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红痣
翌日清晨, 姜离与怀夕乘一辆马车在前,二?人之后,薛泰带着?十来个护卫,装了结结实实三大车米粮与药材往城外行去。
相?国寺位于城外西南的龙隐山半山腰, 寺里的济病坊在山脚下山门以东, 虽是?由京兆府共治, 但京兆府掌管京畿事务多繁忙,济病坊主要还是?由寺内的僧人照管。
出城沿着?官道走半个时辰便到龙隐山脚下,再沿山下小镇一路往北走一刻钟, 相?国寺的山门映入了眼帘,薛氏的马车过山门不入,再往北走,半刻钟后, 马车停在了一处五六合院相?连的房舍之前——
姜离前一次来此已?是?六年之前,下马车时,她惊讶道, “这里倒比我想的大。”
薛泰跟上来, 一边指挥护卫搬米粮一边道:“这里原本?只有四处合院的, 可五年前江陵小郡王和义阳郡王世子一人捐了一座院子, 大小姐看?西北方向, 那两座院落便是?新盖的, 老江陵王有钱,义阳郡王更是?巨富, 这二?位小财神?行善起来,实在令人咂舌。”
说话间济病坊内走出两位年过不惑的灰袍僧人, 薛泰道:“大小姐,这是?这里的管事, 慧能师父与惠明?师父——”
六年时光倥偬而过,管事僧人已?变,姜离上前颔首见礼,待进得济病坊,便见院内院外都比六年前阔达齐整了不少。
慧能师父走在她身边道:“如今济病坊内有年过六旬的老者三十二?人,十二?岁以下的孩童五十七人,因有庙田十多亩,坊内再制些香包香蜡典卖,再加施主们?的捐赠,米粮瓜菜还过得去,不过每年入冬之后,麦面与粟米略有紧张。”
说着?话,慧能指着?眼前的屋舍道:“西面一片是?老人们?的敬慈斋,东面是?孩子们?的宝福堂,这前院是?每日做工用斋之地,西北方向新盖的院子里还有间学堂,每日会教年岁大的孩子认几个字,但凡认了字,出去谋生也容易些。”
姜离轻喃,“果?真有了学堂——”
慧能笑,“是?捐建院子的江陵小郡王提出的,济病坊不收年过十三的孩子,但有些孩子身体不好?,又没个一技之长,出去也只能做卖苦力的差事,小郡王便说怎么也要认几个字,便是?去做跑堂伙计,会认字记账也是?好?的,贫僧二?人也是?因此被调配过来,这里除了贫僧和师兄,还有六位小师侄帮忙打理,斋房里有两位附近的农家大嫂,每日帮忙做斋食,有时也帮忙照顾生病不便的婆婆与女童。”
姜离有些欣慰,“比我想的更好?,今日我们?带了不少麦面与粟米稻米,因我是?医家,又带了药材,不知两位师父可懂医理?”
慧能与惠明?皆是?摇头,慧能道:“贫僧二?人不会,坊内若有人生病,都是?去请镇上的大夫,这里有位农家大嫂也会些土方……”
说至此,慧能道:“施主是?医家,那贫僧可能有个不情之请?”
见姜离点?头,慧能道:“近日有位老婆婆卧病在床,已?是?便溺难禁,镇上的大夫来看?过,用了几方却未有好?转,不知施主能否看?看??”
姜离当?即道:“师父带路便是?。”
慧能欣喜做请,“施主这边走——”
慧能往敬慈斋走去,一进院门,便见几处厢房皆是?紧闭,但轩窗之后,却有数道老者身影望着?外头动静,两进的院落,十多简陋厢房,慧能带着?姜离直往最北面的一间角屋而去,还未到檐下,一道喝骂从门内传了出来。
“臭死了!这冰天雪地的,没有比你折腾人的!我连我亲娘都没这么伺候过,你说你能吃能拉,病却怎么不好??你是?故意害人不是??”
随着?话音,一个八九岁,面庞黝黑,穿一身鸦青冬袄的小丫头冲了出来,她手中端着?个锈迹斑斑的铜盆,一脸嫌恶地咧着?身子,见外头来了人,她脚步猛地一顿,众人往盆中看?去,便见那旧铜盆内半盆溲溺夜香,寒风一吹,滂臭熏天。
小丫头瘪了瘪嘴,面上嫌恶收敛了些,“慧能师父——”
慧能温和道:“阿朱丫头,难为你了,宋婆婆如何了?今日来的薛施主是?医家,请她来给宋婆婆看?看?。”
叫阿朱的小姑娘往内示意,“躺着?睡下了,不过……”
她打量着?姜离道:“贵人最好?拿个帕子捂着?口鼻,里头臭的很呢。”
说着她端着铜盆大步走过来,吓得怀夕一把拉着?姜离往后退,她风一般跑走,经过之地的确臭不可闻,姜离没动,怀夕连忙掏出一块丝帕,“姑娘,别嫌麻烦,你脾胃弱,还是?听那丫头的话——”
怀夕麻溜地给姜离掩住口鼻,姜离见慧能二人也捂着鼻子往屋内去,便也随怀夕去了,她跟上去,一进门便觉恶臭更甚,仔细一看?,便见屋内地上尤有污物?,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婆婆盖着破旧棉被躺在窗前木床上,那棉被上污迹颇多,异味更甚。
见来了人,她颤颤巍巍睁开眼,有些受惊,慧能解释完来意,她那双混浊的眼睛才定下神?来,却是?语声嘶哑道:“不看?、不看?了,老婆子看?不好?了。”
姜离挽起袖子上前,将宋婆婆枯瘦的只剩一层肉皮的手腕拿出来,一边搭手问脉,一边掀开被角往内看?了一眼,片刻后问:“坊内可还有干净的被褥?”
慧能看?向惠明?,惠明道:“有是有的……”
姜离道:“那请师父稍后给宋婆婆换一换,明?日薛府会捐新的棉被来。”
惠明?苦涩道:“姑娘莫要误会,不是?不给宋婆婆,是?棉被有限,而宋婆婆管不住自己?,没法子给她每日都换,坊内人手不足,孩子们?都是?以大带小,老人家们也是互相照顾,但宋婆婆病了两月,大家身体都不好?,照顾不过来。”
姜离点?头,“我知道师父的难处,不过师父信我,宋婆婆很快就能好?。”
她这时倾身往宋婆婆脑袋上摸去,“宋婆婆此前可是?受过伤?”
慧能眼底一亮,“不错,两个月前,宋婆婆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撞到了脑袋,后来人虽看?着?没事,可身上无力,便溺难禁,渐渐卧床难起了。”
姜离了然,“是?偏风外加脑伤淤血未散之故,我说个方子,今日薛府送来的药材里就有那几样,怀夕你和惠明?师父一起去捡药——”
“防风、芎劳、白芷、草薜、白术各两钱,羌活、葛根、附子、杏仁各三钱,薏苡仁、桂心各四钱,此药捡两副,一副用三日,我眼下再为宋婆婆施针,等她两副药用完便可好?转……”
姜离说完,惠明?二?人自欣然称是?,不多时,便与怀夕一道去前院捡药,姜离打开针囊,又请慧能几人退出,自己?给宋婆婆施针。
宋婆婆先有些害怕,但见姜离言语和善,行针仔细温柔,渐渐便没了惧色,又满口感?激起来,一刻钟之后,姜离收针,替婆婆系上衣物?,又叮嘱婆婆该如何安养。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疾快脚步声——
“真是?薛姑娘在医病?”
这话语声清亮带笑,姜离心底一动,起身往门口走去,将门打开一看?,竟正是?李策和李同尘锦衣华服站在外头,而见到她的刹那,李策明?快的笑意一滞,死死地盯住了她的眼睛,姜离心底一跳,忙将面上丝帕扯了下来。
她福身道:“小郡王,世子——”
李策定定看?着?她,又大步上前,走到门槛外站定之后,更仔细地看?她眉眼,很快,在姜离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他释然一笑,“姑娘莫怪,实在是?姑娘只露眼睛时,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姜离压着?如擂鼓一样的心腔,“是?吗?”
李策大喇喇道:“是?,不过那位故人右眼尾有一颗极好?看?的红痣,姑娘却没有,到底还是?不同的……”
第052章 救济
“那实在太巧了——”
姜离干干应一句, 又看?向他身后?李同尘,“小郡王和世子怎么?会来?”
李策扬眉道:“昨日腊八,我们在城外冬猎,想着有些日子没过来看?看?了, 便带了些米粮赶过来瞧瞧, 谁知一进门便见薛氏护卫颇多, 竟是姑娘来了。”
大周腊八有狩猎之?俗,李策喜弓马,纵然天寒, 也要出城打马猎两圈,姜离了然,这时李策问:“姑娘怎会想起来给济病坊送救济?”
姜离面不改色道:“半月前大雪,在外看?到?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这几日父亲又在忙西北雪灾之?事,听闻受灾极广,我便想着不若来做些善事。”
她往西北方向看?一眼, “来了才知小郡王与?世子心善, 竟还捐了院舍。”
李同尘大冷天的, 拿着一把折扇上前来,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我们府上别的不多, 就银钱上不缺,我一个人在长安, 父亲母亲每年送的银两我都?花不完,多做几件善事, 陛下知道了还夸赞我,不过这也多亏 寄舟, 是他极牵挂这里。”
姜离看?向李策,李策想了想道:“是我适才说的那位故人,她常来此地义诊,她在的时候我只?当玩乐,她不在了,我做这些为时已晚,但也当为她积功德了。”
姜离心腔轻颤一下,忙道:“我听付世子提过小郡王之?事,有小郡王这样的朋友,实在难得,且对这些孩子老人而言,小郡王可算活菩萨了。”
李策挑眉,有些奇怪道:“你既听云珩提过,便该知道我与?那位故人并非朋友,她其实算我未婚的夫人——”
姜离心底苦笑,面上八风不动地点头:“不错,我记得付世子说小郡王已求得赐婚。”
李策目光暗了暗,又轻掩口?鼻看?向房内,“姑娘医治完了?”
姜离点头,“开了方子,按方子用药便是。”
话音落下,怀夕快步回了小院,视线扫过站在门口?的李策,又去收拾针囊,收拾完出来,怀夕便道:“姑娘,前院在给孩子们分护手呢——”
李策闻言道:“护手倒是备得极好。”
姜离莞尔,“府里人前来问过,说小郡王送了颇多御寒衣物,我便想着,那送些护手给孩子们也是好的,咱们去前院看?看?。”
一行人离开敬慈斋,李策边走边打量姜离,眼底兴味愈浓,到?了前院,果?然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薛泰身边,叽叽喳喳不停。
这些孩子多是贫苦人家出身,甚至是从别处逃难来的流民,因缺了教导,多凭天性行事,见薛泰被一群孩子围着的忙不开手,姜离忙带着怀夕上前帮忙,李策可没心思哄孩子,便与?李同尘站在一旁远观。
李同尘打开折扇挡着嘴巴道:“寄舟,你不说我还未觉得,薛姑娘遮住面容时,眼睛真是像极了阿离,她还与?阿离同岁呢,不过薛姑娘沉稳娴静,与?阿离大为不同。”
李策目光晦明不定?,一时像在看?姜离,一时又像透过她看?到?了旁人。
“不要急不要急,每个人都?有的,护手有大有小,得挨个来领……”
怀夕高声喊着,奈何她身量矮小,并无气势,这群孩子又不知她是谁,全然镇不住,这时人群中挤出个丫头,喝止道:“都?按个子高低站好!我看?谁还在挤?!”
喊话的正是那阿朱姑娘,她吼了两声,孩子们规矩了不少,先前听她斥责宋婆婆,便知是个脾性火爆的,如今看?这场面,也知这份烈性从何而来,孩子大大小小多有不听话的,没点儿脾气如何镇得住?
姜离看?的莞尔,按年纪大小,一个个给孩子们发?护手,见有几个孩子手背生有冻疮,又让怀夕把准备的冻疮膏取出给她们上药。
没多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咿咿呀呀”让怀夕为难起来,那小姑娘也穿着鸦青冬袄,双颊冻得通红,此刻一时指着装药材的车,一时指着福宝堂方向,比划来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朱看?到?了,走过去道:“阿彩,你什么?意思?你要把冻疮膏拿回去?”
叫阿彩的姑娘不住摇头。
“她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阿朱回头,便见姜离走了过来,阿朱缩起肩背点头,“贵人说的不错。”
姜离道:“她是在给她姐姐求药。”
阿朱睁大眼睛,“贵人看?得懂她在说什么??”
姜离一笑点头,阿朱望着她笑颜一呆,又连忙道:“她们姐妹才来这里月余,她生来便是个哑巴,她姐姐倒是说话无碍,但她染了风寒如今正躺着。”
姜离意外道:“快带我去看?看?。”
阿朱在前领路,阿彩也连忙跟上,李同尘和李策站在一旁,对视一眼,也跟了上来。
进了福宝堂,便见院子里比敬慈斋凌乱些,一行人进了东北方一处厢房,刚进门便听见连串的咳嗽声,阿朱道:“阿秀,有大夫来给你看病。”
叫阿秀的姑娘眉眼清秀,与?阿彩有几分相?似,见姜离衣饰不凡,立刻紧张道:“这怎么好意思,是阿彩去找你的?我这病不碍事的,阿彩年纪小,她——”
姜离坐在榻边,“阿秀你别紧张,我是义诊不收银钱的,外头的药材也不要钱,趁我在这里,好好给你看?看?,如今天寒,风寒拖不得。”
如此一说,阿秀松了口?气,姜离上前请脉问症,很快吩咐怀夕,“桂枝汤的方子再加三钱甘草,两副药。”
怀夕应声而去,姜离又安抚道:“不严重,按我的方子用药五日,定?能好,这几日莫再受寒冻便是。”
阿秀闻言连忙起身磕头,“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姜离莞尔,“我姓……薛,往后?我还会来的。”
阿秀忙道:“多谢薛恩人……”
见姐姐有了药治,一旁的阿彩也终于放下心来,姜离这时看?着她招手,“你过来,我看?看?你。”
阿彩愣愣上前,姜离摸了摸她喉咙耳朵,又令她张嘴,片刻之?后?皱眉问阿秀,“是生下来便不会说话?”
阿秀点头,“不错……”
姜离抚了抚阿彩的脑袋,“耳朵和喉咙无损,这般哑症的确无治,不过没关系,你的眼睛又大又亮,便似会说话一样。”
阿彩眨着杏眼抿出丝腼腆的笑,又从怀里摸出个简易的粗布香囊递来,见姜离接过,又手舞足蹈的比划,姜离看?明白她的意思,笑着道:“好厉害,我知道了,要挂在窗前,我回去一定?挂上,那你好好照看?你姐姐用药可好?”
阿彩重重点头,阿秀不好意思道:“贵人见笑了,都?是我们自己做的,送入寺里沐几日佛光,求个吉祥如意的意头便卖个香客,不值什么?钱。”
姜离道:“要的就是这份意头,这心意极好。”
言毕再叮嘱几句,待出了门,便见李策和李同尘两个百无聊赖在外候着。
李同尘往里瞟了一眼问:“那小哑巴没法子治吗?”
姜离道:“有的人天生哑巴,无药可治,这姑娘便是。”
李同尘叹了口?气,“可怜了。”
李策摇头,“怎么?可怜了?她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我看?倒不可怜。”
李同尘翻个白眼,“姐妹二人相?依为命,那姐姐看?着也才十一二岁,到?了十三岁,济病坊便不收留了,到?时候出去能讨得什么?生活?”
李策摇摇头不多辩解,刚出了福宝堂,却见自己的小厮空青快步走了进来,空青走到?跟前,在他耳畔耳语两句,李策笑道:“好大阵仗!”
李同尘好奇道:“什么?阵仗?”
李策看?一眼空青,空青便跟着笑道:“是那位朔北节度使,咱们的人在山门那边看?到?了秦大人,他前后?带了三十多个护卫,到?了山门之?下,被拦了下来,后?来让二十个护卫卸了刀剑,才浩浩荡荡上了山,他府上三位公子正陪着。”
姜离听明白了,是那位秦图南。
李同尘便问:“他去相?国寺做什么??”
空青道:“听说是给夫人供奉长明灯,今年夏天他夫人在朔北过世了,若非如此,只?怕今年还是不回来——”
李同尘了然,“竟是因为这个……”
他看?向姜离道:“薛姑娘应该知道此人吧,昨日我还和寄舟说呢,因为秦图南,这几日朱雀门好生热闹,好多老百姓都?整日守在外头瞧,他们府里据说动静也颇大,那秦图南雇了武林高手日夜守着自己不说,还打算在家里建一座铁楼,前几日还去将作监问过。”
姜离当真惊住,“铁楼?!”
李同尘点头,“说他白日里前呼后?拥不怕,就晚上睡觉害怕,在朔北也就罢了,如今回了长安,那沈涉川可是在长安长大,虽说大家都?觉得他不敢回来,可万一呢?且若是他如今功力大成?,拼了命也要回来,那些护卫都?不一定?顶用。”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他如此做派,倒像很是心虚。”
李同尘叹道:“那沈涉川杀人不眨眼,任是谁都?得害怕。”
“江湖人不讲那般多规矩法度,秦大人也顾不得什么?流言蜚语了,只?为保命,咳。”李策忽地轻咳两声,又问姜离,“薛姑娘何时回城?”
眼见已过午时,姜离道:“差不多该回了。”
李策笑道:“那我们正好一路。”
姜离心道如此也好,见薛泰安顿妥当,又与?慧能和惠明告辞之?后?便启程回长安。
李策二人皆是打马,二人一前一后?跟在姜离马车之?右,李策望着白茫茫一片道:“那天夜里崔赟前来刺杀姑娘时,鹤臣刚好赶到??”
姜离应是,李策叹道:“鹤臣断了崔赟之?手,叫人意料不及。”
怀夕坐在一旁,忍不住道:“小郡王有所不知,裴大人来的时候,那崔赟正一刀砍下来,慢一步我们姑娘就要身首异处呢。”
李策有些吃惊,“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没办法的办法,幸而姑娘无恙。”
怀夕欲言又止,想解释似乎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姜离横她一眼,微微摇头,这边厢李策在马背上迎着冷风,频繁地咳嗽起来,姜离便问:“小郡王可是不适?”
李策摇头,“一点儿旧疾,不打紧。”
李同尘在后?道:“我就说乘马车吧,你偏偏不愿意,你那喘症最怕严寒天气……”
“喘症?小郡王若患喘症,确不好受寒。”姜离只?做才知道的模样,默了默又道:“我家马车宽大,小郡王可要上马车来?”
李策剑眉微扬,似未想到?,大周民风虽开化?,可如今还是讲求些男女大防的,且他二人相?识日短,除了今日话都?未曾多说两句,心念一转,他只?当姜离是江湖人不守这些死规矩,便婉拒道:“无碍,有姑娘在,便是犯了疾也半点不必担心,回城也就半个时辰,就不扰姑娘了。”
说着话,他夹紧马腹往前疾驰而去,李同尘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姜离放下帘络,怀夕轻声道:“小郡王有喘疾?”
姜离点头,“我少时第一次见他时,便是正遇上他喘疾发?作之?时。”
见她开口?,怀夕忙认真地竖起耳朵,姜离想着路途无趣,索性便打开话头,“那时是景德二十九年年末,我已十岁,当时,兄长的病情微有好转,师父不想把他当做病人拘管着,便让管家明叔带着兄长出门转转,我放心不下,只?要不忙,每每都?跟从,那一日我们去往东市庆春楼用膳,便在楼里遇见了他。”
“他和我兄长同岁,彼时带着与?我一般大小的李同尘,和一帮斗鸡走狗的富贵公子们在楼里用膳,那些人里,正有认识兄长的,还有幼时和兄长同念过一个私塾的,他们知道兄长病在脑袋,兄长落座没多久,便开始起哄嘲弄……”
姜离说起那时的旧事,眉眼都?活泛起来,“兄长虽智识不全,可他的病最怕刺激,亦比常人易怒,几句话不对,兄长与?他们打起来,明叔他们瞧见想上来护卫,可奈何对方也跟了不少家仆,主子们刚打起来,家仆们也打做一团,对方人多,家仆也多,奔着想让他们几个欺负兄长一个的念头,硬是半点儿不劝架——”
怀夕怒道:“以多欺少?!实在可恶!”
姜离轻嗤一声,“都?是十二三岁的富贵公子,看?着拳头生风,却都?是绣花枕头,李策嘛,那时候耀武扬威在一旁看?,也和众人一起喊兄长呆子傻子,我气急了,拉又拉不开,也和他们打了起来——”
怀夕不敢想象,“姑娘竟和一群小公子打架?!”
姜离道:“已并非第一次了,但那次对方人多,我实打不过,和兄长挨了好几下闷拳,情急之?下,我摸到?了袖里的针囊,拔出最粗那根银针,朝着他们扎了过去,一时所有人都?傻眼,满楼都?是他们的痛叫,扎着扎着,李策犯喘症倒在了地上。”
“他那时已袭爵,身份最为尊贵,众人不敢再打,跑的跑,喊大夫的喊大夫,李同尘吓得哭出鼻涕泡,我看?他喘的急,实在有些危险,又想到?他适才跟着动手,抄起针囊几针扎了下去,他又痛又喘不上气,憋出好大两行眼泪……”
怀夕笑起来,“姑娘是故意的,但姑娘救了他!”
姜离也牵唇道:“总之?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后?来他的喘症一日比一日严重,时常请义父看?诊,后?来每到?春天,便是未犯病,也总要来我们府上用几副药调理,待到?了白鹭山书院,回长安不便,便是我为他施药了。”
怀夕恍然,“那便是交集不少了。”
姜离点了点头,“是以,后?来他帮了我们许多,只?是那罪名实在太大,没有人能帮得上义父……”
怀夕有些唏嘘,“姑娘还是头次说这样多。”
姜离也感叹道:“那时年幼,还不知后?来会生出何事。”
世事总是难料,魏家,不,魏旸出事之?前的时光总是让她格外缅怀-
马车入长安城,两队人马在城门口?作别,李策与?李同尘往兴化?坊去,姜离则回平康坊,马车又慢行半个时辰,待归府,一眼看?到?丹枫和吉祥等在门口?。
姜离喜道:“阿慈来了——”
正是付云慈来访,在前院见到?她时,付云慈立刻迎上来上下打量她,“桐儿与?我说了,说你遇刺了,昨日我便想来,可腊八我们府上要祭祖,抽不开身,今日我过来,又说你出城去了,好歹把你等回来了。”
姜离带着付云慈回盈月楼说话,待落座饮茶时,她方放下心来,“幸好有怀夕,我真是听得心惊胆战,非来看?一眼才安心,竟是那崔赟,不过你放心,裴大人此番要严办,崔赟定?是死罪难逃——”
姜离这两日还未问过大理寺动静,当即道:“有什么?消息不成??”
付云慈道:“说是昨日裴大人上了帖子,道右金吾卫在盈秋那案子上出的岔子不小,既然去岁有这么?一桩冤假错案,那过去的案子只?怕也有不少错漏,他想趁着年节,将大理寺经手的,过去二十年的案子再抽调核查一番。”
姜离一愣,“过去二十年?”
付云慈颔首,“是啊,你说吓不吓人,如今陛下尚未决断,大理寺那边尚好,段世子被陛下斥责,又罚了半年俸禄,段霈自己受了气,全朝着底下人撒气,右金吾卫内一片哀鸿遍野,阿珩每天回来与?我念叨。”
见姜离怔然未应话,付云慈担心道:“怎么?了?怎么?看?你神思不属的?”
姜离摇头,“只?是在想裴大人如此行事,三法司只?怕都?不喜。”
付云慈道:“可不是,万一再查出个什么?错漏,可是顶上乌纱不保,便是段霈此番,也是肃王上折子求情的,裴大人这次怕要得罪段氏。”
姜离眸子轻眯一瞬,“无碍,还有太子呢。”
付云慈很快明白过来,“是了,太子正想看?段氏与?各家交恶,段氏也明白,如此正好给了裴大人机会……说起来,徐家给余家下定?了。”
姜离回神,“是要娶余妙芙?”
付云慈颔首,“说是老夫人大闹了两场,徐令则的母亲景氏大为不愿意,却是拗不过老夫人疼爱侄孙女,正好余妙芙还有了孩子,那孩子也是个宝贝,老夫人执意有娶做正妻,徐将军素来孝道,最终只?有顺从的,以后?徐氏都?要成?笑话了。”
事情已过大半月,付云慈如今想来,虽觉还有些憋屈,却已不再为徐令则伤心,姜离握住她的手道:“如此正好,如此抉择,徐家沦为笑柄,徐令则前程也堪忧,你往后?另寻良缘不进这无福之?门,你伤势基本痊愈,近日若无事不若随我出城救济孤儿老弱?”
付云慈起了兴致,“你说说看?……”
姜离将济病坊之?事仔细说完,付云慈心地良善,自想出一份力,二人又合计再添送些被褥炭火,姜离直留付云慈用了晚膳才送她离去。
再回楼中,姜离寻出医书,继续研习起妇人病,直到?四更天方才歇下。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姜离带着怀夕往裴国公府赶去,本来明日才是给裴老夫人复诊之?日,可早一日岂不正能体?现她对裴老夫人的关切?
马车一路往西北行去,待停在裴国公府外时正是巳时过半,长恭叫了门,门房见是姜离来也不惊讶,反而道:“真是薛姑娘来了!我们世子交代过,说您可能昨日便来,结果?小人们没有等到?,这会儿世子正在陪老夫人,知道您来必定?高兴。”
姜离听得拧眉,“说我昨日便来?”
门房小厮应道:“是呀,您每次来,世子都?会格外交代的。”
说着话,小厮在前引路,一路往裴老夫人院子去,等到?了院外,便见冬阳初升,裴老夫人难得的在院子里赏梅,裴晏着一袭雪色银纹长衫,正站在梅树下折梅。
见姜离出现,祖孙二人一同看?来,老夫人登时笑道:“薛姑娘来了,快,把那最繁密的两枝留下,待会儿让薛姑娘带回去……”
裴晏听言,果?然放过了两枝枝条虬结的,他摇了摇枝上凝雪,姜离问安的功夫,便已折够七八枝下来,望着他满手红梅枝,姜离一时有些恍惚。
而这时,裴晏老神在在分出四枝来,吩咐九思,“拿去送给母亲。”
姜离眼皮一跳,这时裴老夫人握着她的手道:“昨日相?国寺那边送来消息,说薛姑娘还去了济病坊?”
姜离怔然道:“老夫人怎么?知晓?”
裴老夫人拉着她一边进门一边道:“这要说起件不甚要紧的旧事,裴氏城内城外有些产业,这些年新进的学徒好些是从济病坊里出来的,都?是孤苦无依的孩子,给个生计,比外头那些人认真些,主持因这救济十分感激裴府,到?了年节上,会派人送些济病坊孩子们制的驱邪祈福香囊,便多说了一嘴。”
姜离惊不能言,“帮这些济病坊的孩子……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裴老夫人回忆片刻,却想不清楚,转而问裴晏,“鹤臣,是从七八年前开始的吧……”
第053章 义诊
“是八年前。”
裴晏答得淡然, 姜离心弦又?是一紧,八年前她十二岁,正?是入白鹭山书院那年,她忍不?住道:“老夫人当真心地良善。”
裴老夫人笑?, “哪里, 起先是鹤臣的主意。”
姜离心底浮起疑问, 自她八岁后,每年都要与虞清苓去济病坊义诊,反倒是入书院后去的少了些, 那年过?年再回长安,她随虞清苓出城,也是那次,她遇上了出城上香的李策和庆阳、宜阳两?位公主, 李策因而知道了她义诊之事。
但她未对裴晏提起过?,也未听济病坊的师父说起此事,是巧合吗?
姜离看裴晏一眼, 却见他正?往梅瓶里插花, 半点儿异样也无。
这时裴老夫人请她落座, 又?道:“这几日安远侯府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 我也听说了, 还?听鹤臣说你差点遇刺, 实是吓人,如今看你好好的才安下心来?。”
姜离便道:“多亏裴大人来?得及时, 我无碍,如今案子定了, 大家都可?安心了。”
裴晏这时开口道:“崔赟已经画押认罪,三法司审定之后必定死?罪难逃, 如今近年关,死?案不?会留去年后,应该近日便会行刑,康景明的案子也是一样。”
姜离这时捧着热茶道:“我还?听闻大人有意核查冤假错案?”
裴晏颔首,“是有此意,陛下也已应允。”
姜离捧着茶盏的指节微紧,“岳姑娘的案子的确令人心痛,若能借此肃清错案,倒是一件利民生?的好事……”
顿了顿,她不?再多言,又?看向裴老夫人道:“昨日去了城外济病坊,今日安闲下来?,想着该给老夫人请脉了,便提前一日过?来?,老夫人看着起色已好了许多。”
裴老夫人笑?意更深,“姑娘真是好医术,我这两?日又?比先前轻省多了,每日出门一二时辰都无碍,真是许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姜离放下茶盏,“那便给老夫人查检吧。”
裴老夫人应好,由文嬷嬷扶着入内室更衣,姜离跟进去挽起袖子检查一番,末了一边净手一边道:“施针可?停了,坐洗须继续,汤液上我也会减轻用药,老夫人不?喜苦,可?制成?蜜丸日常服用,那热敷的药包,再用五日可?停下,但药材要常备,往后若有不?适,立刻蒸来?热敷,一日两?次便可?,此外,您平日里还?是要尽量忌生?冷。”
裴老夫人大松一口气,文嬷嬷也捂着心口道“阿弥陀佛”,一边替她穿衣一边道:“实在多亏了薛姑娘,这病折磨老夫人好几年,姑娘半个月便见了效。”
裴老夫人道:“今日姑娘留下用午膳。”
姜离听着外头悄无声息的,婉拒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了,下午还?得去宜阳公主府上,便不?多留了,改日再陪您用膳。”
裴老夫人最好说话,见她推拒,便也顺了她,待从内室出来?,裴老夫人指着外头的梅枝道:“鹤臣,去折下那最好的送送薛姑娘——”
裴晏应是,自出门折梅,姜离带着怀夕辞别老夫人,待裴晏折梅在手,几人一行朝府门方向走去。
待出院子,姜离问到:“那吴莲芳如何?了?”
裴晏道:“她供认不?讳,多半是流放之刑,她夫君和儿子并?不?知情。”
姜离生?疑,“这么多年都不?知情?”
裴晏颔首,“吴莲芳心虚,又?知道宋得隆是个老实心软的,便不?敢直言,生?怕他走漏了风声,宋得隆自己也不?明白吴莲芳为何?对她们的女?儿不?疼不?爱,但想着她做侯府乳母得利不?少,便也忍了,也多亏如此,宋盼儿吃穿不?缺地长大了,他们父子下狱之后,半分不?敢隐瞒,如今侯府收回了庄子,又?让官府抄没了他们的家产,吴莲芳流放之后,他们父子二人虽未治罪,但也不?会好过?。”
姜离又?问:“右金吾卫那些办错了案子的人呢?”
“段霈认了错,但将办差之过?推到了手下两?个校尉身上,他被罚俸半年,其手下之人除了罚俸禄,还?要被降职一等,那两?个顶罪的校尉则贬为最低等武卫。”
姜离听得拧眉,“倒是他惩罚的最轻。”
裴晏道:“有肃王为他求情。”
姜离默了默,“大人要核查旧案,可?曾想过?办案的主官该如何?问责?”
裴晏看她一眼,“无论主官如何?查办,错案冤情总是最要紧要,我自也会尽力而为。”
姜离闻言不?知在想什么未再接话,裴晏这时道:“崔赟案子的卷宗已于昨日核查完毕,岳夫人无关紧要的证供并未写于卷宗。”
姜离呼吸微轻,那夜二人几乎把话挑明,但她仍担心裴晏那等严正刻板的性子,并?不?一定能容忍郭淑妤之行,却不?想仅是两?日,一切皆尘埃落定。
她松了口气,“有劳大人。”
裴晏看着指间梅枝道:“事情与姑娘无关,相反,姑娘被牵扯入局,还?差点出了意外,这份情郭淑妤不能白承。”
姜离挑眉,“大人在说自己?”
郭淑妤设的意外差点让姜离重伤,后又?棋子似的为岳盈秋翻案,这份人情不?可?谓不?重,裴晏本是此意,可?姜离似不?乐意听他提醒,反将一句,偏偏这话落在裴晏身上也成?立。
裴晏听得哭笑?不?得,却点头道:“我自也不?会让姑娘白白忙碌,来?日姑娘若有事相托,裴某自也当尽力而为。”
府门近在眼前,姜离驻足定定看向裴晏,四目相对,裴晏眼底仍是那莫测难辨的笃定,她笑?了下,一把从他手中抽出梅枝,“多谢老夫人的花。”
她说着欠了欠身,兀自出了府门。
裴晏看着空落落的掌心有些无奈,九思?在旁摸了摸鼻尖,“嘶,小人上次说什么来?着,公子您还?不?信,薛姑娘都不?接公子的话。”
裴晏扯了扯唇,“家规。”-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轻声道:“姑娘,您连着两?件案子帮了裴大人大忙,裴大人年底的功劳簿得有姑娘一份才是,他既然说了您相托之事他会尽力而为,姑娘何?不?如顺势而为,好歹先与裴大人打好关系!”
姜离舒出口气,“傻姑娘,你以为我所谋之事,只凭打好关系便能让别人为我出力吗?”
怀夕想了想,瘪嘴道:“那怎么办?”
姜离沉吟道:“无论如何?,局面?比我料想的更好,大理寺要核查旧案,接下来?很?多事都有了契机,倒是我定的计划有些慢了。”
怀夕道:“您是说——”
姜离敲敲车璧,催促长恭,“快些回府。”
长恭在外应是,长鞭起落之间马车疾驰更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薛府外。
姜离快步入府门,直奔着前院管事处而去,到了门口,管家薛泰急忙迎了出来?,“大小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姜离点头,“第一件事,我要与寿安伯府大小姐再去济病坊一趟,此番送炭火与被褥,第二件事,我想请您帮我安排人手,准备三日之后开始义诊。”
薛泰一惊,管事房几个小厮也听得面?面?相觑。
薛泰回神道:“大小姐要义诊?”
见姜离笃定点头,薛泰苦笑?一下道:“如今天寒地冻的,大小姐何?必去受那般苦?何?况长安城从未见过?哪家高门贵女?抛头露面?义诊的,到时候来?的都是贫苦人家,说不?定还?有许多刁民,万一出了岔子,大小姐您可?比他们金贵万倍。”
姜离温声道:“所以才要请您帮忙安排人手,否则我带个药箱往城墙根下一站,倒也能看病,只是如今我代表薛氏的脸面?,总不?能那般寒酸,如今西北雪灾,父亲为此忙得不?可?开交,我一介医家,能帮的上的也只有义诊。”
薛泰赔笑?道:“那小人得等老爷回来?禀告一声,大小姐打算在何?处义诊?”
姜离莞尔,“此次义诊还?需施药,您寻一处宽敞,且方便病患往来?之地便可?。”
薛泰想了想,“长安城内,往日富贵人家施粥时多将粥棚设在光福寺外的小广场上,沐借佛光,好得仁善之名,那里距离咱们也不?算太远,您看如何??”
姜离很?满意,“那便这么定了。”
她说完便走,怀夕轻声问:“薛大人能同意吗?”
姜离点头,“一定会。”-
“三日后义诊?”
公主府崔槿的闺房里,宜阳公主惊讶发问。
姜离一边写新方子一边点头,“是,且从明日起我便不?能天天来?府上给县主请脉了,正?好县主如今也无需日日施针,汤液上又?有白太医照管,也让人十分放心。”
白敬之就在一旁站着,闻言也有些惊讶,宜阳公主问:“怎么想起义诊了?”
姜离笑?道:“从前在江湖上义诊是常有之事,如今回长安坐享荣华,医道有不?进反退之感,且如今多处雪灾,城内进了不?少流民,此时义诊,权当为父亲分忧了。”
宜阳公主有些唏嘘,“薛姑娘真当得医者仁心四字,姑娘既然义诊,届时本宫会吩咐府上送些药材过?去,也当本宫尽一份心。”
姜离道了谢,又?将方子递给白敬之,“按这个方子给县主制蜜丸,她应当喜欢。”
白敬之看的连连点头,“与我想的相差无几,就这么办。”
崔槿巴巴望着姜离,“义诊好玩吗?”
宜阳公主在她额头轻点一下,“早上让你出门看雀儿你都嫌冷,薛姑娘义诊少不?得要在外待上半日功夫,你说好不?好玩?”
崔槿缩了缩肩膀,宜阳公主吩咐侍婢取来?赏赐,又?叫来?管事商量义诊赠药事宜,姜离也不?假装客气,商议妥当之后方才告辞。
到了晚间,薛泰恭恭敬敬来?盈月楼复命,薛琦果然已同意她义诊。
她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可?回了长安,除了她看诊过?的几家高门大户外,大部分人并?没有见过?她如何?行医,那赫赫声名好似浮云,令人半信半疑,而她身份受限,所图之谋难似登天,能大做文章的只有她这一手苦修来?的医术。
身为薛氏大小姐,抛头露面?坐诊自不?可?能,义诊却不?同,薛琦重名声,既然她难抛医家身份,还?不?如义诊,说不?定还?能求个活菩萨美名-
翌日腊月十一,正?是与付云慈约好再去济病坊之日,二人在城门口汇合,付云慈上来?她的马车,得知义诊之事,她也十分意外。
但听姜离已定好时日地点,当即表示要一同帮忙,姜离笑?着应下,又?道:“待会儿去完济病坊,我们再去相国寺一趟可?好?”
付云慈正?也有意上香,立刻答应。
出城慢行一个时辰便到了济病坊之外,姜离来?过?一次已是熟脸,慧能与惠明迎出来?十分客气,姜离先规制好了送来?的救济之物,又?带付云慈去看了宋婆婆,宋婆婆用药两?日已有好转,再见阿朱几个时,阿秀也已经能起身做工,见付云慈是和姜离同来?,阿彩又?送了她一个祈福用的香囊。
见一众老幼过?的十分清苦, 付云慈心底那点儿惆怅也随之烟消云散。
待安顿好一切,二人又?乘马车往相国寺山门去,到了山门外,二人拾阶而上。
从山门到相国寺正?门,若不?乘马车绕远路,便只能攀二里石阶,来?此上香拜佛的,常为了显诚心弃车徒步,但如今天寒,上山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付云慈不?知想到什么,容色有些灰暗,又?边走边道:“我从前那位好友便是在济病坊被她师父收养……”
姜离心底轻叹,只默不?作声听她回忆。
“她是极坎坷之人,但遇见她师父也极幸运,听闻一开始她师父并?无收她为义女?之心,可?她是个极感恩之人,她师父的公子智识不?全,人颇呆傻,在自己府里还?好,一出门便要受欺负,她刚在府里安顿不?久,便能为她那位义兄拼命……”
付云慈柔声道:“可?惜我认识她太晚,只有两?年光景,那时在书院她也常为我们几个出头,那时候实在快活,直到她兄长在春试上出了事。”
怀夕跟着最末,听到此处担忧地看向姜离,丹枫和墨梅当初并?未跟去书院,还?不?知内情,丹枫便问道:“小姐说的是魏公子断腿之事?”
付云慈“嗯”一声,却不?欲说下去,转而道:“她医术高明,也常和她师父义诊,阿泠,你们真的很?像,若她还?活着,你们定是最投契。”
姜离心中苦笑?,面?上慨然道:“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可?惜。”
付云慈望着近在咫尺的山门,“上元节是她生?辰,但也是她师父一家的忌辰,二月初一又?是她的忌辰,我在相国寺为她点了灯,今日正?好再添一岁功德钱。”
姜离还?不?知此事,此刻心底泛起一阵绵密酸楚,然而付云慈又?道:“这事可?不?敢让桐儿知道,她师父是桐儿姑姑,当年的事桐儿一直心结难解。”
姜离涩然点头,“我听付世子说过?,我若是她也会怨怪。”
付云慈摇头,“那时她年纪小,且那样大的祸事,任是谁都不?能触帝王与储君之怒,她又?在宫里,那些人稍用些手段逼供她也是受不?住的。”
姜离抿紧唇角,进了相国寺正?门,寺内松柏参天,禅意幽然,寒风吹动屋檐下的佛铃,诵经声声中,香客却寥寥。
二人先入大雄宝殿上香,又?沿着古朴回廊往药师殿行去,这时姜离顿足,轻声吩咐怀夕两?句,怀夕应是,抬步去往后院方向,付云慈不?知姜离要做什么,也未多问,二人拜完所有菩萨,再往大雄宝殿添灯。
姜离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小沙弥往属于自己的那盏长明灯之中添上满满灯油,再看一眼宝相庄严的释迦摩尼佛像,一时有些荒诞心酸。
添灯完怀夕正?好回来?,眼见时辰不?早,二人便往山下行去,待上马车返程,入长安城已是申时末,姜离先将付云慈送回寿安伯府才往薛氏去。
这时怀夕才道:“姑娘,问过?那位管事师父了,说就是八年前的正?月,裴氏派人私下问了济病坊之事,听闻不?缺救济,便问了孩子们出来?后的生?计,而后裴氏便开始收用那些小孩子,但此事裴氏不?愿张扬,这才没几个人知道。”
姜离轻喃:“老夫人说,是裴晏的主意……”
她心底觉得怪,却又?想不?透怪在何?处,末了摇头道:“罢了,做善事也是为自己积功德,与我无关便是了。”-
义诊定在腊月十四,这日一早,光福寺外的小广场上便支起了三座大棚,中间一棚设了医案座椅,是为看诊地,左侧四面?垂着严严实实的帘络,是为验查病状之地,右侧支着几张药案,又?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是为施药之处。
巳时过?半,姜离带着怀夕出现?在医棚里。
今日她着一袭天青色辛夷缠枝纹窄袖襦裙,乌发如云,眉目似画,通身未饰珠玉,似一支雨后玉兰般清艳绝俗,见义诊之人这般琼姿玉貌,周围护卫侍婢也对她恭敬万分,围观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真是薛中丞的女?儿!”
“薛家怎么会让大小姐出来?义诊……”
“她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辛夷圣手,江湖人哪管世家规矩?”
“江湖之人多有虚名,又?无人见过?她治病,何?况她一个女?子,有几分真功夫不?好说,万一今日有看不?了的病,那就好笑?了……”
高高低低的议论传入医棚中,姜离面?不?改色,摆好脉枕笔墨,朝吉祥示意。
吉祥立刻道:“诸位,今日是我家大小姐义诊,无论高低贫富,都可?来?看诊,一共一百个号牌,看完为止,要应诊的请先取号牌,我家小姐还?施药一副。”
人群中又?起一片哗然,这世道药材金贵,许多穷人用不?起汤药,一听不?花银钱,立刻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上前领号牌,这二人衣袍脏污不?堪,面?上手上被冻出大块冻疮,令人看之欲呕,众人紧紧盯着姜离,看她忍不?忍得住这膈应。
便见那发似草窝的小乞丐先上前,姜离面?色无波,只请他伸出手来?,查看冻疮,又?请脉问症,很?快写好方子交给如意,如意去隔壁取药,没多时,将一个小包裹和一小瓶药膏递给了小乞丐。
小乞丐很?是欢喜,周围人面?色也松动起来?,便有那粗布棉衣的普通百姓也上来?领号。
然而人群最后,站着几个泼皮无赖,一瘦高个声音不?高不?低道:“这薛家大小姐竟是来?真的,你们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能不?能看咱们男人隐私之病?”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就说你那镴枪头不?顶用,看她敢不?敢看……”
几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薛泰远远听得的模糊,却也知道尽是下流之语,他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想让护卫去发落,奈何?姜离眼观鼻鼻观心请着脉,不?动怒,也未发话。
见薛氏之人无所动,先前那瘦高个更是大胆,应道:“好啊好啊,不?过?我就怕我敢脱,她不?敢——啊——”
话音未落,两?声惨叫响起,却是两?无赖飞扑而出,皆面?颊着地摔于雪泥之中,惊呼四起,众人转头一看,人群里正?站着个横眉怒目的红斗篷姑娘。
虞梓桐冷着脸上前,先一脚踢在要爬起的胖子腰间,又?一脚踩在瘦高个右手手腕上,只听“咔嚓”一声,那瘦高个发出杀猪般的痛叫。
虞梓桐冷冷笑?道:“你们这狗嘴刚才在乱叫什么?要看病是吧?满嘴下流病薛姑娘治不?了,断手断脚的病薛姑娘倒是能治——”
此二无赖哪想着她一个姑娘家下手如此之重,立刻连声求饶。
付云慈从后走上来?,“桐儿,出了气就算了,阿珩,快让人拖走!”
付云珩扬手,立刻有伯府武卫将这二人拖了下去。
虞梓桐拍了拍手,又?扫了一圈围看人群,这下再无人敢胡言乱语,回头时,便见姜离站在医案之后一脸叹服。
虞梓桐上前道:“这些下流东西嘴里没好话,就该狠狠惩治才是。”
姜离莞然道:“你们怎么来?了?”
付云慈道:“本是我自己来?,桐儿这两?日无事便一同来?瞧瞧,未想到已经开始了,我们可?不?是白来?的,有何?吩咐薛大夫只管说。”
姜离便指了指笔墨,“帮着写方子,帮着抓药,只是千万不?能出错。”
如此,付云慈三人也进了医棚药棚,跟着来?的武卫护在外,围看的人群或离开,或安静下来?,亦有更多的病患来?领号牌。
如今凛冬天寒,至午时皆为伤寒之症,虞梓桐一为帮忙,二为寻乐,见病症皆是相同,便恹恹无趣起来?,“怎么都是差不?离的病?方子也相差无几,我都会背了!”
姜离道:“今日第一日义诊,不?是每个人都愿让我看诊的。”
当今世道有名的大夫皆为男医,姜离就算顶着天大的名头,在许多人眼底也不?比名不?见经传的男大夫管用,虞梓桐明白,便去一旁与付云慈看药材,付云慈仔细聪颖,这片刻间已识得数味药材,二人说笑?着,令姜离有种回到从前的恍惚之感。
眼看到了申时,围看之人不?少,来?领号牌的却稀稀拉拉,吉祥郁闷道:“今日这些药材只怕备多了,奴婢适才看到好几个面?色苍白的进了光福寺,宁愿拜佛也不?来?咱们这里悄病,他们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虞梓桐也道:“天色也不?早了,不?若明日继续吧。”
话音刚落,人群之外传来?一阵骚动,虞梓桐只以为又?有人闹事,当即要挽袖出去平乱——
“让让让让,请姑娘救命——”
一道急切的男子之声隔着人群传了进来?,随着话音,人群分开一条窄道,一个锦衣公子带着七八个家仆挤进来?,家仆们抬着一张罗汉榻,罗汉榻上用锦被裹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一看脸色姜离便道不?好。
她忙起身,“怎么回事?”
年轻公子疾快道:“薛姑娘,今日午时初,我父亲忽然浑身抽搐栽倒于地,当时呕出白沫口不?能言,半刻钟后意识全无,我请了昌明街冯太医,但冯太医来?了开口便说无救,我想着再去太医署找别的太医,可?此去至少要一两?个时辰,多半会耽误工夫,想到大小姐是大名鼎鼎的辛夷圣手,我便来?一试,求您救救我父亲。”
姜离示意几人将罗汉榻放下,这时,众人更看清榻上之人口溢白沫,面?如死?灰,气息也几乎断绝,任是谁都看得出,他已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姜离快步走到榻边为其请脉。
见她如此,在场几人皆露忧色。
付云珩忍不?住道:“薛姑娘,他此前请的冯太医年过?花甲,曾为太医署医丞,医术十分精湛,连他老人家都没法子,你——”
他话未说完,意思?却是直白,付云慈性子谨慎,也不?愿姜离白惹麻烦,轻声问道:“阿泠,你可?有把握?”
姜离拧眉问脉未做应答,很?快对年轻公子道:“你父亲顽疾已久,今日气乱而逆,引发癫疾大厥,其脉象小而坚疾,为阳见阴脉,已是六腑闭塞,属死?脉①。”
“死?脉”二字一出,年轻公子面?如白纸,“那便当真无救了吗?”
他面?浮悲痛,跟来?的仆从们也纷纷红了眼,虞梓桐几人互看一眼,心想既诊出死?脉,那定不?会接下这麻烦了,围观人群也个个睁大眼睛,有替姜离紧张为难的,也有露出副看好戏之态的,能治伤寒不?算什么,如今来?了个死?症,便看这位薛姑娘敢不?敢治,而倘若此人死?在这医棚之中,那便更有趣了。
数十道目光异色纷呈,姜离却处变不?惊,她定定道:“把人抬进棚内,我能救他。”
第054章 沈涉川回来了!
“怀夕, 针囊——”
在几人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姜离开?始给老者看诊。
付云慈欲言又止一瞬,虞梓桐忍不住上前道,“阿泠, 已经是被冯太医放弃的病人, 若是……”
姜离头也不抬, “我是医家,不能见死?不救。”
听见此言,虞梓桐抿唇不言, 外头围看的人群也私语起来,他们伸长了脖子?往内张望,生怕错过?一点儿好戏,来光福寺上香的香客不知怎么也得了信, 纷纷赶了出来,不过?片刻,围看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 比西市看杂耍还热闹。
姜离再仔细地问脉, 又倾身听老者呼吸与心搏, 待接过?怀夕递上来的针囊, 又看向年轻公子?, “我要冒险施针, 你可愿意??”
老太医都?救不了的人,姜离却愿一试, 这年轻公子?如今只拿她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住点头, “姑娘想如何?治便?如何?治,我父亲的性命, 我全权拜托姑娘!”
姜离便?吩咐:“怀夕,准备活穴。”
“本神,天?冲,外丘——”
姜离语声清越干脆,每说?一处,怀夕便?先以指节按拨穴位,紧接着,姜离自?针囊取寸长银针,缓而轻地灸刺。
“百会,后顶——”
“玉枕,大杼,金门,承筋,合阳——”
“尺泽,阳溪①——”
一针又一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老者头身之上已扎了十多针,莫说?年轻公子?,便?是虞梓桐几人都?看的心惊胆战。
见姜离没有停下的打算,虞梓桐直快性子?,轻声道:“阿泠,你慎重……”
姜离取针的手未做停留,只解释道:“本神、天?冲、外丘可解郁,百会、后顶为清脑,玉枕、大杼五穴则通阳而柔筋,尺泽、阳溪,是要调肺①,这位老爷已凶险至极,只有使?六腑贯通,气至邪退,方?可救命。”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如今已经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无需听懂,那年轻公子?更是道:“我相信姑娘,请姑娘按您的意?愿医治父亲。”
姜离继续道:“通谷、曲骨——”
“承灵、当阳——”
又下四针,姜离终于?停手。
她仔细观察老者的面色与气息,不时调整银针深浅,求医的年轻公子?和府中下人们满含期待地注视着老者,但如此过?了一刻钟,老者仍无醒来的迹象。
仆从们面色越来越焦灼,有人轻声道:“寻常针灸,不是不超过?一刻钟吗?”
又有人哭道:“难道老爷真无救了?”
那年轻公子?不懂医理,只在掌心沁出一片冷汗,看看父亲,再看看姜离,如此来回,偏生姜离头也不抬,只专注地摆弄银针。
虞梓桐也焦急地踱步起来,义诊是好事,可倘若这老者死?在此处,那无人管老者是不是被冯太医放弃,届时只会将一切罪责怪在姜离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姜离跳进黄河洗不清。
付云慈也紧张地攥紧指节,她可是知道流言蜚语的可怕。
“怎么还没醒啊……”
“看样子?是救不了了?”
“老太医都?治不好的人,何?况她一个黄毛丫头呢,什?么江湖神医,我看也不过?是徒有虚名……”
围看百姓的议论不加掩饰,跟来的老管家着急起来,“公子?,这——”
年轻公子?撑着不问,心却如油煎。
他细细打量姜离,想从她娴静的眉眼中看出几分端倪,可半晌,只将她那双极清亮灵动的桃花眸印在眼底,而姜离紧盯着银针,额际也漫出一层薄汗,再加上她双颊过?分瘦削苍白,倒令人怀疑她也抱恙。
但纤秀如她,一双素手又稳又准,决定救人后又坚韧不移,此刻即便?一言未发,也格外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的心境竟奇异地平和了几分。
也就在此时,一道低不可闻的“嗬嗬”声在堂中响起,众人一愣,待看向罗汉榻,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瞳。
只见白发老者指尖微颤着,竟睁开?了眸子?!
年轻公子?喜道:“父亲醒了!”
老管家也上前来,“醒了醒了,老爷真的醒了!”
他喜极而泣,对着姜离跪了下来,“大小姐真把我们老爷救回来了,此等大恩大德,小人们没齿难忘——”
他一跪,其他仆从也乌压压跪倒。
那年轻公子?更是拱手道:“薛姑娘,在下乃永宁坊陆氏陆承泽,此番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虞梓桐回忆一瞬,疑道:“莫非这位是益州刺史陆大人?”
陆承泽立刻点头 “是,父亲回长安述职,今日突发旧疾,差点就……”
怀夕正为姜离擦汗,她看一眼跪地众人,又看了眼陆承泽,一处处收针道,“都?起来吧,陆大人性命之忧已解,但近几日,万不可大喜大怒,用药按我的方?子?,阿慈——”
付云慈应是,取过?纸笔等姜离吩咐。
姜离想了想道:“独活、麻黄二钱,芎?、防风、当归、葛根、生姜、桂心各一钱,茯苓、附子、甘草、细辛各一钱半,将药材切碎,三碗熬一碗,若明日你父亲胸中虚乏,口不能言,再加大枣十二枚,若他进食后有干呕之状,再加附子?一钱。”
付云慈细细写好,检查一遍后递给姜离,姜离看过?点头,付云慈便?去一旁和怀夕捡药。
陆承泽面上感激愈盛,“薛姑娘,救命大恩实在是无以为报,诊金——”
姜离收针入囊,“今日是义诊,不收诊金,你拿了药,速速将陆大人抬回去用药,倘若今天?夜里还有凶险,只管去平康坊找我便?是。”
永宁坊在光福寺以东,陆承泽没有选择去太医署请太医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见姜离不要诊金,他心中很是不安,“这等大恩,岂能以义诊概之?”
姜离定然道:“这是今日的规矩。”
陆承泽犹豫片刻,容色一定,“好,那我便?守姑娘的规矩,但来日仍会报恩!那我便?先告辞归家了。”
他拱手长拜,待领了药,陆府家仆抬起陆老爷返回,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待陆家人走后,又速速聚拢,无论男女老幼,皆啧啧称奇地望着姜离,冯老太医救不了的人,姜离却能救,这比任何?江湖名头都?令人心惊。
今日号牌只发出三成,天?色不早,见再无人看诊,姜离也不拖延,直令薛泰收整一应器物。
虞梓桐满脸叹服道:“阿泠,此前我已觉你医术极厉害,却不想比我想的更高明,今日没来的可惜了——”
姜离莞尔,“不可惜,我此番要义诊三日。”
虞梓桐一惊,“三日……好,那明日我们仍来帮你。”-
翌日清晨,姜离仍是巳时过?半至光福寺外。
前日来时,医棚外围看了许多过?路人,今日来,却早有七八位病患等候在此,只与薛家仆从确定了当真分文不取后,便?领了号牌前来问诊。
与昨日伤寒症相比,今日所诊病症更为复杂,有妇人虚损不孕的,亦有孩童痱疹积气的,有年老偏风不治者,甚至还有骨伤外伤,以及中毒难解者,姜离无论男女不介杂症皆收治棚中,只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付云慈和虞梓桐没想到今日如此盛况,直忙到天?黑时分,二人嘴上虽不说?,面上疲惫之色却分明,至亥时初看完最后一位病患方?才得解脱。
临分别之际,姜离叹道:“明日你们歇息吧,我月底还要再诊。”
虞梓桐和付云慈对视一眼,付云慈怜惜道:“如今天?寒地冻的,怎还要再诊?月底都?要过?年了。”
姜离牵唇道:“正是年节下,做点儿善事,当积功德了。”
虞梓桐道:“阿慈身子?才好,明日莫要来了,我倒是无碍。”
姜离闻言也劝,只待付云慈应了,三人方?才各自?回府。
待第三日清晨,姜离再至光福寺时,便?见薛氏的医棚之外已经等了十多位病患,甚至还有从长安城外来的,皆是因?她义诊之名慕名而来。
待至午间,号牌已发出大半,这日光福寺正有法会,前来参加法会的香客无不瞧见这般阵势,所谓闻名不如一见,都?对姜离医术惊诧不已。
到下午号牌已被领完,隔壁药棚中的药材却所剩不多,虞梓桐看着药棚正发愁,一辆马车停在了人群之外,不多时,一道窈窕身影走了进来,姜离抬眸一看,竟是郭淑妤来了。
虞梓桐惊道:“淑妤怎么来了?”
郭淑妤笑道:“前几日出城上香祈福去了,早上回来,才听闻薛姑娘在义诊,这可是大善事,我便?从府中药房里搜罗了些药材来,也不知用不用得上。”
说?着话,广宁伯府的一众小厮搬着几个箱笼走进来,姜离也不客气,指了指药棚,“放去那边,怀夕,你清点清点——”
见她领情,郭淑妤松了口气,“梓桐和薛姑娘早就相识?”
虞梓桐道:“阿泠给阿慈诊过?病,经由阿慈我们才相识。”
郭淑妤点了点头,见虞梓桐帮着捡药,便?也留下帮忙,直到亥时过?半,方?才看完所有病患归家。
连着三日义诊,姜离也颇为疲惫,到腊月十七,终于?能休养生息。
这日一早,吉祥与如意?来伺候时便?满脸喜色。
吉祥道:“大小姐,如今外头都?在传您的神医之名呢,想当初知道您便?是辛夷圣手时,长安城也传过?一阵子?,却远不比如今热闹,光今早上,便?来了三拨人问您何?时义诊,门房上只说?是下旬……”
如意?也跟着道:“厨房的几位妈妈出去采买时,也被别人拉着问您何?时义诊,长安城虽也有女医,可何?时有哪位女医这般风头正盛?”
怀夕听得满意?,“咱们没白忙活三日。”
吉祥便?又问:“那大小姐下旬何?时义诊?”
姜离倚在窗边看医书,闻言顿了顿道:“多半在二十五前后吧。”
吉祥了然,见姜离颇为用心,便?不敢打扰,待下了楼,与怀夕感叹道,“大小姐这么些年一直如此尽心吗?”
怀夕想了想,点头,“应是的。”
吉祥轻声叹道:“当初说?大小姐要回来,好些人说?大小姐流落江湖多年,如今忽然回薛氏,定是会被这荣华富贵迷了眼的,但如今瞧瞧,我猜大小姐在长安和在外头并无不同,这义诊,也像是大小姐技痒……”
怀夕嘿嘿一笑,“可不是。”-
时近年关,薛琦忙于?朝事早出晚归,姜离闲下无事,全心全意?扑在医道之上,期间有不少人登门求医,姜离择了三五病重之人入府看诊,没两?日,长安城中传出她“非死?症不接”的谣言来,吉祥说?给姜离听,主仆几人又笑一回。
至腊月十九,外头又传来消息,道崔赟与康景明等一众死?囚于?西市问斩,就此姜离回长安后遇见的两?桩案子?彻底尘埃落定。
同一天?,大理寺在裴晏的带领下开?始核查旧案,这日姜离去给薛琦请安,便?见薛琦为此颇为上火,姜离早有预料,留下一道清心去火的方?子?飘然而去。
至腊月二十,姜离带着怀夕入东宫,为薛兰时请脉。
既有薛兰时所赐腰牌,入皇城便?简单的多,二人一路到嘉福门,在宫门之外等了片刻便?有景仪宫的内侍来接,至景仪宫,正看到一袭玄色窄袖锦袍的李霂,带着几个内侍从正殿出来。
太子?李霂今岁三十九,因?常年保养得宜,并不显年岁,其人身段高挺,面容英朗,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角内勾的瑞凤眸深邃温润,乍看上去给人文质儒雅之感。
姜离跪地行礼,李霂笑意?和悦道:“本宫知道你,江湖上名头极响,前几日还在长安义诊,连陛下都?听说?长安回来了一位小神医。”
姜离道“不敢当”,李霂便?道:“起来吧,往后不必多礼,太子?妃身体?不好,由你这个亲侄女为她调理本宫最放心。”
姜离起身,仍低眉顺眼站着,薛兰时便?笑道:“殿下还有要务,臣妾恭送殿下。”
李霂点点头快步而去,薛兰时便?拉着姜离入了正殿,“好孩子?,你来的正好,再不来,姑姑又要派人去接你——”
说?着话,她屏退左右道:“你果然没说?错,本宫三日前癸水已至,果然不比往日隐痛,连血色都?干净了不少。”
姜离请薛兰时入座,“请娘娘伸出手来。”
请脉之时,姜离眉头先是皱起,不多时又舒展开?来,薛兰时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等不及道:“如何??怎么样了?”
姜离轻松出口气,“娘娘除毒的速度,比我预想的更快。”
薛兰时瞳底大亮,一旁两?个婢女也欣喜起来,薛兰时便?问:“那接下来是调理身子??”
姜离点头,又沉吟片刻道:“此前说?娘娘身子?损耗过?大,少不得一年半载才有有孕可能,但如今看来,只怕三五月便?有希望,从现在开?始到年后三月务必仔细调理,三月之后,娘娘或许能有好消息……”
薛兰时惊喜万分,“三五月?当真?!”
姜离点头,“但我说?的仔细,乃是一杯茶一餐饭都?不能出错,娘娘平日里所用补品,更是得仔细谨慎,香也要少用,若是可以,娘娘能否让我看看膳食茶点名目?不能沾用的,我需得给娘娘除去。”
“快去准备——”
薛兰时立刻吩咐,她今日一袭盛装,此刻喜上眉梢,动作间发髻上步摇摇荡,姜离叮咛一句,“此事干系重大,娘娘务必莫要声张,今日还是要给娘娘施针。”
薛兰时拉着她往内室去,笑道:“你安心,姑姑可比你懂得多。”
内室施针时,薛兰时又道:“你义诊之事,兄长已经与本宫说?了,本来你这样的身份义诊多有不便?,但你本就是有些名望的医家,如此一来倒也极好,昨日贵妃设宴,有人说?起你义诊之事,连陛下也多问了两?句,后又吩咐太医署往西北送药。”
姜离正将一枚极细的银针刺入她神阙穴,“未给薛氏惹麻烦便?好。”
薛兰时一笑,“不仅没有麻烦,陛下还夸奖你仁心仁术呢。”
待施完针,侍婢明夏已捧来薛兰时的饮食起居注,姜离接过?手翻看一番,指出几样不宜多食之物,又写下一道新方?——
“请娘娘稍后吩咐药藏局,以大黄、柴胡、朴硝、干姜各三钱,芎芬四钱,蜀椒二钱,再加鸡蛋大小的茯苓一枚①,二十年以上的参片半钱,均研成末,以蜜调和,制成梧桐子?大小的蜜丸,每次空腹用酒服下两?丸,每天?三次。此蜜丸其他药尚好,唯独二十年以上的人参片难得,但想来东宫定是不缺的。蜜丸连用七日后或可见红,此乃体?内瘀滞经血,服用半月后,下身或会有青黄浊液流出,娘娘届时万莫要惊慌。”
薛兰时点头应好,待看向明夏二人,又皱眉道:“这合药之事,本宫不想假他人之手闹得人尽皆知,但明夏她们简单的药理还懂一二,这制蜜丸她二人去本宫不放心,阿泠,不如你带着她们二人往药藏局走一趟,取药合药都?由你盯着。”
姜离自?然乐意?,“是,时辰尚早,我为娘娘走一趟。”
薛兰时愈发满意?,忙让明夏带路,药藏局负责照应太子?和东宫一众妃嫔病疾,位于?奉化门以东,明夏带着两?个内侍在前引路,半刻钟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药藏局虽只照管东宫,占地却不小,正堂为接待之用,其后屋舍连绵,皆为药藏局所有,见明夏进门,药藏监林启忠连忙迎了出来,明夏道:“林大人,我们要借药房一用,为娘娘制备两?味补药。”
林启忠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忙请几人往后院药房而去,进了药房,便?见药柜之上琳琅满目,隔壁还有制药厢房,明夏屏退众人,陪着姜离捡药制药,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时辰,才制得半月之量。
出来之时,林启忠不住打量姜离,“这位姑娘是……”
明夏道:“是薛氏大小姐。”
林启忠一惊,“是那位薛神医——”
明夏笑笑不置可否,姜离对林启忠点了点头,跟在明夏之后出了药藏局。
回景仪宫的路上,明夏轻声道:“这个林启忠是五年前上任的,对娘娘还算尽心,但他出身不高,为人也多有圆滑之处,娘娘不敢尽信。”
姜离便?道:“无碍,往后我入宫为姑姑制药便?是。”
明夏松了口气,“幸好有大小姐,您不知道这几年娘娘过?的多憋屈,等年后娘娘有了喜讯,大小姐便?是最大的功臣。”-
薛兰时对姜离满意?,薛琦便?也宝贝起姜离,得知她腊月二十五还要义诊之时,虽觉不是那般必要,还是欣然应了下来。
年节之下,天?气愈寒,又一场柳絮大雪连下三日,停在了二十四日晚间。
腊月二十五清晨,巳时初,天?色刚刚见亮,姜离出现在了光福寺外,放号的小厮身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见姜离来了,小厮开?始放号牌。
前次义诊是十天?前,这十日间,长安城对姜离的议论未曾断过?,因?此今日来的病患比前次第三日还要多,姜离从清晨看到下午,眼见天?色昏暗下来,还有二十多人尚在等候,付云慈和虞梓桐见状啧叹连连,直言姜离今时不同往日。
姜离虽也疲累,但见前来排队的多有重症,自?也不会食言,但凡排队之人,皆由她亲自?看诊。
酉时初刻,棚内点起灯笼,亥时初刻,尚还有五人久候,姜离不疾不徐望闻问切,付云慈和虞梓桐也打起精神作陪,但没多时,小广场外的长街上生出一阵骚动,竟是一大队金吾卫人马疾驰而过?,直吓得围看百姓作鸟兽散。
虞梓桐遥遥看出去,“这么晚了,这七八十人的卫队是要做什?么?”
付云慈疑惑道:“不会是哪里有匪徒吧?”
虞梓桐道:“还真说?不好,不过?天?子?脚下,但凡敢作乱的也隐藏不了多久。”
金吾卫武卫一去不回,二人议论一阵也未放在心上,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离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个病患,待人领了药离去,姜离起身松活酸痛的肩颈,正在这时,长街上又疾驰过?一队披坚执锐的骑兵——
马蹄声浩荡震耳,虞梓桐惊道: “是御林军?御林军无御令不得出皇城,这怎么出来了?!”
付云慈也认了出来,“他们这是要去城南,一定是哪里出事了!”
姜离也看的眉头拧起,而这时,御林军队伍之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宁珏带领一行人马经过?,隔得老远,他一眼看到姜离,猛地勒马后,又朝她们几人靠过?来。
“薛姑娘,还有你们两?位,怎还在义诊?”
“今日人多,刚准备归家。”姜离解释一句,又看向城南方?向,“这是怎么了?先是近百金吾卫,如今又是这百多御林军,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宁珏微讶,“你们不知道?”
虞梓桐茫然道:“知道什?么?”
宁珏哭笑不得,“你们这周围的四方?街市都?已布满了金吾卫,但今夜明德门以北都?要布防,因?人手不够用了,便?出动了御林军。”
言毕,他握着剑柄道:“罢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明天?你们也会知道。”
他微微倾身,压声道:“沈涉川回来了——”
姜离眼眶猛缩,她还未说?话,虞梓桐先不可置信喝问,“你说?何?人回来?!”
宁珏不再重复,只语声危险道,“他真的来报仇了,就在亥初时分,他潜入秦府,割下了秦图南的首级,将其挂在了他们府中四层高的摘星楼楼顶——”
第055章 夜行
“那沈涉川人呢?”
虞梓桐急急相问, 宁珏听?得哭笑不得,“自然是跑了啊!出动这么些人,都是为了捉拿他,陛下知道?此事后, 连下三道?御令, 京兆府衙、大?理寺、金吾卫就不说了, 连御林军和?拱卫司都齐齐出动,如今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是姚宪长子,其人深得姚宪真?传, 使得一手凭风刀法,七年前,他父亲死在?沈涉川剑下,如今他不仅为陛下除害, 还要为父亲报仇。”
拱卫司是监察百官的天?子手眼,虽不足百人,却个个皆是精锐, 他们只?听?景德帝一人号令, 若是寻常吏治公差, 自不必拱卫司出手。
虞梓桐面色微白, “连拱卫司都出动了, 那沈涉川逃去哪里了?不是说秦图南有许多武林高手做护卫吗?怎么还被……”
宁珏叹道?:“这也要怪秦图南自己, 他回来这大?半月,废了极大?的力气给自己修铁楼, 本是想防着沈涉川报仇的,可没想到铁楼还没修好, 沈涉川便已经来了,事发之时那些武林高手并不在?秦图南跟前, 等发现不对,沈涉川早已经跑了,他如今只?怕已经功法大?成,来无影去无踪,只?在?楼顶积雪上留下了些痕迹,秦府在?光德坊,离你们这里也不远,如今不知逃去了何处。”
虞梓桐闻言微松了口气,又道?:“这般说来,他只?怕已经出城了。”
宁珏道?:“也有可能,不过秦家发现事情不对后,他们府上几十个武林中人已朝四面城门追了过去,一路上没发现沈涉川踪迹,由此推断,他多半还在?城内,他性子狂傲,从前杀了人还有等着看官府敛尸的习惯,今次或许不会例外。”
虞梓桐眉头拧起,一旁付云慈和?姜离神色也有些凝重,宁珏看着三人如此,安抚道?:“你们别害怕,这会儿的长安城反而安全,但时辰不早了,还是速速归家吧,我还有差事,便先行?一步了。”
说着话,他调转马头扬鞭,追着御林军的队伍而去。
付云慈这时看向虞梓桐,“桐儿,你——”
虞梓桐抿紧唇角,又攥拳道?:“先回家等等消息,他若无把握,也不会回长安。”
姜离也道?,“先回家。”-
马车刚驶入光福寺外的长街,怀夕便不敢置信道?:“姑娘,怎么会……”
车窗外蹄声?阵阵,姜离掀帘看出去,便见一队队的金吾武卫正在?长街暗巷之中搜寻,她?面色微凝,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怀夕抿紧唇角,待几队人马擦肩过去之后,才轻声?问:“怎么虞姑娘看起来那般紧张?”
姜离叹道?:“是一段陈年旧事了,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我被师父收养的前一个月,梓桐刚满七岁,那时十五岁的工部侍郎公子早已誉满长安,而当时的长安城不甚太平,初夏时,几个江湖流寇闯进来,专为洗劫富贵人家。”
“他们闯入虞府时,被武艺不弱的虞家舅舅发觉,相斗之下又惊动了府卫,那几个贼寇看情势不对,劫持了梓桐逃出府外,虞家舅舅大?为心惊,立刻带人追去,奈何那几人四散而逃,不知梓桐在?谁手上,本以为梓桐性命难保,却不想遇上了沈家公子,他武功高强,将梓桐从那贼寇手中夺回,从那时候起,梓桐便以嫁给沈公子为理想,可谁也没想到,小半年之后,沈家卷入洛河决堤案,他家破人亡,永远离开了长安。”
怀夕惊讶道?:“虞姑娘那时候才七岁,怎么就想到嫁人了?”
姜离也不甚明白,“她?说彼时只?觉惊为天?人,再难忘怀,后来虽见的不多,可那念头反而一日比一日强烈,出事之后,若再没机会见到便罢了,偏生又知道?他没死,虽过了五年,但我看她?心志仍是未改。”
怀夕不知该说什么,再朝马车外一看,又忧心起来。
回府时已三更天?,姜离吩咐长恭,“仔细看外头追捕动静,有何异动,立刻来禀。”
长恭切切应是,姜离带着怀夕快步回了盈月楼,一进院门,未去义诊的吉祥和?如意也忧心忡忡迎上来,吉祥道?:“外头不太平,姑娘终于回来了。”
姜离一边解斗篷一边道?:“是不太平,明日义诊先停了。”
如意道?:“说是江湖上那位小魔教阁主回来报仇了,杀了一位三品大?员。”
吉祥替姜离挂起斗篷,又为她?奉茶,“奴婢知道?此事,是那位沈公子,这么多年,京城中多的是人不想让他活呢,怎么敢来长安杀人的……”
姜离未接茶水,恙做困乏道?:“行?了,时辰晚了,有怀夕伺候,你们先去睡,我也累了一天?,这就歇下了。”
吉祥二?人应是,姜离带着怀夕上了二楼,听?见楼下关门声?响起,姜离面色一变,立刻道?:“你去芙蓉巷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怀夕已去箱笼之中取夜行衣,“是,奴婢快去快回,姑娘莫要担心。”
怀夕换好衣物,姜离吹熄烛火,整座盈月楼立刻陷入了黑暗之中,静默片刻,怀夕推开西北角的轩窗,很快滑入了漭漭夜色里。
姜离于黑暗之中静坐,一刻钟,两?刻钟……
待角落里的刻漏至四更三刻时,姜离再等不住,她?“蹭”地起身,也从箱笼底下摸出一套墨色粗棉夜行?衣,手脚利落地更衣后,打散头发挽个小髻,又拿出墨色面巾系上,从西北轩窗跃入了寒夜之中。
秦图南的府邸在?光德坊,姜离翻出薛府,昏黑天?幕下,似灵巧猫儿穿过暗巷,待紧朱雀街,又足点雪瓦,身若轻鸿,几番起跃腾挪直奔光德坊。
此时已是后半夜,进了光德坊地界,人来人往最嘈杂之处便是秦府,姜离猫在?覆雪屋檐之上,避开一波波巡逻卫队,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秦图南的府邸。
便见秦府正门守卫森严,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遥遥看去,一座四层高的楼阙格外醒目,姜离深吸口气,趁着几队人马交错空当,从秦府西南角摸了进去。
夜色如泼墨,寒风似刀子一般刮在?姜离眉眼,顺着屋檐一路靠近摘星楼,最终,伏在?摘星楼对面的花厅屋脊之后。
连日大?雪令四面屋顶白皑皑一片,但姜离一路过来,却见屋顶上多有足迹,正是大?理寺和?拱卫司之人将秦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而距离案发已过了三个时辰,此刻的秦府,反倒成了防卫最松懈之地。
姜离微喘了几口气,探出头,一眼看到摘星楼的空地上乌压压挤满了人,裴晏一袭雪衣,正背对着她?站在?人群最南面。
痕迹杂乱的雪地上平放着一口棺椁,一具无头的尸体正被几个武卫从摘星楼抬下来,见到尸体,等在?外的几个锦衣夫人被侍婢们扶着嚎啕不已,却又不敢近前,一旁站着的三位锦衣公子和?一众仆从也哭着跪了下来。
待武卫们将尸体放入棺椁,宋亦安从楼中走出,他背着个包袱道?:“大?人,全部验完了,秦大?人身上并无多余淤伤,从尸斑和?尸表的痕迹来看,和?几位公子说的也差不多,断颈是生前伤,且干净利落,的确像是高手所为——”
“是沈涉川!一定是沈涉川!除了他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入楼中杀人?这楼下三层窗扇都用特?制铁栏封死,便是只?鸟儿都难飞进去,只?有四楼的窗户尚未来得及封,大?理寺和?拱卫司的人都看了,楼顶上也有痕迹,除了沈涉川还有何人?”
痛哭的男子着宝蓝蜀锦直裰,几步膝行?攀住棺材,宋亦安忍不住道?:“秦大?公子难道?不知,沈涉川此前报仇,都会把首级挂在?城楼上?”
秦图南长子名唤秦耘,闻言哭诉道?:“可那是在?外地,如今这里是长安,沈涉川总不至于把父亲的脑袋挂去朱雀门,挂在?楼顶上,已足够讽刺了。”
“是啊裴大?人,当时我们都在?花厅里用膳,除了沈涉川,没有人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吧,便是寻常会武之人,也很难如此利落地砍人脑袋,父亲防了他这么多年,终究是没有防住……”
说话的是秦府二?公子秦桢,这时,旁里站着的一位紫衣夫人也上前泣道?:“大?人,不必查了,快去追那奸贼吧,一定是他害了老爷!”
话音落下,正门方向大?步行?来一队人马,当首之人身形魁梧,浓眉入鬓,身侧一把长刀威风赫赫,正是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见他领着人回来,秦府众人目光殷切,裴晏也问:“如何?”
姚璋沉着脸,语气森森,“各方都还没有消息,我已吩咐下去,今夜每一路都加紧盘查,尤其是光德附近几坊,那沈涉川狠辣狂悖,如今我们全城搜捕,而他说不定在?何处看戏,更有甚者,说不定都没有离开光德坊。”
裴晏一默,“如今还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一定是沈涉川。”
姚璋握着刀柄道?,“若不是沈涉川,那总不能是秦大?人拜的菩萨杀了人,若不是沈涉川,什么样的人能无声?无息地飞进四楼窗户作案?”
秦图南信佛,自从多年前害怕被沈涉川寻仇后,诚心供佛到如今。
眼下回了长安,甚至在?居处供奉佛像,整日参拜,今夜秦府其他人于花厅用膳,秦图南正在?摘星楼四楼上诵经,这几日是他斋戒日,遵过午不食之则,并未一同用膳,而等其他人用膳出来,秦三公子秦柯欲入楼寻秦图南有事相商时,下意识抬头一看,登时瞧见楼顶檐角上挂着个人头,再仔细一辨,正是秦图南。
秦柯吓得瘫倒在?地,这时众人才知秦图南已经遇害。
如今是在?府里,摘星楼又做过改装,秦图南便只?在?楼下正门处安排了四个武功不弱的护卫守着,而自从秦图南酉时入楼,四人并未听?见任何异动,除了绝顶高手行?凶外,实在?再难有别的解释……
第056章 小师父
“案发现场并未发现任何脚印, 若凶手是从?楼顶潜入,既然楼顶踩了雪,屋内不可能毫无痕迹,此外, 窗户处也没有剑痕与?刀痕, 并无外人破窗而入的迹象, 屋里虽有几处凌乱,但这些凌乱之中,并没有凶手留下的多余痕迹, 此外,还有秦图南断颈之后的血迹也颇为古怪——”
裴晏语声凛然道?:“他在东北方向的窗前被害,血色溅到了窗户上,可奇怪的是, 血液并未成飞溅状,姚指挥使武艺高强,应该知道?若是一剑封喉血迹该如何喷溅, 若是沈涉川, 他或许能做到一剑断颈, 可血迹该如何解释?且按现场血迹分布来看, 他要从?窗口离开, 多少会沾上血色, 可现场的血迹皆是完好?。”
姚璋拧起眉头,“可是人人都知道?沈涉川要谋害秦大人。”
裴晏挑眉, “既是人人皆知之事,沈涉川何以要如此掩人耳目?他从?前报仇之时, 可不会把案发现场处理的这般干净,今日案发之地, 几乎没有任何属于他的痕迹留下,而从?前他但凡杀了仇人,不仅不会掩饰,还会广而告之,今次行凶之人却实在畏首畏尾。”
虽然裴晏所言有理,但姚璋想了想还是道?:“从?前是在外头,江湖之大,任他逃窜,如今在长安,他武功出神入化?,也务必要掩藏踪迹,避免被抓住,至于案发现场没发现他的痕迹,那自然是因为秦大人不会武功,他得手的太快导致,若是秦大人会武,二人打斗来回,自不一样。”
话音落定,姚璋眯起眸子,“说起来,裴大人和沈涉川认识吧?我记得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他年长你?五岁,你?们在凌霄剑宗应该有过不少交集。”
此言一出,秦府众人都惊疑不定看向裴晏,裴晏坦然道?:“我与?他的确曾是师兄弟,正因如此,我不认为今日行凶之人是他——”
姚璋冷笑,“裴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办差时最?好?莫要掺杂私情。”
裴晏不置可否,“秦大人遇害,你?我同奉御令,如今要紧的是找出何人谋害秦大人,而非证明?定是沈涉川谋害秦大人,沈涉川的确是嫌疑之人,但如今疑点颇多,姚指挥使一早认死凶手身份,有一叶障目之嫌。”
见?裴晏一副目下无尘油盐不进之态,姚璋冷声道?:“也罢,裴大人有裴大人的办差之法,我也有我的行事之则,你?我殊途同归,就?看谁的手快罢了。”
秦府众人看他二人争辩,也不敢插话,这时三公?子秦桢诚恳道?:“裴大人,我父亲刚回长安还不到一月,长安城中多有故旧,却没有人与?我父亲有仇啊,这几日府上来客络绎不绝,足证明?我父亲性情宽和与?人为善,除了那沈涉川我们都想不出第二人。”
大公?子秦耘也道?:“不错,父亲行事周全谨慎,在朔北多年也从?未树敌,官声也极好?,既和父亲有私仇,又武功高强之人,当真?再无第二人。”
几位锦衣妇人哭啼不止,皆是秦图南妾室,那紫衣妇人也哽咽道?:“这么些年沈涉川没有消息,我们就?怕他像当年谋害姚大人一样,是在蛰伏,如今看来,竟真?是如此,裴大人,您相信我们,真?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提起当年之事,姚璋表情更是难看,他正要开口,却忽然耳尖一动,猛地看向东北方向的花厅,大喝道?:“谁在那里——”
姜离伏在屋脊良久,此刻不过想换个位置,却不想屋顶上积雪脆硬,她刚一动身,便有一雪块滑了下去,这动静虽轻微,仍立刻引得姚璋主意。
见?姚璋欲上前探看,裴晏忽地飞身而起,直往花厅屋顶跃去,他身若疾电,衣袍当风,足尖落在屋脊上时,只看到屋顶上除了杂乱脚印痕迹之外,还有一处诡异的凹痕。
他盯着?凹痕没动,丈余远的花厅后檐下,姜离正费劲地攀伏在房梁上。
一人在屋顶,一人在檐下,隔着?白雪碧瓦,姜离大气?儿也不敢出。
裴晏五六岁便开始习武,至今十多年,修为在同龄人之中已算深厚,姜离紧张地回忆来时路线,又算着?在裴晏手下,她有几分逃脱的可能……
“是屋顶积雪滑落。”
她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可出乎意料地,听见?裴晏如此一言,她心?底一喜,料想着?是今夜寒风呼啸,扰乱了裴晏的神识。
又听一道劲风声响,正是裴晏飞身而返。
姜离无声地松了口气?,一个拧身,轻巧落地。
留在原地的姚璋心?知裴晏武功不弱于他,自信他所言,又道?:“裴大人,大理寺今夜审问秦府下人的公?文,明?日记得给拱卫司一份。”
裴晏颔首,“自然,稍后便可送去。”
雪地上的交锋归于平静,姜离此刻离的更远,秦府众人的哭诉已听不真?切,她其?实很想探得案发过程,可如今天?色将亮,四处防卫亦严,实在不宜多留。
她又听了片刻,自秦府西北角摸出,待回到薛府之时,已经是寅时过半。
“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刚翻入二楼,怀夕便在黑暗之中扑了过来,“奴婢回来看您不在,便知道?您等不及自己出去了,奴婢担心?死了,外头好?多人,芙蓉巷那边因人多眼杂,今夜被重点搜查,奴婢去的时候,半晌不能近前,这才耽误了。”
姜离扯下面?巾喘了口气?,“如何?”
怀夕低声道?:“您放心?——”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个封了火漆的纸筒来,“这是说要交给您的。”
姜离利落换去夜行衣,又点了一盏微灯,打开纸筒倒出个纸卷,刚展开一看,眉头便拧了起来,“是何时送去的?”
怀夕摇头,“这个没说。”
姜离将纸卷放去灯上点燃,神色愈发幽沉,怀夕忙问:“姑娘去了哪里?秦府?秦图南当真?死了?”
姜离看着?纸卷余烬道?:“的确死了,被割头而亡,由大理寺与?拱卫司调查。”
怀夕惊讶不已,“这……可是……”
姜离摇头,“不是他,是有人借他之名杀人。”
怀夕郁闷起来,“这可真?是背上了一口大黑锅,偏生还没法子公?然解释!难道?吃了这暗亏不成?”
姜离想起秦府中所闻,道?:“时辰不早,我们先歇下,明?日一早,让长恭去打探打探秦府之事,看看如今府里都有哪些人。”
怀夕点头,又担心?道?:“姑娘脸色很难看。”
姜离抚了抚心?口轻咳起来,怀夕见?状忙去箱笼之中找药,不多时捧着?一粒赤色丹丸回来,看着?姜离服下之后才松了口气?-
翌日是腊月二十六,还有四日便要过年,薛府上下都妆点起来,姜离去给薛琦请安之时,便见?薛琦面?色十分不好?看,“父亲眼下黑青,目浊赤红,似是脾虚肝火太甚,可要让女儿给父亲看看?”
薛琦摆了摆手,“没那么严重,就?是这几日糟心?事太多之故。”
姜离迟疑:“是那位秦大人之事?昨日义诊时,恰好?撞见?了搜城。”
薛琦闷气?道?:“可不是,不说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便说如今朔北雪灾,许多事都要等他调度,可好?端端的人却被害了,他带了那么多护卫,可有一点儿用?处?还是被割了脑袋而亡……昨夜内阁至天?明?时分才散,今日又不知如何忙碌。”
姜离从?袖中掏出一玉瓶来,“父亲可服此百花清心?丸试试,安神去火之用?。”
薛琦没工夫看病,但姜离奉上的药他还是信任的,接过玉瓶夸赞姜离两句,又道?:“昨夜搜遍了长安也没找到那沈涉川的踪迹,这一次,这竖子又要戏耍大家了,陛下正为此着?恼,为父不好?过,你?们在府里也仔细些。”
用?完早膳,薛琦换上官服出府上值,姜离将他送到门口时,正遇上长恭从?外头回来,姜离将人带去盈月楼,长恭利落禀告道?:“大小姐,查问出了些许——”
“秦大人是景德十年进士,如今已经五十岁,他在二十五年前娶了当时的淮南节度使范知章的女儿范静朝为妻,于次年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秦府大公?子秦耘,那次秦夫人伤了身子,之后不能再孕,而那位秦大人别的事上克制,却唯独好?色,他在成婚两年之后,便开始往府中纳妾,如今的二公?子秦桢和三公?子秦柯,都是妾室所出。”
“今年七月,秦夫人在朔北病故,如今的秦府内还有至少五位姨娘,其?中以秦三公?子的母亲方姨娘最?为得宠,秦大人祖上是西北豪族,亦是书香世家,他自己凭着?进士科入朝为官,因此,他也很想让儿子们也凭进士科入仕,但三个儿子里面?,长子秦耘于十五年前骑马伤了腿,成了残疾,再参加不了科考,次子秦桢又是一心?习武,想考武举,唯有三公?子秦柯勤于苦学,天?份也高,今岁秦图南举家回长安,正是为了秦柯明?岁入科场。”
长恭说的这些,皆是众所周知,见?姜离默不作声,他又继续道?:“大公?子秦耘虽不能考科举,但他人聪明?,极会做生意,如今二十四岁,秦府的大半产业都是他为秦家赚来;二公?子秦桢虽想走武举,可他所学颇杂,连府上的教头都不看好?他,且他为人性情爆烈,在朔北这几年有‘小太岁’之名,谁也不敢惹他,还听说他为了惩罚下人,自制了很多刑具,因此府里下人敢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那三公?子秦柯天?份倒是有,文采也不赖,但唯独他遗传了秦图南的好?色,如今二十岁年纪,身边却有六个通房。”
长恭一口气?说完,怀夕听得咋舌,“六个通房!”
长恭赔笑一下,又道?:“他那几位姨娘出身皆不高,听说平日里相处的十分和睦,但这么多年来,也只得了三个孩子,还说在朔北时,他又纳了几个妾室,待回长安,在朔北纳的妾室都未曾带回来,那些姑娘都很年轻,还在等他回去,却不想他再也回不去了。”
姜离这时问:“他遇刺的事外面?动静如何?”
长恭道?:“百姓们都说那沈公?子又得逞了,昨夜几千人马在长安城搜寻却毫无所获,说那他只怕又逃远了,或许今日,又或许明?日,他恐怕便要昭告天?下谋害秦图南是他所为,今日外头人马和昨夜一样多,城门处更是盘查严格,看那阵势,多半还要搜上几日,除了这些,如今外头还在议论秦图南死了,秦家如何分家——”
他顿了顿道?:“秦家族地在并州,祖上官至吏部尚书,中间虽没落多年,但积累下的产业不少,再加上秦大公?子极会做生意,秦图南去朔北之后,秦大公?子利用?秦图南的威望,在北面?大肆扩张茶叶与?丝绸两道?,如今秦家的产业遍布整个北方,虽说秦家大公?子是嫡出,可另外两位公?子早就?被寄在秦夫人名下,也是嫡子的名头,而他二人一个从?武一个从?文,将来都比大公?子有出息,这分家该如何分便有意思了。”
姜离微微点头,她当年在长安虽知道?有秦氏一族,却对这位秦大人不甚了解,魏家出事之时,秦图南已经不在刑部任职,当年的案子与?他干系不大,后来他去了朔北,她便更不知他生平,却不想府内这般复杂。
她吩咐道?:“今日多注意外头动静,若……若抓到人了,立刻来报。”
长恭应声而去,姜离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上二楼研习医书。
数日义诊令她声名大噪,但那“非死症不接诊”的传言,替她挡去了许多求医之人,到了申时过半,门房处来了个伤寒数日,高热不退且昏迷不醒的老者,姜离见?时辰尚早便将其?收治进来,先施针施药,又等着?老者发汗清醒过来才算诊完,将其?送走之时,已经是暮色时分。
诊病的地方在距离前院不远的临风阁,姜离正要回盈月楼去,长恭从?外快步跑入,激动道?:“大小姐,追到行踪了——”
姜离脚步一顿,“什么行踪?”
长恭定定道?:“就?是那沈涉川,他被搜捕了一天?一夜不能出城,竟跑到了宫城方向去,适才城南之人被调回,说是要合围……”
姜离与?怀夕皆是色变,怀夕道?:“这怎么可能?”
长恭喜滋滋道?:“是真?的,人是被拱卫司发现的,说是在城北修真?坊,有人闯进了御苑去,却被守卫在那里的御林军给发现了,拱卫司已经调足了人手,城南的好?些金吾卫也已经撤了,看样子是沈涉川无疑!”
长恭越说越兴奋,可怀夕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许这个消息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姜离这时道?:“知道?了,若有消息再来禀告。”
长恭应是,主仆二人继续往盈月楼去,刚走出没几步,怀夕紧张道?:“姑娘,这怎么可能——”
姜离拧着?眉头,“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怀夕又道?:“奴婢去探探?”
姜离点头,“也好?。”
回到盈月楼已是暮色初临,怀夕进门后忽然扶额,面?色亦是苦痛,姜离一摸脉门便道?她是受了凉,用?了几粒丸药后,让她去楼上睡下。
时辰尚早,姜离自己在楼下暖阁温书,吉祥与?如意也在旁作陪,至酉时过半,长恭又从?外院跑了进来,“大小姐,人捉住了——”
姜离坐起身来,“怎么回事?”
长恭语速疾快道?:“真?的捉住了,好?些人看到拱卫司的姚指挥使,带着?一个头脸被蒙住之人进了天?牢!其?他御林军也撤回了宫里!”
姜离心?跳如鼓,“进了天?牢——”
长恭眼底明?光闪烁,“这等重犯,自然天?牢看守,这么多年了,终于抓住了,也不知来日会不会在西市行刑。”
沈涉川从?十三年前起,便是武林与?朝堂谈之色变之人,长恭这等小厮也将旧事听闻的一清二楚,这样一个人,有朝一日竟被捉住,任是谁都觉刺激。
姜离扶了扶额,“抓住也好?,你?去歇着?吧,我也累了,有消息明?日再说。”
长恭应下,吉祥与?如意也一同告退。
姜离独自上楼,看了一眼昨夜油灯里的灰烬,一颗心?仍是轻悬,她熄灭灯盏,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见?怀夕归来,便如昨夜那般,换上夜行衣潜入夜色中-
天?牢在顾政坊东北方向,紧挨着?皇城,其?内铜墙铁壁,是大周建造的最?森严坚固的牢狱,再厉害的武林高手,进了天?牢也插翅难逃。
这夜天?寒,天?穹之上飘着?银尘似的雪粒,冷虽冷了些,可因风雪遮掩,姜离行动反而快了些,她一路穿街过巷,摸到顾政坊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攀上顾政坊以东的国子监馆舍屋顶,远远地,姜离正能看到这等深夜,天?牢外除了惯常的守卫之外,还多了数十乌衣侍卫,一看便是拱卫司之人。
姜离眉头拧起,目光幽幽地看向天?牢正门上张牙舞爪的獬豸浮雕。
洛河决堤是在景德二十六年五月中,而洛河两岸十一处河堤,是前一年,在工部侍郎沈栋的主持之下,花了三十多万两白银新筑成的,仅仅一年,大堤溃毁,下游两岸百姓死伤上万。
事发之后,朝中先派人赈灾抢险,等六月洪水散去,方才派了专使前去调查此事,这一查才知,十一处堤坝之中,竟有五处用?的渣土回填,而花费巨资的砂石素土与?木料,也皆用?劣等替代,也因此,河堤建好?后的一年时间内,堤坝因沉降不均被拉裂,继而渗流、滑移、失稳,第一场夏汛便一溃千里。
治水贪腐让景德帝大怒,立刻下令严查,彼时沈栋还在西南治水,他被密令调回,至九月初,刚回长安便被捉拿关进了天?牢之中,那时的沈涉川还在师门,等他听到消息赶回来时,沈栋已在天?牢内重刑而亡。
那日下着?极大的雪,曲雪青捧着?从?各地送入长安的万民请命书跪在天?牢外,想为沈栋求个面?圣诉冤的机会,可她跪了三日,等来的却是沈栋殒命的消息,彼时的刑部侍郎秦图南,捧着?沈栋的认罪书,高高在上的要将她们母子也下狱。
曲雪青将万民请命书一把撕碎,又看着?儿子素来意气?风发的眉眼,摧心?裂肺地痛斥,“沈渡,你?好?好?看看这没有公?理的世道?——”
“我要你?记住他们每一个人——”
“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你?的父亲母亲!!”
沈渡还未反应,曲雪青直冲起身,一头撞在了天?牢大门的獬豸浮雕之上。
獬豸是上古神兽,能识善恶、辨忠奸,天?牢以此为图腾,是取清平公?正、惩恶锄奸之意,然而如今,大周历史上最?会治水、曾挽救数十万百姓性命的肱骨能臣,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牢门之后……
那时的沈渡只有十五岁,他想着?父亲之死,望着?母亲软倒的身子,望着?母亲满脸满身的鲜红血色,只能想到“血债血偿”四字。
凛风碎雪让姜离打了个寒战,思绪回笼之际,便见?对面?天?牢门开,姚璋一脸恼羞成怒地走了出来,姜离缩下身子,却忽闻国子监中生出一阵骚动,身着?白衫的学子们,打着?火把朝她这里围了过来。
姜离一惊,想要翻出国子监,可外头姚璋还未走,就?在她犹疑的刹那,一股子冷风欺近,下一刻,手腕被重重一握,一股大力带着?她往国子监更深处的四层塔楼跃了过去。
来人通身墨黑,领子 极高的广袖金纹黑袍罩其?高挺身量,一张刻有狰狞凶兽暗纹的黑铁面?具严严实实遮住了其?面?容,连他本该裸露在外的双手,都戴着?纯黑鹿皮制成的护手,通身上下,除了一双隐在黑铁阴影中的眸子,难见?半点儿肌肤。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般寒夜,形如鬼魅无常,任是谁都要吓得惊叫,可姜离在看到来人衣角的刹那,眉眼间便露出了喜色。
待二人在塔楼楼顶站定,她压低声音,却又难掩激动地道?:“小师父,我就?知道?你?来了长安……”
第057章 姨娘
寒风骤雪中?, 来人与夜色融为?一体,而远处天?牢衙前,姚璋正对一众手下训斥着什?么,无人能想?到, 恶名昭著的沈涉川, 正被全城通缉的沈涉川, 就站在十多丈外?的塔楼上。
姜离语速极快道:“看到昨夜芙蓉巷送来的叮嘱,我便猜到小师父在长安,且知道了秦图南的事, 不过今日又传消息说?拱卫司拿住了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黑铁面具下的眸子辨不清情绪,沈渡抬起手,一边摇头, 一边比划了两个手势,姜离微讶,“江湖流寇?所以是姚璋搞错了人?”
见沈渡颔首, 姜离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 长安城无人能拿住小师父, 不过小师父是如何找到我的?是听到消息猜到我会来此?”
沈渡再?点?头, 姜离笑颜更真, 心底却有些发凉, 江湖上关于?沈渡的传言很多,但其中?多有杜撰, 唯独他后?来与半个武林为?敌,又被赤火帮所害不假。
当年的他为?仇恨蒙蔽, 为?求血债血偿,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中?了赤火帮的陷阱,不仅受了极重的烧伤,嗓子也?被毒火所毁,这才让当年那个天?纵风流的沈公子,变成了如今这幅黑袍黑面还无法言语的模样。
而世人只怕也?未想?到,沈渡早在六年前就回过长安,他为?取秦图南性命而来,只是那时疟疫初平,皇太孙之死闹得满城风雨,他始终未找到机会动?手。
景德三十四年二月初一,她入登仙极乐楼的那夜,秦图南也?在楼中?宴客,后?来大火熊熊,吞天?噬月,他未寻到对秦图南出手的机会,却把坠入火场重伤难治的她捡了回去,她能活命,能习得轻功,能重返长安,全多亏这位小师父。
有此等救命之恩,她自?不在意关乎他的正邪之辩,为?报父母血仇而下杀手,在江湖上是孝义之举,而他给自?己的门派取名“沧浪”,一是祭奠父亲治水之功,二意指世上正邪善恶,似沧浪之水,清浊同流,他坦荡磊落,不屈不避,亦为?自?己之行付出了惨烈代价,比那些颠倒是非黑白,还要道貌岸然的阴险作恶之辈不知高洁多少。
想?到这些,姜离语气亲昵几分,“要在长安多久?小师父武艺虽高,可如今满长安皆是通缉令,每日数千人搜捕,拱卫司姚璋就不说?了,其内武卫也?个个功夫不弱,若被缠住,以一敌多总是危机四伏。”
沈渡抬手做比,姜离定睛一看,“暂不走?那太好?了!小师父眼下住在何处?”
沈渡未应,姜离便了然,“好?,我不多问,但江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再?快也?要十来日脚程,小师父是听闻秦图南回长安述职才动?身回来的?是为?了调查沈家旧案?”
沈渡默然下来,曲雪青身死之地就在不远处,他回来还能为?何?
姜离眉眼一肃,“可惜秦图南死了,他既是当年案子的主审之人,必定知道颇多内情,但他之死也?多有疑点?,说?不定就和旧事有关呢?只是,姚璋认定是小师父害了秦图南,如今要查明秦图南遇害真相,只能指望大理寺的裴少卿。”
说?至此,她话头一顿,往沈渡面上看去,奈何那黑铁面具将他面颊遮的一丝不露,她一时看不出他是何情绪,“大理寺少卿裴晏,曾是小师父的同门师弟,小师父应知道他的性子,这案子有大理寺同查,小师父可静观其变看裴少卿能查出什?么,那姚璋恨极小师父,只怕不会轻放此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景德帝对沈渡也?颇为?恼恨,姚璋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沈渡不在长安城也?就罢了,偏偏他真在。
沈渡又比划起来,姜离看清楚了,眼珠儿一转道:“我知道小师父不愿我插手沈家之事,我明白的,小师父大可放心,我尚且自?顾不暇呢。”
沈渡点?点?头,又催她归家,姜离今夜出来,本也?是要看看拱卫司到底有何动?静,如今连沈渡本人都见着了,悬着的心落地,自?然听他的话。
临走之际,姜离又道:“已?经半年多未见小师父了,我心中?十分挂念,如今薛府守卫松懈,小师父若有事大可来薛府寻我,小师父保重。”
她黑巾上的眸子星亮,满含关切,沈渡目光也?温和起来,喉间发出一声低哑气声,挥手令她先走。
姜离应好?,纵身潜入夜色之中-
回到薛府已?是四更天?,怀夕小脸皱作一团迎上来,“姑娘又出去了!这若是让……让阁主知道,奴婢如何交代?”
怀夕将“阁主”二字压的极低,然而姜离下一刻道:“我见到小师父了。”
怀夕惊道:“阁主来长安了?”
姜离点?头,一边褪下夜行衣换上便服,“是为?了秦图南而来,秦图南是当年沈氏案的最后?一个知情者,他六年前或许想?杀他,但这几年下来,他已?没了往日杀意,不过可惜,这时候秦图南却偏偏死了。”
怀夕便问:“那阁主可有吩咐?”
姜离叹了口气,“他自?然不许我们?多管此事的。”
怀夕想?到沈渡,眼底生出几分崇敬,“奴婢猜到了,阁主收留了那般多人,从来都是来去随心,从不挟恩图报,沈家的事也?不让门中?人帮忙,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姑娘还有自?己的事要筹谋,阁主必定不让姑娘操心。”
姜离坐在榻边沉思起来。
当初她在登仙极乐楼出事,生死一刻时,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等她再?度醒来,却已?经是三月中?,她足足昏睡了一个多月才堪堪保住性命,那时候,她才得知救她的,竟然就是虞梓桐心心念念的沧浪阁主沈涉川。
那日的他便似今夜这般黑袍黑面,而她重伤未愈,全身上下没有几块好?皮肉,摧心的痛楚让她时昏时醒,整整半年,她清醒的时辰加起来不到十日,但每一次半昏半醒之间,她都知道有道身影在她榻侧,那身影守在那里,一日一日的等待,直到景德三十五年二月,卧榻近一年的她终于?与常人无异。
她脸颊与肩背伤的最重,他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医术高明的老大夫,用了一味西夷药蛊,蛊虫噬尽烧伤留下的腐肉后?,老大夫又为?她重塑面上肌理,当疤痕全部褪去后?,她便换了一副容颜,只在极少的角度,能窥见她从前的骨相。
容貌大变,她并不遗憾,因她从未想?过在沧浪阁苟且偷安。
沈渡知道前因后?果,他理解她的决心,没有阻拦她,但彼时的她除了一手医术尚可,可谓身无一物,便是回了长安,又如何摸得着旧事?于?是第二年伤势痊愈后?,她开始在江湖行医,沈渡更是亲身授她轻功之技,后?来,她因救了烈刀门门主扬名。
之后?的三年里,她在江湖行走,沈渡也?常闭关修炼,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沈渡是第二个虞清苓,哪怕不叫一声“小师父”,这救命之恩也?当以性命相报。
姜离沉声道:“小师父的身份不便在长安行走,秦图南的死因我们?得查。”
怀夕毫无头绪,“可如何查呢?”
姜离回忆着昨夜所闻,“裴晏已?经发现秦图南的案发现场多有疑点?,只是不知今日查到了何种地步——”
她幽幽道:“如果能去一次案发现场就好?了。”-
翌日清晨,巳时过半,光德坊秦府后?门打开,一个着鸦青素缎袄裙的中?年妇人,带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急匆匆走了出来。
妇人是秦府五姨娘苏玉儿身边的管事程妈妈,出了府门,她狠狠吐出口气,似乎想?把这两日在府里受的气都呼出去。
又边走边抱怨,“二姨娘和三姨娘都有孩子,咱们?姨娘却膝下空空,如今老爷刚过世,这些人便一个两个不拿咱们?姨娘当人看,再?过些日子可怎么好??偏生我们?姨娘是个不争气的,天?天?哭哭哭,最好?哭成瞎子跟着老爷一同去了才好?!”
小丫头接道:“姨娘去了,那咱们?呢?”
程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咱们??咱们?当然是等着管家找来牙婆,把咱们?一起发卖出去!我一把年纪最多卖去做苦力,你小小年纪又有几分脸蛋,小心把你卖去妓馆里!”
小丫头吓得面色煞白,“嬷嬷别?吓我,我不要去妓馆——”
程妈妈冷笑一声,“不要去?那就每天?把姨娘哄高兴点?儿!让她别?老想?着死啊活啊的,人跟犯了癔症似的……”
小丫头嘟囔,“我天?天?都在劝呢,本来回长安姨娘好?多了,可如今老爷一死,我看她又不成了,不然,咱们?去找相国寺的师父来,好?好?做场法事给姨娘驱邪吧?”
程妈妈简直气笑了,“相国寺的师父?相国寺的师父要多少银钱你知道吗?何况如今老爷刚死,给老爷做法事都赶不及,还有人管姨娘?做梦呢!”
程妈妈憋了一肚子气,偏生这小丫头明芳是年中?新来的,又蠢又憨,指望她指望不上,程妈妈只能靠自?己为?五姨娘打算。
二人脚步匆匆,直奔秦府隔壁街上的何记医馆,到了门口,程妈妈快步而入,一看今日坐馆的大夫是个年轻男子,忙往柜台之后?问,“宋大夫呢?”
柜台后?的伙计道:“今日宋大夫不坐诊,您要看什?么病找王大夫也?是一样的……”
程妈妈眉头一拧,不快道:“就一点?儿妇人忧思多虑之症,在你们?这里试过三位大夫了,唯独就宋大夫的药稍稍管用些,找别?的大夫开方子,简直是浪费银钱,他今日不在,明日可会来?”
程妈妈在朔北待惯了,在那里只要沾个“秦”字,便是最低等的小厮,都无人敢轻慢,但她似乎忘记了这里是长安,伙计见她话说?的刺耳,没好?气道:“您既然觉得我们?医馆看的不好?,那便去别?家看看,宋大夫明日不来,后?日也?不来,大大后?日嘛,看他心情好?不好?……”
程妈妈听得怒目圆瞪,“你——”
伙计轻哼一声低头算账,那坐馆的年轻大夫听见她先前那话,也?无好?脸色,明芳见状上前一步,“嬷嬷别?气了,姨娘还在等药呢……”
程妈妈咬紧牙关,“换就换!”
她转身便走,明芳急急跟出来,“嬷嬷,咱们?还去哪家?这几年没回来,说?您是人生地不熟都不为?过,别?的大夫只怕还不及这里的——”
“嬷嬷且慢——”
程妈妈正恼怒着,身后?却传来一道轻唤声,回头一看,一个着粗布宝蓝冬袄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一副药包,也?是来看病的,这时上前两步道:“听你们?适才之语,你们?是要看妇人忧思之症?”
程妈妈绷着脸,“不错,这病看着不厉害,却极难治。”
这妇人一笑,“看此病你们?来这里便是来错了,你们?应该去找薛中?丞府上那位小神医,你们?应该听过她的名头吧?”
程妈妈狐疑道:“是那个义诊的薛神医?”
妇人朗然点?头,“就是她就是她,她义诊数日,大家都说?她药到病除,尤其看妇人小儿病极厉害……”
程妈妈苦笑道:“可我们?家主子不愿出门,那位小神医并非一般的女医,那可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便是诊金加倍,也?是请不来的。”
妇人也?听得面露难色,“也?是,听说?那位小神医非死症不接,你们?主子病情可严重?可拖得?若不严重,那的确不必请薛神医,你们?去别?处试试吧,就当我说?笑了。”
这妇人与她们?萍水相逢,自?是真心建议,见她点?到即止便走,程妈妈更无怀疑,这时明芳轻声道:“嬷嬷,我们?姨娘算死症吗?说?严重,好?像也?不算严重。”
程妈妈轻嘶一声,“都寻死觅活了,怎么不算死症?更何况,她拖得起我们?拖不起啊,你想?被发卖去妓馆吗?!”-
姜离收到求助之时,已?是暮色时分,吉祥气冲冲从外?头走进来,拿着一张拜帖道:“姑娘,真是好?生离奇,有一家上门求医,开口便说?自?家主子快死了想?请您出诊,却又不说?是什?么病,问的急了,竟然就往咱们?府门口一跪,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怎么她了,哪有这样求人救命的?”
姜离打开帖子一看,淡淡道:“是朔北节度使?秦府的五姨娘病危。”
吉祥和如意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朔北节度使?秦图南?那个刚刚死了的秦大人?病危的是他的妾室?一个妾室怎么能让您出诊!”
姜离已?经起身准备更衣,闻言不甚赞同地摇头,“这话不对,医家看病,不论高低贵贱,妾室也?是人不是?”
吉祥想?起义诊时所宣,心知自?己狭隘,忙点?头应是,没多时,姜离衣饰齐整地披上斗篷,怀夕也?提着医箱,二人一同往府门处走去。
程妈妈在府门口转了半晌,眼看着一位亭亭玉立的碧裙姑娘款款而来,其人气态娴雅,明眸善睐,正是自?己期盼之人!
程妈妈似看到救星一般上前来,“您就是薛大小姐吧,真是让您受累了,我家姨娘这几日大为?不好?,我们?看了好?几位大夫,也?实在没法子了……”
姜离不多言,“无碍,带路吧。”
程妈妈惊喜应是,忙抢先一步出了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光德坊而去,坐着马车去与飞檐走壁去到底不同,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秦府侧门之外?。
下了马车,程妈妈又道:“真是对您不住,怠慢您了,我们?老爷的事不知您有没有听说?,正门在治丧,只好?请您从侧门进了。”
姜离面无波澜,“我知道秦大人的事,无妨。”
程妈妈在前引路,待进府门,便见簇新奢华的府邸之中?缟素高悬,一片死气沉沉,几人一路往西北方向去,没走几步,姜离看到了那栋摘星楼。
连日积雪,走过一片银装素裹的曲桥亭台,便近了一处名叫“汀兰”的院落,一入院门,便见上房门口烟雾大冒。
姜离微讶,“这是着火了?”
程妈妈摇头,又加快脚步喊道:“明芳,告诉姨娘,薛姑娘来了。”
姜离也?跟着疾走几步,到门口一看,只见好?端端的锦绣闺房内,两个青衣婢女正对着一尊元始天?尊像烧明黄纸符,呛人的烟气在屋内弥漫,二人一边掩唇轻咳,一边往门口张望,看到姜离,其中?一人大喜,忙不迭往内间去。
程妈妈不好?意思道:“大小姐见笑了,这是此前请过的一位道长说?的法子,意在驱邪,大小姐跟我来,我们?姨娘回长安这一月都在卧床安养。”
姜离刚入寝房,便见幽香弥漫的闺房里,竟也?贴了不少明黄符文?,而北面拔步床上,正躺着一个眼窝深陷,容色青灰的年轻妇人,正是秦图南的五姨娘苏玉儿。
程妈妈快步走到床边,“姨娘,您看谁来了,奴婢与您提过的辛夷圣手薛家大小姐,她真的来了,她定能治好?你。”
苏氏被明芳伺候着半靠起来,又哀哀怯怯地望一眼姜离,她并不欢喜,“不然还是不看了吧,咳咳,我是好?不了了……”
一听此言,程妈妈顿时红了眼,“我的主子哟,还没看让薛大小姐看,您又怎知治不好??人家屈尊降贵而来,咱们?好?歹试试不是?”
她抹了把眼角,“大小姐,拜托您了。”
姜离打量苏氏片刻,拿出脉枕落座,“请姨娘伸出手来。”
苏氏满眸灰败,显然并未对姜离寄希望,但在程妈妈殷殷目光之下,还是顺从的伸手,姜离搭腕请脉,片刻皱眉道:“姨娘心脉沉涩,喘喘促促,前曲后?直,肺脉不上不下,如循白羽,肝脉盈实而滑,如循长杆,脾脉如水之流,去而不返——”
见苏氏迅速红了眼,姜离不再?细说?下去,又看向程妈妈,“姨娘之病由心病而起,后?消磨五脏,敢问嬷嬷,姨娘因何而病?”
程妈妈望着苏氏半死不活的样子道:“其实奴婢也?说?不好?姨娘怎么病的,非要说?起来,是小半年前我们?夫人病亡那会儿开始的。”
姜离面露疑惑,程妈妈便道:“我们?夫人性情和善,对几位姨娘都很好?,尤其和我们?姨娘十分投契,但今年七月,夫人忽然病重,把朔北最厉害的大夫请来也?无用,最严重的时候,我们?姨娘还过去伺候了三日,但后?来夫人还是没挺住撒手人寰了。”
“夫人过世的当天?晚上我们?姨娘便悲痛病倒了,就从那时起,姨娘再?没好?过,起初是睡不着觉,一点?儿惊吓一点?儿不顺心就啼哭不止,后?来什?么事也?没有,看着外?头下雨也?哭,听见谁受了罚也?哭,总之好?好?的人伤春悲秋不说?,渐渐连日常起居都难自?理。”
“在朔北也?看过许多大夫,但效用不佳,后?来,府里开始说?我们?姨娘被什?么精怪邪祟吸走了活气,还请了许多道士和尚来做法,但仍无用,再?后?来便是两月之前,我们?姨娘和老爷因为?琐事拌了几句嘴,老爷拂袖而去之后?,姨娘她竟想?自?戕,白绫都挂好?了,可她打的结不够紧,人刚吊上去就摔了下来,反倒是保了性命,后?来她还试过一次,也?失败了,如今我们?都不知她何时又想?不开,这好?好?的人,怎么就想?寻死呢!”
姜离听得意外?,而苏氏摇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我如今已?到油尽灯枯时,这……这都是各人的命罢了……”
苏氏凄凄说?着,话音落下,又轻咳起来,一双眼黑洞洞的了无生气。
姜离道:“姨娘是因为?秦夫人不想?活了?”
苏氏摇头,又敛下眉目道:“不是因旁人,是我已?治不好?了……”
姜离目光严肃起来,“姨娘若自?己不想?活,神仙也?救不了,故人已?去,她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姨娘如此,姨娘是在担心害怕什?么?”
苏氏掩唇轻咳,红着眼道,“我不怕什?么,我就是……就是治不好?了,如此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苦了跟着我的人。”
她说?着又泪如雨下,真与程妈妈说?的一般,姜离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姨娘一心求死,到了地底下见到秦夫人,又该如何交代?所谓‘怵惕思虑者伤神,神伤则恐惧流/淫而不止’,姨娘虽然病得不轻,但要治也?十分简单。”
苏氏一愣,程妈妈更是道:“大小姐所言当真?”
姜离先看了一圈屋子,“首先将所有符纸撤去,从今日起,按我的方子用药,再?每日针灸一次,等出了正月,姨娘之症便可减轻七八分。”
程妈妈喜出望外?,苏氏眼底生出两分茫然,“我已?试过数次针灸,并无缓解。”
姜离一边令怀夕打开医箱,一边问道:“可记得针灸何处?”
苏氏不懂医理,只指手上太渊、少商几处,姜离了然道:“针灸是为?了散滞淤,调和气血阴阳,但四时之气,各有……”
依四时变易施针之法是“伏羲九针”之策,姜离说?至此话语一断,又含糊道:“针灸之道气穴为?宝,如今隆冬,当取井俞治骨髓五脏①,请姑娘更衣——”
苏氏哪懂这些医家之言,但姜离气定神闲,再?加她辛夷圣手之名,怎不叫人信服?她听话地更衣俯卧,姜离接过银针,眉目一肃自?肩髃针灸。
一刻钟后?,姜离收针,命程妈妈取来纸笔,一边写一边道:“苏姨娘夏日心脉脉痹未愈,后?又为?病邪所侵,才至肺热咳嗽,饮食不良,情志不舒,惊恐难安,方子我以清心泄热,安神补阳为?重,明日我来针灸时再?换。”
程妈妈激动?不已?,“是,听大小姐的,大小姐说?怎么治便怎么治……”
写好?方子,姜离又道:“今日起,苏姨娘卧床之时减半,若是晴天?,每日正午出门半个时辰,若是阴天?,则在屋内散步走动?,不可安卧不动?,此外?,饮食上务必丰足……”
程氏不断应是,这时,寝房之外?传来脚步声,“姨娘,三公子带着大理寺的人来了,说?有话要问您——”
苏氏面色一变,又不住地轻咳起来,程妈妈也?惊道,“大理寺?前日不是问完了吗?”
姜离敏锐地观察这主仆二人的神色变化,程妈妈心知拦阻不住,忙替苏氏整理好?衣襟,“请三公子进来吧……”
几道脚步声靠近,下一刻,秦家三公子秦柯带着裴晏走了进来。
看到姜离,裴晏少见地拧起眉头,“薛姑娘怎会在此?”
第058章 密室杀人
“裴少卿——”
姜离福了福身, “府上苏姨娘患了惊郁之症,病情颇为严重?,我来给苏姨娘看诊。”
裴晏目光在姜离和苏玉儿之间来回,一旁着?宝蓝万字纹直裰, 头戴孝巾的秦家三公子听得一惊, “薛……莫非您就是?那位薛府小神医?江湖上那位辛夷圣手?”
姜离颔首, “正是?我,三公子节哀。”
薛氏为长安五大世家之一,这位薛大小姐又盛名在外, 秦柯连忙拱手,“原来是?薛大小姐,实在是?失礼了,程妈妈把大小姐请来, 怎么也不说一声?如此慢待大小姐,我们怎么和薛伯父交代?”
程妈妈忙道:“姨娘的病等不住,是?老奴失礼了。”
姜离指了指手中方子道:“我是?医家, 来府上是?为诊病, 三公子不必客气, 裴少卿是?为了公务而来, 还是?先?问正事要紧。”
秦柯连忙应是?, 又看向病恹恹的苏姨娘, “姨娘,裴大人今日来, 还是?要问案发那天下午的事。”
苏姨娘一听此言,面色又苦痛起来, 程妈妈哀声道:“裴大人,我们姨娘那天晚上就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了, 姨娘在病中,去见老爷真的是?打算过了年之后?去城外庄子上小住养病,也不想跟着?老爷再回朔北了,她就是?去恳求此事的。”
裴晏定声道:“如今秦大人之死疑点重?重?,而那天下午,你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最长,在此期间,便一点儿异常也未发现?”
苏玉儿红着?眼道:“当时老爷从外头回来不久,还在三楼的书房看公文,我进去的时候,老爷一开始没?让我说话,等看完了手头的公文,方才问我为何而来,外头的人看我在里头留了两刻钟,可我也只和老爷说了一刻钟的话。”
她轻咳两声又道:“老爷一切如常,只心情不大好,听我说了不想去朔北后?,他更郁闷了,说到后?来差点争吵起来,我到底不敢忤逆他,便出书房回来了,当天晚上我没?有去花厅用膳,听到不对时,老爷已?经遇害了。”
裴晏沉吟道:“也就是?说,在你离开之后?秦大人才上了四楼?”
苏玉儿点头应是?,“府里人都知道,老爷每天晚上酉时过半礼佛,直到戌时过半,我当时看时辰不早了,也怕耽误老爷礼佛之事,我走的时候,管家铭叔还守在门外,二公子当时也等在书房外,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裴晏又问:“当时是?酉时三刻?”
苏玉儿确定道:“不错,我离开之时还看了一眼老爷书房的刻漏,确是?酉时三刻无疑,铭叔和二公子后?来应该也看到时辰了,我下到一楼之时,还遇见了大公子,大公子也能为我作?证。”
裴晏又问:“那两刻钟期间,你可听到四楼有何声响?”
苏玉儿直起身来,“声响?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啊,四楼是?老爷的佛堂,平日里不许旁人胡乱进出的,当时四楼绝不可能有人。”
秦柯看看苏玉儿,再看看裴晏,恭敬道:“裴大人,眼下是?怀疑四楼藏了人吗?”
裴晏缓缓摇头,并未答话,眼见一旁姜离带着?怀夕收拾医箱,他缓声道:“今日先?问这些,苏姨娘若是?想到了什么,随时找留在府中的大理寺差役来报。”
他说着?转身而出,秦桢欲言又止地望了苏玉儿一瞬,也连忙跟了上去。
医箱收拾好,姜离道:“你的病不可受刺激,今夜先?用药,明?日午后?我再来施针。”
苏玉儿躬身道谢,程妈妈先?奉上诊金,又亲自将姜离送了出来,刚出院门,便见裴晏在不远处的石桥边等候,“薛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程妈妈识趣地靠退,姜离上前几步,“裴少卿有何事?”
秦氏祖上家大业大,长安的大宅也置办的阔达显赫,内苑多曲桥流水不说,不远处的摘星楼更是?雕梁画栋,煊丽非常,二人所站之地,正能将整座摘星楼收入眼底。
“苏玉儿当真病重??”
见他竟是?疑苏玉儿装病,姜离道:“从脉象来看,确是?心病多时。”
裴晏自然信得过她的医术,这时又深深望着?她,“她们是?如何想到请你出诊的?她的病也不算生死一线。”
姜离面不改色道:“去薛氏的嬷嬷说她已?是?将死之人,我信了,便来了,并且她的病乃是?心病,并非看外表辨别轻重?,她此前有两次自戕之行,到这样的程度,这病也的确算得上危重?,所幸她的仆人对她十分尽心。”
顿了顿,姜离不打算放过机会,“怎么,秦大人的案子和苏姨娘有关?”
见裴晏眉梢微扬,姜离镇定地解释道:“如今长安城都在传秦大人的案子和江湖上那位小魔教阁主有关,但我看裴少卿适才所言,似乎不像外面谣传的,当然,大人若是?不便,也不必告知于我。”
裴晏看她片刻,又将目光落向摘星楼,“这座楼阙高四层,足有六七丈高,是?二十多年前秦图南的父亲修建,本是?府中赏景宴客之所,此番回长安后?,秦图南害怕被寻仇,便将日常起居全搬到了楼中来,一楼是?待客之所,二楼是?起居之地,三楼是?书房,四楼是?他礼佛的小佛堂,自回长安后?,他整日害怕沈涉川回来找他,时隔多年,沈涉川或许功力精进,护卫再多也仍有危险,再加上他也厌烦了时时被人守在跟前,于是?他命人改造此楼,为此他找了不少匠人,还去过将作?监打问,最终,他打算给整栋楼包一层铁板,以达刀剑不侵的效果。”
“若只为保命,大可将所有门窗墙壁都用铁板堵上,但他知道长安城都在议论他,为了不让大家看笑话,他找了两家长安城最好的铁器铺子,令他们打造和这楼外表一模一样的铁板,有兽纹之地要雕刻兽纹,轩窗栅格也要做到与木窗一模一样,如此一来,自然极费工夫,至少三月才可功成,而在此之前,他为万全,先?让人用铁栅封窗,免遭偷袭。”
裴晏说着?看姜离一眼,见她听得认真,便继续道:“此楼厅堂阔达,每一层四面皆有窗牗,单一层便有二十来处窗棂气口,装好一层楼要三五天,如此耽搁下来,案发之时四楼的铁栅尚未装完,但四楼窗户距离地面足有五六丈高,除非轻功绝佳,否则常人难以攀入,而四楼的窗户已经被改过,窗口?更小不说,还只能从里面打开,因此他渐渐放下心来,后?来这些时日,除了管家秦铭时常在他跟前伺候,其他武林中人每日只需守在一楼便可,他也自在了许多。”
此刻已?是?夜色初临,前院方向灯烛通明?,摘星楼却是?一片漆黑,幽咽的哭丧声随着?夜风徐徐而来,在这寒意深重?的冬夜里,莫名听的人背脊发凉。
姜离沉声道:“秦大人已?算足够小心,这样高的高度,普通人的确难及,即便会些武功的,想悄无声息攀上去也不易,那谋害他的难道真是?其他的武林高手?”
裴晏看着?她,“其他的?”
姜离心头一跳,忙道:“距离秦大人遇害已?过两日,没?有见到那位小魔教阁主广而告之不是?吗?按他的性子,应该不会忍这般久。”
裴晏默了默,不置可否道:“但怪就怪在此处,即便是?最厉害的武林高手,进出屋子杀人之后?,也该留下痕迹才对,尤其凶手割下了秦大人的头颅,还把头颅带出挂了起来,而案发现场满地鲜血,但秦大人周身却是?一点儿人为痕迹也难寻 ,最重?要的是?,秦大人遇害最近的窗户被分成了四个?尺来宽的窗格,成年之人能勉强钻出,但钻出之时,须得费一番功夫,但我们检查过窗户内外,以及楼阁外墙、房梁等地,其上灰烬蛛网完整无痕,皆无任何人为攀爬的痕迹……”
姜离惊讶道:“一点儿痕迹也无?”
裴晏点头,“这栋楼坐北朝南,当日案发时,楼下正门守着?四个?武功不弱的护卫,府内其他主子则在摘星楼东南面的花厅中用晚膳,晚膳之后?,秦府三公子秦柯出门,沿着?花厅外的廊道往摘星楼走,走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往上一看,便看到秦图南的脑袋挂在四楼西?南边的檐角上,那檐角高挑,挂了颗人头十分显眼。”
姜离仔细往摘星楼看,裴晏道:“悬挂头颅的檐角附近倒是?发现了血迹,顶楼之上也有积雪损毁的痕迹,但找不到任何脚印,半个?脚印也没?有。”
姜离听得背脊发凉,那夜遥听裴晏与姚璋辩论,她还不明?白裴晏说的现场异样在何处,今夜细致听来,她才明?白秦图南遇害之诡异,“佛堂好似密室,凶手潜入密室杀了秦图南,不仅毫无痕迹地离去,还把秦图南的脑袋带了出来,他能把脑袋挂在檐角,只能是?站在顶楼屋檐边上,但又没?有留下脚印……”
这时,姜离又问:“案发现场没?有打斗?”
裴晏道:“没?有明?显打斗,也没?有剑痕刀痕,他们发现不对推门而入时,秦图南俯趴在地,腿还挨着?蒲团,人却往窗户的方向栽倒,其头颈断裂之处血流如注,将屋内地衣染红了大片,屋内没?有打斗,但有争执痕迹,秦图南不远处的茶壶和茶几倾倒在地,还有他礼佛的佛经也散乱一片,除此外,再无别的痕迹……”
姜离惊道:“那便是?有人闯入过。”
裴晏颔首,“最后?见秦图南的,是?管家秦铭、秦家大公子秦耘与二公子秦桢,当时秦家二公子先?见了秦图南,没?多时,大公子秦耘也找秦图南有事禀告,秦耘出来时,另外二人看到秦图南已?跪在了蒲团上,还吩咐他们,说晚膳之后?让秦柯去一趟,也因?此,秦柯成了第?一个?发现秦图南脑袋之人——”
姜离沉吟片刻,“没?有从正门潜入的可能?或者,凶手会不会杀人之后?到了二楼三楼躲藏,事发后?再趁乱逃走?”
裴晏摇头,“秦耘三人离开之时,佛堂的门被从外面关上,那扇门有些年头,门柱咬合不紧,需得用些巧劲才能关至严丝合缝,而事发之后?,他们上去四楼时,那门和离开之前一样关的严严实实,此外,事发后?所有人一起涌入摘星楼,秦图南的江湖护卫们也蜂拥而至,彼时一楼二楼三楼都有人,正门也一直有守卫,底下三层楼的窗户也被封死,凶手根本无法才下三楼逃脱,四楼的窗户是?唯一能进出之地。”
姜离又道:“但窗户不是?只能从里面打开吗?”
裴晏道,“这也是?古怪之处,秦府众人闯入佛堂时,那锁死窗户的铁销掉在地衣角落,四格窗口?,左下角的窗口?大开,窗沿和墙上有少量血迹,但血迹不多,我们查问了秦铭,他说秦图南不喜开窗,那窗户常年锁死,他上一次检查铁销之时,已?经是?三日之前,而没?了铁销,那窗户稍用力便可推开……”
姜离心惊道:“是?有人用了机关?”
裴晏再度摇头,“窗纸和窗框都完好。”
姜离只觉奇怪极了,“那是?有人提前取下了铁销?那便是?最近三日内,有人潜入佛堂提前做了手脚?但即便如此,凶手来去之间毫无痕迹,还是?无法解释——”
裴晏点头,“铁销是?如何掉的我们还在查,来去无踪这一点是?如今的疑难之处,以及到现在还未确定凶器,秦图南虽是?被割头而亡,但其断颈处极高,身上也并无其他伤痕,而宋亦安验尸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割掉秦图南头颅的不像是?刃口?薄的剑,而是?疑似断头刀、杀猪刀一般的宽刃刀,凶手既使?刀,便更不是?沈涉川。”
此话让姜离十分舒泰,她思绪一顿,忍不住问:“听闻裴少卿和那位沈阁主乃是?同门师兄弟,裴少卿相信沈阁主吗?”
裴晏默然问:“信什么?”
姜离道:“信他会不会来找秦图南寻仇啊。”
裴晏想了想,实打实道:“按他仇杀此前七人的性子,只怕他不会饶了秦图南,但如今秦图南为他人所害,他会不会来已?不要紧。”
姜离心底暗哼,面上只道:“既然不是?沈涉川,那凶手多半也武艺不凡,听闻拱卫司也在调查此案,想来不日便会有好消息。”
裴晏看着?她,“薛姑娘关心此案?”
姜离一听,连忙摇头,“不过是?和其他百姓一样好奇罢了,我父亲虽然与秦大人相识,但两家并无深交,我也没?什么好关心的。”
裴晏做了然之色,便道:“既是?如此,那时辰不早了,薛姑娘早些归家为好。”
姜离不舍地看了一眼摘星楼,案发现场近在眼前,但她却没?个?理由进去探看,裴晏说的再如何详细,总也不及自己亲眼所见……
她牵了牵唇,“是?,天色不早,我该回家了,多谢大人满足我好奇之心。”
裴晏老神在在道:“好说,姑娘帮了裴某数次,这点儿信任还是?有的。”
言毕,裴晏招手叫来个?大理寺差役,令他将姜离送出薛府,姜离随即福了福身,带着?怀夕往侧门而去。
他二人一走,裴晏叫来九思,“去问问,看那苏姨娘是?怎么想着?请薛姑娘来看诊的。”
九思眼珠儿一转,“难道不是?因?为薛姑娘盛名在外?”
裴晏看他一眼,九思连忙应是?,很快,又往苏玉儿的院落行去,裴晏则先?一步去往前院,死的是?秦家家主,这灵堂便置办在了前院正堂,秦图南三个?儿子都在此守孝哭丧,身体康健的几个?姨娘也披麻戴孝为他守灵,但守了两日,几位姨娘哭也哭不出,嗓子也喊哑了,裴晏走到灵堂之前时,几人一脸麻木的呆跪着?。
一刻钟的功夫不到九思就从后?院跟了出来,在裴晏身边耳语两句后?,裴晏剑眉紧拧道,“果然如此……”-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道:“裴少卿既然愿意给您讲案子,您何不如直接向他提要求呢?反正前次的案子裴少卿也请您帮忙来着?。”
姜离摇头,“前次许我帮忙,皆与医道有关,今次却不同,我与秦氏素无干系,若主动要求查秦图南的死因?,反而显得古怪。”
怀夕道:“那也无碍,反正姑娘已?有理由去秦府了。”
姜离颔首,“裴晏敏锐,有他在,我其实不担心秦图南之死会让小师父背黑锅,我只是?惦记着?沈家的案子……罢了,徐徐图之吧。”-
翌日腊月二十八,一大清早,长丰便来请姜离去主院。
吉祥低声道:“您昨夜走后?,三小姐来过盈月楼,得知您要去秦府给那府上姨娘看病,好生阴阳怪气了一阵,老爷找您说话,只怕是?为了此事。”
姜离心中了然,自去往前院,到了院中,果然见薛琦面色不快,不等姜离行礼,他便问道:“你去秦府给一个?姨娘看病了?”
姜离欠了欠身,应是?,“那位姨娘病情严重?,女儿便去看诊了。”
薛琦无奈,“泠儿,你糊涂啊,你看看你此前看病的都是?什么人?太?子妃娘娘、长乐县主、伯爵家的小姐,再不济,也是?岳家那等官宦人家的夫人,可如今,你竟然亲自去别家府上,只为了给一个?姨娘看病,这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想?”
姜离莞尔道:“女儿义诊时,还给乞丐看过病,不知长安众人怎么想?”
薛琦一愕,“这怎么能一样?你义诊是?做善事,满长安城都知道医术厉害,菩萨心肠,可你自行出诊却是?在自降身份,如此,和普通女医又有何区别?”
姜离心底好笑,面上道:“父亲息怒,其实女儿昨日一时心软还有一个?原因?,女儿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从未见过传闻中的沈阁主,眼下都说是?他杀了秦大人,我便想着?,去秦府说不定能听得这位沈阁主的消息……”
薛琦全未想到是?这般理由,“你这孩子,那沈涉川杀人如麻,你不仅不怕,还想打听他的消息?孩子,你是?不是?忘记你眼下是?在长安?”
薛琦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姜离医术在手,他不好责骂狠了,但他定了定神,忽然道:“那你昨夜去,可听说什么了?”
姜离摇头,“昨夜只去看病了,秦府在治丧,大理寺和拱卫司都留了人在秦府,没?听说有何进展,大抵是?没?什么进展。”
薛琦说着?哼笑道,“拱卫司前夜抓错了人,陛下正在气头上呢,陛下已?经下令,正月十五之前,务必令他们抓到人,但依我看,很是?不易。”
姜离道:“那陛下对沈家当年的案子……”
薛琦无奈道:“当年的案子已?定,沈涉川自己不认,只一门心思报仇,倒像是?真有天大的冤枉似的,案子定了就是?定了,容不得质疑,罢了,你要看诊便看,但务必低调些,最好别闹得众所周知,马上要过年了,你弟弟为了苦读都不打算回来过年,你也让父亲省心些,待明?年你弟弟高中,父亲也就安心了。”
姜离顺从道:“弟弟才学非凡,自会金榜题名的。”
薛琦喜笑颜开,放姜离自去。
午时初刻,姜离乘着?马车往光德坊而去,待到了秦府所在的琴台街,姜离掀开帘络,吩咐道:“从秦府正门入——”
长恭应是?,驾着?马车往秦家正门驰去,等到了跟前,便见秦府门楣上缟素高悬,怀夕叫门后?,秦家人以为她来吊唁,待道明?身份来意,方立刻将她请了进去。
刚绕过影壁,昨夜见过的三公子秦柯大步走了出来,“薛姑娘,昨夜失礼,今日总算迎到了姑娘,姑娘医者仁心,让姑娘这样跑秦某实在过意不去。”
秦桢人生得清隽俊逸,举手投足亦有风度,只是?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和这满口?好言语,叫他显出几分虚伪之感?。
姜离淡笑,“苏姨娘付了诊金,三公子不必过意不去。”
秦柯殷切道:“姑娘说笑了,姑娘怎会看得上那几个?子儿?这边请,我送姑娘入内苑。”
姜离从善如流,待走到前院之外,却见另一个?锦衣公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见到他二人,来人有些惊讶,秦柯立刻道:“大哥,这是?薛家大小姐,她来给五姨娘看病的。”
这腿上残疾之人正是?秦大公子秦耘,他身形高瘦,眉眼深邃,与秦柯长的并不相像,此刻的他满脸疲惫,对姜离一拱手道:“有劳姑娘了。”
秦柯便道:“大哥守了一夜,快去歇着?吧,我送薛姑娘进去。”
姜离对秦耘点了点头,自先?去给苏玉儿看病。
待入了内苑,秦柯一边打量姜离一边道:“姑娘真是?仁心仁术,如此身份,也愿意为了病患奔波。”
姜离也打量着?他,“令尊刚刚过世,三公子保重?身体,莫要悲痛过度。”
这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却提醒了秦柯,他眉头蹙起,立刻换上一副悲色,“多谢姑娘好意,已?经第?三日了,最悲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话音刚落,姜离脚步一顿,“那是?——”
从正门进来,方能看到摘星楼正面与西?南面,此刻午时过半,姜离只遥遥看见几个?大理寺差役爬在高矮错落的竹架之上,在四重?楼檐之间搜索着?什么。
再仔细一看,她才发现摘星楼西?侧的角落里还堆放着?好几个?丈余高的竹架。
秦柯随她目光看去,“那是?大理寺的人在搜查证据,裴大人也在,不过这会儿应该在楼里,其实已?经里里外外搜过好几次了,但今日雪化的颇多,他们又再搜,那些竹架,是?给摘星楼装窗户铁栅时的手脚架。”
听闻裴晏在此,姜离心弦微松,又看了一眼那些已?被拆卸一半的竹架,她未再多问,待到了苏玉儿的汀兰院前,却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厮也一瘸一拐地往前院来。
看到秦柯带了客人,那小厮忙要躲避,但秦柯蹙眉叫住他,“章平,你这是?怎么了?”
被喊住的小厮苦兮兮上前来,刚走近姜离面色便是?一变,这小厮衣袍下是?一袭粗布长裤,此刻裤脚处正渗着?血,她忙道:“你受了伤?”
章平面露畏色,“没?、没?有,一点儿旧伤罢了。”
秦柯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快地上前,一把将章平的裤脚扯了起来,这一扯,姜离和怀夕皆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章平的脚腕处带着?个?铁制圆环,那圆环内满是?倒刺,章平每走一步,倒刺便在他脚腕上下滑刺,没?一会儿脚腕处便会血肉模糊。
姜离定然问:“这是?谁干的?”
章平急慌慌把裤脚放下来,“小人没?事的三公子,扰了贵人之兴,是?小人有罪,小人这就先?退下了……”
他拱手行礼,又快步跑走,看他跑的踉踉跄跄,也能想象出那份疼痛。
姜离待要上前唤住,秦柯无奈道:“让姑娘见笑了,但除非我二哥给他身契放他走,否则谁也救不了他,他是?我二哥的亲随,那铁圈不过是?我二哥小玩意儿中的一样,咱们这会儿帮他,晚些时候他受的罪更多,还不如装作?没?看见。”
姜离想到长恭打探的,秦二公子秦桢性子暴烈,还会自己发明?刑具折磨下人,顿觉不寒而栗,“二公子如此,秦大人生前便未管管吗?”
秦柯苦笑,“管了,但管不住。”
姜离默然片刻,见章平已?跑的没?影儿,只好先?进汀兰院。
程妈妈见她应约而至,感?激不已?,殷勤地奉上茶点道:“昨夜用了您的药,姨娘好歹睡了几个?时辰的整觉,早上出去走了半圈,说心里也没?有往日那般急慌了。”
姜离道:“那便好,今日还要施针。”
她放下茶盏往内室去,秦柯却不走:“秦某就在此等候姑娘。”
内室之中,苏玉儿神容不复昨日哀颓,但那双眸子仍是?黑黪黪的,姜离打开针囊施针,她便好似个?没?有一点儿活气的人偶一般任程妈妈更衣,待施针完,苏玉儿穿好衣衫,有气无力地道谢。
姜离望着?她如此,心底泛起几分怪异,“心病还须心药医,姨娘有什么心事,不能对外人说,却可以对程妈妈说,她不会害你——”
苏玉儿面露讶色,姜离一笑道:“许多病症都瞒不过医家,不过病患的私隐之事,医家但凡有医德的都不会多探问。”
苏玉儿眼神簇闪一下,却不做声,姜离言尽于此,待收好医箱后?,带着?怀夕出了内室。
到了外间,秦柯果然还在,他殷勤起身,“姑娘看完了?可是?要归家?我派人送姑娘回去吧……”
姜离笑着?往外走,“三公子不必客气,此刻青天白日白日的,不必劳师动众。”
出了汀兰院,姜离跟着?秦柯原路返回,秦柯见姜离婉拒了自己,兀自琢磨着?用些别的法子献殷勤,眼看要出内苑,却见姜离忽然顿足看向了摘星楼。
秦柯也看过去,很快道:“咦,这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不成?”
片刻之前,摘星楼外还不见裴晏身影,而此刻,裴晏带着?九思等人站在摘星楼西?侧雪地上,他们十多人齐齐抬头望着?摘星楼四楼,像在等待什么。
而众人身前,五丈高的竹架上攀着?三个?大理寺差役,在四楼轩窗外的房梁处,还吊着?两个?身手极好的武卫,他们攀着?房梁来回摸寻,似在找什么要紧之物。
秦柯抬步往摘星楼去,姜离见状也跟了过去。
刚走到跟前,便听顶上一人兴奋道:“大人!找到了——”
第059章 怕狗
随着顶上话音落定?, 裴晏飞身而上,秦柯见状更为惊讶,便去问一旁的九思,“裴大人是发现了什么?”
见姜离也一同过来?, 九思先向她问好, 又从一旁的竹架边拿过一根碧绿竹竿, 道:“三公子,刚才?我们在西面的竹竿堆里发现了一根带有?血迹的长竿,您来?的正好, 您可记得这里的绿竹何时?送入府中的?”
秦桢讶然?一瞬,“我们腊月初三回来?,中间父亲定?好改楼的方略,从十五开始装窗户上的铁栅, 这些竹子是十四运进?来?的,是为了绑手脚架,后?来?绑完了手脚架, 剩下的没用完一直堆放在此, 怎么会?有?血迹呢?”
他满脸疑惑地问完, 檐顶上的裴晏已?似游风落地。
他看向姜离, 姜离欠身道:“裴少卿——”
裴晏点点头, 又示意秦柯看竹竿, “此竿两丈有?余,中间尚好, 但?有?两处竹节,因被砍剔了凸节, 血迹没入竹木中难以消除,便被保留了下来?, 适才?发现此处异样后?,我想到你们说过案发那夜,这里还留着至二楼的竹架,便命人往四楼窗外搜寻,搜了半晌,果然?发现了一处异样——”
他示意四楼屋檐处,“这楼有?些年头,外墙之上生有?绿苔,前日搜索之时?,大理寺忽略了绿苔上的痕迹,今日发现竹竿上的血痕后?,再仔细搜查,便在四楼轩窗处发现了少许竹痕,并?且这竹竿末端亦沾了苔痕。”
九思指着竹竿末端,秦柯上前一看,果然?有?些不同异色,但?他不解,“可这一支竹竿能干什么?当夜这里的竹架只?到二楼屋檐处,若是成人拿着竹竿,倒是能碰到四楼的窗户,可也只?能把窗户推开吧?凶手是如何进?去谋害我父亲呢?”
裴晏道:“这竹竿上的血迹被清理过一次,此前多半是凶手将秦大人的头颅带出之时?沾上,但?如何沾上,尚难断定?。”
秦柯看向挂过秦图南头颅的屋檐翘角,“莫不是……用竹竿把我父亲的头颅挂在了飞檐上?当时?血迹顺着竹竿而下,从而沾上了竹节?”
裴晏看向西南檐角,“确有?这般可能,但?若是如此,凶手当时?即便站在竹架最外围,身量加上臂长,得有?丈余才?够得着。”
摘星楼是四角攒尖顶,飞翘的檐角比屋檐要?高出不少,再加上竹架的位置并?未在檐角正下方,则需要?格外身高手长之人拿着竹竿才?可能碰到,如此推算下来?,凶手的身高至少有?七尺多,莫说秦府,便是长安城,七尺有?余之人也不算多。
秦柯想明白此处,又道:“那……那莫不是这竹竿是用来?借力的?父亲的头颅挂在四楼,可四楼三楼的楼檐之上都没有?半点儿?足迹,有?没有?可能是武艺高强之人,想要?借力而上,因那窗口不大,跃入极难只?能钻入,所以需得有?一物支撑?”
裴晏看向楼上,“竹竿末端在外墙留下的痕迹不重,若是承一人之力,痕迹不可能如此之轻,即便是借力而上攀在别处,但?窗外房梁之上灰尘满布,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不合常理,除非此人极瘦小且身法?迅捷。”
秦柯想不明白,喃喃道:“极其瘦小,要?么是女子,要?么……是孩童?”
裴晏这时?看向姜离,“薛姑娘既然?来?了,不妨帮我一个忙。”
姜离正想打听案情呢,闻言自是求之不得,上前半步道:“大人吩咐便是。”
这般热络倒令人不惯,裴晏深深看她一眼,“你跟我来?——”
见裴晏走向正门,姜离精神一振,让怀夕等在下面,自己?快步跟了上去,她脚步轻快,目光雪亮,可不想进?了大堂,裴晏忽然?回头看了过来?,姜离连忙将面色一肃,一本正经地打量楼中布置。
摘星楼乃是四层明间,楼梯间位于大堂正后?方,二人穿过锦绣华丽的前堂,沿着木梯往上行去,二楼与三楼连接着通往秦图南卧房和书房的甬道,又因楼中只?住他一人,每一层都布置的极为华丽,姜离路过楼道时?一扫而过,待上四楼,两个大理寺差役正守在楼梯口,而楼厅之门大开,一眼扫见里头是两间分隔开的静室。
左手边偏小的一间,摆放着低低的榻几与一套极有?禅意的文房四宝,似是秦图南抄写经文之处,而右手边更阔达的一间,便是秦图南礼佛之地。
刚走到佛堂门口,姜离便是一惊,这佛堂虽比不上寺庙阔达,布置的却比庙里更为堂皇,打眼看去,还当此处是哪位高僧的道场。
佛堂内幢幡挂满墙壁,屋顶之上亦以写满了梵文的五色经幡铺就,正南与东面摆放着两座木制佛龛,一供奉释迦摩尼佛,一供奉药师佛,佛龛前设有?贡台,贡台之上香烛、□□、果品点心摆的满满当当,而佛龛之上,各自挂着一顶垂着流苏的明黄宝盖,其上绣满五彩祥云,华美不可方物,而佛像虽只?有?两座,但?西窗处还悬着第三顶宝盖,可宝盖之下并?无佛龛,只?铺着一张打坐用的厚厚毡毯。
佛堂布置令人咂舌,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遍布冻结血色的地面。
秦图南的尸体虽被抬走,但?其尸体形状被大理寺用炭笔一目了然?地描画了出来?,姜离便见秦图南的尸体自北向南俯趴,脖颈在毡探跟前,腿却还在蒲团方向,而毡探以南,是倒地的茶几和一套碎裂的茶具,茶水与血迹混在一处,又流进?了铺满地板的锦绣地衣之中,导致此刻看过去,释迦摩尼佛前的地衣上尽是黑糊糊的血色,连下脚之地都难寻。
姜离能想象出案发当夜,众人上楼看到的是何等血腥可怖的一幕,再加上堂内繁复艳丽的密集幢幡,便是此刻,也令人不寒而栗。
裴晏在旁道:“当日秦大人遇害之时?,起初我们并?未发现不妥,但?今晨,我们在地衣角落发现了些许飞虫尸体,尚不知何故——”
姜离跟着他走向药师佛佛龛之前,“飞虫尸体?”
佛龛上放着一张油纸,油纸之上躺着四五只?黑色虫尸,如今天气严寒,有?飞虫便罢了,飞虫还全死了,这的确古怪。
姜离也不嫌恶,仔细看了看,道:“是衣蛾。”
说着,她看了一眼屋内的地衣,又倾身拈了拈,“是羊绒地衣,这地衣想必是从前的,此番布置佛堂之时?被拿了出来?,因常年储存,以羊毛为食的衣蛾在其上产了卵虫,还放在库房也就罢了,铺到佛堂之后?,此处有?火笼,屋子里热起来?之后?,衣蛾便会?破卵而出长成飞蛾……”
裴晏点头道:“不错,这楼里当初是为赏景之用,并?未铺设地龙,因此只在各房中准备了火笼,案发当日,是府里管家秦铭提前半刻钟烧了炭送上来的,若秦图南不礼佛,这屋子便冷着,是因为太冷才?死了?”
姜离摇头,“这地衣极厚,衣蛾平日里会?钻入地衣中,暖和起来?才?会?出来?。”
裴晏道:“虫尸就在药师佛近处的地衣之下发现,早间我怀疑过屋子里出现过毒物,但?搜查了半天,并?未发现线索。”
姜离是扫视佛堂一圈,又上前去看地上的血迹和那一套碎裂的茶具,片刻,又起身看两座佛龛上的香炉,裴晏道:“茶具、茶水和那夜的燃香我们都看过,并?未发现明显毒性,你精通药理,再仔细看看。”
姜离一时?拈了残茶来?看,一时?又拈起香灰轻嗅,但?都摇头,“的确无毒。”
说着,她又看向西侧窗格,便见靠近窗户的墙壁和窗框之上皆有?血迹,且那血迹成不规则之状,像是撒上去的,而非喷溅上去,倒是毡毯和地衣上血迹凝成硬块,当是流血最多之处。
姜离忽然?想到一事,“秦大人的头颅是怎么挂在屋檐上的?”
裴晏看向释迦弥勒佛右侧的墙壁,“秦图南那日挽发髻于顶,又戴了一根银簪,凶手将墙上的一道细长经幡扯下来?,又胡乱地缠在他发冠银簪之上固定?,后?又挽了个结挂在了飞檐上,已?经查问过,经幡的确是佛堂内的无疑,而凶手打结打的十分粗糙,似乎十分惊慌害怕,但?即便如此,屋子里并?无他留下的脚印、指印等痕迹……”
天气严寒,地衣和毡探沁了茶水与血迹,被泡的发胀之后?又冻成了硬块,姜离避开血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西窗之前,窗户没有?了铁销,此刻一拉便开,刺骨的寒风汹涌而来?,直令姜离呼吸一窒,她定?了定?神往外看去,先在三楼屋檐靠里处发现了几点血迹,再往西南看时?,西南飞檐正下方亦有?血滴。
从窗口到飞檐足有?一丈来?远,若是窗口足够大,武艺高强之人飞荡过去不是难事,可如今怪就怪在窗口只?能容成年之人钻进?钻出,武功再高强之人也需借力之处,可偏偏,窗框房梁窗沿之上毫无人之痕迹……
看着看着,姜离望着窗沿上带血的冰凌微微一愣,再回头一看,又面露恍然?,裴晏见之不对,走过来?道:“想到了什么?”
姜离不甚确定?道:“如今天寒,门窗缝隙结霜是常有?之事,但?那得是在常年温暖的屋子才?易结,可按大人说的,这佛堂每天也就暖和一个时?辰,不至于结冰凌才?对,不过我又想,这里倒了水,还有?血迹,或许也能结。”
她看一眼距离堂门不远处的铜火笼,又退后?两步看墙壁上的血色,那血迹沿着墙壁而下,颜色极淡,已?经快干涸,姜离又觉的有?些奇怪。
裴晏上前来?道:“这血迹应是凶手离开时?在窗口蹭到,亦或是秦图南的头颅滴血滴上,这并?无异常,但?奇怪的是血色淡,且没有?凶手的指痕掌痕,我怀疑案发当日,这窗台之上也结了冰霜,冰霜化后?淡了血色。”
姜离想了想只?觉有?理,目光一转,又往倒地的茶几上看去,茶几半人来?高,其上本铺着明黄桌帷,倒地之后?桌帷也撒落在地,此刻与地衣一样被染的鲜红,她目光一瞟,看到茶几之下飘着几缕靛蓝丝线……
她上前将丝线捡起,“这是何物……”
裴晏道:“是凶手绑缚秦图南头颅的经幡,他大抵撕扯的慌乱,将其中丝线勾了出来?,那经幡我们已?当作证物保存,其上的确有?几处勾丝。”
姜离了然?,又将丝缕放回原处,“血迹最浓郁之地在毡毯南侧,这便是说,秦图南乃是站在蒲团之处遇袭,而后?向着西南一侧倒下,当时?他的脑袋掉在毡毯上……”
姜离更仔细的看,果然?毡毯上除了血迹,还有?几星可疑的皮肉粘连其上,她看了一圈,又走向并?无血迹的北面,北面靠墙放着一排摆放供品的桌柜,里头放着不少香蜡之物,再一转身,姜离看向盖着镂空铜罩的火笼。
火笼之内的炭火基本烧尽,她打开铜罩,拿起火钳拨弄碳灰,看着看着,姜离忽然?轻咦一声,“这是什么——”
裴晏上前来?看,“炭屑?”
灰堆中出现了几星烧焦的木屑,的确像劣等的未烧透的粗炭遗留,但?姜离道:“秦府这样的人家,不会?买劣等的烟炭,这东西更像额外加进?来?的。”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皆是一凛,姜离捻起焦末仔细闻看,拧眉道:“气味儿?有?些怪,不像是木材,但?我一时?也分辨不出。”
她捻的指尖沾满了黑灰,裴晏道:“不着急,你可带回府中琢磨。”
姜离细究片刻仍无头绪,便往四周看去,裴晏拿过半张油纸,姜离将炭末放入其中,正发愁自己?满手黑灰时?,裴晏握着一方雪白的巾帕递了过来?。
姜离一愣看向裴晏,裴晏目色湛然?道:“是干净的。”
姜离当然?知道是干净的,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接过,将指尖黑灰用力地擦在白净净的丝帕上,又看着周围道:“这回的凶手还真难办,若真是武艺不凡的江湖人,这会?儿?只?怕已?经逃了……”
“应该不是江湖人。”
裴晏语气肯定?,不复面对秦柯之时?的语焉不详之感?,姜离豁然?看向他,裴晏便继续道:“不仅不是江湖人,凶手还应当不是外人。”
姜离眸子微瞪,“如何肯定??”
裴晏道:“一来?是窗户上的铁销被提前拿下,除了官家的证词之外,我们已?经查问了府里所有?人,他们说最近四五日窗户改装之后?,连秦图南请来?的江湖护卫也未进?过正堂,秦图南虽然?请了他们保护自己?安危,却并?不信任他们,近日但?凡入过楼里的,都是秦府自己?人,二来?,凶手行凶之后?不留痕迹,想方设法?掩盖踪迹之行,也更像是秦图南身边之人所为,三来?,秦府看似繁盛,但?两日调查下来?,也发现其内有?不少矛盾,尤其是他们父子 之间。”
姜离擦手的动作停了,一副愿闻其详之态。
裴晏道:“秦图南长子秦耘擅做生意,但?自从年中开始,秦图南有?意将西北的茶叶生意分给秦氏嫡系其他两房,那两房未出几个有?用之人,如今还在并?州坐吃山空,为此秦耘在朔北时?便和秦图南生过数次争执;其次子秦桢性烈好武,但?因秦图南厌恶武夫,自小对其极不上心,回长安之后?,秦桢有?意入金吾卫,本来?按秦图南之位,与陛下求个恩典十分简单,可秦图南却不愿秦桢入金吾卫,意思是怕他给秦府丢脸。”
微微一顿,裴晏继续道:“至于秦柯,其人与秦图南一般好色,年纪轻轻便收了数个通房,今年年初时?,秦图南醉酒之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糟蹋了秦柯房中一个丫头,秦柯为此十分气闷,而秦图南酒醒后?,为了秦氏声名,将那丫头以媚上惑主之罪杖毙。”
姜离听得咬牙,“岂有?此等天理?!”
裴晏语声微沉,“朔北是他的地盘,他出任节度使的四年,朔北五州府军政皆归他管辖,自没有?人敢为了一个小丫头万里弹劾他。”
姜离将丝帕紧紧一握,想骂一句“死得其所”,又生生忍了住。
裴晏继续道:“他如今有?五位姨娘在府中,除了有?子嗣的二姨娘与三姨娘,还有?无子的三人,这几人出身低微,依附于他,尚未找到疑似动机。”
说至此,他又道:“但?父子几人虽有?龃龉,都还不至于谋杀亲生父亲,秦图南在世一日,无论是妾室还是几个孩子,都可受其荫蒙,他一死,秦府在长安便没了依仗,只?凭这些尚难肯定?嫌疑,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破解凶手杀人之法?。”
姜离看向他手中油纸包,“我尽力帮大人查明此物是否与案子有?关。”
裴晏将纸包递过去,“有?劳姑娘,我送姑娘下楼。”
时?辰不早,姜离看完了案发地,的确再无留下必要?,便跟在裴晏身后?往楼下行去。
没走几步,姜离想起入府之后?没见过拱卫司之人,便问:“怎么府里一个拱卫司之人也没见到?”
裴晏在前道:“拱卫司仍认为谋害秦图南的是那位沈阁主,这几日,将重点放在了搜查全城上,今日所有?入长安的江湖人士都要?受到盘查和监视。”
此言令姜离心中发紧,她抿了抿唇,到底没再深问,待到了一楼,只?听大门之外传来?几道嘈杂之声,似是九思几个正议论什么。
姜离心生好奇,眼看快到门口,正要?朝外探看,身前的裴晏脚步猛地一顿,又一抬手将她半护半拦了住。
姜离驻足不及,一下撞在裴晏背脊上,正觉裴晏奇怪时?,探身而出的她赫然?瞪大了眸子,只?见正门之外,两个秦府仆从不知怎么牵着两条毛发油光锃亮的猎犬,几乎是瞬间,姜离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姜离猛地躲回裴晏身后?,裴晏喝道:“哪来?的猎犬?速速牵走!”
猎犬绑着锁绳,还套着嘴套,连吠叫都不能,九思几个正在旁细看,听见他的声音,九思回头道:“公子,都套牢着呢,说是秦府二公子养的,此物——”
“速速牵走!”裴晏再度开口,语气亦严厉起来?。
九思心头一跳,连忙摆手,“快快快,牵走牵走……”
怀夕等在不远处,见状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这府里怎么会?有?狗,我们……”
她欲言又止,那拉着狗的秦府仆从还以为是她害怕,忙解释道:“是我们二公子的爱宠,本是要?每日拉出来?溜溜的,但?老爷出事这几日顾不上,今日二公子想起来?了,吩咐我们拉出来?,我们这就拉着,这就拉走……”
几人脚步声远去,怀夕担心地跑到门口,便见姜离身如僵石站在裴晏身边,见她呼吸有?些急促,怀夕轻声道:“姑娘,走远了。”
姜离深吸几口气,强做镇定?辞别,“裴少卿,那我就先告辞了。”
裴晏点头,“好,姑娘慢行。”
姜离快步出门,连九思上来?作别也只?点了点头,怀夕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姑娘没事吧?那秦二公子实在……奴婢想着您有?一会?儿?才?下来?呢。”
姜离边走边叹气,没错,她不怕尸体不怕蛇虫,独独怕狗,只?因幼年流落在外,差点被几条村犬撕咬掉小腿,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得犬只?,雪白娇小的也就罢了,这等烈犬,她看到的那刻掌心便开始溢冷汗。
一路心若擂鼓,直到出秦府上了马车,那窒息之感?方才?淡了些,马车走动起来?时?,怀夕忽然?看向她掌中,“姑娘,这是谁的帕子?”
姜离低头一看,“是裴晏——”
这三字一出,姜离后?知后?觉地想起裴晏适才?在摘星楼门口之行,他走在最前,应是能看到那两条猎犬带着嘴笼牵着绳。
既能看见,便知绝无危险,而那两条烈犬养的极好,外行人瞧见都要?忍不住夸赞,裴晏不夸就算了,还勒令速速牵走。
姜离刚平复的心腔又疾跳起来?。
长安世家并?不兴豢养猎犬,便是五年前,知道她极度怕狗的也只?有?关系亲近的几人,此番她回长安更是未遇过猎犬,既如此,裴晏适才?那几乎本能的动作是在做什么?
姜离屏息拧眉,回长安遇见裴晏后?的一幕幕不断在她眼前浮现,渐渐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见她面色苍白地攥紧丝帕,怀夕也惊了一跳,“怎么了姑娘?不是吓很了吧?”
怀夕担心地握住姜离手腕,却只?听她难以置信地轻喃,“这怎么可能呢……”
第060章 猎犬食人
马车辚辚而?行?, 姜离一颗心?也沉入了谷底。
自她在寿安伯府与?裴晏重逢,她自认并?未露出破绽,时隔五年?,她不仅容貌易改, 就连脾性也与?从前不同, 即便年?岁、医术与?从前的自己相当?, 但只凭这些,又怎可能认出她来?当?年?,她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火场里。
但裴晏, 似乎在很早便有了异样……
新娘屠夫案里主动请她验尸,又将不可外?传之案情坦诚于她,大理寺班房里的霍山黄芽,裴老夫人处的辛辣午膳和香甜透花糍……
此前种种尚能解释为巧合, 但与?今日发乎于本能之举串联起?来,答案便只有一个——裴晏知?道她是谁,且在很早的时候便知?道。
姜离眉头越皱越紧, 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错。
怀夕见她这般凝重, 担心?道:“姑娘, 出了什么事不成?”
姜离深吸口气, 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的确有点儿计划之外?的变故, 还不知?是好是坏。”
怀夕微讶,“和秦大人的案子有关?”
姜离看了一眼掌中丝帕和油皮纸包, “和案子无关,你不必担心?, 至少我现在已经洞悉,正?好, 好好看看他想做什么。”
她言语不详,怀夕不知?姜离说的“他”是谁,只当?她想到了案子的蛛丝马迹,待等回盈月楼,一进门姜离便将那油纸包打了开。
她净了手?,又找来竹镊和柳叶刀,一点一点清理那烧焦的炭末,待将表面烧焦的碳灰刮去,便见其芯子呈棕褐色,“尚未炭化,像何种根茎。”
怀夕在旁帮忙,“可是药材?”
姜离细细嗅闻,但奈何这点儿余末早已被烤干,一时辨不出是何物,待将其他几块炭末也如此清理出来,除了棕褐色木制感外?,性状气味儿无一可辨,姜离又仔细研究片刻,最?终摇头,“烤脆了,辨别不出是何物。”
怀夕道:“会不会是香料?”
时人焚香,确有将香料直接埋入火灰中的,但姜离道:“若是别处或有可能,但在佛堂不会,秦图南对?佛堂极为看重,既点了佛香,便不会再焚别的香料,这东西要么是我想多了,要么便极其关键,可惜我于识药一道还是不够精湛。”
姜离想了想,“明日去药房看看。”-
既存辨药的心?思,第二日一大早,姜离便找来薛泰,往薛府自己的药房而?去。
薛泰不知?她要做什么,边走边道:“府里常见的药材都有,但都不多,是以备不时之需,早几年?府里还有一位常驻的府医,但老太爷过世之后,那位大夫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请辞后回老家去了,这几年?府上有个大病小病的,都是去太医署请金太医。”
药房在薛府西北方向?的库房南侧,占了跨院的一整排厢房,到了房门前,薛泰拿出钥匙开锁,一进门便见满满两面墙的药柜,姜离有些满意,“我想看看府里备了哪些药材,您尽管去忙吧。”
薛泰应好,还是留了个小厮在门口听吩咐。
姜离扫视一圈,从西边的药柜查看,药柜上整整齐齐排布着百多个抽屉,薛泰嘴上虽说只是为了备不时之需,但每个抽屉里装着的药材分量都不少,姜离怀疑秦府发现的异物取自根茎,便专门挑根块茎节类之药对?比。
怀夕在旁帮忙,主仆二人用?一早上对?比了三十多种药材,虽选出了几样疑似之药,却想不明白其间道理。
姜离道:“三七类不可能,参类也不像,附子、枯萝,天葵根、鬼扇,何首乌……都不对?,这里面的药虽也有微毒的,可烧在火里有何用??”
姜离百思不解,怀夕看了一眼还有大半抽屉未打开的东面药柜,道:“那便不是这些,只是咱们把这些看完,只怕得花上一日功夫,秦府那边您还去吗?”
姜离吩咐门口的小厮,“去给门房上的长恭说一声,让他跑一趟秦府,就说今天傍晚时候我再过去——”
小厮连声应是,姜离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又转身去开抽屉。
怀夕在旁道:“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明日便是除夕了,看样子那秦大人的案子年?前是破不了了……”
说着话,她朝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也不知?阁主在何处过年?。”
姜离指尖未停,轻声道:“小师父多半有落脚之地,他来无影去无踪,我如今在薛氏,更?难见他,除非他有事寻来。”
院子里无人,怀夕便又道:“姑娘快过生辰了,刚好阁主在长安,到时候阁主肯定会陪姑娘过生辰的,这几年?阁主从未错过姑娘生辰。”
说至此姜离心?底一暖,又轻声道:“拱卫司的姚璋抓着小师父不放,他能不能留到十五还不一定,且小师父这几年行踪无定,也从不说沈家的旧事,他此番回来除了秦图南之外?,或许还有别的未了之事也说不好。”
怀夕不免愤愤,“阁主虽杀了不少人,但他救的人更?多,当?年?盘龙门被陷害,若非阁主救下?奴婢,奴婢早死在那些恶贼手中,若非姑娘医术高明,奴婢也没?有今日,阁中之人都愿听阁主驱使,可阁主不愿假手于人,奴婢也很无奈。”
说至此,姜离手?下?动作快了些,“不管怎么样,先弄清楚秦图南因何而死。”
药典上记载的药材有四五千种,其中根茎类药材则有一百多种,但这百多之数只是类目,每一类之下?又有分支若干,细算起?来则有数百,若是未被灼烧的药材也就罢了,偏偏那点儿微末性状全无,姜离再博学仔细,此刻也头绪全无。
如此忙碌至酉时,药房桌案上已摆出二三十种药材,但对?比下?来,未无结果,见天色不早,姜离想着已承诺每日看诊,只好先去往秦府。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沉着眉眼一路上都在苦思,待到秦府之外?,她才打起?精神入府。
此刻已是夜幕初临,秦府前院中盏盏丧灯次第而?亮,隔着院墙,姜离只听闷闷的呜咽声随风而?来,今日秦柯不在前院,是程妈妈得了信从内苑迎了出来。
程妈妈见了礼,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又边走边道:“姨娘昨夜又多睡了会儿,白日里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没?再把死啊活的挂在嘴上了,您果真是妙手?回春。”
姜离便问?:“苏姨娘可对?嬷嬷说过心?事了?”
程妈妈迟疑道:“姑娘当?真觉得姨娘有心?事隐瞒?”
姜离道:“她这病乃是长期情志不舒导致,你只说她是从你们夫人故去之后伤心?病倒,但据我所知?,她和你们夫人并?无亲缘,便是至亲过世,也难到此地步,此外?从她脉象来看,她应常有惊妄之状,因此才怀疑她多半有何心?结未解。”
程妈妈叹道:“您说的不错,别说您了,就是老身也奇怪的很呢,夫人虽然和我们姨娘投契,可二人至多算半个知?己,老身当?初也没?想到夫人一走,姨娘也没?了魂儿,她在老爷妾室之中排第五,今年?才三十有三,年?纪轻轻还有大把时光,若是老爷身子康健,便是得个孩子也是有可能的,但自从夫人去后,本就不争宠的她连一点儿讨好老爷的心?思都没?了,时不时还冒出些骇人之言……”
姜离生疑道:“哪般骇人之言?她入府多少年?了?”
程妈妈欲言又止,“入府十二年?了,早年?有过一次身子,可孩子未保住,还留下?了病根,她本就是个淡泊性子,凭着会唱南曲儿,这些年?就算没?孩子,在老爷面前也有两分脸面,至于……”
程妈妈后一问?答得详细,前一问?却有些回避,姜离明白,便道:“嬷嬷若是不方便,不说便是。”
程妈妈苦笑一下?,往前院方向?看一眼,轻声道:“其实……我们姨娘就是为夫人不值,夫人当?年?是节度使家的大小姐,老爷虽也是名门之后,可那时秦氏没?落,老爷中了进士没?多久,也只是吏部一个五品小官,而?夫人那时和别人定过亲,只是她那未婚夫出了意外?,那门亲事便算了,那之后求娶夫人的世家公子不知?多少,但老爷也不知?怎么得了夫人父亲青眼,将夫人娶了进来,后来……您也看到了,我们老爷并?非专情之人,这些年?纳回家里的,养在外?头的不知?有多少,夫人面上风光,可也没?有几天开心?日子。”
姜离这时问?:“秦夫人因何病而?故?”
程妈妈轻叹一声,“是痨病,最?后那几日,日日咳血,府里连下?人都害怕,倒是我们姨娘没?白和夫人相交一场,还去照顾过几日。”
姜离有些动容,“那她便当?真是为了秦夫人而?病了?”
程妈妈点头,“是,也只能这么想了。”
说话间入了内苑,姜离一眼看到摘星楼内亮着灯火,“是何人在楼内?”
程妈妈道:“应该是裴大人。”
姜离眉梢微扬,先往汀兰院去,跟着程妈妈一路入上房进得内室,便见明芳守在苏玉儿床畔,苏玉儿靠着引枕发怔,明芳却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着瞌睡。
程妈妈眉头一竖,“明芳!你这丫头又打瞌睡!都半年?了还学不好——”
明芳骤然惊醒,连忙站起?来往床边缩,程妈妈还想骂,但想着姜离在,只好狠瞪明芳一眼忍了下?来,“姨娘,薛姑娘来了——”
苏玉儿直起?身子问?候,明芳见状连忙道:“奴婢去看药熬好了没?有。”
她说完一路小跑着离开,程妈妈见状还是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姜离落座给苏玉儿诊脉,好奇道:“这丫头来了半年??那从前的丫头呢?”
程妈妈叹了口气,“从前的丫头叫春芳,今年?六月底出意外?过世了。”
姜离正?给苏玉儿问?脉,此言一出,她明显感觉到苏玉儿手?腕一颤,她看苏玉儿一眼,又问?道:“哪般意外?过世?”
程妈妈叹道:“在朔北府里,掉进井里淹死了。”
姜离起?疑,“好端端怎么会掉进井里?”
程妈妈道:“我们也不知?道,就有天晚上,发现她没?回屋子睡觉,找了一圈没?找到,第二天一大早发现她的尸体在后院井里,井边有她常用?的木盆,当?时怀疑夏末天气太热了,她半夜去打凉水一不留神掉进去了。”
姜离看看程妈妈,再看看苏玉儿,便见苏玉儿面色苍白地垂着脑袋,程妈妈无奈道:“春芳也伺候姨娘五六年?了,她过世没?几天,夫人也走了,姨娘这病啊,春芳的意外?也有几分缘故,没?法子,姨娘是个重感情的。”
亲近之人接连过世,的确打击极大,但姜离看着苏玉儿神色,心?底却泛起?几分古怪,她请完了脉,道:“今日不必施针,但要给姨娘换两味药,姨娘若喜欢香,还可在屋里点一点儿沉香安神。”
苏玉儿低低应是,姜离命程妈妈取来纸笔重新写方子,待写好方子,见外?头天色已经黑透,姜离又叮嘱几句方起?身告辞,“明日除夕后日初一,我不一定能来看诊,姨娘先按方子用?药,切勿忧思。”
程妈妈连连应是,“大过年?的,不敢劳烦姑娘,老身提前给您磕头。”
话音落下?,程妈妈竟当?真跪地磕头,姜离忙将她扶起?,“嬷嬷万莫如此,好生照顾苏姨娘便是。”
待出了汀兰院,便见远处的摘星楼内仍亮着灯火,怀夕轻声问?道:“可要去给裴大人打个招呼?”
姜离摇头,“还未有进展,倒也不必多此一见。”
她话音落下?,不远处的石桥对?面传来几道低吼——
“回来这么多日了!连个狗园子都改不出来?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我那些宝贝连日挤在一处,你们可知?它们多金贵?!”
说着又冷笑一声,“你们一个个都见钱眼开是吧?!父亲刚过世,你们便都翻天了,以后这秦氏还不知?谁当?家呢……”
姜离听得挑眉,执灯的程妈妈却脚步一顿,低声道:“姑娘,是我们二公子,他从朔北带了七八条猎犬回来,十分宠爱,只是长安的府邸不比朔北大,那些猎犬如今还都挤在二公子的屋子里,说要把后园一块荒地开出来盖个狗园,可一回来先是老爷要改摘星楼,摘星楼还没?改完老爷又出了事,下?人们哪里顾得上那些狗啊?”
怀夕听得咂舌,“狗挤在你们二公子屋子里?”
程妈妈点头,“是啊,本来有马厩可用?,但二公子舍不得,您是不知?道,那些猎犬吃的比我们还好,每日都以上好的鲜肉为食,还得是现做的,光照顾狗饮食的都有三人,二公子在朔北喜欢带着狗出去打猎,回了长安还没?去过,再加上老爷出了事,这几日他身边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的。”
姜离想到了叫章平的小厮,她抬步往石桥走,上石桥没?几步,便见对?面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公子,正?拿着鞭子往身边两个粗布仆从身上抽去。
他生得一双细长眉眼,边打边道:“什么杂草难除?什么人手?不足?!爷再给你们两天功夫,若还是盖不起?来,爷拿你们去喂狗——”
两个管事呐呐应是,秦桢没?好气的啐一口,将鞭子扔给身边小厮,大步朝前院走去,“今夜该爷守夜,去给爷泡一壶参茶来!”
姜离看着秦桢的背影蹙起?眉头,程妈妈赔笑道:“姑娘见笑了,二公子的脾气爆,动不动就动手?……连老爷也管不住。”
姜离问?:“他与?秦大人父子关系可好?”
程妈妈对?姜离多有感激,便直言道:“不算好,府里老爷虽然最?宠爱三公子,可大公子也不差,即便不能入仕,但他会做生意,手?里有钱不说,为人处世上也极得人心?,这么一比便是二公子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他此前想要大公子手?里的生意,老爷知?道他花钱如流水便未准,他想去金吾卫,老爷也未准……”
这与?裴晏调查的相差无几,但即便父子交恶,也远远不到杀人的地步,姜离摇了摇头,径直出府上了马车-
回盈月楼已是酉时过半,夜色已深,但因除夕将至,整个薛府灯笼高挂,一片喜庆吉祥,姜离从二楼轩窗望出去,一时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时辰虽不早,她还是自医箱中翻出药典细看,她此番带的医书并?不多,这份药典也不齐全,此刻翻看不过是尽力为之,并?未报太大希望。
怀夕沏了茶在旁陪着,姜离看的认真,她却等的有些无趣,某一刻起?,她也歪在榻边打起?瞌睡……
正?昏昏沉沉之际,忽听到“啪”的一声轻响,直令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定睛一看,便见姜离神容振奋,那一声响动,正?是她用?右手?轻捶了桌面。
怀夕忙道:“姑娘想到了?!”
姜离目光明灿道:“如果没?有猜错,是贯众!”
怀夕眉头紧拧,“贯众?是奴婢记性不好吗?怎想不起?来是何物?”
姜离语速疾快道:“贯众是一种鳞毛蕨草,其根茎叶柄皆可入药,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效,可用?于风热伤寒,温热癍疹,还可用?于吐血咳血、衄血便血之疾,但此物也有毒性,可用?于杀虫,裴晏在佛堂地衣之中发现了死去的衣蛾,或许便是此药之效,除此之外?,此药还可制炭——”
怀夕一惊,“制炭?”
姜离点头,“取干净贯众片置锅内,不加任何辅料清炒,炒至焦黑色之后喷洒清水放凉,这贯众炭本是入药的,但贯众无论如何入药,都要控制剂量,一旦超过剂量,便会使人头晕目眩,甚至呕吐腹泻,且贯众炭表面看来,和普通的炭碎并?无区别,只有将其掰开,才能看到其内棕褐色的芯子,因此,如果凶手?将贯众炭和其他银丝炭一起?放入火笼之中燃烧,只要放的量足够多,便能起?到下?毒的作用?。”
怀夕也振奋起?来,“对?!下?毒!凶手?正?是要下?毒!那位秦大人若是迷迷糊糊遇害,自是连喊叫都不能,凶手?正?是此意,姑娘好厉害,竟真让姑娘找到了——”
姜离合上药典,“这药典上并?无贯众记载,我是看到其上记载着苍术炭的用?法,忽然想到可制炭的药材不多,但其中有一味贯众。”
终于确定了异物为何,姜离也松了口气,见时辰已至四更?,她伸个懒腰道:“好了,安歇吧,明日将结果送去秦府便可。”-
翌日晨起?正?是大年?三十,府里下?人忙得脚不沾地,不仅要将各处装点的热闹喜气,还要为下?午的宗祠祭拜和晚间的年?宴做准备。
姜离梳洗更?衣后,先让长恭往秦府跑一趟,自己则按规矩往正?院给薛琦请安。
到了正?院,薛琦还未至,薛泰带着几个小厮,正?在给厅门外?的两个大红灯笼里装灯芯,那灯笼极大,一个小厮架起?梯子爬到屋檐下?,另有个小厮在地上扶着灯笼,但因灯笼太深,灯笼口又小,小厮从下?不便,从上也不好伸手?,眼看他费力地从上往内添灯油,也不知?怎么,那地上的小厮忽然“哎哟”痛叫起?来。
姜离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便见是灯笼里一截未清理干净的竹篾掉了下?来,正?正?好落在小厮眼睛上。
小厮捂着眼睛痛呼,薛泰忙上前查看,见只是眼眶发红方松了口气,又看着那尖利篾片心?有余悸道:“无大碍,幸而?不是竹尖戳下?来,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姜离本也要上前看看,尚未走近便听到此言,她脚步猝然一顿,她眉头拧起?,死死盯着大红灯笼,片刻之后,她豁然转身,“走,去秦府!”
薛琦正?从内院出来,见她如此只来得及大喊,“泠儿你要去哪——”
长恭尚未回来,姜离令门房其他人驾车,直朝着秦府狂奔,怀夕见她面色凛然,眼底也幽明不定,忍不住问?:“姑娘,您发现了什么?”
姜离定定道:“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但有些关节还想不透……”
怀夕自不明白,但见姜离一副苦思之状,也不敢打扰,待马车到秦府之前,姜离一跃而?下?,入府门后,径直往摘星楼的方向?疾行?,“裴大人在吗?”
秦府小厮早认得她,一边带路一边道:“在的在的,刚来没?一会儿。”
姜离脚步如飞,待入内苑,却见裴晏带着九思几人,正?从摘星楼内出来,长恭也跟在一旁,姜离连忙出声,“裴少卿——”
裴晏万万没?想到她此时出现,“长恭已经把消息带到了,你怎么来了?”
姜离气喘吁吁地到他跟前,“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
裴晏意外?道:“你查出那药炭有毒,我也有了猜测,并?且这秦府库房之中刚好有这味药,且五日之前,还有人去库房里取过此药——”
姜离忙问?,“是谁?”
“是秦桢——”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一愣,“怎么会是他,他的动机不够……”
裴晏道:“他虽取了药炭,但尚不确定有何用?途,适才我已命管家秦铭去请秦桢过来问?话,但人去了一刻钟也没?消息,我正?要带人寻他,顺道搜屋。”
姜离正?想说同去,目光却忽然往裴晏身后看去,裴晏回头,便见秦铭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急奔出来,“裴大人!我们二公子出事了!”
裴晏面色一变,“何事?”
秦铭吓狠了,还未到跟前便跌滚在地,他一边干呕一边道:“二、二公子被他那七八条爱犬咬死了,那些狗还啃了他的肉,四肢见骨,脸也啃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