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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1章 运力危机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船只已经到达三堡码头,从这里可以直接转运河北上, 也可以改走陆路, 或是包一艘武林城内的小划,自城内蜿蜿蜒蜒的水路, 慢慢地划去自己要去的街坊,这价格要比包马车便宜一些, 若是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 直接拎着包袱、皮箱, 走去驿站投宿,那也悉听尊便——眼下从三堡码头到涌金门, 还有几里路, 这里算是武林城外的一个小集镇, 虽然这些年来热闹非凡,但还不算是进了城。周围多是货栈、驿馆,和农田杂处在一起, 并没有太多的商铺民居。

    牛均田走南闯北,已经去过虾夷地了, 武林城已经来了几趟, 陶珠儿虽然是广府道的南人北上,但武林毕竟是之江道的首府, 一般派到地方上的更士、军士,都是先在首府集合,完成培训后再下到地方上去的,平时没事也经常要到武林府培训上课,因此两人对武林都比较熟悉, 也就不去城内游览,而是直接在三堡码头换了‘公交船’。

    那是类似于公共马车一样的小船,一艘能载五六人,十分灵活,在钱塘江有专门的水道,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在摇橹,水满顺风时,船行得很快,从三堡到武林港海宁码头,经过好几个站点,从武林到钱塘江出海口,一共有二十三个抗洪堡垒,周围都有人聚居,公交船会在其中几个堡垒码头停靠,此外,萧山、临江码头也都能下客。武林城的百姓要去乘海船也好,出城走亲戚也罢,不像是以前只能雇驼马走陆路,也多了个选择。

    船走到这段江面,大河船也多了起来,大多都是装货的,每个码头都能见到有龙门吊,还有专门的货运码头,挑夫力工在龙门吊下方排成长龙,川流不息地挑着担子,把吊台上的货物化整为零,往仓库运送而去,笔直的水泥路又从码头辐射而去,上头走满了大车,隐约能见到车里的各种货物:拿麻袋垒起来的肯定是水泥粉,用木箱装着,隐约可以见到木条的缝隙里泄露出一点发黄棉絮的,那是瓷器、玻璃器,现在很流行用老棉花来给易碎器皿做防震,经过远洋运输之后,到了当地,老棉花再弹一下,直接拿来做棉袄棉褥子也很好卖,只要价格比新棉低个三成,压根就不愁销路。

    “这几年棉花开始丰产,劳保手套出来之后,采棉花稍微好些了,没那么辛苦,你也听说了,吕松的棉花种植园进入丰产期,棉花价格一跌,两年内就流行起来了。往年都是发豆芽来做防震,好也好的,就只是单位重量盈利率肯定不如棉花……”

    陶珠儿分管海关区,对于货运的门道肯定是最熟悉的,“不过,老棉花却是从北方淘换来的,先用新棉絮去换旧棉花,北方的百姓趋之若鹜,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的确比他们把旧棉衣死当能换来的要多一些,再从估衣铺、当铺里收一批死当的陈年棉货,里外里一倒手就是一笔赚头,往南方走一个来回,棉花吸水有点发霉发硬了,就拿去铺子里弹一弹,重新装了棉袄、棉被,到广府道去卖给当地的百姓……”

    “为什么是广府道呢?”牛均田这就有些不懂了,陶珠儿笑道,“这还不明白么?广府道一年冷的时候,从前是很有限的,富贵人家也罢了,穷人很少会置办厚被子,多是靠稻草御寒,我们客户人家也还罢了,几百年前还是北客,多少知道缝制被褥,有些山里的輋人土番,尚且还有些不知道在木板床上铺稻草做褥子,不管多冷,都是木板上放一张草席,就这么直接睡着哩,冷了就多堆些稻草,就这么苦捱着。”

    这样的做法,从前是可以的,因为再冷也冷不到哪儿去,按照如今报纸上的说法,两广这里,以前大概是和如今的南洋一样的渥热之地,居住在此地的普通人家当然不会因为偶然的降温需要全套的床褥,但现在气候转变,天气越来越冷,再加上輋人下山之后,也意识到寒冷是一种可以抵御的东西,每年冬天也不是说大家各自苦熬,冻病了能好则好,好不了就病死算数——

    这样,广府道也滋生出一股购买棉服的需求,他们既不会辨认好坏,也没有对质量的挑剔要求,那么自然只求价格便宜即可,这种御寒一般,但价格比新棉便宜一半左右的老棉服,恰好贴合了广府道那些贫苦百姓的消费需求,他们的日子刚刚好过起来,对于冬天,哪里会有要暖和的要求呢?能不冷就足够了,有多的钱,要积攒下来造房子,哪怕多吃一些也是好的,却不比北方的百姓,宁可贴钱也要换新棉服,毕竟他们那里,倘若御寒功夫不过关,是真的会冻死人的!

    “还真是,随着大家有了钱,这生意是越做越多了,前些年还有人说呢,造那么多船,有货运么,你瞧吧,船还没造完,多少门新生意这就生发出来了,只怕这河面上的船只再多十倍,也不够生意用的,运力还要一直紧张下去呢!”

    非但牛均田觉得自己开了眼界,便连其余同船的乘客,都是听得入神,笑道,“我们虽然日日看着棉花絮从木条箱子里掉出来,却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么大的生意!如今这天下,处处繁盛,门道太多了,本来还以为,有了报纸之后,只要勤读报,见闻广博,可以做个话本子里的‘百晓生’了,却不知道这天下的变化,诸事的发生,又远比报纸还更快得多了,我们知道的越多,才发觉自己不了解的也就越多。休看也是个走南闯北的贸易商,却不晓得南北贸易还有这样的发财门道!”

    又恭维陶珠儿道,“原来这位姑娘是客户人家的大小姐,都说客户出英才,男才女貌,男子能赚钱,女子最贤惠,果然如此,倘若人人都有这样的见识,也就难怪如今各地都有客户的富商了!”

    这话倒是不假,要说起来,客户人家下南洋,这也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在当时,对于客户人家这是重大打击,不但家族分散,而且连累了整个族群的名声,大家一提到客户人家,似乎都想到‘反骨、冥顽不灵’等负面的印象。然则,没有什么事情是时间冲不淡的,六七年下来,足够陶珠儿这样当时尚年幼的女童,搬迁到新居处之后,读书启智,考上更士,也足够那些搬迁去异地的客户人家中,涌现出一批新的干才。

    这时候,客户的老传统就体现出它的优点了,这些没有什么大本钱的迁徙人家,是怎么做起来的?第一个,他们的家族观念强,即便远隔千里万里,对族亲的去向也都是门儿清,一旦在本地发现商机,就写信给心中认为合适经营的亲戚,要知道很多时候,信息其实就是商机,这样散布在华夏各地,尤其是南洋居多的客户,也就意味着一个又一个的商机源头,这样有才干的客户商人,就很容易在通信中发现自己的才能,找到崛起的机会;

    有了商机,还要有本钱,这里就是家族观念强的第二个好处了,这些客户人家做生意的本钱,很多都是问同乡、同族挪借的,由于他们受到打击和防范的关系,各地虽然都有客户的移民,但衙门是不许他们成立同乡促进会的,不像是别地的商人,到买地闯荡,可以向促进会借款,自己有闲钱也可以由促进会担保借给同乡,收取利息,促进会从中分润,起到一个民间中介机构的作用。客户这里借钱,没有丝毫的担保,一句亏了就可以不还,但即便如此,只要是同族同乡开口,很多客户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辛苦存下的积蓄借出。

    当然,这些投资必然也有失败的时候,生意做亏了,那本人就去辛苦做工还债,一旦做成了,原本的借款至少都是双倍奉还,如果事先就说好是投资的,这些商人也大多都能谨守信用,按时送上分红。这些曾经触怒买地的极度抱团、护短,在此时则转化为了对同族、同乡这些心里认定的自己人,坚守的诚实信用,这也让各地的商户,对于客户商人扭转了印象,认为他们虽然极度守旧,但也还算是老实,是可以放心合作的交易对象,让他们的商誉一点点的建立起来了。

    北面老底子的晋商,受到重大打击之后,现在依托着矿产和边贸,又一次顽强地站了起来,徽商现在专做沿河的奢物买卖,浙商不必说了,几乎垄断了丝织品,近年来崛起的陕商、川商,鞑靼的番商,各家都有各家依托的老底子,真正完全被摧毁的只有广陵的盐商。华夏各处能做的生意几乎都是有人做的,但这不代表客户人家,以及客户人家原住的两广之地,他们的商人没有生意做。

    买地开拓南洋,迁徙太多客户人家前往,像陶珠儿这样家里北上到之江道的移民是相对较少的,大多数客户人家都是往南洋方向迁徙,如今也就顺理成章地做起了南洋风物贸易,也因此,客商这几年在买地名声鹊起,他们主做棉花、白糖、南洋米这些大宗商品买卖,在华夏北部,远到虾夷地都有他们的船影,是北——南贸易,而两广商人又分做两帮,一帮做的是南——南生意,从南洋把货物运得更南,往满者伯夷、身毒方向走,还有更大胆的商人,已不再满足于在自家港口和洋番商人做买卖,想用自家的船只,把生意做到大食去;

    另一帮则做的是南番生意,深耕南洋,往八百媳妇国的方向开拓,这里是西南蛮族的所在,番族言语,在广府道都能找到通译,毕竟曾是同族,这样,这些生意也就很可做了,这些蛮族虽然不怎么开化,但西南多宝石,只要能把生意做进深山里,还是有赚头的——理所当然这些做南番生意的商人,起码表面上都是知识教的信徒,有些还有苦修士的认可,手里拿着买地大学的进修凭证呢——这东西在知识教,被视为是智者的证明,只要能拿出凭证,在信仰知识教的寨子里,普遍都会被当成上宾对待,人身安全没有丝毫问题!

    客户人家虽然做的是南北生意,没有涉足这些领域,但就如同牛均田所说的,南北生意也足够他们赚的了,就陶珠儿刚才说到的棉花买卖,虽然是腾新换旧,看似小事,但再小的生意,人口一多都是大有赚头,这也是典型的南-北海运生意,可想而知这些新发达的客户富商,光是这一门买卖就能赚多少钱了。

    如今,‘客户有钱’的新印象,逐渐掩盖过原本的负面传闻,甚至惠及了那些广府道还在排队等待迁徙的客户(是的,七八年了还没迁完,操办此事的吏目都升了几批了),让他们到了当地之后,可以比较轻松地融入。

    甚至于,不顾他们的污点,客户的女娘在婚姻市场上还出奇地受到欢迎,毕竟,又能赚钱,在男女之事上的观念又较为传统的娘家,在很多人看来是很有些便宜可以占的。包括一些已经发达起来的客商,他们宁可去娶新迁徙来,一穷二白的客户媳妇,签老式婚书,也不会沾那些新式女吏目的边。不过,时移世易,客户人家的女娘中固然还有一无所知,还受到老观念影响,被家里人摆布着成婚的,但也有很多人像陶珠儿一样,自幼离开了老环境之后,接受到的完全是买式的教育,除了出身之外,不留什么客户的痕迹。

    像这样的女娘就是最占便宜的,他们一边享用了因为老传统而赚到的钱,得了好处,另一方面却又不用付出代价,可以完全地按买式的规矩生活。往往是这样的女娘,就不喜欢和客户扯上联系,尤其是不喜欢被夸奖‘贤惠’两个字。不过,陶珠儿颇有涵养城府,微微一笑,也不和那人计较,只是转开话题道,“这些都是小生意,赚个跑腿钱罢了,人工价格一涨,运费一高,就没那么多赚头了!”

    “现在船夫的收入,连年上涨,工资一低,船夫宁可赔钱解约,也要换东家,这样沿海跑船商家只能一再提高运费,海商都是叫苦不迭,运费再涨上去半成的话,就只能说是不赔本,如果涨到一成,估计就不会有人做瓷器南北买卖,这捎带手的生意也就做不成啦。”

    一说到船夫的人工、运费,这就是个人人都关心的话题,非但其余客人都跟着赞成,都说船夫的收入现在是极高的,船夫便忙着也扭头为自己辩解道,“客官们,说实在的,这船夫可不是什么好行当,连年在水上待着,老年了少有不得风湿的,这又是个力气活,一天上工一天便要出死力,船翻了还要死人的,船破了还要花钱修,这一艘船也不便宜哩!倘若当一日船夫,赚头和去建筑队盖房子相当,那我们为什么不盖房子去?那可是个无本的生意,还不怎么死人!”

    “凡是能划船的,也都是心灵手巧的,不然连绳结都不会打,我们也不是自己吹嘘,到了建筑队,想做个大工未必就难了!那大工可不用怎么自己下力那!我们多少同行,都转去盖房子了,这些都是听说了的。按我们来讲,如果不是给衙门办事,除了收入以外,福利还好,又稳稳当当的,否则这船工真是不做也罢!哪有做买卖的赚得盆满钵满,我们行船跑腿的只能混个温饱的道理呢?”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划船、赶车,这都是技术活,随着商贸繁盛,第一个涨价的就是他们的薪酬,如今一个老道的船工,一日的收入一般都不少于一百文,在码头运货运人的,有时候收入甚至能达到一百五十文,这是绝对的高薪了,他们的生活,和买活军到来之前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是以,原本车船店脚牙这五大该杀的行当中,车、船、脚,对买活军是绝对的忠心,对于他们的规定,奉若圭臬,同时随着急剧上涨的收入,伴随而来的则是旅途的安全也大大增加了,如今一般旅客都不必担心什么‘到得江心,问你要吃刀板面还是黄鱼面’,人家老实干活,一个月就是三五两银子,一年下来都够盖小楼的了。

    当然,同时伴随着的就是生活成本的上涨,很多商家发现,虽然现在关卡城门税没有了,改为交一次性的保护费了,可路费也随之涨了起来,商品的价格也只能跟着涨,在州县生活,只买南洋米的话,价格一直是稳定的,但只要一脱离基本生活保障区间,想买点别的好货,就很容易发现,随着运费上涨,各项商品普遍涨价,钱还是越来越不经花了!

    运费涨价,还有因此带来的买地的‘通货膨胀’,虽然《买活周报》没有提及,但《吏目参考》上却是组织过好几次系统的大讨论,买地民间也颇有耳闻,这件事关系到每个人的民生——吃饭不说,所有人赚到钱都想盖房,建房的成本越来越高,他们怎能甘心呢?

    这个话题,比‘敏朝何时投降’、‘定都大典有什么热闹’、‘六姐究竟是哪个仙人’,都更具有讨论度,甚至超过了六姐的仙门争夺,一经提起大家都要各抒己见,陶珠儿轻轻巧巧一句话,立刻就把大家的重心从客户人家上转移开去,同船几人拎着行李,从船上讨论到海宁都没个分晓,大家在海宁河运码头上下了船,走到前方去排队买船票,众人还在争论。牛均田则站着等楚细柳一行人——他们一家人正好一艘船,也坐不下旁人了,在三堡码头就说好的,到海宁这里汇合,由陶珠儿帮他们问一问,若能买到同船的票,那就同路而行。

    海宁这个码头,从前就是买活军的私港,虽然武林被正式纳入买地没有几年,但这里早已有了十几年历史,不但买化得厉害,而且非常繁华,买地特色的镶嵌式玻璃顶戏台,就是从海宁这里往外流行开去的,买式的男女澡堂,这里也是武林第一家,很长一段时间里,海宁倒比武林要更时髦得多了,如今武林还在慢慢地迎头赶上呢。楚细柳一家和鲁二都还是第一次到这个码头来,左右张望,目不暇接,鲁二瞧着大碗面的招贴两眼发直,直咽口水,牛均田见了也是哈哈直笑,楚细柳的小弟则是看着草垛子插的糖葫芦流口水,芳姨妈劝他道,“小少爷,罢了,不吃了,别闹肚子,以后不比从前了,出门在外什么都贵,这钱要省着花。”小孩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楚细柳一路都魂不守舍,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对牛均田勉强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零钞,递给父亲道,“爹,你带着弟弟去买零嘴儿吃,哪里就省了这一口了。”

    说着,便要请牛均田去吃饭。但这个情况,牛均田还真不想吃她的请,芳姨妈有句话说得不错,海宁码头的物价至少要比城里贵了三成是有的!

    当下便摇手推辞,只说是纪律在身,这个借口倒是看顾了楚细柳的面子,使得她面上多了一丝血色,对牛均田感激地点了点头,三人站在一起,一时相当尴尬:说朋友也不算,楚细柳失魂落魄,鲁二也不是什么善于言辞的机变之辈,牛均田呢,也不好对楚细柳一个大姑娘太热络,没一个人能调和气氛,大家都没话说,便尴尬在了这里。牛均田一时后悔想道,“该让小桃子留下,我去问票的。”

    陶珠儿去问票,牛均田看行李,主要是她说自己有个同乡在海宁码头客运更士署做事——这同乡不必说了,也是客户人家中出头的,哪怕是‘一同三千里’,只要认了老乡,按客户人家的习俗也都会互相照顾。果然,过不得多久,陶珠儿便拿了几张票走过来,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对楚细柳笑道,“你也算是有运道,多亏了我们帮你问了问,不然,你等到明年才好有票的。现在往羊城港的船票极为紧张,一直到年底都售罄了,也没有运力额外排班,除非自己包船,否则只好走陆路去,也都未必能进城的,我这同乡这里倒有几张机动票,就是条件艰苦一些,只有丙等舱的大通铺,我先拿过来了,你们看看,要不行,我就退还给他也无妨的。”

    船票这么紧张,还真不怕退,不论是几倍高价地卖出,还是拿去做人情,都自有用处。楚细柳眼看前路艰难,反而不再自怨自艾了,立刻连声道谢,指着前方售票窗口的长队笑道,“怎么会退!看这些买不上票的客商,多么垂头丧气,我们能有个立锥之地便极好了!要多谢桃子姐姐照应!”

    鲁二一拍脑袋,憨憨地道,“是啊,我看这些买票的客人,有些喜笑颜开地走了的,更多的垂头丧气,估计都是买不到南下的票了!”

    “可不就是了,我刚还和更士署的人说呢,不如写个招贴出来。”陶珠儿正说着,就有人拎了一把锤子和钉子,出来钉告示了,上头写着的便是‘羊城港方向船票售罄,预售最早明年三月起’的几行大字。排队的客人看了,都是骂骂咧咧,大家都没想到南下的船票居然如此紧张,提前几个月就都没了,都是摇头感慨,说是不知道定都大典有多热闹了——这么多人肯定都是去参加定都大典的,也不知道到时候,羊城港新城能不能住得下了!

    说到底,这也是运力紧张,和刚才大家谈论的话题又合上了,楚细柳这边张罗着要请陶珠儿去澡堂子里洗一洗,这个人情陶珠儿也不敢领受,买地的更士纪律实在严格,而且自己收入也高,他们早习惯了单向帮助百姓,至于回报,写几封感谢信,这比请吃饭、送礼,对他们来说要更实惠些。

    不过,这话陶珠儿不便出口,牛均田心想这事儿他稍后和鲁二说就行了,一日一夜坐船没有洗澡,马上又要再上船,他也有心要洗洗,正要张罗着大家把行李寄存了一同过去,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喇叭声,在海面上响起,码头上顿时一阵骚动,那些零散人群,鱼一般骤然群聚到海边方向去,还有好些力工,甚至丢下担子也疯跑过去,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奇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牛均田和陶珠儿做多了更士,看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怕出踩踏事故,楚细柳急着要找父亲和弟弟,怕被人潮冲散了,一时间大家也紧张起来,楚细柳跑去叫弟弟,牛均田则拉着一个奔跑的小贩问道,“我是更士,出什么事了,大家这样疯跑!”

    “更士?你外地来的吧!”那小贩打量牛均田几眼,面上现出了极为生动的表情,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乡下宁’这三个字,似乎在他面上现出了熠熠生辉的纹路来,叫人丝毫都误解不得。

    不过,武林人虽然有优越感,但对外地人还是比较热心的,拉着牛均田道,“你听到汽笛声了么?那是机器船返航了!跟我来,我这有个看热闹的好地方,也叫你看看我们武林船厂给定都大典的献礼,有多么的威风!”

    第982章 蒸汽明轮水车船

    “什么!吹牛的吧!你们武林船厂这才成立几年, 怎么这就造出能入海的机器船了?”

    “就是,就连鸡笼岛一厂都没有造出来呢!不是说五十年内,机器船、铁船都尚且不能下水吗?你们这是这么一回事儿?”

    除了鲁一、芳姨妈, 还有那不知事的楚小弟之外,乍一听得这话,两个更士和楚家父女,面上都现出了讶色,牛均田更是失口反驳, 满面的不信, 他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正想要找补几句,那小贩已是直接拉着他往前跑, “眼见为实, 你瞧见了就知道了!”

    “这是得要去看看!”

    非但年轻人,便连楚父也展现出了很高的热情, 很显然, 这位就是平日很喜欢泡茶馆、看报纸,议论国是的那帮人。如今茶馆风行,从原本只在大州县有一一茶室的稀罕场所,变成了县城都有一三家, 做工人得闲泡茶、读报, 吃点心必去的所在, 算是在路边摊和小饭馆、大饭帮之间, 取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定位。

    而与之相伴的, 便是各地涌现的议论家,买地这里,并无敏朝的厂卫阴影, 也很少听说有人因言获罪,虽然发表暴论也会引来反驳,甚至可能发展成群殴,但这种论战,对于议论家来说反而是一种激励,因此,越是繁华的地方,便越有人以读报、论政为乐趣,这些人自己的事业未必就有多好,但见闻一定是很广博的,那些埋头做事的老百姓不知道的消息,他们是如数家珍,而且也有自己的见解。

    也就是这样的人,对于机器船是特别敏感的,若是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的百姓如芳姨妈,这会儿就有点发懵了——机器这东西,在买地完全大行其道,新鲜的机器实在是太多了,为何就对机器船这么不可置信,这么关心呢?洗衣厂的洗衣大机器,发电机、风扇机,这些机器全都如此神奇,面市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震惊!

    但是,若是常读报,常去茶馆如楚父这样的,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对于‘运力危机’相关的讨论,是了然于胸的。因为这是连着上了几期《吏目参考》的重点讨论。在茶馆中大家的主流意见,也是认为想要解决运力危机,无非是两个办法,第一,让机器取代人力,造出一次能运送大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机器船大量投放;第一,限制百姓的移动,那就要回到敏朝的窠臼里去,不再是有身份文书就能在买地境内到处行走,而是还要再加一个路条,限制对运力的消耗。除此之外,其余的办法不过是粉饰太平,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以及因运力紧缺而造成的物价上涨。

    其实,买地这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用机器来解决一切治理上的难题,凡是任何问题,似乎只要推出一种新机器便可迎刃而解,再加上他们又有仙画来开拓眼界。虽然看过的人占比不多,但他们会用文字来总结自己的见闻,这种对仙画的反刍和回忆,流传度又是最高的,哪怕文采平平,民间也非常喜爱,有些珍稀仙画,只有寥寥十数人看过的,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都会有人专门去收集总结。从这些仙画之中,可以归纳出的最基本最没有争议的一点,那就是,在仙界,一艘船装载个五六百人那是家常便饭,倘若是六姐拥有的岛船,一艘船住个千把人,日夜行个百里,那也是轻轻松松,乘客们在上头还是锦衣玉食,丝毫没有将就之处。

    机器船一定是未来!有了思维惯性,又有仙画作为论据支撑,机器船派的拥趸要远远高于路条派——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一般有闲心做这种辩论的人,日子都不算差,就算因为运力不足而造成物价上涨,那也是温水煮青蛙,暂时不会感到太大的影响,但倘若恢复路条,那他们立刻就觉得非常不便了。

    甚至很多更士,从自身利益出发也在支持机器船,因为一旦要在原有的系统里加上路条,就等于是给他们平添极大的工作量,一想到就让人两眼发黑,很多人都认为,彻查路条,不许凭空迁徙,只适合敏朝那种死气沉沉的封建体制,在买地如此活跃的民间经济以及基础建设下,民间的迁徙本就是非常活跃的,根本就不可能用路条来限制,而且说白了,买地到处修路不就是给人走的吗?人都不能随意走动了,还花那么多代价修路,又有何意义呢?

    机器船派的观点,明显是更符合买地的口味,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破绽,这就说来话长了,牵扯到许多不定期发行的行业邸报,也有叫内刊的,这种报纸,上头时效性的消息不多,倒也没有什么购买门槛,只是一般百姓不太容易看懂罢了。

    内刊上对于机器船的讨论,都是基于他们能接触到的天界教材来说的,外行人看个热闹,只知道机器铁皮船也好,机器木船也罢,都存在船身应力传导问题,说白了就是木板容易断,而铁船更是只有模型,没有成船下水,除了海水锈蚀问题之外,再有就是铁板的焊接和铆接技术,也根本都跟不上。

    目前买地最大的造船厂,鸡笼岛一厂,也就是造了一些半人高的小模型实验,主要的方向还是放在铁甲木船上,只是在重点部位加以铁甲防护,整个龙骨架构还是用木料打造,而且,这样的铁甲战船十分笨重,光靠风力,移动起来犹如龟爬,必须桨帆并用,如果上蒸汽机,不但自重雪上加霜,而且应力问题仍然是很大的关卡,在实验中多有损毁,甚至还闹出龙骨断裂的沉船事故,搞得上头的试航员跳水逃亡,狼狈不堪,险些没闹出人命来。

    按照杂志上的说法,蒸汽船固然是船只的未来,但这未来什么时候能落地,还得看造船材料的发展,光是木头这肯定是不行的,木头受不住力,一般的铁也是不够,钢铁技术要再往前走个十几步,才有希望落地呢!甚至还有激进一些的议论家,打出了‘五十年内无法落地’的说法,认为恢复路条制度,或者对无路条者征收额外的通行费用,才是缓解运力紧张最现实的手段。

    这些说法,在议论家或者是关心买地政商大事的人群中,是广为人知的,大家也都因此知道了鸡笼岛造船一厂在蒸汽船上的巨额支出以及屡战屡败。民间的造船小作坊,虽然造不出大船,但却也有造机器动力小船模的热情,毕竟造船这个东西,比的就是扔进去的真金白银,完全是‘规模经济’,小船厂就算想要出风头,也只能造船模,他们要有两三艘下不了水的船,就得亏到关门,当然对他们来说,能造出规格合理,被大船厂认为有参考价值的船模,也足够加分了的。

    民间船厂,主要是制造近海、河运小船为主,而官营的船厂呢,除了鸡笼岛的三个船厂之外,广府道、福建道沿岸也都有底蕴雄厚的本土官营厂子,这些年来焕发新生,比如云县的船厂就很擅长造远洋福船,比较起来,武林船厂虽然也是官营,但风采就相对暗淡了,它存在的时间是比较久的,底子是武林私港的修造坊,在买地还没占据江南的年代,武林私港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私港,很多船只在这里补给修葺,因而他们也积累了一批手巧的匠人,并且会造近海沙船,以及大运河内所用的快船,当然,乌篷船那更是拿手好戏了。不过,即便如此,它被整合成为船厂的时间也就两三年而已,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船厂居然不声不响,搞出了机器船来,并且还能出海试航!惹得整个码头的行人,都飞奔去看热闹了!

    很显然,从百姓的热情来看,知道机器船意义的博学者,在百姓中的占比远比想得还要更广,甚至很多人也不是为了坐船做生意,就是为了看船才来的码头,牛均田几人,从他们的议论之中也知道,这机器船出海试航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很多人都是听说了风声,过来亲眼验证的。这不是,机器船刚才出了船坞,就有人来看,在码头上徘徊不散,也是等它开回来呢。这会儿,适合观看的码头前方,已经挤满了人,甚至还有人被挤得掉下海的,还好都会水性,赶忙的游到梯子边上,又爬上来了。码头的更士们赶紧过来维持秩序,喝令大家退后十步,又号召壮汉力工上前,和他们一起手挽手结成人墙,这才维持住了秩序,把人群限在了安全距离之内。

    “瞧这些人,白挤了半天,这些汉子一来,全都挡住了,只好踮着脚尖从人家的臂弯里看!”

    在码头内侧的行道树上,那小贩颇有几分自得地对牛均田笑道,“我们在树杈上看,一点遮挡也没有,看得不是清清楚楚的?”

    的确,不懂行的人这时候都在码头那里挤,懂行的却已经是爬屋顶、上树,放眼望去,高处都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头,不过,这当口牛均田也顾不得去想会不会把屋顶踩破了,他决定先过个眼瘾,再去帮着同行维持秩序,再看陶珠儿,大概也是这般想的,两人都是翘首望着海边沐浴夕阳,缓缓而归的大船,先都是惊叹道,“好大!真是实用规格!”

    的确,虽然在远处看着都是一个小点,但只要和船头的人形做对比,就可以知道,这的确是一艘能乘坐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大船。这就已经非常出乎意料了,再第一个感慨则是情真意切的,“居然真是机器船,蒸汽机都看得到!”

    是不是蒸汽动力,就看一点,有没有冒水蒸气,这就完全一目了然了,此外,还有一点是刚才小贩指出的,那就是汽笛声是否洪亮,比如刚才大家听到的响亮笛鸣,那个音量就不是人力能发出的,一定是用蒸汽带动的气囊吹动,这都是使用蒸汽机的动力。

    就这两点来说,武林船厂已经让人眼睛一亮了,远远超出了众人对于新厂的指望,但第三个感慨则不是那么正面了,“好慢!这速度怕是比手划也快不了多少!”

    “速度……都是对比出来的,它那么远,你瞧着当然不快了!”

    小贩立刻就为船厂辩解了起来,所秉持的自然是同乡的情谊,不过,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陶珠儿等人也不是故意贬低武林新船,便没有反驳。但无论如何他反驳不了这第四点评价了:

    “居然是水车船!明外轮!”

    这一次说话的是楚细柳,这姑娘一看从小也是淘气的,上树丝毫不慢,而她失望的语气,也显示出了她的学问是很广博的。因为她知道外轮船的弊端,“也就难怪这么慢了,外轮船的力损失很大,效率低下,而且用做海运吧,难以抵抗风浪,用作河运又对河况要求很高!”

    她摇了摇头,下了一个小贩也无法反驳的结论。“虽然说可能是第一艘能真正下水长期使用的机器船,但……也是样子货,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

    “武林船厂,真的要把它充当定都大典的献礼吗?不会反而引来上头的责难吧?”

    第983章 肉松与一个全新的清晨

    车船这个东西, 对北人来说,完全就是闻所未闻的产物,其他人还好, 鲁二站在树梢, 看着那缓缓靠近的蒸汽轮船, 目瞪口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指着海面问道, “这, 这叫水车船?瞧着好怪!像是会吃人!”

    这样的想法,是在情理之中的——别说是水车海船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便是蒸汽机本身,还有那蒸汽拖拉机之类的大机器, 对于初次见到的百姓来说,也多有一种会吃人的恐惧, 实在是太大了,人和它比起来相当的渺小,而且还会喷白气, 出巨响,活像是有生命一般,甚至于包括人力发电机,由于发电时会有嗡嗡的声响,很多愚民也始终坚持认为它是有灵性的,在鲁二供职的国公府,逢年过节,国公府家下有些老人,还会偷偷地去供奉发电机, 也有供奉水塔的——

    如果被这些人看到了明轮船,估计他们也会找人绘图,偷偷地将它供奉起来呢!毕竟,这东西实在是太大了,别的不说,光是那水车本身,就是鲁二生平仅见,这么隔远了估量,这水车都有个七八人高,这样巨大的车轮,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哪来这么大的木头呢!

    车轮就这样大了,船身更不必说,从远处看到的甲板和船员的对比来估量,这是一艘不能入浅水港的大海船,大概站在船下去仰望的话,要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桅杆和风帆,不过,在那之前恐怕先要被水车轮给吓着了。这水车轮实在是大,中轴大概还是铁棍,桨片也反着寒光,转动起来声势极大,浪花滔天,感觉被卷进去的话,能把人顷刻间拍死。虽然速度很慢,但却也是实打实地行进着,叫人张大了嘴,直到它消失在远处武林船厂用做船坞的港湾之中,变成了一个小点,大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又极为兴奋地议论了起来。

    “是真的能开!大概也行动了有几里的!”

    “那是,望山跑死马,在海面上是犹然的道理,海面上,你眼睛看出去那么一拃的距离,实则长着哩,这会儿还是逆风,遇到顺风的话,它大概是能有个七八公里一小时的速度!”

    “载百把人该不是问题的!”

    “要比原本的车船大多了!而且,是用的船侧明轮,倒不是之前报纸上所说遇到困难的尾轮船哩!”

    “唷,你还见过车船?我倒是没见过,只村里有人说起,从前是有这样的东西!”

    “那你一定不是本地人了,我们武林是松朝的都城,你可知道建州人?建州的老祖宗女金,当时也是隔江而治,江防作战就靠这车船那,这东西在江里比在海里好用些,尤其是大江入海口这一带,水面宽阔,河床平整,风浪不大,水车船虽然行动慢,但能载的人数多,而且不怎么依靠风向,我们武林船厂,少不得在武林的造船作坊里招募工匠,这些老底子作坊,那都是几百年的传承了,哪有不会造这种‘车船舸’的?”

    这一听就是自豪的本地人,立刻就对外来的新住户介绍起了武林的掌故,“依我说,船厂能在短时间内出了这个风头,也多亏了这些老匠人,如今虽然喜新厌旧,但老祖宗的智慧,哪是说丢就丢的呢?都知道蒸汽轮船大概是要从船侧轮开始造的,但连明轮船一次没造过的匠人,造这种船,不会有我们武林船厂这么麻利的!”

    毕竟是码头讨生活的,几句话就把道理给说透了,关于蒸汽轮船,从仙界得到的模糊认识,大概也是从船侧轮开始发展的,船尾轮则是最终的方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了,具体该怎么造,各船厂也各自都在摸索。不过,力学角度来讲,大家都认为明轮这种方式,在人力轮船来说,已经是得到证明,就是楚细柳所说的做功效率极低,功耗损失大,很大的动力消耗在把海水上提下打这块了,却没有转化为向前的推力,比较起来的话,船尾螺旋桨暗轮,在力学上来说,设计得当然是要更合理更省力了。

    从实验结果来说,也的确如此,只是无法解决材料应力这个关卡而已。木质船身承受不了来自尾部的巨大推力,在试航中多有损毁,反而是这缓慢的明轮船,看起来稳稳当当,似乎没有承受不住的样子,瞧着神气活现的,船身上那巨大的烟囱,都去了那么远,还在不断地喷吐着黑烟呢!

    “受力点扩大了,速度慢,受力也少了。自然也就承受得住了。”

    便连寡言少语的楚大爷,在晚饭时分都难得地开了金口,讨论起这艘明轮船献礼号来了——这会儿,他们已经洗过澡,同时匆匆地置办了不少路菜,登上海船了。在武林港这样繁忙的港口,以及前往羊城港如此紧俏的航线上,船是不等人的,靠港后上客上补给,一切都很快,人齐了立刻开走,不容任何耽搁,因为把人送到羊城港,它们还要紧着返回去载客那。

    从武林港到羊城港,头尾大概十日的航程,船票和河运小船比,委实不算贵的,二等舱一人二两银子,还包餐,睡的是上下铺的四人间,分男女客。像是楚家买的等舱,大通铺,条件艰苦一些,票价就只要五百文了,同样也包餐,一等舱是双人间,一人四两银子,吃的就比较好了,可以送到房间进食,至于特等舱,这艘船没有,若有的话,同样的航程可能需要一二十两银子,用餐也会更加奢华。

    吏目出差,一般都是二等舱的待遇,和等舱相比就是睡得宽绰一些,吃食上没有什么区别,大家都是吃食堂,食堂这里供应热茶和白米饭,一份份地都用干荷叶包好,米饭打开了里头是咸菜、小鱼干,还有一点辣酱,这是很南洋的做派,但因为干净方便,如今在各地都流行开来。到了饭点,个人凭餐票去拿饭包,食堂的长条凳子,愿意坐就坐,不怕风大也可以去甲板上吃。个人有路菜,便打开了多加一个配菜——穷家富路,这些客人普遍也都不小气,别看睡的是通铺,但个个打开路菜的油纸包,不是烧鸡、烧鸭,就是酱肉,全都是下饭的大荤,也可见武林这里民生有多么的富庶了。这些客人不是买不起二等舱,多是急于南下,不得不将就等舱。

    更士不吃请,不过,大家都吃食堂,凑在一起吃饭倒无需避讳什么,鲁二还额外买了一包肉松,一包花生米,隔着荷叶把米饭捏在一起,做成饭团来吃,向大家介绍这种吃法,又打开肉松请大家夹,“都说五味神在买活军这里,当真不假,不知道加了什么,本地的肉松特别的香甜好吃!”

    牛均田笑道,“这东西贵得很,你是当真舍得,我们就买也买些鱼松来吃。”

    鲁二瞪大眼道,“什么,还有鱼松?!”

    他们两人在这里说起‘荤松’这东西的做法,包括鱼松的来历——这是鞑靼货,如今市面上的肉松,多是鞑靼人贩来的牛羊肉松,算是北地特产的一种,因为荤香鲜美,而且还好送饭,颇为得到民间的喜爱,鞑靼货在北方更好得到,始终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在鲁二心里,肉松就是牛肉松,猪肉松、鱼肉松这些因牛肉松启发制成的南货,他一点儿概念也没有。牛均田便向他介绍,他买到的实际上是猪肉松,尝着特别的鲜甜,也是因为它加了大量的白糖以及海带精,这都是南方特产,滋味自然比鞑靼的咸肉松要好得多。

    同样制法还有一些鱼松,价格要比猪肉松便宜,牛均田说鱼松做得最好的是虾夷地和苦叶岛,那是他们的特色产业,因为那里产青鱼,从南洋进了白糖后,根据搬迁过去的鞑靼人传授和研究,依照肉松的做法,炒出来的鱼松,色泽金黄,绒毛很长,吃在嘴里鲜、甜、咸、香,送粥非常好,价格还比猪肉松便宜,“虾夷地目前主要靠矿产贸易,还有这些鱼松来换贸易份额。”

    鲁二被他说得馋涎欲滴,恨不得跑去虾夷地尝尝的时候,楚细柳父女和陶珠儿还在谈明轮船的事情,食堂中别的旅客,立刻也热情地加入进来了,楚父认为,船侧明轮看似落后,但在如今有限的材料条件下,反而是成功的关键,而且他也认为这船并非完全无用,“但凡是机器能做的,都比人力要便宜,这东西虽然扛不了风浪,也不能做战船——没有空间摆炮,但在近海做短途摆渡,要比风帆船方便且稳定,一次载客还多!就算花费大,也不失为多一条路子的补充么!”

    “正是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哪里一口就吃成胖子了?这不得一点一点来吗!光造实验船,那是个无底洞,一年能造几艘啊?数据都收集不了多少,先把蒸汽船造出来,运营起来,叫大家看到了好处,也能收集到了数据,后续自然多得是人去研究的。”

    不少人也认同他的观点,其中有个高瘦汉子,颇有些激动地道,“就说这个电灯泡好了,没有造出来之前,大家都是听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虽然灯丝容易损毁,电费又贵,还要专门养驴、雇人去发电,花费高昂的要命,看似一点都不实用,还不如多点些蜡烛,室内也早就通明了,但电灯一上市,还不是卖光了?

    多少人现在都在考电工,都想要琢磨出好用的灯丝——这不比六姐指定几间实验室去专门琢磨,来得快当?东西不论好坏,先造出来,先用上,后来都自然有俊才出来补完的!据我所知,如今已经有好些新灯丝在试验阶段了,实验表现要比如今通用的灯丝好得多哩!”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轰动起来,“此言当真?”

    “是了,电工这是好活的!我们家二小子的弟媳妇就考了电工,专门换灯丝,一个月也有个一两银子多,很赚钱的!她们县里那几个灯泡都是她专门换的灯丝,我要赶紧写信告诉她一声,得闲自己也琢磨琢磨,没准也找到个好材料……”

    和所有买地的新工种一样,自从发电机和灯泡开始流行,这就是一门让人极为艳羡的新工种,又因为它对于理科的高要求,让电工颇为拥有一些神秘的光环,比僧道更具备了修真之士的特征:学的都是大家看不懂的天书,还能摆弄出神通来,叫坏掉的灯泡发光!这不比什么‘上身’、‘观落阴’、‘扶乩’要神奇多了?

    和育种的农学生、制造发电机发电,打卡机来控制机器的机器匠,搞疫苗、造药丸的医学化学生一样,这些新职业,在民间比巫婆神汉还更受到敬畏,大家一看出来这汉子是电工,立刻便肃然起敬,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至少要比自己有见识。而楚细柳的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这一船舱的旅客卧虎藏龙,有人声称自己有内部消息,说中央衙门对这艘蒸汽明轮船相当看重,根本没打算训斥武林船厂自出机杼,反而打算大赏他们的所谓‘主观能动性’——还真别说,这五个字一出,很多人立刻就相信这是实在的内部消息了,毕竟除了买地衙门之外,这样古怪的词汇是从来没人会用的,就是瞎编都编不出来。

    “自然了,这也得通过试航验证,确定了是能开能用,而不是又一次失败的实验。所以说目前报纸也秘而不宣,一切都要看这艘船能不能开到羊城港去,若真从武林开到羊城港,那这献礼号也就名副其实了,武林船厂可算是露了一回大脸,必然要受到衙门的大力扶持了吧!我们买地的海运,如今还是十八芝做大庄家,久已有人不服,之江道、江南道难道就没有沿海的大豪了么?有了这个机会,必然是要发力的!”

    这话题立刻就从大多数人都在不懂装懂的造船领域,转向了虽然绝大多数人还是不懂,却都又认为自己很懂的政坛风云了,食堂内的气氛也立刻来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大家都在针对买地的高官显姓发表自己的见解,什么川蜀派、两湖派、福建派、广府派、客家派……在这小小的食堂内都有自封的代言人,说到各自派别的政治新星,十分有话要说!

    这些真真假假的江湖闲潭,把鲁二听得目瞪口呆,饭都顾不上吃了,就听他们从虾夷地说到袋鼠地,从欧罗巴说到黄金地,小小的一艘客船,竟云集了诸多民间智者,一个个身临其境般,这个说虾夷地前景可观,那个说袋鼠地似乎有金矿,说到兴起处,云山雾罩,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去这些偏僻地方大展拳脚,还有人低声议论衙门对某某派的打压,是否因为另一派从中作梗,这诡秘之态,就像是把敏朝的党派倾轧换了个舞台,搬到了买地这里来。

    眼看夜已深沉,食堂这里却还是喧闹不堪,大家说得热火朝天时,又有人突然叫道,“哎呀,你们听!那是不是献礼号的汽笛声?”

    屋内立刻静了下来,大家侧耳细听,果然在海风吹浪那哗啦啦的潮声之中,似乎隐隐传来了悠悠长鸣,好似海鲸嬉水,又像是鸿雁高飞,好事者冲上甲板,眺望半晌,却也只见到夜色之中,幽暗海浪涛涛、星光点点,似乎有亮光远远传来,却也看不真切,便被那漆黑的海面给吸走了。徘徊半晌,望着黑沉沉的海面,越看越怕,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却是兴致全无,匆匆回到舱内,摇头道,“看不清!按道理该不是的,我们启航时,它才刚回船坞,便是现在出发,速度那样慢,也赶不上我们。”

    这还算是胆大的了,还有些初次见到夜海的乘客,被吓得失魂落魄,意识到自己正在汪洋之中,身处小舟之上,海浪随意一拍,船身当即就要倾侧,面对自然伟力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甚至于害怕得发起低烧,那也都是有的。好在水手对此司空见惯,训斥道,“所以说夜里没事别上甲板,胆子小的,会吓失魂!这近海航船你们怕什么,海岸线都看得到的,这还没往深海去那!”

    说来也怪,吃这么一骂,这些乘客心里又好受一点了,壮着胆子,走上甲板一看,果然,朝阳初升,半边海面都是瑟瑟金红,海面一片碧波、风轻云淡,叫人心旷神怡,又哪有丝毫诡谲叵测?

    正要赞美一番时,只听得‘呜’的一声,长笛又响,侧后方有一艘明轮蒸汽船,冒着黑烟,和他们擦肩而过,往前方而去,不是献礼号又是什么?众人目瞪口呆,又连忙大呼小叫,喊着船舱内的乘客出来观看,只见那马达轰鸣、白花翻涌、铁桨激浪,把这起码是万料的巨船往前推去,甲板上的水手,居高临下对他们挥手示意,这献礼号速度虽慢,却也是一点点地向前行着,把这艘风帆船抛在后头,缓缓地拉开了距离。

    “速度不慢啊!”

    “不是他们速度快,是我们昨晚遇到逆风,夜里又黑,还在浅海,船长抛锚了一段时间……”

    不管怎么说,这艘明轮船的速度,都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甲板上人头涌涌,都在踮脚看着热闹,可却反常的安静,人们似乎都被这副景象深深地震慑住了,只是品味着水手们若有所失的怅惘对话,他们说不出缘由,却又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就像是——就像是被献礼号落在后头的,并不只是这艘风帆船,还有风帆船上陈旧的自己。他们幸运地见证着献礼号驶向了一个新的清晨之中,却又同时身处于一种焦虑的不幸里,像是被这完全无法理解,只能不懂装懂,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的新的清晨,给远远地,无情地抛到了后头……

    第984章 献礼号障碍重重

    “怎么样, 小钱,今早没出什么事吧!没事?没事就好, 昨天真是吓死人了!好不容易,都临出发了,忽然锅炉直冒白烟——这还好是锅炉的问题,要是船身出裂缝,那就全完了!咱们那,也别想着表彰什么的, 趁早各寻出路去吧!”

    “可不是,返航那会儿,我连出路都想好了,大不了就去厂子里烧锅炉, 别的不说,我老张烧锅炉还是有点本事的!”

    “哈哈哈!”

    在大海上, 日出诚然是一天最美丽的时刻,初升的朝阳, 洒落在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甲板上,新鲜的桐油反着熠熠的光辉,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说笑的船员,手里都拿着大粽子, 端着豆浆,光是这早餐就可以看出船组的不凡了:这是嘉兴人来武林包的粽子,一看就知道下了实料,婴儿手臂长大, 里头的糯米油光水润,浸透了酱油和猪油的芬芳,稍微咬开一角就可以看到里头的火腿、鲜肉和咸蛋黄。甚至于料太多了, 糯米只能算是配角,处处都是透了油出来,米粒是透明的,和市面上那些洁白如雪的粽子,完全是两种食物了。

    这样一个粽子,在武林码头可以卖到二三十文一个,足够一家人吃一顿体面的早饭了,却被船厂买来作为献礼号的早餐供应,可见献礼号对武林船厂的意义——但这样的饮食安排也并非是纯粹为了款待船员的胃口,主要是因为,在这一次远距离试航中,一旦船身出事,献礼号的船员要做好跳船逃生的准备。当然,船厂也派了快船跟随,但他们至少要在海里坚持一段时间,可不能轻易被水流卷走了去。

    因此,献礼号的船组都是精挑细选的壮实年轻人,多有军旅经验,水性也是极佳,还要尽量地给他们吃饱,随时维持在体力充沛的状态下,以应付一切意外。用天界的语言来说,就是‘每顿热量都要打出富裕量’,说白了就是要顶饿。船上身手比较一般的也就是几个技术员,他们身边都是随时有水手跟着,逃生的时候可以帮把手——这种有过主持实验型船只试航经验的技术人员,都是船厂最宝贵的资产,就算船出了问题,那还可以再造,以买地如今人才紧缺的情况来说,人要出事了,下回还能招到人才来负责这一摊子事的可能性却几乎没有呢!

    被众人叫做小钱的技术员,很显然就是这样的宝贵人才,她年纪不算太大,大概刚是二十岁的样子,生得很清瘦,手臂纤细,体型也小,一看就是个上好的修理工材料。面容也十分冷峻,面对其余船组成员的说笑,不过是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的意思,众人也早习惯了她的性子,把热粽子递给小钱,彼此还在谈论着昨晚的航程,“大概半夜两点多,那一阵浪大,我醒了一会,才又睡着的。还好,还平稳,就是不知道航速能达到多少,逆风有浪,还在夜里,风帆船基本就要抛锚下帆了。”

    “过三道湾那一带浪一直大……”

    人们的语气是轻松的,因为这毕竟是近海航行,而且船长也有很丰富的经验,包括船员们,很多都非常熟悉武林去羊城港这一段的近海航路,哪怕是在夜里,只要有星光月光,都能从海岸线的轮廓准确地定位到自己的位置,对于水文情况也了如指掌,知道哪里可以抛锚,接下来该怎么调□□向。远洋航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遇到逆风大浪,船只只能随波逐流,迷失方向是家常便饭,如果没有天星罗盘来定位,没有经纬度和远洋海图,每一次出海其实都相当于一次豪赌,只要一点意外,就是失落于茫茫大海的结局。

    从欧罗巴到华夏的航线还好,还能沿着大陆海岸线航行,从欧罗巴到他们所谓的新世界,也就是买地这里所说的黄金地,那条航线是真的,一路上全是茫茫大海,没有人烟,要出点什么意外,人就全完了,如果没有相当的利益诱惑,难以想象有人敢轻易尝试这条航线。哪怕就是现在,买地官方也没有派出船只从这条航路前往黄金地,反而是在探索库页岛去黄金地,这就可见这条航线的恐怖了。

    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风帆船走新航线,对于未知的风向心中总是存着惧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刮什么风,就像是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走着,既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车子会把自己带去哪里,就算是最大胆的赌徒,面对这样险恶的赌局,也难免掌中沁汗,很多人都认为,如果没有聘请到经验老道的新世界洋番船长做向导,买地是绝不会派出船队的。这样一来,新大陆的东面,恐怕就还是欧罗巴各国的自留地了。

    这就是风动力船的局限性了,别看这蒸汽动力船是完全的新东西,而且理论来说,数十年内很难落地,但买地这里从来没有任何人质疑如今的船长纷纷进行试造实验的现象,机械动力船,或者说‘主动动力船’,本来就像是航行界的高产稻种,航海家怎么痴狂地去追逐都是可以理解的。外行人还会有条有理地分析着机械动力船的利弊,但在行内人看来,这根本都不值得多费唇舌——机械动力船就是好,就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不说别的,就说昨晚,逆风有中级浪,风帆船在晚上不敢走了,不是怕翻船,是怕触礁搁浅,只能抛锚等待,但献礼号呢?锅炉烧着,轮子转着,速度虽然慢,一小时也就两公里左右,而且从烧煤的角度来讲,这两公里的路费还很贵,或许还真不如抛锚,但再慢它也是稳稳当当地走着呀,这不是,后发先至,一晚上的功夫,回船坞修整过的献礼号,重新出发,这不就把比他们先出发了两个时辰左右的客船给抛在后头了?

    当然,这样的领先可能是暂时的,如果今日是顺风,客船或许还会把他们追上,但动力轮船的好处在于,行进和后退,主动权完全在于自己。虽然慢,但很稳当,除非锅炉熄火,或者机械出问题,否则它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都是船组自己的决定,就这种掌控感,都让船组对这艘明轮船相当的喜爱了,并且,比起外人来说,他们也更加看好明轮船在近海短途客、货运的表现,“尤其是那些风力条件复杂的地区,明轮船要比风帆船好!”

    当然,这是不考虑煤价,不去想盈利前景这些事情了。水手只看航行的难易,船工也只管船身的质量。只有总设计师和船厂会去想出厂价、返修率和航行成本这些问题,这也就难怪满船水手尽是欢颜,就连多数技术员都在互相庆祝,庆幸着献礼号在陌生海域平安度过了第一夜,而小钱的面色却依然冷峻了:她肩上的压力的确是最大的,毕竟,虽然‘车轮舸’的船图,来自老底子造船作坊的敬献,而用车轮舸的图样来造机械明轮船,也是厂子里下的决定,看似她也只是奉命行事。但知情人却是明白,这其中少不了小钱的穿针引线。

    是她查阅武林府志,找到这老作坊如今的传承,又奔走联系,让他们翻阅祖祠,找到了被束之高阁,差点被拿去陪葬的车轮舸图纸,而拍板造机械明轮船的厂长,则是小钱的大伯父,虽然她只是个技术员,只负责一部分设计工作,总设计师还是从鸡笼岛造船一厂调动来的张总,但毫无疑问,献礼号如果能平安抵达羊城港,小钱至少要占五分功劳——理所当然,如果献礼号失败了,在半路搁浅不能前行,在这艘船上压了重本的武林船厂,自然也是损失惨重,到时候,钱厂长的前途蒙上阴影,小钱就算可以幸免,又怎能不有愧于心呢?

    事实上,推动献礼号项目上马,在船厂内部也并非是祥和一片,质疑声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很多人认为船厂的管理层有些不自量力——摆明了,造船厂还是以鸡笼岛为主,别的不说,他们那里的船坞条件都比武林湾好得多,武林船厂,在规划时就是以营造小型海船、运河河船为主,就没人指望他们去突破蒸汽船舶的难关。非得要出这个风头,为的是什么?你钱厂长想高升?花了大价钱造了蒸汽船,就算成功了,后续有订单吗?倘若没有订单跟上,不过是些虚热闹,厂长升走了,大家又回去造小船,还没钱造新船坞,无法扩大生产,是不是你好大喜功的责任?

    这还是献礼号成功的说法,倘若没有成功,那和拿钱往水里砸没有任何区别——新船只试造就是如此,非重本,没有国家支持基本无法持久,武林船厂资质有限,甚至无法申请太多造船实验的补贴,就是这么一锤子买卖。厂里有质疑的声音再正常不过,甚至副厂长和钱厂长是拍了好几次桌子的,在这样的环境下,造出来的献礼号,昨天准备出门远航去羊城港时,甚至都没敢搞什么启航仪式,就是怕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丢脸丢得大了,在有心人的鼓噪之下,厂里的工人先就要闹起来了!

    这也是还好多想了一步,没那么高调,这不是,刚开出去没两个时辰,锅炉直冒白烟,船长是个老成人,吓得立刻返航,重新把船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再排查了锅炉故障,把导致冒白烟的风箱推拉杆重新带了七八个来备用,这才点头重新起身——锅炉冒烟原因很多,也有煤块质量不好,产烟不充分,水汽太多的,也有燃烧不充分的,这一次是风箱推拉杆有点滞涩,空气进的少,燃烧不充分这才出的白烟,还算是小问题,好解决。其实就在海上检修也可以,但船长胆子不大,对锅炉又不熟悉,坚持要回船坞,不知道的百姓们,还以为献礼号只是又一次日常试航归来呢。

    在船坞二次检查的时候,厂里同事的表情,怀疑那是藏都藏不住的,在这样的心情下二次启航,船组成员面对的压力,他们的心情,都是可想而知的,能够平安过一夜,并且证明了献礼号在不理想水文条件下的航行能力,直到这一次朝阳升起,船上的气氛方才开始逐渐化冻,别看大家嘻嘻哈哈的,可昨晚不知道有几人夜里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就算勉强入睡,有一点动静也就立刻惊醒,竖起耳朵聆听外头的动静,直到肯定一切如常,没有紧急情况,这才缓缓睡去呢。

    “小钱,昨晚你去甲板看了没有,两边叶片转速是否完全一致,有没有产生误差?叶片表现还行吧?”

    这不是,总设计师张主任,估计昨晚都没睡着,脸上也挂了两个大大的眼袋,端着一杯豆浆都顾不得喝,直奔值班室,查看昨夜的航行日志,还有小钱记下的各种参数,又自己下到船舱里,看过了轮机室的情况,这才安心地重新上到甲板来吃早饭——却也已经是弄得灰头土脸,一手暗褐色的机油了,没办法,这也是蒸汽轮船的一个缺点,毕竟是烧煤的东西,船上粉尘大,也比较嘈杂,轮机室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机油润滑,这样在船舱内还要占用一大部分空间造轮机室,如果不造得大一点,和风帆船相比,在载物载人上真没什么优势。毕竟,轮机室周围的舱室,只能拿来运货,肯定是不能住人的。

    “行,虽然一波三折,也算是好的开始。”从小钱这里得到了一切都好的答复,张主任也是显然松了口气,“接下来就看两三天以后了,长时间航行后的机械疲劳表现了,希望别出事吧!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试航,也是时间实在来不及,否则……”

    否则,肯定是要做上两三次模拟航行,才敢把献礼号往羊城港那里去行驶的。但时间的确来不及了,在造船试航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实在是多,船组甚至是做好了时不时抛锚检修,或者是去兄弟船厂大修的准备,否则也不会提前这么久出发。这也是献礼号低调出发的原因,连衙门都没有来人,这都是害怕途中出事,无法到港。其实按照道理来说,起码明年这时候再做远航,时间上才会更从容一些。

    但,船组成员对于厂里的决策也不意外,大家都明白,这其实就是一次巨大的政治投机,献礼号的诞生就是武林船厂提升自己地位的一次赌博,定都大典,就是最好的表演舞台——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等不到明年了,鸡笼岛一厂堆满了造船的木料,先进的材料和上好的锅炉,他们应有尽有,一旦蒸汽明轮船下水的消息传开,他们有几个月的功夫,完全有可能仿造出一艘更好的明轮船,而从鸡笼岛到羊城港,可比从武林港出发要近得多了!

    虽然都是兄弟单位,但彼此的竞争却仍然是十分激烈的,哪怕没有达到尔虞我诈、互拉后腿的地步,这些小心机却是从来不少,说实话,武林船厂能走到这一步,把船开出船坞往羊城港去走,就已经近乎于奇迹了,不知道多少人把自己的事业前景都完全压在了这艘船上,而这其中牵扯最深的,当然就是小钱技术员钱芳英了,换作一般人在她这样的情况下,说不准都能焦虑成疾——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样一艘七拼八凑随时可能抛锚的船上!方案是第一次论证,船是根据该方案修造的第一艘!在建造过程中甚至就发现了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只是不能修改!也就是说,本来就预见了可能会出事,但已经没法造第二艘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出来!

    张主任也是鸡笼岛一厂的尖子,不然,也不会被提拔到武林船厂来当总工,他和钱芳英不同,他是有余裕的,首先,他本身没有推动这个项目,而是被动出图,并且也表达过自己的顾虑和保留意见,其次,他是彬山人,买活军嫡系中的嫡系,而且是彬山人中少见的造船人才,这两点就决定了他的余地很宽绰,就算船出事了,对于个人前景也并非是毁灭性的打击。可即便如此,偌大的一个汉子,早餐也就只吃了一角粽子,喝了半杯豆浆,就有点食不下咽了。

    见钱芳英胃口很好,小小的人,吃了一个大粽子,还喝了两杯豆浆,好像食欲根本没受到心情的影响,吃完饭便在船上走动着继续做起笔记来,他也不由得问道,“小钱,你难道是没心的人,一点不知道担忧害怕?不瞒你说,我昨天一夜都没睡好,只要一想到轴承老化和两边转速问题,我那个心啊,我就睡不着,胃里和有火在烧一样!”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两点,周围那些故作欢颜的汉子,也不免都破功叫道,“主任别说了!你这一说我们也睡不着了!躺着都要听有没有什么咯吱声!”

    “对啊!都怕轴承断了!”

    眼看众人如此不堪,只有钱芳英还面无表情,大家不得不佩服她的冷静,正要让她说说诀窍时,却见钱芳英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豆浆,侧耳流露聆听之色,随后脱兔一般窜下了船舱。

    “停!别铲煤了,停机停机!我听到轴承异响了!出故障了,快停机!”

    她隐约的喊声,透过甲板传了上来,众人一下都紧绷了起来,又都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张主任,张主任一声不吭,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真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才刚过了一个平安夜,就又遇到了停机故障,还是众人最怕的轴承问题!

    这献礼号,还能如约到达羊城港吗?

    分散开来各自忙碌的船组成员,心里也不禁浮现出了这样不祥的猜疑:别不会……不会……还真沉没在半道上,把大家的前程也一并沉进大海中吧……

    第985章 生产力瓶颈

    “说是赶鸭子上架也有点过了, 材料强度其实已经跟上了,就是现在熟手的工人实在太少, 这不是,焊点看着好好的,其实上手检查一下,光是一个焊接面就有三四处的虚焊,责任工段是要受处罚的……还好钱工耳朵灵,不然, 等连接处受力断开了,那就真得返厂大修才行。”

    “哎,这说得是,也是我们没检查到位。回去我主动做检讨!”

    “倒不必了, 您也是后来接手的,张主任把您从鸡笼岛一厂带来, 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原本的焊工组长姓什么?陈是不是调走了?去哪了?啊?去机床厂了?”

    在做事故登记的文书许佑华, 一只铅笔顿了一下,“这……去哪的机床厂了?川蜀那块,还提升做了车间长?”

    这下有点尴尬了,他一下变得有些踌躇起来:按照管理条例, 这种等级的施工疏漏,算是可大可小,可以要求追究施工组的责任,那就要行文去接收单位, 至少要求整个施工小组都再接受一次检定考试。可想而知,这会让陈组长在新厂颜面扫地,可以说是完全无法开展工作——这是很得罪人的, 更可虑的一点是,本身焊工圈子也不算太大,大家多少都有些香火情,如果做得这么绝的话,恐怕之后武林船厂的焊工都要保守起来,不敢去挑战任何技术难题了,这又是大家所不乐见的,毕竟,实验新船要求的施工技巧往往是超资质的,真要等万事俱备,新船也下不了水了。

    这一摊子烂账,真没法计较,但不登记吧又不行,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要这样的疏漏都没被追究责任,那谁还对自己的组员高标准严要求?许佑华一下就为难起来了,望着眼前的焊工组长似乎在讨主意,“张大哥,您看……这事儿怎么评定事故水平呢?”

    “只能说,这活儿很糙,不知道他是怎么混成车间长的!如果他这一组都这个水平,他去川蜀怎么能通过入职检定呢?”

    张组长快人快语,似乎完全没看出许佑华的言外之意,这倒也理所当然——他是张主任来到武林船厂后,因为不满焊工水平,主动写信回‘娘家’,从一厂亲自要过来的焊工,接手没多久,所以他没有任何历史包袱,完全就事论事。很多人都说,这个张组长就是性格太直爽,倘若不是因为这点,也早被提拔去做车间长了。他还是彬山流民出身那!不至于要到拐了弯的亲戚张主任上位了,才把他从一个普通焊工提拔过来。

    这不是,许佑华现在就更加尴尬了,这笔仿佛有千钧重,报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也让他在一船忙忙碌碌的水手和船修工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经过了四个时辰的检修,轴承焊接处已经全面检查过了,排除了八处虚焊点,但好在献礼号的机械结构还算简单,现场拆卸重焊之后,重新组装之后,锅炉再次开始输出功率,钱芳英等人都在轮机室观察轴承转动的情况。

    只有许佑华和张组长在甲板上方休息,张组长一边说话,一边还有一只眼睛望着轮机室,他考虑得没有许佑华那么多,而是心直口快地道,“小许啊,你可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危险?如果组装出问题,或者还有重要虚焊点没排查出来,轴承脱、断的话,那就不是停机的事情了,那么重的铁棍子,断开了会在应力的作用下到处飞跳,抡在人身上,不死即伤,就和伐木的时候被木头压了是一样的。包括咱们现在坐在这甲板上,也有风险,它那个轴承穿木头就和穿豆腐是一样的,运气不好,一条铁棍子从底下飞上来,咱们都得上天!”

    “这还没完那,船底舱位结构被轴承破坏之后,整艘船都烂了,立刻就会进水,这艘船就算是完啦!轴承事故,是这种明轮船等级最高的事故,按道理对轴承的检查也应该是最严格的,前头那个老陈,连这点都没有做到的话,他去新厂子做车间主任,这不是误事吗!往好了说,出品机床不合格,那还是小事,如果真给他搞出什么异想天开的大事故,倒查下来,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看就是上过安全生产课的,许佑华被他说得无话可回,犹豫半晌还是如实写下了张组长的评级,并且请他在表格上签了字,张组长这才满意,严肃地对许佑华道,“你们这些不是老匠人教出来的新学生,尤其是从秀才童生转行过来的,底蕴着实不足!老是瞎讲人情世故,像是我们拜的师傅,也不怕你们读书人笑话,从前都是海狼出身!他们以前在蛇蟠岛专门给族里出海的儿郎造船,听他们讲起来,那是钉子钉错了位置都要砍手指的!”

    “都是族里的亲戚,难道这时候就不讲情面了?但工坊就是如此,你讲一点情面,我讲一点情面,事故就会发生!船在海上就沉!非得丁是丁卯是卯,如此造出来的船才有那么七八成的可信,那些稀松烂账的船坞,他们的船再便宜,大海主也不会买,那都是绝户船,天知道给你用的什么钉子什么胶,开出去到海中央直接沉了,赌的就是你活不下来去找他的后账!”

    他的话里固然是充满了这种嫡传的老工匠,对于买地新式的工人学校所培养出的工人,那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但却也的确不无道理,许佑华闷声听着,没有回话,他似乎也又一次认识到了施工方所要求的严谨和细心——绝不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干这一行,尤其是干到高工的,性格多少都有点偏执,就是要精益求精到几乎苛刻变态的程度,才能造出买地这里所要求的复杂机器——

    其实或许早在敏朝,就如同张组长所说的一样,这种外人难以想象的苛刻标准早已存在了,只是当时工匠太少,水平参差不齐,许佑华也没有入行,因此才没有深刻的感觉。而到了买地这里,随着机器越来越精密,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工匠哪怕是一点儿的粗心,都遮盖不过去了,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所以,工厂的管理只能是往严厉、苛刻、死板去走,至少在生产时,是容不得一丝人情味在里头的。

    “唉!”

    但是,这样一想,许佑华却也有点儿灰心了,今天的事故对他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刺激,可以说自从上船开始,大家好像都躺在了断头台上,就等着刽子手什么时候挥大刀呢,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才意识到,不论是自行车、马车还是发电机、蒸汽机、机器船……所有这些机器要求的工匠水平都是极高的,买地对工人的基本要求,放在敏朝来讲,那都是大工的标准。

    而这也让他感受到了逻辑上的矛盾:“组长,你说真按这个标准的话,如今的高级工人,有几个能不被找后帐的?养一个大工,少说都要十年左右,倒算过去的话,十年前才刚取了福建道,那时候咱们的工人数目有多少?如今的高工数目是多少?就算个顶个都长成大工了,也不够数的哇!这样说的话,市面上生产的那些机器,它们的良品率……”

    买活军的工业生产,绝不是一帆风顺,或许在敏朝人看来,精良的机器眼睛也不眨就变出来了似的,很多东西,一开始看描述都是匪夷所思,而买活军却接连不断地拿出了仿制品,纵然比较粗陋,价格又极为昂贵,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自产品……如果说世上有人还对买活军的工业生产能力有所不满,那他的心也就实在是太高了。

    但上过专门学校的内行人都知道,光光是安全生产事故,本地的案例就足够开一个月安全讲座的,小型事故,什么钢水包破裂、高炉倒塌爆炸,什么工人跌落皮带,什么人手被机器卷入……层出不穷,事故就没有少过,而许佑华如今是可以理解了,工业生产的一系列环节里,只要一个环节出错,那就是大事故,就会带来样品的瓶颈。许佑华也不由得对买地工业的未来感到忧心了,“大工需要时间,数量也始终是有限的,感觉就算咱们这船能去到羊城港,将来的产量也很难上去……而且,之前吏目参考上拟订的工业生产目标,怎么看都怎么有些好高骛远了,觉得不太现实,难以完成呢!”

    他所说的,是之前打下江南之后,《吏目参考》所刊登的,由谢六姐和中枢衙门共同拟订的《江南新土发展纲要》,其中针对工业生产的几点,让人印象深刻的目标有,‘五年内普及计时钟表自产’、‘八年内普及自行车’、‘十年内完成主要州县官道水泥化’等等。

    当时大家看的时候,还觉得时间也未免列得太宽绰了,六姐似乎过于小心,可这会儿,许佑华经验逐渐上来了,才意识到即便是如此的目标,其实对于现实来说也是有点儿太理想了。很多事,尤其是工业上的事情,规模非常重要,真不是想当然拍脑袋能解决的!别看羊城港是如何美轮美奂,甚至出现了钢筋水泥的多层小楼,但很可能川蜀一带要在八年内普及良率合格的自行车都是困难!这其中一个突出的矛盾就在于大工的培育速度,远远跟不上领土的扩张速度,以及因此暴增的工业品需求那。

    “你小子担心的原来是这个?”

    许佑华最终采纳了张组长的评级建议,把这一次的运行事故评为‘极度危险’,并且在叙述中没有把评级责任完全划分给张组长,这是让张组长颇为满意的一点,也让他对这个小文书多了几分亲近,认为他不是那种争功诿过、偷奸耍滑,把这些恶习刻进骨子里的读书人,他言语间比之前要真心了不少,失笑道,“其实这倒真还行……你从前家里是上私塾,后来见风色转了,才让你学新学的罢?”

    这没什么可否认的,的确是许佑华的发展轨迹,他家里是武林的小地主,从小上私塾学四书五经,这是人人都做的事情,后来武林和买地联系紧密,许佑华家里受到风气熏陶,就让他也多读新学,后来甚至设法去买地进修,许佑华虽然没有数理的突出天赋,但毕竟熟悉买地的风气,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会填写买地的表格,这样,船厂成立时,他便考进来担任了文书一职。

    张组长笑道,“像你这样的读书人,是不晓得的,做工匠需要的天赋,和读书人需要的未必重合,那些心灵手巧的人,往往都有一点数学上的天分,要说多会做题,那不至于,但很多焊、车、刨、削的技巧,一学就会,民间工匠,真有进了专门学校,得到真传之后,三五年内成为大工的!要不然,你说这电焊技术才普及多久,怎么就出现这么多焊工了,我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对于大工的供应前景还比较乐观,但要说别的,张组长就有点儿摇头了,一边聆听着甲板下的动静,一边轻声说,“便是这蒸汽明轮船,有过这一次试航,后期出良品也是有信心的。只是……要再进一步,达到六姐的设想的话……”

    许佑华微微一惊,“您认为很难么?”

    张组长努了努嘴,没有说话,但表情是显然的。许佑华还想再追问究竟时,梯子那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动静,钱芳英手脚麻利地爬上甲板,大家被这一打岔,立刻就忘记了这无意义的闲谈。“确认没问题了?”

    “就算有,现在也看不出来。只能走着瞧了。”

    钱芳英揉了揉眼睛,“我要去休息了,之后的航程,我和张总要轮流值班,监听轴承异响,你们也得多留心了,那个声音不是很大,要在规律中找出一点不规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

    这很显然是全船都要注意的声响,但钱芳英素乏言语,难以形容,片刻后干脆放弃,直接去打水准备洗漱休息了——她就明显是个大工的料子,性格中那股子执着执拗的劲儿是一目了然的。许佑华对她多少有点发怵,也不敢追着请她形容,但又不得不和她搭话——表格还要钱芳英签字呢,手足无措,追着钱芳英走了几步,看她去打水,又不好跟,站在那里有点儿可怜样子。还是钱芳英洗了手自己回来签字,其实说实话,钱工不算孤僻,只是有点儿古怪罢了,有时候甚至还会主动和他们搭话,“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我赞成张组长,明轮船只要能跑到羊城港,良品率就不会是问题。”

    这对武林船厂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许佑华精神一振,既然说起这话了,又很快联想到下一个问题,“那照钱姐您看,要达到六姐的设想——”

    钱芳英也没有说话,而是和张组长一样,努了努嘴,一样做出了十分负面的表达,她把铅笔交还给许佑华,有些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一次,如果能平安到达羊城港的话,什么大图书馆、大博物馆、大超市,我没什么兴趣,要我说,我倒是想顺便去一次鸡笼岛,到大工厂里去瞧瞧……”

    第986章 钱芳英不担心献礼号

    要说起大工厂, 如今各地的厂子,要能以大来形容的, 就得往南边找了,或者是北面有铁矿的地方,或许也能见到钱芳英所想的大钢铁厂,鸡笼岛、吕宋这些有铁矿的地方,也有不少厂子,其中的员工和矿工不同, 虽然地处偏僻,但待遇很好,基础设施非常完备,围绕着一个或者几个厂子, 往往有一个成型的小镇,什么发电机、灯泡、幻灯片、医院、罐头……总之, 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很齐全,有些东西, 甚至要比一些原本繁华的州县还要来得普及。

    比如幻灯片,在什么州县都要收高额门票,算是奢侈品,但在厂区小镇, 那就是居民福利,厂里会定时发票的,工人按各自定级领票。还有镇上的医院,工人去看也完全不花钱, 药品配额也是充足,这就要比很多地方医院都强多了。说起来,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那些药材产地, 他们肯定也愿意优先给厂区供货,因为厂区这里也有一些机动名额,可以和他们交换,提供给他们钢材、水泥、发电机这些紧俏的商品,这种程度的交换,也是衙门默许的。

    想要富,靠厂区,在如今的民间,都羡慕进厂做活的人,尤其是衙门官营的大厂,总有福利,武林船厂在武林已经算是热灶头了,但整个武林的工业都还在草创期,武林船厂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罢了,许佑华听钱芳英这么说,倒也向往起来,笑道,“那是,我们若能去参观一番,也能跟着开开眼,见识一下大船厂的豪横!”他这是完全把钱芳英说的大工厂当成是鸡笼岛一厂了,“我还能跟着蹭到厂医院去开药!”

    他这说的是大厂让人眼红的又一个福利了,要知道,如今缺药也是民间比较头疼的事情,现在能看得起病的人多了,而药,不论是新式制药折腾出来的青霉素、输液那一套,还是老式的炮制药材,产量都完全跟不上,以至于现在很多医院被戏称是‘甘草医院’,意思是去看病不贵,开药的话,如果只肯在医院配药,那就主要都以甘草为主,因为只有甘草是能大量供应的,搞的现在医院方里大量出现甘草,大大地拔高了这味药材的地位。

    如果想要开一些真正管事的方子呢,那就要自己去外面的药堂买药了,有时甚至还要去黑市找中人寻觅,从中又催生出了不少冲突,当然也催发大量商人进入了药材培育业,他们甚至多方奔走,希望买活大学能增设‘传统药材种植讲座’,不论收费多么高昂,他们都情愿支付——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自古以来,艺不轻传,知识一贯是被严格垄断的东西,像是买活军这样,随随便便在市场上买几本书,就能学到丰富知识,一个流民没有本地老农带领,就能通过本地的农业小册子,基本掌握在本地耕种的天候知识,已经是前所未有了。想让买地衙门免费传授给他们各种药材栽培的知识,商人都不敢起这样的贪心。

    这也不止是药材种植,就说造船好了,倘若钱芳英不是从小家学渊源,出入父兄书房,翻阅过诸多造船图纸,也曾多次到小船坞去送饭,她自己一点底子都没有,那也根本兴不起来做船舶设计师的念头,这种从古至今的师门、家族积累,现在于买地教育的冲击中,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一方面,老传承不值钱了,买活军这里也不强求老师傅拿出自己的传承,他们自有海量的新知识去培养新式学生;另一方面,在把新知识实用化,落地的过程中,有时又还用得上老智慧,这也就让很多老师傅在这个行当还能维持着自己的地位,并且也容易有新成就。

    一个有老传承,又接受了新教育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时势下是很容易冒出头来的,他们也往往肩负了把传承带入新时代的责任。钱芳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她也算是受了谢六姐的恩惠——倘若没有买活军的崛起,她这样一个少年守寡,回娘家过活的老姑奶奶,是绝不可能接触到钱家的造船心得的,尽管买地的船舶学校,也未必看得上这本名不见经传的《钱氏船书》,但族中长辈却是敝帚自珍,当然不可能随意泄露。

    钱芳英未来的归宿,不是择人再嫁,就是依附父母兄嫂过活,将来由侄儿给口饭吃,也算是照顾到老了。她家里人对她算是疼爱,便从夫家那里,给她找了一个穷族亲的孩子来做养子,这样算是有个自己的孩子,年长以后,不必指望侄儿的良心。但这样的帮助,也已经是极限,就连钱芳英自己都没想过,她会在造船上有什么建树。就算年幼时对造船业有些许了解,这又如何?造船这个行当,多是力工,汉子们在船坞里做活,衣衫不整是常态,成年女性很少出入这样的场所,就算有些人能看账,能出面谈生意,但那也多是继承家业的长子媳妇,家族的生意,传媳不传女,是不会告诉她太多的。

    但是,钱芳英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她的思维颇为简单,认准了什么就是一根筋,很少会前瞻后顾。买活军崛起之后,武林这里得风气之先,便是一般小民也有看《买活周报》的习惯,钱芳英没事也时常看报纸,并且从报纸以及民间的闲谈,武林私港的风声中,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买地对船只需求量极大——这也就意味着钱氏船坊可以试着给买地造船。

    她当即就去寻了大伯,理所当然,这个主意被立刻驳回了,因为钱氏自古以来都是造河船的,造海船在当时被认为是一门很危险的技艺,船坊甚至不敢对外宣扬,倘若被旁人知道的话,那就可能被海狼盯上,这些老海盗可不是什么好主顾,船坊可不愿意和他们产生交集。而买活军,在那时候还是反贼身份那,他们需要的都是海船,钱氏怎么会主动去淌这滩浑水呢?

    不能不说,大伯的考量是有道理的,透着当家人的稳重,钱芳英也无法反驳,但是,她从买活军的报纸中,得到的结论是:不论买活军的将来如何,作为一个有点底子的女人,她在买地的日子,显然要比在武林惬意些。至于家族的得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她便立刻开始准备动身南下了,把她嫁妆的剩余,拿来当了路费,并且借口带她的养子回夫家去探亲,作为出门的借口,这样成功地跑到买活军那里去,应聘进船厂,同时又进学校上课,这样一步步地考到了造船专门学校里去——在此期间,她还做了很多外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譬如把她的养子常年寄养在托儿所,一度甚至想要送进孤儿院,早期做船工的时候,经济比较紧张,一缺钱就给家里写信,索要钱财等等。钱芳英自己也知道,在人情上她大概是很欠缺的,对于亲人,颇为辜负了不少,就如同她嫂子私下说的那样,‘这样的人老了合该都没人愿意亲近她,亲人一个个都被害得心寒了’!

    然而,她天生是缺根弦的,大概不容易在感情上感受到什么痛楚,钱芳英知道这个养子,对她心里是存了芥蒂的,以至于一开始工作,便迫不及待地和她断了联系,包括父母兄嫂,大概也都不会因为她在买地做了点成绩出来,便原谅她私自离家出走,并且还不断写信来要钱的事情。但她只要结果最后对她有利就行了——像是她这样的经历,倘若感情丰富,大概心里早就苦出病来了。

    压力,她是难以感觉到的,理所当然,喜悦也因此显得微不足道,钱芳英甚至很少有心潮起伏的时候,对造船她似乎也谈不上喜爱,只是发觉自己还算擅长,便一直做下去了。但凡是要画图纸、搞建造的行当,她都似乎有一定的天赋,可以很容易从复杂的图纸去想象机械造好的样子。钱芳英的世界,一切都很简单,缺钱了就想办法去搞,自己能赚就赚,赚不了就去要。

    同样的,她想要自己出图造船,那就先给鸡笼岛一厂写信,申请调职——其实她认为自己毕业后应该顺理成章进入鸡笼岛一厂的,大概又是人际关系没有搞好,得罪了谁,最后只能回武林船厂来。所以,调职被拒绝之后,立刻着眼于当下,从武林船厂这里开始使劲,当年驳回她的大伯,如今已经成为了船厂的负责人,这其中大概是有她的几番功劳,钱芳英当时想要钱,但也不能总让父兄白给,就从买地搜罗造船资料寄回武林,钱氏能在新造船业里适应得这么好,是有她的力量在里头的。

    利用这一点,她让大伯相信她的眼光,同时又从中多方奔走,打通诸多难关,这才最终造出了献礼号。这个项目的心酸,钱芳英是知道得最多的,只是她本人半点不能共情,不管这上头联系了多少人的仕途前景,在钱芳英看来,其实也就是一次普通的试航,成了以后,皆大欢喜,她就有钱去上马更进一步的尾轮机械船项目,倘若不成,那大不了武林船厂一蹶不振,她就再托关系调走,去别的船厂再搞机械船就行了。

    反正只要方向在,不愁没有地方要她,而船舶设计师的待遇又一直是很好的,完全足够她的生活所需。她可以一直折腾到机械尾轮船搞出来为止,如果是她搞出来的,那最好,如果不是,她也可以去看看成功的设计,再回来自己尝试着修改提升。对钱芳英来说,唯一能让她有些忧虑的,根本和献礼号完全没有关系,哪怕刚定下来,要和张主任轮流在轮机室外值班,她所担心的点,和献礼号这一船人的心思也没有丝毫相同:

    钱芳英唯一害怕的,就是重新回到那种女人不能出门工作的环境里去。只要她还能工作,钱芳英就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坏最坏,她众叛亲离,事业跌落谷底,那她也可以改行去当修理工,她总不会活不下去,总不会担心离开家里人之后,她该从哪里赚到自己的口粮吃。在钱芳英的分析中,只要买活军依旧维持着统治,各地能够保证和平,或者仅仅出现局部战争、叛乱,她生活的区域能继续维持买活军这里建设起来的新社会秩序,那么,她就没什么打击是不能承受的。献礼号就算当即炸成两半,她也还有很多余裕可以周旋那!

    可是,买地的将来,能永远如此蒸蒸日上——或者退一步说,能永远维系和平么?钱芳英知道,自己的怀疑和顾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如今一百个人里,大概有一百二十个人,他们所争论的都只是买地在什么时候能够一统天下——有些激进派甚至把天下的定义扩充到了‘大华夏’,已经不满足于北海、三宣六慰了,把眼神放到了非洲、黄金地、袋鼠地这些隔海的地方去。

    人们对于买活军的未来,从十多年前的疑虑重重,逐渐上涨到了另一个极端,那便是狂热的追捧,而这一切似乎又随着羊城港的落成、定都大典的举办,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对于买活军的未来,所有人都是那样的深信不疑:必然是辉煌连接着辉煌,世界将在买活军的统治之下,进入一个完全崭新的面貌。

    但是,或许是身处其中,或许正是见识到了献礼号的东拼西凑、问题重重,也或许是钱芳英从来都不容易被情绪带动,她从献礼号的制造和试航中,所得到的反而是一种和众人截然相反的结论:献礼号在外人看来有多么的光鲜,是意义多么重大的突破,可它实际上是多么的问题重重,它所展现出的,似乎是买地工业能力到达极限的一种‘吃力’。一直以来,买活军都在追逐着天界的工业品,以此作为自己的目标,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和认证,钱芳英得到的是一种直接的,作为工业人一员的感受,她有一种感觉,就像是买地的工业能力已经到达了短期内的极限,透支了这一代人的全部潜力,接连不断的突破,不可能这样永远持续下去。献礼号,或许不是个开始,只是十几年、几十年内能达到的一个顶点了。

    细节上她可以说很多,材料的极限,施工能力的极限,施工人员的极限……这些所有的东西统合成了一种感觉,让这个非常钝感的工程师也少见地有了轻微的焦虑,同样的,这也是一种近乎于动物本能的焦虑,钱芳英说不出具体的原因和道道,她只是这么想,这么担心着:买地的征服,底子是六姐的神威不假,但各地的和平,基础却也是不断往前发展的工业能力,一旦这种进步停滞不前……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但钱芳英的确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一旦停滞不前,买地的统治是否还能经受得住风浪的考验,人心能否凝结在一起?如果……如果世道倾覆,买地的统治不存,那么,她们这些女人……或者说钱芳英本人(钱芳英不关心别的女性),是否又要回到从前的,那种无聊而又沉闷的生活里去?

    她们……还能维系着如今这种狂野、自由、无拘无束,让人沉迷的生活方式吗?

    第987章 烈火烹油

    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献礼号上,其余船员的担忧是单纯而好解决的, 因为他们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不论结果是好是坏, 献礼号的航程不可能拖上几年。但钱芳英的忧虑,却注定是短时间内无法得到结果的,甚至在眼下这个当口,连和她共鸣的人都并不多,绝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买活军飞速的技术进步之中, 而颇有讽刺意义的是, 她一手设计出的献礼号,正是这种观点最好的证据——机械轮船,虽然用的时间较久, 但这不是搞出来了吗?而且,第一次远距离试航, 就顺顺当当地抵达了羊城港那!

    所用的时间虽然长了一点, 但这样的细节,大众自觉不自觉地都会加以忽略, 说实话, 这反倒也还增添了献礼号的说服力——任何一种新技术的落地, 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第一次远距离航行, 在海上趴窝再正常不过了,只要能太太平平地到达羊城港的港口,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功了!

    “看,真来了好多人那!”

    “岸边好多千里眼, 都在对着咱们瞧!”

    “快看,羊城港的港口——那可真叫一个气派!”

    “想必咱们回程的时候,这船上说不准就要挤满人了!”

    “还等什么回程啊?估计一直到定都大典,这几个月,咱们船是闲不下来的了,就算不对外卖票,也少不得轮番出海,载着各种宾客来感受了。对了,小李,你这里筹划一定要做好了,如果之后要在船上开餐会的话,咱们摆在哪个船舱,你有计划没有?露天不可能了吧,风向要不对的话,烟往下一吹,那谁也别吃了!”

    船只抵埗,许佑华是最兴奋的那个,站在船舷上,嘴里连珠炮般说个不停,还没轮得上他用千里眼也不妨事,手上按着同侪的肩膀,使劲踮着脚往岸边张望,还动不动就兴奋地和身后的随行船只挥手招呼,示意他们来一起享受着武林船厂的光辉一刻。反倒是水手和技术员,眼看终点就在前方,亢奋之余却也不无紧张:到港停船,这是航行的最后一关大考,机械船的优势就在于启停灵活,不比风帆船,往往不能在固定地点抛锚,要费半天功夫才能把船只牵引到长桥附近。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是拖个多半天,没把平时演练的东西发挥出来,那献礼号这一炮就还不算是完全打响。

    “呜呜——”

    好在,大概是大家的运气的确不错,除了最开始的趴窝事故之外,排除了虚焊点之后,居然这一路都只有小故障,换了两个桨叶之外,就没有什么大维修了,这一次献礼号的船也停得很漂亮,在长鸣的汽笛,哗哗的白浪水声之中,原本高速旋转的明轮逐渐缓缓停歇了下来,让船身十分丝滑地切进了港口泊位,甚至于在稍微过头了的时候,明轮还反转了几下子,让船身缓缓回退了一些距离,这摆明了是在炫耀明轮船进退如意的特点,也立刻激起了岸边如雷的掌声和叫好声,许多鞭炮被竹竿高高地挑了出来,下头都悬挂着竖幅,‘武林商会庆祝献礼号平安试航’!‘羊城港船舶技术促进会欢迎献礼号抵港’!

    随着船锚落下,缆绳套上了码头上的水泥柱,这些挑在码头前方的鞭炮,先后燃放,一时间噼里啪啦,热闹得不行,远方更响起锣鼓之声,只见人潮翻涌,为两队舞龙舞狮的贺喜队伍,让开了余地,叫他们一路跳到了长桥下口,迎接船组众人——这时候,张主任、钱芳英和船员代表肖大副、维修员代表张组长,这四人成为大家欢迎的重点,这也是之前就说好的,至于船长,他在确定献礼号一切都好之前,是不会下船的,献礼号平安到羊城,只是一系列任务的开始,之前羊城港方面派出来迎接他们的船只已经带信了,献礼号船组深知,这几个月也是船只的大考,航行任务是不会少的,到港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船身大检查,包括张组长,也是下船出席一下迎接仪式,再洗个澡,就会立刻回船干活。

    真正开始享受胜利的,其实只有张主任和钱芳英,作为船舶设计师,献礼号的远航已经证明了他们图纸的科学性,虽然这时候,羊城港、鸡笼岛造船厂的同行,捞不到前方来迎接他们,但不妨碍张主任在意念上和他们进行会晤,他扬眉吐气、挺胸凸肚,快步前行,很快就和迎接他们的衙门官僚把一双手握在了一起,周围顿时有好几个人不失时机地蹿出人群,拿着仙手机拍摄了起来。这也让张主任等人更加惊喜,更加投入地沉浸在其中,只有钱芳英,依旧是不为所动,她和激烈的情绪似乎永远都隔了一层,在这样人生至高的时刻,却依然轻而易举地维持着她那怪异的冷静,还有闲心左顾右盼,心中暗想道,“好多洋番也都来看热闹了。”

    的确,这会儿隔得近了,大家都能看到,其实人群中仙手机当真是不少的,而且有很多明显执掌在并非采风使的人手中。比如说岸边有一群被特别隔开的人群,其中的手机数量不少,这时候都被高举着对准了他们,而手机的主人,穿着十分奇怪,基本都不是汉家的服饰,长相也南辕北辙的,有人又黑又长大,有些人金发碧眼,肤色雪白高大,还有些人几乎只到那金发碧眼儿的小腹高,小矮人一般,却偏偏不像是孩童,看起来已经是中年人了,也指着明轮船,激动地说着什么……这些大概都是从四面八方到买地来观礼的洋番使臣了,没想到连他们也来看明轮船的热闹了!

    触目可及,当真都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一般的热闹,别的不说,便是这码头也是生平仅见:几乎全是水泥的码头,规格还大,一眼望不到头,设计上几乎可以容得下几十艘大船同时到港。而这样的码头上如今却也被挤得水泄不通,可见羊城港的人口有多少了。武林已经是古今闻名的富庶之地,但比较之下也是相形见绌得多了!

    再加上远处那高高的龙门吊——居然浑身都是钢制,规格还极高大,想必多么沉重的机器配件,也是一吊就走,虽然看不到基底,但钱芳英有感觉,那必定是蒸汽动力:别处的港口,都以造一个畜力龙门吊为荣,羊城港这里,钢制的龙门吊是有一排的!不消说了,这码头用的也一定不是普通的水泥,一定是最优良先进的配方,可以扛压,否则,这地面都吃不住龙门吊的重量。

    更别提,看着宽绰的场地,还有为了重货准备的龙门吊,钱芳英毫不怀疑,羊城港港口肯定有蒸汽拖拉机存在,为的就是运输机器,这个她是很清楚的,一般的水泥路面,承载马车那是轻轻松松,怎么装也压不坏,但蒸汽拖拉机就不同了,但凡是和蒸汽机有关,又可移动的东西,都非常沉重,水泥路面有时候一压就裂,损耗比普通行走大多了。普通水泥路,三五年间,可能会因为热胀冷缩有一些开裂,及时修补就好,但过蒸汽机的路面,倘若不是特别配方的优质水泥,根本就经不住几趟的!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那些洋番使臣远来至此,最多是被码头的规模震慑,夸奖几句买地富庶,码头这么偌大的地方全用的是水泥,钱芳英这样搞技术的专门人才,触类旁通,就会知道这码头最难得的优势在何处了,甚至于那些深入海底的栓绳水泥桩,细说的话,都可以讲讲这里的水泥配方问题,这可不是民间三合土般的水泥能够媲美的。至于说全钢龙门吊、蒸汽拖拉机……在洋番看来那是仙器,但钱芳英触目看去,却全都是伟大的技术进步,工业结晶那!

    真是琳琅满目……在这样的地方,反而担心起工业进步的瓶颈,她也不由得有些自我怀疑,感觉自己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再看看前方迎来的吏目,五六个人里有五个女吏目,似乎更印证了钱芳英的担忧是无稽之谈——买地这里,出外差的吏目以男性居多,对应的就是留驻吏目女性多,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男吏目想要晋升,踊跃去危险地区外派,这是他们比较专有的一条路子,女吏目的长处则在于后勤、财务、转运以及技术。

    还有一条比较特异的优势,那就是女吏目很适合搞接待,这是符合买地这里不饮酒的风气的,不论是接待外臣还是内部来访的同僚,由女吏目出面,可以很容易地限制饮酒,清正风气,尤其是女吏目接待女吏目,那么不用多说,一定是恰到好处的接待,大家以水代酒,吃顿好的,饭桌上闲谈一番,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做得到位,但绝对不违规。而由女吏目接待男人居多的访客团,也能遏制一些不体面的人发出不体面的要求和暗示,比如很多洋番,即便想饮酒,也不好意思来问女官——就算有人问了,女官也能在不失礼的前提下坚决回绝,并且普及一番买地的规矩。大家普遍认为,女吏目在这方面是有优势的,男吏目虽然也不是没有外事上表现出色的,但更多人很容易抹不开面子,为这些洋番使臣提供一些饮酒方面的讯息,倒反而惹出后续的事端来。

    或许是因为有这方面的考虑,羊城港这里招待各方来宾的,一水全是精明能干,有年纪的女官,男同僚明显是给他们跑腿的小年轻。有几个女官行为举止,甚至给钱芳英一种感觉,那就是她们或许在敏朝有什么高贵的出身,或者干脆就是敏朝的女官、宫女出来改行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克制优美,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分寸感,别看对船员组关怀备至、嘘寒问暖,但却依旧保持了一种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距离,让人不知不觉就意识到,有许多非分的要求或许不提也罢,就按照她们的安排行事,对大家都是最好。钱芳英心想,“那些洋番使臣,在自己的地方过惯了人上人的日子,就这样款待其实是最好的,客客气气地杀一杀他们的威风,叫他们知道,在买地要按买地的规矩来行事,免得他们到处游览时,还闹出笑话来了。”

    她虽然有点缺心眼,但并不是傻子,正常人的好奇心还是有的,且还颇为旺盛,虽然从前在买地求学,也见到过许多洋番,但那多是西洋行商为主,头一次见到这样五花八门的洋番,也是好奇地频频看去,见他们犹自沉浸在对明轮船的震撼中,指指点点,拍个没完没了,甚至有些人当即就要跪拜,钱芳英的嘴角也不由得微微一翘,暗道,“不过,没准我也是有些多虑了,连我们买地的百姓,来到羊城港,都有大开眼界的感觉,这些人到了羊城港,岂不是和到了仙界一般?还有胆子惹是生非的,应当不多,规行矩步,处处小心,生怕惹人笑话才是常情。”

    眼神掠过一个肤色发白,生得极高极胖的洋番,还有他身边那几乎只有腰带高,剃了一个月代头,穿着左衽大袖服,手舞足蹈着对献礼号指指点点的倭人,这场面实在滑稽,钱芳英几乎要笑出来——那洋番几乎是倭人的三倍大小!简直就是巨人和侏儒!真不知道这洋番是怎么能吃得这么胖的,他又该怎么和倭人聊天交流!这倭人和他说话,不用喊的,恐怕声音都穿不破肚皮!

    不过还好,这会儿他们已经走过长桥,进入了欢笑的人群中,在众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称颂中,被无数间接直接能扯得上关系的各方代表簇拥着,交接给了接待办:献礼号出发时极为低调,就连船厂内部都没敢办仪式,但不代表没人关心他们这一行,这不是,等他们成功到港后,所有的仪式都要百倍地补回来,急于给他们送上荣耀和表彰的各方衙门,各种促进会,还有其余船厂都要来讨教经验……除了航行任务之外,船组也不可能闲着的,钱芳英想去大工厂浏览的愿望,一时半会是达不成的了,他们有太多的讲座和表彰会要出席——这还都是公务,没算上私人请托的社交场合,想也知道,无数商人这会儿都想知道,这机械明轮船用在海洋航行上究竟有多少利润空间了——

    “……后天是有两个讲座,大后天目前暂时没有安排,但也建议不要外出。”

    光是这两天的行程就有十几项,张主任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志得意满的兴奋期待,慢慢变得有些呆滞和发苦了,接待小组的李干事这么一席话,也让他短暂的雀跃立刻冷却下来:好不容易有一天的空档,还不能外出这是怎么回事?至于其余人,除了钱芳英心不在焉,一如既往地没表情之外,另外两人的表现也和张主任相差无几。

    不过,李干事却十分沉着,她还微微顿了片刻,这才揭开了谜底,“大家别着急,这是好事——大后天暂时没有安排,是因为,那天大家或许能得到六姐接见——献礼号到港的消息,我们前些天就上报了,六姐本人也非常的关切,对大家表示热烈祝贺。并且,当天,六姐极有可能亲自到献礼号上视察!”

    六姐接见!

    即便是钝感如钱芳英,也不由得瞪大了眼,心湖里泛起了丝丝的涟漪——和张主任等人的惊喜,并且立刻打听着能不能有合影机会不同,她心里马上就惦记起了自己的疑惑与焦虑: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解答她的疑惑的话,那这个人无疑就是六姐了!

    要是能有和六姐对话的机会,比起祈求一些特殊的个人待遇,她倒是更想亲口问一问六姐呢:本世纪的生产力发展,是否已经到达了极限,技术真的还能向从前一样,势如破竹地往前进步下去,并且因此抹消领土扩张中带来的种种问题吗?

    第988章 羊城港国宾馆

    “小钱, 那你在驿馆这里再休息一下,我和小张回船上去打个转, 没什么事,大概两三小时应该也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告诉你去船坞怎么走便当——另外我争取把小许换过来!你就先在这里顶着,把接待工作做一做。”

    “啊……这……行吧,那张主任您也尽快……”

    “一定一定,一会如果到了饭点我们还没回来,你就别等了, 自管自去吃饭, 有事我们来叫你!”

    按道理来说,这会儿正是献礼号船组最风光的时候,周围逢迎的各色人等, 哪有不把他们捧起来吹的?如果换几个人的话, 恐怕还要为留下来应酬的名额明争暗斗呢, 但要不说搞技术的人都是实干派呢?不说钱芳英这个在人生最巅峰的时刻,还在东瞧西看,丝毫没被热闹感染,滋生出什么自豪感的怪胎, 便连张主任、张组长这两张,还有肖大副, 在最初的喜悦过后,都很快就对接连不断的应酬产生了厌倦之情。

    四人好不容易从接连不断的寒暄中脱身, 去澡堂子匆匆洗了个澡——都尚且没来得及好好享受羊城港这豪华得叫人大开眼界的澡堂子, 并且研究一下留声机这稀罕东西,就又被人引回了旅舍,引见给形形色.色的‘重要人物’, 一两个时辰的时间,顿时又在这毫无意义的寒暄中一晃而过,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档,张主任便毫不犹豫地以权谋私,用身份压人,自告奋勇要回船查看情况,把钱芳英和肖大副留在旅馆里,让他们继续担当献礼号的门面。

    肖大副是没有办法——他是船员代表,太多人都想知道献礼号的操纵体验和风帆船差别大不大了,他是不能走的,至于张组长,他们维修工是离不开他的,钱芳英则只能含泪吃了这个闷亏,这要不是张主任画了个饼,说会尽快把许佑华送来,她也得编造理由撂挑子了——比起这些毫无意义的应酬,她倒更想去找个图书资料室什么的,查找一下报纸、期刊,收集一些其余领域的工业发展信息,为觐见六姐做准备。

    至于说身边的环境有多么的奢华新奇,她是没有太多心思去留意的,也就是这会儿离不开旅店,在会客间隙,百无聊赖,她这才在室内来回走动,同时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敲敲水管,又扒着电线开关直瞧,估摸着这些新鲜东西背后的工业含金量,“下水管都是铜制的吗?那这造价可不低啊!还有随时的冷热水……羊城港的天气,应该不需要做暖气吧?这样新式的高楼,固然有点登仙的感觉,可屋顶这样矮,天气热的时候准备怎么制冷呢?就现在这天气也得开窗户了,面向马路的这一面,有点吵啊,尽是马蹄声了,偶尔还有蒸汽拖拉机经过……呃,好不容易到了陆地,我还想住在安静的地方呢。”

    像她这样不识趣的家伙,肯定不是主流,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别说住在旅舍里了,就是能出入其中,都叫人由不得挺起胸膛,满面自豪。钱芳英知道,她们占用的这两个房间大概是高规格接待的地方,献礼号不会全部船员都住在其中,大概也就只能占据两三个房间,她这一间隔壁就住的是武林纺织厂的干事。

    这栋楼估计全都是自己人,隔壁楼则是洋番居住的外宾楼,街对面有一栋大楼是给敏朝准备的,土番楼也在对面,基本这四栋楼里的所有住客,可能也就只有钱芳英不满意于房间临街了,其余所有客人全都是惊呼声不断,没有一扇窗户前是没有人的——就光是看马路上过车过人,这些客人都能看个大半天的!

    隔壁这会儿就传来了兴奋的嗡嗡声,大概是纺织厂其余没有住在这里的工人,跑过来见世面了,大家都认为,能住在这样的高楼里,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的马路,简直就是千金不换的体验,他们能来看这一次热闹,就已经不算是白来羊城港一趟了!甚至可以写进族谱,作为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好好吹嘘哩!

    光是一个景观,一个楼层,这就让人赞叹不尽了,再看这室内,更觉得处处都是奢华至极:别的不说,这里有陶瓷马桶、浴缸、淋浴器,冷热自来水龙头,就这已经让买活军的活死人都感到太过于奢侈了,尤其是在买地大浴场几乎绝迹的浴缸,在此地居然出现了,更让人有一种特权般的奢靡感受,虽然使用热水需要传唤侍者,但大家已经非常知足了。

    再加上电灯和屋角的电扇,以及那张颇有特色的简约床榻——这张床的形制是较少见的,更像是榻,但又要比榻更宽大得多,甚至超过了常见的拔步床,四面没有丝毫围挡,铺盖下方垫的是一张乳胶的床垫,而不是常见的褥子。钱芳英尝试过了,比棉褥子要更有承托感,别看它不厚,但实在来说,躺卧在上头的感觉并不差,而且它和棉褥子比有个突出的优点,那就是比较吸汗透气,在羊城港这样炎热的天气中,要比棉褥子舒适多了。

    至于说上好棉布做的铺盖,这都已经是很不突出的点了,对买地的活死人来说,这是早已习惯的事情,因为地方上都有设洗衣厂,浴池也提供洗衣代递送服务,由旅舍提供铺盖,并且一客一换,这些年来逐渐成为州县的主流规矩。但她想这在敏朝来说就够他们开眼界的了,毕竟,钱芳英从前在武林也出过门的,一般好洁的人家,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到一个驿站先要把他们的床用热水好好浇烫几遍,再用干布擦拭了才放自己的铺盖卷,就算如此,也还是有被臭虫和跳蚤咬到的危险。

    这张没有顶盖的床,这是很新鲜,她坐在上头研究了好一会儿,认为它不华也不洋:这年头,洋番画匠来华之后,有一个广受欢迎的活计,就是用图画来介绍讲述当代欧罗巴的生活图景,当然,身毒、大食、奥斯曼的图景也受到大家的欢迎,这种图画般的游记是相当直观的,比直接用言语好些,毕竟,完全没见过的东西也不好想象。这样,生活在武林这种消息灵通地方,又很有好奇心的钱芳英,便看过不少游记,她知道如今欧罗巴的床也都是有帐子的——没有帐子怎么能睡觉呢?不说别的,该怎么防蚊?唔,的确这里是用纱窗的,蚊子能不能飞到四楼这么高啊?

    说到这个,屋内也有供蚊香,而且香味很清雅,因此蚊子的困扰并不大,大概是可以不用床帐的,不论如何,在这样明显是最高等级的房间里,没看到架子床,这是很新鲜的体验,钱芳英在买地求学的时候,租的小房子还是架子床呢,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样完全敞开的环境里能不能睡好。料想敏朝那里,有不少人也会有和她一样的困扰了——又或许完全还想不到这些,光是学着用马桶和淋浴就够他们烦心的了。

    奇怪的是,这屋内并不是太热,要知道,这会儿羊城港的天气已经完全算不上清凉了,但,也不知道是砖块隔热还是什么关系,屋内的温度明显比外头要凉快了一大截,而且,隔音效果特别好,窗户都是双层的,钱芳英试着把内外层窗户都关上,很快就发现,马路上的声音竟然一点都听不到了,再把窗帘放下来,除了比较气闷之外,屋内十分荫凉,她摸了摸墙壁,相当冷,侧耳细听还有很轻微的叮咚声,似乎是流水潺潺,不知是不是把水管埋在墙体内,起到了温度调节的作用。

    “实在是够舒服的了!除了没有老式房子那么高轩之外,几乎无可挑剔!”

    即便是被迫呆在这里,钱芳英也不得不承认,她也算是开了一番眼界,这样的一间屋子,她难以想象一个晚上的夜渡资要多少钱——低于一两怕不是都要赔本?实在是奢华,别的不说,就那个乳胶垫,还有会客室这里带弹簧的沙发,电灯、电扇,包括搬不走的浴室系统,造价都不知道要多少钱了!再想想这么多人同时入住,使用照明、下水系统带来的管网压力……有形的家具算什么?这无形的施工能力才是最贵的!

    钱芳英当然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透过她惯常无表情的双眼看到她的动摇,但的确,她在咂摸这些细节蕴含的工业能力时,心中的怀疑又一次动摇了起来:说实话,买地的工业能力……连她这样的局中人,都感到很震撼那,会不会是她自己被研究轮船的困难给一叶障目了,有点不自信起来,实际上,也就是在造船业上磕磕绊绊,在其余领域,买地的工业发展,却依然是非常的顺遂,只有造船业是特例呢?

    可惜的是,能理解她这种心思的人,在如今的羊城港大概是凤毛麟角,哪怕是眼下这些看似平平淡淡,只是把已经在各地陆续出现的一些设施集中在一起的宾馆,能瞧得出这种‘大集中、上规模’的背后,那份隐形炫耀的人,估计也都是买活军内部人士了……域外的那些土包子,只知道对着沙发、电灯流口水,夸奖着这里比一般的买活军逆旅要宽敞舒服一些,却不知道,隐藏在这‘一些’中,那真正昂贵的东西,他们根本看都看不到呢!

    “是奢华得很了,其实,往昔住的旅舍已经很不错了,如今这些享受,也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我们住在这里也觉得心中有愧,似乎不敢放心享受……”

    和这些访客,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话说,就算肯说专业机密,其实他们也往往都听不懂,为了避免尴尬,大家也频频谈起这豪华至极的‘国宾馆’,钱芳英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住的地方叫这个名字,包括如今沿着港口这条大路延绵出去的高楼群,大多都做了接待之用,只是他们住的这几栋楼特别的豪华,在定都大典结束之后,还是当旅舍使用。

    而其余的高楼装修比较简单,甚至只有做了下水,还是蹲便,只有简单的木床、家具,也没有通电,更谈不上冷热水,有些楼层,厕所也只是一层两个公用男女厕,冲凉间也是如此设计——当然也不能说是简陋,这大概就是如今买地州县旅舍普遍偏上的水准,在敏朝也算是一等一了。只是和国宾馆比起来,相形见绌而已,这些楼宇在定都大典结束之后,就会作为住宅对外售卖、租赁。如今市民已经排队争购,把楼价炒得非常高了。

    “今晚船组其余人都会住到那里去,相距也是不远,也还好,新城区有不少这样的楼房,不然,若都靠从前那样顶天二层的小楼,就光是各方的来客,说来不怕大家笑话,恐怕都要挤得打地铺!”

    负责陪同钱芳英等人的接待干事,时不时地也说些本地的轶闻来调节气氛,大家听得也都兴致盎然的,“归根到底,这就是个数学问题,根据船票和各地海关的统计,以参加定都大典为目的,从各处出发前来的旅客,已经超过了七十万人,这些人全都涌入羊城港,如果没有新城区的这些房子来缓冲,老城区的房子全部腾空都住不了那么多人。羊城港旧年的常驻民也不过才三四十万人左右——这还是算上了下辖的县、镇人口那!”

    一说到数学问题,工程师们来劲了,当下就要计算起来,“同样的占地面积,高层的人口容纳那可优秀太多了,的确,归根到底这就是个数学问题……”

    这句话,在买地的社交场合,就像是‘来都来了’、‘大过年的’一样,是一个万用万灵的开场白,不论是生意、工业、政治,都可以‘归根到底,这是个数学问题’,把它进行数学化的分析,几乎已经成为了买地上层圈子的一道隐形的门槛:如果不会用数学化的思维模式来看待世间万物,那很显然,你和买地的主流是格格不入的。

    买地的风气,和‘君子耻言利’截然相反,反而是君子喜言‘数学问题’,而这也让商人们感觉如鱼得水,他们一反从前在敏朝官面人物跟前的局促自卑,显得从容不迫,虽然摆明了是来和武林船厂套近乎,但也能以平等的身份参与到讨论中来,“不错,不错,房价的走势,归根到底,就是个数学问题……”

    数学问题好哇,钱芳英是较为提得起兴趣去谈论数学问题的,她强打精神,把同样的数学问题,和不同的关系请托来的商人、吏目谈了四五遍,虽然许佑华迟迟不至,但好歹还是勉强给她混到了晚餐时分——晚餐后,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分析羊城港的房价走势了,真不知道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何得到吏目和商人们一致的极度关心,他们的钱难道还不够花么?

    钱芳英下定决心,如果晚餐后许佑华还没来,那她就要托辞不放心献礼号的船况,去港口走一遭,把应酬任务甩给肖大副,她甚至蠢蠢欲动,想逃掉晚餐餐叙:想想看,和一群素未谋面的人坐在一起吃饭,还是话题和关照的中心,不得不绞尽脑汁接上对方的话。就算是大概率是分餐制的高级酒席,也不用喝酒,但她还是一点胃口没有,甚至就算是和六姐坐在一起,钱芳英知道自己也一样会倍感折磨!

    这样想想,她甚至很后悔一开始放走了张主任,早知如此,拼着得罪人也该抢着回船上,只能说,献礼号这一路航程是很紧张刺激的,但靠岸后却全是无聊的酷刑。钱芳英心想,如果这些人都只给研究经费,不废话就好了,或者她除了要经费和开会的时候之外,其余时候都是哑巴,这会儿大概也好过得多。

    但好在,她总算没有倒霉到底,甚至还有点儿小运气,晚餐并没有安排私人餐叙,而是在国宾馆一楼大厅设了所谓的‘自助餐’,钱芳英问了问,发现这不就是吃食堂么?虽然接待干事歉意地解释着如今羊城港的厨子有多么的紧张,要为所有宾客设宴席并不现实……但她反而松了口气,大为欣喜了起来。

    “好,自助餐好啊!”她兴致盎然地站起身,已经迫不及待要吃完饭潜逃回船了,“我已经饿得受不了啦,张主任他们赶不上自助餐,那是他们活该没口福,走,肖大副,我们一起去‘国宴自助餐’,好生见识一番!”

    第989章 钱芳英打脸

    既然原本就拟定了后续要做国宾馆, 那么,这旅舍一楼的建造规格,也就显得合理起来了:一般来说, 如今水泥房总是要比梁柱房矮上不少的,除了阁子这样的特殊情况, 一般的木结构平房, 从屋顶往下, 怎么也有个三米多,就算是村里的土房, 也不会觉得头顶空间不足。水泥房就不同了,除了那些城里衙门自造的房子之外,有些自建房,真敢把层高设在一米九甚至是一米八——为了节省成本,毕竟多一块砖头,那可都是钱呢!

    就算是城里好建筑队修造的水泥房, 一般来说,层高两米二也是比较普遍的, 武林船厂办公室, 包括钱芳英在买地上学时, 接触过的水泥房, 多数也都是这个规格。只有超市、衙门大办公室这些大体量的建筑,容纳的人多了, 层高才会相应增高, 这也给人们留下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水泥房层高越高的, 建筑地位也就越高。像是国宾馆,一楼大堂足有六米多,可不是一进门就让人眼前一亮, 认为此处规格不凡么?

    再加上,大堂深处一字排开的登记柜台,虽然和银行、海关的设计是很一致的,但它身后的那面高墙,用的是琉璃砖镶面的照壁,这就更让人有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了,就算是再粗俗的野人,到了这里都忍不住要把声音给降低下来,唯恐冒犯了这逼人的贵气。更有很多人对于这片照壁赞不绝口:这琉璃砖,虽然不是新鲜东西,早就见诸于敏朝诸多建筑,包括金陵夫子庙的那块天下第一大照壁,就少不了琉璃砖的烘托。再还有大慈恩寺的琉璃宝塔,如今在诸多游记的烘托之下,也已经蜚声内外。但是,在买地的水泥建筑中,官方出面如此大量地使用琉璃砖,大概还是第一次。

    而且,和色泽一向是偏绿的琉璃砖不同,这片照壁,虽然所用的砖块,材质是琉璃一般流光溢彩,无可非议,但色彩却更丰富,万紫千红,令人目不暇接。照壁上也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图案,而是让各种色泽的琉璃砖形成深深浅浅的色块,彼此间逐渐过渡,就连一向不算很爱俏的钱芳英,都认为这照壁是十分好看的。这会儿在接待干事的陪同和介绍下,她也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概念:装修。

    也就是说,现在一样制式的房子,也可以通过不同花色的瓷砖和琉璃砖的运用,给室内带来不同的氛围,至于家具和生活设施的布置也更是如此。国宾馆就是通过内部装修,把庄重的氛围传达给了访客,同时自然地区分了各种功能区,比如说,墙面的颜色,所用的瓷砖,色泽就是和琉璃砖的边沿保持一致,并进行了渐变,这样,往左走,色泽渐浅,最后大家就到达了设在一楼左侧的餐厅,而设在一楼右侧的会议室,色泽便是逐渐过度为较严肃的深色系,这样虽然大家脚踩的还是一样颜色的金砖,但功能的区分则是自然而又相当明显的。

    这可算是长见识了,虽然瓷砖、琉璃砖都不是船上能用的材料,但钱芳英认为‘动线’、‘功能区’,这两个她耳熟能详的概念,用装修来实现,就是一种很新鲜的思路。她也不由得连连点头,流露着和那些洋番差不多的,正在吸收知识、接受洗礼的清澈模样。不过还好,她毕竟也还算见过世面,所以还能维系着嘴唇紧闭,不像是大堂中其余人,左顾右盼时,痴痴呆呆地张着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多人还要互相搀扶着才能行走呢。

    国宾馆虽然有不少楼栋,但其中被设计做总接待处的,大概是餐厅所设的这栋楼,因此,这里随时都有不少人停留,就这会儿,也有七八拨人围绕着接待干事,听她们指点着照壁,解释和介绍着什么,其中也不乏有洋人面孔。看来国宾馆虽然分了住宿区,但这些功能区是不区分内外土洋的,大家都要混在一起吃饭。钱芳英走进餐厅,往前一打望,果然也见到了许多刚剃了寸头,但仍然穿着和买地这里明显不同衣服的人员,在餐厅中走动。她问道,“这里同时能容纳多少人开餐呀?”

    “四百人是极限接待能力了,如果人数再多的话,我们会议室也可以临时改造为用餐区。还有另外三号楼也有一个用餐区域,那里之后是用来专做婚庆招待的,当然,现在我们不对外接待,一共一千二百人同时就餐,在定都大典期间是足够使用的。 ”

    同时接待能力不代表巅峰接待能力,人多了排队就是,钱芳英这些买地的内宾是早习惯了在食堂排队的,至于其他外头的客人——客随主便,来了买地,当然要遵守买地的规矩。除了真正身份极为特殊的,比如说敏朝皇帝之类的,给他单独供餐,钱芳英认为可以理解。其他外人,在她们这些买地活死人跟前,根本没有丝毫特殊待遇,当然也得跟着守规矩了。

    她看着餐厅内处处可见的排队图案提示,满意地嗯了一声,认为这里的秩序感让她很舒服。至于说餐厅这里内部的‘装修’,当然所用的材料是很高级的,但形式其实和食堂真的比较像,最多就是食堂都是大条桌、大条凳,这里是以四人条桌为主,而且条桌之间用木墙打了矮隔断,保证坐下来之后看不到隔壁的人,只留了一侧出入。

    而且,条桌的材质是仙界所有的那种光滑的‘塑料’,只是漆成了稳重的褐色,和墙面上的瓷砖,形成了很好的对比,又和地面的金砖有了呼应。钱芳英对于这种材料,是有所耳闻的,和橡胶一样,都是新提炼出来的一种东西。买活军这里原来拥有一批仙界桌椅,曾经分出一些,运到京城去使用过,后来又在各地的超市中展出过,这当然是如今最为高档新奇的材料了。

    本地的材料厂做梦都想自产,可惜,和油晶布一样,目前都还只是实验室里小规模地产出一点点,油晶布还好,起码是有一匹匹的布出来了,只是良品率很差,而且成本非常高,很费人工,塑料这东西,到目前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小片片,形态还很不稳定,距离实用还远着那!

    这批桌椅,肯定是六姐私人取出的法宝了,没想到她居然也有福分和京城的权贵一般,使用这样的法宝来用餐。钱芳英好奇地把那桌椅摸了又摸,这会儿她已经完全原谅张主任了。这还没取餐,光是餐厅的见闻,就让她有不虚此行的感觉。至于吃食,钱芳英反而不是很在意:她鼻子灵,早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了。那是豆豉鲮鱼加热的味道,她们在船上真没少吃这个,再联系到现在羊城港食材和厨子供应的紧张,可想而知自助餐中有很多菜色肯定是罐头里拆出来加热一下供应的,味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惊喜。

    这么做,当然是可以理解的,食堂供餐都有忌讳呢,尤其是大食堂,一般是不做现调凉菜、四季豆、木耳,而且天气越热,菜量就越少,越咸,也不做绿叶菜。凡是蔬菜,不是冬瓜南瓜北瓜(即黄瓜),就是包菜卷心菜大白菜,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害怕变质。至于说鱼、肉这些东西,在大食堂大量备菜的前提下,天一热这个变质的可能,你就想去吧!

    从这个角度来说,在热天直接拆罐头其实是最安全的,因为食品在入罐的时候会先做一次杀菌,再次加热以后也能管几个时辰不腐败——不要觉得几个时辰菜不会坏,武林这边还好,钱芳英在买地读书的时候是见识过的,中午刚煮出来的白饭,到晚上就已经开始拉丝了!她还不知道,强迫养子吃了下去,搞得小孩大半夜直去茅房,后来还引来居委会调查,认为她有虐待小孩的嫌疑!

    既然是自助餐(食堂菜),对味道就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期待,越是这样还越有惊喜,钱芳英手里拿了木托盘,先在取餐区逛了一圈——凡是吃过买地食堂,不论公私都不会对这种形式陌生的。如今买地的食堂形式,在民间也广为传播。就是把米饭、素菜、荤菜、点心、主食分做几个柜台,食堂收餐票,民间的食堂就是每次买餐牌,比如买个两荤一素,那在荤菜柜台把两个小荤菜餐牌给过去就行。

    由于这种形式,都是买牌进店,有些店铺还发挥聪明才智,设计一些灵活机动的机关,比如说,要是没有两个想吃的菜,还能省下一个餐牌回去退。这样也能招徕不少生意,让很多顾客有进店的热情。

    国宾馆的自助餐,规矩大差不差,钱芳英听干事解释了几句就明白了,除了严格排队和严禁浪费之外,就是没有菜量的限制,不论是荤菜还是什么珍贵的点心,想取用多少都可以,就是有些菜,一次只能拿一份,吃完了再来排队取即可,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话说回来了,能在这时候走进国宾馆的,也没有多少人会饕餮大吃吧,真有这样的人,他们也就进不来了。就算是那些没开化的土人,进了宾馆之后,接受了这么多的震慑,应当也不敢闹事了,那还不是软着腿,全凭干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事儿大差不差,的确就是这个道理,餐厅这会儿还没开始大量来客人,因此处处都是秩序井然,除了羹匙碰撞之声,还有被压得低低的对话声,没有丝毫嘈杂。钱芳英先逛游了一圈,素菜是自取的,而且形式颇有一些狂野——一根根的鲜黄瓜也不切片,就摆在那,旁边一小碗一小碗的都是蘸酱,想吃就拿回去生啃吧!

    和别的食堂相比,菜色上的不同就是多了不少绿叶菜,有的是炒制,有的只是打了个水抄,一样是自己拌酱吃,酱料倒是很丰富,看得出来的就有辣酱、蚝油、臭腐乳,还有一碟一碟白色的不知什么酱料,钱芳英读书期间有不少北方同学,倒是能分辨出来黄瓜配的大概是大酱,这白色的酱料是什么,就有所不知了。

    但是,有几个排队的洋番对此非常惊喜,本来他们似乎是盲目排队,面对满桌青菜,面露难色,不断和陪伴的通译交流着什么,见到这酱汁以后,便直接取了两根黄瓜,又说情要了两碟白酱,便兀自离去了。钱芳英同情地想道,“他们这些洋番,出身偏远,是化外之地,不比我华夏地大物博,连蔬菜都没见过几种,炒青菜他们可能是绝对吃不来的,但居然也不敢尝试,真是狭隘,瞧其余洋番就都夹了一些来尝尝。”

    每个菜都是罩在玻璃罩子里,马口铁的大盘子里装着热水,下方大概是有小炉眼在不断加温,上头再放的菜盘和夹子。这和食堂的设计如出一辙,别看钱芳英心里排揎别人,其实她自己也不耐烦吃这种没有火候可言,烂唧唧的温乎菜,这东西吃起来和罐头蔬菜差不多,钱芳英在献礼号上航行这么久,早就吃吐了,轮到她的时候,她也只是拿了一根黄瓜,又夹了一小碟白水汆青菜,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刚端上来不久,还没那么烂乎。

    取了一碟辣椒酱来配菜吃,在酱料这块,她好奇地端详了一番那白酱,见到下头的签子是‘蛋黄酱’,还有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原生洋文的名字在下头,便知道这是一种海外的酱汁,当下便放开心胸,不做狭隘之人,也来了一碟。而且立刻就拿起黄瓜沾了一下,送到口中嚼了起来。丝毫也没想到这举动不算太文雅,惹来旁人侧目。她的社交礼仪,有时候的确是会突然跳闸的。

    “呣!”

    这酱料一入口,钱芳英顿时眼睛一亮,难得满意地点起头来。她对食欲不算是多狂热,但当然也懂得欣赏美食。这东西吃起来很香甜,但又不觉得腻味,搭配着黄瓜那股子清香,相得益彰,黄瓜那一点点涩口的感觉,完全被掩盖过去了,咀嚼起来满嘴留香,虽然是素菜,但开胃不下于任何荤菜!

    吃完了再来一碟,甚至这酱料可不可以拿来拌点别的吃?比如说拿来拌饭拌面如何?

    钱芳英对于荤菜,有点兴趣缺缺,隔远瞭望了一眼,见到的菜色大致都是罐头里拆出来的,比如说红烧肉、豆豉鲮鱼、扣肉、烧带鱼等等,虽然还有卤水、炸货档口,但钱芳英觉得还是新鲜蔬菜好吃,这个新鲜的酱料也让她很着迷,便跳过了排队人数最多的荤菜柜台,径自向点心主食方向走去,想着来一碗白饭配酱吃,尝尝味道。途中还经过了一队身形矮小,神色极为激动的倭人,从嘴角碎屑判断,大概是刚吃过炸鸡腿,惊为天人,这会儿一窝蜂又都去排队再拿了!

    小国寡民,就算是贵族,又能有多少见识,吃过多少肉!炸货费油,想来更是从不曾吃过几回,倒也是情有可原。钱芳英对他们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她是武林人,自然记得倭寇之乱,看他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轻蔑之余却也能理解缘由,仔细看看炸鸡货柜台前,果然外番是最多的。再一个就是她要去的点心柜台前,钱芳英鼻子抽动了一下,心想,“这里的主食档口是不是有煮伊面啊?这东西油炸过,也很香,的确会得外番的喜欢。”

    正这样想着,柜台已经在望,钱芳英看了一眼,也吃惊地轻叫了出来。

    “啊,什么!奶油蛋糕——居然也在自助餐里供应?这——而且羊城港居然也有?”

    这会儿,她那股子不自觉端起来的上国架子,在自己还没发觉的时候,突然间就融化了一地,钱芳英这边虽然惊讶,但却也丝毫不耽误她脚步迅速,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越过了七八个洋番,一下就排到了队伍的末尾。“蛋糕——这是不得不吃的!就算来回排个七八次也好,罩子里那么多花色的蛋糕,总要一一地品尝过来,才算是没白来一趟!”

    第990章 金榜牛乳的消失

    “怎么会有奶油蛋糕呢!哎, 黄来,你是北方人吧,我记得去年老李想和你进货, 你还说奶油根本没法往云县以南的地方卖, 就连云县都是难得, 可有这事儿?我记得是真真的呀!”

    “是有这么回事不假, 别说眼下这天气了,就是云县的奶油蛋糕, 那也都是当地自出的牛奶, 奶油、奶皮子这些东西,就算是鞑靼人拿他们的牛皮袋缝死了, 也很难运到南方,天气略暖和些, 在路上就要发酵起来, 把袋子给胀破了,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人试过, 可都未必能成, 袋子炸了以后,那个味儿, 真别提了,两三年以后,进了那个船舱还有腥味儿呢!”

    在羊城港这里吃奶油蛋糕!当然不仅仅会惊讶到钱芳英,排在她前后的客人, 大概也都在议论这事儿,只是所用的语言不同而已。在她后头的是几个洋番,叽里呱啦地说着鸟语,钱芳英前头的大概是和武林商会一样, 乃是地方商会的头面人物,他们也很诧异于奶油居然能出现在羊城港——奶油蛋糕要分开来看,蛋糕本身是没什么稀奇的,只要有精细的面粉、白砂糖、食用油,那再热的地方都能烤出来。

    包括云县的洋番点心房,虽然奶油蛋糕非常的稀少,价格也高昂,但在面粉能供上的年景,他们的蛋糕出品是不会间断的。这东西在炎热地带,保质期还要比纯粹的米饭面条长得多,这是因为里头加了很多糖,糖和盐都是天然的防腐剂,因此越是往南的地方,就越喜欢吃腌渍食品,这都是为了把食物用来出售,适应天气进行的改变。

    但奶油这个东西,稍微熟悉一点的人都知道,在炎热的天气中,它是非常容易‘泄’的,好不容易打发出来,但只要气温上到了能穿短袖的时候,那么它在空气中大概不到五分钟就会泄掉,也就完全没法吃了,泄掉的奶油,吃在嘴里腻乎乎、软趴趴,完全没有香甜的感觉。所以,它只能在冬季短暂的几个月来供应——这还是指闽北、闽中地区,倘若到了羊城港这里,就算是新年,那也是单衫单裤,甚至可以穿短袖的地方,那就全年都没法吃上啦。

    就这还都没有说牛奶本身运输和储存的问题呢,要知道,羊城港这里的点心,可很少有放鲜奶的配方——而广府道其实是有牛的,甚至于有个地方(似乎叫做金榜)还专门出产水牛,丰产水牛奶。不过,金榜所卖的‘牛乳’,是一种类似于腐乳一样的发酵小吃,钱芳英在鸡笼岛的时候还尝过几次,但很快就绝迹了。听南北杂货铺子的老板说,金榜从前卖‘牛乳’,是因为当地耕地少,山地多,便养水牛谋生,但是卖牛肉需要的时间很长,他们便给牛配种,等母牛产子之后,杀掉小牛,免得小牛费奶,再取牛奶来制成牛乳贩卖。

    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随着客户人家大迁徙,金榜虽然没有迁徙(他们那里客户人家不多),但周围的集镇却因此变化甚大,这些老食客走了,新的食客并非人人都接受牛乳这很新奇的食物,包括羊城港中,喜食牛乳的客人也走散了不少,产牛乳不再划算,而如今各地对于水牛的需求却比从前大得多,于是金榜的乡民,便不再杀小牛了,而是把它们养大了到处去卖,如今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得多了。

    而且,这么多对他们来说,心底也是情愿的,因为杀子取奶,在民间认为是一种损阴功的行当,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别的活路,一般人其实也不愿意这么做,这就和买地的奶娘难找是一样的道理,在敏朝,有很多女子进大户人家做奶娘,是不被允许带自己的孩子入府的,唯恐喂奶偏心,叫雇主的孩子得不到营养,那么她们自己的孩子,少了母乳哺育,只能吃些米汤,往往体弱早夭,在民间对于这种现象也持抨击的态度,只是挨不得‘生活所迫’这四个字。到了买活军这里,日子逐渐好过起来了,民间愿意做奶娘的妇女,立刻就减少了七八成呢!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但从金榜牛乳的诞生也可以看得出,在羊城港的气候中,莫说奶油,鲜奶都是难以保存的,而钱芳英又是个很会‘归根结底,这就是个数学问题’的人,她知道规模效应的可怕。一头牛产奶之后,在羊城港这里可以制奶油,这是理论上的事情,能够在餐厅供应奶油蛋糕,这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了。从供应链的角度讲,一桶牛奶被挤出来之后,哪怕就在羊城港边上,到它进入自助餐厅的后厨至少也要两天的时间,这都还算是快的——

    除非每一桶牛奶都有人专门送到后厨,否则挤奶工人每天收集牛奶这就实打实的是一日的功夫,上车入城,完成交割还要一日。而且,自助餐厅不限量的供给奶油蛋糕,这每天要用多少奶油啊,又需要多少牛奶?哪怕就是开了个上千头牛的大养牛场,又哪来这么多同时产奶的母牛呢?更何况如今的养牛场,肯定是以供给耕牛为主,牛奶那都是附属品,也就是小牛吃不完的剩那么几口出来,产量颇稀,住在附近的人家买个一两杯,那是有的,自助餐这里是怎么敢把奶油蛋糕供应出来的?

    蛋糕还没吃上,钱芳英脑子转来转去已经烧了好几轮了,前方那几个北方商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都在说着这个事情,按他们的说法,“如今口外都很少有牛奶油和牛奶皮子卖了,多是卖的羊奶油,腥臊得紧。没办法,现在基本都养羊取毛纺线,牛么,养几头就行了,也就是为了供肉吃。现在口内的粮食卖得便宜,牧民也不多杀牛,羊呢每年剪毛,牛呢,养小牛来卖,吃点儿白食配米饭就行了,他们吃得惯羊白食的,至于红食,不论牛羊马,可是舍不得吃呢!都能卖钱!”

    这么看,就算是口外,都没有多余的牛奶,按这自助餐厅的人数和食量,恐怕一天就能用掉好几个州县能挤出来的牛奶量,但这实在是说不通的!钱芳英踮着脚打量着玻璃罩子里,花色各异的蛋糕,看着上头棱角分明的奶油,一边止不住地咽唾沫,一边在心底默默的计时——这都两三分钟了,还挺立如初,餐厅虽然有电风扇,但也挺热的,大家都穿着短袖,有些男士还要把袖子卷起来,这……这是怎么办到的?难道世上还真有什么仙术不成?

    虽然队伍一直很长,但由于一人只能取一份,行进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后厨的帮工,做事也是让钱芳英舒服的麻利,随时从台子下方给盘子里补充存货,让盘子保持满当,点心柜台是直接通向后厨房的,钱芳英隐约还能闻到里头传出来的芬芳香气——看来这蛋糕是不断地烘烤着,以便随时补货的呢。想想也对,这自助餐也不可能供什么神仙鸡、佛跳墙这些复杂又高级的货色,那最受欢迎的,除了炸鸡之外,可不就是蛋糕了?估计人人都至少吃两三个,这不得日夜不停地烘焙,才能供应得上啊?

    “这底子都是一样的,就是上头的奶油滋味不同,有草莓味儿、黄桃味儿、山楂味儿、橘子味儿,还有橙子味儿——这个,这个是蓝莓味儿的,可是外番特产,建新那里的来货……”

    前头那几人里,大概有一个人是已经来吃过的,在他的介绍下,钱芳英把各种颜色都给对应上了,定睛一看,有些蛋糕表面还蘸了个小块水果,大约是罐头里擓出来的,上头还闪烁着糖水的光辉。她也不由得暗暗点头,心想道,“必定都是罐头的了,再没想到那红得发黑的蛋糕是杨梅蛋糕,大概都是存不住的浆果,如今有了罐头工艺,还有大量廉价的白糖,对于果农来说倒是好事,没从前那么容易赔本了。浆果也好种,大不了种出来专门做罐头吃。”

    大概是为了制作方便的关系,这些蛋糕都做成了一个个小方形,上头是平平整整的奶油抹面,除了颜色不同,还有个别做成了寿桃形(但少了叶子?)、五角星形之外,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钱芳英最开始还好奇奶油是怎么保存的,越到了近前就越拿不准该先吃哪一款,她在五角星的杨梅蛋糕,以及黄桃蛋糕中举棋不定,实际她是更喜欢黄桃的,只是这杨梅蛋糕因为有个形状在,便很想要尝尝,生怕再排队时,被人拿光了,阴错阳差下再排几次队都吃不到。至于蓝莓,本身是个新鲜水果,也是必吃的,但可以第三次拿,这样就算不喜欢也不太觉得可惜了。

    “……我要个草莓的罢!”

    分明是在两个口味之间犹豫,可不知怎么,开口时却鬼使神差要了第三种口味的,钱芳英说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但也不好反悔了,只好端详着这块淡粉色的蛋糕,端着盘子重新走到队伍最后边,在众人好奇且有些侧目的眼神中,效仿刚才吃黄瓜蘸酱,单手托着木盘子,另一手拿起刚才随手取的木叉子,往下切了一角,眉头一挑:“好硬实——”

    这是奶油么?怎么切下来的时候感觉相当坚硬细密,没那么细软,但无论如何从香气到外观都完全是奶油的样子,钱芳英犹豫着把蛋糕送入口中,仔细一抿,眉头也挑得更高了:还真是奶油,虽然质地相对偏硬,但抿化了之后,那种芬芳馥郁,和蛋糕相得映彰的口味是丝毫不差的。而且……她品味得非常仔细了,也没有半点腐坏馊臭的迹象,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新鲜!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钱芳英是真有点儿不懂了,而且她惊奇地发现,草莓这个东西,做成果酱再混合到奶油里,比吃它本身要好得多了。甚至可以说味道是大相径庭的,按钱芳英对草莓望文生义的理解,草莓就是在草中长出的莓果,这个东西在武林也叫做萢果,这东西很轻软,表面红红的,内里有白芯,成熟了的很清甜,但不能久存,没成熟则又酸又涩,还有一种和野萢非常相似的果子,只是红色中夹杂了一些白点,据家里的大人说,这叫蛇萢,上头有毒蛇的口水,吃了是会死人的。

    武林城里人吃这种萢果,一般都是从乡下人的担子里买,由于成熟之后放不久,狡诈的乡下人便会采摘还没有成熟的萢果来混着卖,那些生果,吃在嘴里又苦又涩,因此她对这种果子惯常是没有好印象的,但是,做成果酱之后,酸涩变成了酸甜,涩味完全消失了,酸味却还在,很好地调节了甜味,让人吃在嘴里不但满口香甜,而且很不容易腻,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她由不得就眉开眼笑起来了:果酱和水果罐头真是极好的东西,能把多少劣果化废为宝,又能品尝到多少远方的奇果!

    “这草莓酱,是卫拉特鞑靼那边做的罐头吗?他们女金人现在倒是专业采果子的了……”

    刚才排在她前面的黄来等人,他们的座位就在点心区一旁,由于他们对于钱芳英站着吃东西的行为似乎很诧异,经常瞟过来几眼,所以钱芳英偷听他们的对话倒也理直气壮的。她逐渐意识到草莓大概不是她心中的萢果,而是另一种别的果子,不过大概野生时也是非常酸涩的。“这东西就是要加大量的糖来熬酱才好吃,不然的确太酸……”

    “不过这奶油是怎么做的!”‘黄来’等人对于奶油蛋糕的质量也是连连称奇,“还真是奶油,半点不假,好像品着没有什么异样,嗯……就是有点儿挂喉咙,可它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怎么就不泄呢!”

    挂喉咙,有吗?钱芳英连着抿了几下嘴似乎都没有感觉,在她来说,这糕点已经足够好吃了。至于说和那种确实无疑,在北方吃到的奶油蛋糕比有什么细节上的不同,这她还真比较不出来,因为钱芳英往常也不是经常能吃到这东西的,她读书的时候没什么钱,这不说了,鸡笼岛几乎没有奶油蛋糕卖。回武林后,也只是尝过一两次而已。

    “是有点挂喉咙……”这第二轮,排在她身后一帮客人,却是凌空也低声赞成了起来,这是个健壮的汉子,领着他的兄弟,两人刚才一路都在讨论国宾馆的‘设计理念’,钱芳英猜测这大概是施工队的佼佼者,很多话听起来都透着专业,什么‘琉璃砖的运用很出彩’、‘体现了一种新的美学理念’、‘施工技巧也过硬’……但他们大概都是经常有份吃到奶油蛋糕的——有钱的好处大概就在这了。

    那个健壮的兄长大概也是来排第二轮了,或者之前曾经尝过,他咂了咂嘴,以一种美食家的超然,和弟弟轻声谈论了起来,“七公主是怎么说来的?这是……氢化植物油技术?包括这餐厅的炸物油,都用的是新式的起酥油……那一会得再去尝尝,看看和以往的炸物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七公主?氢化植物油?起酥油?

    虽然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钱芳英当然也不能追问,她反而有点‘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感:又是一样的发展逻辑,用新技术来解决原本种种的不可能,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道理,但既然是新技术的话,那准差不了。这么说,以后不管天气如何,奶油的点心,很快就可以随便吃了么?

    也不知道牧民对这个消息是怎么想的,但在钱芳英来说,这肯定是个好消息,她心底有些雀跃,同时也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暗地里皱了皱眉:嗯?怎么觉得这弟弟有些眼熟呢?她是不太善于认人的,但是,好像的确在报纸上见到过他的仙画,或者说至少两人长得很像——这个弟弟,和……

    敏朝派来买地的使者,皇弟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