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嬷嬷
今日无需施针, 姜离给崔槿诊脉完,未等白敬之出现,便与裴晏一道离开了公主府。
走在?半路,裴晏催马在?车旁道:“今日一早去的?侯府查问, 孟侯爷和夫人都不知?此?事, 她的?侍婢兰雪也全然不明, 钱氏说,自孟湘十岁以?后,逢年过节都给她不少体己银钱, 孟湘懂事,并不铺张,但她也只以?为孟湘能攒下个千余两银子就不错了,五千两实在?想不到。”
“但钱庄五千两银子既存下, 那必有?来处,今晨令侯府侍婢点数了孟湘的?遗物,发现她小?库房之中?, 一批陈年旧首饰玉器竟不见了, 问侍婢, 那侍婢只道自己不知?情, 问孟湘的?乳娘吴妈妈, 吴妈妈也说她没?见过那些东西——”
姜离掀着帘络, 扬眉道:“是?孟湘拿去当了?”
裴晏道:“极有?可能,已让人去查了, 不日应有?眉目。”
姜离心底疑窦更甚,“怎会如此??高门大户人家的?东西多有?徽记, 即便是?存入库房落灰,也不可能轻易典当贵重之物。”
裴晏语气深长, “但极巧,那些不见之物正好都没?有?孟家徽记。”
姜离又问:“那些东西价值几何?”
“算下来也只值两千两,远不到五千之数,并且这些银子并非一次存入,是?最?近三年断断续续存进?去,尤其今年,前?后存入了三千两银子。”
裴晏说完,连怀夕都瞪大了眼睛,轻声道:“姑娘,三千两银子得有?多少啊!”
姜离摇了摇头,又问:“孟湘可还有?别的?银钱来源?”
裴晏道:“明面上再没?有?,尚在?查。”
姜离放下帘络,靠着车璧沉思起来,想了想,她又掀帘,将昨夜在?侯府所闻道来,裴晏听完道:“前?月出事,后一月说亲,确没?有?这般道理,若是?如此?那眼下所查方向更无错,我已命人查所有?赴宴之人在?去岁五月十七前?后的?行踪,若还有?人和去岁的?案子有?关,或许离真相便不远了。”
姜离这时又想起付云慈所言,“还有?一处疑点,孟湘碰菊花便会不适,严重时会起风疹甚至晕厥,但赴宴那日,她插花时自己选了菊花。”
裴晏凝眸道:“此?事查问过,并且我们问了楚岚,楚岚说她当时提醒过孟湘,但孟湘说只三两枝用作花艺,并不碍事,后来孟湘嗓子不适,但和以?往相比并不严重。”
“但若她嗓子无碍,那之后她便不会返回?花棚。”姜离疑惑一瞬,又问:“那相思子可有?线索?”
裴晏摇头,“尚无线索,当日垮塌之地已搜遍,没?有?找到任何药瓶纸包等物,多半被凶手带走了,当夜我们虽搜了身,却主要在?查耳房地龙的?痕迹,公主府那边,我们扩大了问证范围,看看有?何人提过去岁观梅楼滑雪受伤之事。”
姜离默了默,“我总觉得,这案子关键或许就在?孟湘自己身上。”
裴晏语声徐徐,“我也做此?想。”
微微一顿,裴晏又道:“祖母这两日轻省了不少,昨日新换的?方子她用的?也好,多谢姑娘费心。”
姜离本要放下帘络,一听此?言,她直直看过去,“裴大人客气了,大人付了诊金,昨日裴老夫人还招待的?颇为周到,是?我不好意思才对。”
裴晏目光悠悠落在?远处,兀自道:“祖父在?城外清修,祖母病重后大半年都不曾出门,她其实极喜热闹,这半年来除了我少与旁人言谈,难得与姑娘投契,姑娘看诊之余还陪祖母说话,祖母自是?极高兴的?。”
裴晏一脸波澜不兴,姜离盯他片刻,道一句“裴大人果?然孝道”放下了帘络,她靠着车璧深吸口气,定?定?的?想,那透花糍是?巧合,一定?是?巧合!-
至岳府时已近酉时,酝酿了一整日的?冬雪此?刻簌簌而落,下得马车,岳府门外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架,正是?郭淑妤的?马车。
叫门入府,门房小?厮带着二人入内院,没?几步便见郭淑妤迎了出来。
她先欠了欠身行礼,又对姜离道:“薛姑娘,我本想着明日去请您过来给伯母再看看,没?想到今日您便来了,快请快请——”
姜离道:“你怎么?在?此??”
郭淑妤道:“你前?日给伯母看过之后,伯母的?眼痛缓了许多,我这两天?不放心,便过来瞧瞧,今日伯母眼角红肿已经全褪了,你看了就知?道。”
姜离点头,又上下打量她一瞬,“你如何了?”
郭淑妤面上仍多有?憔悴,但比第一次往薛府求助好转颇多,她叹然道:“多亏姑娘,这几日夜里睡得好些了,可还是?做梦不停,往日是?梦见盈秋,这几日,则多是?梦见湘儿,湘儿死在?我面前?,我真是想起来就害怕——”
她说着红了眼眶,眼看要进?门,又赶忙擦擦眼睛提起精神,轻声道:“伯母还不知道湘儿的?事,湘儿和盈秋关系好,她老人家也十分牵挂湘儿,若知?道湘儿也出了事,必定?又是?一场悲痛,等她眼睛大好了再说。”
几人先后入上房,便见岳夫人已在上首位落座相候,她今日拄着拐,但看人时视线清明了许多,寒暄几句后,姜离开门见山道:“夫人,今日来除了给您复诊,还有?一事想问问您,去岁岳姑娘的?案子初定?前?后,可有?人与您说过案子进展?”
岳夫人看向郭淑妤,“自然,当时多靠淑妤打探消息,哦对了,湘儿也来过几次,多亏她们两个,否则当时老爷病着,我也六神无主,还真是?抓瞎。”
郭淑妤若有?所思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这时裴晏道:“当时岳姑娘的?案子定?下之后,你们可知?案子里还有?何未尽之疑问?”
郭淑妤与岳夫人对视一眼,郭淑妤道:“知?道啊,那凶手临死之前?又翻了供,但幸好当时快行刑了,金吾卫没?有?信他的?鬼话,除此?之外,就是?盈秋几件遗物尚无下落,这一点我们也是?知?道的?……”
岳夫人跟着点头,显然,她们并不知?道岳盈秋验尸时的?异象和凶手为自己分辨的?证供。
时隔一年有?余又问起岳盈秋的?案子,岳夫人到底生疑,“怎么?了?这案子定?了一年,凶手也已经行刑,莫不是?有?何岔子?”
裴晏道:“只是?每年例行的?核查旧案罢了,夫人不必担心。”
岳夫人“哦”了一声,叹气道:“其实去岁,知?道那凶手临刑之前?翻供,我心底也起过质疑的?,但盈秋的?耳坠出现在?凶手家里,这是?板上钉钉的?铁证,我便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这一年多,家里变故横生,幸而有?淑妤家里帮忙,哦还有?湘儿,如今又请您帮我治眼睛,我每每想起便觉无以?为报。”
郭淑妤微笑道:“伯母见外了,我们几个一起长大,怎么?也算您半个女儿,这些都是?应该的?,湘儿和我想的?也一样。”
岳夫人唇边浮起淡淡笑意,“总之我都记在?心底。”
姜离见状,起身为岳夫人复诊,见眼赤恢复良多,又为她施针,两刻钟后,叮嘱岳夫人继续用汤液,再安心静养便算复诊完了。
郭淑妤有?心瞒着孟湘之死,姜离和裴晏不好多言,告辞出来时,郭淑妤指着院内几盆青葱翠绿的?矮松盆景道:“那几盆矮松就是?前?岁伯父过寿时湘儿送的?,短短两年,已物是?人非,昨夜我梦见湘儿,竟是?回?到侯府在?城外的?庄子。”
她语调悠长,姜离和裴晏都不禁放慢了脚步,便听她继续道:“其实前?几年起,我们一起小?聚的?时间便少了,去岁五月秋游前?,也只在?前?年中?秋之后,我们同去侯府城外庄子上聚过一次,那是?仲秋,我们一行六七人在?她庄子上住了两日,如今想来,那竟成了最?后的?欢愉时光,那次湘儿准备的?极周全,调了许多人手前?来帮忙,我们在?庄子上赏月吃蟹,去放河灯,还去打猎野餐,好不趣味……”
她越说越感慨,似陷入回?忆难以?自拔,这时裴晏道:“孟湘平日里可曾私下行商?”
郭淑妤一愣,“行商?侯府自己的?产业不少,但有?专门的?管事打理庶务,她堂堂侯府大小?姐怎会让她碰那些俗物?也没?听说侯府让她学这些。”
顿了顿,她犹豫道:“不过这些我不太清楚,大人何不去问问侯夫人?或是?问问她身边的?乳娘也行啊……”
见裴晏容色不改,她恍然,“想来已经问过了,怎么?连乳娘都不知?吗?”
姜离下意识接言,“乳娘?”
郭淑妤解释道:“侯夫人身体不好,湘儿是?乳娘奶大的?,后来乳娘一直留在?湘儿房中?伺候,是?她的?贴身嬷嬷,湘儿房中?之事,也多是?乳娘在?打理。那位乳娘极其尽心,这么?多年来,她对湘儿的?关心甚至远胜亲生儿女,湘儿平日里少了一根头发丝她都看得出,因此?,湘儿私下里的?事夫人可能不是?事事清楚,但那位嬷嬷是?一定?知?道的?。”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面色也不好看,那么?大一笔私银,虽是?断断续续存入,可身边亲信之人竟一个也未发现,尤其那些金玉器物,孟湘一个小?姑娘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库房带出侯府?如今孟湘已死,死人不会开口,活人却可撒谎。
裴晏已有?主意,姜离看着郭淑妤道:“郭姑娘哪日复诊?”
此?前?为郭淑妤定?的?三日复诊一次,但她如今牵挂岳夫人更甚,定?好的?复诊之日已过,郭淑妤闻言叹了口气,“这几日我用姑娘的?方子用的?极好,不若先这般用着,用足七日之后,我再找姑娘换方子。”
姜离应好,“既如此?岳夫人这里我也三日复诊一次,姑娘不必送了,今日先告辞。”
郭淑妤欠身道谢,目送二人出了府门。
酉时已至,天?穹昏暗,碎雪纷纷,裴晏刚出府门,等在?外的?九思便快步上前?,“公子,当铺那边果?然查到线索了,孟湘真的?送过东西,不过和我们在?侯府发现的?名单对不上,且她送去的?东西成色极新,是?一对血红宝石制成的?同心佩。”
“同心佩?”裴晏和姜离齐声意外。
姜离语速极快道:“寻常之人哪里会打同心佩?除非是?赠与中?意之人。”
裴晏利落道:“我亲自走一趟。”
他翻身上马,片刻便与九思几人策马而走,姜离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也上马车回?薛氏。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靠着车璧道:“我记得那位乳娘。”
昨夜去侯府怀夕并未跟从,便听姜离道:“你记得我们去公主府那夜,从府里出来的?时候,侯府的?车架正离去马?当时来了许多人,有?一位妇人被几个侍婢扶着,悲伤的?路都走不动……”
怀夕眼底一亮,“奴婢记得!当时郭姑娘还感叹了一句。”
姜离点头,“昨夜我去侯府又见到了她,她在?给孟湘守灵,双眼肿似核桃,精神都有?些恍惚,后来我又见到了侯夫人,侯夫人也悲痛欲绝,但和那位吴妈妈相比,两个人竟无甚分别。”
怀夕迟疑道:“孟姑娘是?乳娘奶大的?,郭姑娘刚才也说乳娘待孟姑娘胜似亲生儿女呢,如今孟姑娘没?了,她自然也像没?了女儿一般。”
姜离又道:“她的?主人先是?侯夫人,才是?小?姐,小?姐最?亲信之人,也该先是?侯夫人,但如今这情形却有?些古怪,若说乳养之情大于生母,这可能吗?孟湘是?侯府独女,不存在?被侯夫人与孟侯爷偏心的?可能,最?要紧的?是?,如今在?查孟湘之死,但这位吴妈妈撒了谎。”
怀夕想了想,“您是?说……银子的?事?她是?不是?怕事情闹出来她也要受责罚?毕竟孟湘死了便没?有?人能护着她了。”
姜离幽幽道,“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她不止这一件事撒谎,她定?还替孟湘遮掩了不少事,至于这些事和命案、和岳盈秋的?案子有?无直接干系——”
她话头一顿,只觉脑海中?千头万绪缠绕,难理因果?,难有?定?论,指尖在?车榻上轻敲两下,她幽幽道:“只看裴晏能查到什么?了。”-
翌日晨起,窗外仍是?絮雪飞扬,时节已入腊月,寒意比冬月更甚。
姜离心底虽挂怀两桩案子,但她到底不是?衙门中?人,如今除了等消息也别无他法,而眼见外头一片冰天?雪地,用完早膳后,她吩咐吉祥将管家薛泰请了过来。
薛泰为薛琦亲信,打理外院数十年,其人行事通达周全,对姜离也从来毕恭毕敬。
姜离让吉祥奉上热茶,又道:“年关将近,我昨日去公主府时,在?长街上遇到了几个年幼的?乞丐颇为可怜,我记得大周各处都设有?济病坊的?,不知?长安的?济病坊在?何地?”
薛泰一听笑道:“大小?姐果?真医者?仁心,长安的?济病坊在?城外相国寺山脚下,是?京兆府衙和相国寺同治,里头可容一二百老幼,但在?那里日子清苦,还得跟着寺里的?师父们做活苦修,有?些孤儿老者?没?个文籍没?人作保,济病坊也不可能随意收留,还有?些年纪小?的?,则是?宁愿在?外头自由自在?乞讨,也不愿进?去受拘束。”
姜离点了点头,“大抵各处都是?一样。”
薛泰道:“大小?姐可是?想施些赈济之物?”
姜离直白应是?,她倒不是?突起善心,只是?从前?在?长安时,每每入腊月,都要和虞清苓去城外济病坊送米粮衣物,一来虞清苓夫妻本就常常赈济贫苦流民,二来她是?在?蒲州普渡寺济病坊被虞清苓收养,对同样无家可归的?孤儿老幼也多有?同病相怜之心,而薛氏这样殷实富足的?人家,这点儿善事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薛泰笑呵呵道:“那小?人明白了,这便去安排,今年西北雪灾,城外已有?流民,京兆府衙此?前?还设了震灾粥棚,我们府上也是?有?施粥的?,难为大小?姐记得济病坊,那咱们就再往济病坊添置一份,待小?人拟好了单子,给大小?姐过目。”
姜离语气也和善起来,“泰叔行事我放心,就这么?办吧。”
薛泰应是?而去,吉祥和如意见姜离如此?,也颇受感动,主仆几人正商议着何时往济病坊走一遭看看,长恭从外快步跑进?了院子,“大小?姐,安远侯府来人请您了,说求您去侯府救命!”
姜离一惊,安远侯府救什么?命?
披上斗篷带上医箱,姜离与怀夕走到前?院时,便见紫云一脸焦急地等着,见到姜离,她快步迎上来道:“大小?姐,我们府上的?吴妈妈自杀了,求您去看看。”
姜离满心震骇,又利落道:“先走,路上说。”
姜离让紫云坐自己的?马车,又吩咐长恭越快越好,待马车冒雪疾驰起来,紫云才惊魂未定?开了口——
“昨天?一早,大理寺的?裴大人带着人到了侯府,说他们查到大小?姐在?外面存了笔五千两的?银子,夫人和侯爷一听吓坏了,大小?姐体己银子虽富足,可哪能有?五千两现银?当时夫人和侯爷便觉不对,问兰雪兰雪不知?情,问吴妈妈,吴妈妈也说不知?道,夫人想来想去,让吴妈妈开了大小?姐的?小?库房,这一看才知?大小?姐好些旧物竟不见了,吴妈妈掌管大小?姐私房多年,夫人自然第一个先审她……”
紫云说着不忿起来,“夫人知?道她照顾大小?姐尽心,怜她劳苦功高,当着大理寺大人的?面,皆是?好言相问,吴妈妈先是?说钥匙有?时在?大小?姐手里,一时又说那些旧物她已许久不曾清点,这话也算说得通,夫人便信了,但大理寺走后,夫人越想越不对,把大小?姐院子内外所有?人都拿住,一个个审,审到昨天?半夜,终于有?个粗使丫头想起一件事,说今岁夏天?清理库房之时,存放旧物的?箱笼本没?上锁,是?吴妈妈特意将箱笼锁了起来。”
“锁箱笼是?为了保管旧物还是?为了不让人发觉东西被卖?箱笼的?钥匙又在?哪里?总得有?个说法,可这吴妈妈倒好,今晨没?问两句,就地哭天?呛地说大小?姐去了,其他人要栽赃她,又说她也要随大小?姐而去,让大小?姐给她做主,这话诛心,夫人气得不轻,说再不交代,便把她送去大理寺,她一听,哭嚎几声后,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她额头撞的?血流如注,请了附近的?大夫去,她哭闹不止,大夫止不住血,夫人想着您医术高明,也不愿将府里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便让奴婢来请您过府……”
紫云一口气说完,气恼道:“这吴妈妈平日里仗着是?大小?姐的?乳娘,连我们这些夫人身边的?都不放在? 眼底,如今小?姐去了,她还拿小?姐做挡箭牌,依我看,定?是?她在?背后撺掇小?姐,小?姐堂堂侯府嫡女,存私银做什么??”
姜离听得秀眉紧拧,但人命关天?,又催促长恭快些,平日里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今日走了两刻钟便到,然而马车刚在?安远侯府外停稳,姜离却看见不远处的?侯府角门上,侯府武卫带着几个衣饰普通之人,坐着一辆牛车到了门外。
为首者?是?个身材壮实,面容古铜色的?中?年男子,其后又跟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三人一脸惶恐,几乎被武卫们推搡着进?了角门。
姜离看的?奇怪,紫云在?旁道:“那是?吴妈妈的?夫君宋管事,和她们一双儿女,这些年吴妈妈在?府里当差,是?最?得脸的?嬷嬷,夫人和侯爷早就赐了一座城外的?别庄给他们一家住,她夫君也帮侯府管着城外几处庄子,如今出了这等事,侯爷便将他们一家都传了进?来,问个清清楚楚。”
第042章 案中案
姜离跟着紫云入安远侯府, 沿着西侧甬道一路往北,过內仪门?再往西,刚走近吴妈妈住的偏院,便见两个武卫带着宋管事一家三口, 也从角门?方向到了院外。
离得近了姜离才看清三人?模样?, 宋管事生的浓眉宽额, 老实持重,着鸦青素锦冬袄,因来的匆忙, 其袍摆袖口有几处污渍,靴面上也沾着几点黑末沙泥,其子一身?细绸锦衣,眉目和宋管事有五分想象, 走在最后的宋管事女儿虽生得眉清目秀,却瑟缩肩背,神?色惶恐, 她今日穿一身?藕荷色棉布襦裙, 未施脂粉, 通身?上下只?有一只?素银簪子为饰, 这样?朴素的装扮, 甚至不?及紫云、紫雪衣饰锦绣。
姜离疑道:“吴妈妈既在府中得脸, 她女儿却未入府中当值?”
紫云看着三人?道:“这便是?吴妈妈早年懂事之处,她本是?个农女, 因做了乳娘在府中地位不?凡,夫人?曾说过让她把女儿送入府中给大小姐做贴身?婢女, 侯府这样?的人?家,便是?做婢女往后出嫁也能?嫁给好?人?家, 但吴妈妈说她夫君已做了管事,不?可能?让一家人?都紧着侯府吃穿,那也太不?像话,夫人?听了很是?欣慰,便没再提了,她夫妻二人?手头宽裕之后给长子请了先?生读书识字,只?可惜说考了数次也没考上秀才,至于女儿……”
紫云看着那缩肩耷背的姑娘摇头,“吴妈妈极不?重视这个女儿,听说她整日在庄子上做绣活儿,时而跟着她父亲去几处庄子上帮忙做些杂物,也不?读书习字,也从不?带她来长安见见世?面,吃穿也远比不?上她哥哥,而吴妈妈心思都在大小姐身?上,一年能?回去一两次就?不?错了,她今岁也十九,当年吴妈妈刚生下她不?久便来侯府做乳娘,是?宋管事将她拉扯大的,听说已经给她许了人?家,是?城外庄子上的管事之子,明岁就?要成亲了。”
话音落下,二人?到了吴妈妈院前?,院内人?头攒动,正堂之中,钱氏披着斗篷和孟谡站在厢房门?口,西厢房内,吴妈妈的哭喊声凄凄惨惨。
“侯爷,夫人?,薛姑娘来了——”
紫云快步跑到门?口禀告,钱氏一听立刻道:“快请——”
姜离带着怀夕疾步而入,微欠了欠身?,往厢房内去,一进屋子,姜离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吴妈妈仰躺在榻上,也的确撞了满脸满身?血,可她此时哭喊的样?子实在不?像命悬一线之人?。
“大小姐啊,您在天之灵看看奴婢啊……”
“大小姐您等等奴婢,奴婢这就?来找您……”
吴妈妈一边哭一边喊,像受了莫大的冤屈,钱氏气恼不?已,再加之病体未愈,不?时轻咳两声,孟谡满脸寒色站在一旁,也想不?明白吴妈妈何以如此撒泼无赖。
姜离上前?替吴妈妈问脉,吴妈妈看她一眼却挣扎起来,“不?看,我不?看,奴婢要去找大小姐,奴婢对大小姐忠心耿耿,奴婢这就?去黄泉路上伺候大——”
“小姐”二字未出,吴妈妈忽觉手臂一紧,低头一看,便见姜离坐在榻边圆凳之上,气定神?闲地一手按她手肘,一手为她问脉,而她一把年纪膀大腰圆极有力气,却竟挣扎不?开,她愣了愣,更大声呜咽起来,“呜哇我不?看,我合该死了最好?,我照顾大小姐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凭白受这等冤屈,我给大小姐陪葬最好?——”
正堂之中,孟谡一脸寒意?,“把人?都带进来!”
吴妈妈哭声一滞看向外堂,不?明白要带谁进来,只?听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宋管事的声音惶然落地——
“小人?宋得隆拜见侯爷,拜见夫人?。”
“宋长武拜见侯爷夫人?。”
“民女宋盼儿拜见侯爷夫人?。”
宋家三人?进门?,宋得隆父子见礼时,吴妈妈虽意?外,却还稳得住,可一听宋盼儿也来了,姜离眼睁睁看着她瞪大眸子,又骇然吸进一口凉气,她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正堂,“你、你们……”
紫云站在厢房内,闻言不?忿道:“吴妈妈这么激动做什么?事关小姐私房,你这里交代不?清楚,那便请宋管事和你儿女子一同交代,你这些年伺候尽心,夫人?和侯爷也从来没有亏待你们,你也不?必在这寻死觅活的,若真要你给大小姐陪葬,夫人?何以请来长安最医术高?明的女医?”
吴妈妈咬牙道:“我——啊——”
一语未出,吴妈妈忽然痛叫一声,便见姜离不?知怎么,竟一针扎在了她人中之上,那银针入针一寸,痛得吴妈妈身?子一颤,还要再说,可嘴唇一动痛觉更甚,一时满眸质问地看向姜离。
姜离淡然道:“要为吴妈妈止血,吴妈妈最好?不?要再开口。”
说着,抓起吴妈妈的手,在其合谷、内关两穴又下两针,吴妈妈轻嘶一声不?敢动弹,也不?敢开口,只憋的面颊青红交加,见她终于消停,紫云终觉出了一口恶气,而正堂之中,宋得隆也开了口——
“侯爷明鉴,小人?当真不?知什么万福钱庄,咳咳……”
“小人?替侯爷管着城外庄子,大小姐的事小人?一概不?知,两个孩子也从不?插手庄子上的事,莲芳也没说过大小姐要存什么银钱,她已经半年多没有回过家里了,咳,小人?也只?在三月前?入府送账簿时与她说了几句话。”
宋得隆边说边咳,又骇得连连磕头,宋长武和宋盼儿也吓得不轻,他们一家人靠着侯府过活,如今大小姐虽死了,可侯府素来体面,也不?会苛待他们,但倘若吴妈妈手脚不干净犯了事,那他们一家子便是?了无生路了。
孟谡狭眸瞪着三人?,见三人?神?态不?似作假,便往外喝问:“大理寺的人?来了吗?”
姜离看向紫云,紫云道:“事关大小姐,侯爷已报去大理寺了。”
姜离正给吴妈妈包扎伤口,便见她创口虽大,却未伤着骨头,可见留了余地,姜离一时不?解起来,存私银是?孟湘之事,错就?错在变卖府中金玉,而吴妈妈纵然帮着掩瞒不?报,她一个下人?听主子的话,也不?算什么死罪,何至于以命相搏?
姜离疑而不?解,这时,去搜查宋家庄子的侯府武卫后一步回来,禀告道:“侯爷,已经搜遍了,没有发?现府内之物。”
未发?现府内财务,便是?说吴妈妈没有监守自盗,姜离扫一眼榻上之人?,心头疑云密布。
这时钱氏入内,“薛姑娘,如何?”
姜离道:“没有伤到骨头,夫人?不?必担心她性命。”
钱氏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湘儿刚去,我实在不?想府里再出人?命,她这些年照顾湘儿之功我也记着,可实在不?明她此般作态。”
吴妈妈张不?开嘴,又动不?了手,口中咿咿呀呀哼着什么,似乎还在为自己喊冤,这时门?外有武卫快步而来,“侯爷,大理寺裴大人?来了——”
孟谡闻言迎出两步,“鹤臣……”
裴晏亲自带人?而来,寒暄两句道:“侯爷放心,我已知道吴莲芳之事了,即便她未曾隐瞒自戕,今日我也要来找她,她替孟湘瞒下的事情不?止变卖私房一事。”
此言一出,孟谡与钱氏都是?微讶,裴晏进正堂,又大步入厢房,见姜离在此,他也不?甚意?外,显然已经从侯府武卫之口知道她来出诊。
裴晏对姜离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吴莲芳,今岁七月二十八和八月十九这两日你可曾去过城南松子巷?”
姜离取下吴妈妈人?中处银针,吴妈妈喘了口气,眼神?躲闪道:“那、那两日,奴婢都在照顾小姐,怎么会去那里?”
裴晏看向身?后,九思上前?,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来,布包打开,竟是?五六件玉器首饰,有两对颜色极好?的羊脂玉镯和一对红宝石同心佩,还有几件碧玉镇纸与玉如意?。
裴晏又问:“那你可认得这些东西?”
吴妈妈面色微变,裴晏道:“和悦当铺在松子巷,万福钱庄就?在两条街市之外的樱桃巷,你于今岁七月典当了镇纸如意?,又于八月典当了两对玉镯,前?后得了七百多两银子,这对同心佩是?孟湘自己去宝和当铺死当,最后都由孟湘去钱庄存入,你还敢说自己不?知情?”
吴妈妈面皮一抖,“我、我不?知。”
裴晏语声渐寒,“你不?认识镯子和同心佩,也不?认识那镇纸、如意??”
吴妈妈眼睛瞪得更大,“我当真不?……”
裴晏当机立断道:“来人?——”
话音落下,姜离开始取针,刚取完银针,卢卓带着两个大理寺衙差步入,吴妈妈见这阵势,立刻捂着额头伤口哭嚎起来,“啊我活不?了了……”
卢卓看向姜离,姜离道:“她未伤及性命。”
卢卓一听上前?抓住吴妈妈肩膀,一把将人?拎了起来,吴妈妈发?出杀人?一般的惨呼,眼见逃脱不?得,立刻道:“大人?饶命,我说我说……”
卢卓松手,吴妈妈瘫倒在地,又跪起身?道:“是?奴婢之错,奴婢没有早日禀告夫人?,如今小姐已经去了,奴婢不?想让人?非议小姐,这才泼闹起来。”
孟谡和钱氏死死盯着她,吴妈妈哭道:“小姐她害怕啊,她自小便明白侯爷早晚要过继继子,继子与她并?非亲姐弟,往后会如何待她?与其到时候有求于人?,不?若早些为自己打算,这些年来她省□□己银子不?敢铺张,都自己存了住,府里那些东西十年八年不?用一次,还不?若变成现银吃利钱,小姐知道夫人?心软,也知道夫人?难处,因此这些念头不?敢对夫人?直言,奴婢想着都是?些老物件了,也没什么关系,便帮小姐遮掩了……”
裴晏目光锋锐道:“但那同心佩和羊脂玉镯可不?是?府里的老物件。”
吴妈妈抹着泪道:“大人?说的不?错,那……那是?……”
钱氏盯着两对镯子和同心佩看了许久,“这些东西成色极好?,湘儿日常所用中,这样?的东西也只?四五件,吴妈妈,这到底是?哪里来的?”
吴妈妈面生冷汗,佝偻着背脊道:“其实奴婢也不?十分清楚,似乎,似乎是?有人?送给小姐的,奴婢只?负责帮她换银,别?的她不?说,奴婢也不?敢深问。”
“谁会无端端送她这些?还有同心佩,这分明……”
钱氏眼前?发?黑,身?子也摇摇欲坠,紫云和紫雪上前?将她扶住,二人?也一脸惊骇,莫说是?同心佩了,便是?其他贵重之物,未出阁的闺阁女儿也不?得私相授受,如今孟湘瞒着众人?收了如此贵重之物,而同心佩更似定情信物,她们家小姐可是?即将和高?氏定亲之人?!
孟谡也不?敢置信,“鹤臣,这是?何时送的……”
裴晏道:“她今岁六月典当,何时收到还不?确定,如今正根据线索回查,等所有东西都找到,看看能?否找到赠礼之人?。”
孟谡骇然道:“这便是?说,湘儿那五千两银子,或有一半是?从别?人?那里得来?”
裴晏颔首,孟谡和钱氏对视一眼,皆难以相信孟湘会做出这等事,“怎么会这样?,湘儿平日里从不?缺金少银,她何至于……”
裴晏道:“此事或许和她被害多有干系,此前?一直找不?到凶手谋害孟湘的动机,如今牵扯出大笔银两,不?得不?让衙门?怀疑。”
裴晏言毕又目光如剑一般看向吴妈妈,吴妈妈俯跪于地,恳切道:“此事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大人?明鉴,奴婢便是?编也编不?出啊。”
钱氏听得面色惨白,“湘儿素有规矩……”
裴晏道:“能?赠如此贵重之物,其情谊自不?同寻常,这一条线索我们会查下去,查清楚之后再知会侯爷和夫人?,府内之人?若知情也可来报。”
吴妈妈道:“大小姐素有主意?,外出时也不?一定次次带着奴婢们,奴婢若不?知道,其他人?只?怕也难知晓……”
问证的功夫,姜离令怀夕收拾好?医箱,又拟了个方子出来,上前?交给紫云道:“此方可助伤势愈合,止血继续敷三七粉便可。”
吴妈妈一听,伏地痛哭道:“奴婢有罪,奴婢猪油蒙了心,夫人?和侯爷将奴婢发?卖也好?,赶出府也好?,奴婢皆无怨言,事到如今,奴婢也没脸在侯府待下去了。”
孟谡道:“湘儿的案子未了之前?,你哪也休想去。”
吴妈妈身?形一委,彻底瘫坐在地,裴晏见状再无久留之意?,孟谡便与裴晏一同出得厢房,到了门?外低声道:“鹤臣也知道,湘儿此前?有意?与高?氏结亲,若高?氏听到湘儿与他人?有交集之言势必生些不?必要的误会,我年后即将调任,实在不?想在此时闹出不?快,还望鹤臣体谅一二,待查清一切后再论,我不?信她会与人?有染。”
裴晏明白孟谡之意?,点头道:“自然,侯爷放心。”
这边厢,姜离也提了告辞,钱氏定下心神?,亲自送她出门?,“为一泼闹奴婢让姑娘冒雪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
姜离摇头道:“医家治病不?论贵贱,夫人?不?必介怀。”
话落钱氏命紫云送上诊金,怀夕上前?接下,正要辞别?,却听门?内跪着的宋得隆又咳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往厢房张望,似想与吴妈妈说话,一旁的儿子宋长武也着急地瞟着孟谡几人?,唯独宋盼儿规规矩矩地跪着,似被吓得狠了。
姜离便又道:“吴妈妈性命无碍,我看她的样?子,也并?非一心寻死,夫人?保重自己身?体为要。”
钱氏欣慰应下,见裴晏也要走,便道:“紫云,你送送裴大人?和薛姑娘。”
姜离对二人?福身?告辞,正要转身?之际,眼风却扫见屋内的宋得隆咳嗽之余,拢在身?前?的左手往右手小臂上抓去,袖口松动之间,姜离似在他手臂上瞟见了几星暗红,待要细看,宋得隆却又收回了手正了身?。
钱氏奇怪道:“薛姑娘,怎么了?”
姜离收回视线,“没什么,告辞了。”
紫云送二人?出府,走在半路,裴晏在前?默然无语,姜离问紫云道:“那位宋管事在城外管的庄子是?做什么的?”
紫云回想片刻,“有几处水田庄子每年收成极好?,庄子上还养着不?少鸡鸭鹅,也种鲜菜,除了卖为进项之外,府里四季所需也多是?自家庄子上所产,还有蜂蜜、茶,还有各个季节府里需要的花卉瓜果河鲜野味,有什么送什么。”
姜离了然点头,见府门?近在眼前?,便未再问下去,待二人?出了府门?,裴晏站在马车前?等着她,姜离上前?道:“裴大人?可信吴妈妈所言?”
裴晏道:“她或许不?知那赠礼之人?是?谁,但似还有何隐瞒。”
姜离也有此感?,却一时想不?出吴妈妈还瞒了什么,但如今裴晏主查此案,只?管让大理寺去查便是?了,天色不?早,她还要去公主府看诊,便也不?打算多问,正待告辞之时,裴晏却近前?一步道:“去新丰县的人?回来了——”
姜离心底一凛,“寻那游商之人??”
裴晏颔首,“游商没有找到,但却找到了曹有庆附近的铁匠铺,那游商收了铜铁,都先?卖去铁匠铺之中,据那铁匠铺老板回忆,去岁案发?的那日,他的确从游商手里收到过曹有庆典卖的铜壶,曹有庆祖上阔过,那铜壶有些来历,铁匠铺老板自觉有的赚,便将铜壶留了下来,当夜果然卖去了古玩行赚得三倍银钱,因此对那一日极有印象。”
风雪迫人?,姜离听得背脊发?凉,“那便是?说,谋害岳盈秋的真凶当真还在逍遥法外!那岳盈秋的案子和孟湘的案子足有关联?”
裴晏语气深长道:“赏雪那日的杀人?之法有两种,如今又查到孟湘可能?与他人?有染,那合理的推论当是?下毒之人?想杀孟湘一人?,而积雪意?外,确是?有可能?想害不?止一人?,若再把岳盈秋的案子关联进来,极可能?另一凶手想谋害孟湘和郭淑妤两人?,如此,郭淑妤之前?的几次意?外便有了解释——”
虽日前?便怀疑岳盈秋的案子或有错漏,但姜离实在没想到,这时隔一年多的两起案子竟有牵连,而孟湘之死竟可能?是?一出案中案!
她严声道:“意?思是?孟湘和郭淑妤可能?发?现了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但二人?尚不?知情,而凶手是?为杀人?灭口?”
裴晏点头,姜离眉头皱紧,“可凶手是?如何发?现这一点?且如今孟湘的案子还可查,岳姑娘的案子时隔一年半,凶手留下的痕迹早无从查证,即便找到岳姑娘的遗物,凶手也有说辞辩解,而这案子乃是?冤假错案,还牵扯到了当初办案衙门?。”
裴晏语声微缓道:“你不?必担心,核查冤假错案本就?是?大理寺之责,但此事如何揭破还需契机,否则便有打草惊蛇之忧,我已命十安带人?暗查旧案,大理寺明面上只?探孟湘之死,如今排查去岁案发?日之行踪已有进展,但还不?够有力,还需两日功夫,我告知姑娘此事,是?想请姑娘在为郭淑妤和岳夫人?看病时探问岳盈秋案发?前?后之异常。”
姜离心头掠过“冤假错案”四字,终是?点头,“我明白,凶手若是?曹有庆,他不?必与岳姑娘有何仇恨,可凶手以模仿作案的手法残害岳姑娘,必定是?有非杀她的理由,这等人?定与她交集不?浅,且必有端倪。”
见她答应,裴晏眉眼见晴,“有劳姑娘。”
姜离不?咸不?淡看他一眼,“若有消息我会知会大人?,先?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上马车,九思站在裴晏身?后看着马车辚辚远去,纳闷道:“薛姑娘真不?知如何形容,公子请她帮忙,她答应的极快,可小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薛姑娘不?甚喜欢公子,公子您……”
九思话未说完,因目之所及,裴晏目光森然起来——
“裴氏家规,二十遍。”
第043章 司天监
到宜阳公主?府之时?, 天?上絮雪越是繁密。
侍从撑着伞,将姜离与怀夕送至崔槿处,姜离刚进?正厅,便见白敬之正拿着一张方子给宜阳公主?看, 见姜离进?来, 宜阳公主?不动声色将方子收进?了袖口。
“给公主?殿下请安——”
姜离倾身行礼, 宜阳公主?却一眼看到了她肩头狐领上的湿意,又扫了眼二人裙摆道:“这不是从府里过来吧,先去烤烤。”
前厅内燃着雪碳, 姜离应好,站去铜制火笼旁道:“早间去了一趟安远侯府。”
宜阳公主?微讶,“是钱夫人病了?”
姜离摇头,“不是, 是孟姑娘的乳娘。”
宜阳公主?叹道:“孟湘的乳娘,本宫好像见过,那日出事她也来了, 她生?了何病?孟侯爷夫妻倒是厚道, 请你出诊。”
姜离含糊道:“查孟湘案子之时?, 查到那乳娘有过错之处, 侯爷和夫人审问之时?, 那乳娘一气之下撞了柱子。”
宜阳公主?和白敬之都是一惊, 姜离道:“不过人救回来了,没有大碍。”
宜阳公主?松了口气, “那便好,孟湘刚没了, 府里若又出了人命,少不得要惹人非议, 孟侯爷近日可正值要紧关头——”
姜离面生?疑色,一旁白敬之也不解,宜阳公主?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孟侯爷掌管神策军南营五年多,从无?错处,陛下此前有意将他调去御前掌御林军,去岁过年就议过,但彼时?调不出武将掌南营,便不了了之了,今年年后只怕要出调令。”
先前在安远侯府,孟谡拉着裴晏说了几句什么,彼时?姜离留意到确未听清,此刻想来,只怕正是朝堂上的事,难怪孟湘要与高氏定亲……
姜离心念暗转,待身上暖和起来,便往内室给崔槿请脉,连着用药多日,崔槿惊痫好转,气色精神都已如?常,姜离请完脉,又叮嘱几句便退了出来。
宜阳公主?问:“姑娘以为可有治愈希望?”
姜离沉吟道:“治愈臣女不敢保证,但长久用药再加施针,定能令县主?如?常人一般,不会因喜怒惊吓犯病。”
宜阳公主?又看向白敬之,“敬之,你也多想想法子,你和薛姑娘一起定能事半功倍,”
白敬之应是,姜离这时?道:“殿下,明日臣女需得告假一日。”
宜阳公主?疑惑道:“你有要紧事?”
距离姜离前次入宫面见薛兰时?已有九日,她便道:“明日臣女要入宫面见姑姑,不知何时?才能出东宫。”
薛兰时?多年来为求子所困,乃是众所周知,宜阳公主?了然?道:“无?碍,只一日而已,你刚回长安,是该多往太子妃处走动走动。”
告了假,姜离也安了心,又与白敬之确定了汤液用方之后便提了告辞。
宜阳公主?看着姜离出门?走远,轻声道:“敬之,你从前也给太子妃看过病,她的身子可还有再孕希望?”
白敬之迟疑片刻,“很难。”
宜阳公主?便道:“本宫听说薛氏有生?女儿的秘方。”
白敬之失笑,“这些?在下不知,只不过薛氏女儿素有命格金贵的说法,从前薛氏是很想多几个女儿的,但太子妃娘娘必定不想。”
宜阳公主?想到薛兰时?,再想到自己?,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世上太多女子为求子所累了。”-
出了公主?府,姜离直奔岳氏而去,马车一路疾驰至岳府门?前时?,姜离又一眼看到了郭淑妤的车架,她目光微亮,郭淑妤既在,便不必去广宁伯府了。
叫门?入内,郭淑妤迎出来时?很有些?意外,“姑娘今日怎么来了?”
姜离屏退香芹和画屏,与郭淑妤站在廊下说话,她开门?见山道:“郭姑娘,去岁岳姑娘案发前后可有异常?她平日里可曾与人结仇怨?”
郭淑妤一愣,“异常?仇怨?这自然?没有的,不过姑娘为何有此问?”
姜离往庭院深处看一眼,“此前姑娘与我提过岳姑娘的案子尚有疑点,如?今,裴大人经过调查得知,去岁谋害岳姑娘的凶手?,很有可能不是那曹有庆——”
郭淑妤骇然?瞪眸,“不是曹有庆?!”
姜离凝声道:“凶手?应另有其人,但如?今裴大人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吩咐亲信暗查,今日我来一是复诊,二是想请姑娘仔细回忆,岳姑娘出事前后有何怪异,再请姑娘想想岳姑娘身边之人,有谁会害她……”
郭淑妤心跳的疾快,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扶着廊柱坐在美人靠上,缓了半晌才镇定下来,“盈秋性?情温良,是不会与人结仇的,出事前后也没什么古怪,当初案发后,衙门?的人也来问过,我亦私下和伯母回忆过,都想不起古怪之地。”
她攥紧丝帕,忽然道:“若非要说怪异,其实是湘儿怪异……”
姜离一愣,“孟湘?”
郭淑妤抬眸点头,“不错,是湘儿,湘儿遇害之时?,衙门?也问过我们有何异常,可当时?我只想到了这几月的事,去岁、前岁都未仔细回忆过,如?今姑娘问起,我才记起来,湘儿在两年前便有过怪异之举——”
姜离定定看着她,郭淑妤道:“姑娘应还记得我昨日说的,我们前岁中秋之后曾去侯府的庄子小住了两?天?,那两?天?我们玩的极好,可中间也出过意外,第二日我们外出野餐之时?,一个面生?的丫头帮我们捉河鲜之时?掉进?了河里,当时?湘儿和其他几人去打猎了,就我和盈秋在跟前,见那丫头冻得瑟瑟发抖,盈秋好心,带着她去自己?马车上,又把自己?备用的衣裙给那姑娘换上,本是一件小事,可湘儿回来知道后,却十分生?气,还勒令那丫头不准再来庄子上伺候,后来我才知道,那丫头竟是湘儿乳娘的亲女儿。”
姜离惊道:“你是说宋盼儿?”
郭淑妤不甚确定道:“应是吧,名?字我已忘了,反正湘儿那日生?气许久,得知盈秋带着那丫头换衣服后,更对盈秋发了脾气,回来之后几次邀约湘儿都推拒,盈秋不明所以,期间还去侯府拜访了两?次,后来我想,是那姑娘患过病让湘儿忌讳。”
姜离想着宋盼儿的模样,虽胆小了些?,却半点不似重病过,便问:“什么病?”
郭淑妤道:“说是她幼时?患过恶疮,还会染人,她哥哥便被染过,因为这个,小时?候那宋家不敢让她出门?,她乳娘在侯府那般得用,也没法把女儿送进?侯府当差,且盈秋那日也看见了,说那姑娘大腿外侧有块陈旧疤痕颇为丑陋……”
姜离不明白,“幼时?恶疮,何以大了还忌讳?”
郭淑妤摇头,“是啊,我们也不懂,后来盈秋去侯府见湘儿才把她哄好了,否则去岁五月,我们也难同去秋游,至于盈秋,因湘儿为了一个小丫头与她生?分,很是郁闷了一阵子,待二人和好如?初,此事便揭过了。”
说完这些?,她愈发茫然?道:“别的怪事再没有了,按姑娘说的,若另有他人害死盈秋,那是多大仇怨?凶手?还刻意模仿曹有庆害人之法!”
郭淑妤满眸愤然?,还要再说,香芹却扶着岳夫人走了出来,岳夫人眯起眸子,费力地看向她二人道:“姑娘来了许久,怎站在外头说话?这天?寒地冻的,莫把你们冻着,快进?屋子来——”
香芹通禀“薛大夫”来了,岳夫人久等不见,遂亲自寻出,姜离与郭淑妤对视一眼,只好先进?屋给岳夫人复诊,前日看过,今日无?需施针,便只更换了两?味药材,这时?姜离又想到芸香,提出再给芸香看看。
岳夫人感激不已,郭淑妤带着姜离往芸香住处去。
到了芸香所在小屋,她仍在窗前榻上翻花绳,见来了人,又“呵呵”傻笑,姜离上前问脉时?,郭淑妤唏嘘道:“凶手?没有杀芸香之意,可见芸香没有看到凶手?面目,也幸好如?此,否则她也难活命。”
姜离也紧看着芸香,“凶手?若是对岳姑娘有深仇大恨,何以留下芸香性?命……”
郭淑妤蹙眉,“既要害人,又讲究一个不牵累无?辜?”
从芸香屋子出来,郭淑妤恳切道:“其他事我真想不出来,可还有别的要我做的?只要能帮上忙,随时?吩咐我便是。”
姜离摇头道:“余下之事交给裴大人详查,官府翻案讲求证据,他得查到更多线索才可替岳姑娘主?持公道,你我都等消息便可。”
郭淑妤眼眶微红,“幸而如?今遇到了裴大人和姑娘,否则……”
姜离劝慰片刻,见时?辰不早便提告辞,待坐上马车,怀夕奇道:“姑娘,好生?古怪,岳姑娘也是看在侯府下人的份上才帮宋姑娘更衣,怎么孟姑娘还不快?那宋姑娘可是她乳娘的亲女儿,莫不是她和乳娘亲厚太过,因吃乳娘的醋才不喜宋姑娘?”
姜离无?法作答,几日前的案子,查着查着竟查到去岁命案,如?今盘问着盘问着,又牵扯出前岁旧事,看似毫无?关联,可姜离听来,却又下意识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最终的真相如?隔云翳,她始终理不出最关键之处……
姜离苦思一路,待回薛府,将今日所闻写成手?书命长恭送去裴国公府,酉时?过半,薛琦又派人提醒她明日入东宫施针,姜离本也并未轻慢,遂早早歇下-
翌日午后,东宫车架准时?到了薛府外,因是东宫内侍亲自来接,薛琦并未作陪,姜离只带着怀夕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入朱雀门?,又沿禁中甬道过太常寺与少府监,再过东宫仆寺与左右春坊至嘉福门?,姜离与怀夕下马车,跟着内侍入嘉福门? ,一路往景仪宫行去。
薛兰时?早已等候多时?,今日她着银红锦衣,妆容明艳,环佩琳琅,见到姜离笑意温柔,又拉着她的手?问她近日都做了什么。
姜离不敢隐瞒,件件交代,薛兰时?听完孟湘之死,唏嘘道:“这孩子是个聪明的,姑姑和贵妃娘娘都很喜欢,实在可惜了,不过她好好一个小姑娘,能与人结下如?此大仇,也实在叫人意外,待案子查清,本宫得好好问问是何缘故。”
顿了顿,她又道:“前日宜阳公主?入宫给陛下请安时?,提过你给长乐县主?看病之事,如?今陛下和贵妃娘娘都知道你医术厉害,你常出诊看病也没什么,可往后定要谨慎行医,尤其不能经你之手?出岔子。”
姜离乖觉道:“侄女明白轻重。”
薛兰时?笑开,又伸出手?令她请脉,没多时?入内室施针。
薛兰时?解衣躺在榻上,闭着眸子道:“陛下和贵妃娘娘也听过你在江湖上的名?头,只是百闻不如?一见,宜阳公主?亲口道来,他们自然?再无?怀疑,这对你是好事,但医者行医多是性?命攸关,你治好一百个人也不一定得天?大恩赏,可一旦治死一个,那便是灭族的灾祸,这在太医署和尚药局,姑姑不知见过多少……”
姜离眼皮轻跳一下,手?却极准极稳,她穆然?应是,薛兰时?睁眸看她一眼,又道:“薛氏之女命格尊贵,你未归家之前,兄长没有嫡女,沁儿那丫头虽有些?心思,可她母亲是东宫乐坊出来的,教出来的女儿也总落下乘,姑姑看你极好,过年之后姑姑接你入宫走动,再见见贵妃娘娘,你年岁不小了,也该考量考量亲事。”
姜离敛眸顺眉,“侄女听姑姑安排。”
薛兰时?更为满意,待施针完,起身更衣道:“此番如?何?”
姜离一边收起针囊一边道:“娘娘脉象已不比十日前细涩,今次汤方与饮食不变,但需娘娘以清艾自灸气海、关元两?穴,每日早晚一次,每次一刻钟,七日之后,娘娘癸水将至,届时?若娘娘腹痛减轻,便可见效。”
薛兰时?应声后留她用茶,又从袖中取来一方腰牌道:“这是姑姑的腰牌,从今日起,你出入朱雀门?与嘉福门?时?,不必再受盘查,下一次施针姑姑便不令人去接你了,你自己?过来便是。”
姜离面作欣喜,忙谢恩,待一盏茶用完,薛兰时?又命秋雯送来赏赐,姜离躬身接下,再次谢恩之后方告退离去。
内侍领着二人往嘉福门?去,刚过崇教殿,却听一道清越之声响起,“薛姑娘——”
姜离驻足转身,便见竟是宁珏牵着个锦衣小公子,正从崇教殿正门?出来,隔着数丈远,姜离打量那小公子两?瞬,知是八岁的宣城郡王李瑾。
宁珏与身侧宫人交代一句,将宣城郡王交给内侍,又快步朝她跑来,“薛姑娘这是去拜见太子妃娘娘了?”
姜离应是,宁珏便道:“我来带李瑾习武,他身子孱弱,习武能帮他强身健体,姑娘医术高明,可知如?何让小孩子不惧高?”
姜离迟疑,“此症我未治过。”
宁珏轻啧一声:“还有姑娘不会治的病?”
姜离往宣城郡王离开的方向看一眼,无?奈道:“世子何必为难我,我刚从景仪宫出来,便是我敢用药,世子又敢给郡王用吗?”
宁珏挑起眉头,“姑娘这话……”
姜离温和笑了下,“世子性?情中人,对世子我便明人不说暗话了,世子还有事在身,我也不扰世子,就先出宫了。”
她行的一礼转身而走,宁珏站在原地失笑片刻方才离去。
出嘉福门?上马车,因有内侍在外,主?仆二人不敢私语,怀夕这时?忍不住掀起帘络朝甬道两?侧的高墙看去,高墙丈余,墙头之上是连绵的飞檐斗拱,马车徐徐前行,转过一道又一道宫墙,亦路过一处又一处司衙,某一刻,怀夕忽然?道:“姑娘,那是……”
姜离随她目光看去,便见不远处一道锦衣身影一闪而过,入了朱雀门?东侧的一处森严门?庭,姜离望着那衙门?方位,微讶道,“……司天?监?”
怀夕拧眉道:“姑娘认出那背影了?奴婢看着极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何人。”
姜离眼底幽光明灭,“司天?监……”
忽然?,她不知记起了什么,掀开帘络道:“烦请在前面停一停,我想去御史台寻我父亲一同回府——”
小太监本要将她送回薛府,闻言忙将马车停了下来,又为她指路道:“大小姐,前面直走第二个衙门?便是,您就说适才是娘娘召见您便可。”
姜离道谢,带着怀夕直走,御史台衙门?并不远,没一会儿便到了衙门?前,然?而姜离过门?不入,竟继续往东行,怀夕愕然?,“姑娘……”
姜离低声道:“去大理寺。”
过御史台往北再往东行,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便至大理寺衙门?之外,值守的武卫尚且认得她,道明来意后,立刻引着她去见裴晏。
进?了东院,九思惊喜道:“姑娘怎么来了?快请——”
姜离快步入屋,一进?门?便见裴晏坐在书案之后,见她来,裴晏招手?道:“你来看,那同心佩的线索已经查到了几个可疑之人,其中有三?人赴了宜阳公主?之宴——”
姜离疾步上前,往裴晏说的文书上一扫而过,很快眼瞳微眯道:“裴大人,司天?监是否有一位少监姓崔?”
第044章 伏杀
“你是说崔伯瑛?”
裴晏答话极快, 姜离一听这三字,也立刻想起此人,她又紧声问:“他是否出自博陵崔氏?我记得宜阳公主驸马也是博陵崔氏一脉——”
裴晏颔首,“不错, 但为何问起此人?”
姜离顺手抄过案上纸笔, 又在纸上画出几条墨线, “我陪郭姑娘去过城外三清观,又顺着三清观后角门爬了鸣鸾山,我与她爬到一半, 看了山势和当初岳盈秋出事之?地,走之?前,还让寺里的道长师父画了路线图——”
姜离画出草图,指着其?上一点道:“大人既看过岳姑娘的案卷, 便应知道彼时岳姑娘下山,而?山脚下几家小厮正上山送伞,按他们的脚程推算, 凶手提前埋伏行?凶之?地, 正正好掐准了时间?, 再往上会被山顶躲雨之?人听见动静, 再往下, 则可能?被上来送伞的小厮碰上, 再加上当日山上还有其?他游人,他能?抓住的机会也就这么片刻。”
裴晏眼眶微缩, “你是说凶手知道那日下雨,提前规划好了行?凶之?地?”
姜离点头?, “此前我便生疑问,但寻常人哪能?料算天象?可就在刚才, 我路过司天监时,竟看到此人入了司天监衙门——”
她指尖在文书名?册上一点,裴晏看清她所指,眉峰顿皱。
姜离继续道:“我先觉诧异,又忽然想到父亲提过司天监有位崔少监,长安城中崔姓子弟不外乎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两家,这才生出此般猜测赶来问大人。”
姜离拉薛琦出来胡诌,见裴晏并无怀疑,继续道:“此外,凶手抛尸的山坳正在行?凶之?地西南方向,且凶手在雨停前离开了山坳,此人对山路也极熟悉,但因凶手并非残疾,而?官府寻凶只以瘸子为准,这才令凶手悄然逃脱。”
姜离说完,裴晏目光仍停在她所指之?处,“如果是他,谋害孟湘或有迹可循,可谋害岳盈秋的动机尚存疑,这几日十安已查过岳氏和当日赴宴之?人的关系,其?他几家还好,这两家却?从无交集,但按你之?推测,此人的确嫌疑极大——”
“他出身名?门,却?是旁支,且父亲早亡,少年时便随母亲寄居叔父家中,后以武举入仕,还曾在蜀中神机门历练年余,通机关与暗器,拳脚功夫也极佳,谋害岳盈秋之?人虽是模仿作案,但行?事利落,定是会武,而?孟湘遇害时,那积雪意外滑落也颇有机巧之?意,到现在我们都未在案发现场找到直接证据。”
事发后本已被当做意外,是宜阳公主怕揪扯不清才请来裴晏,若非发现耳房地龙的火砖被取出,谁也不知“意外”是人为,而?这等?杀人之?法?,凶手沾手只在第?一环,若未发现其?他证据便极难定罪……
姜离凝重?道:“而?岳盈秋遇害在去岁五月,如今更难寻证据。”
裴晏也道:“去岁五月十七,除了一同去鸣鸾山的几人,赴宴者?中还有四?人在城外,但时隔一年,每一人都有理由开脱,若无人证物证为岳盈秋翻案并不易。”
“人证物证……”姜离轻喃着沉思片刻,忽而?道:“若芸香痴傻之?症痊愈,记起来凶手形貌,那她可能?算人证?”
“记起凶手形貌?当时凶手并未对她下死手,可见凶手偷袭得当,她并未看见凶手面目,即便治好,她也难作证,何况她的病非朝夕之?功。”
裴晏说的认真,姜离也十分赞同地点头?,“不错,她的病的确难治,别说朝夕之?功,便是三月五月,三年五年能?不一定能?好。”
裴晏道:“那你——”
姜离眨了眨眼,“可凶手怎么知道?大家既然都说我能?起死回生,那治这等?旧疾,我自然不在话下,既然不打草惊蛇也找不出证据,那如今不若换一招引蛇出洞,凶手武艺不凡,若因此铤而?走险……”
裴晏明白姜离之?意,但他默了默道:“可如此一来,便牵连姑娘入局。”
姜离不置可否,“我是医家,治病救人罢了。”
裴晏定定看她片刻,点头?,“好。”-
“裴鹤臣,你这是什么意思!”
申时三刻,段霈带着手下部将,气冲冲地进了裴晏公房,他手中拿着一份刚从刑部送来的奏折,其?上有景德帝御笔朱批,形同谕旨。
“这去岁的案子已经定了,死者?的首饰都在凶手家中发现,你倒好,一份核查奏折送上去,陛下令刑部与大理寺重?审,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段霈气不可遏,如今到了年关,正是又一年岁末考绩之时,这等?关头?,裴晏却?在背后捅刀子,这叫他如何能?忍?!
裴晏从书案之后抬起头来,随手将一份文书扔给段霈,段霈抬手接过,打开一看,脸色微变,“这、这怎么可能……当初我们查过那游商,此人居无定所,没有找到,这铁匠铺的老板会不会记错?还有这个芸香,当时我们也查问过,她不是已经失忆痴傻了?”
九思上前半步,“世子,您别急着生气,此事的确不怪我们公子,公子上任三月,本就要核查旧案,近日安远侯府千金之死您也是在场人之一啊,安远侯身份贵重?,我们公子不敢大意,查着查着,便查到了这案子上,这实在是巧合,至于那位芸香姑娘,这可多亏了薛姑娘……”
段霈一愣,“你是说——”
“没错,就是那位辛夷圣手!”九思满脸崇拜道:“那天晚上世子也见过的啊,她本来给郭姑娘治病,郭姑娘又请她给岳家夫人看病,顺手又给那位芸香姑娘一诊,结果竟就起效了!那姑娘早前痴呆无状,半身不遂,连岳夫人都认不得,可没想到薛姑娘施了两次针,又令她喝了几日药,现如今,那姑娘是人不呆了腿不瘫了,走路都无需人扶了,薛姑娘说了,七日之?后,芸香便可健步如飞……”
九思说的眉飞色舞,待裴晏冷眼扫过来,他赶忙收住话头?……差点就吹过了。
段霈狐疑地看看他,再看看裴晏,虽有些不信,可一来姜离名?声在外,二来裴晏这等?人刻板不知变通,从不知“诓骗”二字如何写的。
他咬牙道:“人在何处?我也见见!”
裴晏淡声道:“如今芸香虽记起了当日所见,但她所言还不够详细,她之?病也受不得惊扰,这几日薛姑娘会尽力替她看诊,大理寺也会派人守着,待她病情再好转些,能?原原本本交代案发经过,你想见便见。”
段霈气的眉梢高高扬起,“好好好,你都安排妥当了才上折子是吧?就算这案子出了岔子,鹤臣你何必捅到陛下跟前,如今陛下问罪,我这明年还能?不能?往上动一动了?你也太不地道了,眼看着年节下的……”
裴晏头?也不抬道:“既是公差便公事公办,他日大理寺的差事出了错,你一样处之?。”
段霈轻吸口凉气,“你……我真是怕了你这性子,你倒是无惧,可你知不知这一道折子上去牵连多广?有说我部下出了内奸,又有说我伪造证供结案抢功,我入宫领罪不算,底下人也要被清查,马上就要过年了,你送我这种霉头?!”
裴晏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你手底下若真有人不干净,此番正好料理,否则将来惹了大祸,你该如何挽回?”
段霈气笑了,“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不成?”
裴晏又看回公文,“谢是不必,回去把这案子卷宗全?部送来便是。”
裴晏通身油盐不进,而?他如今极得盛宠,裴国公府亦是百多年底蕴,段氏威慑也无用,段霈心知无可挽回,冷笑一声,“行?,我这就让他们给少卿大人您送来,您可一定要替我把这案子好好查清——”
他将文书扔给九思,转身便走,九思跟至窗边看着几人消失,不忿道:“本就是他们渎职,真是好大的脸说公子不地道,咱们和他们段氏有什么交情不成?便是有,他们办出这么丢人的差事,也好意思来叫嚣!”
九思出完气看向裴晏,“公子以为,此案和裴世子有关吗?小人可听说他这两年在右金吾卫为了抢功,颇用了些手段,其?他世家郎将早看他不惯,可偏偏不敢得罪,段氏身后还有肃王殿下,肃王殿下的性子也是众所周知,一来二去,右金吾卫竟无人制衡段霈。”
裴晏道:“他渎职之?罪难逃,但与岳盈秋的案子应是无关,十安那边准备好了?”
“都安排好了,您放心!”九思眼瞳晶亮,又跃跃欲试道:“薛姑娘不愧是江湖人,果然机敏大胆,咱们这几年办差从来都谨慎规矩,这等?请君入瓮的法?子还没试过,难得她还愿意配合咱们演戏……”
裴晏目光悠远一瞬,“她性子素来如此。”
九思抓了抓脑袋,“您才认识薛姑娘多久啊,不过属下也瞧的出,薛姑娘骨子里就不是个墨守成规的……”-
姜离从芸香房中出来时,郭淑妤一脸紧张地跟着她,又警惕地四?下探看,“这法?子真的可行?吗?伯母也在府中,会不会出岔子?”
姜离道:“你不必害怕,裴大人已经布置周全?,除了正门的大理寺差役,两条街市外便尽是裴氏武卫,我也会每日来此给芸香姑娘看诊。”
郭淑妤微松口气,又紧攥丝帕道:“姑娘当真不能?告诉我那人是谁?”
姜离点头?,“姑娘最好不要知道,这几日姑娘想来看望岳夫人便来,但莫露异色,知道的越多对姑娘越是不利,姑娘数次遭遇意外,或许也和凶手有关。”
郭淑妤顺从道,“好,那我不问,我往后每日午时过来,待傍晚再离开,无论?如何,替盈秋抓到凶手最为要紧……”
姜离这时打量她片刻,“你可还好?”
起先来看病的是郭淑妤,如今姜离给好几人看诊,倒疏忽了她,郭淑妤惨笑一下,“姑娘安心,我便是再弱不禁风,如今这等?关头?我也得坚持住,姑娘的药我还在用,除了夜里多梦难眠之?外,没什么大碍的。”
姜离道:“伸出手来——”
郭淑妤亮出腕子,姜离为她请脉,片刻后放下心来,“脉象看确有好转,既如此,那就以眼前之?事为重?,你也保重?安危。”
郭淑妤应是,姜离告辞出府,路过门房时,见广宁伯府十来个武卫在门口候着,姜离彻底安了心,这才返回薛府。
马车上,怀夕掀帘看了一眼巷道两侧,轻声道:“姑娘,那凶手真的会来吗?”
姜离幽幽道:“去岁的案子无迹可寻,且已经定案,已经落定的案子要翻案本就阻拦重?重?,更别说没有直接证据,只靠推演不可能?抓人,而?今岁那积雪意外十分讨巧,唯一的破绽便是那一块地龙火砖,凶手多半是想把案子变成悬案,悬案悬上一年半载的便成了无头?官司,凶手便可彻底脱身。”
怀夕道:“可是还有那同心佩的线索。”
姜离摇头?,“孟湘已死,就算查出她与何人有染,你以为安远侯府会将此事公之?于众吗?大理寺查的是命案,并非私情,届时就算人人怀疑凶手是他,他只要咬死不认,又有什么法?子,可如今忽然多出了一个人证,你说他怕不怕?”
怀夕不解道:“可为什么是他呢?”
姜离也满面沉肃,“命案无外乎是为情为财为利,孟湘之?死尚可说是为情为利,岳姑娘之?死,我也未想透,凶手与岳姑娘并无交集,倒是与孟湘——”
说至此,姜离眉心忽地一跳,“是啊,是与孟湘……”
她喃喃自语,面上焦灼苦思,怀夕见状不敢打扰,直至回了盈月楼,姜离的神色也无半分松快,吉祥和如意不知出了何事,皆轻手轻脚伺候,又忧心地望着怀夕,怀夕轻声道:“姑娘在想极要紧之?事,两位姐姐不必担心。”
姜离默然少语半晚,直至沐浴时眉头?也未舒展,怀夕小心翼翼帮她擦身,见她闭着眸子一动不动,忍不住劝:“都这个时辰了,姑娘别想了,或许明日便有结果呢?”
说着话,她拿着帕子替姜离擦拭肩胛疤痕,刚擦上去,姜离身子一震,微闭的眸子也猝然睁了开,“伤疤,大腿外侧的伤疤——”
怀夕道:“什么大腿伤疤?”
姜离似想通了什么关节,此刻语速极快道:“我替孟湘验过伤,若我没有记错她右大腿外侧淤伤之?中应有一处陈年胎痕……”
怀夕还是不解,姜离一把抓住她的手,“明日一早让长恭去安远侯府一趟,问问宋得隆一家可曾出城!快,现在就去吩咐!”
怀夕不知为何如此,但姜离脸色颇为难看,她不敢耽误,扔下帕子便往楼下去。
待怀夕归来,姜离已更衣躺在榻上,她定然吩咐道:“速速歇下,明日事多,我们只怕还得出城一趟。”
怀夕未深问,又见姜离自己放下帘络,她也忙去歇下,自从三年前她来到姜离身边,除了性命攸关之?事外,再难解的乱子姜离也能?按时入睡,这令她十分佩服-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姜离便起了身,吉祥往外院一问,得知长恭已经出门,姜离便如常更衣梳妆,又往楼下用早膳。
用完早膳,姜离披着斗篷出院门,往府中花房而?去。
薛府的花房虽远不及庆阳公主府,却?也不输任何一家簪缨之?族,寒冬腊月,姜离步入窗明几净的厅堂,便见三间?阔达的厢房内花架林立,花架上下一片姹紫嫣红。
府内鬓发花白的老花匠迎上来见礼,又笑呵呵道:“大小姐想要什么吩咐一声便罢了,何需自己来看?这个时节兰花开的正好,大小姐可要送两盆去盈月楼?”
姜离在厅内扫视一圈,问到:“怎么不见菊花?”
花匠一听忙道:“老爷不爱赏菊,府里也就中秋前后培植一二,且菊花入冬休眠,要错季培植花销不小,难度也大,因此我们府上入冬便不养菊了,大小姐是想养菊花?是想要何种品类?”
姜离摇头?,这时她眼风忽然扫到了花房侧门一角,那里放着数个竹筐,框内乃是整麻袋花土,她快步走过去,“培植菊花用的是什么土?”
花匠跟上来道:“菊花适用沙土,沙土松软,排水便利又透气,除了沙土还可用泥炭土,也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家的泥炭土混得好,比沙土更利菊花生长,咱们府上也备有泥炭土,不过是用来养君子兰与杜鹃的,大小姐请看——”
花匠往最里头?的竹筐指去,姜离仔细看了看,眼瞳轻颤道:“果然如此!!”
她定了定神,“多谢您了,送一盆君子兰去盈月楼便好。”
她说完转身而?出,刚回盈月楼,长恭急匆匆赶了回来。
姜离问:“去安远侯府如何?”
长恭揖一礼道:“回禀大小姐,小人问到了,说是昨日咱们走后,宋家三口便出府回城外家里去了,那宋得隆被革去了管事之?职,一双儿女倒没什么事,吴妈妈还被禁足在府里,要等?大理寺那边调查结果,小人还问到了宋家的住址,就在城外白云镇丽水河畔,因是侯府赏赐的庄子,方圆几里人人皆知他们宋家。”
长恭说完等?着姜离下一步吩咐,怀夕纳闷道:“姑娘,问宋家三口是为何事?”
姜离原地踱步几个来回,很快打定主意,“兹事体大,我们亲自跑一趟。”-
午时已过,九思拿着一张名?册快步进了东院,“公子,查到了!”
待裴晏接过名?册,九思继续道:“城内所有的典当铺子和黑市我们都跑完了,如今基本把孟湘的私银来路摸清了,这些东西大半是侯府家私,可侯府那些陈年玉器、字画只能?算中品,那些赠礼之?物才是真正的上品,幸而?他父亲留下不少家底,否则这等?送法?,简直是倾家荡产,哦不,如今已经算得上倾家荡产了,他倒也痴情……”
裴晏边看边问:“动静如何?”
九思摇头?,“没有一点儿异常,如常当值如常归家,小人都怀疑他是不是没听到咱们的消息,但也不应该,段世子昨日受责,宫内宫外都知道这事了。”
裴晏看完名?册,又回到书案之?后,“他不可能?等?到七日后再行?事,最近三天夜里,让十安那边务必打起精神,再吩咐玄武湖的人仔细盘问,莫办出那游商一般的错漏。”
九思连连应是,又返身出去传话。
裴晏书案上放着厚厚几本公文,除了案发当日所有人的证供外,还有数日来公主府近百仆从的证供,此刻一人一人看下来,多是繁杂无用的废言,但他已细细看了一个时辰,他不信凶手在公主府行?凶之?前毫无准备。
如此看到申时过半,九思急急禀告道:“公子,来消息了,他下值了,但今日并未归家,适才打马往西市去了。”
裴晏目光微寒,“岳家所在的永达坊就在城西。”
九思一攥拳头?,“他要动手了!”
裴晏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再探——”
九思应是而?去,又一个时辰之?后来禀:“大人,他去西市的香云楼用了一餐饭,出了香云楼之?后一路往南去了榆柳巷。”
说着他又奇怪道:“那里是城西有名?的风月地,他往那里去,莫不是……”
裴晏蹙眉,“那里人多眼杂,盯紧些!”
九思领命而?出,裴晏看着已经黑沉下来的天色,不知怎么生出几分不安,而?没多时,九思苦着一张脸进来,“公子,人丢了!那小子身手不凡,他们不敢跟的太紧,眼看着进了秀春楼,他们跟进去的时候便没影儿了。”
裴晏站起身来,“十安那边呢?”
九思切切道:“已经送消息去了,府内府外都安排妥当,只要他敢去,定能?抓个现行?,但就怕他虚晃一枪。”
裴晏沉吟片刻,又问:“郭淑妤和薛姑娘何时离开的?”
九思一愣,“郭姑娘傍晚时分离开的,薛姑娘今日没去看诊啊。”
见裴晏疑问看来,九思忙解释道:“白日里没报,想着薛姑娘今日要么不去,要么晚些时候去,可片刻之?前来的消息,还是没提薛姑娘。”
裴晏不安更甚,“去薛府问问。”
九思转身便跑,也幸而?薛氏距离皇城不远,大理寺的武卫快马加鞭,一个来回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但守在门口的九思听完禀告,也生出些不祥之?感。
他急奔回来,“公子,去薛氏的人回来了,薛氏门房上说薛姑娘今日一早便出城了,不知去了何处,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裴晏豁然起身,“不好——”-
姜离出城整日,回城之?时天上碎雪纷飞,城门也已关闭,幸而?她马车上有薛氏徽记,这才得已放行?,进了城门,阔达的朱雀街上风雪呼号,人迹寥寥,长恭驾车沿着十里长街一路往北疾驰。
马车车厢里,怀夕拉着宋盼儿的手不住安抚,“你不要害怕,我们大小姐的父亲是薛中丞,姑姑是太子妃娘娘,等?待会儿见了裴大人,还有裴大人为你做主。”
宋盼儿蜷缩在怀夕身边,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这位貌美的薛氏大小姐本来只是请她入长安做几件绣活儿,可出了白云镇,她们主仆二人才一点点道明来意,问了她十多年生平旧事不说,还说待会儿要先去大理寺见官,她真的好害怕。
马车行?在黑漆漆的长街上,两侧鳞次栉比的画楼坊肆皆已打烊,疾风骤雪中,只有车檐下的风灯投下一片暖光。
行?至广兴坊东侧之?时,一道破风声响,只听“叮”的一声,檐下风灯应声坠地,四?周陷入黑暗,长恭吓得立刻拉紧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
车厢内怀夕猝然直身,“姑娘,有人——”
车厢之?外,长恭朝着东北方向喊道:“什么人?!这是薛中丞府上车架,巡防营也就在附近,你们好大的胆子——”
长恭喝问声大,人却?在发抖,他心知这是遇上了贼寇,想着自己并不会武,只攥着缰绳和马鞭不知如何是好。
姜离掀帘朝外看,只见不远处的暗巷里,一道清瘦的人影正隐在黑暗中,隔着四?五丈远,来人阴冷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此情此景,姜离应害怕,但她盯着暗巷片刻,忽然轻笑道:“这才第?二日便等?不及了,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她顿了顿,“现身吧,崔赟。”
第045章 断手
风雪急骤, 从暗巷中走出之人黑袍黑发,面覆黑巾,黑巾之上,一双眼角内勾的眸子?阴沉冷厉, 他目光落在姜离面上, 又往她身后看去, 发觉车厢之内不止二人后,他眉头?轻皱起,似乎觉得多了个?人有些麻烦。
眼看他手落在腰间?刀柄上, 长恭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又鼓起勇气喝问:“你是崔赟崔公子??你知不知我们?大小姐是谁?这是在长安天子?脚下,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你有话好好说——”
长恭的声音被风声吞没, 显得中气不足,他目光四扫,不知该如何求救, 又看了一眼打着响鼻的马儿, 不知现在驾车逃命来不来得及。
忽然, 身后帘络掀起, 竟是怀夕猫身出了车室。
长恭回头?看她一眼, 苦着脸道?:“怀夕姑娘出来做什么, 这人真是崔公子??他这是要做什么,咱们?如何是好啊?”
怀夕身量只至长恭肩头?, 人也纤瘦,她扫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风灯, 语气沉重道?,“你这傻子?, 看不出来吗?他显然是来杀咱们?的。”
长恭“啊”地一惊,最后一点儿侥幸也散去,“可为为为、为何啊?”
“为为为,为何啊——”怀夕眨着杏眼学长恭结巴,无奈道?:“自然是因为他做贼心虚,而我们?姑娘聪明绝顶,逼得狗急跳墙了呗——”
长恭骇出一身冷汗,脑子?也嗡嗡,虽不明白怀夕说话怎还?这么利落,可如今大敌当前,若真将?性命交代在此,临死之前多说说话也是好的,“狗、狗急……不是,姑娘,小人拦个?泼皮无赖还?成,这崔公子?是御林军中人,小人打不过啊,不若小人留在此拖延,你驾车带大小姐逃命,到了前头?道?德坊,便离巡防营武侯铺不远了——”
长恭说的眼眶都红了,怀夕动容道?:“你真是个?好的,不愧姑娘一早就?看中你,但?如今这般境况,咱们?逃命也来不及啊。”
长恭真要哭了,“那怎么办哇?”
天光昏暗,二人即便离的极近,长恭也只能看她个?五官轮廓,又听她吸了吸鼻子?,哀声道?:“怎么办?咱拼死护主呗,若真不幸丧命,明年?此时,姑娘会为我们?烧纸的……”
“啊?!”长恭鞭子?差点掉地上。
崔赟出来半天,却只听两个?下人叽叽喳喳,就?在他耐心快要用尽之时,二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盯着车窗处的倩影,指节在刀柄处轻轻一推,沉声道?:“他们?本来不用死,但?事到如今,便怪不得我了。”
若先前皆是推演,此刻见了真人听了真声,一切便水落石出了,崔赟目标本是姜离,可姜离一开口便点了他的名字,他自不可能放过其他几人。
看着他挺拔英武的身影,姜离目光复杂道?:“博陵崔氏子?弟,年?二十三岁,御林军从九品陪戎校尉,这在历代崔氏子?弟之中,的确算不得出众,若你父亲还?在,你一定不是今日这般光景,但?如果,你能成为安远侯的女婿,那便大不一样了,尤其安远侯即将?执掌御林军,届时你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崔赟握着刀柄的手攥得更紧,又 缓步再往前走,长恭倒吸一口凉气,拿着马鞭挡在怀夕身前,怀夕站起来,一只手放在自己袖袋之上。
姜离看他上前,继续道?:“可惜你没想到,孟湘从未想过低嫁,她的心思?,从来都在那些更显赫的门庭之上,而你为她驱使,被她握住把柄,在她眼里,你不过是一条帮她铲除绊脚石的狗,等她与高氏定亲,你便半点法子?也无了。”
怀夕轻声接话,“我这狗急跳墙真没说错。”
崔赟目光阴鸷起来,本来轻缓的脚步也越来越快,眼看他发难在即,姜离仍端坐在车窗之后,“你本还?有几日机会,可惜依我家怀夕之言,你找我这步棋,实在是走错了。”
三女子?一小厮,此刻再诛心的话崔赟也不会放在心上,在他眼底,眼前四人已经与死人无异,死人的话又何需在意?
他“噌”地抽刀,寒光如水银流泻而出,刹那将?他眉眼映得狠厉迫人,长恭眼看他劈刀砍向车厢,“啊”的一声扑下马车,可脚还?未落地,脑后劲风一掠。
一道?身影从他头?顶越过,又听“哗啦”一响,灵蛇似的软鞭缠上了崔赟刀尖,怀夕凌空一拉,生生让崔赟刀锋转了向,不等崔赟反应,她纤瘦稚气的身影,似矫健飞兔般缠斗了上去。
长恭张大嘴巴,鞭子“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崔赟急接两招,惊不能言,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竟身怀如此武艺,难怪,难怪姜离面上半分慌乱也无!
崔赟刀法刚烈,怀夕手中的却是一条极细的精铁银鞭,银鞭三十二节,似人之脊骨,节节倒刺,其主人看之纤弱,可鞭节缠刃而上时,崔赟竟难脱身。
银鞭翻飞,与刀刃或缠或分,脆响声惊心动魄,怀夕身若游龙,极尽灵巧,崔赟提起十二分精神,三五个?回合之后,终于寻到机会劈向怀夕面门,可寒光在怀夕脸上一闪而过时,映出的却是怀夕错着牙,满是兴奋的脸。
怀夕年?纪不大,所持兵器诡谲不说,这份战意求胜之心更难得,崔赟暗道?不好,攻势越发迅疾,砍、撩、挑、截,招招狠辣,推、刺、拔、点,步步直夺命门,刀锋带起的罡气几番划烂怀夕裙裳,却难伤她分毫,而他越急,怀夕越轻盈徐缓,劈扫退避,挂撩游移,似一尾游鱼逼得崔赟心浮气躁。
又一回合左闪右避后,怀夕长鞭忽地一抖,竟缠上了崔赟手腕,她飞身狠错,只听一声闷哼,崔赟手腕绽血,长刀落地,不等反攻,怀夕身若急风,移至崔赟身后,满是倒刺的鞭节拽着崔赟手腕斜肩而过,刹那令崔赟疼出一身冷汗,痛呼尚未出口,后膝又遭重重一脚,直令他踉跄着跪倒在地。
怀夕拉紧鞭头?,正将?两节倒刺缠在他颈侧,“崔公子?,你最好别动,我们?姑娘可不要你性命——”
崔赟右手手腕血肉模糊,几乎被废,肩头?也被倒刺划过数道?血痕,夜行衣多处褴褛,他人以?一个?极狼狈的姿势跪着,银鞭缠在他手腕、左肩、后颈,稍有异动鞭节便将?刺入颈脉,血色在他身上漫开,又沿着腕子?坠地,染红他膝下霜雪。
怀夕轻哼一声,又有些气喘道?:“姑娘,许久没动手了,竟有些生疏了,幸而这些世家公子?都是些绣花枕——”
“头?”字未出,车窗处的姜离面色一变,“怀夕当心!”
话音未落,怀夕只觉两道?寒芒直射而来,距离太近,她猛然旋身后退,银鞭脱手,小臂作痛,下腹部更有一拳击来,“砰”的一道?闷响后,怀夕吃痛跌出,直骇得长恭尖声惊叫:“怀夕姑娘——”
崔赟一把扯下面巾,啐出口血沫,将?银鞭扔出老远,他右手伤可见骨,本是强弩之末,可他竟拼着右手不要,先以?暗器偷袭,又左手变掌为拳重击,见怀夕捂着小腹蜷缩难起,他左手捡起长刀,拖着血色淋漓的右手,起身朝怀夕走去。
姜离掀帘而出,“崔赟,你不是为了杀我吗?”
崔赟脚步一顿,果然转过身来,一双爆出血丝的眼死盯着姜离,不远处长恭面无人色,忙捡起马鞭挡在车辕前。
“嗒嗒”声不断,崔赟手腕仍在滴血,忽然,他刀刃一转飞身而起,看也不看更近的长恭,直朝姜离扬刀劈来——
长恭骇然,“大小姐快走!!”
崔赟越过长恭,刀卷风雪,泰山压顶般砍下,可就?在刀气即将?碰到姜离发丝时,她足点车辕往后退去,身法虽不及怀夕迅疾,可她灵似飞燕,轻巧地避开了这凶狠一招,崔赟剑眉拧起,看出她内息薄弱,又连招砍来!
事已至此,崔赟已是不死不休,姜离赤手空拳,游步闪躲,不过片刻,便被逼到对面屋舍檐下,眼看退无可退,崔赟瞳仁一厉,转腕平刀,朝姜离颈侧横砍来,这一刀携万钧之力,竟是要取姜离首级!
怀夕肝胆俱裂,“姑娘——”
长恭也大骇,“大小姐——”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墨色剑鞘凌空而至,“铮”的一声重响,崔赟刀刃被剑鞘挡下,他只觉手臂一麻,人也后退两步,直到这时,他才听到远处有马蹄声急响,而随着剑鞘而来的,还?有一道?雪衣墨发的身影。
裴晏携三尺青峰,剑气凛然,挟风带雪,崔赟本能地扬刀招架,然而裴晏身行如电,剑出如龙,一击剑裂虚空,逼得崔赟再退三步,二击剑刃与刀锋相击,铿锵低鸣声中,崔赟长刀应声而断,三击剑势裹雷霆之怒,崔赟惨叫一声,一串细密血珠在夜空中滑出弧线,又与崔赟自腕而断的左手,齐齐跌落在白皑皑的霜雪之中。
裴晏执剑肃立,衣袍当风,冷冷地看着崔赟跪地痛吼,姜离站在他身后,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的背影,除了前次康景明放火之时裴晏执剑片刻,她已许久没见过裴晏拔剑了,而她也未想到,裴晏适才三式,招招未留情面。
大理寺众人赶到时,望着这一幕也皆目瞪口呆。
九思?反应极快道?:“这恶贼杀人未遂,还?不拿住他,怀夕姑娘受了伤,快去帮忙!”
他说着上前踹崔赟一脚,“好啊,在永达坊蹲了你半天,你竟然跑来找薛姑娘的麻烦!你以?为薛姑娘是好欺负的不成?!”
裴晏这时转过身来,他的剑尖尚在滴血,血淋淋的断手就?在他三尺外,可他还?是那副温文尔雅容色,只瞳底多有歉意,道?:“我来晚了。”
第046章 堂审
……我来晚了。
适才命悬一线, 有?一瞬间姜离只以为今日难逃此?劫,她彼时灵台空白一刹,甚至来不?及想应该遗憾什么,幸而裴晏及时出现。
他来的并不?晚, 但听他道出这四?字, 姜离道谢之言堵在了喉头, 她拢了拢因躲避刀锋而乱的斗篷,道:“大人来得刚好,不?过大人怎会过来?”
裴晏还未说话?, 九思在后?切切道:“我们公子知道姑娘今日没去岳氏,便遣人去薛氏问?,听闻姑娘出城整日未归,又?发现崔赟不?见了人影, 便猜到他不?敢去岳氏行凶,想从姑娘这里下手,他武功不?弱, 公子只担心姑娘受伤, 这才匆忙赶来, 姑娘受惊了, 幸好没出事。”
姜离了然, 又?忙去看?怀夕, “怀夕,你如何??”
怀夕被扶坐在车辕上, 微微弓身按着腹部,见姜离伸手要为她请脉, 摇头道:“没事没事,姑娘不?必担心, 这厮不?要命的偷袭,奴婢一时大意了,幸而他内劲不?够足,奴婢缓了这么许久,已经好多了,多亏裴大人来的快!”
她说着,愤然看?向崔赟,便见崔赟瘫倒在地,手腕断处血流如注,哀嚎声都弱了不?少,两个经验丰富的裴氏武卫扯了布带将他手腕包缠住,免得他失血过多而亡。
怀夕解气地冷哼一声,这边厢,长恭将她那软刺鞭捡了回来,又?用积雪拭尽血色,恭恭敬敬地递送给她,“怀夕姑娘——”
怀夕接在手,不?知如何?一团,软鞭登时变做银盘被她放入袖袋。
九思看?的眼瞳微亮,“这倒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盘龙鞭,可不?是?说盘龙门被灭,这鞭法也失传了吗?怀夕姑娘怎会此?等?绝技?”
怀夕撇嘴不?答话?,九思也不?以为怪,又?看?向姜离道:“适才小人看?的心惊胆战,却未想到姑娘虽不?会武功,身法却极好——”
姜离幼时流落在外便会些拳脚,后?来入广安伯府,规规矩矩做了几年高门贵女,再未学过武艺,如今这身法,也不?过是?出事之后?为强身自保而学,她半真半假道:“行走江湖,总要习得一二保命之法。”
九思正要接话?,却忽然眉头一皱看?向马车之内,“车内有?人——”
裴晏已收剑入鞘,也看?向姜离,“是?何?人?”
姜离扫了一眼崔赟,转身将车帘掀开一半,马车车厢内,宋盼儿本就害怕,此?刻更是?吓得眼泪汪汪缩在角落。
裴晏有?些意外,“是?宋氏女?”
姜离安抚地拍了拍宋盼儿,“没事了,你不?必害怕。”
宋盼儿怯怯地看?着外间众人,姜离见她神色惶然,心底颇为唏嘘,又?对裴晏道:“这正是?我今日出城的原因,孟湘和岳盈秋的死多半牵扯着一件侯府秘闻,且此?秘闻与宋姑娘有?关,我怕她留在城外危险,自作?主张将她带了回来,适才本也要去大理寺见大人,却不?想崔赟半路杀出来,事关重?大,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姜离说完放下帘络,正要往旁里走几步,可长街北面,竟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所有?人循声回望,便见十数轻骑举着火把,护着辆马车浩荡行了过来。
九思惊道:“公子,是?崔驸马的车架!”
不?仅九思认了出来,在场除了怀夕都认出了来人身份,崔赟蜷缩在地,忍痛忍得几乎晕厥,此?刻一听崔斐来了,立刻嘶声喊道:“叔父——”
“天啊,驸马爷,崔公子受伤了!”
驾车的车夫是?崔斐亲信,老远便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崔赟,然而再走近些,他凭着火光看?到了那一截断手,立时吓得尖叫,“驸马爷!崔公子被斩断了手!”
车夫勒马,帘络一掀而起,崔斐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见亲信所言不?假,崔斐勃然大怒,“鹤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
崔赟踉跄起身,“叔父,请叔父为我做主!”
见他跌跌撞撞朝着马车而去,裴晏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谋害岳盈秋和孟湘的凶手拿下——”
他一声喝令,武卫们醒过神,一拥而上将崔赟扣了住,崔斐惑然不?解道:“鹤臣,我没听错吧,你说敏行谋害孟湘和……和岳……”
“驸马没有?听错,崔赟正是?我们在查两桩命案的真凶——”
裴晏语声一寒,“并且半刻钟之前,他还意欲刺杀薛姑娘与其侍从,若非我们及时赶到,薛姑娘四?人已经身首异处,他被我们抓个现形,已无可辩驳,他的手,正是?我断的。”
崔斐倒吸一口凉气,“是?你……敏行,这到底怎么回事?快,快去找大夫——”
崔赟左手被斩,血流如注,右手手腕也一片血肉模糊,此?刻他面色惨白,眼前也阵阵发黑,然而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咬牙道:“叔父明鉴,侄儿怎会是?杀人凶手?侄儿今日确有寻衅之行,但只不?过、只不过是为寻盘龙门后人报仇罢了,江湖人之争与命案有?何?干系?如今侄儿技不?如人,也甘拜下风,却不?知裴大人说的什么凶手不?凶手……”
崔斐不曾行走江湖,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盘龙门?”
崔斐眼珠急转,顶着满头冷汗道:“薛姑娘的侍婢乃是盘龙门后?人,这盘龙门作?恶多端,曾害死我神机门师兄陈朴庵,后?来盘龙门为武林人所灭,我却没机会为师兄报仇,前几日我在公主府上见过这婢女,无意之中看?到了她的盘龙鞭,这才起心报仇——”
九思和怀夕听得目瞪口呆,怀夕愤然道:“你这只会偷袭的狗贼竟敢这般信口开河?第一我从未说过我是?盘龙门后?人,也从未亮过兵刃,你明明是刚才听见九思说起盘龙门才想到这般说辞,第二,你若是?为了寻仇杀我,又怎么会对我们姑娘动手?适才众目睽睽之下,你差点要了我们姑娘性命!!”
怀夕气不?可遏,催的小腹剧痛,但崔赟咬死不?认,道:“我不?过将你主仆二人都当做仇家罢了,更何?况,你和你家小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怀夕大怒,“我、我真是?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辈——”
姜离没想到崔斐会来,也没想到崔赟如此?颠倒乾坤,朝堂不?涉武林事,若真让他糊弄过去,便是?活罪难逃死罪可免,她握住怀夕的手,“是?非黑白非口舌之辩,崔赟今日行刺之行无可辩驳,至于两桩命案,自有?大理寺明断!”
姜离又?对裴晏道:“我已知晓崔赟行凶动机,请大人严审。”
裴晏连日已查到诸多线索,唯独动机未明,此?刻听姜离言辞凿凿,他目光往车厢之上一扫,点头道:“好,事不?宜迟,今夜便将一众亲属人证招来堂审,来人,带着大理寺之令,速请所有?涉案之人过堂听审!”
裴晏扫一眼崔斐,“再去把宜阳公主请来。”
崔赟被抓现形,却满口胡言强辩,在场大理寺武卫皆听得怒意难平,裴晏令下,数队人马疾驰而去,眨眼功夫,便四?面八方没入了夜色之中。
崔赟痛得将昏欲昏,“请、请叔父明鉴——”
崔斐看?着崔赟有?些心疼,可裴晏态度强硬,他也觉事情不?简单。
而见他一脸的欲言又?止之色,裴晏道:“驸马若有?疑问?,只待堂审后?便知真相为何?。”
言毕他又?吩咐,“来人,把崔赟带回大理寺。”
武卫们将崔赟绑上马背,崔斐默了默还是?道:“他的伤太重?了——”
九思正留下二人清理满地血迹,闻言笑嘻嘻道:“驸马爷放心,死不?了人得,怎么着也得让崔公子撑过今夜不?是??”
裴晏上马带队回衙门,姜离和怀夕也上了马车,保险起见,姜离仍给怀夕请脉,又?往她太渊、神门几穴施针。
驸马的车架跟在最后?,怀夕低声道:“姑娘,大理寺查到了多少?不?会真让那手下败将脱罪吧?裴大人倒是?信任姑娘,也不?细问?就下了令。”
姜离看?一眼宋盼儿,又?拍拍她手背令她放心,凭她对裴晏的了解,若无实证他不?会在此?时堂审。
马车停在顺义门之外时,怀夕已恢复大半。
一行人直入大理寺司衙,刚入正门,便见十安已在衙内等?候,又?禀告道:“宜阳公主殿下刚到,段世子和小郡王也到了,郭姑娘、安远侯与夫人、岳夫人尚未来,宁公子和其他赴宴之人应很快便到——”
裴晏点头,又?扫了一眼被武卫拖下来的崔赟,重?伤颠簸半路,崔赟面无血色,却竟然还未晕过去,他吩咐道:“先押入班房。”
裴晏说完大步往衙门正堂去,到了门口,果然看?到厅内等?了数人,众人见他立刻起身,待看?到崔斐和姜离也跟在后?面时,大家都是?一愣。
宜阳公主先道:“不?是?说抓到了凶手?驸马不?是?去了崔府?薛姑娘怎么也……”
姜离欠身行礼,崔斐再度欲言又?止,可他不?解真相,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便看?向裴晏,裴晏道:“薛姑娘这几日帮岳夫人看?病,即将治好一个重?要人证,可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凶手意欲刺杀薛姑娘,被我们当场捉拿。”
众人一惊,忙去打量姜离,见她周身无碍方微微放心。
宜阳公主也道:“说起来我正要问?你,怎么孟湘的案子,好端端的又?牵扯到了盈秋的案子?段霈因此?事还得了陛下斥责。”
此?事众人皆知,此?刻都紧盯着裴晏,裴晏道:“此?案说来话?长,请公主稍候片刻,待人来齐了,再一并向公主禀告。”
宜阳公主性情宽和,自是?应好,又?忍不?住往堂外看?,“凶手竟然敢行刺薛姑娘,他到底是?何?人?”
裴晏道:“请公主稍安——”
宜阳公主无奈摇头,“罢了,孟湘死在我府中,这些日子我没有?一日睡得安稳的,只要能把案子破了,无论?凶手是?谁,本宫都力主死罪。”
崔斐神色复杂,而宜阳公主耐着性子,其他人自也安然坐等?,这案子困扰众人数日,如今凶手终被捉拿,所有?人都想看?看?到底是?谁,又?因何?杀人。
没多时堂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安远侯孟谡与夫人钱氏赶了过来,二人入屋,众人都上前道“节哀”,正说着,郭淑妤陪着岳夫人也到了衙门外,又?等?两刻钟,除安国公世子萧睿因腿疾未至之外,当日赴宴之人皆赶了过来。
见堂内左右站满了人,安远侯孟谡先忍不?住道:“裴大人,凶手到底是?谁?人差不?多了,便当着公主和驸马审个明明白白,也好让湘儿九泉之下安心。”
他话?音落定,一脸困顿的李同?尘强打起精神扫视一圈,敏锐地道:“不?对啊侯爷,还少了一人,崔敏行还没来呢——”
众人环视一圈,纷纷点头,裴晏这时往上首一站,喝道:“把人带进来!”
半掩的堂门被推开,一个双手一断一残,包扎着血淋淋的棉布,身上也血迹斑斑的重?伤男人被拖了进来,见男人无力地垂着头,墨发也披散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过去,眼底好奇又?戒备。
男人被押跪于地,九思上前抬起他下颌,又?朝他脸上重?拍两下,“喂喂,清醒点,你不?是?要喊冤吗?!”
男人的脸露出,堂内诡异一静后?,瞬间哗然!
“这不?是?崔赟吗——”
“崔敏行,崔敏行是?凶手?!”
李同?尘惊的下巴掉在地上,“还说你没来,原来凶手是?你?!”
崔赟失血过多,此?刻有?气无力地清醒过来,一见堂内情形,便知是?要当着众人之面对峙,他立刻打起精神,目光切切看?向崔斐,“叔父,我冤枉——”
崔斐叹了口气,“鹤臣,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远侯认得崔赟,也难以置信道:“裴大人,怎么会是?崔赟?他父亲我认得,他叔父也与我们府上有?些来往,他和湘儿是?旧相识,怎么会……”
一旁郭淑妤握着岳夫人的手,也道:“裴大人,说是?谋害盈秋的人抓到了,也是?崔赟?”
见姜离看?过来,郭淑妤道:“我已把盈秋和湘儿的事告诉伯母了。”
岳夫人眼疾未痊愈,此?刻费力地看?着众人,听问?起岳盈秋之事,立刻红了眼眶,裴晏这时寒声道:“孟湘的案子,正要从去岁岳盈秋被害说起——”
“去岁乾州刺史家的小姐和谏议大夫齐大人家的姑娘先后?遇害,至五月十七,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千金岳盈秋也在城外被害,彼时右金吾卫与京畿衙门一同?查办此?案,因死者是?被凌/辱扼颈而亡,再加被偷走饰物?、被剪去头发皆与前两位死者一模一样,死者便被定为连环杀人案的第三?位受害者。彼时凶手在七月被抓获,于九月底问?斩,但问?斩之前凶手临刑翻供,却因在凶手家里发现过受害者的饰物?,罪被钉死,再无核查。”
段霈既是?赴宴之人,也是?去岁查办此?案的主官,被裴晏如此?娓娓道来,面上一时挂不?住,裴晏继续道:“此?案结案后?本该一切尘埃落定,可彼时与岳盈秋交好的郭淑妤和孟湘却从头到尾都在关注此?案,此?案里未核查的疑点颇多,譬如验尸有?谬误不?准,又?比如死者遗失的饰物?后?来并未追到下落,而前面两位受害者的饰物?被凶手曹有?庆当卖,很容易便被金吾卫追了回来,此?处本不?该忽视,但当时金吾卫结案心切,并未深究。”
众人纷纷看?向段霈,直令他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这时安远侯道:“不?错,盈秋出事之后?湘儿难过了不?少日子,我记得此?事,还去岳氏吊唁过。”
裴晏又?道:“在今岁孟湘死后?,我们并未第一时间查到此?案有?异,是?两位受害者皆与岳盈秋有?关,且广宁伯府的郭姑娘在去岁案定之后?,出过数次意外,这才让我们注意到了岳盈秋的案子,细查之下果然是?一桩冤假错案——”
裴晏看?向岳夫人,“凶手行凶之地在鸣鸾山高处,而那日下过一场急雨,岳盈秋下山之时,山下也有?小厮上山,可凶手找的时机极准,刚好在一处两不?沾之地袭击了岳盈秋与其婢女芸香,此?处薛姑娘仔细推算过,由此?得出结论?,谋害岳姑娘的真凶提前知道那日下雨,这才谋划的恰到好处——”
李策反应极快,“我记得敏行的叔父是?司天监少监?”
裴晏颔首,“崔少监擅观天象,同?住一起的崔赟自小也耳濡目染,而就在今日清晨,大理寺找到崔少监,问?起去岁五月,他竟清楚记得去岁五月初开始,连着十日崔赟都在问?他天象之事,案发在五月十七,他于五月十五便知十七那日要下雨。”
众人听得悚然,可郭淑妤想了想道:“不?对,大人说的不?对,那日同?游之事和崔赟并无干系,当时我在月初便同?湘儿提过出游,五月春末夏初,正好登高,后?来是?她定下的十七日,她定的日期,怎么又?和崔赟有?关呢?”
裴晏这时问?:“她是?哪日定下的十七?”
郭淑妤坦然道:“正是?五月十五。”
裴晏语声一沉道:“那便更无错了,因这日期,本就不?是?孟湘自己定下,而是?崔赟告知于她,她再知会于你——”
郭淑妤迷惑道:“是?崔赟计划好了雨天杀人,而后?哄骗湘儿按照他定的日子出游?可……可他提前在看?日子,这便是?说湘儿一开始就告诉他我们将出游?我记得他们二人虽有?旧交,可关系并不?亲近,湘儿怎么可能什么都告诉他?”
两件案子三?位受害者,再加个凶手,彼此?又?多有?交集,裴晏说的虽细致,可众人越听越有?些云里雾里之感,宁珏便道:“小娘子们出游是?她们私事,怎么孟湘会听崔赟定日子?他还一早就知道出游的事?莫不?是?他们二人……”
他素来直言不?讳,话?音落下,其他人面面相觑意味深长,安远侯孟谡与钱氏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钱氏道:“死者为大,湘儿尸骨未寒,宁世子慎言。”
宁珏轻咳一声,“我是?按实情推断嘛。”
裴晏看?向安远侯,“侯爷,事到如今,我难替孟湘周全了——”
孟谡面色几变,终于恨恨盯着崔赟一叹,“好,罢了,如今,没有?什么比我女儿遇害的真相更为重?要,我只想知道崔赟因何?害我女儿。”
崔赟跪地半晌,此?刻艰难地扯了扯唇角,“侯爷,您也算看?着我长大,我对湘儿的心思您不?难猜到,我怎么可能害她……”
钱氏面色微变,“你住口——”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裴晏尚多委婉,可崔赟这话?竟是?承认了心悦孟湘?若是?心悦孟湘,又?怎么会杀了孟湘?
崔赟仿佛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哑声道:“湘儿与我少时相识,我自知门第低微,非她良配,因此?并未存非分之想,我只远远看?着她,她喜欢什么我便给什么,只要她安康喜乐,我能如此?看?她一辈子,我送给她的那些首饰玩意儿,都是?我心甘情愿,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选,每一件都配得上她侯府嫡女的身份,我无非是?想讨她欢喜罢了。”
崔赟重?伤已久,此?刻面上血色尽褪,一双眸子也发红,再配上他嘶哑无力之声,倒显得格外深情,他又?道:“这些大理寺调查良久,想必已知道,既知道,便明白我对她并非虚情假意,我那般心疼她,又?怎么会害了她?”
他说着磕头下去,“请公主明鉴,请叔父明鉴,我寄住在二叔父府上多年,与他探讨天象是?常有?之事,怎么会是?为了谋算杀人?我对湘儿尚是?一厢情愿,湘儿又?怎会听我定日子?又?把闺中密友之行尽数告知于我?这一切,不?过是?衙门的臆想罢了!”
他言辞切切,宜阳公主迟疑道:“鹤臣,可有?人证?”
裴晏道:“此?事并无人证——”
宜阳公主听得蹙眉,但裴晏转而道:“不?过,想证明行凶之人是?他,无需在孟湘身边找人证,杀人抛尸,还要伪造模仿案发现场并不?容易——”
“案发当日,崔赟以玄武湖游湖之理由出城,后?独自泛舟在玄武湖以东,从那里上岸,距离三?清观只有?二里脚程,他当日带了随行包裹,定了游船之后?便独自驾船离开,那里的游船老板还记得,那日大雨,玄武湖上游船纷纷回了码头,唯独他的游船久不?归来,直至雨停之后?,他才迟迟回来,而小厮们收拾游船时发现,船舷之上蹭有?泥渍,他随行的包裹也又?沉又?重?。”
崔赟手腕已痛至麻木,闻言只苦涩道:“我就喜欢大雨泛舟,那小舟有?乌篷遮挡,大雨算什么?不?过,那日雨势的确太急,我的包裹被打湿了罢了,若这便是?我杀人的证据,那大理寺断案也太草率了些——”
裴晏目光愈发锋锐,“你的包裹内是?你易装之物?,除此?之外,还有?你从岳姑娘身上取下的若干饰物?,若你把这些饰物?尽数毁去也就罢了,可你不?但没有?毁掉,还留了下来,以此?来威胁孟湘,是?以孟湘才会在过年前后?,去找岳夫人确认岳盈秋饰物?纹样。”
说着话?,裴晏看?向堂外,“十安——”
此?言一出,十安从外快步而入,他捧着个布包,里头正躺着几件玉首饰,他走到岳夫人跟前,“夫人请看?,这些是?不?是?岳姑娘所有??”
岳夫人眯着眸子,只看?了一眼便哭道:“是?!正是?盈秋的饰物?!这玉钗,便是?我为她定制的玉兔拜月钗,底下的桂花是?五朵,只、只剩一支了?”
十安手中正躺着一支羊脂玉玉钗、一条珊瑚项圈、一条璎珞腰带和一对翡翠手镯,还有?一只金玉兰耳坠,岳夫人双手颤抖的抚摸上去,又?捧着玉钗捂在心口,嚎啕大哭,郭淑妤看?到这些,终于不?再掩饰对崔赟之恨,怒骂道:“崔赟,盈秋与你无冤无仇,我们少时也彼此?相识长大,你怎么下得去手?!你简直畜生不?如!”
见首饰被找出,崔赟终于面色生变,但他仍然道:“这些饰物?并非天下独一无二,这些不?过是?我从别处买来的罢了——”
裴晏冷喝,“从别处买来值得你收藏在书房暗格之中?!距离岳盈秋之死已过了一年半,只怕你自己都没想到这案子还有?翻案的一天!”
宜阳公主拧紧眉头,崔斐也色变道:“敏行,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证物?当前,崔赟再不?复先前巧舌如簧,但他打定主意抵死不?认,自不?会在此?刻松口,而孟谡和钱氏看?着岳夫人嚎哭不?止,自己也被牵动心肠。
钱氏抹着眼泪道:“可裴大人,盈秋的案子又?和湘儿也什么关系?崔赟为何?杀盈秋,又?为何?杀湘儿?”
钱氏不?解,孟谡不?解,众人皆未想明白关节,虞梓桐这时也问?到:“大人刚才说他留着这些东西,是?为了威胁孟湘,此?言何?解?孟湘是?盈秋好友,若看?到这些遗物?,应该立刻报官才是?,有?何?处能威胁到她?”
裴晏将岳盈秋遇害说了个大概,但孟湘为何?而死尚是?疑云重?重?,裴晏这时看?向站在一旁许久的姜离,“这两件案子牵连甚密,崔赟谋害岳盈秋和孟湘的最大动机,我们大理寺也始终未明,但幸好,薛姑娘今日找到了答案——”
姜离适才和裴晏一起出现本就令人意外,这片刻她一言未发,已快让人忘记她也在,但此?刻裴晏话?锋一转,直令所有?人朝她看?了过来。
众人注视之下,姜离先看?向安远侯与夫人钱氏,又?视线一转,看?向已近乎强弩之末的崔赟,“崔赟为何?能威胁孟湘,这自是?因为——他是?为了孟湘才杀了岳盈秋,换句话?说,岳姑娘乃是?被孟湘与崔赟合谋害死!”
此?一言掷地有?声,却如晴天霹雳,让孟谡和钱氏肝胆俱裂!
孟谡忍不?住喝道:“薛姑娘,此?话?不?能乱说!湘儿也是?被崔赟害死,她也是?受害者,她又?怎么会和崔赟合谋害死盈秋?! ”
钱氏也不?解道:“姑娘医者仁心,怎么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湘儿和盈秋幼年便相识,她们是?十多年的至交好友,盈秋死后?,湘儿还常去岳氏探望盈秋母亲,她怎么会害最亲的闺中密友?”
岳夫人本捧着岳盈秋的遗物?哭泣,听到此?处,愕然地停了下来,显然,她也没想到事情是?这般走向。
姜离道:“侯爷和夫人说的不?错,但正是?十多年的密友,孟湘才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她勘破,孟湘因疑生恨,最终动了杀心——”
钱氏愣住,“秘密?湘儿有?什么秘密?”
姜离叹了口气,定定道:“侯爷,夫人,孟湘很可能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们的女儿早在一岁之前被吴妈妈调换,她是?怕侯府假千金的身份被揭露才杀了盈秋……”
第047章 演技
姜离一言石破天惊, 满堂众人惊至哑口,连裴晏也未想到她?所说侯府秘闻竟是这?般!
孟谡与钱氏如遭雷击愣在当地,好半晌,孟谡才?道:“薛姑娘说湘儿……湘儿不是我们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她?从小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大?, 这?……”
孟谡难以?置信, 钱氏唇角几?动,却未立刻道出反驳之?语,姜离便继续道:“这?案子牵连甚广, 一开始我也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谋害岳姑娘的竟是崔赟,而在公主府赴宴那夜,受害的又是孟湘和郭姑娘,后来大?理寺调查出崔赟和孟湘多有私情?, 我仍是不解,就算他们二人有私情?,崔赟何以?杀了岳姑娘?直到昨夜, 我忽然?想到了郭姑娘提过的, 在岳姑娘出事前一次, 她?们几?个人曾去侯府的庄子上秋游……”
姜离看向郭淑妤, 郭淑妤一脸不解道:“秋游?那次秋游有何不对?”
姜离道:“姑娘说过, 那次秋游之?时, 你?们遇到了吴妈妈的亲生女儿,并且因为盈秋帮忙给那位姑娘更换衣物, 孟湘还生了好大?的气,而那位宋姑娘, 其实十?分可怜,她?幼年得过恶疮, 在大?腿外侧留下很大?一处疤痕,并且因为恶疮之?名,少时常常不得出门见人,哪怕她?的母亲在侯府是最得脸的大?小姐乳娘,她?也未沾过半分光,且这?么?多年,这?个女儿从来都?没有来过侯府,只在城外帮工时偶尔露脸……”
郭淑妤点?头,“没错,那又怎么??”
姜离看向钱氏,“旁人不知,但夫人应该知道,孟湘腿外侧,是有一处猩红胎记的,那胎记指甲盖大?小,十?分鲜明——”
钱氏点?头,“不错——”
姜离道:“出事那夜,我帮孟湘检查过遗体,因此知道此事,而昨天晚上我忽然?想到,怎么?就这?么?巧,宋姑娘腿上的疤痕怎么?也在同一处,而与此同时,我想到了前日去侯府为吴妈妈诊病时看到了宋得隆一家,看到宋得隆因来的匆忙,袍子和靴子上尚有泥炭土渍,而我离开之?时,听到他咳嗽不断,胳膊上还生有红疹,这?些本也不算奇怪,可我今日寻了府上花匠,问养菊花用什么?土,花匠告诉我,正是泥炭土——”
“菊花!湘儿碰菊花便会?中毒!她?也会?咳嗽不止,严重之?时,还会?浑身长满红疹。”
郭淑妤反应极快,姜离点?头道:“不错,菊花是一种十?分常见的花卉,见花便中毒,乃是一种极少见的风疹,而这?种久治不愈的风疹极有遗传特性,同一位置的疤痕,同一种风疹,再想到案发当日,吴妈妈悲痛不能自已,后来我去侯府看诊,她?悲伤的精神恍惚,不逊于夫人,串联起这?一切后,我立刻怀疑起孟湘的身份。”
“于是今日我出城去了宋家,我先问了宋得隆那日去侯府之?前在做什么?,他自己说在侍弄过年时送入侯府的菊花,我又问了他是否会?因菊花中毒,他支支吾吾一番后给了我肯定的回答,由此,我几?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顿了顿,姜离继续道:“于是我以?知道宋姑娘绣技极好的理由请她?入长安城为我绣衣裳,就在我的马车上,我仔细问了她?这?十?九年生平,再将我的怀疑告诉她?之?后,我检查了她?身上的疤痕,这?一看我才?肯定,是孟湘害怕盈秋发现?她?的秘密,从而杀了她?。”
“宋姑娘腿侧疤痕,根本不是生过恶疮,而是在年纪极小之?时被?火烫过,她?自己已没了记忆,但我是医家,尤其熟悉烧伤的疤痕,而令孟湘不安的,乃是因十?九年已过,宋姑娘腿侧的疤痕慢慢变淡,那红色印记又长了出来——”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郭淑妤道:“难怪!难怪在那次秋游之?后,湘儿生了盈秋的气,且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日之?后,她?好几?个月不见我们,直到五月,我再次邀她?出游时,她?竟然?破天荒的答应了,只说日子由他来定!”
她?愤愤看向崔赟,“崔赟,是不是在那时候,她?让你?在我们出游之?时杀了盈秋?!”
崔赟人似僵石,一脸难以?置信地轻喃,“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是假的,她?竟然?是假的……”
见他如此,李策也迟疑道:“薛姑娘心细如发,宋家的事也的确巧合,但只凭这?两件事,是否还不够万全?”
姜离看向他,“我明白小郡王的意思,只凭这?两件事的确不够板上钉钉,但在回城的马车上,我仔细问了宋姑娘这些年来的经历,还有几?件事也同样可疑。”
“第一,吴妈妈不许宋得隆对外人提起自己见菊花便起风疹的事,因此这?么?多年来,他莳花的庄子上照养菊花不误,旁人发现?不对,他总以?风寒皮疹解释;第二,吴妈妈不许宋德隆入侯府时提起女儿,更不许宋姑娘入长安,入长安都?不行,更别说入侯府了,在侯夫人令她把女儿带入府一同伺候孟湘时,她?也以?女儿得过恶疮来推辞。”
“第三,吴妈妈自小对宋姑娘动辄打骂,毫无温情?,待孟湘长大?后,她?更是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甚至在衣食上都时常短缺;最奇怪的,是这?些年吴妈妈每次回家,都?要检查她?的‘疮疤’,次次以?恶疮不吉利的借口,不许她?对外提起,直到这?两年吴妈妈大抵放下了戒心,这?才?不检查了,她?未检查,便不知那红色胎记又长了出来。”
李策听着点?了点?头,姜离又看向钱氏,“其实夫人应该有迹可循的,幼时孟湘很粘你?,可从六七岁上,孟湘便渐渐与你?疏远,反而对吴妈妈信任万分,今日我还去了一趟青云庵,里头的老庵主与夫人交好,还记得当年夫人在庵中为孟湘祈福长住之?事,连她?都?记得,当年吴妈妈刚生下孩子不久便做了侯府的乳娘,而期间有两天,因吴妈妈的女儿病了,宋得隆把孩子送来庵堂,夫人大?发善心,让吴妈妈的女儿也留在庵堂治病,若我猜得不错,她?便是那时候调换了两个女儿……”
钱氏身形摇摇欲坠,借着孟谡之?力才?堪堪站稳,“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出月子不久,又染了风寒,还传给了几?个亲近侍婢,自然?不敢让孩子歇在跟前,便由乳娘和几?个小丫头照看,当时我们已经?足够信任她?,却不知她?竟……”
钱氏眼前发黑,郭淑妤又问道:“夫人这些年便毫无所觉吗?”
钱氏泣声道:“我何曾想过湘儿不是湘儿?因她?幼时羸弱不易,这?些年我和侯爷只一味地宠爱她?,就算有什么?不是,也从不怪她?,她?这?些年的确不与我们亲近,我们只以?为她?懂事了,哪里想到……”
姜离道:“孟湘此前并不着急出嫁,可自从去岁岳姑娘出事之?后,她?不过月余便想让家里说亲,无外乎是怕秘密暴露为侯府所弃,而她?一味地想要嫁入高门,也是为了待真相暴露之?时,侯府不仅不能放弃她?,还要替她?维护颜面,她?从去岁为自己攒下私银,也是怕身份暴露,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
定西侯世子高晗此刻就站在一旁,听至此处,只觉心底一股恶寒,竟连高氏都?差点?成了孟湘算计一环。
裴晏此刻看向门口,“来人,去把吴连芳带来,再去城外将宋得隆父子捉拿回来。”
裴晏一声令下,十?安应声而去,宜阳公主这?时道:“可就算孟湘身份作假,那崔赟为何杀了她??还有,当日不是有两个凶手吗?”
姜离目光看向郭淑妤和崔赟,凛声道:“当日的确有两个凶手,可除了崔赟之?外,那另外一个凶手,正是孟湘自己——”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裴晏此时也想明白了一切,定声道:“那相思子之?毒是孟湘自己下的。”
姜离重重点?头,裴晏道:“只有如此才?说得通,相思子之?毒本就下在她?席案上的茶炉里,我们在现?场也未发现?任何包装毒药之?物,只有她?能悄无声息下毒,而后将与毒物有关之?物毁掉,多半是放入火炉之?中烧毁,那么?她?是为了——”
姜离沉声道:“若我猜得不错,她?是想杀郭姑娘。”
郭淑妤骇然?,“什么??她?是想杀了我?可我……我并不知道她?的秘密……”
姜离紧看着她?,“姑娘可以?回忆回忆,你?知道岳姑娘替宋姑娘换衣服之?事,而岳姑娘事发之?后你?日日关注此案,她?为了让你?放下戒心,也少不得与你?商讨,你?保不齐哪一日就要发现?岳姑娘的案子乃是他人所为,更有甚者,你?与岳夫人和芸香走得极近,少不得哪日就会?发现?不妥之?处,甚至她?身份作假的秘密在你?那里也十?分危险。”
郭淑妤捂着心口,“所以?……所以?她?那日是故意选用菊花?故意让自己中毒,然?后找借口让我陪她?回来饮茶,但她?没想到,崔赟也想杀了她?!”
姜离先点?头,又摇头,“崔赟是想杀了你?们二人。”
郭淑妤听得瞳底剧震,又瞪向崔赟,崔赟尚且沉浸在孟湘并非侯府嫡女的震惊之?中,见姜离又一语中的,他不知想到何处,竟嗤嗤惨笑起来。
崔斐本有心护他,至此恨铁不成钢道:“敏行,事已至此,你?还有何好瞒的?你?先杀了岳姑娘,又要害孟湘和淑妤二人,还要行刺薛姑娘,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本是个好孩子,何以?如此丧心病狂?!”
崔赟眼底血丝遍布,此刻凄惨地看向崔赟,“叔父也知道我是好孩子,可崔氏好孩子太多了,我父亲死后,崔氏再无我母子立足之?地,我也不过是崔氏可有可无之?子罢了,崔氏以?文见长,可只有我被?送去蜀中历练,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习武……”
崔赟大?为不解,“怎叫无你?母子立足之?地?族中几?个叔父都?照拂你?母子二人,从未短过你?吃穿用度,送你?去学武,也不过是因你?少时在族学表现?不佳,这?才?想让你?走一条轻松之?路,这?些在你?眼底,竟都?变成了对你?的忽视?若不曾看重你?,今夜,我不会?得知你?的留信便往城南赶?”
见众人面色各异看来,崔斐解释道:“今日酉时,他身边的小厮送信过来,我打开一看,便见他说自己心怀执念,或要闯祸,请我无论如何相救,我问了他之?行踪,得知他去了城南,这?才?往城南赶,刚好撞上了他被?鹤臣断了手。”
裴晏冷然?道:“你?怕自己行刺失败,便找了驸马做你?后路,但你?大?抵没想到,铁证当前,不容你?巧言善辩,崔氏一族对你?母子仁至义尽,然?你?不知感恩,又于仕途不得志,便生了攀龙附凤之?心,你?知道安远侯将调任御林军,而一众世交之?中,也未有安远侯府大?小姐是你?够得上的……”
“如此,你?成了孟湘手中之?刃,你?为他杀了岳姑娘,后以?此威胁她?想做侯府乘龙快婿,见她?即将嫁入高门,立时动了杀心,而你?知道郭姑娘也在关心岳姑娘的案子,于是,你?干脆连她?一起杀,孟湘要下毒多半也是你?出的主意,在公主府赏雪宴前三日,你?看到过府中管事置办了十?多套茶具,还问过是否是古法煮茶,而去岁公主府上出现?积雪伤人之?事后两天,你?到过公主府知道此事,这?些虽是细微末节,公主府的侍从们尚有印象。”
崔赟重伤已久,因失血神思都?混沌起来,此刻绝望之?下,更是再无顾忌,“我攀龙附凤?我威胁孟湘?!分明是她?勾引我!是她?给了我希望!她?若不要我的赠礼,我何以?会?纠缠不休?若不是她?苦苦诉说岳盈秋在幼时如何欺辱她?,令她?夜不能寐,我如何会?替她?杀人?是她?让我留下岳盈秋的遗物,待我将遗物带回来之?后,她?非要要走簪子,就在去岁,去岁广宁伯府的寿宴之?上,她?拿走了簪子不算,还要与我从此一刀两断,而那簪子,便是我的罪证,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她?要与我鱼死网破……”
裴晏目光一凝,“那簪子呢?”
崔赟冷笑,“她?变脸如此之?快,我怎能容她??我与她?争夺簪子,后来簪子掉在地上摔碎,被?我捡起后扔在了广安渠之?中,那一次,我看清了她?的嘴脸,虽然?愤怒,却也死了心,可我没想到,后来她?威胁我,让我再替她?杀了郭淑妤——”
郭淑妤听至此,呼吸都?急促起来……
崔赟又道:“岳盈秋死后,因破绽太多,郭淑妤一直拜托她?探问金吾卫之?事,她?心中有鬼便也探了不少消息,后来那凶犯被?斩首,一切本盖棺定论了,可谁也没想到郭淑妤因常梦到岳盈秋,猫儿又死了,竟受惊过度得了惊症,她?常看到岳盈秋的鬼魂,自然?也对岳盈秋案子上的疑点?念念不忘,这?令孟湘害怕极了,尤其今年四?月,快到岳盈秋周年祭日时,她?恐惧越来越重,而诡异的是郭淑妤刚好在那时出了意外。”
姜离凝眸道:“玄武湖落水?那次郭姑娘觉得有人推了自己,难道不是你?们所为?”
崔赟苦笑,“事到如今,该我认的你?们都?查清了,不该我认的,我自然?也背不起这?口黑锅,当时的孟湘虽担心,可她?并不想那么?快杀第二人,但那次意外,她?实在希望郭淑妤被?淹死,但可惜,郭淑妤被?人救了上来,那之?后,郭淑妤养病两月,孟湘本以?为时间长了就没事了,可在今年七月,她?发现?郭淑妤在派人追查岳盈秋遗物的下落。”
姜离看向郭淑妤,却见郭淑妤一脸懵懂道:“追查遗物?你?莫不是说,我去找了给盈秋制作饰物的两位师父,请他们画了饰物图纸?”
她?哭笑不得道:“这?便是做贼心虚吗?那次不过是我梦见了盈秋,她?说自己在九泉之?下没有首饰可戴,觉得自己颇为凄惨,我当时有心一模一样打造给她?,可伯母知道之?后,不许我花这?份银钱,我们后来只烧了纸制的给她?。”
岳夫人哭的双眼通红,闻言不住点?头,崔赟听着已懒得深究,“反正孟湘知道了,她?极其害怕,她?想到了郭淑妤玄武湖那次意外,又听说她?半年间出了数次意外,人也害怕的精神恍惚,便想着,那不如再造一次意外……”
裴晏问:“德王庄子上那一次?”
崔赟点?头,“不错,就是那一次,火是孟湘放的,那次我并不在,可她?是个蠢货,竟然?不知夜里风向变幻,差点?把火烧到自己屋子里,那一次之?后,她?知道自己做不了杀人之?事,便又来威胁我,但那之?后郭淑妤闭门不出,我未有机会?。”
姜离自是不信,“只有火是孟湘所放,那郭姑娘去岁腊月马车意外,还有半月前庆阳公主府那一次意外呢?”
崔赟喘了口气道:“马车意外我不知,庆阳公主府那一次我不在,自与我无关,但孟湘与我提过,说郭淑妤又遇到一次意外,既是如此,何不再来一次?次次意外不死,她?不信郭淑妤总是那么?命大?,我彼时知道她?要和高氏定亲了,亦不甘被?她?驱使,这?才?替她?想出了相思子中毒之?策……”
姜离凉凉道:“相思子中毒不会?立刻毒发,你?让她?故意选菊花,再在最后散场之?前诱骗郭淑妤回来,她?以?为自己不动声色杀人,可没想到这?诱骗之?举正好成就了你?伪造的‘意外’,而你?更没有想到,郭姑娘不仅没死,受惊之?余又提了岳姑娘。”
崔赟阴沉沉地看一眼郭淑妤,“我没想到你?们那么?快便查到了岳盈秋的案子,前日,更听说那个叫芸香的侍婢有了新?的证供,我、我明明一切都?已经?做到滴水不漏,我不甘心坏在一个婢女身上,只好铤而走险,但我猜到那婢女身边有人保护,我便想不若杀了你?这?个大?夫,没了你?,那婢女便再也说不出不利之?言。”
崔赟说完一切,气息急促,面上冷汗更甚,姜离这?时与裴晏对视一眼,她?语带嘲弄道:“其实那婢女重伤难治,我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令她?稍有好转,而她?多半也并未看到你?的真面目……”
崔赟身形一震,“这?是你?们设的局?可你?明明连日去岳氏……”
崔赟未说完已醒悟过来,而裴晏道:“这?本就是薛姑娘的计策。”
李策忍不住轻笑,“真是精彩!”
崔赟呼吸越重,胸膛也剧烈起伏,想到自己竟是因一个骗局而前功尽弃,只恨不得大?骂自己也是蠢货,他气的气血上涌,竟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恰在此时,十?安从外快步而入,“公子,吴莲芳带回来了!”
孟谡和钱氏一听立刻看向门外,裴晏道:“带进来——”
吴妈妈头上缠着白纱,面色惨白地被?拖了进来,一见安远侯夫妻和满屋子达官贵胄皆在,而一旁地上躺着一个断手之?人,她?立刻吓得跪地呜咽起来。
裴晏喝问道:“吴莲芳,孟湘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可是你?当年将自己的女儿与侯府小姐偷偷调换?宋盼儿是否才?是侯府小姐?!”
裴晏开门见山三问,直令吴妈妈眼瞪如铃,“我——”
裴晏语声一厉,“来人,用刑!”
吴妈妈眼风扫到崔赟血淋淋的手腕,只当大?理寺用刑便是砍手,立时吓得面无人色,她?趴伏在地道:“大?人饶命,奴婢说便是……没错,是奴婢胆大?包天,把女儿换成了侯府大?小姐……”
“当年奴婢做了侯府小姐乳娘,很快发现?小姐腿侧有个红色胎记,竟与奴婢女儿十?分相似,当时奴婢的女儿也才?半月,奴婢在侯府奶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却在家里挨饿受冻,奴婢心疼坏了,只觉天道为何如此不公,见两个孩子模样相似,又是在青云庵里规矩不严,便起了贪心,后来奴婢夫君送女儿来医病,奴婢便换了两个孩子。”
听姜离分析孟谡和钱氏尚有一丝侥幸,不愿相信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女儿并非亲生子,如今吴妈妈亲口承认,孟谡夫妻再无可疑虑,钱氏呜咽一声,顾不得咒骂吴妈妈,忙看向姜离问,“薛姑娘,那孩子在何处?”
姜离看向门口,“她?就在隔壁等候,怀夕——”
姜离轻唤一声,堂门被?推开,怀夕牵着宋盼儿走了进来,她?在隔壁听了半晌,起先尚不敢深信,但如今听见自己“娘亲”承认一切,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娘亲”何以?对自己如此痛恨……
她?泪如雨下进门,却紧抿着唇不敢出声,望着衣着锦绣的孟谡和钱氏,想直视却又不敢,待看向吴妈妈,更觉五味陈杂,钱氏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呜咽不住,宋盼儿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揽住钱氏,这?才?敢哭出声来。
孟谡上前来,虽一时难已适应这?个怯怯的小姑娘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是忍不住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受苦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只觉唏嘘不已,宜阳公主自己便有女儿,她?红着眼道:“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侯府享荣华富贵,却没想到也害死了她?,才?十?九岁的姑娘,若活在自己家里,有侯府赏识,你?们一辈子富足不愁,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
吴妈妈本就因亲女儿被?害悲痛欲绝,此前还需遮掩,如今招了供,终于正了母女名份,当下痛哭道:“是奴婢猪油蒙心,都?是奴婢之?错……”
如今真相大?白,但姜离还有几?处疑问未解,她?问道:“孟湘在侯府做大?小姐数年,她?是何时知道自己身份的?”
吴妈妈哭道:“是大?小姐六岁那年知道的,那年夫人想让我把女儿带进府里,我连番推拒,大?小姐知道后,竟是心善,说不害怕那些恶疾,又说我与女儿相隔两地很是残忍,我……我本打算将这?个秘密守一辈子的,可我看她?那般良善,又与夫人那般亲昵,我为人母的私心作祟,竟冲动之?下对她?道明了原委,她?起初不信,后来我们出城之?时,我带她?偷偷看了我女儿腿上的疤痕,她?小小年纪也知道没有那个母亲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女儿,这?才?信了,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能理直气壮的做侯府小姐了……”
此言听得众人心绪复杂,孟湘不知自己是假小姐时,心地善良,天真美好,若一辈子不知,便也心无负担做一辈子侯府闺秀,可她?忽然?知道了真相,哪怕安远侯和夫人宠爱,她?也因心虚作祟性情?大?变,而这?一切,又是吴妈妈私心害了她?,一步错步步错,这?才?酿成了十?九年后的惨剧,而岳盈秋成了最无辜的那个。
姜离又问:“她?谋害岳姑娘你?可知道?”
吴妈妈苦涩道:“她?提过,说岳姑娘看到了盼儿腿上的疤痕,与她?私下说话之?时,还说与她?腿上的胎记位置一模一样,从那以?后她?日日担心,担心她?告诉郭姑娘,告诉岳夫人,后来……后来我听闻岳姑娘出了事,她?虽未与我说起,可我猜到了。”
她?痛哭道:“她?年纪小,走错了路,这?条路还是我替她?选的,我想替她?遮掩,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后来她?再没安生入睡过,我想到早晚要出事,可没想到这?么?快,我本以?为她?亲事定下来,便一切都?好了……”
郭淑妤愤然?道:“你?这?毒妇!你?女儿害死了无辜之?人,你?不仅没有痛悔,还只想着怎么?替她?遮掩,替她?谋划前程,你?们真不愧是一对好母女!”
郭淑妤气不可遏,岳夫人哭了这?半晌,此刻怜惜地拉住了她?的手安抚。
宜阳公主见状道:“淑妤有心了,盈秋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你?虽是无心之?举,可也差点?因盈秋丧命,幸而你?福大?命大?躲了过去,如今一切大?白于天下,盈秋泉下可安息,孟侯爷也找到了亲生女儿,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郭淑妤擦了擦眼角,切切道:“盈秋无辜,她?出事,伯父也悲痛而亡,看着是害死了一人,其实是两条人命,我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些了,如今凶手已经?认罪,还请三法司重判以?慰亡灵……”
裴晏自是应许,郭淑妤又握紧岳夫人的手,“伯母……”
岳夫人拭泪不停,宜阳公主见状道:“案子已问明白,要定案鹤臣这?里只怕还需两日功夫,今夜时辰不早,这?里的烂摊子交给鹤臣,我们无干人等可安心回府了。”
裴晏应是,“时辰不早,鹤臣恭送公主。”
姜离见钱氏抱着宋盼儿絮语不停,便先去安抚岳夫人,这?两件案子郭淑妤乃是福大?命大?,岳夫人却是最痛苦无辜,她?上前扶岳夫人另一侧,“夫人节哀,如今真凶已经?伏法,如此重罪,他定是死罪难逃,夫人仔细眼睛。”
岳夫人被?一左一右扶出堂门,又感激道:“多谢薛姑娘了,适才?我听着,姑娘出了不少力,盈秋泉下有知,也记得姑娘恩德。”
姜离看向郭淑妤,“我只是举手之?劳,夫人感念郭姑娘便可。”
岳夫人不住点?头,“知道知道,多亏淑妤。”
姜离扶着岳夫人出门,眼看着到了岳氏马车处,十?安从身后追了出来,“岳夫人,这?些是岳姑娘的遗物,您可以?带回去了……”
岳夫人连忙接过抱在胸口,又看向郭淑妤道:“终于、终于都?全了……”
郭淑妤眼皮一跳,温声道:“伯母放心,那支遗失的我会?重新?打给伯母。”
岳夫人闻言愣了愣,拢紧胸前的布包,忙往马车上爬去,姜离和郭淑妤扶着岳夫人上得马车,作别之?后,车夫驾车而走。
郭淑妤望着走远的马车松了口气,又转身对姜离道谢,“薛姑娘,此番真是多谢你?了,为了这?个局,你?还差点?遇刺,若今夜真出了事,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之?,我替盈秋多谢你?,明日我登门致谢。”
这?桩复杂至极的案子终于落下帷幕,姜离也疲惫一叹,“他们之?所以?破绽连连,其实多亏郭姑娘没有忘记岳姑娘,时辰不早了,姑娘快回府歇息吧。”
郭淑妤应好,转身往自家马车走去,姜离抬步返回衙门,可刚走出一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目光一变,豁然?回身,“郭姑娘请留步——”
碎雪漭漭的夜色中,郭淑妤转身之?时,眼底一抹冰冷的快意尚未来得及散去,但她?迅速抿出一丝柔弱的笑,“怎么?了薛姑娘?”
姜离定定盯着她?,良久之?后,低声叹道:“郭姑娘好厉害的演技。”
第048章 真相
大理寺衙门近在咫尺, 七八丈外,裴晏正与宜阳公主和驸马崔斐说?着什么,再远些的顺义门方向,今日来听审的世子?小?姐们正三三两两作别。
夜雪纷纷, 寒夜如墨, 衙门外的风灯洒下暖黄微光, 为姜离与郭淑妤在这广阔天地间隔绝处一方静谧之所。
郭淑妤望着姜离,神情有片刻僵硬,“姑娘此言何意?”
姜离微微眯起眸子?, 眉目间肃穆峥嵘,“好演技,好筹谋,亦是好胆识, 我和大理寺这些日子?竟都成了姑娘的棋子?——”
郭淑妤苦笑一下,“您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
姜离冷冷道, “姑娘以为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吗?”
郭淑妤眼眶微缩, 又迷惑地蹙眉, “什么谎言?如今案子?定了, 崔赟已认罪, 吴莲芳也认了罪, 哪里还有没有谎言?我不?明?白姑娘是何意。”
姜离狭眸睨着她,“适才堂上对证, 我与裴少卿都意在给崔赟定罪,给宋姑娘正名, 可即便在刚才,也还有一处疑问?未解, 若我未记错,岳夫人说?过,今岁过年前后,孟湘曾去问?过那支簪子?,且问?了之后,神色惶恐,情志不?舒,彼时我与裴少卿听来,只?推测孟湘见到了岳姑娘的遗物却不?报,由此对她产生?怀疑,也猜到了谋害你们二人的凶手,可能是谋害岳姑娘的真凶……”
郭淑妤淡笑一下,“姑娘与裴大人心思敏捷,猜的合情合理,这有何不?对?”
姜离牵了牵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可那簪子?,是孟湘问?崔赟讨要而来,留作证据威胁于他?,他?二人最怕的便是证物暴露人前,她又怎么会?去问?岳夫人簪子?样式?”
郭淑妤听得唇角紧抿起来,姜离继续道:“若我没有猜错,去问?岳夫人簪子?的人不?是孟湘,而是你,问?的时间也不?是过年,而是去岁九月——”
郭淑妤听得眼皮一跳,似有几分?不?可置信,姜离见状便知?自己猜得不?错,又道:“去岁九月底,你祖母寿宴之时,孟湘问?崔赟讨要发簪以做威胁,可后来簪子?在二人争夺之下摔碎,而同一天,你的猫儿死在寿宴之上,前两日云慈来我府上时,提起了你数次意外的事?,她还记得你猫儿出事?时的情形,说?当时猫儿口中见血,鼻头发白,腹部鼓动,痛楚难当,我虽没养过猫儿,但凭此状推断,你的猫儿当是内脏失血过多而亡。”
郭淑妤眼瞳微颤,呼吸都紧促起来,这时姜离下颌微扬,肯定道:“是那簪子?,簪子?的碎片被猫儿吞下,玉碎刺破了脏腑,令猫儿失血而亡……”
她说?着,上下打量郭淑妤,“你秀外慧中,看 似温柔弱质,心志却极是坚韧,亦不?拘小?节,极胆大冒险,那猫儿虽然?是你的至爱,可它忽然?意外而亡,你势必要探个究竟,若我是你,就算将猫儿肚腹剖开,也要弄明?白它是不?是为人所害。”
郭淑妤拢在身前的手攥紧了丝帕,面上再无?半分?柔弱之态,但她抿紧唇角,仍是一言不?发,姜离看她如此,了然?道:“你看到了玉碎,认出了其上纹样与岳盈秋的饰物极其相似,你不?够肯定,所以再去找岳夫人求证,求证之后,你不?敢置信,好友的案子?分?明?已经尘埃落定,可她的遗物竟然?在自家被发现?你继续查寿宴当日众人行踪,很快,你怀疑到了孟湘,亦或是崔赟身上——”
见郭淑妤面色越来越白,姜离继续道:“你前后生?过六次意外,猫儿之死已解,那么便还有四次,第二次,乃是去岁年底你去上香之时马车出了意外,若我没猜错,这一次意外大抵真是意外,但在来年的四月去玄武湖游湖之时,这意外便不?是意外了,玄武湖游湖,孟湘和崔赟皆在,但这一次,不?是有人推你,而是你故意为之。”
郭淑妤目光微闪,下意识往姜离身后看去,见裴晏一边与宜阳公主说?话,一边往她们的方向看来,她拢在袖中的双手紧张地交叠在了一起。
姜离一笑,继续道:“看来我猜对了,此时的你,多半已确定了岳盈秋的事?与他?们二人有关,而你期间种种行为,比如去画岳盈秋几件遗物画样之行,也引得孟湘主意,于是你自己跳入湖中,一来是想看看她们心中的鬼有多大,是否愿意救你,二来,是想以自己的意外扰乱她们心志,试想一下,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仇敌差一点儿就死了,却又没死成,这岂非极易激发起孟湘二人的杀心?从崔赟的证词来看,你做到了,孟湘很希望你淹死在玄武湖。”
郭淑妤面皮僵硬,牙关紧咬道:“姑娘联想的故事?的确精彩——”
“等等,”姜离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还没有讲完呢……”
她上下扫量着郭淑妤,又道:“那一次落水,你几乎肯定了孟湘二人乃是冷酷无?情之辈,你生?了病,大抵也害怕,在那之后以养病之名闭门不出,但你并未停止调查岳盈秋遇害的真相,这些行为,令孟湘坚定了她的杀心,而第四次,你之所以去德王的庄子?赏月,只怕正是想给她机会,让她行凶好暴露自己,但可惜,那日放火放的草率,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见没人受伤,德王他们也草草了之。那次之后,你意识到倘若没有人出事?,就算抓到了孟湘放火,也不?会?引起任何波澜,她身份贵重,崔赟也并非等闲之辈,你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岳盈秋复仇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说?至此,姜离似乎有些唏嘘,“你能拿自己做诱饵,但你也有父母哥哥,你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做代价,而你之所以不?能在明?面上喊冤,一来,安远侯府与崔氏位高权重,不?好对付,如此还会?打草惊蛇,二来,你也确实没有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你甚至没有肯定孟湘谋害岳盈秋的动机——”
腊九寒天,郭淑妤额角却溢出一片冷汗,望着姜离的目光戒备之中亦有叹服。
比起她的沉重,姜离则越发轻松,“好了,接下来便轮到我出场了,我刚回长?安,你我二人本不?相识,可你刚好听说?了我在给云慈诊病,而那新娘屠夫的案子?,我也出了不?少力,我与大理寺多有来往,我的医术也被传的神乎其技,更?重要的是,我是女?子?,是薛氏的大小?姐,我是你能接触到的,最佳做棋子?的对象——”
说?至此,姜离微微眯眸,语气带了几分危险意味,“庆阳公主府的意外,是你第五次意外,你认识到了前一次放火未伤孟湘分毫的教训,打算当着孟湘的面,再来一次死里逃生?,除了刺激孟湘之外,还能与我攀上关系,当日你下楼慢,而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下楼之后,你我会?站在何处,于是,你不惜拿我的性命冒险,设计出扑身救我的把戏,在我对你多有感激之后,又来找我诊病,将岳姑娘的案子原原本本的告知于我。”
郭淑妤欲言又止,姜离却不?容她辩驳,“你找到我时,的确在病中,却故意夸大了惊妄之症,后来岳姑娘的案子?有了眉目,你却再未请我看诊,是因为你也怕自己在病情上露出破绽,而无?论如何,你要把自己的病情和岳姑娘之死联系在一起,我也是女?子?,自然?会?生?恻隐之心,而你也没有想到,孟湘和崔赟二人这次的杀心,动的如此之快!仅仅三日之后,他?们便一同出现在了宜阳公主的赏雪宴上……”
姜离盯着郭淑妤,肯定道:“你是在孟湘选菊花那一刻猜到了她意欲行凶,那一日人多,所有人都聚在一处,孟湘胆子?再大,都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于是你也一直在等,直到散场时分?,孟湘让你陪她返回花棚之时,你明?白她要下手了,你虽然?不?十分?确定她如何杀你,可你防备之心极重,所以你回花棚后离她极远,你也没想到,如此刚好躲过了一劫,而她死在崔赟手上,正是恶有恶报。”
话已至此,郭淑妤僵硬克制的神色终于浮出明?晃晃的冷漠,伪装了太久,她也会?疲惫,如今姜离看透一切,她再装下去已无?意义,而听姜离推演到此处停了下来,她紧抿的唇角微松,紧绷许久的肩膀也舒展了两分?。
姜离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自然?未放过她这细微的变化,她眉头拧起,仔细回想去宜阳公主府出诊那夜看到的花棚狼藉……
忽然?,她惊声道:“你看到了!那夜花棚倒塌之后,檐下碧瓦有水渍反光,你站在花棚外围,可你……你若仔细往檐下看过,应能看到檐上积雪已有开化的迹象,你意识到了会?发生?‘意外’,但你没有提醒孟湘——”
郭淑妤漠然?的神色一震,人也如遭雷击愣了住,她舒展的肩头再度紧绷起来,似笑非笑道:“薛姑娘医者仁心,何必横生?枝节?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盈秋和她父亲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我自认除了差点连累姑娘有不?义之处外,没有任何一处做错……更?何况,姑娘所言一切皆是猜测,又有何处有证据证明??”
姜离看向岳夫人马车离开的方向,“无?需证据,现在我只?要请裴少卿将岳夫人请回来,都无?需逼供,只?需从头到尾再和夫人对一遍证词——”
郭淑妤瞬间攥紧了指节,姜离把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幽幽道:“一年多的谋算,如今还要把所有你知?道的可疑之处透露给我和大理寺,引导我们查清真相,你一个人自难成事?,而要查岳姑娘的案子?,怎么也跳不?过她母亲,于是,岳夫人便成了你最好的帮手,可她性子?不?比你谨慎,适才在堂上问?证之时,见到证物,她还能问?一句怎么只?剩一支簪子?了,可到了临走拿回证物之时,她却道‘终于齐全’,缺失了一支簪子?,怎么齐全得了?这自是因为你早将那另一摔碎的簪子?重打给了她。”
郭淑妤呼吸粗重起来,“伯母她根本不?知?那么多,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今还是个一身病的寡妇,她能做什么?不?过是我让她说?什么她便说?什么罢了!姑娘既能推出一切,难道不?明?白孟湘死有余辜?!她和盈秋少时挚友,为了自己的秘密,那般残忍的杀害盈秋,便是我个不?知?内情的,她也数次想置我于死地!我凭什么要提醒她?!她死得其所,还是死在狼狈为奸的同伙手上!这便是她的报应,我做这一切何错之有?”
她一口气说?完,冷冷笑道:“不?知?姑娘信不?信报应,我反正不?信,老实卑弱之人死的无?声无?息,而阴险毒辣之人能锦绣荣华占得一切好处,这世道黑白颠倒,而我,我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害人之心让他?们狗咬狗罢了,难道这也有错?!”
她说?的眼眶发红,又警惕地看向周围,生?怕旁人听见二人争执,见姜离漠然?不?语,她又咬牙道:“姑娘大可找大理寺裴大人揭发我,反正我手上半点儿血也未沾,无?外乎是招来闲言碎语,更?甚者连累我父亲兄长?名声仕途罢了,可我只?求姑娘莫要牵累伯母,先失女?儿,再失夫君,凭何厄运转挑苦命人?!”
姜离眯起眼睛,“姑娘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岳姑娘求个公道?”
郭淑妤凛然?道:“六年之前,长?安城生?过一场瘟疫,那时长?安城百姓十之七八都染了疫病,那一次很不?幸,我和母亲都染了病,兄长?和父亲彼时被困在衙门,数日未得回来,而那时城中医药短缺,我府上虽有药房,可治病的那几位药刚好没有,府上下人冒险遍求各处,各家各户都值药材短缺时,自无?人施药与我们,只?有盈秋给了药,他?们府上余药不?多,她和她母亲体弱,也都染了病,仅剩三日药材,她分?了半数与我,我与母亲得了药,硬生?生?拖了两日,这才把父亲和兄长?等了回来,这等救命之恩难道不?值得我费心尽力?”
姜离听得一怔,竟是景德三十三年那场疟疫……
那场疟疫起的悄无?声息,等官府发现不?对时已来不?及控制,病烈之人三两日便可暴亡,一时间长?安药材皆遭哄抢,官府出面调停都无?用?处,连续半月,长?安各处一药难求,后来景德帝下令从四方各府调集药材才解了缺药之难,瘟疫爆发之时,魏旸断腿之伤将将痊愈,魏阶在太医署连续月余未得归家,姜离则在外和虞清苓义诊赈灾,她太知?道那时药材何等稀缺,后来虞清苓赈灾时染了病,若非从太医署求了药,连她也要缺药而亡。
姜离陷入回忆,郭淑妤定定望着她,面上虽强撑镇定,眼底深处却带着祈望,而这时,裴晏将宜阳公主和驸马送上了马车,直朝着她们走了过来,郭淑妤心头剧烈地一跳,瞬间绷紧了背脊。
“二位在此站了许久,可是有何疑问?未解?”
裴晏说?着话,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而过,又落在姜离身上,姜离回过神来,望着如僵石一般的郭淑妤,面不?改色道:“郭姑娘说?,如今一切都查清楚了,要带着岳夫人去城外给岳姑娘父女?上坟,再去青云庵小?住几日为他?们父女?祈福,我今日刚去过青云庵,帮她拿主意罢了……”
郭淑妤面露诧异,姜离这时又对她道:“岳夫人本以为岳姑娘案子?已定,如今却又经历了一回悲痛,且今日阵仗这样大,这两件案子?也少不?得闹出满城风雨,岳夫人去庵堂小?住几日正好静心养神,也可避开嘈杂之声,也利于她的眼疾,至于这些案子?细节,能让夫人知?道的姑娘便告诉她,不?能让她知?道的,姑娘想好说?辞,不?生?枝节便好。”
郭淑妤怔怔愣了住,姜离这话不?仅替她遮掩,还在指点她如何避祸,姜离能看出的破绽,大理寺接下来核查人证物证之后,也少不?得能看出不?对,而今日听审之人众多,若再有有心人打探案子?内情,那生?疑的便不?止大理寺,她们去城外小?住,一来拖延时间对好证供,二来也能让岳夫人躲躲清净,免得再说?错话露了破绽。
明?白这些,郭淑妤胸口一震激荡,她动了动唇,只?点头道:“姑娘所言极是,明?日一早我便和伯母去城外祈福……”
微微一顿,她感激之色难掩,“姑娘之恩,来日必报。”
说?完此言,她对二人欠了欠身,脚步利落地走向自己马车。
看着她上了自己马车,姜离也微微舒了口气,眼底赞叹一闪而过,裴晏却冷不?防道:“看来我的疑问?,姑娘已帮我解了——”
姜离一愣,看裴晏一眼,抬步往衙门走去,“大人有何疑问??”
裴晏走在她身边,“岳夫人的证词。”
姜离脚步微顿,却蹙着眉默然?不?语,裴晏看她如此,作势便要将郭淑妤叫回来——
“岳夫人证词的确有错。”姜离只?好出声。
见裴晏好整以暇看着自己,她板着脸道:“但孟湘与崔赟合谋杀人无?错,孟湘是被崔赟杀死也无?错,大理寺办案,找线索之时,人证物证繁杂,多有找错方向被误导之时,岳夫人年纪不?小?了,身体也不?好,悲痛过度之余,记忆的确会?出现混乱,那些无?关紧要的证词,想来没有那么重要,大人以为如何?”
裴晏道:“但办案需得严谨。”
姜离耐着性子?,语气柔和了几分?,“大人行事?已经很严谨了,今日岳姑娘能翻案昭雪,实在多亏大人明?察秋毫,如今凶手被绳之以法,安远侯又找回了亲生?女?儿,可谓天理昭昭,一切都很完美,大人连日劳累,案子?了了该休养生?息才是。”
裴晏听得似笑非笑的,“姑娘所言有些道理,那我得好好看看哪些证供冗余无?用?才是。”
他?说?完脚步轻快返回衙门,姜离落后一步,瞪了他?背影一眼方才抬步跟上,二人进了大门,便见怀夕和九思等在正堂檐下站着。
九思巴巴望着怀夕,“怀夕姑娘,盘龙门早在五六年前就被灭门了,我应当没记错,你真不?是盘龙门后人?我听说?盘龙门在江湖上多有恶名,老是偷别家武学占为己用?,后来是被一众武林人士合力讨伐灭门的……”
怀夕忍了半晌,此刻眯起眼睛道:“你也说?是‘听说?’了,既然?是听说?,便是未曾求证,你跟着裴大人多年,说?话怎么如此信口开河?”
九思“啊”的一声,“我只?是听大家都这么说?罢了,我若是说?错了,姑娘与我理论不?就成了……”
怀夕眯起眸子?,“我不?喜欢理论,只?喜欢动手。”
她说?着摸上自己袖袋,九思只?吓得后退一步,“女?侠饶命……”
怀夕轻哼,看姜离回来,连忙恭恭敬敬迎了上去,“姑娘!”
姜离点了点头看向门内,便见吴妈妈和崔赟已被带走,钱氏和孟谡还拉着宋盼儿的手说?话,这许久功夫,二人已经接受了女?儿被替换的事?实,如今看着宋盼儿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眼底心疼快要溢出来。
见姜离和裴晏回来,孟谡拱手上前,“裴大人,薛姑娘,此番实在多谢二位,尤其是薛姑娘,盼儿适才已经说?了,多亏薛姑娘注意到了那些细枝末节,否则我夫妻二人还在为女?儿被害悲痛,还要一辈子?蒙在鼓里——”
说?着话,孟谡看一眼宋盼儿背影,又道:“孟湘……她不?是我们亲生?女?儿,但我们养在膝下多年,对她的关爱没有半分?作假,如今得知?她背地里如此面目,我们也十分?痛心,这么多年,竟然?被那刁奴和她一起蒙蔽,事?到如今,她从受害者成了凶手,但她人已死,不?知?衙门要如何处置?”
裴晏道:“本朝无?鞭尸之刑,她的遗体,侯爷和夫人自己处置便是,只?是她那些私产,自是要抄没的。”
孟谡长?叹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几日大起大落,我一把年纪也感慨良多,为了给盼儿积福,她的遗体我们会?找块地方好好安葬,至于吴莲芳和她家里人,大理寺调查详尽之后按律法处置便可,我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裴晏应好,这时钱氏又拉着宋盼儿上来道谢,姜离看着宋盼儿也哭红了眼睛,也道:“姑娘祸去福来,以后家人团聚,必定福泽绵长?。”
此刻已近子?时,见天色实在不?早,安远侯一家也不?多留,又一番辞别之后,带着宋盼儿往侯府而去,送走了他?们,姜离也提了告辞。
裴晏欲令九思带人相送,姜离摇头婉拒,“崔赟已经被捉拿,无?人对我不?利,案子?还需善后,大人不?必劳师动众。”
裴晏道:“今日牵累姑娘,是我之过。”
姜离看他?一眼,见他?模样颇为诚恳,一时有些不?惯,想了想,还是道:“是我自己想的计策,何况今日除了怀夕受伤,我也并无?大碍,还要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她欠了欠身告辞,裴晏站在原地看着她二人背影离去,表情有些意味不?明?。
九思站在他?这边,直到这时才似叹似赞道:“公子?今日下手实在不?留情,小?人还从未见过公子?的剑那般凌厉,像有夺命之势。”
裴晏看着姜离二人消失在正门之外,幽幽道:“是吗……”-
待出门上了马车,姜离靠着车璧轻轻叹了口气,料想到今日忙碌,却不?想会?忙到此时,还历经了一场刺杀,她不?放心地再给怀夕问?脉,又往她小?腹处摸去。
怀夕痒得嗤嗤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姑娘知?道的,这点儿轻伤对奴婢而言不?算什么。”
姜离又叹口气,怀夕忙不?迭道:“今日实在凶险,若非裴大人来的快,奴婢真不?知?该如何交代,奴婢常听说?凌霄剑宗剑法大开大合,浩然?飘逸,今日见裴大人出招,却是不?乏狠厉迅疾,只?三招便断了崔赟一手,真是畅快!”
怀夕面生?崇拜,又不?平道:“可惜这是长?安,不?能要了那厮狗命!”
姜离安抚地拍拍她手背,“他?重罪在身,死罪难逃。”
怀夕想到这里才算解了气,她本是江湖人,跟了姜离之后多循规蹈矩,回长?安月余更?是本本分?分?不?敢给姜离惹来麻烦,今日崔赟刺杀,她可谓半点儿不?怕,但却不?料她不?够沉稳,差点害死姜离,想到这些,只?觉背脊还在发凉,如此更?是对裴晏感激不?已。
她不?住地赞叹裴晏剑招之利,姜离默默听着,思绪又飘回了白鹭山书院第一次看裴晏练剑之时……
第049章 疗伤
给虞清苓过完生辰回来, 已是九月下旬,深秋的白鹭山一日冷过一日,清晨和傍晚,漫山苍黄草木都结起霜白。
这日天?黑时分?, 姜离逃了晚课, 手中捏着个?锦盒往裴晏的学舍摸去。
看?到他身上?伤疤已有月余, 她得了裴晏之准,独自出入书院药房,三五日给裴晏一帖药膏, 他身上?伤已好了大半,但书院人多眼杂,不必裴晏说,她也明白绝不能让他人知?晓他有满身伤疤, 且还是被?贤良淑德的亲生母亲鞭打的,因此她每回都偷偷送药。
走在书院小路上?,姜离纳闷的想, 有裴晏这样的儿子?, 高阳郡主怎么舍得那般鞭打他呢?她第一次撞见时, 他才十一岁, 而今他年过十五, 四年多时光过去, 人人皆知?裴国?公府世子?得帝王看?重?,名?满长安, 高阳郡主还有何不满意?
她越想越同情?裴晏,心底虽发沉, 人却放松下来,裴晏喜静, 山长为他安排了书院西北角的独院,而他来书院不带随从,越靠近他的院舍,周遭越是安全,可?没有哪位夫子?敢来他的院舍巡视。
今日晚课是骈文,最为她所厌,待会儿夫子?点她名?讳时,只需阿慈和梓桐来一句“她又被?裴世子?叫去应罚了”,夫子?便了然一切,不再追究。
姜离扫一眼手中锦盒,眸光明快,脚步也越发轻盈,就差哼一首长安小调,然而她到了裴晏院外,却见屋内漆黑一片,半点儿人声也无。
姜离默了默,忽然听见后山林风潇潇。
步入后山紫竹林时,她倒吸一口凉气——
暮色将至未至,山风呼啸,竹海浪叠,葱郁晦暗的竹林深处,裴晏白衣当风,剑如疾电,身若游风,纵横的剑气扬起满地枯叶,随他凌厉的剑锋迭荡流转,他舞至忘情?,一招一式大开大合,生排山倾海之势,摧得漫山林涛浩浩荡荡。
姜离肚里没几两墨水,此刻却想起景德帝以《舞鹤赋》为裴晏赐字,她后来拜读过,虽没见过舞鹤,可?此情?此景,不正合了那华美辞赋?
“临惊风之萧条,对流光之照灼,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连轩凤跄,宛转龙跃,踯躅徘徊,振迅腾摧,惊身蓬集,矫翅雪飞①……”
姜离呆呆想,任是谁看?到这一幕,都要“散魂而荡目,迷不知?其所之”罢。
裴晏收剑之时莹汗如雨,鬓边墨发湿漉漉地沾在颈侧,是姜离从未见过的,不修边幅的裴晏,她回神之时,便见裴晏目光幽幽地朝自己走来,她心头“咚咚”乱跳两下,不知?为何,竟心虚地敛眸低眉。
“又借我之名?逃学?”裴晏衣袍松散,面容疲惫,可?一开口,还是那副目下无尘,冰雪端严的模样。
姜离撇撇嘴,心想这才对嘛,她抬起头,看?他拨正衣襟侧着身形,心底哼一声“裴夫子?”,面上?很是恭敬地递上?锦盒,“世子?,这是最后一贴药。”
裴晏替山长讲学,却并不让学子?们?唤他夫子?、先生,只有姜离私下里一口一个?“裴夫子?”,不为别的,只为嘲他又严厉又刻板,又老成又无趣!
裴晏扫她一眼接过锦盒,因锦盒半个?巴掌大小,裴晏掌心无意划过她指背,留下了一抹极湿热的触感,姜离心底古怪起来,背过手去,在裙上?重?重?蹭了蹭,面上?赔笑道:“今夜是宋夫子?的晚课,还不及《九章》与《五曹》有趣。”
《九章》与《五曹》乃是两本算经,正是裴晏近日教授,姜离所言发自肺腑,裴晏却听得扬眉,十分?怀疑她是借机拍马。
但他眉头松了松,“宋夫子?长于对仗用?典,他所作骈文工整又极富变化?,未好好听讲,自然只听得个?无趣。”顿了顿,他又道:“学文与学医是一样的道理,不该偏学。”
姜离双手绞于身后,脑袋微垂,看?似乖巧听训,实在无声腹诽——才不一样!
“世子?说的是……”
心底不认同,面上?却还得敷衍应是,见他不说了,姜离指了指锦盒,“此番加了白芷与肉桂通经络、行气血,当归、三七活血祛瘀、消肿止痛,玄参、赤芍则是为了清热解毒、凉血生肌,世子?早晚各一次,连用?七日,便可?好全了。”
裴晏握着锦盒点头,“多谢你了。”
姜离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是应该的,毕竟世子?上?月网开一面。”
说着话,姜离表情?怪异起来,她也侧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个?布包袱来,包袱一出,竟漫出一股子?甜香,裴晏瞳底闪过一丝明彩,又迅速严肃起来。
便见姜离小脸皱作一团,艰难道:“世子?,这是我们府里的奶酪樱桃——”
裴晏在书院讲学,从来不缺赠礼,能来白鹭山书院的学子?无论男女,皆是非富即贵,小娘子?们?偷偷把礼物放在裴晏院舍窗外就算了,连各家公子?也时不时去献礼,光是姜离撞见就有多回,从前姜离当着付云慈和虞梓桐,对此行嗤之以鼻,可?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施药就算了,还送起了点心,若被?虞梓桐看?见,少不得又是一番取笑。
她不自在,裴晏也十分?惊讶,姜离花样心思多,但从不屑逢迎讨好那一套,直到上?月,因虞清苓的生辰有了例外。
裴晏捏紧药盒,“这只怕不合规……”
“世子?果然不要对吧?!”
姜离豁然抬头,“我就和师父说嘛,世子?从不收学子?们?的赠礼,可?师父偏说这是她过生辰的福饼,还请相国?寺的师父开过光,一定要带给世子?尝尝,以感谢世子?对我们?兄妹的照拂……”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她笑意都真切了些,“那师父的心意我便算带到了,您放心,点心我不会浪费——”
裴晏从没见过这等虚情?假意之人,想讨好取巧之时,人精一般机灵,不想讨好之时,半点儿耐心也无,他话都没说完。
夜幕四垂,山林之间一片遮云避月的昏光,姜离看?不清裴晏神色有变,见他不语,她捧着布包后退,“那我便不扰世子?了。”
她像等不及要回去吃点心,可?刚转身,却听身后竹枝簌簌,回头一看?,便见裴晏躬身扶住了身边竹竿,似颇有苦痛。
姜离一惊,“世子?——”
她犹豫着上?前,待离得极近之后,才见他面色极其苍白,她吓了一跳,“世子?受伤了?”
她把布包塞回胸口,想扶一把,又不敢上?手,一时手足无措没个?形状,待裴晏侧眸看?她,她立刻倒退一步站好,“可?要我为世子?唤人?”
裴晏费力直起身子?,喘了口气问:“你可?会施药疗伤?”
姜离愕然:“是内伤?我从没治过受内伤之病患?世子?……不若还是回长安吧。”
裴晏默了默,“不能让我母亲知?道。”
姜离想到高阳郡主的鞭子?心头一紧,犹豫片刻道:“我……倒是可?以一试,但不能保证疗效。”
裴晏垂眸,“能继续练剑便可?。”
姜离不能理解,“世子?既然受了伤,何不歇息月余?我虽不会武功,却也知?道内伤习武是大忌,何况我医术只有小成,不能保证效用?如何。”
“两月之后,我要回师门参加比武大会,不能歇息。”
裴晏坦然相告,姜离这时记起来,三年之前,景德帝便在宫宴上?放话,令他于十八岁之前,在比武大会夺魁,那一夜,高阳郡主替他满口答应,如今他即将十六,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她愈发同情?他,“好罢,那我试试。”
话音落定,她又眼珠儿微转,“我若是能帮世子?疗伤,那月后的律学考试……”
“不可?能。”裴晏断然打消了她的念头。
姜离听得眉头拧成“川”字,裴晏看?她一眼,道:“你帮我疗伤,待我比武大会归来,或许有法子?帮你给魏旸治病。”-
思绪回笼时,马车已停在了薛府门前,姜离拢紧斗篷入府,待回了盈月楼,立刻寻来药酒为怀夕散淤,眼见怀夕受了伤,吉祥与如意也吓得不轻。
吉祥道:“这么晚没回来,老爷那边派人来问了两次,还以为姑娘又因治病耽误了,这怎么好端端的还受了伤。”
怀夕笑着道:“两位姐姐不必担心,一点儿小伤罢了,那贼人比我伤重?百倍。”
吉祥和如意对视一眼,只听着便觉心有余悸,姜离这时道:“去蓼汀院问问,看?看?何时能去拜见母亲。”
吉祥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回来道:“大小姐,嬷嬷说前两日夫人有些不好,但明日能见,说您午时之前去便可?。”
姜离应好,吩咐吉祥二人歇下。
待她与怀夕沐浴更衣完,已近四更天?,怀夕问道:“姑娘何以要去见夫人?”
姜离回府近一月,只在回来当日拜见过薛夫人简娴,按理她医术不凡,当可?立刻为简娴看?诊,可?奈何,简娴之病实在奇怪,连她也束手无策。
从前在长安时,广安伯府与薛氏交集不多,她与薛氏至多在年节宫宴上?打过照面,除了对太子?妃薛兰时多有印象外,对其府上?下所知?极少,又因彼时薛泠已被?拐多年,薛氏已放弃在长安城找寻,她甚至不曾听闻薛氏大小姐失踪,简娴的病亦极少听见议论,如今她冒名?而来,薛府其他人就罢了,对简娴她颇想尽一番心意。
姜离道:“夫人的病与兄长的病多有相通之处,我想多试试。”
怀夕怜惜道:“姑娘又在自责了。”
姜离摇了摇头,“就算不是因为兄长,薛夫人的病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当年的事与她并无关系,待过了年,便不能似如今这般安闲了。”
怀夕叹气,“姑娘要走的路实是不易。”
再不易之路,也要一步步走下去,姜离无需多言怀夕也明白,主仆二人很快各自歇下-
翌日清晨,姜离用?过早膳便往蓼汀院去。
薛府占地阔达,五进?主院并东西三进?跨院,后花园以北一片极茂盛的竹林后,还有一处平日里无人可?入的独院,简娴正是在此地避世养病。
行过一片枯叶覆雪的小径,便到了书有“蓼汀”二字的院前,怀夕上?前叫门,片刻后,鬓发花白的芳嬷嬷打开了院门。
嬷嬷芳茗是简娴的奶娘,待简娴出嫁,便随简娴来了薛府,她无儿无女,既将简娴做主子?,亦将她做女儿疼爱,后来这些年,始终是她守在简娴身边伺候。
主仆二人进?了院门,便见院子?里池塘曲桥、假山奇石,颇有江南园林意境,而那池塘的水冒着丝丝热气,是不知?从何处引来的热泉,也因此,虽昨夜才落了雪,此刻院内并无丁点雪色,芳花绿树 相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初夏时节,院内院外,竟是两方?天?地。
芳嬷嬷欣慰道:“入了冬夫人便时常受惊,姑娘记挂夫人,奴婢实在高兴,这十多年来,奴婢想着您不知?在何处受苦,日日不安,再看?到夫人病情?反复,更是心如刀绞,所幸姑娘平平安安长大,还学了一身本事,这些日子?奴婢想起来还觉得如梦似幻。”
被?拐十七年的女儿能手脚齐全找回来不说,还成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自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但姜离是冒名?,想到真正的薛泠,她心底暗叹。
三人一行走过曲桥,步入檐下露台,眼看?到窗前,芳嬷嬷忽一抬手——
“五月五,过端午,门插艾,香满堂……”
“吃粽子?,蘸砂糖……”
“龙舟下水喜洋洋……”
低唱声从屋内传出,女子?的声音虽低哑,却满含柔情?,姜离站在原地,眉眼染上?哀色,待吟唱停了,芳嬷嬷才继续往前走去。
房门紧闭,三人停在半开着的窗扇前。
只见锦绣珠帘的厅堂里,一个?着银红百花缠枝纹襦裙的中年女子?正站在西窗贵妃榻边,正是简娴,她哼着童谣弯着腰,似兴致极好的打理什么。
很快,简娴直起身子?,一下露出了贵妃榻上?之物——
那是一个?极真切的娃娃人偶,身量不到二尺,正是一个?两三岁女童的身量,简娴正将一件桃红绣锦鲤戏水纹的交领襦裙套在人偶身上?,那人偶浓眉大眼,却是个?一动不动的死?物,但简娴面上?是那般温柔怜爱,愈发另这场面诡异起来。
一边照顾着“女儿”,简娴又对着虚空开口,“莲儿,别忘记让厨房备雄黄酒,还有五色丝线,还有大小姐的香囊,明日一早出门时别忘记悬艾叶菖蒲。”
无人答话,但简娴却像得了回应,满意地笑了,忽然,她看?一眼窗棂,柔声道:“阿泠该午歇了,今日养足精神,明日才可?看?龙舟。”
她抱起人偶步入寝房,只等她身影消失了,芳嬷嬷才长叹一声。
薛泠于景德二十二年端午走失,那日薛琦带着一大家子?出城看?玄武湖龙舟,晚上?又去湖畔逛集市,本是良辰佳节日,可?谁也没想到薛泠在集市上?被?拐子?拐走。
爱女被?拐,简娴苦撑月余,见再也寻不回薛泠踪迹,悲痛之下发了疯症,后来的每一日,于她而言都是端午前一天?,一旦惊醒了她,她便又回到薛泠失踪不久之时,苦痛难当,癫狂无状,有时还有自毁之行,她就这般过了十七年。
芳嬷嬷道:“姑娘放心,夫人这几日虽偶有无状之行,但无大碍。”
姜离温声道:“多亏有嬷嬷照顾母亲,这些年母亲受苦,但最辛苦的应是您,回来那日我未又头绪,也不敢轻易惊扰母亲,但回去后,我一直想着有无法子?为母亲调理,这两日想过来问问您的意思,您虽不是大夫,但您最知?母亲病况。”
芳嬷嬷有些忧心,“如何治呢?”
姜离道:“还是用?药加施针。”
芳嬷嬷叹道:“我只怕夫人白白受苦,反令她愈发严重?,已经十七年了,夫人若能永远停留在这日,对她自己而言也没什么不好,这正是她最喜乐开怀之时,且别说给夫人诊治,您如今忽然出现在夫人面前,夫人都要受惊的。”
姜离点头道:“我想到了,所以我的法子?是先给母亲用?安神药,令她睡沉之后,我再来为她看?诊,您放心,我施针很轻,不会轻易惊醒她,施针也是为她调理心脉经络,我虽无令她痊愈的把握,但帮她活络通明绝不会出错。”
芳嬷嬷有些意动,“只需睡沉便可??”
姜离肯定地点头,芳嬷嬷犹豫一瞬,“若姑娘有把握让夫人更轻省些,那奴婢自是相信姑娘,只是还要给舅老爷他们?说一声。”
姜离点头,“正该如此。”
芳嬷嬷哑声道:“奴婢比夫人年纪大,总有先她而去之日,到时候还真不知?怎么办,如今奴婢人已老了,有时也的确看?不住夫人,前夜夫人发病时未曾抱的住,令她跌在了榻沿上?,当时腰上?便淤了一块,等她老了,又有谁能哄得住她呢?”
姜离道:“嬷嬷是长命百岁之人,但人老了总有病痛,您若身体不好,母亲便没了照应,早晚是要发病的,我虽不擅风邪之症,但若能替她缓解一二,让她不至于时常受惊也是好的,母亲平日吃药可?难吗?”
芳嬷嬷苦涩道:“都是放在夫人用?的汤羹膳食里,每日备好膳食,看?夫人愿意多用?些什么,趁她不注意将药丸放进?去,大多时候她都无知?无觉吃了,若她哪日觉得不对劲,我便要好好哄她,说大小姐懂事了,咱们?可?不能挑嘴,免得让大小姐学去了,她听了受用?的很,便与奴婢一起演给那娃娃看?。”
芳嬷嬷满心酸楚,姜离听着,也想到了初见魏旸时,他病最重?的那段时光,她定声道:“嬷嬷放心,给我些时日,我定倾尽全力。”
从蓼汀院出来,姜离心绪沉重?,怀夕也苦叹道:“夫人的病,真是闻所未闻,也幸而夫人还信任嬷嬷,嬷嬷哄得住,那院子?与世隔绝,两个?人在那里过日子?,便也似演戏本一般,实在是叫人看?的不忍……”
说至此,怀夕忽然道:“奴婢记得,付姑娘府上?谢宴那次,虞姑娘说过有什么功法专门给至纯至简之人练,可?令人重?拾心智,夫人虽难习武,但说不定江湖人的法子?,也有些效果,不如去一趟芙蓉巷?”
姜离微微摇头,“她一点儿心智也不剩,至少现在用?不了别的法子?。”
怀夕有些失望,这时,长丰从前院方?向快步而来,“大小姐,老爷请您去前院,说有事相询——”
姜离猜到了是何事,忙带着怀夕往前院去。
一入院门,便见薛琦在厅内踱步,薛沁和姚氏也在一旁,待姜离走近,薛琦上?下打量她一瞬,又不快道:“泠儿,昨夜之事闹得那么大,你回府之后怎么也不说一声?今日下朝之后问起来,我竟然不知?此事。”
姜离眨了眨眼,“父亲说的是孟湘的案子??”
薛琦道:“还有那崔赟刺杀你的事啊!裴鹤臣断了他一只手,还有那孟湘,竟不是安远侯府的亲生女儿,这么多事,每一件都十分?紧要!”
薛琦气的不轻,姜离倒是泰然若定,“昨夜回府太晚,未来得及向父亲禀报。”
薛琦冷哼道:“我看?你是没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底!”
姚氏笑道:“老爷消消气,大小姐平安无事最重?要,其他的事,大小姐不说,您不也知?道了吗?”
薛琦听得吹胡子?瞪眼,“就是因为从别处知?道我才气!别人看?到会怎么想?薛氏上?下这么没规矩?我还是不是一家之主了?”
姜离垂眸,“都是女儿的不是。”
薛琦指着姜离,“你……”
薛沁在旁道:“依我看?,就是长姐行医惹的祸,那崔赟,不也是以为长姐要治好那岳家的丫头吗?堂堂薛氏大小姐,却似游医一般,真是……”
姜离看?着薛琦道:“三妹妹说得有理,便请父亲向姑姑禀告一声,女儿往后还是断了行医的好。”
薛琦轻嘶一声,瞪姜离两眼,又看?向薛沁,“你懂什么,你姐姐在外行医,与我们?薛氏大为有利,休得胡言!”
薛沁有些委屈,还想再说,姚氏连忙拉住了她。
薛琦定了定神,“所以外面传言都是真的?”
姜离点头,“应该是——”
薛琦不知?想到什么,失笑起来,“这个?孟谡,竟然让一个?乳娘骗了这么多年,真是天?大的笑话,连自己的女儿也能认错,罪魁祸首还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嘿,这桩乐子?不知?要流传多少年了。”
他嘲弄连连,姚氏则在旁附和,姜离听着,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薛琦发作一场,又对姜离道:“你姑姑对你很是赞赏,但泠儿,你是薛氏的女儿,还是那句话,万事以大局为重?,以自己安危为重?,你姑姑听说了昨夜之事,也立刻遣人来衙门问我,让长辈挂心,便是晚辈的不是,你可?记住了?”
姜离不置可?否地应是,薛琦又看?向薛泰,“说你打算去城外济病坊救济孤儿老幼?这倒是一件功德好事,我已交代了薛泰多送些米粮,你万事吩咐他便是。”
薛泰上?前道:“大小姐,小人已准备了一份名?目,大小姐看?看?是否足够,再看?看?哪日送去为好。”
薛泰递上?文书,姜离接过一目十行看?过去,心底有些满意,“足够了,今日来不及了,便明日吧,明日我一同去看?看?——”
说至此,她倏地蹙眉,“但为何没有衣物?御寒的冬袄也很紧要。”
薛泰笑道:“不是小人没有准备,是小人派人去相国?寺济病坊打探了,结果济病坊说这几年冬袄都足够,说是江陵小郡王每年都给孩子?们?送去好些衣物,如今别家再送,他们?也只能送去其他济病坊,反而舟车劳顿不易。”
姜离一怔,“江陵小郡王……”
第050章 小魔教
去宜阳公主府的路上, 怀夕低声道:“姑娘,这位江陵小郡王,今年已经二十三?有余,却还未娶亲, 为姑娘立了衣冠冢不?说, 还按姑娘的习惯救济济病坊的孩子, 他待姑娘果真深情啊。”
她又眨着?杏眼问:“姑娘,当年小郡王求请赐婚时怎么说的?”
姜离斜她一瞬,“当年求赐婚, 是不?得已为之。”
怀夕不?信,“可是,不?是圣旨一下,便不?可违逆吗?小郡王若是对?姑娘无情, 又怎么能拿自己?的郡王夫人之位冒险?若是他知道姑娘还活着?……”
姜离摇头,“他不?必知道。”
怀夕又道:“那姑娘呢?姑娘对?小郡王可有心意?”
见她满脸好奇,姜离伸手在她额头轻弹一下, “哪有这么多问题?我?与他当年有医者与病患之谊, 有同窗之谊, 虽颇为投契, 却无儿女私情。”
她说着?眼神微暗, “但当年出事后, 他为魏氏奔走求告,费尽力?气, 我?到底欠了他天大人情,到我?出事, 也未能偿还万一。”
涉及旧事,怀夕不?敢深问, 但如此几言,不?禁让姜离心念难定。
景德三?十三?年七月中,长安爆发疟疫,短短半月便病死数百人,疟疫持续数月,十月初,虞清苓治疫时染病,为皇后娘娘医治旧疾的差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直至那年除夕日,她于申正入宫为皇后施针艾灸,至酉时过半医治完毕,正打算告辞出宫之时,皇后宁安宫内侍惊慌闯入,直言景德帝调动五千御林军,封禁各处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连皇后殿外也多增了守卫。
她于是被困在宁安宫,这一困,竟连除夕守岁也耽误在宁安宫里,皇后慈爱,边令人打探,边与她和几个亲信嬷嬷过了年,半夜过去,只探得宫中守卫森严,但甘露门以北的宫苑安静的出奇,皇后娘娘这时猜到,或许乱子出在东宫。
太子李霂受封储君十三?年,其麾下党羽蠢蠢欲动,景德帝对?其也多有猜忌,父子君臣之争坊间也有流传,姜离彼时虽不?懂朝堂纷争,却也暗暗往东宫谋乱的方向猜了去。
直至辰时初刻,御林军武卫领着?圣谕而来?,宣姜离觐见。
隆冬黎明时的寒风刀子一般刮在姜离脸上,天幕漆黑,宫灯映出御林军们雪亮的铠甲,她一颗心如坠冰窖,掌心冷汗淋漓。
入宣政殿时,景德帝端坐御案之后,七八个紫服朝官侍立两侧,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景德帝眼底血丝满布,他身边的大太监红着?眼眶,似是哭过。
姜离一瞟而过,低头跪地,不?敢多看一眼。
当听到景德帝问小儿医理,她立刻便猜到了和皇太孙有关,但她不?知内情,且就算知道,十四岁的她也不?敢在景德帝面前耍半分?把戏。
她力?求严谨、准确,魏阶教给她的,她一个字也不?敢说错,而那时的她,还不?知自己?一番论道已经给魏阶定了死罪。
两刻钟后,她冷汗淋漓地出了殿门,又被带至不?远处的千秋殿看管,那一日她站在轩窗之后,看着?冬阳东升西?落,本该欢庆新岁的宫阙中,冷清的一片死气,直到天黑时分?,彼时的刑部尚书卢振业与刑部侍郎龚铭带着?内侍走了进来?。
他们从?九月中旬开始审问,至腊月二十之后,问的尤其细致,与皇太孙李翊有关的一切更是车轱辘话般问了又问,但很遗憾,皇太孙的医案为东宫之秘,魏阶从?不?露于人前,连对?虞清苓都只字不?提。
就在他们问无可问,犹豫是否该让她换个地方受审之时,皇后娘娘派人求了恩典,将她接回了宁安宫,那时已是初二凌晨,直到此时,姜离才得知魏阶因害死皇太孙被下狱,广安伯府已被抄家。
那时的她肝胆俱裂,也终于明白?景德帝为何召她问医理,她本该被下狱,幸得皇后娘娘以需她看诊为由作保,至初四,皇后探得事发经过,她方知道是何人检举魏阶,初五清晨,宫禁得解,李策入宫于宣政殿前长跪,求景德帝指婚。
他的父亲是江陵郡王李享,景德十七年,替景德帝平三?王之乱余孽时遇刺而亡,彼时他不?满一岁,三?年之后,其母徐氏又病逝,仅四岁他便成了孤儿,景德帝因此待他格外恩宠,无论他如何纨绔不?堪,都极少责罚他。
凭着?景德帝的宠爱和愧疚,十八岁的李策从清晨跪到天黑,求来?了这份恩典。
但他只怕没想到,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好意。
马车在公主府外停下时,正是申时初刻,主仆二人进得府门,刚到崔槿院门处,便见宁珏站在四角亭内,眉飞色舞地对?崔槿说话。
“……师门乃是武林第一宗门,每年来?比武大会之人有百数,这百数皆是各门各派高?手,能夺魁者便等于是万里挑一,去岁我只差一点儿……”
崔槿披着?厚厚的狐领斗篷,听得很认真,宁珏又道:“咳咳,还是说师兄,我?虽去得晚,可师兄当年夺魁师门众人都还记得,师兄是世家子弟,彼时多少人不?服他,可硬是让师兄一个个打败,硬是都赢了……”
“那些常年习武的武林英杰都是手下败将,更何况是崔赟?崔赟去神机门不?过一两载,又能练出什么来??别说师兄,便是我都能轻而易举要他的命!”
二人说的正欢,引路的内侍等了等上来?通禀,“县主,薛姑娘来?了。”
崔槿眸子微亮,“薛姑娘快来?——”
姜离带着?怀夕上前见礼,崔槿上下看她两眼,“你没事吧?”
姜离笑着?摇头,宁珏这时也打量她,“姑娘昨夜实在有惊无险,幸而师兄去的及时。”
姜离应是,又看了圈院子,“公主殿下不?在?”
崔槿闻言瘪嘴道:“母亲和父亲今日去崔氏,不?知怎么还未回来?,真没想到崔赟竟是害人凶手,我?父亲本来?很是看重他呢,可怜他母亲了。”
宁珏看她,“县主知道什么叫看重?”
崔槿眉头拧起,“我?当然!”
姜离看的莞尔,上前来?道:“昨日未来?给县主请脉,今日补上,请县主伸出手来?。”
姜离走至桌旁,崔槿伸出手腕,又催道:“快讲下去啊!后来?呢?”
姜离指尖搭上崔槿手腕,宁珏便道:“师兄一轮一轮一共交手了十七人,他当年才十六岁,败下阵的那些?,好些?都快三?十了,你想想是何等厉害?”
崔槿瞳底微亮,“他是最年轻夺魁的?”
宁珏有些?尴尬,“这倒不?是,最年轻的另有其人,不?过嘛,也是咱们世家之子,只不?过后来?不?是了……”
崔槿急道:“哦?我?认识此人吗?你还没说那年夺魁的彩头呢。”
宁珏道:“那人快赶上公主年纪了,县主自然不?认识,至于彩头嘛,是一味据说可提升十年功力?的灵药,还可救命,名?唤天元碧灵丹,十年功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师兄后来?回了长安,陛下也没有让他轻省的意思,依我?看他一身武艺往后倒难派上用场。”
宁珏说的怅然,这边厢姜离请完了脉,和声道:“县主恢复的极好,白?太医今日可会来??”
崔槿身边嬷嬷道:“回姑娘的话,白?太医今日要在太医署教学,不?来?请脉,那县主可还要用药?”
姜离点?头,“用药不?可断。”
见崔槿小脸皱起,姜离了然道,“先前的方子是有些?苦,过两日可换两味药材,届时将所?用之药炼制成蜜丸,县主每日温水服用或能好受些?,县主可愿?”
崔槿不?住点?头,姜离收好医箱,“那便等后日我?再来?,届时县主还需施针,到过年之前,施针便可停了,县主可安安稳稳过年。”
崔槿有些?欢喜,一旁嬷嬷也上来?道谢,见姜离作别,宁珏也站直身子道:“公主和驸马不?知何时归来?,我?便也先告辞了,县主年纪小,这些?打打杀杀之事,时不?时听一耳朵便可,不?可沉迷,否则你母亲要责骂我?了。”
崔槿恋恋不?舍,嬷嬷劝慰才听话应好,很快,宁珏跟着?姜离的脚步出了院子。
“薛姑娘——”
姜离放慢脚步,见宁珏大步跟上来?,便道:“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宁世子。”
宁珏叹道:“我?母亲也出自博陵崔氏,和驸马同为大房一脉,崔赟虽是旁支,但收留他们母子的崔少监也是大房一脉,一来?二去,也算看着?崔赟长大,实在没想到他为了孟湘,走了这么一条路,还差点?害了姑娘。”
说着?,他看一眼怀夕,“我?听说这位姑娘受了伤?”
姜离应是,宁珏便道:“昨日我?看崔赟身上之伤不?似剑伤,除了断手是师兄所?为,其他伤痕像是江湖上失传了的鞭法,但我?又听说那一派满门被诛已没后人了。”
他目光在姜离和怀夕之间徘徊,怀夕提着?医箱有些?紧张,这时姜离牵唇道:“世子兴致勃勃,是想见识见识这门武艺?”
宁珏手落在剑柄上,眼底更是明光簇闪,但姜离摇头道:“不?过可惜,我?不?知道世子说的是哪门哪派,世子昨夜多半看错了。”
宁珏睁大眸子,“这怎可能,其他人认不?出,难道我?还认不?出?”
他狐疑看向二人,想出手试探,却记得前次裴晏的教训,一时抓心挠肝。
姜离老神在在道:“世子不?信便算了,这里是长安,世子怎么只记得打打杀杀?”
宁珏出不?了手,又见姜离言语含糊不?明,只得无奈道:“薛姑娘实在不?似一般江湖女子,进可行医救人,退可探幽缉凶,姑娘昨夜又让宁某大吃一惊。”
姜离步伐轻快道:“行医不?外乎是辨析考证,推导判断,再加以治疗,与探寻案子真相多有相通之处,只是最终并非按方治疗,而是按律惩处。”
宁珏听得新奇,“姑娘可真是……长安城定寻不?出第二个姑娘这般的女医。”
姜离笑笑不?置可否,待到了府门处,与宁珏告别后兀自上了自家马车,宁珏是骑马而来?,小厮牵马的功夫,他盯着?薛氏的马车出神,待小厮回到跟前,见他还未回神,不?由唤道:“公子别看了,早走远了……”
宁珏哼笑一下,“这个薛姑娘有些?意思。”
话音落下,宁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厮,“赤霄,那盘龙门顶着?盗窃他门武学的恶名?多年,后被剿灭,但我?怎么记得,说那小魔教最喜欢收留武林不?容之人。”
赤霄也望向薛氏马车的方向,“公子说笑了,这不?可能……”
宁珏想了想,“也是,我?定是被秦图南这几日的阵仗惊着?了,走,咱们去找师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