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喜事
寒月挂上树梢之时, 妙善应声推开高府大门,
趁着月色他瞧清了门外的访客,忍不住心里咯噔一声。
“青君大人, 您怎么……”
萧河身披黑袍, 眉眼之间尽是淡漠, 身边只带了思铭一人,抬眼看向妙善淡声道:
“小声些,我来见你家主子。”
妙善怔了怔, 知道是拦不住了,便作势道:
“您里面请。”
今个儿高询从宫里回来的早, 罕见的在家中用完了晚膳,也没去那位公子的私宅,像是料定今晚有人会来,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妙善来送茶水,轻声推开门,低着头没去瞧屏风之后一坐一站的两道身影。
思铭伸手接过他,低声道:“我来吧。”
妙善便趁着四铭接过手的间隙功夫, 悄声的抬头瞥了一眼。
屋里熏了银炭, 高子瞻换了常服,模样要比平日见到的松弛不少。
不过仍旧盘着发戴着冠,脸上没什么表情。
因为这个时候,萧河少有的开门见山道:
“我要送兰延青走。”
这一声落下, 妙善心惊的有些站不住脚,忙忙转过身去就要走。
本以为青君此次来是为叙旧, 果然是他异想天开,琢磨不透这些人到底是一天一个心思,闹来闹去的不觉得烦。
妙善唯恐殃及池鱼, 此时不走一会儿怕是走不成。
屋内静寂了片刻,他刚走到门口,堪堪推开门,竟听高子瞻开了口。
“你的主意还是……他想走?”
妙善脚步一顿。
“有何区别。”萧河的声音很冷淡。
妙善听见自家主子轻声一笑,“自然是有所区别,不过现在……确实是不重要了。”
“你都已然安排妥当,此次来就是告知我一声吧。”
萧河不置可否,“你在朝庭身居要位,凌天都到处都是你的眼睛,瞒不过。”
“更何况出城需要驹京司的批文,如若你要从中阻拦,他也定然走不成。”
高子瞻微微挑眉,只是笑笑:
“什么时候走?”
妙善更是一愣,听他主子的意思……竟是真的要送兰公子走?!
妙善出了门,仍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竟也捉摸不透自家主子的想法。
萧河抬起眼来看高子瞻,“年后,正月初六。”
“你不反对?”
高子瞻微垂着眼眸,让人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是沉声回道:
“太迟,三日后,你送他出城门,我的人会在五公里的驿站候着。”
此时即便是萧河,也忍不住心头缓缓一跳,表情略有松动。
“送去哪?”
“泉州。”
高子瞻对答如流,分明是一早就细细想好了的。
萧河沉默片刻,才神情复杂道:
“你早就想好了要送他走,怎么不亲自与他说?”
高子瞻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好说的。”
“你也瞧见他如今恨我。”高子瞻脸上露出一抹别有意味的笑。
萧河勾起唇角,“不见得是真的恨。”
“怎么都好。”高子瞻不置可否,“到了泉州,我放他自由一段时间。”
听到这话,萧河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又缓缓的落地。
他看着高子瞻隐于暖色的烛火下,英俊非常,莫名的想起远在他处的某个人来。
“皇上近日可好?”
萧河这话问的到显得突兀,以至于高子瞻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看向他,神情似笑非笑:
“多亏青君大人您挂心,如今的皇上虽人老体衰,可雄心抱负却不减当年。”
萧河如玉般的脸晦明晦暗,笼罩着他的是幽幽烛火投射下的光影。
“前不久我在司徒府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李晃。”
萧河再开口,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
高子瞻静静的望着他看了一会儿,“李晃啊,老将了,可惜。”
萧河笑了笑,“可惜么,我倒并不觉得。”
高子瞻微怔,不待他多问细想,萧河便接着说道:
“出兵纳塔吉的奏折,皇上准了?”
高子瞻点点头,“已经提上行程了。”
萧河垂着眸,高子瞻看不透他的心思,他也不接着问届时会是谁领旨,谁带兵,此去又是何等的凶多吉少。
便见萧河忽而站起身来,放在他面前的那盏茶早已凉透了。
“下月十六,温皇后生辰,我备了份大礼要送。”
高子瞻看向他,愣怔一瞬。
萧河却不再多说,转身就走,只是临到门口才说:
“三日后,我会准时送延青走,你要不要送送?”
高子瞻目光落在那盏凉掉的茶上,过了片刻才淡声道:
“不了,我去只会让他生气。”
未必见得吧,萧河回头望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妙善守在书房门外,瞧见萧河不作任何停留,大步离去,思铭跟在其后竟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个。
妙善心感不妙,转头回望小书房内,只见高子瞻捧着一盏已然凉掉了的茶坐在书案前,竟神情透露着少许落寞与脆弱。
——————
三日后。
高子瞻嘴上说是不来送兰延青,但临近出城时,还是没忍住来了。
兰延青和萧河还坐在轿子里,两两相望,竟无话可说。
“送我去哪?”
沉默片刻,兰延青问。
“泉州。”萧河没跟他说过,出了城后的事都是高子瞻安排的。
“泉州?”兰延青又将这两个字嚼了一遍,忽而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是高询安排的吧?”
萧河抬眼望向他,这般轻易的被兰延青猜到,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兰延青虽向来与他走动甚多,举止也更为亲密,但高询却要比他陪伴在兰延青身边的时日更多。
他们之间的过往故事,大多都是兰延青闲来无事时,絮絮叨叨的在萧河耳边说过。
萧河记性不差,兰延青说的,他都能记得。
高询与兰延青曾相约过,若是仕途平步青云,三十而立那年便携手同行下勉州。
勉州依山傍水,一睹大好山河昔日风采。
若是仕途坎坷,则去淮州,那里的人们会酿最好的酒,那里的舞娘笑语温柔,醉死温柔乡也不为过。
只不过当年兰延青笃定去往淮州的路上,怕是只有他一人而已。
高子瞻即生在高家,即便不是文韬武略之才,也能靠着高家扬名立万。
更何况高子瞻从小刻苦勤练,文武双全,名利双收可谓垂手可得。
兰延青便道,淮州好,也不好。
他心软,见不得兄弟不好,又见不得兄弟疏远,两两陌路。
淮州是个好去处,但并不适合兰延青。
两人便因这个赌约又争执不下许久,直至萧河打岔到,那就定一个更好的去处。
兰延青才又重新想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泉州。
“那是我和他约定要一起去养老的地方,”兰延青自嘲一笑,“如今他弃我而去,我一人独往,甚好,甚妙。”
萧河垂着眼眸,不敢瞧他这副伤心的模样,只能叮嘱着:
“等有空,我就去看你。”
“高询在泉州为你打点好了一切,他说……”
萧河想了想,“过段时间就会去找你。”
兰延青倒是对这后半句话并不怎么相信,红了眼眶道:
“我听说,天武帝有心要为高询指婚,高询也于殿前认下了,送我走,不过是嫌我拖累了他吧。”
萧河只觉得脑袋发胀,太阳穴鼓动不止,想了想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而一旁的布帘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掀开。
高询穿一身黑色大氅,脸色虽冷,但落在兰延青身上的目光却尚有余温,却又紧锁着眉问:
“你哭什么?”
兰延青也是一惊,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外头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自然是又惊又怒,大声反驳道:
“谁哭了!”
高询微微挑眉,倒也没有与他争些什么,只是开口道:
“我总不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抚了圣上的颜面。”
“此去你自己多加注意身子,莫要着凉贪嘴,忌辣忌腥,知道么?”
兰延青的情绪起起落落,此刻还没有缓过神来,仍是很不满的说:
“要你管!你已经要把我送走了,你还管我干作甚?”
高询笑了笑,“不是你答应了萧河要走,又为何怪罪于我?”
坐在马车上的萧河:“……”就该早些下车才是。
兰延青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瞪他,气势不输,却没什么杀伤力。
“你都已然打通好了上下路子,本就是有意要送我走的吧!”
高询一顿,兰延青虽平日里虽不着四六,但他并不是傻子。
凌天都局势紧张,各大世家一触即发,保全他的安危,送他走已然迫在眉睫。
高询能想到的,萧河亦能,倒不如顺水推舟,免得分离场面两两难过。
原是这般想着,高询站在车窗外听了一会儿,都没打算露这个面。
只是听到兰延青哽咽着说,他想要弃我而去时,心脏忍不住一抽一抽的痛。
忽而梦回那段刚救回兰延青时的日子,他便是这般扑跪在兰中伯的牌位前,痛哭着说父亲为何弃我而去。
高询想,他的亲人本就不多,兰中伯去时更是不曾留有一言一语慰藉过延青。
如今送他走,本就不是自己意愿,只是他们没得选。
倘若自己也不曾留有一言一语的告别,他又会如何的难过。
更何况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高询心中亦是不舍。
也不消高询与萧河多说,过了一会儿兰延青便又恢复如常,嬉笑谩骂的自如。
甚至有闲心问起,宫中今日可有大事要发生?
萧河不说,只是看向高询,高询便忽而一笑:
“是有,不过不是我的大婚之日就是了。”
兰延青晓得高询的性情,他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他又忍不住问:
“那是什么大事?可是大喜的好事?”
这时,萧河忽而抬头目光与高询对上,嘴角向上扬起,眼底却不显一丝一毫的笑意。
“确实是大喜的好事。”
第72章 发妻
一月十二日, 天武帝任命御统大将军邱见善之子邱竟逸为司马大将军,统帅北武军征讨纳塔吉。
复日,晋王时文州自愿请缨共赴寮城战场, 天武帝应允, 命其率领新北武一军, 执令南下,与司马大将军会师寮城。
又十日,东三关永毅侯大战告捷消息不胫而走。
而寮城势微, 以郭启钧、梁超等中良将带领的三只队伍全军覆没与走马川,纳塔吉乘胜追击一路攻城延北, 于城门外三十公里驻扎营垒,悬郭、梁二人首级于营垒前震慑北武军。
消息传回凌天都,天武帝震怒,遂派永毅侯萧捷急速前往支援。
复七日,正逢萧北侯率领的金武十万大军一路北上返京,途径宋津、琼州。
次日,永毅侯萧捷率领五千精锐突袭纳塔吉设于走马川下的营垒, 大夜燃起火, 火光冲天。
永毅侯率兵趁乱绞杀,纳塔吉前锋兵死伤无数,粮仓也尽数被毁。
但永毅侯率领的精锐同样损失惨重,因调虎离山之计, 其中副将长孙昫与其一千余名精锐兵被纳塔吉重武兵逼进走马川,一路深入。
萧捷率领的其余一千八百骑兵, 按照计划本应绕行返程。
可直至天大亮,仍不见队伍往返,此消息一经传出, 萧北侯立刻向上禀报并先斩后奏带领一批队伍速往役关。
役关位于走马川和滚石桥背部,以他对萧捷性情的了解,必然不会再回头,而是一路深入直至过了滚石桥,抵达役关。
尽管那时的役关早已被纳塔吉的军队前后包夹,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当天武帝收到调令时,萧北侯一军已然接近役关,此战无可避免,天武帝准奏。
二月初二,温皇后寿辰,宫中玉兰花竞相开放,甜美清新之香气每每到了傍晚欲发浓烈而馥郁。
皇后之子晋王时寻夜,也于一日前抵达凌天都进殿朝见。
一家团圆,只差了老三和老四,天武帝不免感慨良多,下令于春华殿设宴,宴请百官及官眷女子为皇后庆生。
是夜,皇城之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璀璨天宫,羡河之上万盏祈福花灯顺流而下,明星荧荧,耀眼天河。
春华宫殿琉璃辉煌,凤阙云龙,盘绕玉琼,凤鸣虹兮,宝石镶画,竹帘翠幕,美人袅袅,尽态极妍。
达官显贵无不锦衣华服,金樽玉箸,琼瑶美酒,宴声靡丽,绿裙薄纱,跃于鼓上,舞姿翩翩,翻转而下,赢得惊呼一片。
此次宫宴,奢华至极,迷离之下,香气冲天。
萧河不动声色的扫视而过,宴会之上七成的官员,胸前都有佩戴一朵玉兰花。
就连高坐于宝座之上的温皇后,即便头戴凤冠金钗,宝珠之下仍旧别有一朵玉兰。
玉兰花香幽怨深长,往往随着气温的降低而花香越发浓郁,尤其深夜时分,更甚几分。
先帝在时曾有言,玉兰能配常衡温氏,无毒无害,花香扑鼻,是以玉堂富贵。
自那之后,温家后人喜爱玉兰,并以此为荣。
只不过自从温家嫡女温承意当了皇后之后,温家之人便很少再提及玉兰。
萧河将杯中之酒饮尽,五色迷离之中瞧见候于殿前的御林军皆穿银色铠甲,头戴银盔,覆以假面,难以辨认。
帝后举杯相祝,皇后脸上的笑意却并未直到眼底。
相对于皇后的正襟危坐,身穿金龙黄袍的天武帝却显得很是放松惬意,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视而过,倒是没瞧见晋王时寻夜。
“晋王人呢?”
于皇帝跟前伺候的小太监应声道:
“回皇上,说是殿里闷,出去透口气去了。”
天武帝听罢转过头来看向皇后,眼眸之中似有温情:
“瞧瞧咱们的夜儿,若是有当年曦儿一半稳重就好了。”
此话一出,于跟前候着的小太监身子一抖。
温皇后瞳孔微微一缩,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声音不似往常那般轻柔平淡,而是沁入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
她那难以言喻的眼神,好似怨怼,又像是释怀,总之复杂得令皇帝忍不住皱眉。
“难为皇帝还记得我们的长子。”
温皇后笑了笑,并不想在往事之上多做停歇,她问:
“夕妃妹妹怎么没来,没听说她今个儿身体抱恙。”
天武帝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年华老去,即便是再娇艳的容颜,岁月亦无情,随意添上的几笔都令人感到深深的惋惜。
即便这人贵为皇后,享天下女人所不能享之物,亦有人世之间的烦恼。
天武帝瞧见她鬓前佩戴着的白色玉兰花,香气扑鼻,玉兰花下黑发夹杂着银丝,她当真老成这般模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天武帝不知。
“昨夜珩儿贪凉,夜里呕吐不止,她倒是想来,不过是挂念着儿子。”
夕妃两年前产下一子,皇帝亲自取名为时玉珩。
时玉珩会爬会走,能咬字说话,乃是天武帝亲自养育。
朝野上下早有传闻,天武帝欲立此子为太子,是以事事亲为,亲手栽培。
温皇后没说话,她只是瞧着这奢靡浮夸之场景,莫名的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悲哀。
从她嫁给天武帝时,她就明白,她的夫君将来会是天子,天子未必能有真情。
她只要默默付出、贡献自己,做好他的妻,养育他们的孩子,便能仁孝礼仪两全。
可是,直至云姝的出现,使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那从未动过真情的丈夫,竟为了他人之妻怒发冲冠,不计后果的发动兵变,即便成就如今霸业,失败的后果仍旧不堪设想。
更何况那个女人还为他产下一子,即便云姝身死后宫,她的恨却此消彼长,从未断绝。
此后的许多年间,皇帝对时钊寒的漠视与猜忌,再次让温承意意识到了帝王的冷血与无情。
即便他再爱云姝,却因云姝身为他人之妻而分外嫉妒,这样的的嫉妒使人丑陋而又面目全非。
连带着时钊寒从未拥有过父亲母亲之间的温情,而她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不过是个面容有七成像的替代品所生的孩子,却能使其千娇万宠的捧在手心里。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可怜她的曦儿……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温皇后捏着酒杯的手在颤抖,直至天武帝握住了她的手,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而天武帝的眼眸深邃不可测,言语淡漠:
“皇后,莫要殿前失态。”
温皇后莞尔一笑,“皇上说的是。”
然而皇帝刚一松开手,酒盏自皇后的手中滑落,冰凉的液体跌落空中,很快溅湿昂贵的毛毯。
皇帝的脸色猛地一沉,眼眸威严而阴冷。
“皇后!”
温皇后笑着站起身,宫殿之内气氛骤然紧张凝重起来。
那些个佩戴着玉兰花的官员们瞬间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坐直了身体,目光沉沉的压了下去。
尚有不明是非的醉者,仍旧嘟嚷着快哉快哉,来饮来饮,却无人回应。
不过一两个呼吸之间,殿内翩舞不断、婀娜多姿的舞女软倒在地。
众多官眷不明所以,下一秒只见身旁之人应声倒下,不过一瞬之间,殿内竟倒下了一大半的人。
无一不七窍流血,死相惨绝,骇人非常。
天武帝愣怔一瞬,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只听耳旁响起冷硬的拔剑之声。
再一转头,只见他的皇后震退了身上的凤袍,里面着一身银白色的铠甲,长剑挥去头上的凤冠玉钗,长而顺的乌发之上只余一朵玉兰。
它素的夺目,又素的令人心魂难守。
宫殿之上银色铠甲之士,应声拔剑,齐刷刷的响声令人望之胆寒。
温承意剑指天武帝,她的脸上是再也掩饰不了的恨意,这样的恨制止了天武帝即将问出口的为何二字。
沉默片刻,他仍旧端坐于宝座之上,却肉眼可见的沧桑。
“是为了曦儿?”
虽是询问,语气却万分笃定。
温热的泪珠从温皇后的眼眶中滚落而下,执剑的手却并未颤抖。
“朕不知你竟会耍剑会武。”
言语之下,尽是落寞。
温皇后听闻,神情未变。
“皇上不知的事情怕是多了去了。”
温家之辈多为文臣,可到了温远川这一代却弃文从武。
天武帝所坐拥的这万里江山,温家最少占去半壁。
而温承意自幼习武,胆识过人,并不输其弟兄几个,只不过身为女子,难免要为家族作出有必要的牺牲。
嫁与天武帝后,温承意就再也没有拿起过剑。
她相夫教子半生,不得丈夫所爱,便将全部的心血倾注于两个孩子身上。
然而命运捉弄,她最爱的长子却年少夭折,那一年,温承意几欲哭死而去。
温皇后看向天武帝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温情,这么多年太多的是是非非消磨了青春,殆尽了她的痴心妄想。
而时寻曦的死,是那山崩地裂之下的悲惨醒悟。
“这么多年过去了,午夜梦回之时,你可曾后悔自己随意说出口那句子不类父,就这般白白葬送了我儿的性命!”
温皇后几欲悲痛的呐喊出声,天武帝面容一震。
“好一句子不类父!”
“曦儿生下来便是太子,他自幼接受你的教导,性情却与你并不肖像,”
温皇后眼眶通红,声泪俱下:
“你乃天下霸主,杀伐果断,可未必曦儿的温淳仁厚,就不能当一名贤君!”
说到激动之处,温皇后的剑已然架在了天武帝的脖子上,天武帝不动如山,只是垂眸看着她。
“你的一言令朝野上下揣测不断,这也就罢了。”
温皇后笑着哭着,“第二年你便将时钊寒从冷宫中接了出来,你让我们母子二人日夜活在担惊受怕之下,那年夜儿年幼,瞧见哥哥哭泣,便也趴在我怀里哭。”
“时长阁,你为人夫,不忠!为人父,不仁!”
滔天恨意之下,温皇后直呼皇帝其名。
“曦儿病死在阚州前,寄来的书信直到如今,你都不敢看上一眼。”
说到这,温皇后已然满脸的泪水:
“同样都是你的孩子,曦儿和夜儿又有什么错?”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如今你更是想立三岁稚子为皇储,简直可笑至极!”
“皇帝,你怕是忘了,若是当年没有我们温家,这帝位也轮不到你来坐。”
此时,殿外兵刃相碰之声,下令执杀之势已起,震耳欲聋。
银甲如鱼贯入殿内,寒光包裹着整个春华殿。
天武帝坐于宝座之上,并未有所动作。
他只是看向昔日的发妻,神情可笑又可悲。
“你谋划此事,多久了?”
“今晚当值的执令是邱见善调走的吧,邱竟逸向外寻求萧捷援助,并领兵使其深陷走马川,两面受夹,从而将本要返京的萧北侯也设计其中……”
皇帝深深闭上眼,“五万御林军起夜而反,皇城地势高陡,即便四方镇守接到传报,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皇后,你真是好谋算啊。”
温皇后听罢,淡淡一笑。
她将长剑抵在皇帝的肩上,向下利落的刺入肩胛。
不过三寸,鲜血瞬间顺着剑身向下流淌了出来,是妖艳的红。
“曦儿死时,你就该想过会有今天了。”
温皇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空气之中玉兰花香越发的浓郁糜烂。
“你恨朕,朕不怪你。”天武帝长叹一声,“夜儿呢?夜儿也如同你一般,这样记恨于朕?”
“朕遥想当年,夜儿说朕是这全天下他最为敬仰之人,又怎会……”走到父子反目成仇这一步呢。
温皇后听罢止不住的发笑,“你还有脸提夜儿!”
“曦儿死后,你口口声声说是愧对于我们母子,看似事事是为弥补,实则背地里捧杀于人前,不过是忌惮我们温家,这皇帝的权利始终要攥在你一人的手中,旁人岂能分得一丝一毫?”
天武帝沉默,“你便是这般想我的?”
“夜儿和曦儿不同,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时长阁,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如今许于我温家一半的江山又在何处?”
“你舍不得给,那就别怪我亲自来拿!”
温皇后说罢,眼神狠戾,手中长剑抽出挥下,眼见着天武帝即将命陨。
忽而半空中飞来横剑,将其武器绞落在地,温皇后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死伤无数的大殿之上,萧河着一身淡青色长衣身形挺拔端立于前,竟没有受空气中的花香丝毫影响。
温皇后眼神泛着冷光,“萧河。”
萧河并未作答,眨眼间,长梁之上飞身而下无数身着玄衣、手执弯刀之影卫,俯冲之下殿内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然完成了对玉兰军的反杀。
殿外刀剑之声渐渐消弱,放眼望去是惨败一片的血色。
银白色的铠甲之上附着妖艳至极的红,即便是时寻夜胸前佩戴着的白色玉兰也饱饮鲜血。”擒下!”
金尊铠甲之下高子瞻仅仅是露出一双凌厉的双眼,随着他一声令下,重重长枪瞬间架于脖颈之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寸一寸向下逼压。
时寻夜满脸都是血,只露出一双坚毅的眸子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肉体凡胎在这坚硬玄铁的面前,亦是被逼着跪伏于地上。
高子瞻收了长枪,居高临下望着他,时寻夜脸上有片刻的恍惚。
“你们……”
不等时寻夜说完,高子瞻接下来的话彻底斩断了他最后一丝的念想。
“晋王殿下怕是有所不知。”
时寻夜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而嘴唇颤抖。
“皇上知道你们想反。”高子瞻勾起唇角,“这一日,我们也等候多时了。”
时寻夜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止不住的连连向外吐血。
高子瞻架着时寻夜进了殿,皇后仍是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深深的愣在原地,看着自己小儿子脸上、身上满是鲜血,他被高子瞻一脚踹弯了膝盖。
温皇后眼眶里涌出更多的泪来,她难以置信的看向身旁的时长阁,随后发了疯的大叫一声,抬起剑就要朝皇帝刺去。
然而皇帝动作更是迅速的站起身一手挥开,空手接刃,扫腿将其踹飞了出去。
“母后!”时寻夜痛苦的忍不住喊出声。
温皇后嘴角溢出鲜血,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身,她看着眼前的皇帝,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时长阁,你果真是个冷血无情、猜忌重重的怪物!”
“以前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何当年云姝不能为了孩子苟活于世,宁愿选择自缢也要逃离你的身边,”
温皇后释然一笑,“可现在,我懂了。”
“时长阁,你只爱你自己。”
“你最爱的永远是你自己。”
温皇后说罢,满脸是泪,她从地上拾起剑驾于自己的脖子上。”母后!”
“承意!”
温皇后看着时长阁明显紧张的神情,毅然决然的开口说道:
“今日之错全都在我,这么多年来,我在你心中从来就不是你的妻子。”
“我也常常这样想,哪怕你有一日当我是你的发妻,你爱过我们的孩子,也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我只是曦儿与夜儿的母亲,我可以以死谢罪,求你放过我们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温皇后说罢,没有丝毫犹豫的挥剑自刎,鲜血飞溅于宝座之上,毁了昔日的辉煌。
时长阁错愣在原地,仿佛有一瞬间回到许多年前,他推开那扇门,门的后面是云姝洁白的衣角。
它飘荡在自己的眼前,无数个午夜梦回,他伸手去握,却无论如何也握不住。
而云姝,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一次也没有来过他的梦里。
“母亲!!!”
时寻夜瞠目欲裂,悲痛欲绝之下竟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晕厥在地。
时长阁跌坐回宝座之上,脚边是死去的发妻,与昏死过去的儿子,门殿之外更是将士们数不尽的尸体。
这么一刻,他心中竟有片刻的后悔。
悲剧不是不能发生,只不过他从未想要阻止。
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其发生,直至一切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第73章 待命
春华殿台阶上的血, 是数名内宫太监连夜运水冲洗无数次才冲洗掉的。
昨夜过后,满殿的玉兰花竟全部开败了,蔫巴着高高挂在枝头。
又被伺候在御前的李公公下令, 命宫人拿扫帚全部打落掉, 连同地上的落叶一起, 一盏茶的功夫就清理干净,了无痕迹。
苍穹之上的太阳依旧,春华殿依旧, 一夕之间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温家的起兵造反,牺牲数万条人的性命, 换成一场荒唐的笑话。
到了晌午时分,萧河才被准许出宫。
直至过了玄武门,抬头去看冬日的暖阳,只觉得那温暖是遥不可及的、触目惊心的冰冷。
妙善一早就在玄武门外等着了,瞧见萧河孤身一人从偌大的门前出来,心头微微一震。
“青君大人。”
萧河垂着眼眸略过作揖的妙善,“子瞻让你在这等着的?”
“正是。”妙善起身回道:
“大人, 我家主子知晓您定会为二位侯爷请命远赴役关, 临走之前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于您。”
萧河听罢,忍不住笑了笑。
那日高子瞻同意他将兰延青送去泉州,怕是已经料到了如今这一步。
他从皇帝的朝阁里出来,即便是暖阳照着, 身上那种寒冷仍旧透骨。
皇帝一石二鸟之计,借助温皇后的手, 灭了温家,坑杀了萧家,真正、彻底的清君侧。
萧河跪于殿前, 为深陷危险之中的父亲与大哥请命,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是赞许,而是深深的惋惜。
此去已是注定绝无后路,必死无疑。
如若萧河明事理,选择明哲保身,那么百年之后仍有萧家门楣之荣耀。
如若萧河执意要去,皇帝除了看在萧百声的情面上挽留几句,倒是很愿意成全他们之间的父子情义。
“大人此去怕是凶多吉少,我家主子说了,会替您照料好家人,绝无闪失,让您放手去做便是。”
高子瞻要传的话不多,寥寥几句也就说完了。
萧河微愣一瞬,忽而会心一笑,“这就足够了,替我谢过你家主子。”
一旦他去了役关,凌天都就只剩下萧母与萧瑶几位亲人。
即便萧河早已布局良久,有雀宁的那些个手下在,应当不会有大碍。
现在又有高子瞻的承诺在前,萧河也算是彻底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二月初三,萧河带着景王府的五百侍卫、沈熠以及雀宁,趁夜奔走役关。
二月初四,凌天都传来勤王时寻夜放火自焚身亡的消息。
沈熠将腰侧的水袋摘下,递给了还未下马的萧河。
萧河沉默片刻,才伸手去接。
“何时的事情?”
雀宁放飞手中的信鸽,转过头答道:
“昨个儿深夜,听说勤王殿下发起狂来弄伤了好几个宫女,遣散了下人后没多久就烧了宫。”
雀宁长叹一口气,“这事也怪不得勤王,人心都是肉长的。”
“温家、邱家、郭家等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昨日午时在武场斩首示众,血流成河,宛如人间炼狱。”
萧河默默的喝了两口水,声音放的很轻:
“勤王孝顺,母亲、外公、舅舅都死了,自己又如何苟活。”
不过重活一世,昔日对温家的恨意渐渐淡去,竟也觉得万分同情。
雀宁拍了拍马头,动作利索的翻身上马。
“走吧,我们动作也要快些,免得步了温家的后尘。”
听闻此言,沈熠忍不住抬眼看向雀宁,眉头皱起。
雀宁却不以为然的笑笑,好在萧河也并不是很在意,回头看了一眼两人,扬鞭驾马而去。
役关,三凄门。
萧河的队伍恰好赶在夕阳完全落尽之前,赶到了三凄门。
即便知道役关一直以来都是荒凉之地,但亲眼所见,仍旧为眼前颓废之景感到格外的触目惊心。
干裂的土地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四周,只有一片黄褐色的城墙屹立于巨大的风沙之上。
而曾经这里人们生存过的痕迹,全都被黄沙一一掩埋。
红彤彤的落日之下,是还没能抵达目的地便累死在这里的马匹。
它们的尸体被风沙吹干,然后吞噬,只露出一小截马腿或是脖子,证明它们曾经活过的痕迹。”可惜了。”雀宁不由的感叹。
过了三凄门,再行二十公里前面就是役关城。
可惜这些马儿没能撑得住,渴死在这里。
而它们的主人,也注定无法赤脚走出这片荒漠。
日落之后,这里的气温骤降,萧河不语,只是领着队伍加快进程。
又过了十公里,借着星光和月色,雀宁看见那一截截被风沙所掩埋的将士们的尸体。
他们干瘪掉的脸上、口鼻上全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的黄沙,根本无法辨别曾经的模样。
再前行数百米,黄沙之下的残骸越发的多了起来。
而越靠近役关,便越能看见一座又一座的人头塔。
绝大多数都是纳塔吉的前锋兵,而在这些人头塔前,更多的是被其虐杀的天凌子民。
无论老少男女,他们的尸体都被纳塔吉的士兵残忍的剖开,或是砍下四肢,或是割下头颅,以尖刀刺之。
手段越残忍歹毒,越能震慑身处在役关城内的天凌士兵。
其中不乏士兵的亲人,一旦这些士兵悲愤交加之下被其引出城门,而等待着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萧河翻身下马,没有摘下头巾,只是在这些人头塔前静默的注视了片刻。
尽管其他人不明所以,但沈熠二话没说也是翻身下马,雀宁也只好紧跟其后。
“是役关的领将做的?”沈熠看不清面巾之下萧何的神情。
萧河摇摇头,“不是。”
在一旁的雀宁却十分笃定的开口道:
“这些人头塔看上面的血迹和伤口腐烂的程度,应该是前不久这里才发生过一场混战。”
听到这话的沈熠微微一愣,当即想到只有一种可能才会令萧河停在此处。
“难道是……老侯爷经过此处?”
萧河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大哥被逼奔走役关,纳塔吉的领主不可能不派兵围堵。”
“应该是和我父亲的兵正面撞上,为了震慑后来者,才在此处摆了人头塔。”
雀宁感慨道:
“早就听闻萧北侯雷霆手段,如今得见,到真是非同一斑。”
这时,萧河却忽而侧过头看向雀宁,眼神淡漠。
“让他们动手。”
雀宁听罢眼眸中闪过一丝兴奋,手指放在口中,长哨一响,身后的队伍中忽而传来异响。
只闻几声抽刀,刀起刀落不过眨眼的功夫,两息之间队伍中七人尸首分离。
而其余四百多人,除去动刀的领队,竟无一人身形偏差分毫。
“一共七人,全都出自军机处,三名玄冥暗哨,四名执衣死士。”
萧河垂着眼眸没有动作,军机处是由天武帝一手培养起的暗卫。
执衣死士善用弯刀、流星锤等暗器,往往以一敌百,擅长死战。
那一夜玉兰军大败,其中不乏执衣死士的功劳。
“你们待命。”
随着萧河的一声令下,雀宁和沈熠表情瞬间肃穆起来,异口同声道:
“是。”
役关城内全都是皇帝的眼线,如今温家倒台,皇帝下令捉拿邱见善之子邱竟逸,连带其同谋长孙昫等数十人。
晋王时文州之所以领命前去寮城,本就是天武帝提前布置好的一枚棋。
倘若温家兵败,邱见善与温远川等人身在凌天都,只能被活捉斩首。
而邱竟逸就不同了,次子杀伐果断,魄力非同一般,他领的兵若是留在凌天都。
即便皇帝早有预料,也怕他里应外合和勤王二人寻得机会绝处逢生,反败为胜。
只有将其调任走,皇帝的执衣死士们,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而温家兵败,此子怕是在得到消息的那一瞬,便会有所动作。
如若晋王是个可塑之才,必然不会放过此次邀功的机会,将事情办妥。
如若晋王无能,役关城中还有两位萧家战神有所一用。
但可惜,晋王并非无能之辈,也就注定了萧家二位战神注定命殒役关城的悲剧。
萧河领着五百不到的侍卫到役关城下时,正值大夜。
在城墙上站哨的兵,正是萧家军的兵,第一眼竟没认出来萧河来,于城墙上大喊: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萧河看着那人领口前的竹徽花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将面巾摘了下来。
萧河身旁一名领队十分知趣,上前回道:
“我家君主乃是景王青君萧河,速开城门!”
那名萧家兵当即一愣,尚且还没有反应过来:
“景王青君?”
还是他身旁的同伴立即反应了过来,又惊又喜的将人一把推开,大喊道:
“开城门!开城门!是萧少爷来了!”
“快去禀告侯爷,快去!小少爷来了!”
“萧少爷!是五爷来了么?我这就去!”
一时之间,城墙之上的萧家军激动非常,城门从里面推开。
萧河握紧了马绳,按耐住心中蜂拥而至的情绪。
这一次,历史绝不能再重演。
第74章 君臣
夜深极静, 役关城内亮起的火把照亮了萧河前方的道路。
一开始,萧河的脚步是平稳而有力的,但越发靠近营帐, 便越发控制不住的越迈越快。
这条烛火通明的道路, 萧河并没有走到最后戛然而止猛地的站定在原地。
趁着夜色与火光, 萧河最先看见的是萧百声身上尚未脱去的银色铠甲。
火把炙热的烧着,渡得每一个人的脸庞都是极致的暖色。
而就在这暖色之下,萧河望见一张苍老许多的脸庞, 以及萧百声两鬓清晰可见的白发。
萧河紧抿着唇,生怕从自己的口中泄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这样的场景, 前世也不知道梦过多少回。
又有多少回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如果他能早一点知晓天武帝的冷血与狠毒,如果他能更早懂事一些,不执意要与时钊寒成亲,又或者奔赴役关的不是萧野而是他,又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所有的悔恨无渡, 化作恶鬼每次午夜梦回之时, 将他拖入无边的地狱之中。
父亲的死,大哥被砍下的头颅,以及死无全尸的萧野,它们绘制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将萧河的心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住,收拢再收拢, 直至疼痛的无法呼吸。
“五郎,过来。”
萧百声看着明明近在咫尺的小儿子,却忽而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
这一阵心悸来的太突然, 又太过猛烈,好似一种不详的预感或是暗示。
即便是他征战多年,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萧百声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脸上露出一些笑,伸手冲自己的小儿子招了招。
萧河这才如梦初醒,不再犹豫,大步迈上去。
“爹,我来了。”
太多苍白的话语被压了下去,连带着嗓子里的哽咽与激动痛苦。
萧百声揽着萧河的肩,重重的的拍了又拍,笑的十分欣慰:
“好孩子,爹就知道你会来。”
一刹那,萧河猛地瞪大了双眼,心脏忽而抽搐着悸动不止。
这样的话,曾经多少回在梦中梦见过。
父亲重重拍着他的肩,脸上是欣慰的笑。
他说,五郎,爹知道你会来。
五郎不怕,爹不怪你。
小河,我们回家。
在梦中,萧河已然满脸泪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对不起。
“爹,对不起!”
直至此刻满腔的压抑情绪催化成眼泪,预示着那个困禁着他多年的梦魇终将要过去。
萧河双膝刚刚跪地,萧百声便慌忙急乱的将他馋起来,连带着身后一众副将都是又惊又吓的模样。
“好孩子,起来说话。”
直至进了营帐,蜡烛燃了小半,萧河才渐渐的平复了情绪。
萧百声早已屏退了众人,营帐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他瞧着端坐于另一侧的小儿子,目光几欲探究,三番五次的扫视过他清瘦许多的面庞,最终寻得无果。
身为父亲,他再了解萧河的性子不过。
年少时气盛,大些又颇为傲才恃物,再后来经羡河落水一事后,倒像是忽然之间换了一个性子。
稳重是稳重了些,只不过心思却深沉了许多,倒叫人难以琢磨。
而如今,再见萧河,萧百声心中总觉得是有什么大事情发生过。
否则以萧河矜持的性子,绝对不会如此失态。
更何况,是在如此多人面前失态。
“温家谋反之事,我都已然听说了。”
萧百声斟酌着开口,“你母亲她们……都好?”
萧河重新振作精神,回答父亲道:
“回父亲,家中一切都好。”
萧河想了想,还想再说的详细些,但萧百声却冲他摆摆手,意思是不必再说。
“你母亲都已告知我了,这么多年她每月一封家书,不过三日就送到我手里,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
萧河微愣,这也确实是,父亲和母亲这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
上一世,如若不是为了尚且还在孕中的萧瑶,怕是在听到父亲身死的消息,也会随之跟去了。
想到这,萧河沉默几息。
萧百声擦拭着手中的剑柄,抬起眼悄然打量着他,忽而开口问道:
“我到瞧着……是你心中有事?”
萧河倏然抬起头来,对上萧百声深邃的眼眸。
这也许是个机会。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快速的窜过,屏住呼吸之间萧河抓住了它。
“是,孩儿确实有事瞒您。”
萧百声擦拭剑柄的手一顿,神情到显得有些意外:
“何事瞒我?”
萧河垂下眼眸,往事纷扰而至,曾经或真或假的那些都不必再说。
身为父子,他明白萧百声身为武将不信怪力乱神一说,他却要将话讲的逼真,就不得不好好酝酿说辞。
更何况此时大哥萧捷尚未与父亲汇合,此时坦言或许萧百声真的能听进去一二。
萧河犹豫的回头看一眼门口,萧百声明白他的意思,开口道:
“有什么便说,有你晏叔在,没人敢听墙角。”
听到此话,萧河当机立断的起身下跪,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倒是惊的萧百声再次站了起来,大声喝道:“萧河,你这是作甚?”
萧河抬起头来,对上的目光却无所畏惧。
“既然父亲已然知晓温家谋逆之事,那么必然也能看清当今之局势。”
萧百声紧皱着眉看向他,好一会儿才缓缓的坐了回去,沉声道: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萧河再言:
“温氏乃是武帝发妻,当年武帝迎娶温氏时曾许下半壁江山之诺言,而如今再回首前尘往事又当如何?”
此话一出,萧百声脸色一变,萧河却面不改色的接着往下说。
“先太子年少时能文能武,更是难得一见的大孝子,却因武帝随口而出的一句谑言,病死他乡。”
“温氏谋逆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决定下来的事情,武帝寒凉人心的所作所为却是日夜兼具,这才导致悲剧的发生。”
“当年魏叔叔身死,我心中便已然有所预料到这一切。”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到底在皇上的眼里又是什么?”
此时,萧百声的神情已然完全冷了下来,脸有愠怒:
“你懂什么,赶快给我住嘴!”
萧河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于皇帝而言,魏家、温家乃至我们萧家,本就是他用来维持皇权的一枚棋子。”
“父亲,你有没有想过破釜沉舟就此放手一搏?”
直至此话一出,萧百声再也坐不住了,倏然站起身来,背过手去。
他并不是没有听出萧河话中之意,正是因为他听懂了,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滚出去!”
眼见着萧百声作势就要撵人,萧河咬咬牙忽而站起身来快步走至桌前,将萧百声刚刚擦拭的光亮的宝剑竟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萧百声闻声转过身来,心脏漏跳了半拍。
“逆子!你做什么!”
此时门口有一人的衣角轻微的晃过,是晏荣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看看。
萧百声的脸色又青又绿,双眼更是死盯着面前的小儿子,却不敢轻易有所动作。
他算是看出来了,萧河来此是下了死志,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用的力度不小,很快就划出一道血痕来。
萧百声几乎难以呼吸,过了片刻,他才终究妥协道:
“五郎,把剑放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萧河双眸迸发出坚决的冷意,显然是没有给自己留有任何的退路。
这也是他坚决要来役关的目的。
倘若他的父兄一定要成全这君臣之间的忠义,那么他也别无选择,宁愿与亲人在此处长眠,也好过多年之后独自一人战死沙场。
倘若他父兄愿为他、为母亲还有姐姐拼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么萧河绝无二话,必定打阵在前。
“父亲,您今日一定要把话听完。”
萧河坚持,“听完之后,五郎任凭您处置,绝不会反抗。”
良久,萧百声长叹一口气道:
“也罢,你且说来听听。”
萧河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晏宋和萧百声的身手萧河年少之时便有所讨教过。
倘若只是对上一人,尚且还有周旋的余地。
两人一起上,也并非没有招数可以压制,但坏就坏在他们主仆二人之间的配合过于默契。
往往一个眼神之间就能洞悉交流,数招之内拿下自己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温家勾结邱见善行谋反之事,其子邱竟逸手握兵权尚且还在寮城,彼时,天武帝必定命晋王时文州捉拿反贼回京。”
“然而邱竟逸骁勇善战,其领兵之能更是远非晋王可比,更何况晋王手中兵力不足,周旋不下之时,定会向父亲您请求支援。”
“而您会怎么做,不必儿子多说,役关只是一个荒凉的弹丸之地,您只会留八千左右的萧家军在此,准备接应大哥。”
“然而武帝的打算,您可知晓?”
话音一落,萧河抬头望去。
萧百声神情平静如水,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萧河愣怔一瞬,刹那间寒意从后脊背猛蹿了上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萧百声略显苍凉的声音传来。
“五郎,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第75章 认命
“自古以来多少皇帝即位之后, 或是快刀斩功臣,或是慢刀,时间久了, 也就忘记了这刀刀亦是见血。”
“如今勤王已死, 只剩晋王与景王尚且有一争皇储的资格, 不过也是武帝用于彼此牵扯的卑劣手段而已。”
“所谓清君侧,清的是哪位的君?又清的究竟是何方贼子?”
“这太平盛世之上,这烈日灼心之下, 哪怕是豺狼虎豹亦是披着人皮,难辨真假!”
“说是贼子, 人人皆是贼!”
“他武帝就是最大的贼!”
萧河的话铿锵有力,字字砸的萧百声头晕目眩,胸痛不已。
然而这并不算完,萧河接着说道:
“温氏为爱子而争,为温家上下百余口性命而争,何错之有?”
“这世道早就不是从前的世道了,丈夫不丈夫, 妻非妻, 子非子,即便是下了阴曹地府,哪怕是阎王爷来了,也是冤屈难伸!”
“父亲揣着明白装糊涂, 无非是念在与武帝年少的那些情谊,为着这些情谊弃妻儿与不顾, 舍萧家先祖于无物!”
“您倒是心甘情愿的赴了死,却从不敢想您的这份忠诚之心,亦是在武帝的算计之下!”
“父亲, 武帝要的可并不是你一人!”
萧百声眼前忽而一黑,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你究竟要说什么。”
萧河静默的看着他,那是无形的威压。
萧百声有片刻的恍惚,惊觉眼前之人或许早就不是从前的五郎了。
“您知道。”萧河忽而一笑,“您一直都是位好父亲,您的几位儿子就没有孬种。”
萧捷十七岁从军,骁勇善战,无所不往无所不利,年纪轻轻便得封侯爵。
更别说萧斐、萧野与萧河他们,狼王虽死,其子为祸。
武帝又怎能不知其中的利弊,萧捷与萧野乃是注定的死局。
至于他……萧河凄凉一笑。
上一世,他总以为是武帝仍旧还念及与父亲的一些情谊,才留全自己的性命,不至于让他们萧家绝后。
但现在想来,萧河知道自己错了。
上一世之所以自己还活着,是因为有时钊寒护着。
只不过那人不说,萧河也就无从知晓这其中到底费了多大的力气。
他在长安殿见过武帝最后一面,尽管两人并未多言,但在视线对上的刹那,萧河明白了所有。
“父亲,求您成全。”
萧河举着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连带着剑刃上滚落的血珠,顺着脖子浸湿了衣领。
萧百声此时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双手紧握成拳,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你让我成全你什么?”
“萧河你他妈的就是在逼老子谋反是不是!”
听闻此话,萧河止不住笑了。
“父亲说的是。”
“自从我十六岁那年于羡河落水陷入昏迷,却是已在梦境之中过完了这一生。”
萧百声一愣,“什么意思?”
萧河垂下眼眸道:
“也许您并不相信,但儿子却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再有三天,三天之后就是您的死期。”
萧百声简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
萧河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接着说道:
“您死后,便是大哥。”
“为了替您报仇,萧捷亦有谋逆之心,只不过他信错他人,于某个午夜被晋王的人砍去了头颅。”
萧百声骤然一听,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反驳道:
“不可能!你大哥绝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事来!”
萧河并未辩解,只是接着往下说。
“大哥死后,很快二哥就被革除官职,我们萧家成了真正的乱臣贼子,那一年阿姊的孩子还在肚中,尚未出事。”
“但她在婆家却受到此事的牵连,最终……血崩而亡!”
听到这,萧百声已经怒气攻心,恨不能当即呕出一口血来偿还给这个小畜生。
他控制不住将书桌上的东西一把扫落在地,“别说了!不准说了!”
“你简直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什么?”
“照你这样说,你梦中所见皆为预言,那怎么该应验的没有应验?”
“我那小外孙女如今不也平平安安的降世了么?”
听到此话,萧河忽而一笑。
“父亲,有些事您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您知道我说的是否为真。”
萧百声看着眼前的小儿子,忽而想起两年前萧捷曾对他说过的话语。
他说,五郎已今非昔比,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郎了。
萧百声当时听罢,并不以为意,复问萧捷此事怎说。
萧捷答,如今的萧河心思深重,竟是连自己大哥都要利用几分。
萧百声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他知道萧捷指的是哪件事。
当年以陛下的意思,赫连凛绝无返回羌肃的可能,出了城门不过十里地就会命丧黄泉。
但萧河却利用萧捷,是其逃脱时寻夜的追杀,顺利的回到了羌肃。
虽然知道是放虎归山,但这几年来羌肃内斗纷乱不断,那小子年纪又轻,暂时也成不了气候,倒没再有人死盯着不放。
萧百声双手背于身后,几度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紧皱着眉开口:
“你大哥说你心思重,野心也不小,如今更是精于算计,竟都敢算计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萧河一愣,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太重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家,即便手段卑劣,方法激进,全然是一片赤子之心。
心里的酸涩蔓延开来,萧河缓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
“无论您怎么说我,我都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家。”
萧百声看着留了一脖子血的萧河,只是因为自己指责的一句话,全然没了刚刚的淡定自若,惨白着一张脸,笑比哭还难看。
眼神之中闪过几分委屈和迷茫,正如曾经儿时的萧河。
萧百声心里一阵抽痛。
走到如今的结局,已是必然。
自古以来,世家壮大,必会面临变革。
只有变革才能将这些个世家连根拔起,铲除干净。
即便他再谨言慎行,又能如何。
皇权凌驾于一切,他们不过都是这巨大的龙刀下,一缕缕转瞬即逝的冤魂。
可是他的孩子们,又当如何?
想到这,萧百声只觉得人心悲凉,万事沧桑。
过了好一会儿,萧河才听见他开口道:
“把剑放下吧。”
萧河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又有些胆怯的喊了声父亲。
萧百声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字字铿锵有力。
“你与时钊寒谋划这些多久了。”
萧河瞳孔猛地收缩,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您、您是答应了么?”
在萧百声的点头下,萧河手中的剑“哐当”一声坠落在地。
“谢父亲成全!孩儿愿为萧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河跪下砰砰磕头,额头都要砸出血花来,即便萧百声心中有气,也实在是不忍心。
他将萧河扶起来,又赶紧唤晏宋进来。
晏宋站在在外面太久,也不知道听去了多少,进来时带了一身的寒气。
瞧见萧河脖子、头上都有伤,明知是怎么回事,也要装作毫不知情,惊讶的哎呦一声:
“这是怎么了?”
萧百声懒得配合他演戏,大手一挥:
“快去拿药去。”
晏宋笑了一声,“好好好,我这就去拿药。”
等晏宋回来,父子二人已然和好如初,最起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
晏宋刚想要亲自为萧河包扎,却被萧百声阻止。
“让他自己来。”
萧百声冷哼一声,“刚刚下手时,可没见他有多疼。”
晏宋一听,这便知道自己的这个老兄弟是生气了,忍不住笑道:
“小孩子心气,你做什么与他计较。”
萧百声神情复杂的看着低垂着脑袋不吱声的萧河,忽而开口道:
“你刚刚……都听到了?”
晏宋不语,又想装不懂:
“听见什么?”
萧百声瞪他一眼,他才老实道:
“听见了。”
萧百声这才收起凶他的眼神,“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事……可有什么看法没有?”
晏宋紧皱着眉,目光在萧河的脸上飘忽而过。
萧百声说是问他的看法,只不过是知道主仆二人现在是否还是一条心。
见晏宋凝着神不回答,萧百声最是知道他性子深沉,考虑的东西又多,便不耐烦的挥挥手:
“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晏宋这才酝酿着开口道:
“以老奴而言,萧少爷所言并无过错。”
“世代世家大族,起起伏伏,灭而长,长而灭,每当立储之时,世族站队不一,争斗非常,是以朝代更迭之霍乱,武帝动杀心也是应当。”
“现在二皇子已赴先太子后尘,温氏亦然,此乃……血的教训,侯爷应当从中窥见一二来。”
晏宋这番话一说,萧百声皱起了眉。
晏宋打量着他的神情,见他并未因此恼怒,才接着往下说道:
“眼下看似只有晋王与景王有能力一争储位,依我看……”
“陛下未必看好这二人。”
听闻此话,萧百声眼皮一跳。
萧河看着父亲的神色,很快接过话来。
“不错,父亲这两年并不在京都,即便有所听闻,但也并不能亲眼得见。”
“在珩皇子出生之前,也许武帝并无他意,但……珩皇子出生后,一切都随之发生了转变。”
“这也是温承意与时寻夜再也等不了、急着要动手的原因。”
晏宋也赞同道:”没错,时间拖的越长,兵权便在皇帝的手中集中的越稳固。”
“温家已然拖不起,只能放手一博。”
“但……”晏宋说到一半又卖起关子来。
萧百声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他才笑着说下去道:
“我瞧着今日萧少爷这些话像是有神仙点拨过,倒是十分清醒呐。”
“侯爷,我晏宋跟了您数十载,今年已经四十有三,又能快活几年呢?”
“即便您不反,老奴也绝不敢置喙半句,跟着您刀枪火海也下得,数次刀光剑影下死里逃脱,可见我有畏惧过?”
“只不过像我这般孑然一身的人,仍旧有自己的私心。”
萧百声皱着眉,“有何私心?”
晏宋苦笑一声,“侯爷,不为别的,就为了大少爷与三少爷。”
“我这一生无妻无子,两个少爷都是我亲手带大的,当年您让他们叫我一声师父,我应了。”
“如今走到这等穷凶险境,我又怎能舍得?”
“更何况,他们也是您的孩子,您又如何忍心呢?”
萧百声在一片沉默中,长叹一声。
第76章 龙令
这一年的年三十, 凌天都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白雪皑皑,将这古老而庄严的皇城覆盖包裹成耀眼的银色。
老七时允钰被传进宫陪父亲用膳,即便是年夜饭也吃的在座的妃嫔皇子公主们惶恐不已。
老皇帝刚死了发妻, 又死了二儿子, 武场的血更是浸润了一大片土地。
这个年红的倒是凄切悲凉, 又闹的人心惶惶。
用完膳之后,天武帝留下了时允钰。
他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之上,殿内的烛火飘忽不定, 晦暗不明。
时允钰只是用余光轻瞥了一眼,忽而觉得父皇真是老了。
尽管隔着老远, 他并不能看清天武帝的脸。
但在他印象中的父皇,总是一副高大而雄伟的身姿,而不是现在,他颓然的坐在那里,像是一个穿着华贵的老翁。
时允钰有片刻的恍惚,这么多年竟晃眼一过。
他的父皇不再是曾经征战四方的天下霸主,而他, 也不再是牙牙学语、盲目崇拜着天武帝的小孩了。
想到这, 时允钰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老七,朕知道你素来与老四交好,却与你三哥走动甚远。”
天武帝左手手指轻点龙椅,声音却透着无尽的疲惫:
“原本朕想着年后是该考虑立储一事, 可谁知……”
听到此话,时允钰心中一动。
“儿臣任凭父皇调遣。”
天武帝点点头, “到底你们才是亲兄弟,老三这几年一直被关在宫中,捉拿邱竟逸一事, 朕怕有所闪失,倒不如你去帮帮他。”
“儿臣正有此意,只不过……”
时允钰犹豫片刻,接着说道:
“三哥向来心高气傲,父皇每每下达旨意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如若儿臣再领命前去,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三哥并不会与儿臣多有配合,还请父皇恕罪。”
时允钰将头低了下去,大殿内一时寂静无声,他的手心里沁出些许的冷汗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天武帝开口道:
“那你想如何?”
时允钰沉默片刻,才道:
“父皇,正如您所说的那样,儿臣素来与四哥交好,而与三哥走动甚远,此去寮城前路坎坷,皆有万般可能……”
时允钰微微停顿,随后坚定的说道:
“儿臣想向父皇讨要龙令一枚,是以想活着回来见父皇与母妃。”
皇帝亲赐的龙令,见此令者,如见皇帝,能调三军,有先斩后奏之能。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天武帝皱起了眉,时允钰却不敢抬头。
这番话这两年早已在他脑海里过了数千遍,每每都觉得是四哥未雨绸缪至极。
哪曾想,真有用得着的一天!
时允钰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想让天武帝松口,怕是没那么容易。
谁知,就在时允钰觉得机会渺茫之时,天武帝发话道:
“朕准了。”
一瞬间,悬挂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缓缓落地了。
“儿臣谢父皇垂怜。”
————————
天刚蒙蒙亮,萧河便感觉床边有人靠近。
他猛地睁开眼睛,晏宋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昨夜累坏了吧?”
晏宋将手中的衣物连同换药的纱布一起。放在了一旁的桌子。
昨夜里父子二人挑灯商讨计谋,直至天边绽开第一缕亮光,萧河才稍稍去榻上眯了一会儿。
他日夜兼程的赶来此处,情绪几番波动不停,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扛不住。
晏宋看着萧河眼底下的淤青,那人还不好意思的笑笑说:
“我没事的,晏叔。”
晏宋摇摇头,“年轻人想做一番大事这没什么错,身体才是本钱。”
“快起来吧,你大哥马上就要到了。”
听到着,萧河神情一顿,立马打起了精神。
“父亲呢?我也一同去。”
晏宋却伸手拦了他的去路,笑着道:
“你哪都不能去,你父亲早就交代过了,洗漱后用过餐再睡一觉。”
“等你睡醒,就能见到你大哥了。”
听到此话,萧河神情略显失望,但也不想让晏宋难做。
洗漱用完膳后,睡是睡不着了,便又拿着昨夜里绘制好的图纸反复观摩。
晏宋掀帐帘进来时,便瞧见萧河手握牛皮纸的手,瘦的根根分明。
也不知道这几年到底是如何过的,只瞧着个子见长,倒比之前更加的削瘦了。
“父亲是去篱栈接大哥了么?”
晏宋听罢,微微挑眉:
“不错,你怎知晓的?”
篱栈是纳塔吉人在走马川外建的一处营垒,由于靠近役关,双方火拼不下多次后,营垒早已被催毁。
和三凄门一样,乃是一处破损的地标。
萧河笑而不语,晏宋便心中了然:
“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了。”
“瞧着你心情不错?”
太多年没见萧河,晏宋倒是对自己这个老兄弟的小儿子,关心胜过好奇。
萧河抬起头冲晏宋莞尔一笑,着实令人如沐春风。
晏宋不禁心中感慨,上天怎会赐予萧家儿郎这么些好皮囊,却又终日流连在兵刃相接的沙场。
实在是可惜至极。
“昨夜的事,令晏叔见笑了。”
晏宋摆摆手,“算不上什么,当年你大哥与你父亲争执不下,可是差点拆了营帐呢,我还不是照样守在外面,一声不吭么?”
萧河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真有此事?”
晏宋也跟着笑起来:“我岂能骗你。”
卯时一刻,役关城门从里面打开,萧百声与萧捷等众兵平安归来。
萧河站在城墙上远远的便看见紧跟在萧百声马匹后的萧捷。
两三年未见,萧捷的轮廓变得更为深邃而硬朗,随意瞥去一眼,往往透着惊人的洞察力。
他跟着晏宋下了城楼,恰巧此时队伍从他们的跟前经过,他倒是没急着迎上去。
萧捷带出去的兵上千,带回来的却已经不余百人,而其中却没有见到长孙昫的身影。
萧河垂下眼眸,心下了然。
等萧河到了营帐跟前,萧百声与萧捷严肃的交谈之声传来。
萧捷和萧河不同,前者是萧百声作为萧家继承人而培养着的。
萧百声对大儿子的严格和苛刻,绝非其余几个儿子可以忍受。
这也就导致,两人更像是上下级关系,即便独处时,交谈感情的次数也是极少的。
所以萧河一进去,两个绷着脸的男人一同转过头来。
萧河脸上的笑僵了僵,不得不说,萧捷与萧百声长得实在是太像,常年在外征战的人,眼眸中的凶厉是遮掩不住的。
“父亲,大哥。”
萧河很快恢复自如,笑着向二人打过招呼。
萧百声脸色缓和了一些,冲萧河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然而萧捷的汇报只进行了一半,所以他有些不解的微微皱眉,一时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和萧河寒暄几句。
然而萧百声此时却瞪了他一眼,“还站在那干什么?”
萧捷一愣,这才随着萧河一同坐下。
萧百声闭着眼揉了揉眉头,还没想好怎么与自己的这个大儿子说。
却见自己小儿子已经十分自然的开口叙旧道:
“大哥好久不见,我刚刚在城楼上远远的瞧上一眼,都差点没认出来了。”
此话一出,萧捷的脸上止不住带上了几分笑意。
“嗯,怕是你早就将我忘了,这才瞧的面生的很。”
萧河笑道:
“大哥你胡说,那我千里迢迢来这役关又做什么?”
没等萧捷接话,他便快一步说道:
“我瞧着大哥的那名副将没在身边么?”
萧捷微微一顿,“你说的是长孙昫?”
“正是此人。”
提起长孙昫,萧捷的脸色略沉:
“被我杀了。”
萧河点点头,“杀的好,早就猜到此人乃是温家的走狗。”
这下轮到萧捷感到诧异了,“这事你如何知晓?”
萧河微微一笑,“此子心高气傲,最为争强好胜,能升任偏偏却甘愿居于你名下多年,不觉得事出有因么?”
萧捷一愣,此事他还当真没有多想过。
他了解长孙昫,也自以为长孙昫更为钦佩自己的领兵之能,所以他们亦兄亦友相处多年,也算愉快。
却不知此人人面兽心,故意引着萧捷的队伍误入滚石桥,差点全部湮没于走马川。
萧捷还在沉思,萧河却接着开口道:
“大哥奔走劳累了数日,不如现在就去歇息吧。”
萧捷听罢,越发觉得这父子二人又什么事情瞒他,便冷笑一声:
“有话快说,少玩弄你那欲擒故纵的把戏。”
萧河忍不住笑道:
“还是大哥懂我!”
萧捷瞪了他一眼,自从他被萧河利用着放走了赫连凛一回,倒是对自家弟弟有了更深的了解。
萧河也并不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
“明日午时,晋王的调令就会送达役关城。”
“大哥你且领兵前去,不过五郎有一事相求。”
萧捷越听越糊涂,想要全部问清楚,又被萧河按着性子往下接话道:
“何事?”
萧河直言道:
“你去之后,闵王不过两日也会抵达寮城,他手中有皇帝亲赐的龙令。”
听到这,萧百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而萧捷,更是神色难以置信。
萧河仍旧不急不慢的说:
“彼时无论发生了什么,大哥你只管听从龙令行事,切记不要顾念与晋王昔日的情分,试图反抗。”
“至于我与父亲留守役关,无论你听到任何传闻,一律不可真信。”
这几句话的信息过多,萧捷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小弟你到底在说什么?哪来的龙令?究竟到底有何事会发生?”
萧河并不打算全盘托出,此时便轮到萧百声发话,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
“你听你弟弟的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
萧捷简直罕见的膛目结舌,几欲失声的喊道:
“父亲!”
萧百声皱着眉,又斥责了一句:
“喊什么!”
萧河笑着摇摇头,忍不住开口说道:
“大哥,你便信我一回,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原原本本的将所有事情说与你听。”
“切记,无论在这之后听见任何关于我与父亲的传闻,即便是死讯……你也不能乱了阵脚。”
此话一出,萧捷脸色猛地一变。
第77章 积怨
与萧河说的没有丝毫的差别, 晋王的调令午时到达役关城。
萧捷将调令大致的看了一遍,几乎与萧河描述的一摸一样。
原本心中还有几分不信,在此时也不得不信。
因着前一日有所心理准备, 萧捷没有耽误太久, 午时三刻便整顿好了兵马, 听从调令一路向西而去。
邱竟逸等一众反贼,一路逃窜至毛国边境,倘若使他们叛了国入了关, 再与纳塔吉等北境一众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邱竟逸知道的太多, 曾经更是在天凌身居要职。
如若他要卖国,毛国一众不可能不敞开大门接纳他们。
萧捷领兵走后的第二日,萧百声便收到时允钰领了天武帝的旨意,即日从凌天都出发前去协助晋王捉拿反贼的消息。
而所发生的种种,竟与萧河说的一字不差。
待到第三日,冯泽楷带领五千亲兵经过三凄门,于酉时三刻到达役关城外。
萧河提前半个时辰便收到了雀宁送来的传信, 看罢之后便将信纸烧了, 没留任何痕迹。
“冯泽楷?是……溧阳冯家那个冯么?”
晏宋背着手站在一旁,倒是显得好奇。
萧河神情未明,微微摇头:
“冯泽楷几年前还是一名街头卖艺的杂耍,听说耍刀耍到很好, 被路过的高阳毅看中,遂招揽了去。”
“他们此番前来, 虽是借着高家的由头前来接应,但……”
说到这,萧河不动声色的瞥了萧百声一眼。
“但是什么?”晏宋问。
萧河将手中燃尽那一小截信纸挥了出去, “十之八九是武帝的意思。”
听到这一声,晏宋一愣,倒是不敢说话了。
萧河盯着那点飘飞的火星,忽而想起前世时,所发生的种种。
高阳毅本就是武帝手中一条无恶不作的鬣狗,许多难办的人与案,皆安在了高家的名头之上。
武帝打了一手好算盘,本就有意借助此次温氏谋逆一事,除去萧百声。
毕竟这盘棋,温氏已经替他下去了一半,为了以后的君储聚力,又怎能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更何况,萧家五郎已与景王时钊寒成了亲。
魏家倒台之后,便是萧家一家独大。
而武帝疑心深重,唯恐萧百声另有谋算,想要簇拥时钊寒为帝。
如此一来,萧百声及萧捷等人,就不得不除之而后快。
所以上一世,冯泽楷领命而来,说是接应护驾萧北侯回京,实则是关上城门,施行屠城。
一整座城的人,全是萧百声与晏宋亲手培养起来的萧家军,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无一不被屠杀殆尽。
即便如此,萧百声死后还被冯泽楷扣上了通敌卖国的污名。
至此导致萧捷心生怨恨,欲联结晋王之手,意图谋夺帝位。
但谁知晋王时文州光有野心却无胆识,临近之时又被身旁的谋士轻易挑拨离间。
最终导致萧捷惨死的悲剧。
过往所发生的一幕幕,萧河记在心中已然十几年,一个字都不敢忘记。
萧河垂下眼眸掩盖住眼底的杀意,声音透着清清楚楚的寒冷。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
寮城以东,位临毛国与宿吴边界。
时允钰的军马刚刚抵达这一片混乱交错的边境,途中又杀几个纳塔吉派来的勘察兵。
时文州没出来迎驾,时允钰也不气,笑眯眯的下了马,甚至心情相当不错的与萧捷问了好。
因是在此之前有了自家弟弟的叮嘱,萧捷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终犹豫着并未怎么搭话。
但时允钰也不生气,将手中的马鞭递给下人,便只身一人进了营帐。
萧捷并未入内,只是在门口守着,却不断听见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动静不小。
一炷香的功夫,时允钰从里面出来,走时脸色倒是气的不轻,一阵白一阵青。
他们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诛杀反贼邱竟逸,然而邱竟逸用兵之计多为狡诈奸猾,就连萧捷也是几番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而他们身处毛国边境,距离纳塔吉不过数公里,一面要防备着纳塔吉,以此留有部分兵力回防寮城,应战之需。
另一面,又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邱竟逸等人,以防他们进入毛国边关。
一转眼,十日过去,萧捷只觉得自己像条快要累死的狗,每日在晋王时文州与闵王时允钰的调任下,来回奔走。
偏偏他还无法反抗其二人的命令,打仗多年从未有如此累过。
直至又三日的某个午夜,萧捷被人从梦中叫醒。
“侯爷!侯爷!醒醒!”
“出事了!侯爷!”
萧捷猛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床边的刀柄上。
“何事?”
他最信得过的下属官刘云神情慌张,步伐匆匆的跑了进来。
“侯爷不得了了!晋王他!通敌卖国了!”
听闻此话,萧捷一整个愣在了原地,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
晋王怎么可能通敌卖国?他乃是皇子啊!
等他赶到军营时,已然是火光冲天。
时允钰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在众多将领面前,面无惧色大声说这什么。
而他手中高举着的那东西在火光的照耀下,金光灿烂。
不是那龙令,还能是什么?
萧捷心中大惊,在这一瞬间明悟过来。
什么通敌卖国,不过是时允钰胆大包天拿得龙令之下行的一步险棋而已!
你要问他为何如此做的原因,倘若此事传回凌天都又当如何?
萧捷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这事即便传回凌天都,也已然来不及了。
难道这样的战场就只有一个么?答案已然明了。
时允钰是为了他四哥,而他呢?
他亦是为了他弟弟,乃至整个萧家。
在这刹那,萧捷明白了所有。
时允钰转过头来,于火光中瞥见萧捷那冷血的铁面,即便心中有所惧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大声喊道:
“萧将军,晋王时文州与纳塔吉勾结,包庇邱竟逸等反贼!”
“我有龙令在手,有先斩后奏之权!我命你即刻捉拿晋王!”
萧捷微微勾起唇角,从腰侧拔出利剑,对准了时文州。
在时文州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厉声道:
“还不快将反贼拿下!”
————————
那是一个相当混乱的夜晚,时文州带着他的部下几欲杀出一条路来。
时允钰看着他三哥远去的背影,却勒令他们不准再追。
众副将虽心中疑惑不安,却不敢多问。
上一个胆敢质疑闵王的人,已经死在了萧捷的刀下。
即便他们知道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阴谋,却不得不配合几位主角即兴演出。
萧捷不太明白时允钰为啥要放时文州一条生路,不过他也并不想多问。
谁知两人进了营帐,一直在外人面前端着的时允钰,肩膀瞬间塌了下来,猛地松了一口气。
瞧见萧捷颇为意外的神情,时允钰无所谓的笑笑。
“萧将军,还好有你在,否则计划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萧捷自然明白,时允钰放走时文州本就是有意为之,但并不知道这样做的用意。
没等他开口问,时允钰便藏不住的自己坦言道:
“再过两日,役关那便会传回消息。”
“不过你倒不用紧张,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与小弟,萧捷心中一紧。
“什么意思?”
时允钰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萧河没有告知你么?”
萧捷摇摇头,“小弟只让我听从龙令调遣,不要试图反抗,其余的并未多说。”
时允钰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收敛些说道:
“萧将军,那我也只比你好上那么一点。”
“这些事,可都是我那好四哥,与你那好弟弟共同谋划的。”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我们筹谋的了。”
萧捷皱着眉不语,心中的惊骇并不比萧河当初与他说那些话时少。
“七殿下,倘若你们输了,可就没有活路了。”
“你们怎么敢……”
萧捷的话没说完,时允钰便打断道:
“萧将军,这样贪生怕死的话倒是不应该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呀。”
“你知道我生母出身卑贱,幼时若不是有四哥护着我,我怕早就被深宫中的那些妇人生吞活剥了去。”
“我们不造势而起,就能活的长长久久么?”
“人生在世数十载,就甘愿活在皇权屠刀之下,窝囊一辈子么?”
听罢,萧捷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
“……确实不该。”
时允钰不在意的笑笑,“四哥要留老三一命,倒不是顾念着手足兄弟之情,而是……”
“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给他扣了一定通敌叛国的帽子么?”
“他与高阳毅皆是乱臣贼子,留他一命在,他觉得他往哪逃?又会寻求谁的帮助?”
听到这,萧捷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是疯了不成!”
高阳毅乃是军机大臣,手握重权,这样的污名可不是他们想扣就能扣的。
时允钰却并不在意的摆摆手,“还请萧将军放心,你以为凌天都就没我们的人了么?”
萧捷一瞬间错愕,时与钰却微微一笑:
“你恐怕不知,咱们的小高大人可是与自己的父亲积怨已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