下回再见面,我俩的角色可能要颠倒一下,该轮到你听我唠叨了哦。
“我会给你开一些药,那些药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但是你不要害怕,因为它们是来好心救你的,它们在你的体内和敌人做战斗,它们正在为你而战,如果你有精力的话,或许可以为它们加加油,它们会很高兴的。但也可能它们的战斗太激烈了,甚至损耗了你的身体和精神,让你不仅没有好起来,反而比以前更糟糕,那么你一定要即使告诉我,我会帮你换药,根据你的身体为你调整治疗方案。
“这是一个我们共同探索的过程,可能会很漫长,需要一个月,两个月,甚至长达一年,而在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的期间,你的病情可能会反复,甚至会加重,你可能会受到药物副作用和抑郁症病症的双重折磨,但我希望你能撑过去。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不同种类的药,总能遇到契合你的战士,相信我,我会为你找到它,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战斗,需要我们一起努力。
“最后我要跟你强调最重要的一点,这一点你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足量足疗程’是治疗抑郁症的用药圭臬,大多数抗抑郁的药起效至少需要两周时间,很多人一开始没看到药效,反而饱受副作用的折磨,就会觉得吃药没用,甚至越吃越遭,于是擅自停药,或者减药,这对抑郁症的治疗来说是非常致命的,会让我们此前付出的所有努力和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那对医生和病人来说都是很遗憾的,很可能通向希望的大门就在前方一步之遥,只要再那么坚持一点点,我们便能大获全胜了。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一定一定不要擅自停药,一定一定要好好吃药,老老实实吃药,每天每天都要按时吃药,最重要的话要反复重复无数遍。如果觉得受不了了,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会帮你调整的,但不管怎么样都不要自己乱做主张,这是我交给你的唯一任务,你可以完成吗?”
连星夜全程像一个乖乖上课的小朋友一样,挺直脊背,一字一字认真听完,然后面对燕仙子信任的目光,红着眼眶用力点头:“嗯!我全都记住了!”
燕仙子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站起来,像一个邀约的战士一样,向连星夜伸出一只手:“好,从现在开始,把你放心交给我吧,我从医五十年,就是为了今天站在这里,把你从深渊里拽出来。”
连星夜从来不知道如此温柔的嗓音也能如此铿锵有力,每一个字眼都像锤在心口的石头上,一点一点把心头的大山粉碎。那条曾经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里剖食他内脏和灵魂的大狗似乎发出了哀嚎,在面前这个慈爱温和的老人面前,竟像一个幼儿一样不堪一击。
他听到有一个仙子站在春天的档口,沐浴着阳光,笑着向他发出胜利的邀约:“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战斗,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但是我们一定可以胜利的,对不对?”
连星夜胸膛里突然盈满了磅礴的力量,他的身体从内而外地灼烧起来,脑浆在沸腾,恨不得变成烟花,在太阳上面炸开。
他急切地、几乎颤抖地握住燕仙子的手,用力点头,眼睛亮得似乎要穿透太阳。
“对!我们会的!”
从今天开始,燕仙子是他的朋友,是战友,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是将他从深渊中解救出来的神明。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连星夜也无法用言语讲述,那天初见燕仙子时,那种灵魂都震撼得颤栗的超脱的感觉。
那一刻,他真的遇见了他的救世主。
……
燕仙子笑着最后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嘱咐他好好休息,然后便推门出去了。
楼照林立刻上前,把手机递过去:“这是连星夜之前吃的药,还有药的用量,我找他妈妈要过来了。”
燕仙子低头看了看,眉头登时一皱。
楼照林心头一紧,赶紧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是治精神分裂的药啊!”
“什么?!”
“喹硫平,100mg以下可以改善睡眠质量和缓解焦虑,150到200mg是抗抑郁的,但这都开到300了,根本就是治疗精神分裂的!”燕仙子素来温和慈祥的眉眼都染上了怒意,深吸一口气,把手机还了回去,“那孩子逻辑思维正常,言语和行为也一切正常,根本就没有精神分裂症!怎么能乱开药呢?这不是害人吗!到底是谁开的?”
楼照林嘴唇抖了抖,眼眶一下子红了,把那个人的名字说了。
“那竟然还是一个省医院,现在还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当医生了!一点医德都没有!这不是存心要把人小孩子害死吗?”燕仙子气得当即掏出手机,给院长打电话告状去了。
楼照林仍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心头翻江倒海。
他简直不敢想象那段时间连星夜有多痛苦,那可是药啊,不是什么糖豆!是药啊!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给连星夜吃了……
而他当时忙着谈情说爱,不仅听不到连星夜的求救,甚至还劝他好好吃药,好好听一个杀人犯的话,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楼照林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手掌里呜呜哭了起来,心脏传来的悔恨和钝痛快让他窒息。
但凡他那时候多问几句是什么药,但凡他多查一点资料、再多留意一下,但凡他早一点去医院找连星夜,说不定还能陪他一起……他曾经竟然差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楼照林的腿都麻了,楼照林这才精神恍惚地扶着墙,站起来,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面容,然后勾起嘴角,面带微笑,踏进了连星夜的病房。
“连星夜,和燕教授聊得怎么样?”
“很好,特别好,她特别温柔,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连星夜漆黑的眼珠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手舞足蹈地抓住楼照林,眼睛忽然慢慢红了,晕着水光,哽咽道,“燕教授说我得了抑郁症,你听到了吗?我没有疯,我没有得精神病,我是抑郁症,只要好好吃药就会好了,原来我只是生病了啊……”
“看来你和燕教授相处得很好啊,”楼照林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嘴唇颤了颤,悄悄擦了一下眼角沁出来泪,尽量轻松道,“连星夜,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我刚刚问了燕教授,她说你之前吃的那些药是治疗精神分裂的,之前那个医生给你开错药了,所以你才会总是头疼,但幸好燕教授及时发现了,她会给你好好开新药的。”
楼照林像是想到什么,噗嗤一笑,跟说笑话似的讲给连星夜听:“你没看见,刚才燕教授特别生气地给院长打电话,估计告状去了,那个没有医德的医生肯定会倒霉的。”
连星夜愣愣地听完,半晌,淡淡地“哦”了一声,心中却并没有觉得多爽快,只默默想,他过去的运气好像确实差了一点。
不过好在,不会再有小少年像他一样在心头蒙上阴影了,希望大家以后都要好好的。
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燕仙子的离开并没有带走暖冬的光。
光从门槛上爬到了床角,楼照林半个身子浸在光里,像一个王子一样闪闪发光,另一半和连星夜一起匿在阴影里。
连星夜像是被光吸引了一样倾身向前,摊开手掌,接住楼照林背后的光。
楼照林误以为他想拥抱,便连忙轻轻地环住了连星夜的脊背,他现在还不敢用力,怕不小心伤到了连星夜的胳膊,只能这样虚拢着。
楼照林的后背被阳光烤得暖烘烘的,连星夜盯着面前跃动的光影,好像看到了一群金色的小精灵在初春的芽尖上跳舞,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嗅到了阳光和春天的味道。
那也是楼照林身上一直以来的味道。
“如果尸检能查出抑郁症就好了,”连星夜忽然在楼照林耳畔发出轻轻的感慨,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但他确实也是一个已经死了一遍的人,“这样那些抑郁症患者,就不用到死亡的那一刻,都还要遭受人们的误解了。”
楼照林鼻腔忽然剧烈地发酸,他用力咬住腮帮子,喉结飞快滚动,把眼泪吞了回去。
他没有对连星夜的话做任何回应,只是想着过往他的那些忽视,他的那些幼稚与天真,只是想着连星夜吃错的药,压抑着心口的痛,苍白而愧疚地说:
“我爱你。”
——对不起。
第38章 潴留 他要照顾连星夜,上个鬼的学!
药效是立竿见影的, 连星夜久违地又尝到了那种一觉睡到自然醒的舒爽感了。
自从事故之后他就停药了,刚开始因为麻醉和身体虚弱,几乎是以昏迷状态强制入睡, 但等他意识逐渐清明之后, 很快他又陷入了那种混沌迷乱的梦魇和头晕里。
但好在他又开始吃药了。
和他当初第一次吃药一样,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恍如隔世一般。
但他没再像当初那般欣喜若狂了,现在的他已经知道,这只是刚开始的甜头。
副作用的到来, 基本没有给连星夜任何喘息的机会。
只舒服睡了两天,连星夜就发现自己的视力有些模糊了, 他没经历过这种副作用, 起初没放在心上, 以为自己是睡太多, 把眼睛睡肿了,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一天擦了十几次眼睛, 还是楼照林在他又一次伸手去擦眼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脸捏过去,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眼睛痛吗?”
连星夜这才恍然意识到, 哦, 原来这也可能是副作用的一种。
楼照林当即用手机联系了燕仙子,他现在对一切和连星夜相关的大事小事都胆战心惊。
燕仙子告诉他, 副作用是因人而异的,别看用药说明上写了近乎上百个副作用,但并不意味着每一个都会实现。事实上, 这些副作用也是从成千上万不同的用药人身上得出的。
也就是说,但凡有一个人的身上出现了某种异常,也会被忠实地记载下来。
“药物的副作用和抑郁症都很痛苦,但若是前者相比后者要轻一点,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两害相权取其轻”,话糙理不糙。
或许和连星夜习惯自残有关,和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恐焦虑等精神摧残相比,连星夜反而更能接受身体上的痛苦。
头痛、胸闷、震颤、胃寒……依然存在,但耳鸣、胃痛、肩颈痛、心悸、呕吐……却被赶跑了。同时又到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副作用,比如内热,口渴、咳嗽、腹胀、嘴巴发苦,喉管堵塞,骨头发痒发麻……
连星夜一开始是不太敢打扰燕仙子的,他怕燕仙子觉得他不够坚强,怕打扰到她。十八年的性格养成让他习惯了懂事。要让一个小孩子懂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他提出任何要求,不要让他惹任何麻烦,连星夜也便学会了隐忍。
但楼照林每天都会坚持问他今天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跟昨天比起来有没有哪里不一样,他会如实告诉楼照林,然后楼照林就当着他的面,把这些转述给了燕仙子。
连星夜感到有些羞耻,燕仙子应该知道他和楼照林的关系。因为他的闭口不谈,他们三个人之间反而有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多此一举的行为。
燕仙子会亲自给连星夜打电话,对照楼照林的反馈,温声细语地问他更多的细节。
当连星夜说出,他在吃了药之后心跳过速,气短窒息之后,燕仙子立刻替他把某一种药减了一半的量,这些难受的作用果然消失了。
燕仙子一句话也没劝他,只是用真实的药效向连星夜展示了自己过硬的专业水平,用实力在连星夜的心里建立了自己值得信赖的形象。
从那以后,连星夜再也不敢对燕仙子有任何隐瞒了。
……
高三学生假期很短,说是有一个月,但要是算上打着补习的口号实际和提前开学没什么两样的那十几天,真正留给人过年的时间也就十天。
连星夜是过年期间出的事故,当时没几天就该去上学了,但楼照林把补习旷了。
而眨眼又半个月过去,竟然快开学了。
楼照林几乎没怎么思考,便果断去找唐兰茹帮他申请在家自学。
高三每天不是在考试,就是在做题,其他的时间全在讲卷子。
考试的目的是锻炼心态,每一场考试都在模拟高考,免得在正儿八经要上战场的时候露怯。
只有把高考当成唯一希望的人,才会把高考看得那么重,重到只要想到自己有考不好的可能就会心生胆怯和恐惧,所以才需要无数次的提前演练。
楼照林从来都不止高考这一条路,也从没把高考放在心上,他觉得全世界没有比他心态更好的人了。
更何况,他上辈子都考过一次了。
悄悄说个秘密,他重生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记得的所有题目全都写下来,他甚至记得大多数选择题的答案顺序,考试的时候直接默背都行,但他做的本来就是对的,所以重做一遍也不是不行,语文作文倒是能提前酝酿一下。
总之,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需要考试。
至于做题……他在家自己也能做,干嘛非要跑去学校做?学校又没有连星夜。
讲卷子就更无所谓了,大多数题目看到答案就能懂,没答案的,他就让他妈妈去帮他找一个大学教授来问问,还能线上一对一连麦讨论呢。
上学太浪费时间了,他要照顾连星夜,上个鬼的学,他不上了!
要是普通家长听儿子说不想上学了,肯定要暴揍一顿拖去学校,就像连星夜家里一样。然而唐兰茹听完了儿子缜密而详尽的理由,竟然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这对班主任来说都是天方夜谭,班主任劝了唐兰茹很久,唐兰茹烦不胜烦,干脆直接越过班主任,去向校领导请示了。
于是,高三开学,连星夜他们班发现,班上从前的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齐齐辍学了。
谁也不知道楼照林这个年级第一有什么放弃上学的理由,同时,谁也没有人把新闻里跳车的那个少年跟连星夜联系起来。
还有人跑来问吴向晓,觉得他跟楼照林关系最好,说不定知道什么内幕。早已被楼照林遗忘在天涯海角的吴向晓该怎么告诉这群人,自从过年之后,楼照林整个人就完全断联了!
他回想起上学期时,连星夜那些不太正常的状态,还有他那令人糟心的爸爸,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楼照林那厮,该不会跑到人家里把连星夜的家人全都暴揍了一顿,然后带着他老婆私奔了吧……
……
连星夜的父母是典型的中国父母,他的思想也是典型的中国孩子的思想。
当他听说楼照林居然不去上学后,唯一一个站出来阻止。
唯一一个……
连星夜再度对楼照林的家庭大开眼界。
怎么会有中国家长允许孩子不去上学?学习怎么办?高考怎么办?这简直是玄幻故事!
楼照林就把他说服他妈的那一套拿出来又对着连星夜说了一遍。
上学是为了什么?去考试和做题吗?楼照林不需要考试,卷子和习题能在家里做。遇到不会的题目怎么办?跟大学教授连麦啊!一对一不比在学校里跟一群人听一些他早八百年前就会了的东西效率高?
连星夜是一个极其讲究因果逻辑的人,对此竟无言以对。
直到楼照林当着连星夜的面,按高考的标准时间,做了学校发下来的高考模拟试卷,并且拿到了一个近乎满分的分数,证明他即使在寒假玩了一整个月,也依然不会影响他高考的发挥,连星夜这才勉强放过了他。
不过连星夜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想要待在他的病房里,必须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好复习,要像在学校上课一样,不许做别的。
……
这天,连星夜说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在里面待了半个小时都没出来。
就算是上大号,腿也该麻了吧?
楼照林担忧地放下卷子,走到卫生间门前敲了敲门:“连星夜,你还好吗?便秘了吗?要不要给你拿点药过来?”
“不……不用,我这就出来了。”连星夜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慌乱,里面窸窸窣窣一阵,随后响起冲水声。
门很快打开了,连星夜的手不自然地放在裤腰带上,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嘴唇微抿,脸色苍白,眼神看起来很凌乱。
楼照林赶紧上来扶住他,一边小心地带着他往床边走:“怎么了?是肚子不舒服吗?”
“不是……”连星夜下意识否认,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白了白,又生硬地改口道,“是……稍微有一点腹胀,我回去躺一会儿就好了。”
连星夜在床上躺下来,马上闭上眼睛,像是不愿意面对什么似的,把被子拉到下巴,额头上冒着一点燥汗,沾湿了他的额发。
楼照林用手指轻轻帮他捋了捋,然后又去打了一盆温水过来,给他擦擦脸,好让他脸上舒服一点,擦完脸还得给他涂一点面霜,尤其是眼眶周围和鼻子底下要多涂一点,虽然最近连星夜哭得少了,但天气还很严寒,眼睛和鼻子周围总是比其他皮肤要容易皴。
倒水的时候,楼照林察觉到有点不对,如果上了大号,怎么厕所里一点臭味都没有?
他心里升起一点疑惑,直觉连星夜刚才可能不是在上厕所,或者不只是在上厕所,但既然他不愿意告诉他,那可能不是什么好开口的事。
楼照林只好暂时将担忧压下,只是在随后的学习过程中,他多分了一丝精力留意连星夜。
……
尿潴留。
连星夜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副作用。
他明明感觉自己的膀胱里有尿,他也产生了尿意,可就是排不出来,怎么也排不出来。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在今天早上还好好的,只是中午睡了一觉,起来就这样了。
刚才他在厕所里辗转了半个小时,当他意识到他尿不出来的时候,他急坏了,他用手去按压腹部,尝试着吹口哨,甚至还用手去碰了,恨不得挤出来,但就是出不来。
他焦急又迷茫,急得汗都出来了,就听到楼照林在外面喊他的名字,那一刻他甚至想哭。
楼照林问他怎么了?他能说什么呢?难道要说他忽然不会上厕所了吗?
连星夜的自尊心那么强,面对他健康英俊的少年爱人,更说不出这种粗俗又鄙陋的话。
他立刻躲进了被子里,闭上眼睛,打算好好休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只是太紧张了,等他再酝酿一下,一会儿再去试试,说不定就通畅了。
这么一躺,又是半个小时过去。
连星夜的额头燥汗更多,紧咬着牙根,嘴唇都白了,他在床上辗转不安,一会儿左翻一会儿右翻,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了肚子,夹住了双腿。
越来越多了……他感觉快要憋不住了。
连星夜一把掀开被子,猴着腰,跌跌撞撞地再度跑进了卫生间。
还是不行……为什么还是不行?
连星夜的膀胱内已经胀满了尿液,腹部胀痛难忍,他憋着气,用尽了全力,脸都红了,却也只能挤出一点点,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下腹部的疼痛,他感觉自己的膀胱快要炸了。
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连星夜苍白的嘴唇哆嗦起来,急得在厕所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冲一下马桶,一会儿又跑到洗漱台前洗洗手,心里又惊慌又委屈。
他急哭了。
他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因为尿不出来而哭。
可他已经18岁了,他是一个成年人了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连星夜惶恐不安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没带手机,但他好怕自己会把膀胱憋坏了,或者干脆尿失禁。
他怕自己现在不在厕所里尿出来,一会儿会直接尿在床上,那样他真的不如去死了。
连星夜一边默默掉眼泪,甚至像一个女孩子一样蹲了下来,但即使这样,他也尿不出来。
他把脸埋在双手里,不愿意面对自己。
“连星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需要我帮忙吗?”楼照林隐约听到了里面的啜泣声,赶紧跑到门口敲门问。
“不用……”连星夜压不住哽咽,他的嗓音颤抖得太厉害了,一出声就露馅儿。
这回楼照林不用仔细听,也能听出连星夜的哭声了。他一下子着急了,一边敲门,一边急切地询问道:“连星夜,开一下门好吗?不管你遇到什么,还有我在,是不是?我会帮你的,不是说好了要相信我的吗?不要一个人面对,不要把我推开,求你了,让我陪你吧,好不好?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里面,开门吧,连星夜……”
门忽的打开了。
连星夜抱着头,蹲在地上,手在颤抖。
楼照林赶紧抓着他的肩膀,一边把他的身体往上托举,一边轻声细语道:“你现在的腿还没有完全好,尽量不要蹲下,来,我们先站起来,去床边坐下来再说,好不好?”
“不,”连星夜抓住楼照林的手臂,头依然死死埋着,嗓音干涩,“我还没上完厕所。”
楼照林当即说:“那我们先去上厕所,然后再回去休息,好不好?”
连星夜忽然沉默不语。
楼照林嗓音放得更缓更柔,问:“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可以跟我说说吗?”
连星夜抓紧他的手臂,埋着头,哭着摇头。他说不出口……
好在楼照林也不逼迫他,自从出了那个没有医德的医生事件后,楼照林每次拿到连星夜的药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注意事项和副作用全都背下来。此时他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觉得他可能找到了连星夜不语的原因。
他舔了一下嘴唇,尽量放低声音,不带任何语气地轻轻地问道:“是……尿不出来吗?”
连星夜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看来是猜对了。
楼照林牵着他的手,回到厕所,悄悄脱掉了他的裤子,一边低声道:“没关系,这只是药物的副作用,你的身体很健康,没什么问题,我来帮你吧,说不定会好一点呢?”
连星夜腿都哆嗦起来,眼泪流得更凶,用力推拒着楼照林的手臂:“不要……”
他再怎么不要脸,也绝对不可能让楼照林给他把尿!
“相信我,不是说好了,以后由我来照顾你的身体,你只需要把一切交给我就好了吗?”
楼照林从连星夜的身后将他整个环住,然后伸出手,触碰到了一片柔软纤薄的皮肤,他没有多做停顿,试着往下微微按压,便触及了连星夜下腹部充满尿液的膀胱。
滚烫的掌心落在这隐秘而敏感的皮肤上的那一刻,连星夜浑身一颤,随后整个人像一只红透了的小虾米一样佝偻起身子,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抠着楼照林的手臂,单薄的脊背疯狂发抖。
“没事的,没事的,放轻松,慢慢来……”
楼照林侧头在连星夜的耳根安抚地吻了吻,心疼地呢喃着低沉柔缓的话语,掌心却没有丝毫留情,一边打着圈,一边用力往下按压。
连星夜咬紧了牙关,浑身剧烈抖动,只一个劲儿地摇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耳边终于响起了水声,半晌,楼照林按下了冲水马桶。
连星夜整个人像泄了力一样,软倒在楼照林怀里,小动物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楼照林一手把着他的腰,一手帮他擦干净,提了裤子,连星夜摊在楼照林的臂弯,像团面糊一直往地上掉,楼照林干脆把他抱了起来,出了厕所,好生生地放在床上,脱了鞋,轻手轻脚地盖上被子。
“对不起……”连星夜隔着泪雾,哭着对楼照林模糊的人影说,他甚至不敢看楼照林的脸。
楼照林连忙抱住他,亲亲他的脸,帮他不停擦着眼泪:“没事没事,你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要道歉呢?这是药的副作用,不是你想这样的,是不是?你没有错,你什么错都没有。”
他心疼地亲吻连星夜红肿的泪眼,吻他抖动不止的睫毛,含着心头的酸楚,一遍一遍,缓慢而坚定地告诉他:“还有我陪着你呢,你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在,我会陪你一辈子的,以后会好起来的,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第39章 睡觉 “连星夜永远不会忘记楼照林…………
不久后, 连星夜又漏尿了。
那天晚上,他梦魇了,梦到自己满天下焦虑地找厕所, 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此时却恨不得找一个路人问问,但当他抬起头时,他感到了四周人们望着他的怪异稀奇的眼神。
其实梦里的人是看不清脸的,甚至连脑袋都看不清,只是一堆人形的虚影, 但连星夜就是知道那些人在看他。
他不知道这些人看他的原因,但他立刻羞耻地发抖起来, 随后, 他忽然感到他的大腿四周凉飕飕的, 就跟漏风似的,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梦里的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穿裤子。
他竟然就这么光着屁股, 满大街到处跑。
连星夜尖叫地冲出人群,心脏狂跳,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变态,他犯了流氓罪, 立刻跳到河里企图自杀, 他感到窒息,当时就喘不过气, 同时水的触感又加重了他想要上厕所的冲动。
他保持了这种强烈的窒息感,在梦中疯狂扑腾双臂挣扎起来,下一秒, 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家里。
梦总是稀奇古怪的,没有逻辑,连星夜不做他想,马上冲进厕所,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了。
那种痛快的舒爽感让连星夜头皮发麻,但只过了没几秒,他的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极具的惊恐的不对劲感,他觉得他不应该上厕所,他不应该此时此刻,在这里上厕所……
因为……因为他好像在做梦……
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下一刻,连星夜立刻睁开了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立马把手伸到下面。
摸到裤子上那片濡湿的那瞬间,连星夜整个人都僵住了,但紧接着,他又无法自拔地生出了浓浓的庆幸。
幸好……幸好他醒得及时,漏得不多,没有把床打湿,他真的无法想象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还尿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那他或许真的会羞愤到跳河自杀。
连星夜已经憋得太狠了,稍微动一下都会忍不住漏出来,他死命夹着双腿,以一个别扭至极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蹭下床。
每个人小时候应该都做过不穿裤子在街上到处跑,或者到处找厕所的梦,而结果往往就是尿床。
可连星夜已经18岁了啊,怎么还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尿呢?
连星夜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但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一定不要把楼照林吵醒了。
楼照林在他病床旁搭了一架折叠床,这段时间一直睡在他旁边,现在也还睡着。
连星夜恨不得直接冲进厕所里,但他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根本无法奔跑。
然而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好不容易进到厕所后,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因为他根本上不出来。
……
楼照林其实在连星夜摸着穿鞋子,然后又摸墙往厕所蹭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但他怕自己在黑暗中忽然出声会吓到连星夜,所以才一直没敢做声。
他以前的睡眠质量很好,除非上厕所,否则晚上从来不起夜,连一个身都不翻。就像当初连星夜在他卧室里,躺在他怀里,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哭了一整晚,他都毫无所觉一样。
但自从住进这个病房后,楼照林的全副精力和专注力全都奉献给了连星夜,他学会了像一个合格的陪床家属一样,在病人有需要的时候,永远第一时间赶到他的身边,无论那是白天,还是一个本该沉入梦乡的夜晚。
楼照林悄悄下了床,走到厕所前,他已经很轻很轻地在喊了,但仍然不小心吓到了连星夜。
“连星夜……”
连星夜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开始发抖。因为他把裤子打湿了,所以他现在没穿裤子。
楼照林在黑暗里并不能看清连星夜,但当他走过去,触碰到连星夜后,才发现他的下面居然光溜溜的。
他一下子愣住了。
“楼照林……”连星夜轻轻喊了他一声,发出声音的刹那,立时带了哭腔,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无错又迷茫道,“我……我不小心……”
楼照林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立刻温柔地抱住了他,安抚地顺顺他的后背,却只摸到了一片薄薄的睡衣,他连忙说:“你穿这么少会着凉的,你把热水放出来,我帮你擦一下身子。”
连星夜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件事可做,立刻摸着黑去找花洒。
楼照林在黑暗中扶住他,轻声问:“我可以开一下灯吗?你这样会摔倒。”
连星夜沉默了一会儿,浴室的回应里飘出他轻颤的嗓音,像是在哀求:“可以不开吗?”
“好,那就不开,”楼照林立刻应下,然后才思索了一下,想到一个解决办法,“那这样,我不看你,我先出去,然后你自己把灯打开,把衣服都脱掉,记得把暖气也打开,等你把热水放出来了,我再进来,好不好?”
这样至少不会被他看到只穿着上衣光着屁股的凄惨模样。
连星夜点头同意了。
而当楼照林出去后,连星夜才想起来,他还没开灯,楼照林应该看不到他点头才对。
他知道楼照林会给他充足的时间,但他仍然有些着急地开了灯和暖气,紧张地放出热水。
事实上,楼照林贴心地等连星夜用水蒸气把整个浴室变得雾气腾腾,几乎看不清,这才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而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悄悄检查了连星夜的床,没有弄坏,情况不算太糟糕。
……
浴室里一片白茫茫,或许可以欺骗自己可能真的看不清什么,连星夜因此获得了一点安全感。
擦身子这件事通常是护工在做,楼照林本来想亲自替连星夜做,他不想把连星夜的身体交给陌生人。但连星夜不同意,觉得太耽误楼照林的时间了,而且要真这么做了,楼照林就真的成了他的一个保姆了,他不想委屈他。
幸好楼照林有钱,特意从医院之外,聘请了一个更加专业,也更加温柔的护工。
这件事他没告诉连星夜,怕他有负担,但楼照林转念一想,连星夜那么聪明,或许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他们总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心照不宣。
连星夜的身体比以前又胖了一点,这是吃药的副作用,只有楼照林知道,这看似健康无常的年轻躯体底下,有着怎样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
尽管连星夜再三强调,他和楼照林在一起是真的很快乐,很幸福,但楼照林知道,过往的岁月里,连星夜痛苦的日子,绝对要远远超过幸福快乐的日子,即使楼照林陪在他身边。
他们曾经有过亲密的举动,也互相看过对方的身体,但实际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上辈子的楼照林怎敢想象,他们居然真的有一天会一天24小时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仿佛真的成了一对密不可分的伴星。
连星夜像一个小婴儿一样,紧张地缩着身子,垂着脑袋,露出的脖颈红了一片,光溜溜地坐在小塑料凳子上,浑身都不自在。
楼照林只觉得他可爱,又觉得好心疼,心里生不出一点旖旎心思,细致入微地帮连星夜擦干净了身体,随后用毛巾包起来,拦腰一横便将连星夜抱了起来,迅速回到房间,塞进被子里,按着他涂了乳霜。
折腾完后,连星夜立刻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蜗牛一样缩进被子里,拱起来的被褥微微抖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偷偷哭了。
楼照林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拍打面前白色的小山,嘴中说着安抚的话:“没事没事,脏了洗洗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也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情,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对不对?”
被子里传来少年闷闷的声音,好在没有想象中的哭声:“对不起,这么晚还把你吵醒了。”
楼照林立刻说:“没关系,我很会睡觉的,一会儿躺下去,一下子就又睡着了,你就算把我吵醒一百遍都没关系。”
他轻俯上身,轻轻环住面前的小山丘,像是抱着一个巨大的面团子一样蹭了蹭,嘴里说着哄小孩一样温柔至极的话:“乖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等你明天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你就会看到我在亲你,明天也是我爱你的一天,这样一看,明天是不是也还是挺值得期待的?”
连星夜眼眶酸热难忍,几乎要被楼照林温柔至极的话语击溃了,他的心溃不成军。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天使,那他的名字一定是楼照林。
楼照林在连星夜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脖子,哄他:“好了,乖,你先睡,我回去收拾一下。”
说完,他就起身,像是要回去浴室里。
连星夜连忙伸长手臂抓住他:“你别洗!”
楼照林一愣,随即一笑:“好,我不洗,我直接扔掉,明天再给你买一些新的。”
连星夜还是担心他离开,犟着说:“那你陪我一起睡,哪儿都不许去。”
而这话听到楼照林的耳朵里,就是在撒娇。楼照林的心脏一下子塌软下来,听话地在连星夜的身旁躺下:“好好,我陪你。”
他伸长手臂,拍拍连星夜的被子,连星夜却伸出手,抓住了楼照林的手,楼照林一下子被甜得嘴角都翘起来,忍不住晃动手臂。
他们像两个幼稚的小朋友一样,连睡觉之前都要手牵着手才能睡着。
但楼照林怕连星夜着凉,只牵了一小会儿,就恋恋不舍地捏捏他的手指头,让连星夜把手塞了回去,用被子好好盖好。
如果不是够不着,他真想把连星夜的每一个手指头都亲一亲,再把手还给他。
“连星夜,我爱你。”楼照林少年的嗓音甜得像在蜜罐里泡了一遍似的,任谁听了都会忍不住被里面青涩真挚的爱意惹红了脸。
连星夜心一跳,忍不住把通红的脸往被子里缩了缩,觉得自己刚才被楼照林捏过的手指尖在发烫:“你怎么动不动就说爱呀什么的啊……”
“因为我就是很爱很爱你呀,得每天都跟你说很多遍才行,免得你把我忘了。”
楼照林在黑暗中望着病床的被子里只冒出的一点点黑色的脑袋尖,觉得连星夜简直可爱到他头秃。
“我才不会忘记你。”连星夜闷闷道。
楼照林一顿,忽然道:“你等一下。”
黑暗中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连星夜好奇地等着。
没一会儿,一抹光亮了起来,楼照林把手机打开了,又打开了录音设备,眸子亮得完全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满目期待地问道:“你能不能对着手机再说一遍啊?我得给你录下来,免得你回头不认账!”
连星夜觉得他好幼稚,但嘴角却情不自禁地翘起来,清咳两声,微微放大的声音,一字一字朝着楼照林耳朵的方向说:“我说,连星夜会永远爱楼照林,连星夜永远不会忘记楼照林的。”
楼照林简直高兴坏了,按下停止,又立刻点击播放,把手机放在耳边,把这么短短两秒钟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不停地听。
“连星夜会永远爱楼照林……”
“连星夜永远不会忘记楼照林……”
寂静的黑暗里飘荡着少年直白的爱语,连接着两颗只为彼此环绕的小小的星辰。
连星夜羞耻得脸都红了,嘟囔:“我说你够了啊,还睡不睡觉了?”
一直听他自己的声音也太尴尬了吧?而且他的声音怎么在录音器里是这种样子啊?好奇怪,好想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出来……
“睡!我这就乖乖睡觉!”
楼照林狠了狠心,把手机一放,眼睛一闭,开始睡觉。
然而,半晌。
好不容易平息心情的连星夜忽然听到黑暗里飘来少年羞涩的轻轻嗓音:
“连星夜,完蛋了,我感觉我今晚估计睡不着了,我收回刚才的话,如果明天早上你比我先醒了,那你就来亲我吧。”
“……”
好吧,现在连星夜估计也睡不着了。
第40章 放手 “你才是那个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
自从那个夜晚过后, 连星夜再面对楼照林的帮助时,虽然依然会感到羞耻和难堪,但至少再也没有像之前那么抵触了。
期间, 连星夜减了一些药, 又加了一些药,不知道是不是治疗方案一直在变动的原因,药物的副作用也时常在发生变化。
尿潴留并没有持续很久,就随着相应药物的减量而逐渐离去。但还没等连星夜松口气,他的视线模糊又开始加重了。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是因为他上厕所时对不准。
连星夜不知道别人生病是不是也像他一样, 总是尴尬又丢脸,他连忙用花洒冲了地面, 想把喷头放回去的时候, 却怎么也插不进去, 还差点砸了自己的脑袋。
没有谁会想体验一下失去视觉的感觉, 但他也不是完全看不清东西,只是整个人像被丢进了一场大雾里一样, 伸出手,却连自己手指的远近都辨别不出来。他丧失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这段时间连星夜已经开始复健了,医生建议他下床走动,活动关节, 可他的双腿无力, 腿就像生锈了一样,一步也迈不开, 他只能扶着墙壁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动,而他蒙着雾的眼睛,让他的脚踩在地上时高低不平, 一步踏出去,都分不清自己的腿抬了多高,甚至会左右两腿互相打架。
视线到地面的距离感让连星夜很陌生,他一会儿觉得自己高得像一个巨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矮得几乎要贴到地面。
楼照林完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活动,每次都会扶着他的手臂,像搬一座大山一样,耐心地帮他一点一点搬动双腿。
连星夜走起路来自己都要把自己急死,真不知道楼照林这个向来健步如飞、生龙活虎的少年郎是怎么耐得住性子,陪他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耗的。
遇到楼梯坎儿的时候,楼照林都会主动在连星夜面前半蹲下来,让连星夜趴到他背上,然后把连星夜背过去。
每次看到少年树一样茁壮宽厚的后背,在他面前心甘情愿地佝偻下腰时,连星夜的内心都忍不住升起一股想哭的冲动,难以用言语诉说心头的酸涩和疼痛。
原来爱会让一个人骄傲地抬起头颅,也会让一个人甘愿折下腰。
楼照林就这么每天背着他年轻的爱人,兢兢业业地上上下下,踏遍了医院小小的后院。
他想,如果等他们老了,他也能这样背着他年迈的爱人,继续踏遍更多的风景和山河就好了。
……
头晕和头痛是时不时就会出现的,症状有时强烈,像一把钝柄在敲击大脑,有时又像尖锐的针刺一样绵延不绝。连星夜分不清这是抑郁症的症状,还是药物的副作用,亦或者两者都有。
放在以往,连星夜甚至能一边忍着令人心烦意乱的头痛,一边面无表情地上课。
但现在有楼照林在身边了,有楼照林关切而温柔的嗓音问他,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是头疼晕吗?要不要我来帮你揉一揉?
连星夜整个人也像融化成了楼照林爱意里的一摊水,越活越受不了委屈了。
他只是轻轻皱一下眉头,嘴都没张,楼照林就立刻知道他又头疼了。
楼照林会马上放下手里的笔纸,爬上病床,把床摇高,靠着床背,然后让连星夜躺在自己的大腿上,阖上双眼,自己则伸出两只手,用适宜的力道,缓慢而漫长地按揉连星夜的太阳穴。
那种感觉舒服得连星夜快要融化,几乎每次他都撑不了十分钟,就会晕乎乎地睡过去。
如果楼照林上辈子是一张床,那么连星夜想做躺在床上的棉被,一辈子都睡在楼照林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
……
相比这些近乎精神摧残的痛,震颤反而显得没有那么突出。
连星夜某天吃饭时,忽然发现自己拿不起来筷子了,就算勉强拿起来,也夹不了菜,不是使不上劲,而是控制不住地震颤,就像一个发动机一样抖个不停,饭菜全都洒在身上了。
楼照林赶紧上前把连星夜手里的筷子和碗收走了,然后给他清干净了衣物。
连星夜垂着微颤的眸子,揪着新换上的衣服一角,一声“对不起”还没说出口,就被楼照林抢走了话语权。
“饭菜这种东西,就是要情侣之间互相喂着吃才香嘛,不过我吃饭已经够香了,所以我不需要你喂,还是我来喂你吧。”
楼照林笑着端起碗,用勺子舀一点饭,然后用筷子夹起一点菜,放到饭上。有饭有菜,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口的大小,这才小心翼翼地递到连星夜嘴边。
“来,张嘴,啊——”
一瞬间,连星夜仿佛回到了高三第一次月考之后,楼照林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要用自己的大长腿把他堵在走廊外面,喂他吃饭。
当时他以为自己遇到了流氓,哪里知道流氓后来会成为他的天使。
连星夜心头一阵发软,张开嘴,乖乖吃了。
他想,如今楼照林的投喂技术比那时进步了好多,那时候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他嘴里塞肉,都不知道给他喂一口饭,均衡一下。
连星夜在吃药之前也会手抖,他还记得高三第一次月考时,他因手抖写不了字,急得差点在考场哭出来。但他还没哭,他身后的楼照林倒是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了。
“对了,高三第一次月考的时候,你为什么会突然哭成那样啊?”连星夜随口问道。
楼照林一顿,眉梢微微一挑,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你想知道吗?”
“是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吗?”
“是一个惊天大秘密。”楼照林没觉得重生这事有什么不能说的,主要是就算他说了,也得看听的人信不信啊。
他眼珠一转,觉得这倒是可以当成一个饵子吊着连星夜,便装腔作势道:“告诉你也可以,燕教授什么时候宣布你可以停药了,什么时候我再告诉你。”
连星夜嘴巴往下一撇,有那么一点失落,但也没太失落:“好吧,居然还卖关子。”
楼照林想了想,忽然凑上去,轻轻撞了一下连星夜的肩膀,笑嘻嘻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连星夜吐槽:“你秘密好多。”
楼照林眉尾一扬,大咧咧道:“我知道这次高考的语文作文是什么。”
连星夜无言以对:“这还不如告诉我,这次高考你会是省状元来得让人信任。”
这要是押得中,都能去买彩票了。
没想楼照林诧异地望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这次打算考状元?”
“……”
半晌,连星夜终于忍不住道出了自己心里长久以来的感慨:“楼照林,你脸皮真的好厚。”
楼照林丝毫不引以为耻:“不然怎么能追到你呢?”
他凑上去贴着连星夜的胳膊,用脑袋撒娇似的拱他的头,眨巴着眼睛说:“连星夜,你都不好奇语文高考作文到底是什么吗?”
连星夜顺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只好顺着他的话问:“好吧,那请问这位楼大预言家,今年的语文高考作文题目是什么呢?”
楼照林笑眯眯地说了一个主题,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不像是乱猜的。
连星夜听了,但也没放在心上。
每年有多少卖书的想破脑袋猜测高考作文,凡是打着押题口号的教材书都会被为高考疯魔的中国家长和学生们一洗而空,但凡能蒙对一次,未来这款教材书的销售量都不用愁了。
楼照林也不是非得连星夜相信他,继续一口一口地给连星夜喂饭,一边随口聊着天,满脸的甜蜜。打诨打科之间,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
药物治疗期间,心理治疗也同时进行着。
楼照林发现了,治疗连星夜的过程中最大的阻碍不是药物的副作用,而是连星夜的家里人。
每次连星夜的状态好好的,就因为他家里人来了一趟,他的精神就要垮一垮。
治病还得治本,不把连星夜生病的根源铲除掉,连星夜即使暂时好了,也会一辈子反复发作。楼照林想了想,干脆搬救兵去了。
除根这种事,还得让专业人士出马。
于是,燕仙子再次来到医院时,不仅带了新的药,还特意安排了一场家庭咨询。
徐启芳,连星夜,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尴尬。
燕仙子问连星夜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爱你的妈妈吗?”
连星夜毫不犹豫地说了“爱”。
徐启芳诧异地看向他,当即眼眶一热,抹了抹眼睛。
但紧接着,燕仙子的第二个问题是:“那么你恨你的妈妈吗?”
连星夜却沉默了。
徐启芳心底一沉,当即不满地看向燕仙子:“医生,怎么能问小孩子这种问题呢?我可是孩子的妈妈啊!他怎么会恨我呢?”
燕仙子严肃道:“我正在和连星夜说话,请不要打扰我们。”
她又温柔地转向连星夜,抛下了一句震惊连星夜一辈子的话:“连星夜,你得承认,你恨你的妈妈,但这和你的爱并不冲突。”
她的嗓音缓慢而有力,拥有让人仔细聆听的力量:“因为她伤害了你,所以你恨她,因为她也是一个人,她有不好的地方,你厌恶她的那些不好,但这并不妨碍你爱着她的那些好。”
连星夜嘴唇微张,愣愣地望着燕仙子,几乎不能言语。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来不敢想,他也会恨妈妈这件事。
他从小就被徐启芳念叨,大人们把他辛辛苦苦养大有多么多么不容易,付出了多少心血和金钱,所以他更要努力,听大人的话,要懂得知恩图报,长大了好好孝顺家人们。
一字一句都是“偿还”两个字。
从小到大,家里人的一言一行,都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身上现在的这些东西都不是白给的,是家人赐予他的恩情,他长大了都是要还的,如果还不起,就是没良心,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可现在燕仙子竟然告诉他,他应该恨他的妈妈?他也有恨的权利吗?
徐启芳皱起眉头,正要嘀咕“她可是孩子的妈妈呀,怎么会伤害孩子”,就见燕仙子又扭头看来,直接换了一个话题:“如果让你向第一次见面的人介绍一下你的儿子,你会怎么做?”
徐启芳一顿,当即滔滔不绝起来:“那我肯定得说,我儿子又懂事又听话,脑袋瓜还聪明,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是全校第一,长得也俊俏帅气,做婴儿的时候抱出去就特别有面子,谁看到不夸一句漂亮。”
她语音一顿,瞄了低眉顺眼、不发一言的连星夜一眼,心头不知从哪里冒了火,忽然盯着他话锋一转道:“只是最近不那么听话了,总是跟家里闹别扭,成绩也下降了很多,整个人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越来越懒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不动弹,跟个菩萨一样在家里供着,还越长越胖了,让他去动一下就跟要他命似的。”
燕仙子忽然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止住了徐启芳的口若悬河,转而走到垂着头轻微发抖的连星夜面前,轻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如果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停下来。”
连星夜摇了摇头,忽然抬起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了墙角某个地方,颤抖地举起手,往那一指,说:“那里有个人。”
徐启芳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冒了起来,飞快往背后看了看,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她蹭地站起来,眼中交杂着惊恐愤怒,口不择言道:“连星夜!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燕仙子锐利的目光看了徐启芳一眼,徐启芳登时像被捏住了脖颈的鸡一样哑了火,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到底不再闹腾,呐呐坐了回去。
随后,燕仙子顺着连星夜手指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像当真那里有一个人一样,语气自然地询问:“你认识他吗?”
连星夜忍不住将双腿蜷缩起来,这是一个让他有安全感的姿势:“认识,他叫Apollo,应该是来找我的。”
燕仙子放缓了嗓音,尽量不惊扰到连星夜:“他想伤害你吗?还是来保护你的?”
只有两个选择,连星夜却难以抉择。
如果按照常人的评判标准,Apollo应该是来害他的,因为他总是教唆他死亡。
但如果以连星夜自己的标准来看,他更愿意把Apollo当做朋友。
燕仙子一看连星夜纠结的表现,就瞬间懂了。她以往遇到过类似这种的例子。
很多抑郁症患者会出现幻听幻视,总觉得房子里有人,总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还有人会幻想出一个对象,那可能是病患内心某个形象的潜意识投射。可能是病患自己,也可能是他向往的家人,或是爱人,或是生命中某个已经不在的很重要的人,甚至还可能是很多种不同形象柔杂起来的复杂综合体。
当患者面临无法抉择的情况,或者遇到重大精神刺激时,患者的求生本能会选择逃避,不愿意面对,于是便会将这个幻想对象推出来,帮他做抉择,帮他承受痛苦的精神折磨,甚至帮他做出一些病患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比如自残,或者自杀。
很多病患会觉得自己被控制了,身体是自己动的,甚至在自残之后,才会惊恐于自己身体上突然出现的伤口,这是一种解离状态,是身体的本能自我保护机制。
而此时连星夜受到刺激的原因,毫无疑问,是他的亲生母亲。
徐启芳竟是对连星夜的精神世界摧残至极,让连星夜仅仅是听徐启芳说了一句话,就会再次出现自从吃药后已经消失许久的幻觉。
而即使如此,连星夜也毫不犹豫地说爱她。
燕仙子心中叹了一口气,无数次感慨家庭对一个孩子成长的重要性。
她问徐启芳:“徐女士,您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对连星夜造成了伤害吗?”
“什么?”徐启芳望着连星夜写满木然惊恐的脸,面上一虚,但仍梗着脖子说,“我说的不都是实话吗?怎么就成对他的伤害了?”
燕仙子冷声道:“徐女士,如果您认为这并不是伤害,那如果我现在告诉您,您从前明明是一个温柔善良,慈爱开明的母亲,没有孩子不喜欢您,外面的其他孩子见到您甚至想喊您妈妈,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您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冷漠多舌的泼妇,成天只会苛责别人,把自己的错全部推在别人的身上,连亲生儿子都离您远去,这样说,您会高兴吗?”
徐启芳脸上又黑又白,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丢在地上踩,脸皮都抽搐起来,尖锐的嗓音拔高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呢?这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燕仙子叹息:“我只是用您刚才对连星夜说话的方式,又对您重复了一遍而已。”
徐启芳突然像熄了火的枪一样,一肚子弹药无处宣泄,竟然哑口无言。
她……她平时说话有这么难听吗?不都是连星夜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才听不得她一个当妈妈的说他两句吗?她是为了连星夜好才说他,才管教他的啊,当妈妈的,哪有不管教孩子的啊?!
燕仙子用复杂的目光看了徐启芳一眼,不知是痛心还是哀叹:“您看,连您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一句话,但您却用这样的说话方式,对连星夜持续了整整18年的伤害,长到您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语气,而您的孩子也习惯了这样的伤害。人很难意识到自己的错,但一旦别人在自己身上做了和自己相同的事,却能立刻敏锐地感受到疼痛。
“我曾见过很多像您这样的家长,你们都是因为自己成长的家庭环境就是那样,所以你们完全复制了原生家庭的模式。您没有从自己的父母身上得到尊重,于是您也不会尊重自己的孩子,您从小听着自己父母的责骂长大,于是您成为了妈妈,也学着责骂自己的孩子。
“可您曾经也是一个孩子,也曾疑惑过自己的父母怎么会那样伤害自己。这本该是一件让您讨厌的事,但当您成为母亲后,您却把您身上曾经受到的伤害,全部在您孩子的身上又重新上演了一遍,您将您最讨厌的那些事一件不落地、根深蒂固地延续了下来,这就是代际相传。
“因为您是带着伤痛长大的,所以您的孩子也带着伤痛长大了,可您那时候的生存环境本身很艰难,人能活下去就已经很难了,相比外在环境的痛苦,家庭带来的精神上的痛苦,反而并不引人注意。在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您将那些全然吸收了,您的心理原因导致了教育问题,而您的心理原因,又是上一辈的教育问题导致的。这是一个很令人唏嘘而痛心的现象。
“但如今的社会环境不一样了,大家丰衣足食,不再受到生存的压迫,人类自然而然就会追求精神层面的富裕,这是一种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并不意味着现在的人就是比以前的人会享福,或者吃不了苦。而人类在满足了肉身的温饱问题后,也自然而然会开始对内探索自我,开始在精神层面有更高的追求,这并不意味着现在的人就是比以前的人矫情,或者想得多,而是人类的一种天性,一种生来便有的天赋。那么现在的孩子,便也无法再像你们当初那样,忍受你们的精神折磨了,因为他们的思想已经到达了人类更高的层面,已经不再只停留在肉身的温饱上了。
“这也是人类和动物不同的地方。动物无论什么时候都只会思考吃喝,即使它已经拥有了充足的食物,他也不会去想今天我快不快乐,有没有实现自我的价值,但是人类会去想这些。你们是因为身处不同的时代,追求才不同。您觉得没有好成绩,就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养不活自己,所以才把成绩看得比命还重要。然而,一旦将成绩和工作当做衡量人生价值的唯一标准,思想就狭隘了,精神将一辈子得不到富裕,更别说这个标准还是您的个人标准,不是连星夜的。”
燕仙子用最温和的嗓音,说着最犀利和直白的语言,将徐启芳从内到外地剖析了一个遍。
徐启芳作为一个高中老师,不至于听不懂。正是因为听懂了,戳到她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痛处了,才会满眼痴愣,脸色煞白,却说不出话一句驳斥的话。
燕仙子轻叹了一声,那叹息那样恐惧,像是在感慨着徐启芳扭曲的心态,如一个巴掌般重重扇在徐启芳脸上,让她的脸立时火辣辣地发热。
“徐女士,您只是因为自己无能,所以才会渴望从自己的儿子身上坐享其成,您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您的内心也早就生病了。或许,您才是那个真正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人。”
徐启芳听到那个年迈的女人如灵魂的审判官一样,对她判处终身罪孽:“徐启芳女士,即使是为了连星夜的生命安全着想,也是时候该学会放手了。”
这话跟直接告诉她,只要跟她生活在一起,她迟早有一天会害死她儿子有什么区别?
徐启芳混沌的大脑砰地爆炸了,她猛地冲到连星夜身旁,将他死死抱住,整个人就像被夺走了心口的一坨肉,张大嘴巴状若癫狂地咆哮起来,五官都几乎扭曲了:“不行!我不同意!你是我们家的谁啊?你不过一个外人,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要抢走我儿子?我不放!我死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