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1章 皮草、雪地镜和爬犁子
虽然健壮如牛, 几乎和黑大汉一样力大无穷,身强体壮,皮实得就像是人形牲口, 但性格却也蛮横粗野,尤其是见了酒就不要命……在开原住了两三日下来, 周老七的地缘知识增加了不少, 对于各番族,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罗刹人了。至于其余鄂伦春、鄂温克、索伦等族群, 甚至包括了传说中吃生肉,住在冰天雪地里的因纽特人,以及被视为是虾夷地那个大岛土著的虾夷人,周老七从描述中得到的初步印象是:其实他们和女金人都是一个人种,估计就是散在广袤的北地里, 各自繁衍生息,因地制宜地发展出了一些不同的风俗, 现在才归出了好几个族群而已。
人种一样, 长相就相似,而且——不能不承认的是, 各族群之间也会有一些普遍的特点, 比如说女金人, 包括鄂伦春人, 虽然是番族,而且按鄂伦春人生活区域和敏朝的距离来说, 完全是生番蛮族了,但可以感觉到他们并不愚笨,反而都给人以有心计,能算计的感觉——这种形容词并非是负面的, 相反对于统治者来说,肯定要比罗刹人来得好,一样都是能输出劳力的工人,一个知道什么样的事情对他好,虽然也会耍心眼偷懒,但总是可以去管理的,另一个,你说啥都听不懂,只想着喝酒,喝完酒就变成辽东人熊了,这样的工人,一般的东家谁敢用?力气再大肯定都是不成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罗刹人真不算什么好邻居,周老七还想着让卫拉特鞑靼到虾夷地来种田做活呢,见识到了罗刹人好酒、好斗的程度之后,却是不敢兴起这个念头。虾夷地建城未久,规矩不全,可是不敢贸然引进这样的一股势力,他认为罗刹人都不适合留在辽东,就算要让他们做活,也要引入到云县去,让他们和家乡远远地隔开,这样,到了南方,没有御寒的借口,他们就不能喝那么多酒了,就好控制;
其二,离开家乡,隔了那么远,他们就可以老实地作为番族,消化融入到华夏百族之中,否则,虾夷地本来就在北面,罗刹人也久有意于这片土地,都开始尝试在苦叶岛附近派兵巡逻了,把他们带过来久住,到时候局势一个不好,人家顺势把奴儿干都司咬下一大口来,宣布这全都是自己的领地,那该怎么办?再要去讨回来,那就真的是边境战争了。周老七认为,不论是通古斯建新的女金人,还是虾夷地的城建队,最好还是不要没事找事,给自己惹来这样的麻烦。
对艾黑子来说,去南边探亲一趟,再回来的时候,罗刹人在开原的踪迹都频密起来了,也让他更加担心建新的处境,这几日他频频和周老七讨论罗刹问题——很显然,这个族群是卫拉特女金/鞑靼,通古斯女金、虾夷地新城都要共同面对的一个对手,周老七也是在此时才非常生动地感受到‘地球是圆的’,因为在多日的讨论中,他意识到,罗刹国当然也很大,但并没有描述中的那么大——
从地图来看,这三个地方都要面对一个敌手,罗刹国的疆域岂不是漫无边际了?这么大的国土他们能管的过来吗?但,这是因为把地图给摊开了,平面化了,倘若把地图蒙在一个球形上就会发觉,因为球形越到上面径越短,所以罗刹国的疆域这样看,虽然仍大,但又比之前想象得要小得多了,还算是可以理解的疆土范围。而且,从这点很容易地就能想到——从通古斯去卫拉特,如果不考虑气候和道路条件,其实反而是从北方绕路会更快的,因为是在一个球形上走,两点间并不是直线最短,反而是弧线的路途要更短一些。
当然,这种考量就非常理想化了,除非人能飞起来,否则,怎么走受到的最大制约那还是路,这也是他们非得在狮子口上岸转陆路的原因。反而在下雪之后,路要更好走一点,听说本来从开原出去,道路就很崎岖了,也比较窄,下了雪这反而不是问题了,等上四五天,看着雪冻瓷实了,并没有回温融化的现象,一行人便开始着手换马:用爬犁子一般都要老马,因为老马顺服懂事,能明白驭者的意思,也习惯于爬犁子的复杂绳套,而年轻马匹虽然力气大一些,但心浮气躁,容易惊,在冰雪上行走更是烦躁,一不当心很容易就会出事。
换上老马之后,再就是要逐个检查爬犁的榫卯是否牢靠,牛皮带是否还有足够的柔韧度来捆扎一些要害的榫卯关节,会不会在过往的一年中,因为疏于保养而变得硬脆。这是很要紧的,倘若爬犁子在半路散架了修不好,那货物就得分着装,甚至要抛弃一些辎重,等来年再回来取。
这方面的功夫就花了大概六七天,等到货物全都换装好了,余下来的马车也在开原卖掉,这时候第一场雪也停了下来,天色总算放晴了,但却变得更冷,四面八方全都是银装素裹,没有丝毫的异色——这第一场雪就下了四天四夜,直接把整个辽东全都上了冻,即便是在开原这样的北方,今年也算是冷得很早的了。
天气冷了下来,但又还不算到大冷,雪一停,大家反而比之前还要更加活跃,忙着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来做猫冬前最后的准备,周老七也忙活着再给自己置办一点过冬的东西,他从酒馆老板娘那里受教不少,那也是南边来的新移民,自然知道南方人该怎么对付北方的冬天,周老七在她那里吃了两顿莲藕炖排骨,首先学到了一点:莲藕可以制成盐水罐头,甚至不需要罐装,只要有盐水时常更换,可以保鲜半年以上,其次就是他作为一个南方人准备的衣服还是太少,太太少了,只有棉服是绝对不够过冬的,他必须得去买一身皮袄、皮帽甚至是皮手桶才行。
这的确是超出了周老七的认识,毕竟在南方,因为棉花本身价格也不便宜,好棉袄的价格几乎连都赶得上皮货了,从价格来说,似乎这两样东西的御寒力度在南方人看来差别是不大的,在叙州很少见到富户穿大皮袄子。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货物可以选购了,到了云县,更不必说了,周老七到离开的时候大家还在穿短袖短裤呢!皮草在云县压根就没有什么销路,从叙州到云县,南方人吃羊肉都是连皮吃的,这一点在北方人中往往引起惊诧。
在开原这里,皮草就是很常见的商品了,深秋穿棉袄,小寒穿羊皮,到了大寒时节就看家底了,辽东普遍以貂皮为贵,一身贵重的貂皮裘是可以引来女金贝勒争风吃醋的,貂皮也是保暖的上品,轻便、暖和,而且还防水。鞑靼人则看重狐皮中颜色纯正的,这两种皮毛在开原的货色都不是很齐全,而且价格特别昂贵,据说好货都是送去京城卖的,本地百姓这个季节穿羊皮袄,更冷了就五花八门了,什么狼皮、狗皮都有,杂色狐狸皮已经算是富户的穿着了,貂皮根本不敢奢望,再往上更稀有更难以捕捉的灰鼠皮,更是连谈都不会谈起来。
实际上,对于有一定经济能力的人来讲,狼皮适合做褥子,且因为较为沉重压身,硬要做成袄子,也只适合在隆冬腊月,深夜时分最冷的时候出门挡风用,旅行时穿狼皮袄是不实用的。周老七经指点买了一领狼皮褥子,一身羊皮袄子,一身杂色狐狸皮的袄子,勇毅图鲁送给他一顶旱獭毛的帽子和围脖,就这样凑齐了一身过冬的衣服,这也差不多够了,一般北地百姓过冬也就一两件皮袄,谁也没有天天换的。就这样他花了十两银子——主要就贵在狐狸皮袄子上。
除此之外,还又买了一身毛衣裤,买了带毛鞋垫子,还储备了大量的乌拉草,这是女金人最推崇的辽东宝草,垫在鞋里非常轻暖,可以隔绝地下的冷气往上钻,因此他又买了一双大码的棉鞋,一来二去,银囊大空,行李又厚实了不少——最后犹豫再三,还是又花了一笔钱,买了一副茶色玻璃镜,这个是两个镜片缝在绒里布条上,给人绑在脑后用的,不像是买地的眼镜,这个玻璃镜没有度数,主要是用来在雪地上行走,防止眼睛被阳光刺伤的,这有一种特别的名词叫做‘雪盲’。周老七虽然完全不知道有没有必要,但这时候已经买得麻木了,既然老板娘要他买,他也就浑浑噩噩跟着掏钱就是了。
如此,等到一行人再次从开原出发的时候,周老七简直可以说是在北方过冬的老手了,装备比几个番族还要齐全,勇毅图鲁他们没买玻璃镜,认为这东西贵而且容易坏,他们还是用鞑靼人的老办法:用黑马尾做的眼罩,或者用骨头磨出一条缝来,罩在眼睛上方。这些眼罩即便是摔了也不有损害,比起来玻璃镜无疑就要脆弱得多了。
周老七被他们一说,也不由得暗自怀疑起来,认为自己可能是遭了骗了——这么说倒也不太确切,大概总有些东西是没有买得最划算的,但此时懊恼也来不及了。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至少雪地镜视野比较开阔,真摔了,那就摔了再说罢!
就这样,连着准备了近十天的功夫,一切才总算是停当了,队伍在开原补充了一批肉干、奶皮子,买了大量的牛油红糖炒面:这牛油是川蜀老家来的,红糖是占城来的,只有面粉是本地的产物,可即便如此,借助水运,炒面的价格也还真不算贵。得益于此,队伍的食物储备是很丰厚的,人员也多,出发时浩浩荡荡,十几个爬犁子连在一起,人马都带着眼罩,看着形象还颇有些怪异,路人却都指指点点,对他们赞许地点着头。
周老七见此,心中也若有所悟:在他来讲,总觉得好像北人会没那么雷厉风行,多是慢性子,不像是南人,尤其是云县那里的南人,想到什么起身就做,北人遇事,不疾不徐,好像总喜欢再等等,这种不着急有时候就让人很难受,现在看来,大概是和天候也有很大的关系。在北方冬天,出门做什么都要深思熟虑才好,因为实在是禁不起失误,可能一个小疏漏就会造成重大损失甚至送命,因此,宁可缓一下,也要在事前做好完全的准备。但在南面就不一样了,开始得快是最要紧的,就算有什么疏忽,途中补上甚至是返回来取都是轻轻松松的,因此对南面来说,坐言起行的行动力似乎就更重要一些了。
至少,在旅行上,这其中的差别是显然的,冬日的北方,大地冰封,途中真是一点补给都没有,不像是南面丛林,空手出门都可以,完全可以就地补给,住户也比北方要稠密得多,一般来说,两个村庄之间隔的也就是一日的脚程。辽东这里,开原再经过四五个村庄,就要做好在野外露宿的打算了,到下一个村庄至少都是两三日的功夫——
至此,他们也是离开了原本数百年前就有汉人居住,有农耕基础的开化地区,进入了原本就属于女金游牧的森林丘陵地带,这里农庄和农庄之间有时候能隔着一座山,爬犁子的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不再是原本在平原上的风驰电掣了,行程开始变得更为艰苦,有时在上坡路段,乘客们还要下爬犁子,帮着马匹一起推拉,不过,毕竟是在雪地里,爬犁子已经比乘车要好走多了,倘若是在夏日雨季,道路泥泞时来行走,就只能是用驼马,车辆行进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和之前比,这一日他们只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且要比之前更加提心吊胆,因为进了山林之后,就要开始防备猛兽了:虎、狼,人熊,这都是辽东大地上真实生活的猛兽,而且难保冬日缺粮,不会打队伍的主意,进了山林之后,队伍里就分出两人来,在前头探路,艾黑子也时不时到前头去转悠一圈,主要是找有没有猛兽的爪印和粪便,倘有,那就不能在这一带停留过夜。
还好,毕竟这才是入冬第一场雪,猛兽们大概还在山林深处,还不至于缺粮到进浅林子来觅食,人们只是发现了一些梅花鹿的蹄印,凌乱地往山林深处而去,于是众人这才放心下来,在避风的山坳里驻扎,艾黑子笑对周老七道,“老七兄弟,今日我们也来尝个新鲜——也是和因纽特人学来的,雪屋过夜,咱们来试试看到底暖和不暖和,如何?”
第922章 雪夜孤客
暖和不暖和都好, 只要能挡风,周老七认为这就是好的,他现在算是领教到了北面的冬天, 知道了从芯子里被冻透的感觉,更是明白为什么买地在辽东也不禁酒了——如今他已经是买地的吏目了,按道理来说, 是应该跟着买地的风气看齐, 轻易不饮酒的,但这会儿要给他一壶酒, 周老七高低也得喝几口, 一般的热水他觉得都不足够了,得要个什么东西在身子里架一把火, 从内里烧出来,感觉才能暖和得过来。
冷是真冷呀!就算全副武装,穿上了皮袄,浑身上下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却也还是能感受到四肢在逐渐变冷,从温热变得冰凉,再后来传来一阵阵麻麻的刺痛,不论是在马上还是在爬犁子上,都是一样的, 必须要时不时地下地走走,让全身都活动起来, 才能避免这种刺痛的加剧, 如果稍微耽搁一下,那不消说了,下地走路的时候都觉得关节僵硬, 有点儿蹒跚,随时容易摔倒呢。
这也就难怪玻璃的雪地镜,在辽东流行不起来了,那些真的在外久走需要用得到的人,却恰恰是不愿意花大价钱去买这样脆弱的物件的,在雪地里摔跤那是常事——倘若没有雪地镜的顾虑,其实就摔一跤也没什么,大家都穿得厚实,跌不疼的,只是不容易爬起来罢了。
即便这样艰苦,这也还不算是最冷的天气了,只能算是刚刚开始入冬罢了,还可以在野外活动行猎,如果是在从前,不论是边军还是建州人,也都还会把这段时间视为是开展军事活动的时候,要到了真正的隆冬腊月,大家才会默契地收回在外的守军、探子,大家一起老实猫冬,周老七现在算是明白其中缘故了,就这会儿他已经觉得不能在室外呆太久了,真到了最冷的时候,海面都上冻的话,那感觉常识上,大家都知道这就不是个能开战的条件。
“雪屋,怎么建?要我帮忙不?”
下来活动之后,能够上马上爬犁子坐上一个多小时才再冷透,这样的天气在艾黑子他们看来就还算是挺怡人的,因此,他们很有闲兴,甚至还有兴致倒腾学来的新鲜东西,听到周老七从颤抖牙关里蹦出的回话,这些北方汉子们相视一笑,勇毅图鲁拍了一下周老七的肩膀,差点没把他带倒,“你来跟着一起支帐篷吧!快入夜了,天气越来越冷,人不能傻站着,傻站着就真冻透了。”
这话是有道理的,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哪怕是艾黑子等人也没闲着,都在忙活,队伍默契地分了工:有人去林子里找寻猎物,“逮几只鸟也行,看下能不能抓到飞龙吧!”
有的则是去收集柴火,这在辽东不算难的,此处松树很多,光是松果就是很好的燃料。还有些人去管马——马儿是钻不进雪屋的,也不需要,这些都是世代在辽东养育的良马,早就适应了本地的气候,到了冬天,它们就会长出一层细密的绒毛,非常保暖。
再加上白日里一直在活动,并不怕冷,就是到了晚上,要给它们穿上马衣,再领到背风的地方,化开了雪,让他们喝点微微温热的水,喂一点糖稀、舔盐,加足了干草,再把防雪盲的马用眼罩解下来收好就行了。这眼罩可不能丢,要不然马过几年眼睛就瞎了,它们也是受到雪盲影响很大的牲口。有些屯子里拉磨的马就是瞎子——所以说,拉爬犁子的马都必须是老马,或者有老马带着,因为爬犁子都是在冬天用的,必须上眼罩,而只有老马才知道这是为了保护它们,也能习惯在很有限的视野里往前跑,这要是小马,套上眼罩之后就很容易惊,再要套爬犁子的绳套,那就更是惶恐不安了。
这活说来简单,但架不住马匹多呀,也能把人忙得浑身大汗,甚至把棉衣解开敞着怀,周老七也是发现,这北方的冷,最冷的其实是风,一旦到了避风的地方,再干上一会活儿,那就觉得打从身子里暖和起来了,那热气被皮袄捂着,还真容易闷出一身的细汗,感觉和僵坐在爬犁子上迎风前行,感觉能差了有十几二十度!要不把皮袄解开,让这股子热气散出去,感觉这汗都淌不完了!
喂马的在马营地和货物这里穿梭着,来回运草料和马衣,热得头顶冒白烟了,他们铲雪做墙的也是如此,按照艾黑子的说法,因纽特人的雪屋正经是能住好几个月的,因此制作还颇为费事呢,要把雪块压实了做雪砖,他们这样只是过一夜而已,就不必那么讲究了,只是就近找了个积雪深的洼地,在侧面挖出一个口子来,把雪全往当风那面培实了,再把马营地设在另一面,货物设在第三面,这样加上背靠的山坡,四面都有东西挡风,马营地那里还能感受到一点牲畜挤在一块的热气传来,虽然不可避免的也有马味,但不可否认,营地里一下就暖和起来了。
这还不算完,还有上头呢,这就是鞑靼人的擅长了,他们是善于支帐篷的,把厚实的帆布张开,撑成一个平顶,四角用雪压实,帐子顶也爬到缓坡上,用雪堆在上面,等于是在雪窝子里撑起了一个顶来,再放下毡布做门帘,左右是雪墙,里面再铺上毡布做底,坐在里头,不一会就暖和起来,感觉必须宽外袍了,大家体会了一下都很满意,甚至有人认为这样就不用在帐篷里烧炉子了,晚上大家合衣睡下,袄子一半垫一半盖,彼此挨靠着应该也够暖和。如果不够,还有水囊呢——睡觉前烧热的水给大家都灌一囊,抱着睡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正好是温热的,可以洗漱饮用,岂不便宜?
“真没想到,这雪屋还真挺暖和的!”
进屋归来的女金汉子们,也纷纷诧异地说道起来了,“这就像是雪做的地窝子——不过因纽特人哪来这么大的一张布做顶?”
“他们都是凿雪砖的,就是因为没布,在屋里有时候还挂些兽皮,二叔他们往北面去的时候亲眼见到过,”艾黑子说,“所以雪屋必须都是圆顶,就和一口锅倒扣着似的,还有往下凿地的,真就是雪做的地窝子,不过,他们更狠的是用雪来做床呢!就铺个干草,再放个皮口袋,大家都脱光了钻进去,一家人一起取暖,说是有时候夜里还热得出汗!就睡在雪床上!”
大家都啧啧称奇,感慨于因纽特人生活环境的艰苦,“他们那里恐怕是没有什么树木的,除了冰雪以外,什么东西都不多!”
因为木头少,所以造不了房子,也不可能烧柴取暖,都是用的兽油点灯,周老七听艾黑子说着北面的见闻,听得非常入神,几乎是本能地盘算着和因纽特人有什么生意可做——他预料着买活军的布料在因纽特人里也会大受欢迎,毕竟这东西在辽东就是无往不利的商品,对这里的番族来说,布料要比什么都更贵重,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少有能织布的作物了,甚至对一些女金、鄂伦春血裔来说,针线也都是昂贵的东西,他们虽然也使用少量的铁器,但工艺水平很低,自己是造不出好的钢针来的。
“也不知道他们平时都吃什么!”
“吃生肉,穿皮草呗,汉人的茹毛饮血说的就是他们了……但他们倒还好,很老实,也很害臊,不怎么野蛮,不像是罗刹蛮子一般,对人蛮友好的!我们那次去,大家还交换了一点东西,我们送了一些盐和糖,他们回送了不少皮毛给我……”
说话间,火升起来了,松果被不断投入火种,旺着火势,也给这个小小的宿营地带来了强烈的温暖,人们抱着腿,在火堆边上围坐着,盼望着火上架着的两口大锅快些沸腾起来:锅里装的是河冰,还有从树枝上收集下来的干净雪,这就算是澄清过的水源了,火堆边上,几条肥鱼在空气中鼓着腮帮子,刚才去捕猎物的汉子们,当然抓不到飞龙——鸟是醒觉的,这么一帮人的动静早就惊走了,但只要找到河流,抓鱼很容易。
冬天河水表层上冻,只要稍微打开一个洞,鱼就会群聚过来呼吸,这时候拿手抄网都行,一网下去就是鱼,再加上这里本来就是野地,那河大概几乎是没人去捕过鱼,更不必说,全都又肥又大,一看就知道有年岁了。鞑靼人其实没有吃鱼的习惯,但这会儿也是满脸新鲜地看着艾黑子的手下在料理,指点着说道,“这个,上次经过这里我吃过一样的鱼,这个好吃,肉嫩……”
“嘎牙子这是,吊汤最好了,那是牛尾巴,酱炖了好吃,可做着不方便,也一起炖汤吧!”
一个锅烧鱼汤,再一个锅也不单烧热水,糖倒了一袋子进去,老姜切片,也放进去,烧开了一人一大碗,喝下去一样浑身发热,感觉寒气都驱散了,艾黑子道,“行路不敢饮酒,我们到家再喝个痛快,路上多喝点姜汤!汉人说,姜是小人参,过两天到了参园,我们吃人参炖鸡,这几天就喝个姜汤对付一下吧!”
事实上,周老七一直听的说法是萝卜赛人参,没听说老姜赛人参的,不过,这时候他当然不会出言扫兴了,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先痛饮一大碗甜丝丝的姜汤,觉得非常的有味,生平所喝最美味的姜汤,也莫过于此了。又在雪地中,抱着腿盼望着鱼汤烧滚了,往里下挂面吃,勇毅图鲁喝热水喝得高兴,还给大家唱祝酒歌,周老七还忙里偷闲地学点鞑靼土话。
虽然受了一天的苦,今晚还要在雪窝子里露宿,此刻面上是火焰炙烤的热度,背后却是发寒的阴冷,但在欢笑之中,一切不适却似乎烟消云散,只剩下齐声合唱、逸兴湍飞的豪气,还有开拓眼界的兴奋,只觉得天地之大,令人惊叹,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何必以一时得失为念——不知不觉,悄然间却把心中块垒浇平不少了。
“哎!这鱼汤——挺鲜啊!”
“嘿,鲜吧,告诉你为什么,这是加了苏子叶,高丽人最爱吃这个了,还拿苏子叶做小咸菜,我们吃鱼也放点,最能去腥了!”
“反正比烤肉好吃多了!烤肉老半生不熟的,这鱼汤就特别好,撒点咸盐辣椒碎,真开胃,就是刚吃了一碗姜汤,这会又喝汤,感觉今晚得起夜了!”
“那你睡外头去,对了,一会大家都去看一下茅厕啊,在那也留个小火堆,有点亮,不然晚上一出帐篷就怕钻不回来了,这要是还刮起白毛风,喊破嗓子我们帐篷里也听不到的。”
“行,对了,老七兄弟,你还没上过野厕吧,今晚可小心些,我们老辽东冬天出去小解,都是要带个棍子去的,一边尿一边敲,不然就给冻住了——”
“可千万不能迎风啊,迎风全洒身上结冰了,等进屋化了以后那个味儿!”
“吃饭呢吃饭呢!说这些!”
这些不知是真是假,半带了味儿的话语,周老七听着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但他是很乐见在茅厕前烧火的,说实话,今天在半路上,因为天气太冷他就解不出来,如果依着他,最好还支一顶帐篷能挡挡风。而且,现在他有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尽快到一个开原一般的城市去驻扎过冬,冬天出门在外,就因为一个冷当真是处处不便,就连出去上个茅厕都有迷路冻死的风险,这是南方实在难以想见的。周老七现在逐渐习惯了在严寒中行走,但其余的事情他还有得学呢。
喝了热腾腾的紫苏鱼汤,抿着入口即化的肥嫩鱼肉,吃了好几碗挂面,不得不说,虽然天气不能改变,但跟着这帮人行路,舒服还是蛮舒服的。吃完饭,大家分头行动,有人收集了碗筷,拿残雪一擦,碗筷就立刻干干净净了,还有些人则去勘定下风处,在那里烧个小火堆,大家还排了值夜的人手,围着残火堆闲话了一会,也就都昏昏欲睡起来了。
周老七钻到帐篷里,发现帐篷内的确很暖和——脱下皮袄当铺盖,单穿毛衣毛裤的话,真不觉得冷,也并不潮湿,这里的雪很干,就算是外头烤着火堆,也一点没有融化的迹象,隔了毡布、皮袄,地上的寒气一点也感受不到,更是没有受风,竟似乎比冬日在南方家里还要更暖和几分,真叫人啧啧称奇,难以想象其中的道理呢!
皮做的水囊往怀里一抱,热乎乎的更增暖意,他眼睛一闭,不知不觉已是酣然入梦,再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怀中的水囊尚有余温,周老七翻腾了一下,只觉得肚子鼓涨难当,必须立刻解手,当下也只好克服对严寒的恐惧,仔仔细细把衣服都穿好了,从挤挤挨挨的人堆中钻出来,掀帘子出去细声问道,“多会了?去茅厕不?”
这时候正好轮到艾黑子素日常使唤的一个勇士值夜,他正往火堆里添柴火呢,见周老七问,便随手抽了一根柴火出来当做火把,和周老七一起去前方有一点火光的方向,那里就是择定的茅厕地点,别看入夜时走过去路途不远,但这会儿周围一片漆黑,空中阴云密布,走了几步,一转弯,林子把大火堆一遮,还真有点天旋地转,找不见来路的感觉!
这要是胆小一点的,恐怕宁可尿裤子里也不敢起夜,周老七心里也是有些打鼓,一路屏着呼吸,在火光中左顾右盼,就怕在黑洞洞的林子里冒出一双小灯笼来,那就糟糕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还吓唬他呢,说这会儿是最危险的,因为黑瞎子还没冬眠,在四处找吃的,这时候最怕入林子,遇到黑瞎子跑都跑不了!
虽然也知道遇熊的机会不大,但周老七还是第一次夜里进林子,怎能不害怕,往前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好像不敢踏实了似的,稍微有点不对,就是一个机灵,尿意也是更甚——大概他今天运气实在是不好,眼看着前方茅厕就要到了,刚迈出一步,忽觉脚下温软,好像踩到了什么肉上,周老七吓得一蹦三尺高,家乡话都出来了,“仙人板板!这是啥东西!”
“什么,什么?”
女金人也从背后飞快地赶过来了,拿火把一照,也是不可思议地,“这是个人——还活着?啊?”
两人面面相觑,看了看几步外的火堆,再看看这个似乎是昏迷又似乎是熟睡在树根旁的人,周老七把火把按低了一点,“穿的衣服很好啊,那是金线么,刺眼……料子也很贵重的样子——头发是金色的……这是个罗刹蛮子?!”
第923章 罗刹皇族?
这寒冬腊月的, 在开原往阿勒楚喀的路上——甚至距离阿勒楚喀还没有多远呢,居然有这么样一个罗刹蛮子流落在此,看衣着, 还是罗刹贵族?
不得不说,到底是衣裳认人,这样的一身好衣裳, 挽救了这个罗刹人的性命:周老七发现这个人的时候, 他已经发起高烧了,脸烧得通红, 甚至手都已经放在了领口。对于熟悉北方生活的人来说,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征兆,说明此人已经冻得把冷热颠倒了, 用迷信一点的话来说,就是邪魔已经把他给迷惑了,辽东鞑靼这些关外苦寒之地,很多冻死的人都是赤身裸体, 把衣服全部脱光,知道的明白这是生理现象,不知道的,就认为这是最不吉利的死法,是邪魔来收走他的性命了。
如果不是穿着这样华贵的衣服, 还留了一头小卷发,这个罗刹人毫无疑问会被大家当成从矿山往外逃跑的苦役犯, 那么, 他的命运就很不好说了——在这么冷的天里,任何一点善意都是很昂贵的,要付出巨大的成本。大家总不可能为了一个病人, 在这附近停留着坐吃山空吧,要说特意把他送回开原去找医生,或者是把自己都是千方百计才搞到的一点药材用到他身上,就算是圣人,恐怕也没这么大方。
找个林子把他撂进去,让他静静地冻死在里头,不去碰他身上的财物和衣服,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本就是萍水相逢,也不是同族,为什么要救?就算是周老七都反驳不了这样的逻辑,毕竟逃出矿山是个人的选择,一个久居北方的人,能在深秋跑进荒野,那就要做好突然降温的准备。再说这是这人已经病了,倘若他还好着,谁知道野外单对单遇上了,他又会不会为了食物和钱财来对他们动手呢?
不过,就是这样的衣服和发型,引起了女金人和鞑靼人的重视,就算是敌对、冷漠阵营,贵族依然会有些特殊的待遇,勇毅图鲁检查了一下这个人的衣服,也肯定了他的身份。“看到双头老鹰了没有,这个是罗刹国的纹章,这个人的衣服上都带了这个纹章,还是金线绣的,他的身份不低!”
这就要比发型更能佐证此人的身份了,卫拉特鞑靼和罗刹国的接触比辽东这里还要更多一些,大概是因为他们在西边,和公国距离不算太远的缘故。根据两个小台吉说,罗刹人中,当兵的习惯于留短寸发,这和买活军的习惯是相近的,但也不排除有些士兵性格特别,留个小卷发什么的。要确认此人的身份,还是得从他的衣服纹章、材料,以及本人的身体来看:“细皮嫩肉的,手上没有挽弓留下的老茧,这肯定不是罗刹游骑兵,那么,他穿的衣服就属于他自己,而不是亲卫队的制服,这个纹章也就是他自己的,不是他主子的。我分不清他们的国家纹章、皇帝纹章,听说他们皇室的贵族还有通用的纹章,要比我们鞑靼人复杂得多啦!做得也精细!”
“这个看着和欧罗巴那里的东西挺像的。”
这都是在云县生活过的旅人们,大家都接触过不少欧罗巴的商品,尤其是这几年,通过种种渠道来买的欧罗巴人越来越多,其中画匠不少,很多人还专门做话本插图,因此大家对于欧罗巴那边的艺术风格,也不知不觉地熟稔了起来,都认为周老七这话说得不错,“他们本来也都是欧罗巴那里过来的人,和我们鞑靼人不是一族的,差别很大,他们信的也是欧罗巴的神。”
鞑靼人和罗刹人的来往是很频密的,但没有频密到能通彼此语言的程度,怎么处理这个现在正在发烧的罗刹贵族,就成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有人建议把他带着上路,给他一些买地的药物,活下来是他的运气,活不下来的话,把他埋葬好,遗物收敛,捎带回开原去,再找云县上报也行。也有人说不如把他送回开原,那里有医院,这样等他的身子养好了,如果确实是有价值的身份,就可以直接从开原返回狮子口,上船送到云县,会比留在建新方便得多。虽然建新也有传音法螺,可以和买地沟通,但就这个折腾的交通,感觉要有合适机会把人送去,路上还要看管好,又是一摊子事。
当然,这也有个奇货可居的问题,如果这人身份特别值得利用,那留在女金手里或许又会有些潜在的好处。总之,现在大家是舍不得让这人死掉的了,最后还是艾黑子拍了板,“挪出一个爬犁子来,把他送回开原去,给他灌点药,天亮就上路,别耽搁了——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辽东腹地来的,当然也不会一个人走,他跑到我们这里了,他的同伴呢?他的敌人呢?”
大家也沉默下来,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爬犁子上的货物和乘客是一览无遗的,想要把这个人藏住,那不可能,如果真有什么追兵的话,他们这样一支车队,抵御能力也不算太强,当然,如果只有货物,对方是否会动手那还是五五开的事情,或许他们有急事要办,不愿意节外生枝呢?倘若是带了这样一个人,那发生冲突的可能则是十成。
谁也不愿意在这么大冷的天和罗刹蛮子起冲突,就是悍勇的建州贼也承认,“他们力气大,还不怕死,就算有火铳,冬天衣服穿得这么厚,未必能一枪打死,被他们近身就麻烦了。我们坐的还是爬犁子,速度不会比他们骑马快的。”
在这样的天候里,失去货物还好,失去马匹、爬犁子,那几乎就只能等死了。于是大家都很快赞成了艾黑子的决定,并且默默地开了行囊,取出了从买地买来的火铳,女金人一边收拾货物,一边也找空子保养起了自己的弓箭。艾黑子本来想安排周老七跟着爬犁子一起回开原去,却被周老七拒绝了,这点风浪他还能经受得住,“本来就定好的路程,怎能因为一旦担忧就脱队?再说了,我也不是不会使火铳,你们不必担心我拖后腿,带上俺老周,没准关键时刻我还能帮着给一枪呢——别这样看我,我虽在叙州出身,但云县等船的时候也是去练过枪的,到了虾夷地,一样给我发火铳,你们老艾家的,能摸到火铳的时间也没比我长多少吧!”
这话把大家都给说尴尬了,艾黑子和勇毅图鲁都是傻笑——火铳换装,的确对这些骑兵来说也是很新的事情,多说不过是三四年,其实倘若没有买活军的军队爆发出的巨大战斗力,骑兵部队根本也没有这么大的动力来全面换装。主要就是见识了火器在辽东守边发挥的巨大作用,他们才这么追捧火铳,把它当成了战力的一大象征。面对一般的敌人,弓箭还够用,但如果要和或许存在的罗刹骑兵打,就依赖起火铳的杀伤力了。
“这……这不一样,我们马上长大的,火铳上手就能使唤……”
“拉倒吧!”无力的辩驳很快被无情的戳穿了,“你们会保养吗?上过多少节课?统共卖给建新的火铳能有一十把么?留下我还能给你们保养好火铳,再教你们怎么做定装弹药。”
的确,买地对于边番的火器贸易,管控得是很严格的,不但数量严格,形制也很严格,卖过来的都是比较落后的前装火铳,还在用棉纸包裹做定装药,倘若不是因为定装药运输不便,碰撞时容易出事,最好是士兵自制,可能连弹药都想直接从云县运过去,实在是路途遥远,这才只是卖了棉纸和药火,让建新的士兵自己分装,而在这块上,女金人受的培训不会有买地自己吏目充分的,周老七要代表买地去虾夷地,在那样危险的荒城,没点武力自保怎么行?这都是受过培训的,他也学得用心,在这块,也的确有自信能比女金人,至少是这些女金人做得好。
他的自信也为他赢得了继续跟着队伍前行的机会,艾黑子犹豫了一下,很快下了决定,“行!那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周老七心知肚明,艾黑子刚让他回开原,说得好听是担忧他的安危,其实还是更怕他拖累了大家伙。
就这样,第一日开拔出发时,爬犁子少了一架,被草草灌了一些姜汤的罗刹蛮子还在昏睡,便被捆上了爬犁子,上头盖了些草席作为遮蔽,就这样沿着来时的小路,一颠一颠犹如破布袋一样运走了。余下人继续前行赶路,女金人包括两个台吉要比之前更加警醒,今天除了让马匹休息之外,他们几乎不下爬犁子步行,火铳就挂在胸前,骑马的女金人经常往两侧驱马前去勘察。回来时带了不祥的消息,“的确有不少马蹄印……看来他确实不是单人来的。”
由于昨夜刮风的关系,痕迹有所减损,至少罗刹贵族怎么跑到林子里,又怎么找到小火堆的,是否跟了他们一段时间,这都已经不得而知了,只有大片的痕迹不容易磨灭。艾黑子跟着蹄印跑了一段,“他们好像往北方去了,这个人运气不错,他们追错了方向。”
但他的语气里明显带了一点忧虑,“北方……希望他们不要找到老疙瘩山脚下的参园吧,方圆百里地,那是唯一的人烟了,我们今晚本来也预订在参园落脚的。”
队伍的气氛也随之略微沉闷了起来,不过,事已至此,只能走着瞧了,可堪告慰的是,参园藏在山坳里,地点比较隐秘,或许罗刹骑兵轻易也发现不了。周老七这时候很希望自己能随身带着对讲机,不过,他也知道,这几天刮大风,又下雪,信号一定不好,就算通知了总台和开原,又能如何呢?开原的士兵并不多,大概率是不怎么能支援他们的。要联络军队来清扫荒野,寻找罗刹骑兵,估计也得拖到来年开春了。
如果罗刹骑兵真的能在寒冬腊月里出兵的话,这对北地的军事博弈来说,就是个不小的优势。起码现在好像连女金人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分家之后,他们势力大减,充其量只能保住建新周围的土地,要说维持建新到开原这一线的治安,已经没有这么多人手和能量了。周老七一路上都在默默地思考着这突然冒出来的罗刹骑兵,思量着他们的来意,自古以来,通古斯一带都是不毛之地,除了鄂温克人一系的族群在大森林里放牧,几乎很少有成型的文明修筑城市,罗刹人的势力主要还在和卫拉特接壤的西边,罗刹人……这是已经下决心要在远东沿岸安营扎寨了吗?这样的话,苦叶岛是不是也要担心来自北边的使者呢?不过,苦叶岛是岛,不知道罗刹人是否在行造船了……
今天的风已经不算太大了,太阳却十分耀眼,人们带着雪镜,沉默地奔驰在耀眼而洁白的世界中,这一路走得很顺,仅仅是午后就到达了目的地:在山脚下,从已经被白雪覆盖了的荒野中,突然拐一个弯,进入山脚下的密林,再东拐西拐,很快,在密林掩映中,大家看到了山坳里的一个小村落,或者说小庄子:用一根根粗壮的原木修起来的围墙,围墙里大概十几间水泥房,沿着围墙内部还能见到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远远的就能看到围墙里传来的袅袅炊烟,叫人心里一下就安宁了下来。
“看来他们没事!”
见到这样祥和的场景,大家都松了口气,艾黑子策马向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骨哨,用力吹了起来,不一会,围墙上头的小门就被打开了,这个小门大概是设计来取物用的,特别的小巧,头都伸不进去。一个中年人很警惕地从围墙往外看了一眼,艾黑子也下了马,拉下了围脖,笑嘻嘻地说,“马主任,马教授,还认得我不?我是艾黑子啊!怎么今儿您亲自来应门那?”
“是你黑子啊!”
马主任认出来人了,神色顿时也随之放松下来,门后传来了吱吱呀呀的插销活动声,他隔着小门和艾黑子对话,“昨天在林子里生火的是你们吗?今早起来,烟还没散,被我瞧见了,我寻思着这会拿千里眼四处扫扫,看看是哪的动静。可不就看着你们来了么!”
“我们昨天是生火过夜了,您瞧见的烟在哪个方向?西边?南边?那您老眼神可真好……”
“倒像是东边!而且烟挺浓的,好些人都瞧见了,正议论着呢!”
什么,东边?
旅人们的动作也为之一顿,彼此交换起眼神来了。马主任此时已经把门打开,探头望着大家,也觉察出不对来了,“咋,不是你们?那是谁?这大雪天的还跑到野地里撒欢,他们不要命啦?”
“这个还不知道,希望他们别找到这儿来吧……一会儿咱们人齐了再说。”
艾黑子动作停顿了一下,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了,他一边指挥着爬犁队进庄子,一边对周老七说,“来,老七,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马正德马教授,种人参的专家,老疙瘩山参园也是整个辽东,全华夏甚至是全世界第一个人参养植教育基地,别看这庄子小,可夏天的时候过来培训的人,多得要在外头露宿!这也是辽东农业开发的战略重心之一,中草药种植——别看这个庄子小,但要说战略价值,不比开原差多少,日子更是过得比开原更富!你瞧这老些水泥房,如今里头住的可都是专家——”
不必他说,周老七也意识到了这庄园的不凡,一般的村落可没有这么全面的水泥建筑群,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四面张望,马主任失笑着锤了艾黑子一拳,“你这老艾,说这些——”
他们瞧着是十分老友的样子,马主任甚至很快换说起了建州土话,周老七打量了他几眼,私下觉得他长得好像也有点像是鄂伦春人,身后的队伍这时候才刚刚进完,女金人们要返回去关大门时,突然惊叫了起来。
“那边!”
这个女金战士指着林子一角惊叫了起来,吓得说起了母语,但大家没有听不懂的——周老七一路上都随着女金人学建州土话,现在已经能听懂一些粗浅的词语了。“人!人!”
“那里有个人在偷看,头一下缩回去了!”
大家的脸色一下都变了,艾黑子大步赶向墙边,把赶路的人通通推开,“让开,让开——快关门!”
他的脸色挂着寒霜,“都把武器拿出来……勘察地形,做好守城的准备!这帮罗刹人就是野狼,不能把咱们的命运,指望在他们的慈心上!得把他们防住,打痛,才能让他们打消主意!都把你们的火铳拿出来!准备战斗!”
第924章 出乎意料的战斗
“呜呜——呜——”
“铛——铛铛铛!”
号角声、敲钟声、口哨声, 在不大的庄园内刺耳地回响着,还在门口逗留的女金人,不顾货物和马匹, 立刻就从背上解下了武器,四处寻找着木墙两边合适的据守点,而马主任——让周老七刮目相看的是,他倒比一般百姓要镇定得多了,只是短暂的一愣, 接着便马上回过神来, 站在道路中央, 用手放在嘴边充当喇叭, 对不断推门出来,还在穿衣服的村民们发号施令了起来。
“二狗,你带你的小组把他们的爬犁子拖到东门去, 堵住那里的门, 马赶到马厩去!喂上!别再让惊了添乱!”
“老三, 你们回屋抄家伙,有马贼来了, 按我们平时演练的,拿弓箭!老人孩子去地窖——盖子都打开, 不好了再盖上,小心别闷着!”
“女学员力壮的出来帮忙, 力弱的抓紧时间门!烙点干粮出来!再烧点热水,纱布备上,酒精找出来!”
接连几道命令,有条不紊,深得章法, 一下倒是让人震惊下来,感到眼前的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周老七发现,事到临头,最怕的就是慌乱,有了主心骨,整个团体就都立刻行动起来了。马主任的命令被不断重复着向更多人传达,各家院子里都骚动了起来,不断有男人女人捂着厚厚的棉袄跑出屋子,目的明确地向着某处而去。很快,堵在大门口的爬犁子就都被拉走了,周老七寻思片刻,见艾黑子没吩咐到自己,也知道他没有经过战事,不比艾黑子他们默契,强上墙也是添乱,便跟着跑了过去,帮着卸货,把大货包当成门闩,堵住了明显较矮也较薄弱的后门——
这个参园是依山而建的,只是沿着后门有一条小道,通往山间门,因此门肯定比较矮,虽然机会小,但难保罗刹人不会绕路过来,因此有东西堵门,这里就不用分太多人布防了,两个人在这里守着随时报信就行了。
货物有了安置,而且确保记住了都堆叠在这里,他再帮着牵马去马厩,给打了热水来,牵马的庄户进了马厩之后,便把大风帽掀开了——原来是个短发姑娘,安排着他到里屋去舀热水,自己则到井台边上,踩着层层叠叠的坚冰,掀开井台上的稻草垫子,打了一桶还冒着热气的井水上来,周老七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冬天井里的水打上来也会冒白烟的,大概是因为温差太大的缘故。
马厩四周都有稻草毡子,温度比外头更高,这些马儿被领进来之后,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周老七发现这庄子条件的确比外头都好,即便是马倌的房子,屋里也都是火墙,一进屋温暖如春,外套立刻就穿不住了,打盆水出来也是一身大汗,但这时候他也不能说进屋打水是苦差,因为上井台踩冰提水无疑更加危险,很容易打滑,他可不像这个买地姑娘一样,得心应手,就和踩平地一样,井水担子都不抖就从井台上下来了。
“来快喝点吧,过会水就凉了!”
大姑娘一边念叨着一边给马解眼罩,又指示着周老七去后院开了地窖,“扯两捆半干草上来!你们这些马好些天没吃青储了吧?大冷的天肯定都得吃干草,我给加点青储,再拌个豆饼子,它们歇好了攒点力气,一会要不行,那些马贼打进来了,咱们还能上马往外冲出几个,去开原报信!”
倒是不疾不徐,半点都不惊慌,周老七被这姑娘的气魄折服,不由道,“你倒是底气十足!一点也不害怕吗?”
这姑娘大大咧咧地一笑,道,“早都习惯了,打小和俺爹娘都是在庄子里大的,每年秋天都闹匪,匪也要钱粮过冬的不是?就是这参园,开张到现在,满打满算三年,遇过七八次匪贼了,不然干啥把墙建得这么高呢?防熊防虎么?其实虎豹怕人呢,等闲不下山的,还不就是为了防贼?”
没想到辽东这几年还真不太平!周老七一惊,旋即也有几分释然:本来就是四战之地,这几年刚刚从战转和,别的不说,那些藏匿在山林间门的逃兵,若是结为匪队,一般的村庄还真抵挡不住。这么说来,买地的确有派兵在附近扫荡匪窝的必要,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付诸行动了——这会儿还在拿江南呢,真是哪哪都是事儿!人手还真有点不够用的意思!
“那些匪贼都被你们给打跑了么?你们该有人会射箭的吧?”
他暂时不想把罗刹骑兵的事告诉这个心大的姑娘——告诉了也没用,只是徒增担心而已,不如先让她且这般认为好了。如果只是一般的马匪,恐怕还真很难突破这高高的木墙,马匪一般是劫道的多,或者短兵相接,他们冲锋的时候有优势,一旦要冲堡垒,那就不好说了。若是庄园里有使弓箭的好手,冲锋的时候高低能留下几条人命,一般总数也就几十人的马匪,遇到挫折也就会立刻退却了。参园虽然比别处要富裕得多,但皮粗肉厚的,冲不进来,再丢命就不划算了,他们的人手都是死一个少一个,补充不容易。一般来说,马匪威胁到参园这样的地方,也就是收买住户通风报信,等他们出外的时候,绑上一个来勒索赎金的多。
“一般都是围上几个时辰就自己走了,还有些围上了以后开始乞讨的,人家是先礼后兵,他倒好,先兵后礼,反正都给我爹打发了——我爹就是马教授,其实俺们家是种参的,不打仗。就是我爹是野人女金出身,他们老家那里,也没有什么兵不兵的,年纪到了,打起来就得你上,就是战士呗!后来被拽起来送到建州来做战奴,倒也上过几次战场!”
马姑娘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对人也没有什么防心,三言两语就全交底了,周老七听得反而很尴尬,感到有些冤枉——他真没想着套话,就随便一问,这马姑娘怎么就什么都说了?这出身……可算不上多名誉,还是女金人!倒搞得他要不说说自己的叙州人身份,就显得有点不够真诚了。
“那还行,希望这一次也能逢凶化吉吧!咱们是不是该上前头去了?我也会使火铳,得看看能不能帮个手什么的。”
但是,这话也不容易开口,因为马姑娘好像压根没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隐私,周老七就是要回报,恐怕他也会不过意来。他只好把话题岔开,马姑娘听了,果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道,“你会使火铳?真好!我也学过,但我粗笨,准头不好,所以没入选火铳队,我爹老说我缺心眼,要不是伺弄庄稼还算好使,都养不活自己。其实呀,我伺弄庄稼也都是随便弄弄,不知怎么的庄稼自己就长得好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往大门过去,周老七赶紧把围脖带上,遮去了一脸的尴尬,他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马姑娘——缺心眼子似乎太不客气了点,毕竟做事也是有板有眼的,可不得不说,心也的确是太大了一点……
当然了,马姑娘也有马姑娘的优点,那就是情绪异常稳定,别看此刻兵临城下,大门处已经有人不断大呼小叫,报着敌人的数量了,而且也有人说到了敌人的身份——“有个人没捂脸,看着像是罗刹人,眼睛是蓝的!”
“他们骑的马也不是鞑靼马!高大得很,是罗刹人的马!”
看来,和马主任一样,有在辽东生活经验的庄户不少,他们和罗刹人早有接触,对于敌人的形象也并不陌生,周老七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知道是罗刹骑兵来了,还是有些紧张,顾不得搭理马姑娘,大步走到大门边上,想从打开了的传递窗往外看,不过这块簇拥满了人,等候期间门,往后看了一眼,马姑娘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是罗刹人!”
钻在窗口往外看的庄丁,回身又喊了起来,并且把地方让给了周老七,还把千里眼塞在他手里,自己转身急匆匆地去找马主任了,周老七凑近一看,果然,远方林子里影影绰绰,不断有蚂蚁一样的人群钻了出来,看着都是异样的高大,影子也是庞然——这是骑马直接从林子里钻出来的,就这样往墙下凑,他心中默默估量着:大约三十人是有的,林子里还有多少人就不知道了,而且,这些人的马匹很富裕,很多人骑一匹,身边还跟了一匹驼负载的空马,周老七想道,“一人双马,这是急行军才有的配置吧,但急行军为什么会带军旅之外的人呢?或许此刻马匹富裕,是因为原本的主人都死了,只留下那个命大的小白脸逃了出来,他们这是想要斩草除根呢。”
尽管两兵还没有交战,只是互相隔远看着,其实就已经发生了信息上的交换了,周老七心里有了猜测,便对这些骑兵的质素更估计得高了一层——能够火并同伴,且赢下来的,那肯定是精兵了,而且必定是心狠手辣,绝不是一帮充数的杂兵可以比拟的。果然,这帮骑兵真有点飞扬跋扈的味道,见到参园已经发现了他们,把大门关上,又侦察了一会,便逐一跑出林子,稀稀拉拉地排成一排,往参园这里惊天动地地奔驰了过来。
数十马匹同时跑动起来,这动静是惊人的,周老七面色不禁微微一变,这些骑兵身上的罗刹制服,越近越明显,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为首的将官更是只戴了一顶薄军帽,耳朵露在外头也满不在乎,一双眼睛湛蓝,面上一道刀疤横过,显得格外凶悍,就如头狼一般,叫人一看就心中生畏。周老七哆嗦了一下,赶紧把千里眼调开,那帮骑兵也逐渐勒马停了下来,好奇而又贪婪地打量着眼前的庄园,很显然,一如艾黑子所担忧的那样,即便他们是为了找人来的,但见到了富庶的庄园,又怎能不起贪念呢?
“他们停下了,主任!”
“恰好停在弓箭射程外,老手啊主任!他们好像是按女金人用的鞑靼弓射程来的!”
在周老七身后,不断有人汇报着各种细节,他还听到了嗖的放箭声——这是在墙边的弓手试射距呢,那根箭落在了罗刹人前头,还有个十几步的距离,骑兵队微微骚动了起来,马匹移着步子,但很快又被控制住了。
周老七又把千里眼移到了首领面上,他很好奇对方会不会派人出来喊话——不过罗刹土话,参园里有人能听懂吗?倘若他们也不懂鞑靼话和建州话,那就完全无法交流了,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追人追到奴儿干都司腹地,这些罗刹兵也够嚣张的了……
现在,沟通明显是个很大的问题,这根箭对首领来说似乎是个提醒——该做出表态了,他脸上也略带了一些踌躇,反复地上下眺望着参园,大概是在看墙头的弓箭手,还有估量着木墙的强度:如果能解决掉弓箭手,翻墙进入参园的话,贴身肉搏罗刹骑兵肯定有足够的信心。而且,话也说不通,不如就把所有人都杀光了,再好好地把庄园搜查一下,不就能知道自己找的人在不在里头了吗?
这样的念头,固然不可能化为言语被周老七听到并理解,但他可以发誓,他真能从对方脸上读出这些想法来。他还端着千里眼查看,口中大声喊道,“他们可能想直接打——他们都带了多余的马,再多的财物也能带回家!他们肯定是想打的!”
周老七不知道的是,这就是多数游牧番族南下时的想法,只要还有多余的马,他们就还有打仗的念头,一旦马匹装载够了,战士们就会厌倦想家。他的这番话无意间门切中了太多北方人的思路了,身后很快就传来了附和声,“是这样!他们要打了!”
“火铳试发吗?但这个距离未必能打到,等他们靠近?”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很快爆发开了一个小高.潮,但很快又突然间门安静了下去,周老七有些茫然,感觉身边的声源在飞快远离,他刚放下千里眼,想回头看看,就觉得自己的背心被一个极刚硬而冰冷的东西戳了一下。
“让开让开!”
马姑娘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周老七踉跄着从门前赶紧闪开了,回头一看,他的嘴巴就慢慢地张大了——刚才还不知去向的马姑娘,这会儿和好几个健妇一起,推着一辆带轮的小炮在往前怼呢,他一让开,炮筒子就传过了观察窗,马姑娘她们一直往前推,推到炮筒被观察窗卡住了固定为止。
“你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缺心眼那?刚还问我庄里有没有人会射箭——就会又能咋地啊,当马贼的哪个不是老兵出身,不比我们会使弓箭啊?”
见他回头,马姑娘对他龇牙一笑,高声大气地反而说周老七缺心眼了!“我们庄能在马贼环伺之下红红火火的,那肯定得有点东西啊。我爹说,我粗笨,使不了火铳,学着推炮还行,那,大兄弟,你快让一边,瞅你这虎超样!站我身后来,我给你来一炮,你就知道俺们庄靠的是啥了!”
周老七一脸怔然,依言退到马姑娘身后,瞧着马姑娘立正了对她父亲一行礼,脆生生地说,“炮手马翠英,请求开炮!请主任指示!”
“就给他们来一炮!”马主任淡然地点了点头,于是周围人都赶紧捂上了耳朵,连女金人都赶紧从墙上跳下来了,一群人龇牙咧嘴,挤成一团,等了半晌都没见发炮,就见马翠英在那忙活,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说实话,她不念叨还好,这一念叨,周老七心底越来越放心不下了:该不会炸膛吧?这姑娘瞅着有点不靠谱那……
刚放下手想要说话,身后零零落落,艾黑子等人也放下手来想询问什么时,却听得‘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中,炮身、大门、木墙似乎都猛地一震,那砲弹已经发了出去!周老七不妨之下,竟被震得跌倒在地,口鼻流血,头也像是碰着了什么一般,一阵剧痛,当即晕了过去……
第925章 海参崴的路
“这谁能想到啊, 哪有买地来的百姓不知道捂耳朵的……”
“嗐,还有啥说的, 反正就先养着呗,眼看着又下雪,天气也大冷了,他们本来也走不了吧,到开春还小半年呢,够他们养好了的——您别这样瞅我,人家不都说了, 这是建新的使节团,吃喝肯定能走公账啊,再说了, 就是报不下来,难道还能把人往外撵?他们女金人的使团总带了些好东西的, 来回能路过我们参园不也挺好的……”
“行了,翠英你少说几句,老马你也是的, 别瞪孩子了, 要不你就打她几下, 老这样看着算啥意思……再说了, 把人留下也没什么不妥的,今年还没入冬呢,就遭罗刹马贼惦记上了,怕是不太平!这些女金人, 别的不说,倒是都能打,真要有什么辣手角色来了, 也能帮着抵挡些个。”
“就你们娘俩能叨叨,我这还没说话,你们一套一套的就招呼上了,行了,都下去吧!翠英去给他把水缸打满了!你和狗毛儿交代一声,让他没事过来照应一下,你一个大姑娘,多大了还老往男人屋里钻可不行!”
“哎!知道啦——当我稀罕来呢!”
伴随着一声清脆又喜悦的应答,刷啦一声,似乎是门帘子被甩过的声音,周老七的意识也逐渐从混沌而清醒了过来,视野模糊间,似乎只看到了一个人影在门帘后一闪而逝,再眨了眨眼睛,想起身又觉得头晕,身边已经有人抢着来扶他了,“哎,可算是醒了!周主任可把我们担心坏了——要喝水不要?我给你倒杯水呗?”
这声气有些熟悉,周老七费力想了一会,回忆起来了——是马主任,他动了一下,“罗刹……”
“那些马贼啊,已经都退走了!快来先喝点水,您这一睡就是两天功夫,该渴了吧?”
他不说,周老七还不觉得,这一说真感到喉咙干渴,马主任和另外一个妇人,一人把他扶起来,一人喂他喝水,清水入喉,他晕眩的感觉逐渐好一些了,慢慢地靠在床头,把房间这才看了清楚:不大的房子,沿墙一排炕,同时他靠的墙面也做了火墙,水泥地面一直延伸到大概前面一米处,往上是白腻子涂的砖墙。
炕尾上安置了矮柜。向阳面开的窗,都贴了白布条放风,把窗户给糊死了,整个房间都没有通风口,所以格外的暖和,一看就知道灶台在外间,这是在买地逐渐司空见惯,但在辽东显得非常奢侈的建筑配置,这房间处处雅洁,虽然细处周老七也没有余力打量,但就觉得干净舒坦,甚至没有取暖房间常闻到的异味,可见主人是格外爱干净的,即便是在冬季也保持了相当的整洁。
怪道都说参园比开原还富……不过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这要是个培育山参的基地,能种人参,这是多大的本事……周老七也是知道人参的药用价值,以及珍稀程度的,这么说丝毫都不为过:参园里只要能掌握这门手艺的人,那至少都是将来的小富翁!
就这,还是说他们自己得到的好处,对于衙门来说,人参若能稳定出产,那用处只有更大的,也就难怪参园这里得到的基建资源丰富了。甚至于,给一个参园都配发了轻型红衣小炮……周老七想到这里,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晕着呢,忙着关切战事的结果,“那一炮打下去——马贼就跑走了?打、打死了多少人?”
“嗯哪,那可不咋地,关键不在于打死多少人,在于他们的马都惊了啊!”
坐在炕头照看他的妇人笑眯眯地说,这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瞧着和那叫马翠英的虎妞很相像,对周老七更是分外和蔼,大抵是有几分心虚在里面。“马匪都这样,火铳还行,战马胆子大,平时马匪也用鞭炮什么的来练它们的胆子,可火砲就不行了,一砲出去,就算啥也没打到,那些马也不行,基本都得惊,那个动静太大了,要是能打到什么,更不要说了,当场就惊了,把主人甩掉甚至踩死,跑远了的都多着呢,一般的马匪,发一砲就够了,就算马没惊也得撤走,他们可不敢冒这个险。”
这就是生长在叙州,从未见过马战的弊端了,包括在买地,周老七也很少接触骑兵,毕竟,水师主要靠船,对于这些马战的认识,他的确不如北方人丰富,需要用点力气才能想象出马贼的逻辑——的确,不论是马匪还是骑兵,马都是最重要的财产,一旦马不能适应火砲战场,那么,参园对他们来说,就是无法攻克的堡垒了。
难怪参园平时都是大门紧锁,门一锁上,再派两个轮班护卫,哪怕在这样余波未平、危机暗涌的大地上,也一样稳如泰山。周老七寻思了一会,蹦出一句,“至少得等他们把马训好了,才能来打一打。”
“对喽,这且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呢,真要有不怕砲战的马,一匹还不知道要多少钱呢!为了一个小小的庄园,真不值当,”马主任笑眯眯地说,“所以一般他们也就走了,那群罗刹人,虽然是有来历,但也是马贼呗,他们也是一样,一炮出去,打死了那个领头的,其余人就都逃走了。艾贝勒他们有勇猛的,飞马出去抓了个舌头,其余人都散得很快,本来还想会不会躲在林子里,还想打,结果,天公作美吧,到晚上又下雪了,外头那风呼呼的,估摸着得有零下三十多度了,这么大的风,就是鞑靼人——不是卫拉特鞑靼,他们自称哥萨克,但是其实就是鞑靼人——也扛不住的,我估计他们是退走了,说不准就到你们扎营的那个雪窝子那里去挤着过寒潮了!”
很显然,在周老七昏迷期间,他已经摸清了使节团的人员构成,以及这波罗刹骑兵可能的来历,周老七的思维转得慢,这时候才逐渐回过味来:怪道对他特别客气,就这么一波人里,就周老七的身份是最高的,‘朝廷命官’!他是买活军的人,和外藩使者相比,他的身份,对马主任他们来说肯定更贵重,至少如果要追究责任的话,他的话是比较容易传递上去的,也好给参园上眼药。
再往深里想,马翠英开砲之前,有没有让大家捂好耳朵并且远离呢?显然是没有的,只是庄子里的大家有了相应的知识而已。至于周老七和艾黑子他们……一个从来没看到过开砲,叙州起义也好、归顺也好,基本都是兵不血刃,有摩擦也只是械斗而已,算小场面,艾黑子他们,从前都是站在火砲的射程里的,哪知道在火砲边上要注意捂耳朵呢?
周老七估计马翠英是违反了砲手安全手册,要计较起来,她是理亏的,所以她父母才这样陪着小心——再想想半睡半醒时听到的那些对话,也就完全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了。不过,虽然吃了苦头,但他倒真没和马翠英计较的心思,反而觉得挺能理解那姑娘的,骑兵犯庄,一个大姑娘,不想着躲藏起来,转头就去运砲,还能再要求她什么呢?
“哥萨克人……好像听勇毅图鲁他们提到过……”
“那当然了,那是他们的亲戚,都是以前从金帐汗国逃出去的鞑靼人,在罗刹国地界住久了,就管自己叫哥萨克鞑靼了,听说也有罗刹国当地的农奴逃出来,和他们一起过的,现在血统都混杂了,不过还有一些人会说鞑靼话,那些建新人抓回来的舌头就会说一点,不过问出来的东西不多,他说他们都听首领的话,首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一次也是一样,首领让他们从家里出来,跟着被打死的那个罗刹军官一起干,那个军官先率领他们伏击了一支罗刹骑兵,把他们的财物和马匹洗劫一空,又把头颅都砍下来仔细辨认,好像是少了谁,就还带着他们到处搜寻,就跑到了奴儿干都司——也就是如今我们买地辽东道的地界来了。”
“从家里出来……他们现在的帐篷距离辽东很近吗?”
周老七虽然还有点儿迷糊,但已经问到了点子上,马主任面上掠过了一丝阴影,点头说,“是,的确不远,这些年北边的日子不好过,这些哥萨克人就是南迁到通古斯的主力军,他们非常的悍勇、不服顺,就像是鞑靼人的黄金家族还在照耀,鞑靼骑兵依然如狼似虎的时候一样。沙皇也乐得让这些桀骜不驯的雇佣军,帮他们开拓荒凉的通古斯……建新在通古斯东面,他们在通古斯西面,刚好夹在建新到卫拉特鞑靼之间。别看商队走得慢,但要是骑马的话,彼此的距离其实并不算很远……”
就从前几天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了,别说从西通古斯到建新不远,就是到辽东也不算远那!辽东道这里的百姓,不担心哥萨克的壮大也是不可能的,甚至就是虾夷地都不能不考虑到越来越鲜明的罗刹阴影,周老七这时候才对马翠英有了一点点小小的意见:轰得那么准干嘛,要能把领头的罗刹人抓了,事情不就更加明确了吗,就算这儿没有人会说罗刹语,就不信云县那里也没有!再说,有勇毅图鲁他们在,让艾黑子再抓个哥萨克人来居中翻译也行啊。
“艾主任他们——”他这会儿想起来关心女金人了,大概是因为他们在辽东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越来越显得有用的关系,周老七逐渐意识到笼络建新女金的重要性——别的不说,他至少可以肯定,敏朝士兵没几个敢冲出去抓罗刹人、哥萨克人的舌头的。至于买地,也不好说,因为买地似乎不擅长马战,他们的战争方式是极端简单粗暴的,就是直接上好武器,而买地的好武器一般和马战都不能配合。
当然了,怎么都是赢,如果说要在个人勇武带来的胜利和好武器带来的胜利之间选,谁都会选后者。艾黑子他们反应都没周老七大,因为离得比较远,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这会儿应该在围观那门自走小砲,也非常的眼馋。来探望周老七时,还在啧啧赞叹,叹息着建新无法拥有着这样的好东西。
“倒不是六姐不肯卖,是肯的,就是的确没法运……路太难走了,这东西几千斤重,不是爬犁子能运得了的,想要砲,就得把建新到狮子口的水泥路修通……”
这无疑是非常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了,但从女金人的表情来看,这已经成了所有人的新目标了,他们已经完全被这种小砲对敌的良好效果给折服,【拥有小炮队】,已经成为女金战士们共同的梦想,周老七几乎可以看到这样的思想会怎么在建新流传开来,怎么样让建新把修路当成头等大事——
“其实,如果这么修很远的话,要是能把去海参崴的路修通,不也一样吗,海参崴也是港口,而且,距离虾夷地还近,并不是没有商路……”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轻声加入了对话,艾黑子等人的眼睛也一下亮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周老七说得有道理,“从建新到海参崴,近是近,就只有几百公里——只是有一点,海参崴在奴儿干都司境内,那不是我们女金人的地盘啊!”
周老七心想:“这要是在通古斯境内,恐怕你们也早就张罗着修路了。”他此时完全是为了自己的虾夷地主官身份考量,海参崴要是有路去建新,那虾夷地、苦叶岛和建新的联系就会更加紧密,这块小地盘才有机会和罗刹人抗争那。虽然对于女金人他此前完全陌生,但身临其境之后,周老七已经完全接受了和他们抱团的选择——这基本也是在如今的状况下唯一的选择了,就这还没考量虾夷地南面的东瀛,女金、虾夷互相需要的局面,恐怕要持续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虽然是买活军的地盘,但是,这不是一时间腾不出人手来修路吗?若是你们肯出力,以六姐的性格,又怎会亏待了建新?”
他又有点困了,周老七晕头转向,慢慢地出溜到枕头上,恍惚间见到门帘掀开一角,似乎有个人在门缝边偷听——好像就是那叫马翠英的丫头,他有点儿想笑,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说,“你们尽是胆小,也不敢往大了去想,只想着买自走小砲,我就把话放在这里——只要路能载得动不坏,你们把路修好了以后,路的负重是多少,买地呀,肯定就会卖给你们多重的大砲。”
“到时候,砲往城墙上一架,建新,不也就成了罗刹人不敢觊觎的山海关、狮子口——你们女金人使了所有力气,也是久攻不下的坚城吗……”
在他的言语里,女金人脸上都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即便被周老七提到了不光彩的往事,他们也没有动怒,或者不如说,正是这些不光彩的往事,让他们更加信服了这种说法——这样易守难攻的天下坚城,如今已经不是纯粹只靠地利了,火砲的出现,使得它完全成为了一种可以用人力来打造的——流水线一般的,工业化的产物!
而周老七的话,就像是把他们的眼皮一下扒开了,让他们的思路和视野一下就广阔了起来——是呀,对呀——女金人、女金人,只要服从六姐,只要听从买地的指示的话——他们又为什么不能,也拥有这样一座坚城呢?
第926章 辽东猫冬
在开砲的时候, 如果站得离火砲过近,又没有捂耳朵,会受到多大的伤害呢?周老七认为, 如果不是顾虑到马翠英, 他的亲身经历是足可以写成笔记, 投稿到《买活周报》上去的——如果运气好的话,就是耳朵聋个几日,后续慢慢都能恢复, 运气不好的话,就会和他一样,被震得跌到地上, 敲到后脑勺, 变成脑震荡,足足得卧床半个多月才慢慢地恢复,前几天起猛了就想吐,吃喝拉撒都得悠着来,这对周老七来说,也算是人生罕有的体验了。
他这个样子, 没恢复之前当然上不了爬犁子,但也还好,一场大雪连下了五天五夜,艾黑子他们也不可能冒雪动身, 算算日子,倘若之后不再回暖的话,年关以前抵达建新已经没有可能了,最多是抓紧天候,试着能不能往阿勒楚喀赶赶——不过, 真到了阿勒楚喀,恐怕也没有参园这里舒服。
不得不说,参园、开原,都算是辽东现在数一数二的好地方了,虽然规模不大,但住户的生活水平,几乎可以达到买地的□□成,要说有什么比不上的,那也就是文娱活动毕竟比不上买地那样丰富,大雪封门,各家各户闲极无聊,白天只能偷偷摸摸地看点小牌——就算不来钱,只是贴纸条,也得避着人,因为买地是不许玩牌的,百姓还松一点,来牌不来钱还行,参园里进修的都算是吏目了,规矩更严格,就算是不来钱也不行,冬日有空闲,有光亮,不抓紧时间学习,还想着打牌?报上去少不得就是个处分!就算不处分,这样不思上进,以后提拔都得没你了!
遇到事情的时候,大家都忙活,一时还分不出个好歹来,最是这样猫冬的时候,就可看出个人的禀赋了,凡是有壮志,有秀才的,没有趁着冬闲玩耍的,或者说生活环境比较艰苦,有压力的,也都是抓紧时间学习呢。艾黑子一帮十几个人,没一个玩牌,也不喝酒,每日里就忙活两件事——早起吃了早饭,去马主任那里打个转,看看有什么活让他们帮忙。
一般来说,庄子里的活现在也就是喂马、扫雪,帮着打水什么的,众人在参园白吃白喝,这也是该当做的,毕竟这里不少马匹还是使节团的呢。再就是上村墙拿千里眼到处看看:一开始是看那帮哥萨克骑兵有没有返回,过了几日,考量着下了雪,估计是不回来了,要抓紧把东西运回老家去,却也没有放松警惕,再就是要看看参园四周有没有动物的足迹。今年冷得早,接连两场大雪,下得非常突然,拿不准有些猛兽找不到食物,下山往村里探。
“有你们这些老猎人的眼睛看着,就放心得多了。”马庄主也是很赞赏艾黑子一帮人的小心,他闺女马翠英私下和周老七捣舌头时,说得更直白,“从前我们在的庄子叫白山庄子,从这里还要走出一千多里去,白山上就有人熊,汉人也叫老皮子——”
“罴,不是皮,不是你这样写的。”周老七有点看不下去,皱着眉头纠正,马翠英满不在乎,她原本伸着棍子,在地上的煤灰里写字,拍拍手把棍子扔到一边,“反正我们都叫人熊,老皮子,混着叫呗——白山上的人熊就进过几次庄子,好家伙,那可是老鼻子凶了,我娘说,见了人就拍,多高大的壮汉,被它扇一巴掌,半边脑袋就塌下来了,跟着就去咬腿!各家在屋里看了,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当时庄子里还有兵在呢,可战马看到人熊都吓尿了!也不敢上前!只想着逃!”
“后来,要不是当时在庄子里休养的贝勒赶来,一箭射中了他的眼睛,那人熊痛得大叫,转身就逃了,恐怕还不能干休呢。就这样,那几年庄子里都是人心惶惶的,害怕人熊回来报仇,说熊这玩意儿,为啥叫人熊?就是因为可精了,和人一样,老黑熊都成精了,能吸收日月精华修炼,有时候在林子里,他们站起来走,隔远了看就和人差不多,说这时候你要把他当人喊了,它就成仙了……可这熊精要是在成仙以前吃了人,那就真成妖怪了,人肉好吃肥嫩,熊吃了就总想着,再不喜欢吃别的了——”
她自己其实离开辽东许多年,走的时候还不怎么记事呢,回来才几年,说起这些辽东特有的民俗传说,就是一套一套的,瞪大眼吓唬周老七,“这熊还会骗人开门呢,在门外咚咚地敲门,你要是没想太多,直接开门,它就进来了!所以我们这的规矩,不论谁来敲门,都要应一声‘谁呀’,要没回话就不给开门,有时候就是回话了,听不清也不开,那哼哼唧唧的,谁知道是不是熊在骗人呢?”
“晚上关了门,谁来敲门都不搭理,一觉到大天亮再说,就隔壁庄子有户人家就这样,去年冬天,哎呀妈呀,敲门敲了四五次,他们硬是没开,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怎么样?满院子都是熊爪印!再一看隔壁人家,大门洞开,一条血痕从雪地上直接拖出来,拖出村口进山了——他隔壁开门了!”
“真的假的?”周老七汗毛都站起来了,将信将疑地看着马翠英,见她一脸严肃,不由得搓了搓手臂,当真有点儿心惊,可见着马翠英眉眼间似乎有些笑意,又拿不准了,仔细一想,忍不住叫道,“不对啊,开原出来到参园,一路上百姓没有能建水泥房的,都还住地窝子呢,那地窝子的门开得可不大,大汉进去都得侧身,人熊多大的体格子,怎么钻进去还把人拖走——你骗人?!”
“哈哈哈哈!”马翠英大概是很少能唬住别人,居然少见地成功了一次,当下乐得手舞足蹈,锤得炕面嗦嗦落灰,她忙收住了,提心吊胆地望了望外间,害怕被母亲数落,这才忍笑说道,“真不骗人,有这样的事,就是不是隔壁庄子,也是我娘和我说的,是白山庄子再走两天的路,一个山凹凹的村子里i的事情。”
这事没准还真有,周老七是相信的,因为他和艾黑子闲话时,艾黑子也有提到,基本每天去巡场,都能见到墙外动物的足迹:细小深邃的是狐狸,狐狸多是单帮客,成群结队,在林子边缘留下模糊爪印的是狼群,甚至有一天半下午,的确有一只人熊,晃晃悠悠地从林子里出来,围着参园转了一圈,这才扬长而去,没入山林之中……
雪地就像是一面镜子,忠实地映照出了周围所有动物活动的痕迹,也让大家知道,参园虽然居于旷野,看似四方无依,但那只是与人类社会的联系减弱而已,在这片素白山林里,他们周遭可生活着太多动物了!这些生灵和人类一起生活于这莫测而又宏伟的自然之中,在这银装素裹的玉雪天地里,周老七再一次感到了人力的渺小,对自然升起了深深的敬畏,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之中,每个人,每个生灵,追求的其实或许都是一样的目标,最简单的三个字——活下去。这三个字似乎就是所有一些疑问的最终回答。
他想把这些感触写在笔记里,却觉得自己的文采相当的有限,周老七感觉学习这条路,怎么说呢,一旦走上了,真是越学越感觉自己知道得浅。就像是艾黑子他们,现在除了勘察周围的环境,同时做一些防猛兽的陷阱,压根就不玩牌,他们就是想方设法的学习,从首领到手下,全都是如饥似渴,抓住这难得的空闲时间——他们的学习机会是不多的,在云县待的时间也短,可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越是没机会学习的人往往就越是想方设法地在学习,越是珍惜学习的机会,甚至就连吉祥天和勇毅图鲁这两个鞑靼的台吉,也强忍着不喝酒玩牌,跟着艾黑子他们一起上课——除了常规的汉语、数学、生物、物理化学之外,他们甚至还想从马主任那里套一点种人参的窍门走呢!
这些女金、鞑靼人,虽然逐渐能说流利的汉话,但很显然对这些文化课,全都在入门阶段,还是以了解常识为主,马主任甚至周老七教他们都是绰绰有余的,至于说人参种植,马主任也丝毫不吝啬,一点也不藏私,因为现在买活军的目标就是要大量扩张人参的产量,不管是园参还是林下参,都是多多益善,按现在的产量再高个几万倍,南边都能消化得掉——人都有个三灾八难的时候,有谁不想在这样的时刻喝一碗参汤呢?想想买地现在生活了多少有能力掏出上千元,就为了一碗参汤的人家,就知道这个缺口有多大啦!
卫拉特鞑靼有没有条件种参不知道,反正先学了再说,别说艾黑子他们,就连周老七也听得兴致盎然的,不过马主任不能一直给他们上课,因为他还要组织别的学生上冬课,顺便伺候参园里的玻璃暖房,这个农学种植基地在冬天也有不少事情要照料,别看闭门不出,可想要找到事情总是有,谁也不能整天看小牌,至于酗酒打老婆——按马翠英说,这也都是辽东庄子冬天常见的事情,但在参园却也是完全没有的事儿,第一是这里成家的汉子少,第二就是这里的女娘都是买地过来的,彪悍得很那,能干粗活的基本都是火铳队、小砲队的,不能干粗活的,那也是来培训的技术人员,别说打女人,就是不给个好脸,或者调戏几句,第二天报告都能打到马主任这里,从此之后档案里就多了一笔!没准,来年分派的时候,你就等着往白山那块犄角旮旯里分吧!
虽然这些人出身白山,但最后庄子却设在了老疙瘩山,无疑是和交通有关,去到白山那样深山老林交通不便的庄子里搞人参养殖,一走就是五年十年,到冬天还得防备着大雪封门、人熊拍门……这谁能愿意呢?因此,庄子里的学员大多循规蹈矩,没有敢撒野的,参园的秩序要比屯子里好多了,一般猫冬时,屯子里各家各户难免总有干仗的,哪年没有几场热闹好瞧?
参园这里,偷偷摸摸看点小牌,往脸上贴个纸条当赌注,这就是极限了,什么喝酒闹妖的,一个都没有,大家照样每天早起点名,食堂吃饭,干活、上学,到点了又聚在食堂吃午饭——别的不说,这饭是真好,酱炖小鱼,舍得放酱,那汤上都是油光,还有暖房里种出来的小葱,洒在上头鲜灵灵的,光是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这且不说,最关键是汤里还有一块块的冻豆腐,吸饱了汤汁,吃在嘴里,轻轻一咬,那鲜甜咸香的汁水迸了满口,叫人吃起来没个够!
鱼,在参园这里是不缺的,他们附近就有一条小河,等罗刹骑兵确认完全退走,雪也停了之后,马正德利用女金人带来的大量爬犁子,也赶紧组织了一次冬捕,打了大量的鱼回来,都挂了厚厚的冰壳,存在食堂里——参园是吃食堂的,毕竟这里单身汉多,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分配问题了,到时候大家一起来吃就对了。
豆腐参园也能自制,农学基地,还能少了吃的?大豆、萝卜、白菜、土豆,这都是辽东盛产的作物,马教授是个会过日子的精细人,一早就规划好了,就算多了十几个壮丁,饮食上也是宽绰有馀,况且艾黑子他们白天没事出庄溜达溜达,设个套,过几天玩似的也能搞点山鸡、野兔,甚至是獐子、狍子回来,给大家开开荤,也算是丰富了食物的库存。
除了他们带回来的荤味之外,庄上还养了四五只肥猪,快过年了正是开宰的好时候,宰了猪,酸菜五花肉,灌的血肠蒸熟了,就着蒜泥能吃四五碗饭!这参园的米饭又香,虽说不能管够造,但给大家放量吃一两顿真不成问题,平时是南洋米饭管够,每顿还有杂面馍馍、土豆粉、酸汤子,变着花样供应,庄子里有能人,会做高丽泡菜,周老七一看也是技痒,要了空坛子,做了老家的泡菜海椒给大家分食,赞誉者甚众,尤其是得到了马翠英的好评。
虽说也干活读书,但毕竟活动量和平时比小了,吃得又好,这么样大半个月,大家都显著的长肉了,也都是心满意足,认为阴错阳差之下,在参园猫的这个冬实在是享福了——最好的证据就是被抓回来的那个哥萨克舌头,这个野蛮人吃的都是大家的剩菜剩饭,可就这样吃了几天之后,他就变得顺服起来了,再不冲着送饭的人大喊大叫和吐口水了。消息传到艾黑子那里,他沉吟了一下,又和马正德商议一番,开始给供标准比较低的正餐——和活死人比,餐标肯定低,肉会少,鱼也小条一些,但也不是剩菜剩饭了,主食能给管饱。
就这样,再吃了四五天的饱饭之后,怎么样?这个哥萨克骑兵就变得很文雅起来了,甚至开始跟着看守他的人学着说汉语,勇毅图鲁去探望了他一次,这个人就报了自己的名字。“这个人的名字,音译过来的话有十几个音节,意译过来,是‘自由自在的放羊人’的意思。放羊人说,希望跟着我们学习我们说的鞑靼话,还有你们说的汉语——他还说,从此之后,只要顿顿都能给他吃这样的饭,他愿意给我们卖命干活,什么都干——”
“甚至,他还可以把他的族人都带过来,帮着我们去打近年来打算往我们这里迁移的罗刹人……”
第927章 艾放羊诞生
“哎呀妈呀, 这鬼天气闹得,前几日还那么隆冬腊月的,这几天又突然间暖和起来了, 正当午, 薄袄子都穿不住!到了夜里却还照样能下霜结冰,你说这整的, 还不如一冷到底呢,现在这样还咋上路?”
“还不就是了, 那雪下在地上,本来不化,越积越深,爬犁子在上头好走,现在可好,白天化了晚上结冰,一层层的全是坚冰,不管用什么蹄铁都不行, 马儿上去走,一走一个打滑,这要是摔倒了伤了蹄, 岂不是可惜了一匹好马?现在这天气要出门只能坐狗拉爬犁,那咱们的货可拉不走了。”
“庄子里也没那么多狗啊……就那么几条看门的, 怎么你还把人家拉走啊, 能拉得动几个人?哎,艾放羊,你们老家这几年怎么样,气候也这么邪乎吗?怎么搞得你们在秋明那边都活不下去了,说起来, 你们都越过了葱岭,这还不够啊,怎么还要往东边来,难道你们不知道,这里早就已经是华夏的地盘了吗——”
发话的技术员瞥了艾黑子一眼,解释了一句,“华夏百族,也有女金人一族,就算这儿刚给我们买军没有多久,消息传不过去——但——哎反正你知道是这个意思就行啦,艾主任!”
见艾黑子会意地一笑,不单没有生气,反而对他友好地点了点头,这个愣头青才请勇毅图鲁把他的文化翻译过去,给哥萨克骑兵听。“你们不知道这里已经有很强盛的部族在居住了吗?怎么还在不断的东进?”
艾放羊——目前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名字在汉语里不算雅驯,不过,大概哥萨克人也不在乎,他很快适应了这三个音节的新名字,并且,和做俘虏时不一样,这个目前暂时还被限制着自由,把双手和双脚都用麻绳松松地绑起来,让他既不能逃跑,也无法做出挥刀这些大动作的准犯人,现在不再像是之前那样金口难开了,反而很愿意和大家交流,他很快就学会说鞑靼语了——
这种鞑靼方言和哥萨克人所说的一种方言是非常相似的,二者的差别,大概就相当于汉语中各地官话的区别,所以艾放羊学得很快,同时,由于建州方言和鞑靼方言也是一根树枝上的两朵花,艾黑子他们又本来也都会说鞑靼话,现在,艾放羊虽然和汉人还无法很好的交流,但只要有人居中翻译一下,已经可以和大家很好地聊天了——像是马正德这样本来就是野人女金出身的活死人,和他的交流更没有一丝障碍,甚至周老七也能听得懂一小部分他的话,自从上路以来,他一直在有意识地和艾黑子学建州话,速度虽然不快,但毕竟也体现出了学习的作用。
“这些事情,我们骑兵都是不知道的,只有部落的首领或许知道,但翻过山去秋明,从秋明再往东走,包括接受罗刹人的雇佣,这都是部落的决定,因为现在北边的日子太难过了,非常冷,田地的产出比之前更坏,一块地以前可以养活三四个人,但现在连两个人都吃不饱。我们要往南边走,南边暖和,宁可到南边建堡垒,让当地的土著给我们送吃喝,也不在北边抢掠,现在北边伏尔加河、乌拉尔河口岸的商船,一艘能有几十伙哥萨克盗贼盯着,再这样下去,很快也就没什么东西可以抢了。”
艾放羊介绍说,现在,布里亚特鞑靼居住的贝加尔湖——也就是华夏人这里所说的北海,历史上苏武牧羊的地方,成为了哥萨克人的下一个目标,他们在罗刹人的驱使之下,正在‘盘地’,也就是清点这片疆域周围的大部落,虽然暂时没有动手,但已经计划着围绕北海修建一系列堡垒,并且凭借堡垒让布里亚特鞑靼人给他们上供,虽然鞑靼人也一样骁勇善战,但在哥萨克人眼里,这不算是什么问题,“我们有罗刹人给的枪炮,就像是你们也有火砲一样,只要我们的堡垒建起来了,他们就攻不下,这样他们迟早会臣服于我们,给我们缴纳财物,让我们在这一带站稳脚跟。”
“鞑靼人至少还放羊,你们哥萨克人连羊都不放,就完全靠抢劫过日子吗?”
在参园中,大家当然都对这么个新鲜的外藩很感兴趣,不过这种兴趣是比较表层的,大多数人听马正德等人介绍过了哥萨克人居住的地域,差不多也就满足了好奇心,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但也有一些学员,除了本职的农业种植之外,还有广泛的人文好奇心,这个特意跑过来和艾放羊攀谈的技术员,大家都叫他小杉的,便拿着笔记本,说自己在做‘田野调查’,研究民族的成型,问的问题也很直接,如果是汉人,说不定都被惹怒了,但艾放羊不单没有生气,反而还回答得更直率,“如果靠抢能有吃的,谁愿意去干活呢?”
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大家也不由得哑然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他说出了一部分的实情:如果靠抢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食物,这……有多少人还会沉下心来干活呢?
当然了,哥萨克人也不是完全不种田畜牧,事实上他们干起活来也都是一把好手,因为他们的出身就是牧民和农奴——根据艾放羊的说法,哥萨克人的人种是很庞杂的,他们有不服从从前钦察汗国管理的罗刹人,也同样有从钦察汗国跑出来的鞑靼人,打从一开始,就发生了这两样人种的混血,所以哥萨克人中也有人长得很像罗刹人,而且他们普遍会说两种语言,有鞑靼人血脉的部落自有他们的方言,也就是艾放羊说的这种,至于罗刹语那不必多说,首领肯定是会的,但倘若是鞑靼人血脉居多的部落,如艾放羊这样,罗刹语就七零八落的,他们需要说话的时候也很少,一般除了部落里的人,外出都不交流,跟着首领挥刀开枪,猛上就行了。
这些年来,随着罗刹国的扩张,很多在斗争中败落的罗刹贵族,也会被发落到哥萨克的群体里,成为他们的一员,总的说来,这个族群在连年扩大,人数一直是增多的。平时他们也种田,这只能算是副业,一有空闲,他们就去抢掠商旅,如果什么地方的长官抓得严格,不愿意收取他们的贿赂,哥萨克人就去依附附近别的长官,给他们送钱,换取他们的睁只眼闭只眼,冬季的时候,他们也会去周围的城市打零工。
相对于罗刹国本土来说,生活在领土外围的哥萨克人,就像是相对于华夏的外番一样,和华夏不同的是,罗刹国和哥萨克的关系要紧密一些,经常雇佣哥萨克人作战,哥萨克人打起仗来凶狠无畏,是一头很好用的恶狼。而一旦罗刹国开始要扩张自己的地盘,他们就会半强迫半贿赂,恩威并施地将整个哥萨克人赶到更偏僻的地方去,接收已经被哥萨克人拾掇得差不多的新领土——这也算是宗主国对于外番的利用了,被哥萨克人梳理过一遍,领土上已经没多少能打的部落了,罗刹国想要把这些地方变成自己的贵族农庄,也会轻松许多。
这种明目张胆的压榨,哥萨克人是心知肚明的,但他们也习以为常,甚至认为这很正常,因为弱肉强食本就是他们奉行的真理,并且,罗刹国也能给出足够的好处——哥萨克人虽然非常能打,但却没有多少生产能力,抢来这么多财宝,可不知怎么的,部落却还总是挨饿,能吃饱日子的时候不多,有时候得向罗刹国买粮,包括他们用来镇压和勒索乌拉尔山以东部落的武器——那些□□,也是罗刹国卖给他们的,他们自己造不了。等到北海的要塞造起来,还得问罗刹国买砲呢,不然,他们凭什么保持对布里亚特鞑靼的心理和武力优势呢?
“命和拳头就是我们的武器,只要出得起价钱,我们为谁办事不是办事?北海的鞑靼出不起价钱,穷得叮当响,和羊睡一个铺盖取暖,等北海的要塞建好,他们就只能给罗刹人缴税,但你们不一样,你们这些华夏人——”
艾放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有钱啊,太有钱了!他打从心底所表现出的那种羡慕和眼馋,让人看了都忍不住多给他供点白馒头,这必须是经年累月的饥饿和窘迫才能够培养出的渴望,“你们吃得恐怕要比罗刹的皇族都好,还有你们的房子——这么的暖和,多浪费啊!就前些天那样的天气,刚开始下雪的话,在我们哥萨克的部落里,大家搂只狗,发发抖也就过去了,在白天我们甚至都不生炉子!你们却要把整面墙烧热!”
哥萨克人……不,或者说生活在北面罗刹国地界的人,都这么能扛的吗……周老七也不由得默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和这些北面的蛮族简直不能算是一个物种。其实按理来说,北面应该不缺柴火,这么多森林呢,很可能人家就是皮实惯了,抗冻,没有养成这样取暖的习惯。
按照艾放羊的说法,参园的取暖习惯和罗刹贵族一样奢靡:罗刹贵族在冬天那肯定也取暖的,而且并不是只使用壁炉,普通人家会直接在灶台上修床——也就相当于是华夏的炕了,富裕的人家还会把这个炕修得十分别致,拥有数个高低不同的铺位,这样全家人都能在一个炕上休息,却还保有一定的隐私。而罗刹贵族则会使用整面的火墙,也就是参园所用的技巧。由于他们多住在城里,木柴是较为紧缺的,城里的百姓受冻,乡村的百姓,不敢去大贵族的山林里多砍柴,燃料也紧缺,这一点和华夏北部的民生困境倒没有什么两样。
对哥萨克人来说,他们一般住在野外三不管地带,燃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工匠手艺不好,且迁徙频繁,不是每个房子都能修密实的烟囱,如果白天黑夜都烧炉子,屋里烟雾缭绕,会积累一种毒素,晚上睡下去容易醒不来,所以哥萨克人不喜欢一入冬就升炉子,而且也注意保持房屋的通风,这就让他们特别的抗冻。艾放羊现在最想弄明白的就是参园是怎么修火墙的,怎么能做到保暖而不漏烟——周老七想,要是艾放羊去了云县,发现人们在大概零下五度,下点湿雪的天气就要广泛地取暖,而且还有一种叫水暖片的东西,不仅仅是单纯的火墙,他一定会觉得周围的世界完全崩塌下来的。
易得普遍的暖气,丰富可口的奢靡饮食,这两点已经征服了这个哥萨克人,至于说买地的制度,易得的知识、学习的机会什么的,艾放羊压根就不在乎,哥萨克人并不注重学习,这个民族——或者说多民族的文化联合部落,的确十分粗野,对于□□势,本部落的前途,完全没有思考,也打从心底不愿意服从任何规矩,他们的思考是很直线性的:哥萨克人有武力,而且现在就在北海畔,拿了罗刹国的报酬为他们做事,只要有价格更高的东家,他们也随时能够投靠到这边来。
价格是什么呢,是二道磨的精米,轧辊机压、筛的精面,艾放羊看重的并不是土豆的产量——周老七特意告诉他,土豆在高寒地区产量也很高,但艾放羊对此无动于衷,这就能看出他的思想实在非常简单了,哥萨克人不注重生产,只注重掠夺,想吃东西去抢去交易就好了,所以他不关心产量只关心口感,米面当然要比土豆好吃一些喽,尤其是馒头,艾放羊说这比罗刹贵族吃的列巴还要贵重得多了,一开始他都以为华夏人是要毒死自己,他想不出除了这一点之外,这些人为什么给一个战俘这么好的东西吃。
“其实就是放了一天多的陈馒头,都没那么暄了……”小杉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罗刹的列巴,大概相当于欧罗巴农民所吃的黑面包,而贵族吃的列巴相当于白面包么?很好奇如果艾放羊吃了云县的手撕面包、奶油蛋糕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周老七在云县时也好奇地去品尝过这两样名点,他认为手撕面包和列巴完全是两种食物了,“那个放了好多油和糖吧,说不定都不会承认是面包——你这一说,我也有点好奇了,自己吃和喂洋番看他们的反应还是有点不一样哈。”
“他有机会尝到的,”小杉就在周老七身边写笔记,被看到一两句也很正常,他并不忌讳,还让周老七给他校对一下,看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这个人也要送到云县去——他带来了罗刹人要进军北海的消息,这是个宝贵的情报,这一次艾黑子他们要赚不少政审分了。”
人是艾黑子这些女金人抓回来的,分当然也是他们来拿,参园最多分润一二,周老七还没想到这块,一怔之下忙去恭喜艾黑子,见艾黑子矜持的神色,便知道他大概早就盘算过了,只是分没到手,不会先行庆祝罢了,便拍手恭贺他道,“老黑,这对你们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啊,有了罗刹人的压力,云县必定会更大力扶持建新女金,布里亚特也会加快内附,你可以少为建新的亲戚操点心了,指不定两三年后,海参崴的港口就建起来啦!”
如果海参崴建好,虾夷地也是跟着受益,包括参园、开原都会更繁荣,因此在这件事上,大家姑且算是一边的,闻言彼此也都是会心一笑,艾黑子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但很快也转为释然,周老七见了,心下纳闷,当晚睡前便枕着胳膊,琢磨道,“那会儿艾黑子在想什么呢?”
寻思了一番,逐渐明白了:建新女金所去的地方,已经离开了奴儿干都司,按道理那是一块野地,建新和买地的关系其实相对是独立的,但自己那说法,无意间却是大包大揽,把建新也视为了迟早是买地的地盘。这让当年雄心壮志犹存,不愿寄人篱下,这才分家出走的建新女金、卫拉特女金听了,如何能舒服呢?
但是,形势比人强,真正去了通古斯和卫拉特,才知道便是北地也并非真的权力真空,除了疲态尽显的鞑靼族群之外,现在看北方的罗刹国也是一大危机来源——而且,按艾放羊的说法,罗刹国军队已经普及了火器,这一点,比敏朝且还厉害得多呢,本来人就够能打的了,还有火器相伴……
没有靠山,在这样强盛的势力面前,谈何立足发展?买地肯做建新的依凭,就算最后迎接建新的是慢慢同化的命运,建新女金也只能甘之如饴地领受,甚至到了最后,是迫不及待、心甘情愿也不一定。若不然,他们说不准早就沦为罗刹人的奴隶了!
艾黑子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最终才接纳了周老七的默认,释然地不再争辩,而在周老七这里,他确实压根没想这么多,只是想着基本上和买地接壤,且买地表示兴趣的土地,最后都逃不过被同化的命运,因此随意就这么谈了——他心中一边警醒着自己,以后在外番朋友面前还是要谨言慎行,一边也不免想道,“说罗刹国驱使哥萨克,如驱使一条恶狗,咬回猎物了就把狗赶开,自己吃肥肉,其实……买地驱使建新也好,卫拉特女金也好,甚至虾夷地也好,是不是……也有点这个味道?等到地方开化了,差不多也就接手了,原本经营土地的主人,若是不服气的话,也就和这些哥萨克人一样,再出去,再到新的地儿……”
这样的话,周老七是万万不敢和任何人谈论的,他颤抖了一下,把被子盖好,翻个身告诉自己,已经到了入睡的时候,很快便投入了梦乡。一轮冷月隔着糊窗子的白纱布,悠悠地照了进来,窗外屋檐下,一滴滴雪水沿着冰棱慢慢地滑落,在空中冻结,让冰棱变得越来越长——等到冰棱被敲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四个月,寒冬解冻,气温连续七天在零度以上,雪虽然还没开始化,但辽东的春天也快要来了。
经过四个月的休养生息,女金使节团修好了爬犁子,把马匹养得肥肥壮壮,把两个俘虏先后送往了开原,又踏上了出发的路程,这一次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周老七的新婚妻子马翠英,她母亲姚花儿哭个不住,马翠英却大大咧咧的满不在乎,“嗐,娘,虾夷地又不远!赶上船一年半载地回来一次也就三四天的功夫,您就等着,等女儿赚了大钱,自己买条船,每个月都回来看你成吗?”
“死丫头又瞎说!”
马主任和姚阿姨哭着也忍不住都笑了,马主任重重地拍着周老七的肩膀,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不行就回参园!有你们一口饭吃!”
“哎,外父,晓得的!”
周老七再三保证一定待马翠英好,小两口坐上爬犁子,在亲人的目送下一路北去——这一回,一路倒是太太平平,很快,他们就经过了阿勒楚喀,又走了数百里路,来到了女金人的新都——建新。
第928章 建新的烦恼
“思赛因(你好)!贝勒, 一年多没见,您身体还好吗?”
“身体还好!我带回了一些货物,其中有你们紧缺的药物和橡胶, 你们身体都还好吗?大汗呢?”
“大汗一切都好, 年前受了一次风寒,服用了买地的药物,已经完全康复了,比从前还要更健朗, 一顿还能吃三碗黏米饭——”
来到建新这里, 入耳的就完全是建州的土话了,使节团拖着长长的爬犁子队伍,从黄土墙垒成的简陋城门中缓缓经过,四周的地窝子里, 不断有人钻出来,对使节团表达了热烈的欢迎, 而藏在使节团之中的新婚夫妻,也是好奇地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明显还只布局出一个雏形的城市——虽然建新对女金人来说非常重要, 但说实话, 此处也是周老七一路北上, 见过规模最小最穷的城市了。
和开原无法相比不说,就是和阿勒楚喀也比不上, 阿勒楚喀好歹也曾经是从前金朝的上京,虽然之后城市被荒废,但还有很多遗址留了下来,其中最实用的就是阿勒楚喀的旧城墙,城墙这个东西, 是所有人类遗弃的城池中最难损毁的东西,便是已经过了近千年,这些扎实的夯土堆也还没有什么减损,其实很多时候,一座城池最难修建的也就是城墙了——而在富裕繁华的江南之地,还不觉得什么,到了关外,在茫茫荒野之中,人们自然而然会领悟到城墙的重要作用,没有城墙防护,城就不能算做是城。阿勒楚喀虽然居民还不多,但它的城墙遗存不少,而且规格很高,看起来自然要比建新多了不少气象,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
坚城,是一方势力的象征,因为修筑城墙所需要的人力物力非同小可,并且这个活不能让军队来干,只能征用民夫,甚至可以这么说,每一座坚城的城墙下都埋葬着累累尸骨,它们几乎都是在失败者的血汗之中慢慢成型的——战俘、奴隶,犯罪的百姓,这是民夫最主要的来源,周老七虽然不知道,在数千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罚筑城墙,就如同罚为‘城旦舂’一样,都是常见的劳役刑,但他也可以明白现在建新的困难:修城墙是要吃苦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物资,现在的女金人,根本就拿不出太多人力物力,买活军若是不帮忙,连个体面的城墙都建不起来,也就是如现在这般,堆筑大约两人高的夯土墙,甚至不能在城墙上再修什么走道、碉楼,也就是把城池勉强围起来了事。
虽然敷衍,但墙是不能少的,建新依山傍水,附近就是大山,矿脉也来自那里,换句话说,这里的飞禽走兽不少,城墙的第一重意义当然是保护住民不受野兽的侵扰,接下来再去考虑如何应对外敌入侵。就好像虾夷地的城池也会筑墙,这是一个道理,有资格放弃筑墙的,那都是在平原丘陵地带、人口稠密之地,几乎没有什么野兽的城池了。
譬如买地的新城,好像就不考虑城墙——也是,按买活军如今的武力,还有谁敢来打他们的城池?怕不是想尝尝六姐大飞剑术的厉害?还是说黑天使不好用了?城墙对于砲战来说,意义在于获取居高临下的视野和射程优势,但买地有黑天使,且他们的小炮射程更远,因此有没有城墙也就相对无关紧要了,反而暂且不修城墙,让城市可以自由往外扩张更合算一些。
关外的城市,那城墙是必不可少的,就算再矮小,住在城内也比住在城外多了几分安全感,别看城里的建筑有的还是地窝子,但其中出入的居民穿着却是体面,不少人都穿着狐皮薄袄——建新要比开原还冷,他们从参园出发时已经穿棉衣了,但在建新,穿皮草却还很常见。周老七夫妻也冻得把袄子重新穿上了,说实话,穿了一冬天,周老七感觉衣服都馊了,要不是马翠英教他在雪地里洗皮草,他还真不知道这么贵重的衣服该当怎么清洁呢!
“贝勒,带了什么好东西给大汗?”
“贝勒,可知道苦叶岛的船出发了没有?”
“海参崴解冻了没有?去年特别冷,贝勒爷们没有冻着吧?”
马翠英是会说建州土话的,她从小就说的是这门语言,虽然后来高烧,把小时候的事全忘了,但回到辽东之后,不可避免接触了很多女金人,半是学习半是回忆的,虽然看不懂鞑靼文字写的建州文,但却很快就可以说一口流利的建州土话了,周老七这几个月也没闲着,一旦知道和建州的关系,对虾夷地来说很要紧,他就有充分学习建州话的动力了。
因此,对于这些建州土话的寒暄,他们都能够听得懂,并且随着人群越来越多,不由得斜眼去看爬犁子:这爬犁子的货物虽然多,但和人数比起来却又不显得了,还有一些要带回卫拉特去,这怎么可能够分呢?看来,对建新来说,要获取买地的物资委实是不容易,这里想要修路,第一个条件就是要设水泥厂,甚至从开原买都难,开原往海参崴运货也不怎么方便,要么是走水路,从买地运到海参崴,要么就是建新这里自己产石灰石,再买设备来建水泥厂——毫无疑问这个厂子必须让买活军来运营,因为这些女金人根本就不具备相应的知识水平。
水泥厂、砖厂,这都是建新急需,但却很难拥有的东西,也因此这里的建筑还是以地窝子为主,一路过来他们看到的房屋也多是木屋——和南方的木板屋子不同,这种木屋都是原木一根根排列建成的,一路北上,他们见过不少这样的屋子,而且其实不太会漏风,在冬天是很保暖的:鄂伦春人会在原木之间糊上一层混合了冰原苔藓的泥土,苔藓淋雨之后,在泥土中会继续生长,等于把所有的缝都给黏糊住了。这种方法也比较易于让人接受,因为据说落后一点的部落还不知道这个办法,便采用牛粪来糊墙,一样也能达到保暖的效果,就是每年都要刮下来重涂,屋子里永远也少不了干牛粪的味儿。至少卫拉特鞑靼就是这么在过冬草场干的,主要因为他们那没有通古斯的这种苔藓……
不过,这种小木屋,也这要看和谁比了,它是相对暖和且可以过冬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这种木屋基本就是辽东再北部通古斯地区的主要民居了,但要说这种木屋能和水泥房、火墙比,那就是说笑话了。城里唯一的水泥建筑就是建新城北的金帐——虽然还叫金帐,但已经是水泥房了,就是勉强搞了个三进的大院,在买地,也就装下小半个衙门吧,但在建新,这已经是规模最大且最豪华的建筑了——但不论是地窝子还是小木屋,里头倒都很暖和,木柴、煤球,堆得到处都是,家家户户的后院都有沿边的长条棚子,里头码着的是柴火和煤球,就不知道百姓们怎么分这两种东西的用处了。
“建新这里真是一点也不缺煤,铁也有的,还有许多稀有的金属矿,现在缺的就是水泥。百姓为啥建不起房子,这不是缺钱——家家户户都在矿里干活呢,还有买地的重刑犯来补充着,钱真不能说有多缺,缺是缺什么,就是缺建材啊,再一个就是在咱们这地界上盖房子真不容易,我们这里有时候五月份还没化残雪,九月份就又下雪了,水泥房都开裂!你看,这水泥房才第三年那,看到没有,墙上都是裂缝,这一裂,白天还好,夜里就感觉墙壁钻风——”
接待使节团的几个年轻人,都会说一门很娴熟的参杂语言:建州土话大概只占据了六成不到,剩下的全是汉语词,甚至不会建州土话的人都能模模糊糊的听懂。这是因为太多的新词在建州土话里本来没有,也不好翻译,干脆就直接用了汉语,比如说,水泥、金属矿、建材等等。艾黑子和一个青年勾肩搭背,这个人大概也是老艾家的血脉,是艾黑子的堂亲——不过这也不奇怪,有资格住在建新的,肯定以自家亲戚为多,其余跟随他们北上的女金人,也不能全住在建新城里啥也不干,挖矿、种地、捕鱼……散在建新周围的土地上,总有活干,逐渐把村庄遍布开来,这片地方才算是成为女金人的地盘。
“还有这事!那老汗他——”
“去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感冒了。后来技术员来了,用黏土在屋内重新糊了腻子,这才算是挡住了风。技术员说我们当时找的工匠,二把刀!直接把南边的图纸带来,算的用料,太想当然了,想着北地冷,听说敏朝京城砌的都是二层墙,就也给加倍算了量,自以为这样足够了。实际上,49墙——也就是两砖墙,那也就是在京城够用,京城离建新还几千里地呢!在建新得用62墙——两层半!还要再做保温层,这样才能保证屋里的温度!”
保温层是做不了的,因为这是天界的办法,其中填充的材料连买地都没有,建新这里通过传音法螺把问题传递给羊城港之后,买活大学的建筑专家,去大图书馆查了不少资料,这才又想出了一个办法:用老式的三合土来做涂料,反而不能用买地惯用的水泥!三合土虽然贵,因为要用到糯米浆调和,但黏土的‘延展性’更好,抗寒性更强,反而适应在极低温条件下用来做外墙的涂层!
“只是,这三合土也不是我们建州这里传统的手艺,就没这么富庶过,还拿糯米浆来调和,都是汉人那里,尤其是南人用的。南边那里现在又普遍用更便宜更坚硬的水泥,要找会拌三合土的师傅也挺难的,这不是只能求矿山的技术员再下山来摸索?还得让人从南方买糯米过来……唉,这船期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反正这会儿我们建新搜遍全城,满打满算最多也就凑个几百斤糯米,黄米倒是有,不晓得能不能用,虽说也挺糯的……”
使节团来到建新之后,拜会老汗肯定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周老七作为买地的官吏,而且要去虾夷地上任,理所当然也跟着一起进了大汗金帐,一边走一边听着这位小阿哥和艾黑子说闲话,也是听得入神,都是暗暗点头:天下之大,风土截然不同,想要简单照搬,太容易失败了。水泥房要在建新这样极北的地方推开,还真不是说得这么简单,就连一间房子都处处离不开南方的支持——这大概就是货物交通贸易的意义了!
再一想他们这曲折的旅程,周老七又发自肺腑地意识到一点:港口、海运,对于长途贸易来说太重要了!而且来到北地之后,知道了港口在冬天也会结海冰,他这才明白海参崴这个大多数时候都不上冻的港口有多么的重要,别看建新往北走,也有穿过鞑靼海峡去苦叶岛的港口,但这个港口在冬天是不能靠岸的,近海结冰,船只不能破冰靠港,但海冰又不如河冰厚实,上头也不能过人,注定是个季节性港口。建新的发展,非常依赖于海参崴运输来的补给——这么说,通往海参崴的路还真是非修不可了!
“实在不行,也就只能先修木屋子了,反正这里别的不多,就是木头最多了,刚好这几天大汗也在上课呢。”
艾阿哥一边说,一边把众人带入中堂,大家也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东厢传来的说话声,周老七更是好奇地踮脚,从勇毅图鲁的肩膀上,顺着门口看了进去——东厢里坐了七八个人,并不只有老汗一个,靠窗站着一个人,大概是被请来上课的老师,就不知道是什么出身了。
此时,东厢落针可闻,大家都在听这先生说道,“……学会了这个算数,我们就会发现,不断向外扩张,砍伐慢生林取暖,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随着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很快就会让城市周围的取暖资源消耗殆尽,想要让建新维持一个科学合适的扩张节奏,我们就必须提前对于取暖木材,也就是速生林的种植做出规划,开辟出林场来。”
“……这就是城市规划中的一个方向:消耗性资源的可循环规划……”
第929章 庙算天下,庙算未来
从狮子口上岸, 正式出关开始,辽东的异域感自然是逐渐增强的,尤其是到了阿勒楚喀, 见到那里逐渐云集而来的外番之后,周老七的‘去国感’也达到了一个高峰, 包括进建新之后,从语言来讲,就有一种非常明确的, 离开了汉人政权的感觉——在这里虽然还能感受到汉字词汇的痕迹, 但是, 通用的语言无疑还是建州土话。也正是因为如此,突然在建新的金帐中听到这样完全纯粹的汉语课程, 也让人有一种异常违和的感觉,很难想象这些还留着金钱鼠尾, 满面彪悍之色的建州马贼, 能听懂汉话不说, 居然还跟周老七学的是同一门课程呢!
但是, 屋内的大汉们却不会被他的心声打扰, 照旧听得很认真,包括艾黑子等人,也都是立刻从身上拿出了小本子和铅笔:只要一看到这两样东西,就知道这些人是去过云县的,这是买地吏目特有的一种习惯,随身携带纸笔,有点什么都立刻记下来。理所当然,也成为了民间弄潮儿的风尚,并且向着其余政权扩散, 有时候只需要观察这些细节,就可知道买地的文化,在这些曾造访过的游客身上浸染得有多深了。
这会儿,别说艾黑子,就连勇毅图鲁和吉祥天也有模有样地拿着小本子,坐在外间开始偷师了,他们两人的汉语还是相当不错的,即使离开了买地,但也一直还在进步之中,这不单是在海船中和周老七互练的关系,在参园住的四个月作用也不小。那是个纯汉语的环境,大家又只能在家里闷着,不可能外出太久,闲着可不就是唠嗑么?因此他们的汉语突飞猛进,虽然还不能手写汉字,但已经可以用汉语拼音记下老师话中的精华了。
“伐木砍柴,对于原住民来说是完全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他们的村庄一般不会超过两百人,分布得也很稀疏,对自然资源的耗用比不上其再生的速度,甚至会成为自然循环中有益的一部分,这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题,比如说,假设一个一百五十人的村落,过冬会砍伐三百株速生树木——通常,老到的村民会特意寻找比较孱弱的树木砍伐,这些树木本身就处在较为密集的植被中,得不到足够的光照,它们的存在还会和其他树木争夺营养,村民砍掉这些树,就像是给果树砍枝一样,也是帮助森林祛除本该被淘汰的东西。”
“再过上七八年,那里又会有新的树种抽芽生长出来,又会有一批别的树淘汰,等到村民再回来讨柴火的时候,林子还是会和往常一样茂密,这就是森林的呼吸——南面的农民,有一些采取游耕制度,刀耕火种,就是如此,他们会在几个定居点里迁徙,等待自然环境缓慢恢复。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这片土地承载一个村落不会造成能量储存的消耗,反而对于生态环境是健康的。村长只需要掌握基础的规划知识,指挥村民挑选伐木的目标就足够了。”
这一点,周老七还没什么感觉,他毕竟是在州县里长大的,对他来说,柴火就是用钱来买的,柴是怎么从树木被加工出来的,周老七对此完全没有概念,但艾黑子、马翠英等人却是不同,都点起头来,表达对老师这个例子的认可,还有人低声嘟囔说,“鄂伦春人在林子里就是这样砍柴的,找那些不好的树……”
这就是教材上说的朴素的环境保护意识吗……周老七有种教材上的知识点不断在现实中重现的感觉,他虽然在吏目验考中得了个高分,但那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到如今才有把所学和现实能真正联系在一起,融会贯通的感觉,他也不禁轻轻地点起头,掏出笔记本开始写字了。屋内的老师则还在继续着自己的课程,“但是,如果我们的数学比较好,就会知道,城镇和村落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想要让城镇周围的人都能暖和的过冬,必然就会对周边的山林造成严重的消耗,因为——”
“损耗速度超过了再生的速度,山头秃了的话,土就存不住,再长树就难了,那些土就跑了——”
回答的人,居然是坐在正当中的女金老汗,老人的头发胡子已经几乎全白了,头发更是稀少,几乎无法编成辫子,但眼神明亮、面色红润,连说话声音都很洪亮,说着一口纯正的汉话,很明显他的思维还非常敏捷,这一点让人很吃惊——天知道,四五年前辽东献土的时候,听说他还重病了一场,很多人都以为他当时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之后,他不肯南下,选择跟着二贝勒一起往通古斯迁徙,大家更是认为,他很快就会葬身在茫茫雪原之中:都说老人是最怕冷的,本来身体就不好,往那不毛之地一住,冷风一吹,那还不是随便下场雪人就没了?
可世事就是如此,往往出人意料,老汗在建新不单没有日益衰弱,反而身体逐渐恢复过来了,虽然现在,大多实务都交给二贝勒和其余子侄去办,但他依旧是建新周围名副其实的大汗——像这样引领着一个民族崛起,从四处奔波裹腹到有能力和汉人一战的英雄人物,在本族人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就算是海西女金被打服了的诸姓,现在也照旧敬重着这个老人。
这样的一个老人,到老了以后,再重新开始学说汉话,接触汉家最新的学问,不是敏朝的儒学,而是买地的《城市规划》课程,他所展现出的这种坚韧和适应性,让人怎不动容?这样的风气,对于建新上下的影响,那还用多说吗?周老七心中也不禁暗自叹服,暗道,“真是生不逢时,老汗倘若生在买地,成就一定不至于此。凡是能成名成家的人物,都有过人之处,是值得我们重视学习的。”
“不错,这就是城市对于自然环境的影响,最需要重视的地方,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的增长,自然环境的孳余,就像是我们人的头发,我每年剪1厘米,根本没感觉,还不如生长的长,可我要是一口气剪掉一米呢?那就不是头发的事儿了,上半身都没了,人都腰斩也就活不成了。”
“所以我们在规划城市进行选址的时候,就要先做好能源结构的规划,不能说一拍脑袋,这个地方战略价值高啊,山清水秀,易守难攻也有水源,行,我就在这建城了,然后过了一百多年,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把建筑物都盖好了,发现咋回事,树没了,山秃了,水也少了,这地方变得就不宜居了——一般来说,我们把这种需要考量人口规模对自然环境影响的数字,定在五万,也就是说,五万以下,可以先不去考虑能源规划,五万以上的都市,就要想好,每年我的木柴来自何处,我周围有多少林场,附近有没有煤矿,这些煤矿年产量多少,储量多少,水资源有没有建设水电站的可能……”
五万人……这个数字不大不小,当然现在建新才几千人,虾夷地更是如此,现在有没有三千人还是个问题,去考虑五万这个数字似乎有些过早,但周老七是见识过城市扩张的速度的,也见识过云县的繁华,要说十几年前,云县常住人口就两千多,谁信?
按他的估计,现在云县常住人口至少在二十万左右——这不过是十几年!建新这里,女金人肯定是希望能作为他们的新都城来建设的,那还真是在这会儿就做好规划是最合适的,因为现在城建还没有完全开始,修改只在图纸上,倘若这会儿不去弄,大家拍脑袋,想干嘛干嘛,等到二三十年以后,问题凸现,再想要解决那就真迟了。
建新这里,还不算是买地,只是依附关系,买地的老师就上课就行了,虾夷地就不一样了,那里是作为买地新土来看待的,周老七过去之后对于城建是有发表意见的身份,真能用得上这些知识,因此,这一堂课他听得非常的投入,而且也很想知道,李魁芝这个虾夷地城主是否学习过这门课程,如果没有的话,他是真想把这个老师请到虾夷地去——不过,这也只是想想,就看老汗的态度,就知道建新这里有多看重买地的知识了,他们是肯定不会放人的。
“哎,先生,我有一点是特好奇的——”
今儿这堂课讲的主要就是燃料布局,大概因为这一点对小冰河时期的北亚实在太重要,很值得大说特说,上完了之后,老师这里辞出来,屋内一时十分扰乱,有些来听课的少年人,明显没有什么职司,就不留下来接待使节团,而是跟着老师一起退出屋子,艾黑子他们则在张罗着去给老祖宗行礼问好。也有些好奇的学生意犹未尽,追着老师讨论更多。
周老七就注意到一个少年——或是少女,大概是年纪尚小,都还没开始留头,或者是学习买地,总之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寸发,追着老师问道,“您刚说的这些话,我总结下来就是一点呗——树也好、煤也好,其实都是能量的凝结,能量需要好多好多年才能凝结在一起,长成树,变成煤块——变成煤块要几亿年呢!”
“但要烧掉它转化成我们使用的热能,也就那么短短一天就烧没了——几亿年才整出来的东西,这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听着挺觉得可惜的!那您说,这人活着要取暖得多抛费呀!任凭地下埋了多少煤,可这世上的人倘若也越来越多的话,就看着抛费的劲儿,总有一天会用完的吧!这是您怎么规划都没法避免的呀,真到了那时候,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倒真是个爱寻思的小孩儿!周老七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倒真有心告诉他,这就是能源升级那一章要讲到的内容,也几乎是吏目考试的必考点——资源是有限的,且必然会耗用过度的,落后的社会制度中,人们通过抑制底层百姓的耗用来实现资源的循环,但先进的社会制度则着眼于开发新型能源——这就又和买地的道统有关了。这孩子的迷惑,答案其实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书里那!
话说回来,这孩子能自己想到这一步,其实就值得送到买地去上学,在建新这里倒是有些埋没可惜了的。不过,这会儿艾黑子他们已经行过家下小辈的参见礼,给老汗磕过头打过千儿,过来招呼他们夫妻俩和勇毅图鲁二人了,便只能按下这个想法,进屋给老汗行礼,老汗扶着一边的小戈什哈起身还了半礼,周老七这才意识到他一边腿脚不能使力了,看来,数年前的那场大病,也毕竟不是完全没留痕迹。
“周主任是叙州人,好,好,叙州是个好地方,我们还在盛京的时候我也时常听说……”
或许是因为建新也有传音法螺的关系,老汗耳目之灵通,让人很有些不真实感:隔了上万里路,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土城,却对中原的大事了如指掌,甚至还明了叙州一地的动向,丝毫没有离开中原后常见的闭塞和割裂。老汗还主动向周老七打听了一下叙州彻底归化时的一些细节,周老七度其心思,回答得非常主动详细,尤其讲了复兴会的凄凉下场,道,“第一批犯人刚送到开原,其中颇有不少我的旧识,应该再过一段时间,等海港开冻,也会有人从海参崴被送到建新来吧?”
建新这里也是需要重刑犯的,或者说尤其需要重刑犯,因为这里目前最拳头的产业就是矿业,有限的人手几乎都在干这个,目前腾不出手发展别的,他们的确也很缺人,因此老汗也十分关注这个消息,不住的点头,他对周老七说,“我们这里很缺人,还特别缺有文化的人,在矿下干活和打猎打鱼完全不同,过来投靠的野人女金,几年内根本不敢让他们下井……叙州来的犯人,都聪明吗?能听从管理吗?听说你们在买活军来之前,已经把教育搞得非常好了,能说说是怎么搞的吗?”
……一个劫掠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贼酋,现在慈眉善目的,开口闭口就是教育,竟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了。周老七不禁感到一股强烈的荒谬——老汗和他想得实在太不同了!这着实令人有些难以接受,而且,更有一点逻辑是十分讽刺的——这些北上来通古斯的女金人,当时肯定是傲骨犹存,不甘寄人篱下,宁可远远地迁徙也要自己当家做主,和去卫拉特的女金一样,都是能吃苦、有骨气的,不管是不是傻吧,也让人钦佩他们的这份心气儿,不管你买地多好,我还是愿意自力更生,不受汉人的统辖。
好,这会儿,四五年过去了,建新这里怎么样?自己的东西保留下来了吗?汉人的文化就停止渗透了吗?老汗还在讲究马上治天下的那一套老女金规矩吗?还抓农奴,跳萨满吗?张口闭口就是教育、开矿、管理,买地的技术、建材、贸易……眼看着哥萨克要来了,还得向买地请求支援,得修去海参崴的路……
这是建新,女金人的新都,还是又一个虾夷地,或者说是又一个叙州,谁能分得清楚?要早知道如此,他们还来这受什么罪呢?当时跟着一起南下不完了吗?女金人,这跑了千万里,完全是白干啊!为了存活下来,反倒成了买地往通古斯扩张的急先锋啦!
虽然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从来没有,也难以想象纵观全局的视角,但这会儿,他也不由得有些发痴了,周老七第一次如此切身地体会到了‘谋天下’的无穷魅力,其中有太多东西耐人寻味,周老七望着须发皆白眼神却还清透的老汗,还真想问一句:五年前辽东献土,三分家当,并决定往通古斯北上的时候,您能想到今天的发展吗?
——您觉得,六姐事先,又有没有想到呢……
第930章 融合、扩大、消亡?
“建新的情况, 还是要比叙州生番好一些的,毕竟彼此语言相通,又是同族, 风俗也是相似,这就要比叙州的开局好得多了。再有一句话越发说破了——叙州虽在川蜀, 但迟早归于王化,处处都是比量着买地来的。建新还算是女金地方,规矩上似乎也没有那么严格,这方面的考虑就要少得多了……”
和周老七预想的不同,他和老汗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并非除了泛泛问候之外, 便无话可说了, 相反,光是谈到教化生番, 这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完的, 周老七明显感觉到,建新这里急缺人才、广开言路, 对于一切于他们或许有帮助的建言, 都以如饥似渴的态度去吸收,这种开明求变的氛围甚至连老汗都完全渗透到了, 整个衙门透出的活力, 并不逊色于买地多少,这也让他对建新的前途多了几分看好, 心道:“莫要看如今领地小, 又是苦寒之地,万事最难得的就是一个诚心,至少, 我虽然没见过布里亚特的鞑靼人,但女金人要比哥萨克人有前景得多了。”
两人谈了半个来时辰,周老七也不曾藏私,把叙州消化夷人的策略倒了个底掉: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恩威并施,掐住他们最想要最稀缺的战略资源,以此作为奖赏,再略给予一些他们理解中的奢物——对夷人来说,往往是美食美酒,这一点相信在辽东也一样,建新这里还有一个是非常管用的资源,可以用来拿捏生番,那就是周老七这一冬天走来最深的感悟——取暖资源,用这个来拿捏生番的话,相信也是无往而不利,很快就能消化掉一批人。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批,后来就越发容易了,因这批人他们做事比我们更方便,对后来的生番更能打交道,更容易获取信任。这样人越来越多,建新的规矩和教育无形间也就广泛地推开,等到它成为主流以后,新来的生番自然而然也会感到一种动力,去主动地向文明靠拢。”
其实,这都是跟着买地学的手段,就算没有周老七,难道老汗就不能从南下的女金人里得到反馈吗?无非是周老七来了以后,从另一个视角印证了一下,同时也提供了一些经过验证,让建新这样的外藩容易效仿的手段而已,老汗感兴趣的,还是如何惩戒触犯规矩的生番——是严苛还是保守?如果过于严苛,触犯了买地的规矩,那在买活军入城之后,有对此追责么?
“这是没有的,除了复兴会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吏目因为处死、鞭责夷人而受了追惩。”
有了这句话,显然建新的高官就都松了口气,看着要放心多了——尺度已经画出来了,他们也感到松开了手脚,至少有了个标杆可以去参考。老汗沉吟着没有说话,坐在他下首的一个中年汉子对周老七笑了笑,道,“六姐英明!周主任,也不是我们女金人天性残忍野蛮,只是那些生番——”
“我懂,我懂!”
周老七如何不懂,他也是和夷人打过交道的,大家一个对视,就都能明白彼此的不易,一直没有说话的勇毅图鲁也道,“有些蛮子,真是如畜牲一般,不打痛,不知道规矩!就像是我们收服的那个艾放羊,他是吃了我们的馒头开化的么?不啊,这不还是先挨了一炮么?没有大炮,只有馒头,哥萨克人就会把你全家杀光,馒头全都抢走,有了大炮和馒头,这些人狼才会老老实实地舔着残渣剩饭,慢慢地从狼变成狗——可他们那一族的罗刹血裔,说不得永远都是畜牲,根本就教不成人!”
作为卫拉特女金的盟友,这两个台吉在建新自然也受到了相当的礼遇,和老汗彼此还认了干亲,也叫一声‘童阿布’,这种干亲,鞑靼人不以为是折辱,虽然是认了爸爸,但彼此相隔遥远,又管不到卫拉特,再说,以老汗的成就,现在式微的鞑靼部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能耐。
之前勇毅图鲁等人在建新停留时,彼此就混得很熟悉了,这会儿一开腔,建新这里的老艾家人先顾不得夸他汉语的进步,纷纷忙问道,“哥萨克人?说的可是在乌拉尔山以东,在罗刹国做游侠的那帮人?他们怎么跑到你们半路上去了?!”
这可就有得说道了,大家指手画脚,把周老七夜遇罗刹贵人,又有一支哥萨克骑兵袭击参园,被马翠英一砲轰散了的事情,告诉给建新众人。当然,还有艾放羊所说的北海图谋,众人听了,都是面色大变,刚才和周老七对话的二贝勒道,“去年冬天特别冷,我们的卡伦额真只在矿山周围巡逻,没有去到远处,也不曾发现北蛮子们的痕迹,只知道的确有些哥萨克人越过乌拉尔山,在北海周围勒索那里的鞑靼牧民,而且他们的武器的确很不错,都有火铳,鞑靼牧民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至于说在周围建堡垒,这个事儿,去年秋天都没有听说……”
他请示性地望向了老汗,老汗没有丝毫犹豫,“派人骑上快马,去北海打探一番——带上科尔沁来的好汉子,如果北海的鞑靼亲戚想要迁徙,就带着他们往建新来,小心些,见机行事。若是哥萨克人都有□□,那可不能正面和他们打。”
“哎!”二贝勒立刻应了下来,站起身就出门去吩咐了,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回来把屋里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也叫走了,显然他也要跟着卡伦额真一起北上,周老七看了马翠英一眼,马翠英也对他点了点头,两人都想到了之前谈到的白山人熊事件:
女金的贝勒、贝子,这时候都是有能力者的尊号,因为血脉尊贵者可以说遍地都是,大家都和老艾家沾亲带故的,倘若办事混账、昏聩无能,那就算曾经有过封赏,也会被追回抹掉,哪怕是老汗的亲子,也只能叫阿哥。这种严格治家的风气,好处一直绵延到了如今,就算迁徙到建新,规模严重缩水,治理人才确实不够用,但家族的武德还是很充沛的,就算要长途奔袭,且有强敌等候,一屋子人也不见丝毫惧色,谈笑风生地就把事情定了下来,还不如教化生番让他们感到烦恼呢。
“也就是这般,才能在通古斯站得住脚,不然,哥萨克人来冲几次,就得生出乱子来。”
当晚,他们就宿在了金帐水泥屋里——建新接待使节团就和接待自家亲戚似的,客人来,腾几间屋子出来住,原本的主人就去别人屋子里挤挤。这样做虽然体现了建新的局促,但也不无好处:屋子都是热的,炕也很暖,这会儿虽然开春了,但夜里还是接近零度,使节团一路北上,睡的都是雪窝子,就靠乌拉草毡子隔湿保暖,重新睡到炕上,还有充足的热水能充分擦洗(建新还没建澡堂子,主要是冬天保暖不好做),已经很舒服了。
周老七和马翠英倒没亲热,而是头挨着头说悄悄话——女金人不知道有没有这讲究,但有些地方是忌讳夫妻做客时同床的,这也不好问,两人索性就不触这个霉头。周老七对马翠英道,“不过,建新现在别的都还好,就是人口少,我估摸着,你们这些野人女金的部落,以后都会被当成自己人,归在老女金里。”
“不然,他们人手本来就少,倘若再把北海边的鞑靼人招揽过来,就更不多,再还有一点很致命——当时妇孺都多南下了,建新这里男多女少,就是要生都没人生,再说,等到孩子生出来长大,都多少年后了,不把你们鄂伦春人、黑金人这些远亲算进来的话,他们都不敢叫鞑靼人过来,别到时候,建新变成鞑新,成为鞑靼人的城市了。”
“我可不是鄂伦春人,我随我娘,我是汉人!”马翠英拧了周老七一把,又咯咯笑道,“不过要咱们的孩子将来能做鄂伦春的官儿,那我就是鄂伦春人——我随爹,我们的孩子随娘。”
……这都是哪和哪啊,周老七的面孔皱起来了,他和马翠英说话,经常会有这个表情,好在这会儿屋里黑,马翠英也看不见,再说她虽爱跑题,可也还知道正事,不至于跑出去就回不来了。因道,“这不是挺好的吗,反正本来都是亲戚,光看长相根本分不出谁是哪一族的,要我说,科尔沁鞑靼和女金人长得也挺像!尤其是建新这里,好多小伙子看着又像女金人,又像鞑靼人的,光看脸实在分不清,我还以为都是女金人呢,可今儿听他们说,好像还有科尔沁的鞑靼在建新安家当兵的。”
“那明摆着是过去科尔沁、建州联姻通婚留下来的血脉,科尔沁战士或许就是他们的母亲留下来的亲卫……”
不过,马翠英这话不假,鞑靼人的标志——尤其是科尔沁鞑靼,在长相上的特点是显著的,他们的眼皮很单很厚,天然有一道褶皱,很挡光,还有眼珠子的颜色比较浅,而女金人,容长脸儿,大脑门子,狭长的丹凤眼,中不溜的身材,这都是很普遍的特征。真有好些人一看就知道是科尔沁、建州混血的,而艾放羊的长相就和科尔沁鞑靼不太一样,听勇毅图鲁说,卫拉特鞑靼那,大圆脸多,而且也有不少和当地的番族通婚留下的血脉,鼻子高高的,脸小小的,肤色也不发黄,但又不像是纯粹的番族那么吓人,至于住在北海的布里亚特鞑靼,长相又是不同了。
光看长相,便可以分辨出建新这里的居民,构成其实是相当复杂的,他们进城以来,所见到装扮不同的人群,很多都来自不同民族:运煤进城的就有两个民族,一个是典型的建州女金长相,一个押车的矿工好像是科尔沁鞑靼。
此外还有进城卖毛皮、草药的鄂伦春人、鄂温克人,也可以从头顶的帽子分辨,推着独轮车,运开江鱼进城来卖的是黑金人——这一点,和叙州相似也不相似,相似的是叙州临近的也是多种族的蛮夷生熟番,但不同的则是,不论如何,在叙州和川蜀,汉人的数量依旧是绝大多数,有压倒性的优势,而女金人的人数却真的很少,就算是在大本营建新也显得有些单薄。
人数少,繁衍就是头等大事,马翠英问周老七,“你说,会不会把南下的女金妇女喊回建新来生活?”
没等丈夫回答,她就又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说法,“不可能,和我一样胆大敢闯的女娘又有几个?大多数人去了南面就舍不得走了,就算去叫,也叫不回来的,反而生分,云县那里娶不上老婆的人可多了,而且买地的活死人,待媳妇可好,不喜欢还能离婚……这谁愿意回建新来啊,又不傻。”
这实在是正论,周老七也想不出建新该如何解决女眷格外缺乏的问题,实际上当时他们因为顾虑通古斯、卫拉特局势未定,条件艰苦,把大多数女眷都送往南面,固然保全了她们的性命,使得她们免去被沿路部族觊觎抢掠的风险,但也带来了深远的后患,周老七想了一会,道,“那只能是多娶野人女金的妇女,或者重拾共妻制度了——此地毕竟是王外之地,不然这条路都走不通。”
“共妻啥的先不说,鄂伦春人的姑娘被娶走了,那他们的小伙子呢?”马翠英开始寻根究底了,周老七答不上来,恼羞成怒,捏着她的鼻子道,“他们可以去娶虾夷人的女子啊——可别问我虾夷人娶不上媳妇怎么办了!你呀,在建新出入可要小心,别和我分开了,入城来几乎见不到女人,好几个小伙子看着你那眼神都是火热,你得当心些。”
马翠英这人,平时大大咧咧的缺心眼,遇到正事却还是知道好歹的,顺从地答应了下来,“不怕,我有火铳呢,谁敢碰我,一枪嘣了他。我早都想好了——别说建新,虾夷地也一定是男多女少,敢和你一起去虾夷地,哪能没有点本事呢?”
“哟呵,不是说手粗笨,使不好火铳么?来来,我来看看你的手细发了多少……”
且不说两人在这逗闷子,艾黑子、勇毅图鲁他们,第二日起来就不见踪影了:周老七本来和他们也是在建新分开,他要等海冰完全融化之后,跟着建新的商队去苦叶岛,从苦叶岛再去虾夷地——实际上这是绕了一个大圈,但这时候行路绕圈太常见了,尤其是去往边荒之地更是如此,不可能完全直线前行。
不过,艾黑子他们倒也不是不告而别,动身远行,而是跟着建新的卡伦额真去北海打探罗刹踪迹——卫拉特鞑靼和罗刹国距离更近,自然对罗刹国的信息也非常的上心。实际上,如果能把整个通古斯拿下,包括下方的喀尔喀鞑靼全都归顺买地的话,卫拉特到建新那就要好走得多了,一路都是自己的地盘,再不必太担心安全。不论是往北从北海过卫拉特,还是取道喀尔喀,选择也会丰富得多。
此去北海,一路快马,来回也要多半个月的功夫,占用的马匹不少,前往苦叶岛渡口的队伍也因此耽搁了行程,商队只能等这一支卡伦额真回来了再安排动身,周老七因此也得了闲空,可以在建新多修整几日,大汗那里来人告诉周老七情况,又请他早饭后去和大汗闲谈。周老七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略一寻思,便对马翠英道,“我去见大汗,这就不便带你了,我们快些吃饭,吃完饭,你到买地办事处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顺便也给参园报个平安!”
马翠英一个年轻女孩,甭管多虎超,在这个极度缺女人的城市,也不可能完全放在心来,听丈夫这么一安排,也是眼睛一亮,瞅了周老七一眼,意思很明显:这么安排非常合适!甭光看个矮,个矮的男人心眼可真多!她就喜欢有心眼能算计的,只要算计的不是她就行!
周老七被她看了一眼,也是失笑,两夫妻打打闹闹,快快地吃了早饭:建新在吃上倒真不寒碜,该有的一些东西也都有,金帐里还是通电的那!
吃了甜腻腻的奶酪,喝一碗加了奶皮子、炒黄米的奶茶,配的是女金打的大酱沾暖房出的时鲜黄瓜,这是参园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开春这时候能吃黄瓜,也就是老汗金帐才有这待遇了,除此之外,主食还有炸得焦黄松脆一咬一咯吱的焦圈,夹在烧饼里配着豆浆吃,这一顿带有强烈鞑靼、建州特色的早餐,又融合了不少买地的物资,可说是南来北往的大杂烩了,吃得小夫妻是心满意足,肚皮溜圆,感觉因为赶路而瘦得有些凹陷的脸颊,都眼见着圆润了不少。
饭后,周老七去拜访大汗,马翠英戴上风貌,把脸遮住,穿了丈夫的衣裳,从远处看几乎就像是个男孩,又和金帐要了个护卫,一道出了水泥屋子,往城北过去办事处,这路上越走,路越黑、煤渣越多,却也不是没有缘故——和矿山有关的建筑几乎都在这里,运煤车也从此处出入,买地的办事处当然也在这里了,毕竟,虽然建新是女金人的城市,可建新的煤矿,却完全是由买地出人管理,这也让买地办事处在建新的存在感,从一开始就相当的强——这倒不是买活军要求的,而是女金人自己的请求。没有办法,就算女金人想要自己管,他们也没有这个本事那!
“喂,你这小贼,快回来,快回来!你们这些小杂种,难怪你们的娘不要你们——”
城北这里,是他们昨日入城没有经过的地方,这里的屋子比城南要多,显得比较富庶,但似乎也更混乱一些,马翠英跟在护卫身后,踩着那混了煤渣的脏雪坚冰,还没走进街巷多远呢,便瞧见一道影子从街角直冲出来,往两人身上撞去,身后还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叫道,“不学好!快把老子的人参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