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最大的无耻之徒
裴牧云与解春风依然用术法隐藏了容貌,普普通通地站在人群中,与其他观众一起聆听姒晴、离贰对神宫集会成功开幕的讲话,他们该鼓掌鼓掌,该欢呼欢呼,没有吸引特别的注意,颇有大隐隐于市的从容。
讲话快结束时,解春风从袖中取出准备交给离贰姒晴的请帖。
离家前吵吵闹闹被解春风一把收入袖中的小纸人们早就好奇外面的热闹,其中一个眼疾手快,竟抓住了解春风伸手入袖取物的机会,嚯一声跳起来,踩着其他小纸人一路飞奔蹦起,迅捷腾空,死死抱住了请帖一角,被没注意的解春风一起提溜出了衣袖。
小纸人抱着请帖倒挂悬空,第一眼看到的是主舞台上的姒晴离贰,见到熟人,尤其是在小纸人们的认知里是与它们同样有主人猫猫亲赐编号的小伙伴离贰,小纸人立刻开心招手,眨着圆墨大眼睛呼喊:“离离!阿晴!汝们看没看到吾等的主人猫猫呐?”
一语激起千层浪。
观众闻言,无不激动欢欣,四处张望寻找阁主剑侠在哪。
就站在小纸人身后方向的解春风裴牧云真是哭笑不得,他们隐瞒身份一是不想打扰集会正常举办二是两个人也想自由自在地逛一逛,如今被小纸人道破,倒也不好让大家期望落空,也就解除了术法,得来久久不息的欢呼。
离贰姒晴对视一眼,达成一致,两位素来诚信贴心的天疏阁员这一次竟不帮忙拯救阁主于水火,反而对观众们撩拨道:“请阁主上台给大家说几句,好不好?”
“好————!”
众人齐心喊出的一个好字震耳欲聋,又吸引了更多观众涌来,解春风赶忙让裴牧云上台,他自己则在下面帮忙工作人员维持秩序,避免大好日子出现事故。
越来越机灵的小纸人晓得自己闯了祸,怕被主人师兄训话,恰好裴牧云一路有求必应不停与热情的乡亲们握手招呼,因此走得慢,小纸人一个腾跃就跳到了主人猫猫肩上。
小纸人蹲在肩膀上仰望裴牧云,闪烁着圆墨大眼睛卖乖道歉:“呜呜呜主人猫猫,吾错啦,不要生气呐。”
裴牧云抽空点点它的脑袋,也没说话,但小纸人知道这是不生气的意思,立马又嘿嘿地笑起来,看到这么多人都喜欢主人猫猫,还惊叹它有多么聪明多么可爱,小纸人与有荣焉地得意叉腰,嚣张劲完全藏不住,还对观众们点评起来:“汝等夸得不错,但夸得不对呐!汝们记住,只有吾!是最聪明的!它们那些笨蛋还困在主人师兄袖子里呐,哼哼~笨呐笨呐~”
听着观众们更加稀奇更加稀罕的惊叹,裴牧云只是摇头笑笑,加快了脚步,心底庆幸月初掌握了蛇尾行动能变回双腿了,否则上台还得靠灵云借力。
解春风却笑得如沐春风,他已经记住了这只小纸人的编号,打算等回到观里就给它单独好好上一堂思想教育课。
裴牧云走上主舞台,被仿佛没有坑人的离贰姒晴若无其事地直接推到了舞台中央。
观众们眼尖,立刻就发现阁主了脖子上挂着一枚玉饰,像是白玉雕成的一片桑树叶?九州白玉主要产地有四处,偏偏今日天南海北的人来得齐全,大家顿时激烈讨论起了阁主戴的白玉究竟是哪疙瘩产的。
“错呐错呐!”小纸人摇头晃脑地大声纠正,“这是主人师兄的白龙护心铠~!是定情信物来的呐~”
裴牧云上一回听到这么多揶揄打趣性质的欢呼声,还是前世下雨天体育课有同学拿教室多媒体公放的相声视频。他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手上动作却快,拎起小纸人就塞进了袖子里。
观众们发出的声音从兴奋的期待迅速下落到依依不舍,裴牧云只当没听到,他的小纸人有一大半都是典型的人来疯,根本管不住,放外头不知道还会说出些什么来。
“大家好。”
简简单单三个字,立马就淹没在了群众激动的回应声中,裴牧云笑了笑,做了个往下压手的手势,大家也就配合地慢慢安静了下来。
可爱的人们。
裴牧云猝不及防被点上台,其实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但看着台下这些热情的朴实的人们,他情不自禁地想念起了家乡。
他定了定神,发自肺腑地诉说道:“今天,我和师兄来到这里,和大家一样,是想要见证被明樑帝下旨禁办的神宫集会的恢复,是抱着对我们的机术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的好奇,是想要……亲眼再看一看师父呕心沥血绘制出的天柱支架设计稿。
“也和大家一样,我和师兄被每一位机术师、讲解员、表演者的天赋、热情和理想所震撼。在这里,我想向上述所有人员,还有参与计划筹备这次盛会的每一位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表达由衷的敬意和感谢。”
观众们自发鼓起了掌,一些热情外向的观众呼喊出了他们的感谢,但忽然有人大声叫道“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是阁主!”,此言一出,顿时获得了山海般的附和,裴牧云原本欣慰的神色却逐渐凝重起来。
等到人群相对安静,阁主才又开口,却是说起了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九州之外,还有别的国家,还有广阔的天地。”
观众们因为困惑而逐渐安静下来,他们当然知道外面还有别的国家,但怎么现在说起了这个?
裴牧云郑重道:“我家乡的近代史,是一段屈辱史。在封建统治王朝的末期,我的家乡遭到了他国的不平等贸易倾销、毒品输入、殖民洗劫与侵略战争,大英帝国、美利坚合众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沙俄、葡萄牙、德意志帝国、日本帝国、意大利王国、奥匈帝国、荷兰、比利时……他们用先进武器逼迫日薄西山的王朝统治者签下一张张不平等条约,洗劫九州的黄金白银、古董文物,侵占九州的自然资源与山河土地,奴役屠杀我们的人民。
彻底安静下来的观众们被震惊得鸦雀无声,远处展区的热闹仿佛不真实的背景,即使是早已听阁主讲解过家乡历史的天疏阁员也都默默握紧了拳头。
“其中,从1931年9月18日,日本纳粹帝国发动九一八事变开始算起,直到1945年9月2日结束,整整十四年,我的家乡被日本纳粹全面侵略,他们占领了大半个华夏,屠杀了我们3500万同胞,在南京和旅顺制造了两场大屠杀惨案,但他们犯下的战争罪行远不止这些,活体病毒实验、活体细菌生化武器实验等等反人类暴行,触目惊心。
“在这个山河破碎的时刻,一些人们发现了一颗红色的火种,这颗火种契合了他们要拯救同胞于水火的信念,因为那颗火种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是真正的自由和平等,他们向这颗火种学习,自身也成为了火种,这些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势团结了每一个不愿再忍受侵略和压迫的同胞,最终,他们团结了全国人民,赶走了侵略者,赢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建立了新的国家,这个新国家在过往侵略者们的疯狂抹黑、敌视与封锁中,一步步带领百姓摆脱了贫困,走出了落后,获得了尊严,和平地创造出了一个个被认为不可能的奇迹。
“没有他们,就没有我在和平年代的出生,就没有我接受教育的机会,就没有我学习并认同的那颗火种。
“我并不会妄自菲薄,我感谢所有人对我的认可,但事实是,我的火种来自于他们,是他们的思想为我指明了道路,是他们的坚毅为我扫清了迷茫,所以我将这些这个九州不曾经历的“历史”与他们的思想详细地记录下来并教授给每一位天疏阁员,因为他们才是我最应该感谢的英雄。”
在场的所有天疏阁员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尽管他们不曾经历,但那段从绝境走出希望的历史值得他们由衷敬佩。观众们也被阁主的讲述振奋起了精神,对那段历史又好奇又害怕,也有人注意到了阁主的重音是落在我字上,对阁主接下来要说的话生出了更多好奇。
裴牧云看向观众:“而我,我掌握着他们不具备的修为——这样一种足以颠覆山河的可怕力量,我所做面临的困难也不远远比不上他们当时面临的山河破碎的危局,但这仍然是一场困难的斗争,是加入天疏阁的每一位阁员,是以各种方式参与了这场斗争的每一个生灵,是在战火中存活下来的每一位普通百姓,是你们证实了你们自身的伟大,如果有谁值得感谢,那就是你们自己。在此,我向各位同道、各位同胞献上我最诚挚的感谢与赞美。”
掌声与欢呼简直像是要掀翻场馆顶棚,阁主的话让他们回想起了战争中的艰难与绝望,许多人忍不住饱含着热泪,不仅仅是被阁主的话感动,也不仅仅是后怕,而是他们近来满足的生活和眼前奇幻的场馆竟然已经让那段苦难回想起来都恍若隔世,他们突然意识到了九州究竟迎来了怎样的巨变。
“而另一个原因是,斗争仍未停止。”
裴牧云这一句话,让无比雀跃的观众们又困惑起来。
阁主这什么意思?
裴牧云继续道:“直到我离开我的家乡,距离纳粹日本战败已经过去将近八十年,日本政府仍未承认战争罪行,他们的领导者仍在参拜供奉日本纳粹战犯的靖国神社,日本纳粹残余势力仍在修改历史洗脑他们的人民,以至于他们无法真正的反思侵略,因为虚假历史叙事、伪反战思想灌输与反战败文化商品的盛行,他们甚至普遍以受害者自居,无法认识到侵略与屠杀是多么可怕的罪行。
“而其他那些‘相对情节较轻’的侵略者甚至不会提起对我的家乡的侵略,因为他们自诩为更高等的文明、更高级的种族,熟稔着动用他们的双重标准,将我家乡的血泪史美化为他们的文明传播史、宗教传播史甚至是荣耀的航海大冒险,却将我们自古以来记录历史并以史为鉴的行为抹黑为野蛮的‘仇恨教育’。
“在我家乡建造的新国家式微时,他们出于傲慢,嘲笑我们的落后,选择性遗忘我们的落后正是由于他们的侵略,依然以高等文明种族自居,我家乡的一些败类也被他们收买,大肆宣扬华夏种族落后论。
“而当我家乡建造的新国家一步步走向强大时,他们出于狭隘,编造我们的谣言,用一个个他们自己曾经对他们的人民做出但不存在于我们历史中的骇人听闻的事件,塑造出一个野蛮低等的庞大怪兽,以愚弄他们的人民。
“此时此刻,我说出这些,并不是对这些国家的仇恨,也不是说这些战争也会在这个世界发生。无论我们如何和平发展,都必须防备战火从外面烧进来,更要防备看不见的战火从内部烧起来。
“我最为尊敬的一位英雄,在抵抗日本纳粹侵略的十四年间,曾在延安建立了一座以日军战俘为主体的日本工农学校,对遭受日本纳粹政府军国主义洗脑的日本军人进行思想教育,重新唤醒他们的良知,让他们认清自己犯下的战争罪行。那位英雄为这所学校的题词是这样写的:日本人民与中国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个敌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与中国的民族败类。
“时至今日,他的胸襟与远见仍然触动着我,我的家乡仍然深深怀念着他,老百姓认为他的出现就像是太阳,照亮了华夏山河沦丧的至黑时刻。我的家乡始终不曾屈服,是因为见证了我们的太阳早已升起,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一个指引资源运船与侵略航母的灯塔,我们过去不需要,现在不需要,未来更不需要。
“这也是为什么我说斗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我们要时刻警惕落后的封建宗族礼教思想势力的卷土重来,而在未来,还要警惕资本主义创造出的一个个个人主义思想商品的虚无解构。
“我们在和平发展的同时,没有必要被周期性发动侵略的其他文明局限了眼界,我的家乡对月亮的探索研究就是天疏阁的榜样,哪怕我们存在于不同世界,仍然要以天庭众神的胆怯退缩为教训,他们本应该走出这片天地去探索宇宙,却建起了天上朝廷龟缩其中,成为落后、迂腐、封建、教条的腐臭标本,天疏阁绝对不能沦落成他们那样,我们要用机术的力量走出去,去探索无限的可能,也许,终有一天,我们能够看清所谓创世神的真实模样。
“不过,明确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并不代表我们可以去否定次要矛盾的存在,人民是由具体的人组成的,天疏阁必须始终做到实事求是地为人服务。法网是监督天疏阁的底线原则,而百姓对你们是否认可,取决于你们做了什么、是怎样去做。”
这段显然是对天疏阁员所说的话,阁主的语气近乎有些严厉,解春风帮忙维护秩序,运修为于耳,全程倾听着牧云心跳,他知道牧云这些话并非意在教训,而是带着深切的激动与期许。
说完这番话,裴牧云看向观众,语气就自然而然地变回了温和缓和了下来:“最后,我希望,并衷心祝愿,神宫集会将一直举办下去,用机术的不断发展,切实地提高九州生灵生活水平。谢谢大家。”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席卷了场馆,解春风赶紧上台接他师弟,顺便给离贰姒晴一人送了两封请帖。
八卦,无论在何时,都是最吸引九州人民的。
很多观众还在鼓掌,却不耽误扯着嗓子问八卦:“什么请帖?!”“红的!成亲!他们要成亲了!”“是玄真观办喜事吗?!”“阁主剑侠!是什么请帖?!”“阁主剑侠是不是要成亲?!”
“给俺一张!俺也要去!”
最后这一声大喊逗乐了所有人。
解春风对声音传来的方向拱了拱手,坦荡笑道:“我与牧云今晚成婚,只请几位老朋友小聚,这位贵客,就请恕我们不招待了。”
出乎解春风和裴牧云的意料,观众们更热情了,祝贺的欢呼、大喊的道喜声和裴牧云讲话结束时一样高,有些人平日喜事说惯了,大喊出的道喜词里还来了句早生龙凤,又引来一阵阵笑声。
解春风却不幸想起小纸人们的小猫猫和小龙龙之辩,裴牧云通过神魂察觉到了师兄正在回忆的尴尬时刻,一声轻笑,把观众们看得不知不觉都轻了声。
察觉到观众们声潮减弱,裴牧云携师兄上前,对观众一拜行礼,感谢大家的祝福,双双道了一声:“多谢。”
起身后,裴牧云告别道:“各位继续前行,我们先走一步。”
观众们发出的声音从开心的祝贺迅速下落到依依不舍。
有观众大胆问:“阁主剑侠去哪儿?”
解春风与裴牧云对视一眼,解春风笑着解释:“我与牧云今晚成婚,备了些媒人礼,去给迦陵叔的衣冠冢扫墓。”
观众们发出理解的声音。
却来不及反应,下一瞬,两位大仙身影就如被风吹散的云雾,消失不见了。
在场所有人在这一瞬都感受到了同样的怅然若失。
但随着工作人员的引导分流,场馆很快又热闹起来。
*
是夜,玄真观。
正如解春风所言,虽然这是一场天下人无不祝贺的婚礼,消息通过水镜迅速传遍了九州,山下的芙蓉村从傍晚就开始为他们放烟花,但来到玄真观的宾客却并不多。
离贰和跟来的闻人去病,姒晴和她带来的秦无霜,敖昆,闾丘道长,玉阳道长,镜清先生,乌老猿,白牡丹,黑白无常,阿藕,共工。就这些新老朋友。
裴牧云和解春风牵着红绳结走进流瀑亭,在猴叔的主持下三拜成婚。
交杯酒喝的是解春风在鸿蒙时代收集的灵泉之一,他开玩笑取名叫云笑泉,因为牧云爱喝,喝了会微笑。裴牧云沾了舌头就尝出来,对师兄缱绻一笑。
时至今日,解春风依然会因为师弟的笑颜心如擂鼓。
他俩在笑,在场的人却想哭。
这夜月如弯钩,山下的烟花仿佛没有停过,机术院改良的异种无烟烟花一朵接一朵绽放在夜空中。
众人在玄真观景色优美的后院中观竹赏月饮泉,本该是人间乐事。
秦无霜忍不住道:“你们这样决定,难道不是正遂了姬肃卿的意?!”
她没料到自己竟也会生出不舍的情绪。
这或许是因为敖昆来时告诉她黑蛟已被他亲手处决,解了她的心烦。
又或许是因为新国家的许多举措使她仔细准备的许多提案都成了一张废纸。
比如自古以来民间女子超过十四或十五岁没有出嫁就要对家庭征收五倍甚至更高人头税的苛政(女子年十五不嫁,五算),这一条,她是想要提议废除的。因为在战争中,她跟在姒晴身边,姒晴坚持与战士们同吃同住,她不得不一起,才意识到这条收不上多少钱的税收政策影响有多么深远。
她不是什么盛世公主,更不算是顶级权贵之女,她从来认为是自己打拼出的宰将高位,却到底从没进过穷人门户,在她眼里,那些穷人愚蠢、野蛮又充满市井气,所谓治民之道,天下读书人心里都明白,就不能对穷人们太好,太好会养出刁民,却也不能对穷人们太坏,太坏会造出暴民,掌握平衡,不过如此。
秦无霜当然知道这些穷人得交税交租过得贫苦,可是她明明天纵英才,有时下凡历练升迁却比他人慢,也有她的不容易,那些刁蛮的穷人难道会体谅她在利益交换中不得不做出的权益之计?当然不会!那就谁都不必体谅谁,各自都能心安理得,岂不妙哉。名义上的仁义文章自然是要做的,这种谁当真谁傻的东西,不过是用以鉴别能否成事的器。
直到她亲眼见到那些穷人欢天喜地地迎接天疏阁军的到来,直到她跟在姒晴身边当真耐心去听那些穷人诉说的苦衷,用难听懂的土话诉说他们吃不起官盐,冒着坐牢甚至掉脑袋的风险买私盐,舍不得用油,炒菜时用猪皮上挂着油脂的那层下铁锅蹭一圈就算沾了荤腥,被赋税逼得不得不卖儿卖女……
她终于意识到,高居庙堂的那些年,她翻云覆雨间使出的那些权益之计,一个举动就能轻而易举碾碎一大片数字打击政敌,那些数字的背后,却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的挣扎着生存的穷人家庭。
她亲眼见到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不再只是一个个用来计算税收的数字人头,她真正明白了他们都只是想要拼命挣扎着活下去,从前的她食不厌精地站在高地上,挑剔他们在道德上不够高贵。
而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姐姐对她的不认同并非没有道理。
可她不知道她对这些穷人们的同情能够维持多久,她很清楚,一旦看到这些穷人暴露出市侩、愚蠢、粗俗不雅风的一面,她必定又会心生厌恶,没有办法,穷人就是这样的。但穷人们仿佛在新国家成立的一夜之间改变了。穷人竟然也会讲理,穷人竟然也能不刁蛮,竟然还真的有不少穷人家女子愿意读书。
新国家直接取消了土地税收、提出女子能顶半边天支持女子工作、推动女校入学率、以法律规定了不许买办包办婚姻。
秦无霜并不认为是自己的提案过于保守,她是考虑到了可行性,考虑到了穷苦之地与礼仪之乡的差别,才做出这样初步的提案。她唯一的错误在于,她完全错估了这个新国家可以称作可怕的动员能力。
这样一个国家是外敌无法摧毁的,要毁灭它,必须是从内部由下至上的离心离德——只有分裂这些团结的人民,才能从根本上消除这种动员能力。
她亲眼见证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一家一户地劝说家长让女孩入学,她意识到,至少眼下,她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国家的毁灭,所以她才会接受监督的职责,为这个国家付出她的努力。
但她还是没有料到,当一切改变的源头将要离去,她会如此的不能接受。
“我们两个,对现在的九州来说,已经太‘庞大’了,”裴牧云平静地对她解释,“而且,我始终认为,掌握翻天覆地的修真能力的个人,如果不将这种能力贡献出来,切切实实地为生产力做出贡献,还沉浸在成仙、独霸天下、一剑荡灭十四州等等诸如此类称王称霸的语境里,不主动站出来背负起责任,甚至还要指责百姓不够崇拜,那无论这个人被歌颂得有多么不食人间烟火、仙气飘飘,究其本质,也不过是一个最大的无耻之徒。”
再不走,飞升在即。
他们从来不想成仙,也不喜欢被摆布。
裴牧云看向解春风,解春风接口说下去:“所以,姬肃卿做出圈套,实际上还是为和他一样身具灵脉可以修真的人索取特权,而我们做出这样的决定,正是因为灵珠子已经成为了民用能源,渗透了百姓的方方面面。这两者看似相似,实质上截然不同。”
解春风看向裴牧云,裴牧云做结论道:“这是一个万象出新的大变革时代,它的出现是因为改进版灵珠子的出现,希望我们,能够为九州带来一个稳定发展的灵珠时代。”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无法反驳。
秦无霜看着这两个圣愚之人,既想要疯狂地要求他们留下来,又想要冷酷地揭露他们在发疯。
多少人散尽万金求成仙之法,这两个却对得道飞升避若蛇蝎。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而是依偎着姐姐,望着夜空中的烟花。
姒晴用指腹为她擦去远处的竹叶不识相掉在她脸颊的露水。
黑白无常靠在一起,在生气离别面前,没有言语地和好了。
白牡丹在各地巡回教授警司玄真剑法,祂第一个离开,然后陆陆续续的,宾客们一个个离开了。
猴叔拄着拐杖回屋前,背对着他们,一改慈色,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走时,要是不带上我这个土埋半截的老东西,我就在这走,横竖,守个空院子干什么!”
风云当即齐齐一跪,求猴叔收回此言,但不论他们如何请求,猴叔都铁了心,算是与猴叔这些日子的境遇对了掉。
最终,次日一早,他们还是带上猴叔踏上了最后的旅程。
第222章 一对蝴蝶的告别
他们先去了最南边,在海角城安置了从鸿蒙时代带回来的息壤,向乌老猿、敖凌和鱼岩扉交代了息壤效用,这是高层一致同意的决定,为日后发展旅游做准备。
然后转头向北,他们去拜访了江南剑塚,看望了章剑客的剑,接着去了东莱城,替师父吃一碗打卤面,也拜访了修复中的鎏金黑城,恰好白牡丹在这里教授警司玄真剑法,一些孩子们拿着木棍在边上学着比比划划,互相呼喊着吃我的玄真剑法、本玄真剑修岂会输给你之类的大话。
打着打着较起真来,眼看就要演变成真架,那个先动作过火的孩子手里的木棍却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气冲冲地抬头一看,却瞪大了眼睛。
碧眸、漂亮、背着剑,这是阁主!
既然阁主在这里,他偏过头一看,果然,金眸、白发、帅剑客,这是剑侠!
完了完了。
正惊慌得腿都抖了,却听阁主对他们说:“想当玄真剑修,就要记住,我玄真剑修从不轻易出剑。”
剑侠拿过他的木棍,在他们屁股上一人轻轻打了一下,接口道:“玄真剑修必须记得自己出的每一次剑和为什么出剑。”
看出阁主剑侠轻拿轻放的态度,他就是像对付爹娘一般,明明不疼,却故意捂着屁股喊哎哟,然后才傻笑问:“那俺要是都记得,就能当玄真剑侠不?”
“哟,口气不小,”剑侠笑了,“能,怎么不能?先把玄真心法给背了。”
他苦了脸:“这玩意咋还背书呢?不背行不行?”
剑侠虎下脸:“不行!还有,学堂作业不做完就出来玩的,也不教。”
不愧是大仙!
怎么连他作业没写都知道!
他赶忙往家里跑:“我做!我这就去做!”
狂奔的孩子们没发现,他们身后的阁主和剑侠在笑。
猴叔蹲在解春风肩上,笑完了,一人背后打了一轻巴掌:“多大人了,还吓唬孩子。”
解春风和裴牧云顿时都正经了起来。
再折往西边,直入蕃德藏州,再又穿过无人区上西域柱州,每经过一个沙漠,裴牧云和解春风都会寻思,究竟哪块沙漠是他们打碎的大蟹留下的?但沧海桑田,时移事迁,无论他们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找到当年的痕迹了。
抵达天柱不周山时,巧的很,正是端午节,五月初五。
“猴叔……”
“猴叔……”
已经禁不住山域寒风的猴叔被解春风揣在衣襟里,看上去是那么衰老瘦小,让解春风和裴牧云都湿了眼睛,欲要再劝。
猴叔却摇了摇头,哀求般道:“你们不能让我再看着两个走,独留我一个在世上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们已无法再忍心张口。
解春风与裴牧云相视一眼,微微点头,含泪而笑。
这就是最后了。
这是他们的选择。
忽然,九州各地,从北到南,无数生灵都发现天上出现了如白日星河一般的混合了深青色与莹白色的修为灵力。
下一瞬,他们感受到天地一震!
正当他们疑惑发生了何事时,九州所有修士精怪都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气像疯了一般拼命涌向西北。
人们也发现了灵云如海浪般地向西北奔去。
西域柱州,天柱附近的人们也顺着灵云涌动的方向好奇看去,竟惊讶地发现——天柱不周山已然完好无损!
丝毫没有缺口裂缝。
人们无比惊喜,是什么机术师发明了什么方法补全了天柱?怎么也不先用水镜广播通知一声?
但惊喜很快变成了惊吓。
随着天疏阁的水镜广播,整个九州都陷入了浓烈到几乎化成实质的悲伤。
阁主剑侠主动远赴西域,补天柱牺牲。
世间再无风云。
然而,就在水镜广播播完后不久,天地间忽然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将人们从悲伤中解脱了出来。
“九州无恙,双蝶永生不灭;但若法网破碎,天道将焚火燃蝶,唤我重归。”
人们抬头看天,只见从天外飞下一对蝴蝶,一开始人们并不多么惊异,但逐渐意识到它们明明只有巴掌大小,九州各地的人们却都同时看得清清楚楚,这简直比《鹅笼书生》还要离奇。
它们都是雄蝶,一只表青内白,一只表白内青,成对翩飞,倏忽便散入世间,一开始是出现在青城山附近,后来又有人在江南看见了它们。
这对蝴蝶被起名为牧春蝶,定为国宝,蝶踪飘渺遍布九州,所到之处灵气便追迹来,因此各地皆盼蝶一顾。
牧春蝶与剑仙裴牧云、剑侠解春风一起,成为了九州新的传说。
*
解春风没有料到自己还会睁开眼。
惊呼尖叫声让他即刻警醒过来睁开了眼睛,第一眼见到的却是缩了水的少年裴牧云。
而少年裴牧云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盯着看着距他一步之遥的外公和疾驰而来的豪华跑车,创伤回忆发作无法动弹。
解春风立刻意识眼前发生的正是他牧云神魂中看到的回忆!
来不及思索,解春风弹指就是一道剑风,裴牧云仍未缓过劲来,却也下意识送了一道剑风出去,两道剑风彻底改变了豪华跑车的轨迹,没有像裴牧云记忆中那样横扫人行道,而是彻底撞进了远处转角的路灯。
隔着老远,解春风运修为一看,人还没死,脊椎粉碎性骨折,大脑正在肿起来。
想到这祸害本来要害死许多无辜百姓,解春风就觉得也不必去管它,他已经听到有路人像牧云曾解释过的那样“报警”了,还是安慰牧云要紧。
“牧云?牧云?没事了。”
“师兄!外公!”
裴牧云回过神来,一阵后怕,一手去扶外公,另一手下意识握住了师兄的手。
外公劫后余生,哎哟一声,捂着胸口。
他们原本是刚从对面的停车场出来,过马路去超市买菜,不料遭此横祸。
裴牧云见外公难受,赶紧让师兄帮忙,火速背上外公回了停车场,上车找出药给外公吃了,外公缓和下来,靠着椅背休息。
裴牧云这时才想到监控拍到一身古装打扮的师兄突然出现的问题。
却此时,解春风哎哟一声,衣襟忽然鼓囊起来,他从里头掏出一只幼猴。
裴牧云惊讶:“猴……叔?”
作为生态与进化生物学系的退休教授,看到陌生男子怀里掏出一只黄山短尾猴幼猴,外公激动的血压都上来了:“国二、国二!”
黄山短尾猴,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正要和外公解释,裴牧云的卫衣忽然一重,掏出一看竟是他放在幻境中的青莲魂灯,魂灯华光一闪,车里就多了一只绿孔雀和一个小男孩。
解春风目瞪口呆:“迦陵……叔,师父!”
外公更是目瞪口呆:“国一!”
裴牧云自认能够理解外公的激动。
绿孔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极度濒危。
一言以蔽之,牢底坐穿兽。
裴牧云赶紧把要冒头的小纸人们用灵气塞进了衣袖最深处,打算给外公解释解释,却发现外公目光炯炯地瞧着正在拿翅膀拼命扇打小男孩的绿孔雀,露出了欣喜的目光,嘴里念叨着:“繁育有望了啊。”
绿孔雀浑身一激灵,警惕地看了看陌生老头,终于不再和说死就死的老友干架,而是钻进了小男孩怀里。
小男孩得意地倒摸孔雀毛:“哟,不打我了?”
解春风眼疾手快抱过了抬起翅膀绿孔雀,自己挪到后排座位中央充当物理隔离,把绿孔雀尊敬地放在了另一侧:“别!迦陵叔,迦陵叔,冷静,您也知道他脾气,您别和我师父计较。”
幼猴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让他们打,多少年了都这么过来的,多新鲜呢。”
目睹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开口说人话,外公捂着心口又是一声哎哟。
打算用自己白龙神兽的身份留下好印象的解春风立即止住了变身的欲望。
半小时后。
裴牧云终于解释完一切并且介绍了所有人,在此期间,绿孔雀还变成了异域风情的漂亮小孩。
外公竟意外地接受良好,他第一眼就看向了幼年形态的望星归和释迦陵道谢:“牧云托您二位照顾了。”
幼年形态的释迦陵局促点头,幼年形态的望星归笑眯眯道:“嗐,这么好一孩子,让我白捡了徒弟,倒该贫道谢您精心栽培。您别见怪,他不是不尊重您,他这人怕生。”
释迦陵冷脸瞪人,但望星归仗着两个徒弟在场是一点不怕。
“听您口音是大连那边吗?”
“贫道是东莱人。”
裴牧云插嘴解释:“相当于咱们烟台。”
“哦,倒也近,我东北人。”
“东北什么城?”
“哈尔滨城。”
“惭愧了,贫道竟未有幸踏足。”
裴牧云插嘴解释:“您去过,就是您建鎏金黑城的地方。”
“哟,那倒巧了。”
与望星归有来有回地聊着,外公下一句忽然找向了解春风,眼睛却瞧着裴牧云:“牧云,这位‘师兄’是你什么人吶?”
他老人家眼睛雪亮,知道自家孩子素来不爱跟人打交道,跟谁都是礼貌彬彬敬而远之,跟这位师兄却是如此熟悉,身体语言就更亲近了,必定不是那么简单。
解春风刚想张嘴,熟知外公厉害的裴牧云就已经老实招了:“这是我男朋友。”
“哦。”
解春风看不出这位长辈喜怒,赶忙补充说明:“外公好!其实我和牧云没有年纪差距,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绝对不多!是两小无猜日久生情!”
幼年形态的望星归及时补刀:“那是可久了,谁都瞧出来了就他俩自个儿没瞧出来,几百年了,愣是愣着,费劲。”
外公又哦了一声,这才看向解春风。
外公礼貌问:“你爱吃什么?”
解春风怀疑老人家没听清:“那个……我是牧云男朋友?”
外公失笑:“男朋友就没爱吃的了?”
明白了其中意味,解春风立马精神万分:“我吃什么我都爱吃,我不挑食。”
生平第一次见大徒弟连说话都打秃噜瓢,望星归捂了眼,没眼看。
裴牧云主动道:“我知道他爱吃什么。”
“那行,”外公开了车门作势下车,“各位远道而来,就车上这休息,牧云,跟我去买菜。”
但解春风一秒换上了裴牧云曾经拿他当换衣人偶变出的其中一套现代衣服,表态要跟着去提东西,师父和孔雀也都好奇要去,最终走进超市时,解春风一手抱着一个漂亮小孩、裴牧云卫衣口袋里藏着猴叔搀着外公,一行人赚足了回头率。
外公也是从小帅到老的中苏混血老帅哥一枚,被人看习惯了,毫不在意,对裴牧云笑说今日劫后余生,要奢侈一把,给家里妹妹买大闸蟹吃。
解春风通过神魂问外公家里妹妹是谁?裴牧云用神魂回答就是说他外婆,他外婆是本地人,爱吃大闸蟹。解春风恍然大悟,原来是老伴之间的情调。
裴牧云牵着好奇的师父与迦陵叔去看旁边的小龙虾池,解春风则用堪比研究剑招的认真仔细倾听外公讲解如何选择大闸蟹,这个问题关乎他未来的生存与地位,不可小觑。
忽然,裴牧云解春风望星归释迦陵同时神色一凛!
他们都感受到了原本不存在这个世界的气息骤然出现在了西北方向。
裴牧云与解春风的修为瞬间从上海寻踪到了帕米尔高原,找到了气息出处。
竟是灵气。
这里怎么会出现灵气?
裴牧云霍然明白过来,这是——灵气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