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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1章 新中式、鱼饭、炸鸡、西瓜

    “起酥油这么快就已经具备大规模生产能力了?似乎是有些快啊!不过, 的确……买地早就会制备氢气了,如此一来,氢化植物油实际上也只是一个成本的问题, 就算不能铺开贩卖, 但供应一小部分餐馆所用, 当是没有什么问题。估计, 这也是他们在实验口感,买地是惯常如此的, 刚弄出来, 就是特供,昂贵无比, 逐渐再往下铺开,就如同那木轮自行车, 现在已经是州县略微殷实的人家都可以买得起的东西了。”

    “如今奢侈的变成橡胶自行车了, 不过, 需要的分数已经很少, 不再限购, 现在用分数兑换的成了油晶布。或许到明年这时候,油晶布也没那么稀少了, 这种植物奶油,也成了兑换的新宠。”

    两兄弟低声谈笑,言语间全是一副对买地的生产能力了如指掌,视野高远的样子——这也的确是实情, 他们所见到,所收到的资讯,哪怕是在这个自助餐厅里,那也是最多最全面的, 毕竟,所占的位置不同,大家的身份不同,而且,不夸张地说,在如今天下所有外番首脑之中,敏朝皇帝和信王这两个皇室成员,也是最为博学,对于新式学识最是了解的。

    如果隐姓埋名去参加考试,皇帝起码也是高级建筑师,除此之外,至少还能考上化工厂的初级操作员,经过短暂的实习,中级工甚至是高级工都不在话下,而信王本人除了制作仙画的长材之外,理工知识也极为丰富。比如钱芳英一无所知的植物油氢化工艺,他就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连理论生产工艺都如数家珍:要说起来,制备氢化植物油的确不算难,首先,电解水制备氢气,其次通过反应介质,让植物油和氢气在150℃产生反应,最后再用活性炭或者白土过滤一遍,吸收掉杂质,就能制成如奶油一样会凝结的氢化植物油了。别说买地的工厂,就连皇帝自己都能搞出来,在实验室,这些都不是什么难得的设备——首先,先要有电,有了电那就好说了。

    不过,能在实验室制取,这和能大规模生产,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就连买地有时候也不是能够轻易跨过这道障碍的,就像油晶布,很明显这东西前途无量,如果能把价格往下打一打,别的不说,所有外裙的面料市场眼看着就要变天了,但这东西面市数月,价格依然高昂,这就可以知道,买地目前为止没有掌握量产的办法。

    至于这氢化植物油,它对市场的冲击,倒没有油晶布那么大。毕竟人人都要穿衣,但以如今的民生来说,并不是每个人每日都要吃油的——连吃油都是如此,就更不必说更进一步的奶油蛋糕、奶油点心了。它的普及,无非就是在一些热带地区,有了售卖奶油点心的可能,或者令一些糕饼保质期略微延长几日,让炸物用油更耐久,更不容易发苦生烟……但与此同时,除开沿海这片富庶地方,内陆的州县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足够的食用油哩。

    这种改变,对于整体民生来说,意义是颇为细微的,而且由于填补的是一块空白,还不像是油晶布这样,会直接对传统丝织业造成冲击。这么说起来,南洋那简直是无穷无尽的种植园中,出产的棕榈油,它的产量提升,对民生的改变意义还更重大一些。

    因此,信王和皇帝谈论此事的口吻也很随意,只是感慨着买地的技术进步简直令人目不暇接,这都已经十余年了,最初的新鲜东西,比如高产稻、牛痘等等,如今已经成为了民间司空见惯的事物,甚至大家都很习惯于每年向买活军买种子了,而到了现在,新产品非但没有休止,反而还在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开花结果,猛然间冒了出来。哪怕是他们这样消息灵通,对买地又极为关注的人,隔一段时间也还是会吃上好几惊呢!

    就说今日吧,除开这个植物奶油小蛋糕之外,皇帝就被这琉璃砖照壁所体现的美学给深深吸引了,认为这种色彩浓淡渐变的效果,吸取了水墨丹青的精华,而且在建筑风格上,是一个创举——琉璃砖,这是华夏自古以来的好东西,包括如今铺地的金砖、青砖也是如此,它能和买地这里新式的水泥,形成一种美学风格上的调和,可说是买地新式水泥建筑兴起后的第一次,这证明钢筋水泥这种新式建筑材料,也可以融合进传统的建筑审美中,形成一统,这在建筑这个行当实在是一件大事。

    当然了,这国宾馆六层高楼的技术含量,对皇帝来说也是足够让他痴迷的了,他不但仔仔细细地把内置的装修研究了个遍,还迫不及待地去瞻仰了大图书馆,在建中的大博物馆,当然也少不了羊城港的新城区,如他预料的一样,这一次出使之旅,可谓是一解千年之恨,多少遗憾都得到了弥补。

    他和弟弟一起,启航在南海兜了一圈(当然且还预约了明轮船),二人微服私访,如平常人一般,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吃什么吃什么,除了身边那七八个侍卫甩不脱之外,自由自在的感觉近乎从未有过——就像他不是皇帝一样!

    在他私心里,所感受到的还有另一种诧异——当然,平素里他也有痛吟‘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时候,但在动身来买之前,偶尔皇帝也会在想,虽然他痛恨着这个名分对自己的束缚,但真到了失去的那一天,会否又茫然无措,完全无法习惯这自稚龄不知事时起,便被套在头顶上的框子,离去后的生活呢?

    虽然他觉得应当不会,毕竟他早已出宫居住,所感受到的也唯有解脱,可心中却又觉得或许也未必如此简单,直到来了羊城港,和信王一起走街串巷,这才惊异地发觉,自己居然真是只感到了自由,而没有丝毫的失落,饮食起居上,和普通百姓比并未多了一丝特权,可他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比独处于龙舟之中,百无聊赖地看着两岸的景色缓缓移动,在锦衣玉食中所感受到的陈腐、不耐与无奈要好得多了!

    买地这里……万事万物的确都是生机勃勃的,这是敏朝无论如何也无法学到的气质,作为逐渐实至名归的最高统治者,虽然从未真正参与,但对于敏朝的风貌,他是看得最清楚的,也最明白其中的差距。就像是牛车永远无法和水泥路上的蒸汽拖拉机相比,买地的发展速度是指数型增加,而敏朝的线性速度,又怎能与之相比?直到身处其中,亲眼目睹,他也算是把自己的推测落实下来,像是对列祖列宗,对于那无形间强加于自己的责任有了一个交代——他是真的尽力了,时不予我,奈之何如?

    自然了,在那些死硬派的视野中,皇帝就算是把自己的一颗心给剖出来,他们也会恨铁不成钢地斥之为‘乐不思蜀’,把他当成扶不起的阿斗,皇帝也肯定,天下人大约有九成九,都会认为自己坐上这把交椅,表现得会比他优异得多。甚至就是身边的弟弟……嗯,信王倒不至于,他是知道做皇帝是什么滋味的,对于眼下的日子喜爱非常,他们两兄弟的心,在这件事上倒是在一块了。

    但除了弟弟之外,恐怕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耽于玩乐的昏庸之君,断送了大好江山基业,没能把买活军扼杀在襁褓之中,以至于如今有了这番局面,却还不以为耻地跑来祝贺买活军的定都大典——‘亡国之君啊’!大多数人,都会如此痛心疾首地发出嚎叫吧。

    皇帝对此,是早有预料的,而且丝毫都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人也不会太多,发出的声音也不会太大。有资格这么指责他的人,早就都被解决得差不多了:宗亲,不多说了,哪有藩王无劣迹的?只要有劣迹,那就看有没有人罗织罪名、搜集证据了。只要证据确凿,根据备案法令,买活军就是要收拾他们的。他和谢六姐默契配合,挥起屠刀把大江以南的藩王基本连根拔起,杀了个干干净净。如今还存活的宗亲,早就吓破了胆,规行矩步、谨言慎行,生怕自己要敢骂皇帝一句,转头就被买活军收拾了,就算还在大江以北又如何?只要知道有人会来收拾即可,江北还离京城近些,方便精锐营出动。至于是不是买活军——还不是凭一张嘴来说!

    听说现在,藩王府所在的州县,许多百姓都已经回流了,因为藩王不但不占耕地了,而且遇到灾害什么的,还屡屡赈灾助民,邀买人心什么的。更有很多藩王主动拆毁藩王府中的豪奢建筑,唯恐落下话柄,这就是江南宗亲们死得其所,死得有意义有价值的地方了。皇帝当然也因此得了清静,很少听到来自宗亲藩王的指责。

    至于文臣,这又分了两种,一种是南臣——这是已经彻底式微的一支,除了私底下发发牢骚之外,已经掀不起任何风浪,因为之前的‘大逆’案,南臣中的清流几乎被连根拔起,再加上江南尽入买地,这些人已无根基。余下的一些北臣,也都成为缩头乌龟,只敢私下资助一些没有功名的清流,主要火力也在于和南面的新式学派唇枪舌剑,平素也腾不出手来给他这个君主玩什么‘一字褒贬、春秋笔法’了。

    没有言臣啰嗦,他的心情便全然不会受到干扰了,自从到达羊城港之后,便觉得天地之大,风物之宽,真不是从前困居京城所能想象得到的,如今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每一样都恨不得深深研究,却又还来不及,便见到了下一样新鲜,真是目不暇接,只能学那‘狗熊掰棒子’,掰一个丢一个了——便连这些俗语,也是来了买地才学会的,毕竟这刘姥姥是《红楼梦》的人物,而玉米棒子传入华夏铺开种植,也不过十数年,北方守旧的地方,连接受这东西都实属不易了,更别说联想出什么俗语来了。

    别说旁人了,就是他自己从前想着,也想不到如今是多么快乐,简直犹如重回少年一般,他的行事也越发恣意——本来买地是给他准备了独立小楼的,可他不顾侍卫反对,坚持要独自住进国宾馆,同样,特意为他设的席面,皇帝也懒得吃,宁可和信王一起来吃这自助餐。只觉得从来未有过如此自在,便是平时不吃的东西,如今也愿意领略一二,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凑热闹排个队,听着旁人对买地这些神奇物件的费解和赞叹,深悉原理的他,抿着嘴偷乐罢了!

    若不是为此,昨日就已经吃过一次的奶油蛋糕,他是不会再来拿的,怎么说呢,这东西也分人,真正吃过牛奶油蛋糕的北方权贵,再吃这种植物奶油蛋糕,便觉得口味有点假,不知该怎么说,就如同刚才那食客所说的一样,有点挂喉咙,好像咽不干净似的,不像是牛奶油蛋糕,咽下去非常的顺滑,香甜不腻,一口气可以吃好几个。

    当然,这也分个人的口味,信王就觉得,这种植物奶油蛋糕,小口小口慢慢品味,配上浓茶,也是不错,比较牛奶油蛋糕是另一种风味。反正皇帝自己是控制饮食的,对这种小点心,他已能做到浅尝辄止,甚至会感到口味过甜——长期控制饮食下来,他的口味比一般人都要淡得多了。

    由于家族遗传病的顾虑,兄弟两人在饮食上都不是放肆饕餮之辈,早年间大啖烧烤的画面,已经仿若隔世了,在自助餐厅中,人人面前都摆着炸鸡腿、卤鸭翅,还有人撕咬着炸鸡架,认为比鸡腿更加好吃——其实,只看口味偏好,就可知道个人的来路了,那些贫瘠番地的使臣,根本不会青睐鸡架这种肉少的食物,全都是奔着肉厚的食品去的,炸鸡腿、夹沙肉、东坡肉、肘子,全都是他们的偏嗜,至于海鲜——这些没油水的东西!根本就不屑一顾!

    主食这块,他们就偏好年糕、炒饭这些粘食,或者是油大的主食,还有一帮身穿白衣的高丽人,他们对现煮的油炸伊府面大有特嗜,偶然一人品尝过后,立刻大喜过望,呼朋引伴都去各装了一大碗来,还别出心裁地在里头加了大量的辣椒粉,又端了咸菜中高丽做法的泡菜来配,举着炸鸡腿眉开眼笑地吃面。

    高丽地方,苦寒贫瘠,日子不好过,如此作态虽然令人发噱,却也在情理之中。再看那些本来出身买地的活死人,做派就矜持得多了,多数取一些炸物而已,夹沙肉这些罐头货,他们浅尝辄止,两个人边吃边聊的话,虽然没有酒,配着薄荷饮子啃的也是鸭翅、鸡架这些活肉多的小食,他们的热情主要在于炸物和奶油蛋糕。

    至于皇帝两兄弟,连蛋糕都是尝尝味儿,面前摆的不是蔬菜,就是海鲜,餐厅中最新鲜的就是这两样食材了,蔬菜这里,黄瓜肯定是现摘的且不说,海鲜也有很多是羊城港特色的‘鱼饭’,就是渔民捕捉到海鱼之后,立刻在船上过盐水煮熟,沥干水分之后,形成最新鲜的熟鱼,直接就运到自助餐厅里来,这种鱼饭往往离水不过四五小时,算是在炎热天气之中,能品尝到最新鲜的海鲜了。吃起来坚实白嫩,蘸广府道这里,普宁县所出的一种鲜甜可口的南方豆酱食用,风味非常鲜美,这才是两兄弟认为自助餐厅中最堪赞赏的食材。

    “在京城,也就是冬天的时候吃点天港送来的鱼,至于建新的大鳇鱼,虽然是坚冰冻着的,但一路送来都多久了,心底也是忌讳,如今他们渔民也很少去捕了,冬日都时新吃暖棚菜,总以新鲜现得为贵。”

    “菜必定是越鲜越美,这小鱼配酱,就是要清淡而略有咸味最鲜了。”

    信王和兄长的口味还是很相似的,主要是因为他们越是精研新学,尤其是新式医学,越发意识到自己家族大概是潜藏早亡基因,在饮食上都不得不仔细养生,对肥腻食物一概敬而远之,最喜清淡新鲜,信王对南方的饮食,推崇备至的除了海鲜以外,还有就是种类极为丰富的蔬果,两人拿着托盘,随意则了一处桌椅落座,倒也没留意恰好和刚才那个买地女坐在附近——

    买地这里,如今特产许多行为狂妄的女子,有些是完全对世俗礼节不屑一顾,有些则是穷人乍富,礼仪难免有所欠缺,比如这女子刚才边走边啃黄瓜,拿到蛋糕之后,也不坐下,立刻重新排队,边排边吃,这些都是十分失礼的事情,不单单是违反了敏朝的礼仪,便连买地自己人也为之侧目,她自己则泰然自若,似乎毫无所觉。这在敏朝,属于‘失仪’,而且是在洋番使臣云集的半公务宴饮场所失仪,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御史都能弹劾,但买地对于礼仪可以说是十万分的不注重,所以也就滋养出了这种种‘非礼’的行为,这是风气的不同,也只能逐渐适应接受了。

    兄弟两人,品着薄荷甘草饮子,信王还取了凉茶来向皇帝介绍,表示这种苦药汤是值得细品的,可以让人适应羊城港的地气,同时又屈指说起了他们见到的新鲜蔬菜和花卉,这里有许多都是北方难得一见的,“尤其是水果,南洋乃至羊城港一带,比北方实在是丰富太多了,也远超武林一带。我们京城一带是最吃亏的,再往北到了建新,野果又多起来。今日我们主食少用,稍后去取水果尝尝。”

    皇帝人还算魁梧,坐直了头要比隔断高,分明见到那个女狂徒一边卡兹卡兹的嚼黄瓜,一边竖起耳朵显然又在偷听了,心里想道,“可怜这‘刘姥姥’,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恐怕都不知道鲜果区那些果子是怎么吃的。”

    既然在这样的餐厅吃饭,也不会说什么私密话儿,虽被偷听他也并不计较,而是笑道,“可不是好?不瞒你说,早就听闻买地生产水果,但除了罐头之外,鲜果竟是全没有吃过,有些真得你来解说一二,否则都不知道该怎么吃,只认得寥寥几种,比如——”

    他往鲜果区看了一眼,不免也是失笑道,“比如这西瓜,到底也是买地种得好,你瞧高丽、东瀛他们的使臣,简直为之迷醉狂热……这一人一大碟的取,好生惹人笑话,说实话,这西瓜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这么爱吃!”

    被他这样一说,信王还有那窃听的女狂徒,都扭头看去,果然见到一群小矮人捧着一大叠红彤彤的西瓜片,满面堆笑,透着狂喜般走去自己桌前。画面滑稽令人发噱,女狂徒当即偷笑起来,信王却是边笑边说,“兄长,你也是有所不知,这买地的西瓜,还有些不同凡响哩,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去取一片来,你品尝后便知了!”

    第992章 早佳西瓜……

    别说和买地相比, 就是从前,京城的鲜果种类必然也比南方要少得多了。在买地行销各地的罐头里,于北方卖得最好的就是鲜果罐头——毫无疑问, 给肉菜做保鲜, 在北方不算是什么难事。即便会选购咸罐头, 更多的也是为了欣赏更丰富的菜肴风味。在北方卖得最好的咸味罐头, 一个是红烧肉,还有一个就是油焖笋, 原因简单明了, 红烧肉能满足吃肥肉的需求,是很多垫垫脚, 偶然咬牙买一罐尝鲜的人家,最优先的选择。而经济更宽裕一点的人家, 则偏向于欣赏在北方难以吃到的鲜笋, 认为这是一种值得高价购买的鲜味。

    除此之外, 梅菜扣肉、豆豉鲮鱼这些罐头口味, 也就是在京城这样的大城会有销路, 在小城对此有偏嗜的并不多。尤其是海鱼罐头,在内陆相当的遇冷, 这里多少年来是没有吃鱼习惯的,尤其是海鱼,很多人认为腥气太重——和这种挑剔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北方对水果罐头的照单全收, 尤其是那些京城无法食用的南果罐头,不论什么品种都非常好卖。杨梅、芒果、荔枝、菠萝、山竹、龙眼,甚至就连风味非常奇特的榴莲,都有许多人追捧, 这就可见北人对于南方水果的好奇和偏嗜了。

    自然,北方也不是没有水果特产,便不说蓝莓、黑莓、树莓、草莓这建新出产的四大莓类果酱了,北方的山楂、沙果、海棠、杏子、柿子、枣子,也大量地晒干后卖到南方去,也有拿来制罐头的,毕竟,罐头机不算是什么非常复杂的东西,如今早就行销各地,只要能买得起马口铁,就是百姓自家都可以试制罐头——不过,这种罐头会不会涨肚、腐坏,那就不好说了。也正是因为如今民间自制罐头成风,现在店铺里贩卖的罐头,已经开始采用各种防伪标志,强调厂家,以此来保障顾客的信心。

    皇帝对于罐头,理所当然是非常熟悉的——他想吃南方的鲜果也得吃罐头啊,又不是唐明皇,还能借着贵妃的名头,来个‘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敏朝的皇室就从没有这个先例。再说,哪怕是走海运,从南到北也得十几天功夫,一些易腐坏的果子,根本没法送。

    能送的都是一些好保鲜的水果:文旦柚、黄岩蜜橘、晚橙、水晶葡萄……这些都各有各的保存手法,文旦柚是最保鲜的,就放着就可,保持通风干燥的话,送到京城也还水嫩如新。至于蜜橘、晚橙,用大肚小口的水缸,一层秸秆混合泥沙,一层柑橘这样铺排着,据说足可以储存小半年不坏,送到北方也不是问题。

    而葡萄,这是买活军新传播开来的办法,这东西用河泥糊成胚子,一串串的封在里头,就和叫花鸡一般,也能储存很久,尤其是甜度越高的葡萄,就越不容易腐坏,这种泥沙运送法,不单单在南方往北方运特产葡萄,卫拉特那里也迅速学会了运当地一嘟噜一嘟噜青色的马奶葡萄来卖,价格非常高昂,但这也是他们那里难得一见、独一无二的特产了。

    这些水果,从前也不是随便吃的,都是珍贵的南方贡品,买活军崛起之后,反而比从前供应得更丰富,这是因为海漕遇到顺风,速度快、船次多的缘故。而且皇帝自己掌家,肯定不会亏了嘴。再加上丰丰富富的罐头,哪怕是寒冬腊月,也不会少了水果。

    在灼热的暖气房里,开一个冰凉的黄桃罐头来吃,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享受——不过,不论是罐头还是鲜果,皇帝倒是真没吃过买地的西瓜。主要是这个东西,是不耐颠簸,也不容久藏的,就算用沙土秸秆来保存,盛夏里走个十几二十天,到北方也早就不新鲜了,而用它来制罐头,也不算出彩,西瓜好吃就好吃在那口脆生劲上,皇帝知道,罐头保鲜法,有一大部分是用糖水来置换鲜果本身的含水,但西瓜被这么一处理,也就风味尽失了。

    他吃过一两种西瓜罐头,只觉得果粒软绵绵的,有一股齁人的甜味,满不是那么回事,大概顾客也和他一样想法,后来市面上就很少见西瓜罐头了。主要,这东西在京城也不稀罕,京畿一带每逢季节,盛产的三白西瓜,从官民口中来看,似乎比南方的红西瓜还要美味得多呢。

    这三白西瓜,皮白如玉,瓤润如脂,连西瓜子都是纯白色的,夏日经过冰镇,切盘后凉气萦绕,中看中吃,入口清脆丰满,口味清甜,在皇帝采取养生饮食之前,夏日他一人能吃小半个,也就是如今加以克制,但每逢时节,遣人从京畿转运也是常例。京城往威县方向的水泥路是最早一批修通的,不能说没有三白瓜的作用在里头,而自从路通了以后,大兴、海淀的瓜农,也都受到一定的影响,因为威县的西瓜进京数量比以前要多,京里的富贵人家,往往时兴吃三白瓜了,认为三白瓜的风味,的确要胜过大兴的红瓤西瓜,红瓤瓜拿来打西瓜酱要合适一些。

    当然,三白瓜是运不来南方的,就是运来了,也难以和丰产的本地西瓜竞争,信王取来的这一碟南方西瓜,皮薄瓤大,籽还很小,和大兴西瓜形成颇为鲜明的对比——大兴瓜的瓜皮是很厚实的,倘若生长的时候遇到雨水,阳光不好,有时候开瓜一看,那皮能有二三指厚,您说这是不是合该拿来打西瓜酱?至于瓜瓤,滋味也比较淡薄,远不如三白瓜那样甜蜜。

    而这南方西瓜,瓤肉深红,瞧着水汪汪的,似乎非常的脆生,不是沙瓤,皇帝见了,眉头就是一扬,他本人是爱吃沙瓤西瓜的,认为脆瓤西瓜水囊囊的,没有吃头,倘若没有弟弟的介绍,走到水果档口,他压根都不会取西瓜来吃。

    既然是信王担保,那么自然要品尝一番,捻起一片咬了一口,他的眉毛一下就快飞进鬓角了——“这也太甜了!怎么虽然水水的,却又这么甜!”

    在他来说,西瓜肉如果不是沙瓤,再甜也是有限,但眼下这西瓜,却击溃了皇帝认知中的常识,不但水分十足,而且甜得比蜜更甚,对味觉甚至可以说是形成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击!三白瓜在这西瓜面前,也是黯然失色。皇帝接连喝了两口薄荷饮子,这才压住了这猛烈的甜味,他这才知道为何这西瓜被信王盛赞,乃至于诸外藩如获至宝,取了又取了——想来那两处海岛,气候湿寒,西瓜恐怕是很珍贵的水果,而且自然不会很甜,来到买地这里,品尝了如此甜美的西瓜,岂有不引为仙果,在可以免费无限取用的餐厅中,大吃特吃的道理?

    “这样吃下去,怕是要得消渴症!或者引发绞肠痧!”

    对这些饮食无度的使臣,他心中第一个是这般念头,但倒不打算说出口,毕竟,这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皇帝的第二个念头便可以说出来了,“这和高产稻一样,一定都是六姐带来的仙种吧!”

    既然是仙种,那一定是高产高质,而且不能自己育种,且这里头的道理,和‘三倍体’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皇帝深信这种西瓜也不能自留种,他猜得也不错,信王点头道,“这西瓜叫做早佳西瓜,种子和高产稻一样,都是杂交出来的,的确不能自留种。但种子销路也很广,如今农村日子也好过,乡民都愿意买点西瓜苗来,种了自吃也好,入城贩卖也好,销路极广——现如今就是贩夫走卒,到了夏日也能每天吃点水果了!”

    买地的活死人的确是有口福的,鲜果——尤其是甜味的鲜果,这东西对于城里的贫苦百姓来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奢侈品不说,便连在乡下的农家也是很难吃到的,农家孩儿,最多就是去寻觅山间那略带甜味而酸味居多的山果,一饱口福。但凡是甜美的果子,几乎都是要采下来进城去买的,家有果园而不知果味再正常不过,所谓卖油娘子水梳头是也。在买地这里,农户能种点水果自己吃,这就是日子极好过的象征了,至于那些卖苦力的汉子,能在水果摊上驻足,买一块西瓜尝尝,在敏朝这当梦话说,都是要遭人嘲笑的!

    自然了,皇帝所想的,那是北方的日常,南方的日子或许本就是好过一些,尤其是从羊城港这一带,可以被划为南洋的气候带,物产实在是过于丰饶,除了皇帝略微品过的这早佳西瓜,风靡南方之外,光土产就有芒果、椰子、山竹、榴莲、龙眼、蛇皮果、龙宫果,这还是比较有名,叫得上号的,那些名头不一的野果,更是繁多。

    皇帝和信王去水果档口上逛了一圈,有许多他也不认得,包括不少土番洋番客人,也都做茫然状:这早佳西瓜是最受欢迎,几个伙计脚下堆了整框,随时开瓜现切,很是新鲜,还有一个个菠萝(皇帝吃过罐头),也是拿了特制的刀来,一边剜刺,一边切片,还配了一小碗食盐水,让人蘸一下吃,“这样可以免得麻嘴。”

    这都是认得的东西,还有更多的,北方人就不知道了,深红色外皮,内里洁白如玉,一片片似乎很水灵的是莲雾,白皮红心,比较扎实的叫芭乐,绿色满是颗粒,犹如佛头的叫做释迦,这些都是切片蘸辣椒盐吃,还有拿一种特制的梅粉去拌的,北方人全都闻所未闻。至于苹果、梨、橙子,这些买地的出产也特别甜嫩,但因为能制成罐头,或者便于储存的缘故,皇帝也早吃过了。

    比起口味过甜反而不得他喜爱的早佳西瓜,这种本身甜味稀薄,被梅粉拌得酸甜可口的水果,反而得了他的喜欢,至于辣椒盐,皇帝则完全无法接受,北方人对咸甜口是有些为难的,信王和他的口味也如出一辙,但对酸甜则有极大的热诚,信王又介绍他品尝一种表面光滑如鸡蛋的黑红色果子,笑道,“这果子要切开吃里面的瓤,加一些白糖拌着吃,酸酸甜甜,非常的惹味。”

    不消多说了,那些东瀛、高丽的番臣,乃至不少洋番,包括头缠白布的大食使臣,做传教士打扮的西洋人,都在侧耳细听他的介绍。甚至一个胖大若巨人,金发碧眼却完全穿着买地衣裳的寸头高个汉子,也在鬼鬼祟祟地模仿他们两人取食水果,想来有些水果,大概本来是仙种,就算在适合种植的南洋地带,如今也没有人种,或者比原生品种要美味太多。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吃,又不好意思问侍者,只好一味地取食西瓜和葡萄了。

    在这些所有水果中,鸡蛋果的味道是最刺激的,不加糖酸味扑鼻,闻了都要流口水,爱吃酸的人如获至宝,皇帝别出心裁,也不加糖,尝了一小口,就把它倒入薄荷饮子里,果然酸丝丝的别有一番风味。此时他们的桌子,已经成为众人暗中观察模仿的对象,见他点头称许,不少人也跟着效仿,却不是人人都能欣赏——始终能横跨地域差别,把大家全部征服的,还是早佳西瓜。除了皇帝和信王这样的人间顶尖富贵子,其余所有人,对于早佳西瓜那馥郁的甜味,就没有人觉得过火的,只有无尽的痴迷。

    “这位大人,承蒙你介绍我们吃菠萝。”

    除了早佳西瓜的甜味之外,菠萝切片蘸食盐水之后,口味也是香甜如蜜,独特风味,颇为受到很多外番的喜爱,这个东西,大概也是仙种,皇帝从前是不知道的,现在看很多外番也完全没有认识,尤其是大食和奥斯曼那边的洋番,茫然无知,甚至不知道它吃起来该是什么滋味,有些传教士洋番,大概是听说过,但也是直接取食,不知道要蘸盐水。

    是得到信王的介绍之后,这些人才纷纷前去取食,当下又是一番低声的兴奋议论和疯狂排队,又有几个性格开朗,头缠白布的使臣,勇敢地走过来和信王搭腔,大概是把信王当成了买地的活死人,欲要结交,便对他二人道,“得到你们的教导,我们才知道,原来这种甜甜的黄色水果吃起来不咬人。我们也想回报你们的恩情,请随我们到饮品柜台这里来,我们给你介绍我们大食的饮料——”

    “主人对我们十分慷慨大方,还为了我们特意准备家乡的饮料,但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欣赏,我们感受到华夏的慷慨和好意,就让我们也贡献一份力量,为大家煮几壶咖啡喝!”

    第993章 咖啡是五味饮

    咖啡……这个词无疑是非常新鲜的, 哪怕是洋番,也不是个个都清楚,似乎是属于大食的秘密饮子, 而在华夏人这里, 不论身居什么地位, 遇到新鲜的吃食, 自然而然,也都是兴味盎然, 都是笑道, “两位博士,须要扰了他的这番雅兴!”

    这些买地的活死人, 对于番人也是司空见惯,既不会因为这些番商都是大富豪而格外客气, 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居高临下, 买地的氛围, 一向是颇为平等的, 所谓‘就事论事’者, 他们也不好奇皇帝和信王的身份,只是既然这番人说要请两个鲜果上的博士喝咖啡, 大家便凑热闹,簇拥着他往饮子台过去,笑道,“我们怎么不知道, 这台子上还有叫做咖啡的东西!”

    这个自助餐厅,可谓是洋洋大观,虽然对于挑剔的食客来说,口味或许不算是极佳, 要说那些炒菜,品种自然也是有限,大约不过是十几种罢了,还有许多是罐头的组合。但它也有自己的优点,胜在于小食、点心和饮子的丰富,点心这且不去说它,饮子这里,就约有个二十多种饮子,全都装在玻璃瓶中,由木塞密封着,斜插在马口铁筐内装的冰块堆里——不错,这都是冰镇的饮子。

    和北方不同,南方的冰饮,自古以来就是极为难得的,纵然有人会用硝石制冰,这也不是什么广为人知的常识,也是买活军崛起之后,把硝石制冰的原理,通过化学课普及开来了之后,冰饮才在全域流行开来,在此之前,哪怕就是北方州县,冬日可以取冰窖藏的,到了夏季,这冰饮也不是普通人家能轻易品尝的东西,这河冰不但数量有限,价格昂贵,而且这是河里取上来的,可以想见有多脏了,所以退而求其次,大家喜欢吃井里湃过的饮子,以此解暑。

    而在南方,水井里也谈不上多幽冷,而且气温实在是太高了,就算是湃过的饮子,取上来之后还拿棉被包着,也是很快就会升温,因此索性放弃了用低温来解暑,转而流行起了凉茶。直到硝石制冰的原理流传开来,一年四季都有清洁的食用冰可以制造,同时棉花价格下跌,保冷的棉花套大行其道,如此,各地才开始流行冰饮解暑,尤其是生产硝石矿的地方,冰块相应的也很便宜,甚至还有一些制冰作坊,供应十里八乡的用冰,到了夏天,各种冰饮五花八门,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甜浆的小贩,收入可是不低呢。

    在国宾馆这里,规格则更进了一步,便是把大部分时候都直接放入饮料中的冰块,当成了外置的保冷剂,同时还额外供应了加入饮子里的冰块,本身,放在冰块里的玻璃瓶中,倒出来的饮子就已经是冷气森森、冰凉可口了,甚至还能再放入冰块,不论饮子口味如何,这份奢靡,就令多少外番称羡,尤其是南洋的那些王子、苏丹,更是痴迷不已。而北面的洋番则犹喜饮子档口这里额外放置的砂糖,其实本身,多数饮子已经加了糖了,但为了众人的口味,冰块和砂糖还能自取,这些洋人吃口极甜,而且还喜欢酸味调剂,倒半杯里木薄荷饮子出来,加半杯子的冰块,两大勺白糖,这是最受欢迎的饮子。

    除此之外,酸梅汤、茅根竹蔗饮、玉米饮、五黑饮、紫苏丁香饮、五味饮、五色饮、桂花饮……这些或老或新的饮子,也是一应俱全,大家挑花眼了,不知道该选哪个瓶饮都来不及呢,直到随着这两个番人到了档口前,才发现其实打横一条桌子上,还放了纱布缝好的小茶包一罐罐琳琅满目,又有小巧玲珑的茶壶、瓷炉配套,瓷炉里面插蜡烛或者炭火盘加热的,给食客自己烧茶吃——很多人都想到了,其实这还能起到温酒的作用,只是餐厅不供酒,至少眼下是不供,不知道后续怎么说,或者食客能不能自带罢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调味料放着,旁边标了小黄签子,有肉桂、丁香、八角、糖稀等等,众人看了都笑道,“这是给茶添色的吧!”

    这倒也不假,如今民间很多人吃茶,除了清茶之外,还是喜欢吃加了各种香料的八宝茶、擂茶,那么也就都用得上这些调料粉,那两个大食商人,便拿了一个装了黑色粉末的瓶子,擓了两调羹出来,又擓了一勺细腻的白糖粉,一勺豆蔻粉,加入茶壶之中,斟入清水,又要来炭火——蜡烛是给茶水保温的,要烧滚水那还是需要炭火。这样烧了起来,加热过程中,时不时地打开壶盖,仔细搅和,不久,众人就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芬芳馥郁的香气传出,纷纷叫道,“好香啊!”

    “还当这黑粉是什么香料,配着茶吃的,没想到居然自己就是一味饮子!”

    “真是一种特异的浓香!”

    这一壶的容量有限,大概也就是两三个人喝的,想款待更多人也是做不到,早有那好事的食客,学着自己也泡了起来,不多时一瓶咖啡粉就都用完了,侍者忙取来新瓶子,还有些人,别出心裁,不加豆蔻粉和白糖,要来热水,直接把那粉冲进去,过一会尝了尝,眉眼立刻皱起来,一言难尽地道,“好苦!刷锅水似的!”

    这么做法,当然也没有香气,旁人都道,“那这肯定是你没有得法!”倒不曾因此减损了对这饮子的印象,都纷纷赞道,“果然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有了香气,这就是受人欢迎的饮子了,不少人都对咖啡两个字上了心,认为就算不喝,也可以作为焚烧的香料——香料这东西就是如此,可以饮用也可以烧用,也可以浸油来抹身子,作为香露的一种。豆蔻、花椒、艾草、佩兰等等,都是例子。那两个大食使臣,见到自己的饮子被人称赞,也是面有得色,他们的汉话都说得很好,于是放大声音,对大家介绍起烹煮的要点来,“煮沸了以后,暂且移开,稍微凉下一点以后,再煮沸一次,这样煮沸三次,风味最浓郁,表面的泡沫和油脂,散发芳香。这时候如果有那加了糖的醍醐奶,风味会更加的好。”

    说到这里,他左顾右盼,显然想在调味料中寻找他说的这种冷僻的奶制品,但却无功而返,羊城港这里是没有多少奶制品供应的,于是只好示意大家用糖稀来代替,把那杯散发浓烈香味,褐红色泛着泡沫的小杯饮料中,再加了一匙糖稀,搅拌后递给皇帝,请他品尝。周围的食客,全都念念有词,加以效仿,按照他所说的,先仔细嗅闻咖啡的香气,再缓缓品一小口,大家喝了,都是挤眉弄眼,惊道,“好辣!”

    的确,这饮料味道浓郁,可以说是酸甜苦辣俱全,先是一股浓郁的苦味,随后便是豆蔻的香辣,接着,糖稀的甜味开始泛起,萦绕口腔的后味却又有一股芬芳的果木香气,以及淡淡的酸香,和普通饮子相比,口味要复杂得多。就犹如浓茶一样,不是可以大口饮用的东西,喝下去之后,浑身一颤,有些人身体有些微不适,昏昏沉沉的,喝了之后立刻就警醒起来,好像浑身毛孔收敛,把一股子暑气全都给排出去了。

    要说单纯的甜味,那和糖水无异了,华夏的食客不是不能接受苦饮子,譬如凉茶就是好例子,常饮的茶叶茶,入口也是发苦,因此他们对这‘咖啡’,品尝后并不失望,反而相当的好奇它的效用——所有的饮子都不是单纯的甜水儿,必然都有自己的功用,这也是华夏根深蒂固的印象了,哪怕就是黑米、黑芝麻、黑豆磨成的五黑饮,都要给它安上一个生发的功用,更何况这种异域的饮子呢?

    “这可是上好的饮料,能让人精神百倍、烦恼全消,提神的作用非常好,而且可以消暑,我们居住的地方,夏日炎炎,我们往往饮用它来排汗避暑,可以说是包治百病,吃多了喝它、受寒了喝它,我们认为这是诸多饮料中最值得推荐的一种。苏丹的宫殿,一天都离不开它。离开故乡时我们带上了大量的咖啡,但是,这东西在大食之外的地方,没有什么名气,没想到买活军还为了我们专门准备了这种家乡的饮料!”

    大食使臣容光焕发,向大家介绍和鼓吹着这种新饮子,看得出来,他们的确对买活军的细心款待极为感激,整个自助餐厅中,越来越多的食客也都好奇地看了过来,低声询问着他们的来历,很显然,对大食国感到了相当的好奇。其余使臣互相一看,面上都有些异色:很明显,大食使臣出的这个风头,让他们多少有点儿酸涩,认为他们在外弘扬了国威,为自己的国家增光添彩了起来。

    “要这样说的话,我们也要感谢买活军为我们洋番准备了面包!”

    餐厅一角,已经有人不甘示弱地向大家介绍起了主食档口的面包吃法,“大家请来品尝一番,这些面包,在我们祖国可是国王的食品,甚至就连国王也很难吃到这样上好的白面包,如果大家拿了两片白面包,再取一份汤羹档口的海鲜清汤……”

    好好的自助餐会,倒成了洋番介绍自家特产的所在了,皇帝见众人这里看那里看,头转来转去,应接不暇的样子,也是忍俊不禁。低声对信王道,“虽然这咖啡是第一次喝,但,这两个大食使臣估计是自作多情了。”

    “兄长,这是从何说起?”

    以皇帝的视野高度,对于一些使臣吏目的小心思,可谓是洞若观火,再加上他对于世界地理的掌握,起码在眼下这个自助餐厅中是数一数二的,因此,要猜到使臣的意图并不难:这两个大食使臣,请他喝咖啡固然有感谢结交的意思,但要说不想借机宣传这种饮子,那就是假话了。

    这里的利益链条再明显不过,因为皇帝记得很清楚,地理课本中提到过,咖啡树是非洲的重要特产,“大食地处要冲,自古以来就是连接非洲和我华夏疆域的走廊,他们自然是有稳定的咖啡货源。不论他们在欧罗巴洋番面前推崇这样的饮品,还是在我华夏宣扬咖啡的好处,试图引起流行,自然都是为了增加贸易,不说是把持这门买卖,至少大食商人在咖啡贸易中自认为是很有优势的。”

    “这国宾馆的自助餐厅,全是各行各业的精英,又恰好有咖啡粉供应,他们抓住机会进行宣扬,这是他们胆大可取的地方,不过,要说一心为公么……呵呵,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两个使臣,要么是家人经商,或者在咖啡生意中持有股份。”

    信王早已不是从前的惨绿少年,一心求全,在南方主持使团工作多年,在名利繁华中不知打了多少个滚,理解兄长的说法毫无问题,他点了点头,“虽有私心,也算是能吏了。但为何兄长认为他们是自作多情呢?难道这咖啡粉,不是为了有饮用咖啡习惯的大食使臣特意准备的非洲特产么?买地的商船,从非洲带回来一些咖啡,因无人饮用,随手供应过来,也不是说不通。”

    “这怎么可能?”

    皇帝这会儿还真有点精神百倍、烦恼全消的感觉,他又啜了一口咖啡,咂嘴感慨了一句,“这东西喝着比浓茶还上劲似的!”

    这才哈哈一笑,点破道,“据我所知,买地在南洋就有两个种植园,专门种植咖啡树,还有新世界来的一种叫做可可的可可树,现在都刚进入丰产期,正可以对外大量供应种苗。这种东西,根本不需要大食人从非洲贩来,作为名贵饮料出售,看买地的意思,早已有了自产的条件,就看是否流行而已,那大食使臣不知道这点,大作广告,恐怕还是帮买地的衙门,省却了不少的功夫呢!”

    “还有此事?!”

    皇帝的消息渠道,自然要比信王广泛,信王对买地的农事,了解得就远不如兄长这般仔细,闻言不禁一惊,忙道,“难怪兄长对咖啡这个词儿,并未流露丝毫讶色,不过,既然咖啡粉在此处有供,那不知道可可粉——”

    “咖啡粉、可可粉,的确都曾品尝过,可可饮子,效用和咖啡其实是一般的,都是一种化学物质在发挥作用。”皇帝也和信王一起,游目四顾寻找可可粉的踪迹,口中道,“都是谢向上送给我的样品,不过,他煮咖啡饮的方法,和这个大食人不同,当时还教我好几种喝法……”

    说到这里,不知是否受到咖啡效力的影响,也是兴致极浓,起身笑道,“我去问问伙计,有没有鞑靼的浓牛奶供应,若有的话,就给你尝尝咖啡的另一种做法!”

    第994章 咖啡的流行与博览会

    “哎呀呀, 这东西可当真是上头!”

    “正是了,真不比浓茶差多少,这会儿我的心突突地跳呢!才是小半杯, 便和有了酒一般, 我可不敢再喝了!”

    “这可的确是好物, 虽然入口五味俱全, 不是一味清甜,但这会儿我心头欢快得紧, 胸中块垒也为之一消——哈哈, 竟仿佛现在就能到毬场上去大杀四方一般!有点儿像是嚼了槟榔!”

    “可别提槟榔了!这东西好就好在一点——又能提神,而且在衙门看来似乎也不是禁品。”

    “是是, 哎,既然这大食使臣说是他们的特产, 不知道有没有随船带一些来贩卖呢, 我们不妨问问, 倘若价格还好, 买上几匣子, 用来待客,或者自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也是好的。”

    这大食的使臣,此策果然奏效了,在皇帝去要浓牛奶的当口,大多人都煮得了咖啡, 喝了起来,虽然由于手上分寸不同,香料味道或浓或淡,这咖啡口味不一, 并非人人都能欣赏,但它的功效,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许,甚至很多人都因为想要购买,前来和使臣攀谈,使得他们一时大受欢迎起来。让餐厅内的氛围更加融洽,倒不像是大家都分头吃饭的食堂,有点儿团拜会的意思了。不论身份为何,彼此都互相交谈起来,也是取长补短,有不解的各自坦然相问,譬如有些明显是北方来的外地人,便不解为什么这槟榔竟是禁品,问道,“只听说这买地是不喜烟草、酒品的,没想到连槟榔都禁,这东西和豆蔻一样,不都是发汗的么?怎么这里又有豆蔻粉,却又禁了槟榔?”

    这里头的缘由,就是南洋来的国王、使臣都可以解答了,南北方的槟榔,就食用办法来说,不算是一种东西,北方的槟榔,很少有生吃,都是熟制过的,有蜜蒸、盐腌、糊炒、碾碎调味等等,总的说来,的确和豆蔻一样,作为一种醒酒提神的药材,而被富裕人家常备,但很少有南方的荖叶卷槟榔这样的吃法。

    这种吃法,吐出来的唾沫和血一样,非常不雅观,而且败坏牙齿,又容易上瘾,有些人一天只要醒着,嘴里就是不停,吃久了以后嘴巴都张不开,年纪轻轻便会口舌生疮,不能进食而死。所以,从闽南开始,直到南洋满者伯夷,凡是有这种饮食习惯的地方,买活军都大肆宣扬槟榔的害处,因此,槟榔和烟草、酒精一样,在买地都是上不得台盘的东西。

    当然,酒这东西,私下在家偷偷喝点,也没有人说什么,唯有烟草的味道、槟榔的唾沫唇齿,这些是难以遮掩的,所以买地的上层人物,全都不敢沾染。所以,酒类贸易在买地还算是维持了规模,但槟榔树在买地是很少有人特意去种了,这东西如今只是作为药材而销售生产,或者卖一些到北边去。这些北方的客人,本身没有嗜吃槟榔的习惯,自然不会留意到南方的这桩事体了。

    “这样看,买地这里,对于一些能上瘾的东西,管得的确还是蛮严!”

    他们也不由得惊叹了起来,认为在买地的生活是拘束重重的,也理解了这些南方商人对于咖啡的重视——凡是能上瘾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卖,不好流传的,就譬如说烟草吧,在华夏传开也就是这么几十年间的事情,但流传的速度,说得难听些,比买活军的扫盲班和牛痘还要更快呢,北方有些封闭的村落,压根都不知道牛痘是什么的,就是遭灾了都不知道可以上报官府,组织迁徙的那种,过上几年再去造访,您猜怎么着?屋前屋后也种起一些烟草,嘴里都叼起烟斗来啦!

    吸一点烟草,可以解乏生津,对于劳苦人家来说,就犹如一味药一样,这样的东西,买地却偏偏一定说对健康有害,甚至于几乎凡是上瘾品,都会被如此警告,这就让很多人甚至都生出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凡是会引起愉悦,或者无需自己的调动,就能让人兴奋的东西,都是对身体不好’,让人感觉买地的风气是颇为清苦自制的,就犹如知识教一样,推崇自我折磨的苦行。

    迄今为止,能被买地认可的上瘾品,也就只有茶叶一味而已,这的确是能提神的,而且买地也颇为的赞成。把其中的原委这么娓娓一说,大家也就明白,为何这咖啡能引起买地商人如此的重视了:可以提神,有功效,而且买地是赞成的,甚至主动在自助餐厅里准备了这东西,那么,哪怕是作为茶叶的补充,这咖啡也必然有广阔的市场,更不说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就煮出堪比浓茶的提神效果了!

    “就是配合的香料,种类多了些,价格降不下来。”

    “不知道单独冲泡,只是加糖配合,味道如何。”

    一时间,满餐厅都在谈论咖啡的前景,哪怕不是商人,也都受到氛围的感染,以及咖啡本身的效用激动,兴奋了起来,感觉自己正在见证一个流行品的诞生——这是期货交易所已经被取缔了,否则的话,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这一次用餐过后,会赶紧去交易所下单,看涨咖啡期货呢!

    不消这使臣的介绍,众人已经各自纷纷动手,开始调配不同风味的咖啡,并且开始擅自起名了,一时间,满餐厅都是咖啡那曼妙浓馥的香气,有些人天性不能饮茶,容易醉茶的,一样也会醉咖啡,只是闻到香气,都有些承受不住,面红耳赤起来。信王这里则是还在寻找可可粉——比起已经被大食商人开发过的咖啡,可可粉既然有一样的功效,却又是从新世界来的,如今知道的人还不算多,从商业角度来说,可可的竞争者很少,蕴含的商机还要比咖啡更加宝贵。

    这餐厅的干饮档口,瓶子非常多,放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香料,瓶子上贴着黄签,乍然还真不容易找到,信王仔细分辨,不久果然找到了一个小瓶子,一样也是黑褐色的粉末,上头写着‘可可亚’,当下拿回桌面上给兄长看了,此时皇帝也又煮起咖啡来了,但这一次,什么香料都没放,只是取了一个漏盅来,放在茶壶内部,信王见了,便道,“有道理,这大食人家的喝法,是不滤渣的,和喝豆浆有渣一样,杯底总是粗粗拉拉的。”

    除此之外,还有香料粉,加在咖啡里,也是破坏了口感,皇帝道,“当时他们给我演示的时候,有一种特制的壶,可以把粉末压一下,风味尽量榨取出来。可惜餐厅没有。”

    这时候,他已经烧出了一壶没有粉末的咖啡汤子,信王好奇地尝了一口,立刻皱眉道,“一股子烟灰味道!呸!”

    “确实,这斋咖啡,不加香料混合,当真没法喝!又淡又苦!”

    其余桌子上,早有人实验起各种泡法了,并且瞬间就起了名字,这种什么也不加的做法,立刻得了一个‘斋咖啡’的叫法,大家也都觉得很上口,觉得这符合了斋菜的素净。不过,大家都认可了大食人加香料的做法,认为斋咖真没法喝,就算加了糖,那股子烟熏的呛味还在,实在算不上多美味的。皇帝也点头道,“是,所以要往里加点东西。”

    说着,便把侍者送来的一盅浓浆水,倒入茶杯,浆水被热咖啡一激发,顿时香气四溢,那黑水变得混浊灰白,信王举杯轻嗅了一下,随后品了一口,眼睛一亮,笑道,“有意思,好香甜!又有一股奶香味!那烟熏的味道,完全冲淡了,和五味俱全的煮法相比,别有风味。没那股子呛鼻浓烈的香料味道了。”

    众人一听,忙都前来讨要甜浆,便连大食商人都不例外,细品之后,啧啧点头,甚至很多原本不耐饮用奶品的人,也认为这奶咖没有牲畜奶那股子冲鼻的奶腥味,这烟熏苦味和奶味,竟天然非常调和,入口后柔和丝滑,回味香馥——很多人立刻举一反三,发现这甜牛奶才是难得的东西,忙问道,“既然是奶品,如何能不腐坏?竟可存在厨房里?这是鞑靼的出产么?可有拿来冲过茶?”

    本是为了宣扬咖啡,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想到了最后,居然是甜牛奶得了更多人的关注,很多人都拿甜牛奶和冬日可以售卖的奶茶比较,认为甜牛奶加水加茶,就是奶茶风味——奶茶在买地来说,本就是一种高级而稀缺的饮品,和奶油蛋糕一样,越是往南身份越是尊贵。大家一发现这种冲水可以充当牛奶的甜浆,哪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

    一时间,这餐厅中,不但是鞑靼使臣受到关注,便连常跑边市的关陕商人,都受到关注——这些鞑靼使臣,对于甜浆支支吾吾的,反而说不清楚,倒是一个叫黄来儿的关陕商人对来龙去脉比较清楚,道,“这个东西是边市的特产,主要都是在冬日熬制的,可以维持大半年甚至一年不变质,只是制作起来相当麻烦,要用小火缓缓熬煮,分多次加大量糖,等于是把牛奶的水分,全部熬干,用糖浆来代替,大概十斤牛奶只能出一斤浓浆!”

    “因为要用火炼,所以,边市也有叫做炼乳的,也有叫做奶精的,只是产量不高,而且价格昂贵,边市那里不到冬天也轻易不做,首先要收集那么多新鲜牛奶,也只有等大家都到过冬草场来,才有这个机会。”

    原来如此!也就难怪鞑靼使臣对此不甚了了,鞑靼人的糖也是从边市买的,他们制作白食的手段甚多,不可能如此浪费宝贵的白糖。也就是白糖、燃料不缺的边市,能摸索出这样的做法了。不过,因为产量低,名声小的缘故,在南方几乎无人知道,也就是在此处因缘际会,大家发觉,这炼乳实在非常契合炎热的南方市场,一时间众人都交口称赞,甚至很多人还去和黄来儿套近乎,想要他们制作一批炼乳,自己愿意高价收购云云。

    “呀!且不说这么丰富的自然物产,便是各地的特产,也是令人大开眼界!如今这国宾馆中,各地精英云集,真是生意处处,这不是,咖啡能否流行开来还不好说,这炼乳买卖,眼看着是能成的!没瞧见那些南洋国王,双眼都在放光么?他们那里想吃些奶味可是费劲,又极为嗜甜,想必对炼乳是非常喜爱的!”

    还真别说,这些南洋的土番,要比北海的富裕多了,主要是他们的领地内经常能发现些矿产,开采的限制又小,身毒的使臣,浑身上下都点缀珠宝的也有,虽然买地对于宝石没有偏嗜,但这东西自古以来就能卖上价钱,所以,他们在买地,出手的豪阔谁都比不过,哪怕是敏朝的兄弟俩,也没有这么疯狂的购物欲望:他们自身的所有欲望,都能得到充分饱足,考虑的更多是朝廷、民生的利益,和身毒、南洋使臣这样,为了数人之欲而穷尽所有的购物方式自然不好比了。

    皇帝之前一听说炼乳,想的就是京畿一带能不能也做这个生意,而信王则很想知道,敏朝地界能不能引种咖啡——还有那可可亚,他刚才冲泡了一番,发现斋可可亚比斋咖啡还要难喝,但加入炼乳之后,风味跃然,香甜可口,和奶咖啡各擅胜场,或者如大食人一样,调配香料饮用,也不失为一种喝法。总的来说,它比咖啡少了那股子烟熏味,口味淡苦,加入炼乳之后口感则更为丝滑,饮用下来,没有咖啡那种立刻令人兴奋的效用,但也颇为欣快,算是比较柔和的饮品。

    这两种植物,敏朝能不能种,或者退而求其次,能否收藏到皇帝在西苑的植物园中,这是要去问农业部的事情了,民间关注的则是别的东西,不过是两三日功夫,咖啡能提神的消息,在民间已经是不胫而走,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而此时大家也流传开了,买地也有引种咖啡,南洋园地可以出售种苗的消息,一时间,咖啡在市面上非常走俏,许多南洋农场的代表都设法寻求一品,来决定是否要申请引种。

    更有不少能人志士,为咖啡想出了种种搭配,炼乳咖啡,因为炼乳难得,在民间难以尝到,他们却也受到启发,用各种饮子来搭,什么豆浆咖啡、椰青咖啡、薄荷饮咖等等,甚至还有人想出了辣椒咖、酱油咖等逆天的搭配,还有把咖啡作为调味品,炒进菜里,或者拿去油炸,试图当黄豆一般来处理的,还振振有词,‘这咖啡……不也是一种豆子……咖啡汤子怎么不能算豆浆呢……如此的话,有黄豆炖猪脚,难道就不许有咖啡豆炖猪脚吗……’

    ——还真别说,因为咖啡能提神发汗,还真有人好奇地给产妇吃的猪脚姜里,加几颗咖啡豆的,一时间,羊城港这里,大家谈论的都是这种新饮料,农场想着种植,商人想着贩卖,餐馆想着冲泡,还有那药师要把咖啡入药,论证药性的,又有人呼吁官方给出说法,为咖啡是否有害于人体彻底定性,免去大家的顾虑。

    这一来二去,咖啡算是彻底流行起来,成为了众人的议论焦点,又有人在本地小报上撰文,感叹如今羊城港的繁盛,以及这定都大典、众贤云集、互通有无所带来的好处,把那一日的自助餐会,描摹成大家赤诚相谈,迸发无数奇思妙想的传奇盛会,慨叹这充分交流的好处云云,也得到大家的赞成,一时间,国宾馆的自助餐会,成为城中瞩目的对象,但因为能进入的人选毕竟有限,大家也只能望而兴叹。

    买地这里,衙门一向是机动警醒,从善如流的,不过是五六日功夫,本地的《羊城日报》,便刊发了官方的两则通告:第一,是确认了,咖啡的确属于茶水一般,适当饮用无害有益,有提神作用的兴奋品,并且还介绍了和咖啡作用类似的可可亚,并说明了耕种条件;

    第二,则是公告城中众贤,认为大家的感慨有理,当今的羊城港,四方群贤备至,有许多奇思妙想,互相碰撞,或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许多特产,在本地无用,于异地乃是珍宝。于是征用羊城港大超市,举办一场天下各州县的‘物产交流博览会’,只要能买上门票,不分官民都可以入内,这博览会一开就是三个月,直到定都大典举办完毕之后,方才收歇。

    这第一个消息一出,所有南洋农场,都赶忙去申请种苗,咖啡、可可亚声名鹊起,作为合法兴奋品,受到无数人关注不提。第二个消息引发的轰动自然更甚,羊城港百姓为之沸腾,而各地商会、豪强、使臣,也都立刻忙碌了起来,东奔西走,一边申请博览会的档口,一边极力筹措自家的特产。

    众人心中,也都极为激动,除了那白费心机,为他人做嫁衣的大食使臣,不免有些失落之外,其余人比喝了几百杯咖啡还要亢奋,都道,“这比大运动会还叫人振奋!运动会我等只能瞧着,这博览会,展览的可都是我们自家的好东西,我们这是亲身参加到了这样的盛会中来啊!”

    第995章 英吉利的绝望

    “怎么样?那些数学家们给了回复没有?能给出多少复印件?这样一来, 后方的展板就有东西可以悬挂了!”

    “哈维说他们的确有些论文是可以给出手抄稿子的,但是,他们也认为这不是什么好主意——真的找不到什么英吉利画匠了吗?这可真有点儿……说实话, 这些年来往的船只那么多, 难道就没有什么画家想到华夏来讨生活吗?”

    “已经托人去打听了,还真没有几个……至少比不上那群高卢土匪准备的背板, 该死的,他们的运气可真好,恰好就有这样一副油画可以做背板的展览!”

    “哎, 没法比, 前头还有葡萄酒呢,我们能拿出的只有朗姆酒而已, 不算是多受欢迎……”

    虽然已经逐渐入秋,度过了最热的时间段,但在羊城港的中午, 依然难以穿着长袖,国宾馆的两层窗户大敞着,屋角的电扇也发挥着作用,把前方的大冰盘吹出凉风来,送到屋内每个角落,再加上墙体中埋藏的所谓‘水冷系统’,这才让会议室保持着体面的味道,说实话,这种室内温度对于亚洲人来说, 大概是有点偏冷了,但也是无奈之举:在这样的气候地带下,让白种人保持室内的清洁味道, 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哪怕是涂抹了买地这里流行的特色香氛,但只要有三五个白人聚在一起,倘若又都出了一点汗,那股子又香又臭的味道简直能呛鼻子,就连他们自己都闻得出来,认为十分不雅,再加上他们的确比较喜冷怕热,这也让洋番商人异常依赖电扇,一住进国宾馆就恨不得一天到晚地开着,他们房间的电扇,三不五时就要更换一台,因为马达往往过热烧掉,而客人们虽然表示遗憾,但却轻易不会更改自己的使用习惯。

    这种理所当然的劲儿,和东瀛、高丽、建新的那些外番,小心翼翼,生怕把房间搞出一丁点问题的作风,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国宾馆的干事也觉得他们的毛病算是轻的——至少电扇的确有助于减轻房内的味道,很多南洋、身毒使者的房间,不开电扇(他们非常不怕热)、不开窗,又普遍有狐臭,香料味和体味混合在一起,真别提了,进去做打扫的时候都觉得熏眼睛!他们自己还浑如不觉的,这怎么能让服务人员不对他们产生意见呢?

    一等番是高丽,儒雅、无味、爱干净,二等番是建新、东瀛,大多数无味,和气无味,三等番是黑白人,有味儿,但香氛味道还行,至少还知道洗澡透气,四等番是南洋土著,味道大还不通风,而且自己啥也闻不到。

    至少在做房间的国宾馆清洁工这里,大家是这么品评的。而随着博览会召开消息的传出,番国接待楼的服务员意见就更大了,他们往往和做内宾接待的同事一起互相诉苦:本来么,大家不是去吃自助餐,就是出门逛,就算在屋内,也主要是在看楼下跑马车,如痴如醉的不太会有别的举动。可自从要开博览会,不得了了,全是访客,大家动不动聚在一起议事,会一开就是大半天,抽烟、上厕所,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极大地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还有嗅觉负担!

    但是,的确也没有办法,因为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商议了,这会儿,三等番英吉利使臣的屋内,就聚了有七八个人,愁眉不展地商议着他们的展区布置问题——这个决定是如此的仓促,大家都要筹措展品,对内宾们来讲,这种事情虽然也难办,但却也不是没有办法。排队花钱呗,给家乡衙门传信,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送来自己的特产,或者干脆就在附近协调借用——比如说,绍兴的油晶布,这东西本来就在羊城港大超市里有展览的,借来一用就行了。有些羊城港找不到的,在海边搞个快船送来,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沿海这里是好办的,其他内陆地方,那就有些着忙了,就在英吉利使臣他们的屋舍楼上,也还能听到敏朝使团在开会的隐约声音:北方敏朝地界,官方有使臣,民间也有很多大豪以商会的名义过来,而博览会是以地域为标准来划分展区的。这反而让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股人马不得不搅和在一起了——敏朝和买地,是大小宗的关系,因此是以‘道’来划分大展区,内部再细到州县,给了很大的区域,民间的商会想要把特产摆到自己的展区去,必须联系使团,这是商业上的利益,从脸面上来说,使团也非常需要现在就在买地的民间商会,因为他们要想办法把展区填满。

    在这件事上,很多矛盾都被默契地搁置不提了,商会‘里通外敌’也好,敏朝州县上的统治多昏庸剥削也罢,双方积攒了多少矛盾也罢。或者说这些商会携带的商品,在长达数月的展览过后,会否会损失利润什么的,大家都没有去提,都是想到一块去了——这会儿的羊城港,真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来了!再没有聚得这么齐的时候,大家都在搞展位,自己的展位能拿出什么东西,代表的可是家乡的脸面!

    “建新女金他们的摊位已经都想好了,你们知道吗?”

    当然了,敏朝州县,和敏朝州县自己比,买地的州县肯定也是和买地州县比,因为各家展位的大小和标准都是不一样的。番国们就和番国比,甚至具体细化一下,还可以说,高丽和东瀛比,建新和虾夷地比,英吉利的使臣目前主要就是和弗朗基、法兰西比了,他们听到别的展位的消息,稍微能平静点,没那么焦虑。“他们当然好说了,首先蓝莓、树莓罐头什么的,就能来半面墙吧!别的还有什么?他们的人参、灵芝,还有菌菇干——”

    “还有熊胆、虎皮……都是他们的贸易品!药材、水果和皮草,此外还有哥萨克人用的恰西克——你们知道吧,就是一种华丽锋利的骑兵刀。他们的背板也想好了,之前我遇到了迪米特里,那个大胖子告诉我,建新的背板会用一大片虎皮,连头的那种,他们本来是打算献给六姐作为贺礼的,但现在暂缓,先用来展览了。”

    “他们这些内番,就算是往买地运货也比我们快得多!”

    虽然不算多焦虑,但大家也难免有点儿酸溜溜的,“高丽和东瀛也是如此,他们要填满展位不难吧!”

    “不难,高丽两汉道的大米,公认的口味上好,和如今建新、开原的大米相差无几,还有他们的高丽参、菌菇干、水果罐头,还有鱼虾酱,鱼干、泡菜……他们境内的宝石矿……都是刚好把贡品展出就行了,甚至不必回国去弄。至于背板,他们是打算用挂画,据说已经在路上了。有两汉道和东江岛的关系,消息传递得很快!”

    “东瀛使臣也在市面上散布消息,他们带来的贡品是大米——东北地方都喜欢带大米,还有一些特产的药材,以及大量漆器,这是为了做漆器买卖的缘故,现在他们很希望能在市面上收到一面金漆屏风,作为背板的展览物。”

    “上帝保佑,这听起来比高丽画要好得多了,我认为高丽人也可以考虑他们的螺钿屏风。”

    英吉利人对于高丽和东瀛的货品是知根知底的,因为他们长期也和这些国家做买卖。不过,此前他们的往来并不多,在买地,番人多数是以自身族群为交际圈,眼下算是个例外,这几个月大家都住在国宾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加上大家都会说汉话,也就结交起来了,因此,英吉利人随口谈论起高丽和东瀛的情况,也显得相当的了解。他们比较妒忌的是这些使团物资的宽裕,以及调配物品的容易,如今在买地活跃的很多高丽、东瀛的走私商会,也和官方的使团捐弃前嫌,积极地供给起货物来。

    这种大融合的情况并非罕见,就说这英吉利使团好了,其实就是长老会和圣公会在买地的传教士使者联合拉起来的团体,大家完全搁置了长期的矛盾,积极联络散在买地的各层次洋番,理由也和敏朝一样朴素——全都是为了家乡的尊严!所有的番国都是一个展位,大家都在想办法填满,如果自己的国家只有两三样寒酸的普通商品,岂不是要遭到观众的耻笑和轻视吗?

    说来也是好笑,很多来自欧罗巴的洋番,他们的国家意识却是在这一次博览会中才第一次诞生的,就算是出生低微的私生子海盗,也不想看到自己长大的家乡被外人指指点点。这种情绪从上而下达到了空前的统一,也促使着本来暗地里是竞争关系的教士们坐下来愁眉苦脸地商议对策:买地的定都大典,这件事要传到欧罗巴都需要几年时间,更别说派出使团了,因此,欧罗巴的使团都是手中空空,不像是高丽等国有贡品挪用,他们必须在市场上搜求特产作为展览品,这就是第一道大难关。

    而第二个难关,要比第一个更让人烦心——有商人的配合,搞点东西来做展品还是能办到的,只是未必能达到设想中完美的程度,但买地对于展位的布置是有要求的:大家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博览会,都不知道该怎么搞展位,必须由买地来指定标准,于是,买地就做了一个示范展位:必须有一条完整的进出口动线,必须租赁玻璃柜展台,把展览品都罩起来,同时,除了商品展示之外,必须有国家、地区的历史、文化介绍,同时在展区的背板上,最好有国家地区的人文艺术成就展示——反正你得挂点东西,不能让背板空在那里。这是博览会,又不是单纯的商贸会。

    好了,这下八成以上的人都抓瞎了,听说买地内部还好,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大家都找到了效仿对象:示范展位的背板挂的是一副花鸟图,那就是挂画呗!最好还是和州县有关的画作,那好说啊!我武林西湖十景,金陵琉璃晚照……这些市面上都是有不少画作的!真品舍不得展,搞个大差不差的仿品来挂着也行啊!

    除了画之外,名家书法之作也可以,最好还是弘扬本地典故的,或者是和本地有关的诗句,什么‘昔人已乘黄鹤去’,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这不都可以嘛!据说这一阵子,大才子钱受之,写字写到手腕劳损,插着针还在写,全都是买地州县衙门跑去请他写条幅,还有辞官养老的画家,一个姓董的老先生,也被快船接到羊城港来,敏朝使团明争暗斗,都想让他为自家的名胜画图……

    行行行,你们东道主,有地利之便,这是我们洋番学不来的,那我们就看看其余番国是如何准备背板的,看看能不能学呗——事情进展到这里的时候,英吉利使团的内心还算是平稳的,可等到他们四处刺探了一下其余番国的背板准备,心态就开始有点小崩了:怎么大家个个都有思路啊!而当他们听闻到法兰西使团,为背板找到了一副大油画的时候,心态完全大崩了——输给谁都行,怎么能输给法国人呢!

    不行!

    这下,筹备委员会的斗志已经完全燃烧起来了,他们上下一心,只有一个想法:输给谁也不能输给法国人,英吉利的背板必须别出心裁,至少要和法国旗鼓相当!

    决心是很不错的,意志是坚定的,但困难也是明摆着的,历数这些年来华的同乡,英吉利使团不由得都有点仰天长啸的冲动了:怎么回事!英吉利的文化艺术就如此乏善可陈吗?这些年来运过来的基本全都是商人、数学专精者,居然甚至连画家学徒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当然,并不是说没有本国籍的画家,就不能外聘其余国家的画家来绘画英吉利的景色了,但问题就在这里,现在就算想聘都来不及了,油画的创作需要时间,尤其是大型油画更是如此,法兰西的运气不错,在于他们本国的画家之前就完成了一副巨幅油画,虽然题材和法兰西无关,但算是对上了国籍,也能征用。英吉利这里,就算请同一个画师,几个月内他最多也只能完成一半大小的油画,两厢对比,那就完全是可耻的失败了!

    不行,不挂画……但挂什么呢?绝望的委员会甚至把目光投向了一般和这种场所无缘的数学家们,认为可以张贴一些他们的数学论文,迎合买地重视理工的风气。但是这想法就连数学家自己都觉得不靠谱,这会儿更是有人提出了一个不祥的设想:如果……法国人打听到了这个消息,秘密地把背板也换成了他们的数学论文集展览,那该怎么办?要知道,法兰西过来的数学家成就无疑比英吉利更高一些,至少数量更多!在这方面,英吉利也没有优势!

    ……虽然非常不情愿,但似乎这种观点的确是正确的……传教士们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大家眼底的绝望,甚至有人低低地嘟囔了起来,“实在不行……要不,还是请现在进入知识教任职的老兄弟们,想想办法?”

    第996章 张坚信大展身手

    所以……为了赢过那些高卢强盗, 连最后的底线都可以抛弃,甚至去求助于知识教的那帮叛徒吗?

    会开到这里,气氛已经相当不好了, 这里的缘由相当的复杂, 主要还来自于知识教的扩张,与这些筹备委员会成员之间天然的矛盾:自从连接了华夏这个神秘富丽的古国与欧罗巴大陆的互保航线开启, 红圈贸易在大陆鼎鼎有名,欧罗巴各国的态度都逐渐松动,有意派出商船, 为贵族和教会、国王谋取巨额利益。要知道, 任何时候,决定欧陆局势走向的, 就是这三个群体。既然互保航线能代表这三者的共同利益,那么,欧罗巴各国前赴后继地加入, 也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了。

    然而,虽然有奢物作为诱惑,但互保航线中,利益相关方的得失却永远不可能一致。买地的香水、马口铁、玻璃、瓷器、丝绸、茶叶、自行车、眼镜……这一长串的奢侈品,还有作为商品出售,但印刷精美如奢侈品的书籍,让船长们发了大财,在国家财政的角度来看,由于红圈贸易的买方成本是人口, 并不曾造成金银货币的直接流出,所以,绝大多数贵族对于互保航线都是趋之若鹜。

    但, 没有什么交易是完全净赚的,尤其是低生产力一方对高生产力一方的交易,如果不用直接付出货币,那就一定是付出了比货币更昂贵的东西,在欧陆,承担交易成本的就主要是教会:自古以来,教会就把持着教育渠道,红圈贸易要求的‘教育人口’,仔细算下来都和教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很多直接就是教会支持的科学家,被教会大学认可的顶尖大脑,就这样,被一些浮华虚无的奢侈品,直接换到了远东古国去了!

    当然,如今这矛盾还不算是相当的激烈,除了一些慷慨激昂的爱国者,发表演说反对教育人口外流之外,基于商人逐利的本能,他们优先运送的除了红圈名单嫌疑人之外,更倾向于选择在社会阶层中本就属于边缘的,那些可有可无,本来只能被修道院吸纳的人才。尤其是女巫贸易、修女贸易,说实话,这些女巫在当地本就遭到排挤,而修女更是发挥不了多少社会作用,还有那些因为家境日下,而不得不外出谋生的小贵族家庭次子、三子等等,在气候变冷、收成预期减少的大前提下,这些人都是消耗粮食的无用之人。

    一旦发生饥荒,要么饿死,要么苟延残喘,要么被打成女巫,从社会角度来看,其实都是为了减少粮食消耗,这些人的离开,相当于为社会减负。所以,在家乡,互保航线的人口贸易事实上得到了很多有识之士的暗中鼓励,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善举,而且,这些人如果在异国他乡能够活下来,又还惦记着家乡的话,或许还能给家乡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譬如说,只要有一个人在买地学会了华夏人神奇的农学,得到了农业之神的眷顾,把丰产土豆、玉米的办法带回欧罗巴,那么对故国来说,就能得到比奢侈品更庞大无数倍的利润。这其中,只有教会,而且是远航的教会使团,才感受到支付成本那不舍的心情——虽然在之后的航程中,每次出发,教会都会精挑细选,选拔那些对主最为虔诚的教士,来接受红圈试炼,但这些虔诚的修士到达买地后不多久,很快就会纷纷接受诱惑,放弃原本的信仰,这让教会挫败不堪,也感到相当的心疼,这些年来他们流失的信徒和精英教士数目不小。

    在这些更改信仰的人中,最容易被宽宥的,是原本只是作为信徒存在的杰出天才,就譬如说伽利略、笛卡尔,他们本来就属于信仰暧昧不清的人物,甚至还想要挑战教会在神学领域至高无上的解读权,譬如‘日心说’取代‘地心说’什么的……这些人本来就是危险人物,属于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疯狂学者,他们来到买活军之后,被他们异样的邪学吸引,完全投入到什么‘量子宇宙’、‘弦宇宙’假说中去,似乎也合情合理,是大家早有预料的。

    基本上,凡是放弃原有的信仰,去做学者的,或者去做生意、做通译、考吏目、做画匠、乐师等等这些行当的信徒,和原本教会的关系还是相当缓和的,虽然他们不再佩戴十字架,也不参加极小规模的弥撒,不能算是信徒,也不给教会捐纳了,但依然会和教会中的老相识如朋友一般来往。唯独让这些还停留在教会系统中的教士们痛恨的,就是那些转行去做知识教祭司的前传道士同僚,这绝对是无法修饰的背叛——但偏偏这样的人却还有很多!

    不错,既然都是传教,这些在行的人们很快发现,比起为教会卖命,知识教祭司的日子似乎要更好过得多,他们的工作也更有意义一些,因此这样改换门庭的教士不在少数。最开始,一小部分人进入知识教的时候,还打着进修、卧底的名号,和原本的同僚们来往如常,但很快这种谎言便被戳破了,大家发现,这些祭司们乐不思蜀,和教会的联系越来越疏远,很明显他们已经开始全身心地为买活军做事了!

    随着这种人越来越多,几乎和他们来往的人都逐渐地跳到知识教那里去了,在这种浪潮下,依然还能坚持留在教会体系中的教士,理所当然的也越来越极端,越来越坚信,双方从融合转为疏远,也就是一两年的功夫。现在,还留在教会体系中的教士,他们和知识教祭司朋友之间的往来,也不得不处理得相当低调,否则就容易引起他人的非议和排挤了。

    为了展位的布置,不得不去求助于知识教的叛徒们吗……很明显,大家对这个念头都相当排斥,但提出建议的教士史杜华也自有道理,他解释说,“宗教和国家并非完全是一件事,我们能坐在这里就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如此,这些祭司们也属于我们国家的人,希望他们能为展会出出主意,也是很自然的事!”

    此言的确不虚,圣公会和长老会既然能坐在一起出谋划策,那么知识教的祭司当然也还是国家概念中的自己人。不得不说,大家都感觉‘国家’这个说法非常的新鲜,非常的有意思,他们玩味着这种新鲜的道理,心底知道,这个道理不像是看起来这么简单,虽然在华夏它显得如此的自然——圣公会和长老会的分歧当然非常的大,几乎于不可调和,但他们信仰的都还是唯一的真主,彼此间是内部矛盾,对于‘英吉利属于真主属国,英吉利人属于主’这个概念,似乎是心照不宣的。而现在提出的这个主张,却把国籍和宗教完全分开了,已经放弃主的罪人依然属于英吉利国,被承认为国民的一份子……

    对教会来说,这将是一次巨大的衰退,而更讽刺的是,筹备委员会中坐着的绝大多数都是神职人员,这正是教会汲汲营营的结果,他们仗着种种有利条件,联手垄断了互保航线的统治权,再加上航程的确艰苦漫长,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值得一提的贵族成员造访过买地,也就导致了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出面调和,大家装糊涂,心照不宣地借用知识教同乡的力量。这些神职人员必须亲自下这个决心,等于在自己的神职使命和国家荣誉感中进行选择:要么,在展位的布置上直接放弃,输给隔壁展位的法兰西,要么,承认知识教的前同僚们——或许有罪,但却仍是自己的同乡,是英吉利的国民。

    在逻辑上,这是说得通的,也符合几代国王始终强调的王权高于神权,不论圣公会还是长老会,都是在这个思想上被扶植出的教派,或许是因此,大家支支吾吾地,最后谁也没有明确地反对史杜华,任由他自说自话地定下了造访知识教房间的计划——这也算是最大的支持了,至于说该找谁,实际上,大家对此也是心照不宣。

    “张伯伦先生在吗?”

    从自己的楼栋出来,史杜华走过一段连廊,躲开了外头的烈日,进入了另一座楼栋,这里出入的客人面孔,依然和汉人有较大的不同,还有南洋矮黑人、虾夷人、建新人、鞑靼人出没,这个楼栋有一多半住的是内番族群,理所当然,南洋吕宋、占城上下、满者伯夷地方,都是华夏内番,史杜华爬上六楼,气喘吁吁地敲响房门时,他的拜访对象张坚信大祭司,便正和几个汉番夹杂的客人(番族为面孔发黑、身材矮小的南洋土著),从容地说着什么:能住在六楼这样的高楼层,张坚信和知识教的地位也就可见一斑了,虽然爬楼梯是苦差事,但毫无疑问,楼层越高,地位越尊贵,这是不需要多解释什么,便完全被所有人接受的常识。

    “斯图尔特!”

    虽然两人一个出身于圣公会,一个出身于长老会,而且来华的时间也不一致,说起来交情不算太深,但张坚信大祭司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不论何时何地,待人都如沐春风,很少会让人下不来台,不论因为什么事,什么时候去向他求助,都能感受到他帮助你的由衷热诚。

    像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被真主吻过额头的圣徒——很多人都觉得,如果他一直待在本土,死后还真有机会获得如此殊荣,成为英吉利教会册封的少数圣徒之一。当然了,现在他虽然丧失了这个机会,但得到的却只有更多,他受到了在世真神,买活军女主非凡的宠信,不过是五六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为了大祭司之一,让原本的几个大祭司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起来。

    见到有客人来访,矮黑人们有些局促,想要起身告辞,张坚信却把他们给留住了,笑容可掬地请史杜华稍等片刻,旁听他们的商议,“我相信你也是为了同样的难题来找我,或许我们吕宋展区的布置,对你会有所启发呢。”

    果然,这阵子国宾馆里每个房间几乎都在开会,会议主题也都一样,张坚信和吕宋黑人之间说的都是汉语——一口流利的汉语,是如今番区高层的必备,也是知识教虔信徒的标志,有资格来和张坚信开会的南洋土著,当然在交流能力上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史杜华意识到,在整个东亚,不,整个亚洲,甚至蔓延到非洲和欧罗巴地方,汉语官话正在逐渐取代拉丁语,成为一门通用语言。而这其中,知识教实在出力不少!甚至可以说,在欧罗巴方向,汉语传播的最大功臣,就是眼前的这位大祭司了。

    “是的,我认为我们除了蔗糖、棉花、棕榈油、橡胶、椰子、可可、咖啡苗之外,还可以展览我们的铁矿……虽然这些东西是有所重复的,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主要还是在尽量全面地展览我们的商品。如果可以的话,我认为一些水果罐头也是不错的选择。山竹罐头,如果我们准备一百罐,请一些大商家试吃的话,会不会吸引销路呢?”

    看来,这一次请张坚信筹划展位的是吕宋委员会的成员,他们对于展品的策划大概是到了尾声,已经达成了共识,人们不断地点着头,“虽然铁矿暂时不会往外贩卖……但是告诉大家我们有铁矿和煤矿也是很不错的,就只是炫耀一下我们丰饶的物产……”

    不错,南洋的物产可真够丰饶的了,就这还没有提到南洋丰富多样的木材哩!大概之前对此已经早有安排了,而且,羊城港去吕宋的航班太多了,他们可以轻易地回去拿货,或者就在市面上搜罗,而且,目前大家最关切的咖啡,吕宋也能拿出咖啡苗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史杜华也不得不羡慕南洋的便利,不过,吕宋区和英吉利也有类似的问题,那就是他们不知道在自己的背板上该展览什么。

    “占城似乎是打算用那伽像……好像和暹罗、八百媳妇的重复了,但我们似乎没有相应的图腾。”

    这是比较尴尬的事情,南洋也分岛国和陆国,的确在南洋大陆上,信仰、文化都要更多种多样一些,而吕宋和满者伯夷、满剌加的土人,还在茹毛饮血的阶段,甚至连史杜华听说的,打算张贴自己蜡染布的展位都没法学习,因为在买活军来到这个地域以前,这些土人大多数都穿的是树皮衣服,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穿,他们的生活中就没有‘布料’这种东西。甚至,有些部落还在使用石器,相信这些石器就算被悬挂在背板上,也无法吸引到观众的目光,而且,很显然这些委员也觉得很丢脸,他们不认为这种历史有什么好占据他人眼光的必要,也不觉得这些能代表现在蓬勃发展的丰饶吕宋。

    “吕宋的确是个很新的番区,”张坚信说,“我们没有太久的历史,这一点不妨坦然承认,现在的吕宋是华夏百族互相融合,五湖四海的来客共同过着好日子的地方,我认为,我们的背板要能体现这一点就最好了。”

    他的话一下就说到了委员们的心坎里去了,他们纷纷点头,激动地表示赞成。张坚信便随手提起笔,在纸上画出了草图,“这个高大,脸上有两坨红晕的,是来自关陕的汉家人——这个矮小些,笑容可掬,戴着凉帽,穿着围裙的是——”

    “是我们客户人家的女娘!”

    “不错,还有我们的土著,如今的吕宋族。”

    张坚信随意就画了七八个能代表如今吕宋居民的形象,他们手里或者捧着咖啡豆,或者拿着可可亚粉,或者抱着棉花、蔗糖罐、棕榈油、橡胶雨靴等等,都是吕宋的特产,面上也都带着笑意,他交给委员们,“你们可以把这东西带回吕宋港,找老陈,他知道谁能润色、扩版,加急在半个月内制作一条横幅画,挂在背板上,还可以印制一些小手卷,发放给来参观的客人。这一点,我们的印刷厂是可以办得到的。”

    小手卷!史杜华都有所震动,更别说这些吕宋委员们了,他们珍重地收好了草图,虔诚地谢过张坚信,同时赞美知识——正是因为知识,张坚信大祭司通过学习能画出这样漂亮的图画,理所当然也是因为知识,南洋知识教印刷厂才会成为如今世界上最好的版画印刷中心,让吕宋的展区能拥有如此出彩的背板!

    经过虔诚的礼赞,以及各个保证将要进行的,为了取悦祭司而补习的苦修,甚至很多委员都承诺要在知识教测试中考出超越自己的高分,这样一番冗长的日常弥撒(史杜华是这样理解的)之后,委员们欢天喜地的离去了,史杜华也大开了一番眼界,同时他也有些失落,因为他原本来找张坚信,就是想要借助知识教印刷版画的能力,认为在这点上,可以避开高卢人的油画,采用‘新技术’的新字,来为英吉利增光添彩,但既然吕宋展区优先用了这个主意,那么他们的印刷厂肯定是要先供给地主的,看来,英吉利展区又必须另想路子了。

    “让你就等了,斯图尔特。”

    张坚信先打开窗户和电扇,让充满了香水味道和体味混合怪味的房间换换空气,给史杜华重新倒了一杯冰水,向他满身的大汗表示道歉,“没有办法……这个温度对于南洋土著来说,几乎算是寒冷了,他们很多人都必须穿两件,吹到风还会打寒颤——”

    这就是南洋土著不开窗户的原因吗?史杜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真主在上,世界之大,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但看着张坚信额前的汗珠,他也不得不相信这个解释,张坚信问他,“你也是为展位的事情来的吗?”

    实际上,对这点,他应该是早有预料,并且很早以前就有了主意。张坚信并没有逼问史杜华,这是否意味着教会对他们这些‘叛徒’更改了态度,或者说是把国家和宗教完全分开了,他有一个突出的优点,那就是几乎不会让和他合作的人为难。这会儿,他只是心知肚明一般微微一笑,爽快地说,“当然了,我虽然已经是华夏人了,但同时也是英吉利人,我也愿意帮助我们的展位胜过隔壁的法兰西蛮子,他们总觉得自己最为高贵,实际上么……”

    没有一个英吉利人在这件事上是持第二种态度的,史杜华激动地和他握了握手,“说实话,我一听说高卢佬准备的背板,我就知道必须来找你出主意了,我们的展品非常的有限,而且说不上优质,只有一些非洲和印度次大陆的特产,但这一次他们也有展位,这让我们一点也不特殊了!如果在背板上还不下功夫的话,我认为我们的尊严就剩不下什么了!”

    本土商品有限,是由互保航线的贸易内容决定的,除非展览一些贩来的高等级检定人口,否则英吉利的展位,除了殖民地产品之外,只能是一些诸如朗姆酒和威士忌、奶酪这样的东西,想也知道反应不会有多热烈的,在这一点上,其实欧陆各国也都差不多,他们本地不是没有什么土产,但是很少被带到亚洲来,因为亚洲人对他们的产品没有太多需求,比如说——威尼斯的五彩琉璃,他们带到亚洲来干嘛呢?一样的价格在羊城港能买到十个买地的琉璃杯,质量还只有更好。

    所以,这会儿也没法去寻找土产了,只能在背板上下功夫,而张坚信在询问了他们准备的展品之后,又要来他们的展位图和布置草图看了看,沉吟着说,“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我认为,把展位分为两个功能,是比较恰当的,一个功能是商品展览——目的是让大家知道找英吉利的商人能买到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建议你们撤掉奶酪、威士忌,保留朗姆酒,这两种商品在亚洲几乎没有任何销路,只有展览价值。而其他的殖民地商品,由于成本和需求的优势可以完全保留。”

    “撤掉这几个展品之后,空位就留出来一大片了——我认为,是不是可以在里头搭建一个小戏台呢?我们这里的洋番乐师不少,而且戏班子也很多,距离开展,还有半个多月一个月的光景,我认为,这完全是来得及的,排练一出莎士比亚的经典戏码《哈姆雷特》——”

    “莎士比亚,难道不是我们英吉利所拥有的国宝级人物吗?有他的剧本在,想要压过高卢佬的风头,应当不是太大的问题吧——”

    第997章 好多人啊!

    “喂, 怎么样啊,小张?搞到票子没有——前天就惦记着问你了,等了两天不说话, 我看你啊, 就是故意吊我们这班朋友的胃口!”

    “小张?你在叫谁,小张也是你能叫的?以后叫张达达!”小张满脸漠然冷傲, 故作姿态一般,背着手缓缓而行,浑身都是那神秘莫测的高人风范, 扫了一眼身边人, 见他们个个摩拳擦掌,正要上前料理了他, 方才轻轻哼了一声,“不孝子们,居然敢殴打汝父?那博览会的门票, 是不想要了?”

    “啊啊!还真搞到了!卿子,你大兄也太有本事了吧!下次若能当面,定要慎重致谢!”

    他身边四五个伴当,都惊喜地叫了起来,“不亏是宗君子!当真是手面大!”

    “是啊是啊,卿子吾父,劳累费心了——你搞到几张票啊?可别说只有两张,那我爹都叫了,这张你得给我。”

    “哎, 别介,不就是喊爹吗,我也可以啊, 就看卿子受不受得住,达达——嗯~达达——给人家嘛!”

    “滚啊,这么熟练,你是南风馆的出身么!就你这五大三粗的样儿,也不知道哪个客官会点你!”

    “哕!我说方镇之,你再说一句话,这票就真没你份了!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五六个兄弟打闹了一会儿,张卿子这才透露了票的数量,“就只有七张票,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我还送一张给顾姑娘,咱们这里六个,也是正好,就是开幕式第一日的门票,也就是那一日开始,才向外界开放,第一天因为要接待六姐,而且说不得还要根据六姐的玉言而加以改动,因此是不对外的,只有随行吏目和采风使、各展位的人在里头。”

    能弄到这一天的门票,而且一口气还是七张,也可见张卿子之兄,张宗子的本事有多大了,这展览会虽然一开三个月,而且每日能接待数千甚至上万人,按说票不会太难买,但人心好新鲜,打从开始售票,那售票处门口的长龙就没有停歇过,早早地就挂出了全数售罄的牌子——虽然一人一次只能买一张,但很多人是周而复始地排队购买,多余的票送人也好,高价卖掉也好,都不愁没人要,这也算是羊城港这里本地居民的一些便利吧,发财的小机会,总是比别人要多些。

    当然了,但凡是这样的大型活动,票的组成总是多种多样的,对公众的门票是售罄了,可还有不少划分给各种单位的内部票子供应,一时间,能否搞到内部票,也成了混得好不好的证据,张卿子能从堂兄那里拿到第一天的票子,实在是证明了张宗子如今的地位。不过,他虽然和几兄弟开了一会玩笑,但很快也正经起来,叮嘱众人道,“咱们去看也可以,回来自然要和大家谈说一番,但还是别说票从我这里来的了,不必徒惹口舌——其实,后期咱们大学生还有各系组织参观的机会,咱们也不过是早些先去看看新鲜罢了,大家也都能看到的。”

    “当真?此事真定下了?大家都能去参观?”

    “的确如此,不过要排到较后期了,我等求学,不就是为了增广见闻么,岂有不给我们见识机会的道理?可能到了我们去的时候,展览还比开始要更完备呢!所以终究是都能看到的,咱们不过是早一段时日,也不算什么。”

    “瞧你说的,那可太算什么了!咱们能看两次呢!”张卿子的几个朋友不干了,锤了张卿子肩膀一下,“走,吃顿好的去,好容易天气冷下来,肉多起来了,去吃炸鸡炸排骨,老子付钱!”

    “别了,别了!你钱多烧手啊!这会外面餐馆涨价多少你不知道?”

    张卿子极力挣扎,但还是被拉着走,众人都笑道,“就吃他一顿大户好了,方镇之上周去干私活了你不知道?赚了十好几两银子,把它吃光!”

    “也该打打牙祭了!这阵子食堂吃的都是些什么!夏天,每日里黄瓜冬瓜南瓜,如今就是苋菜白菜土豆,肉星丁点没有——这荤菜就不卖了!连鸡蛋都少,这口中真是要淡出鸟来了!”

    “还不是因为定都大典,如今城中供应这样紧张……连壕镜、新安都受到影响,以前他们都吃香山县的菜蔬,现在,广府道沿岸的菜地全都在给我们羊城港送货,他们也只能吃点罐头了!”

    这种因为人员富集导致的菜价上涨,供应紧张,已经持续了大几个月了,估计要一年多时间,等到定都大典结束才能缓解,众人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只是这群买活大学的学生,个个都是未来的国家栋梁,绝对的精英人物,早就习惯了靠着自己的脑子吃香喝辣的生活——他们读书,不但没有学费,而且是有钱拿的,虽然这也意味着毕业后要根据安排去相应的单位工作,但起码比那些手停口停,还要抽时间学习扫盲的百姓,日子宽裕得多了。

    而且,尤其是方镇之这样理工科出色,心灵手巧的学生,在读书期间,就有不少赚外快的机会,手上更是撒漫,就算是食堂伙食还算丰盛,对于一些新来买地的土包子,甚至足以叹为观止的时候,张卿子、方镇之这帮朋友,就时常呼朋唤友地到学校外头的餐馆去打牙祭了,这群大小伙子主要就是喜欢吃肉——非得肉荤不可,鱼腥不算,不顶饱,尤其是他们顽毬之后,甩开腮帮子,一个人吃一斤熟肉,轻轻松松!

    但是,按照现在这肉价上涨的程度,去吃炸鸡吃到解馋为止,七个人一顿再喝点冰饮子,饭后来个西瓜,一顿饭真能干到五六两银子去,张卿子虽然自家不愁钱——他们家是绍兴张家,如今买地这里也是数一数一的家族了。然则,他们家自从到买地之后,也是一改从前以不知实务为荣的风气,那绍兴人骨子里的血脉开始逐渐占据上风。他认为在这样的时间段,没有必要特意花销高价去放纵吃肉,还不如把钱花在异日的旅费上,等定都大典结束之后,到鸡笼岛去顽时,同样的价钱,可吃到羊城港三四倍的食物,岂不是更加合适吗?这会儿,偶尔稍微解解馋便罢了。

    再者,虽然方镇之和他一样,也是系出名门,但方镇之家道中落,族人的联系也比较稀疏,只是犹存昔年的做派,能和他这样的人家来往而不露怯,其实家底千差万别。张卿子认为他虽然有光明未来,但在羊城港没有恒产,实在不该养成和兄弟们呼呼喝喝,豪爽浪费的习惯——这南方男人,总有点精打细算,不像是北地青葱少年,以豪爽为美,有些人呢,心中有数,能拿捏住分寸,有些人是故作豪爽,心中藏奸蹭小便宜,还有些人就和这方镇之一样,表里如一,别人都没哄,就把自己的钱拿出来花了,用南方人的话来说,就是一脸的‘羊牯相’。

    方镇之平时怎么羊牯,说实话也不干张卿子的事体,但以他带票的事情来请客,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吃这顿饭的,当下便死活推辞了,借口要去给顾姑娘送票,脱身出来,众人还道,“那我们先去,边吃边等!”

    张卿子道,“可别!没准我就和顾姑娘那几个同学一道吃饭了,我们还相约着去图书馆呢!她写了一篇文章,托我递给大兄品评一一,我要把评语转交过去。”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满面暧昧要打趣张卿子,方镇之还拉着余下的人要去庆祝,不过,终究这帮人里也没有那种吃相太难看的破落户,多数是方镇之这样家道中落的名门子弟,识得人情眉眼,也领会到了张卿子的意思,知道这顿饭一吃不要紧,恐怕会被暗中鄙薄了人品,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便哄方镇之道,“听说展览会中也有许多新鲜饮食,不如把钱省到那里去尝尝!”

    他们买活大学的大学生,在外素有‘千奇百怪、放诞飞扬’的评语,也的确不是没有根由,毕竟这里汇合了多少天纵英才,总有恃才傲物者、落落寡欢沉浸于学者、心中骚动,偏有有点才华,故作出奇之态哗众取宠者,很多百姓看来,是一群脑子聪明得有点病,日子过得太好,矫情爱闹事的怪人,但其实还是默默读书准备出去做事者居多,就是在这些大说大笑意气风发的同学之间,人情往来根子上的道理,和外头也别无一致。

    张卿子一路走,一路心中想道,“这几个兄弟,也不是没有可交之处,不算是浪费了票子,但有些人的毛病也真是大,只是因为异日或许有借重之处,虚与委蛇罢了,实在不可深交。方镇之也是一样,这人不知轻重,一味实心豪爽,不懂分辨里外忠奸,对他说得太多,一转头无意间把你卖了他都不知道。”

    “要说可以信赖托付,这样的人压根提不上来,也就是靠着那巧手混饭吃,他们方家的人,也算是生而逢时吧,在机械、数学、物理上都有长材,先出了个族兄方密之,在工程领域是有名的,几年时间,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又有几个寡居的姑母,也都精明强干,甚至投稿画起建筑设计来了,中稿的风格,虽然还在施工,但大兄给我看的图,我是很喜欢的,优美严谨而不乏诗意——不知道这些人的为人处世,是不是和方镇之一样,差一灶火了。”

    倘若不是看在方镇之的家世份上,张卿子也不会和他往来得这么密切,要说他算计势利,倒也不至于,只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和人来往,除了言语投合之外,总得图点什么,他和他大兄张宗子又不是一个性子,大兄跳脱天真,如顽童一般,张卿子则严密精明,天生会计算这些得失,也因此,他是张家少有在数理化领域有天分的后人,凭借自己的本事考进机械系后,亲人都对他高看了一眼——你看,这不就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了?宗子的族弟那么多,也不是个个都能要来这些票的。

    “要我说,倘不是男女有别,名声上不好听,我倒是更愿意和顾师妹这帮女同学结交,这女子天生便识得拿捏分寸,知道进退。别看顾师妹那帮姐妹,年纪比这几个兄弟小,但不知道比这几个傻子沉稳了多少,和她们比起来,这些男学生虽然学科上专精,但人情世故上有时候简直就是不开窍的大傻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窍。”

    本来打算是明日把票子送去的,既然托辞而走,张卿子走出校门之后,便索性跳上路边候客的自行车,花了两块钱车费,去了大图书馆——和大学城草建之初不同,那时候大家要去大图书馆都得腿着去,如今,大学城附近的房子,早就住满居民了,凡是提早在此处盖房买房的人,都是大赚一笔。也有自己经营些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小生意的,也有干脆把房子隔断出租的,像是张卿子一行人,除了张卿子是自己住在张家的院子里之外,其余人几乎都是租房住,这样至少自己有一间完整的房子,学校的住宿虽然免费,但是四人间,条件终究艰苦一些,有些家底的学生都不愿意将就。

    这校门口到大图书馆的一段路,除了中间上下坡的山路没什么摊位以外,两端全是各种摊子,以及载客去大图书馆的自行车,这条路人烟稠密,畜力车体型太大,经常被堵住,速度非常的缓慢,历来是不怎么现身的。张卿子坐在后头,一路看着两边摊子上摆着的货物,忖道,“这阵日子货郎比以前似乎还要多些,但都不肯卖吃的,看来现在进货的确是难了!”

    大概骑了一十分钟左右,自行车便停了下来,张卿子熟门熟路,也有些得意地掠过了大图书馆外排队的长列,在另一个入口掏出了学生证和借阅证,径自进了大图书馆:自从定都大典要办,城里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来这些高楼大建筑见识一番。大图书馆便立刻更改了规则,除了早就办好借阅证的人群之外,其余游客没有借阅证的,要排队候入,进入之后,不得说话,只能屏息凝声,在导游的低声介绍之下,匆匆游览一圈,离去之后再放别人进入。因此,图书馆外大排长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大家也早习惯了。

    这么做,当然是有道理的,否则,图书馆也就完全失去意义,不用在这里读书,变成菜市场了,收藏的书籍丢失污损会更加普遍。不过的确,大家都排队,自己直接进的时候,那份优越感带来的愉悦也是难以抗拒,张卿子走进图书馆,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书本的芬芳香气,这才熟门熟路地去找顾眉生——这顾眉生是语言系的学生,那在洋番书籍区找她是一定能找到的。果然,她和几个女学生都在那里俯首用功,彼此对着一卷鞑靼文的长卷,还有下头对照的汉语译文喃喃念诵,时不时还互相低声谈论着其中的疑难。

    张卿子轻轻咳嗽一声,顾眉生抬头见了是他,顿时菀然而笑,起身和他一道走到图书室外的走廊上,张卿子从怀中抽出十张票,递给她道,“如数买来,请君收悉。”

    顾眉生也不推迟,眉开眼笑,一把攥在手心,又从身边小囊中掏出了钞票来,递给他三张大钱,笑道,“人情另算,票钱先收好!”

    这就是男女之别了,博览会门票官价是三百文,不高不低,起到一个门槛作用,免得过于便宜,大家天天去,那人数上实在是安排不过来了。对于学生来说这笔钱也不算多,但张卿子那几个男同学,没一个想着给钱的,顾眉生这里就很直接,人情领了,钱上是要清爽的。

    以张卿子来说,他更喜欢顾眉生这般的做派——虽说按老敏地的想法,这样做有些小家子气,不是那‘仗义疏财’、‘君子不言利’的体面做派了,但如今买地的民风,和从前渐渐迥然有异,也不知道是否受了各种婚书、合同等制度的教育影响,又被‘实事求是’这种格言熏陶,朋友相处时,不再耻于言利,体面人宁可自己吃亏,也要维持和气——这样的人现在只有被讥笑的份,往往被嘲为‘某大傻子’,譬如那方镇之,便在大傻子的边缘徘徊不定了。

    虽说这顾眉生,哪怕留着短发,肤色也是羊城港这里常见的晒黑,却依旧姿容过人,惹人瞩目。但张卿子也丝毫没有就送她十张票做羊牯的意思,就算两人彼此有意,甚至是私定终身,他也最多是免了顾眉生的票钱,她帮朋友买的,依旧是要收钱的。毕竟如今这情投意合的两人,商议婚书时不成分手的也比比皆是呢。他一伸手,便把票取了过来,又和她谈笑了几句,便告辞离去,顾眉生也不在意,回去低声把喜讯告诉了众姐妹,大家都喜道,“多谢姐姐了!这票可是不好弄呢!”

    又问她打算如何偿报张卿子,顾眉生道,“早准备好了,他大兄喜爱收集各种书画,之前我仿董先生的山水画,在坊间发卖,被张兄撞见,认为有一一可取之处,便买下来送给采风使,采风使拜访董先生时,又被董先生讨去了。我已再仿了一副,你们见我前阵子画的那个条幅便是了,虽然不大,只好做个扇面,但也还算清雅,过几日找庆元馆出来的一位师傅,请他裱糊上扇子送去,不是十分恰可么?”

    众女一听,都笑道,“还得是姐姐想得周到!”

    又道,“这画扇面的功夫,倘若拿来做西洋小像,也能添上不少进账呢!如今这山水画可不比西洋画赚钱。”

    原来顾眉生诸女,有好些个家道都不算富裕,为何这么轻松都有余钱去买博览会的门票,丝毫也不心痛?便是因为她们虽然暂时还没有做通译的能力,但也都各有赚钱的门路。譬如年岁最小的杨爱,如今方才十七岁,而且家境也是最普通的,但却通过写话本而大赚了一笔,顾眉生则是善画,不但能画山水,而且她对于西洋画也素来注意,从小就喜欢利用铅笔模仿所见油画的光影效果,拜入买活大学之后,在大图书馆见到了洋番的绘画理论书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虽然还不会画西洋油画,但已能通过铅笔,画出和洋番《经书故事集》类似的效果。

    这种小像,笔触细腻,介乎于版画和仙画之间,又有强烈的光影对比,和一般人物扁平,瞧着似乎千篇一律非常写意的华夏人像比,很显然更能还原画主的容貌,顾眉生又善于修饰,蕙质兰心,往往让雇主觉得自己在小像中甚至比在仙画中更加中看,这一来不要紧,光是学生之间请托约画,得的润笔便令她衣食无忧了。

    顾眉生交游广阔,成为了大学中颇有名气的‘顾姑娘’。扬名之后,偶尔出大学城登门作画,每出门一次,得赠的都是厚礼,倘若不是她有意游历天下,便是靠着这个本领就能发家致富,她和张卿子之所以相识也是因此,两人虽然年貌相当,但彼此做朋友而交,并无他念,这一次博览会的事情,顾眉生便托他寻票,果然这是找对人了,因此自然要在过后若干日补上恰当的礼物,这才算是有来有往,把这君子之交逐渐加深下去。

    张卿子为顾眉生办得了这件事,也令一众女学生对他发生了相当的好感,认为他和一般男同学不同,没有那种轻狂嚣张之态,是可以信赖与结交的朋友,令他自己的择偶,比大兄还更顺当得多,这未曾想到的好处,也都是后话了。

    这里顾眉生得了门票之后,也不需张卿子多说什么,先叮咛众姐妹不要声张,其次便立刻筹划起来,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在学校门口买了一些当地的小报,回到众女一道租赁的一个小院子里,根本不提什么聚餐庆祝的事情,而是大家聚在堂屋之中,展开报纸道,“来!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六姐不是说了么,女子最冷静,深具理科头脑,我们做事自然都要先有计划的,先来研究一下展位可能有的布局,把逆人潮而动的道路规划一一,争取最短时间内看到最多展位,再去品味自己最喜爱的那些个!”

    “这样难得的门票,看展万不能随性,必定要把每一分钟都发挥价值!大家说,我们是先从一楼敏朝展位看起,还是怎么说?”

    她这一问,比大热天吃冰饮还让众姐妹们兴奋,众人面上都是立刻发出了光辉,七嘴八舌,道出自己的安排来。“先看敏朝的,人必定都去买地展位,我们头天晚上就去排队,第一日最早进去,直奔一楼,从一楼往下看,这样多数时间一楼都没有什么人!等一楼的人满了,看了第一轮了,我们再往下走,去一楼细看……”

    “我却觉得,如果都彻夜排队了,那还是要把握精华,第一时间先看一楼中央我们买地的展位为好……”

    “可买地的东西什么时候不能看呢……在羊城港机会还是多些的……”

    “我都还好,我就是想看看洋番的背板,看看他们的历史文化……”

    “我是必要去看油画的——”

    七嘴八舌,做了至少四个方案,全都建立在彻夜排队,第一波入馆的基础上,可让顾眉生等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头天傍晚,大家有说有笑,带了煤油灯准备在附近吃个饭,去排夜队的时候,一到展馆附近,立刻掉头就走,所有计划全部作废:这才是头天的四点半,入馆处已经有人开始排队了,那队伍已经长得见不到头。得,干脆回家去,第一天日出过来,随着人潮拥挤,能看到多少就看多少吧!

    第998章 大型展会不好开

    “什么!这个厕所满了?!”

    “快快快, 快到下个街口去,那里也有个厕所的——我就和你说了,叫你少喝点, 别吃冰的, 这下好了吧!这里是大超市!又不是家门口,人这么多, 你怎么敢吃冰饮的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哎!那我们走快点——哎哟,我这个肚子!”

    展馆是早上八点开门, 羊城港的冬日, 日出时间大概是六点左右,顾眉生一行人虽然说是日出动身, 但实则一干姐妹兴奋不已,个个都是黎明起身,大家互相一问, 便提早出发,虽然对入场时间不敢奢望了,但早来一刻,也比后头的人早进去一些时候。

    不过,这会儿不论是马车还是自行车,都不能进入往常的街区了,快到地头的时候,就只能腿着走,只见这六点刚出头, 街区内便是人影幢幢,大家各有各忙,有来排队的, 也有来卖吃食的,还时不时可以见到从排队处小跑过来的客人——这是来上厕所的,这不是,这两人中,有一个人夹着腿扭扭捏捏,用一种怪异的脚步扭曲地去远了,远处还能见到本来设的一间公厕中,有人正在往外搬粪桶,给本就混杂的气味多添了一股臭气。

    众人见了,都是身怀戒心,彼此告诫道,“要少饮食,这处人太多了,公厕坑位不够,外设的马桶也必定很快就满了,那气味可真不好说!”

    的确,买地这里的公厕,倘若在其余落后的州县,一般也就是设马桶,羊城港这里,新城区是最为与众不同的,设有‘雨污分流’的下水管道,因此有部分公厕用的是抽水马桶,一般来说,坑位是女六男四,倘若是抽水马桶的话,不知为什么便是女七男三,据说男厕还会设一种专供解小手所用的尿斗,反正大多数时候都还算够用,但此刻这里排队的人这么多,上厕所的人也大排长龙不说,便是管线也不堪重负,因此人越多反而抽水马桶越是经常封堵,只能重回用木马桶。这会儿还是清晨,就已经满了,可见过去一段时间内,聚集在这里的人数有多少了!

    人这么多,倘若没有公共厕所,岂不是随处便溺,臭气熏天了?垃圾、排泄物的恶臭混在一起,这样的环境还能放心吃下小贩卖的吃食么?顾眉生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暗道,“这样想来,开这样大型的展览会,对城市的功能实在是极大的考验,难怪以前在敏地,大家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想看那时候走百病、看灯节什么的,估计热闹之下也是如此一片狼藉,光是卫生上的讲究,都让人不想出门。”

    “这人的朋友埋怨得也有道理,冰饮这东西,和如今的天时本就不合,毕竟也是入秋了,虽然这几天又热得穿短袖……而且,不是自己熟悉的靠谱商贩,怎么敢买冰吃的,这制冰的法子要用到硝石,这东西来路可多了,还有些是从茅厕里刮土练出来的……这种热闹地方的游荡小贩,买点什么瓜果都得自己用清水反复濯洗,还敢吃他们卖的冰饮,闹肚子真是一点也不稀奇。”

    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有怪胎奇葩,眼看着盛会在即,居然因为吃了冰饮,可能会丧失自己在排队中的序列,这也是够愚蠢的了,顾眉生摇了摇头,倘若不是这见识万国风物的机会难得,看到这么多人,她简直都要打退堂鼓了,此时也是在人群中游目四顾,寻找女眷,心道,“若是排队时能分男女就好了,人这么多,便和母亲她们提过的大庙会一般,那样的大庙会,女子被人臊皮最是常见不过了,便被拐带在从前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被臊皮的危险,的确是人多的场合,女子特有的不便之处,也和前往外番任职,包括在买地之外游商,或是去内陆的新进之地寻找就业机会一样,女子的危险的确比男子要大得多了。买地的女子,除非一些特有壮志的英才以外,几乎是不愿离开买地腹心的,这样当然也带来了一个好处,那就是羊城港这样的地方,女子较多,顾眉生她们去排队时,虽然男女没有分排,但前后均是女子,这也让她十分称心,少了个担心的地方。

    她们这时候排队的方阵,根据告知已经在四千人上了,按每天最多一万张票的规定,也就是说,有四千人都比她们起得早。这里到处都是买地的更士,她们被告知了好几次:离队去便溺饮食,需要领牌子,以牌子为凭证,半个点内回来,还可以入队,过了半个点,那就要从最末端重新排起了。

    这也就难怪刚才那两人,一副着急的要命的样子,往外跑过去了,这大超市前方,广场很大,走到第一个厕所便要花接近七八分钟,他们的时间的确是很紧张的。顾眉生认为他们很大可能会来不及,那就不论如何着急埋怨,也只能排到队伍后头了,这样的小冲突,队伍里处处都有,三不五时就有人被更士从队伍里拖出来。

    “随地吐痰?你是哪里来的蛮夷!番族都知道我们买地的规矩!”

    “都说了,保持距离!贴上去做什么!再这样遭打了!”

    “这是我第三次警告了!还要拥挤队伍?我看你是想臊皮妇女吧!拉出去!”

    “就是!男女有别,都说了彼此保持一米间距,你都快贴我背上了!还拿什么东西乱戳!呸!若不是太短如那方寸钉,我还以为是你那阿物儿了!”

    更士的呵斥,当事人的告罪、求情、辩驳以及另一方的叫骂,这是三不五时偶有发生的,在排队的入口,还不断有抱孩子前来的观众被拒绝入内,要求他们要么把孩子带回家,要么把孩子带到看管中心去,否则不得入内。“票上写得很清楚了,十岁以下是不能进来的,你当是一纸空文不成?”

    的确,买地这里的规矩虽然是严格的,但人一多起来,不看规则以及想当然、天性愚笨糊涂的人,总是难免,就算在羊城港也比应有的要更多。但买地的规矩,极其严明,从不存在什么‘爱哭的孩子有糖吃’,破坏规则,一经指出便立刻改正的还好,倘若还要胡搅蛮缠的,一声口哨,立刻锁拿起来,可不讲丝毫情面——也就是在这样极其严格的看管之下,还有那清洁工三不五时就拿麻袋来队伍前装垃圾,如此,这广场上虽然排了这么多人,但却还能基本上做到秩序井然、地面整洁,不然,哪怕大人忍得住,那孩子便溺,这么多人吃东西,男女如此大规模的杂处,早就是脏臭难免,口角处处的局面了。

    对顾眉生这些青春貌美的女学生来说,生活在买地,尤其是羊城港内,得到的安全感的确是最多的,只要遵守规矩,便能把什么事情都办得很顺——别看着好像是废话,对于她们自小从外地逃来的人家来说,这一点就已经是从前想都想不到的好处了。见识了这大会的阵仗,她心中便下了决心,日后倘若鼓起勇气出外游历,对于类似的盛会,也只会旁观而不参与,连羊城港尚且如此,别处更不必说了!混乱肮脏之处,只怕是十倍百倍的增加。她生的貌美,比旁人还要多承担若干风险,很容易惹来麻烦。

    还好,在羊城港这里,遵守秩序还算是主流,大多数人还是安分守己,看别人的热闹罢了,排队无聊,一开始大家闲话,等到七点左右,人群中多了不少报童,这下大家有事做了,纷纷淘气买报纸,第一个可以缓解无聊,第二个,席地而坐时还可以垫吧一下,第三个,又能折成帽子,稍后遮挡日光。还有人来卖馒头、卖清水、卖咸菜的,价格都比往常高昂几倍,那些卖冰饮、烧烤、汤水之类的,却是不见了,大概都是有点儿违逆规矩,于是夜中悄然出摊,天亮后却不敢正大光明地来兜售。

    除此之外,还有人租赁马扎的,顾眉生一行人都租了,不然就这么干站着,人没入内,已经疲倦万分。有了马扎坐,偶尔喝口水,读读报,时间还算好打发,这样到了八点,前方开始进人了,一会儿就进去了一个大区域的观众,等到人去完了,这个大区域的出口一封,后续又有人来就排在这里,这样每个方阵交错入内,每个方阵是一千人,隔半小时再放一千人进去,这样放到三千人后,便开始暂缓入内,要等前方出口处,走了大概四五百人了,方才再放人进去。而且每个人手里的号牌都保存好,从入场时间算起,三小时内离开的话,上缴号牌还能发还五十文票钱。这就可见衙门为了让大家尽快离开,有多么的殚精竭虑了。

    顾眉生等人,便在第四个方阵的尾巴,这么算她们可能足足要等到十一点左右才能入内,大家虽然唉声叹气,但却也觉得这不算久了,想想那些还排在后头的人,真不知道要等待多久!恐怕排一天的队进去,也只能看两三个小时,就要出来了。

    “如此,还不如以后就下午四五点过来,赶最晚一班,那估计可以随到随进了。”

    “但如果大家都这么想,都是那时候过来,若还秉持这个规矩,那排在后头的人可能就根本都无法入场,宝贵的门票也要作废了。看,门票上写的规矩,如果因为排队人数过多场内无法承载,导致不能入内,票钱不退的。”

    这门票上的规矩可真不少,也难为了印这么多清晰小字上去,大家经过孩子无法入内的第一关之后,也知道其中规定并非虚言,也就低头细读起来,缓解了少许无聊。这样戴着报纸帽等候了四个小时,到上午十点半,几人站起身捶捶腰,把马扎归还。周围那些前后队友聚在一起,在报纸上画线下五子棋的,偷偷掏出扑克牌来顽的,还有些居然自带了卤味、黄瓜等蔬菜来,席地而坐开始野餐的,也都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入场了。

    果然,不到十一点,前方人群往前拥挤,分了四队,前去验票过关,在这个当口又有很多人因为票被看出是假票而滞留下来,被带到另一个柜台去验看真假,说明来路。还有些人带的包袱、提篮不得入内,需要寄存。此时可以看出,买假票的人实在是为数不少,也让顾眉生摇头道,“见识短浅,何其不智,这门票的印法和材质,哪里是能假造的?和钞票也只是略低一等罢了。”

    买地这里的钞票,迄今都少有□□,便是因为材质和套印技术,都不是外间能够掌握的。这门票也是如此,就算画得一模一样,只要拿手一搓,就知真假,这些人无非也是心存侥幸,浑水摸鱼罢了。顾眉生心道,“一个大会,对衙门来说全是花出去的钱,殊不知多少百姓,□□白道的,都因此得了数不尽的好处。定都大典办下来,就是一般的小贩,心思灵活点也能赚好几百两银子了。”

    不过在她来说,虽然意识到了商机,但她自有技艺傍身,也并不心动。这里验票之后,姐妹们汇聚一起,前后踏入大超市洞开的门扉:这大超市之前当然也来过,算是熟门熟路。但为了举办展览会,可想而知内部装潢也是改动极大,一进来,就发现眼前一空:前方本来是大货架鳞次排比,似乎通向极远处,这会儿,货架全部撤掉,只有相对而言较低矮的展位,顶部空间就扩出来了,四周的灯光与超市中庭天井投入的日光混在一处,让这里比外间似乎还要更明亮几分,再往下看,则是蚂蚁般拥挤的人潮,按照铁链圈出的轨迹往前缓缓挪移,期间几乎毫无空隙,这种顶部的绝对空旷和下方的绝对拥挤,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好多人啊!”

    顾眉生身边,杨爱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她身边则有人催促道,“这是要去我们买活军展位的队伍,你们要去就快排进去,不能逗留的,只能这么走着看啊!”

    原来只是要去买活军展位需要这样在铁链里排队,众姐妹目光交接,都是当机立断,立刻道,“那我们去别的展位!”

    当下便果断绕开了占据最大份量,基本把第一层占了一半,里面用铁链圈出展览路线,人们只能依序前行观看的买活军展位绕开了。从外圈走到买活军展位背后,靠近中庭的地方,发现这里人潮果然稍微疏松了一些,至少不像是刚入门那会儿,感觉拥挤到呼吸都困难,至少人和人之间,还能保持一定距离。不过,纵如此也是人声鼎沸,时不时便可听到,“走,去老家展位看看。”

    “什么啊!怎么关陕的背板写的不是‘凤鸣岐山’呢!真当荒谬,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是多么轻浮的艳诗,怎么能拿它来代表我们古都长安?!不好,不好,就算是钱受之写的都不好!”

    “就是了,而且展品怎么尽是些毛衣毛线啊,不说别的,就说吃的,啊,我们米脂的小米,洛南的核桃,啊,临潼的石榴,整个陕北的狗头枣、关陕都喝的稠酒,还有那火晶柿子,韩城的花椒,这都是多少年的名产了!还有陕南的丝绸呢?这些难道都不是好东西了吗?非得搞烟草、羊毛,这些特产哪里能代表关陕!”

    “垃圾!垃圾!”

    很显然,并非每个展位都能让老乡,尤其是有些根基和眼界的老乡满意,关陕的展位就让好多观众大摇其头,倒是有些洋番客人彼此在低声谈论着什么,反而被‘毛衣毛线’勾起兴趣,一转脚步,往不远处的关陕展区走去。顾眉生等诸女,多是从江南道来,这样彼此互相一看,也都默契笑道,“去看看江南道展位是什么。”

    由于是小宗的关系,敏朝的展位也是按道而分,每个展位并不算小,如果砌墙的话,都可以算是大厅了,彼此之间还有不小的空地,展位处或用木板,或者临时砌墙,作为隔断,有的还临时牵起了电灯额外照明,或者在门前做了纸糊的彩塑,这就要看各道的巧思了。众人走到江南道(此时或许可以改叫江北道了)的展位前方,便见到许多人围着展位前方的彩扎啧啧称奇,都道,“这就是大琉璃宝塔么?当真是厉害!”

    却是用竹子扎了个一人多高快两人的宝塔,糊着绿纸,里头大概还有灯泡在发亮,把宝塔照得内外通彻,骨架必现,好像真如琉璃一般,众人都道,“好看!犹如见到真塔!”还有些有年纪的人,已经是跪拜下去,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了。

    这宝塔下方,还有一个纸桥,也是形制宛然,有广陵人一下就辨认出来,“这是我们瘦西湖的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姑苏呢,姑苏怎么没有?”

    江南道本也是文华荟萃之地,当然最有名的也就是金陵、广陵和姑苏了,此时金陵、广陵都在,不免有人问起姑苏,又有人笑道,“姑苏是北寺塔和寒山寺吧?但它的展区在前头——如今它是属于买地的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了这一点,顾眉生、杨爱等人,彼此一望,都是笑道,“琉璃宝塔,若不是这样看到,几乎已经不记得了!”

    好看是好看,而且的确要胜过关陕道的展位,但这些人在买地已经生活有年,又多是稚龄到此,对于江南道的风物已没有多少缅怀了。看过了稀奇,又信步走到展位内部,也是人头攒动,每个玻璃展柜旁都围满人指指点点,道,“啊,这是雨花石吧!当真好看,真和山水画一样。”

    “唷!这石头好大,不知道要卖多少钱——哎,这雨花石有没有卖的呀,大的虽然不敢想,但小的买点回去,在玻璃缸里用水养着,好看是真好看。”

    “哈哈哈!这是广陵的扇子,当真精美,我说你们千万别提‘卖不卖’了,这才入内多久,见了什么都想买,我从前不觉得,被你们说得感觉自己很穷了!”

    的确,虽然想不出规模大大缩水的江南道,有什么农产品出售,但毕竟底蕴仍在,这展位的展品,每一件都让人不由点头,雨花石、扇子这都是较为贴近民生,百姓也能想着买的东西而已,还有一个展柜,里面陈列了一匹云锦,上头额外还挂了一个灯泡,那真是,光辉灿烂,虽然明知这织物的脆弱,但看了也是移不开眼。叫人兴起一种想要拥有的念头,顾眉生看了之后,立刻受到吸引,围着叹道,“真是宝贵之物!”

    她是善于绘画的,对于美感自然敏锐,其余展位的东西或许还好,那云锦、雨花石、扇子,果然也击中了顾眉生的命门,她身边杨爱也天真地道,“真好看!倘若我们还在敏地,怕都没有福分饱个眼福了,这云锦在敏地,只怕只有一品诰命夫人才穿得起。以我们的身份,做夫人身边的奴婢都不足,也就看不到这样好的料子了!”

    顾眉生被她这一说,回过神来,笑道,“可不是!若还在敏地,咱们呀,怕不是只有那话本里什么大能使出‘倒反天罡’的招数,才能做个一品夫人了呢!”

    众女虽然各有专长,但青春少艾,哪有不喜欢华服美饰的,这和自己穿不穿,买不买完全没有关系,就光只是看看也非常受到吸引,身边也有不少观众和她们是一样的,大有共鸣,和她们一起挤着看了一会,因笑道,“你看!云锦这里围的全是女眷——其实我们又买不起,真正买得起的洋番,挤不进来急得跳脚,在那里和管事的商议呢!”

    果然,有两个洋番商人便在远处对着云锦指指点点,和管事沟通,那女子笑道,“展览会展出这些,还是为了方便生意,我们也别做恶客,让开少许吧——我和你们说,京城的展位那里,好东西才多呢,不但有好料子,还有人现场穿着衣裳展览,好像叫,叫什么……”

    还没想到字眼,展柜周围的观众已经走了一多半,虽然还有不少展柜没有细看,但展物太多而时间有限,大家也顾不得细看,都捡自己喜欢的领域,一听说京城展位的服饰更多,一窝蜂又都跑过去了,彼此道,“早就听说,京城张九娘想的衣样子最巧,今日既然来了,那是要见识几分!”

    第999章 天子荒唐不能成事

    这羊城港的大超市, 占地之大真不逊色于大图书馆,甚至还犹有过之,不过, 大概是考虑到了建筑上的难度, 它只有两层——这种中空天井,四周回廊的建筑形式, 和大图书馆是不同的。顾眉生等人,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区别,只是在大学中听闻建筑系的学生分析, 它的力学原理要比单纯的四层楼更复杂一些。大概是第一次尝试的关系, 只做了两层, 而且是异形顶:顶部是有坡度的,如同歇山顶一般,只是没有瓦片, 如此它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北方常见的四合院,只是四合院的天井大,四周厢房相对小,而超市的天井相对较小而已。

    这种建筑, 和大图书馆不同,看着和传统房子, 似是而非, 虽然根本来说不同, 但从外形上还能感受到一丝联系。也就是所谓的‘美学传承’,这点民间百姓一无所觉也毫不在意, 但在大学里是人尽皆知的概念。什么‘美学传承’、‘严谨对称’……都是买地的新词儿,其实在旧式的语言中也未必不能找到对应之处,只是新的说法更为白话一点罢了。

    言归正传, 既然是严谨对称,那么,其实一层楼也可以被分为两部分,买地的羊城港展区,和敏朝的京城展区其实就是隔着天井的两对面,这都是半层中的核心所在,也体现了本为一家的大小宗理念。所区别者,是买地自认大宗,所以占据了进门方向,也就是朝阳升起的东面,而敏朝在背阴的西面,仅仅是如此而已。当然,在买地的百姓看来,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觉得,买地待敏朝还算是相当友好客气的——这要是把京城的展位划分在一个歪歪扭扭,犄角旮旯的地方,岂不是让使团很下不来台么?这皇帝都亲身前来道贺了,如此对待,似乎也有些苛刻了。

    虽然如今逐渐日薄西山,但毕竟是从前旧主,从人潮的走向也可以看得出来,敏地、京城的地位,在众人心中还是更特殊一些。京城展位规模很大,仅略微逊色于买地少许,前头有许多人都在排队,也和买地一般,只能轮流走过,不可随意停留,众人也都觉得有几分可惜,隔远了便踮着脚议论不休,道,“那些机器,真是京城运过来的么?”

    “是!从天港到我们羊城港,走海路二十天的光景,这会儿入秋了开始刮北风,他们顺风而下就更快当了,这都是要办展的消息传出之后,他们从京城运来的——所以你看,京城的展品也多,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有,都是顺着一船下来的!”

    的确,和那些或者自身特产的确比较贫乏,只能从文化历史下手的展区不同,京城这里,物产丰富,就没有扎什么景点出来,而是简单地把展位划分为几个区域,第一是京城自产的机器,看着好像也颇为精美——这不是顾眉生诸女感兴趣或精通的领域,她们也看不出这机器和买地的比相差在哪里,只是暗暗点头道,“倘若都是自造的,那可见毕竟都是华夏子民,心灵手巧,竟也能仿造得如此精美,算是用了心的。也只有如此,方才像点样子,否则,偌大的山河,不乏英才,难道在敏朝都只能投闲置散,只有来买地才能发挥聪明才智不成?”

    只要上下同心戮力,毕竟还是能做出点成绩来的。这机器之外,还有一个大展区,里头是不少精工木模型,还有教材等物,也在玻璃展柜中放着——这却都不是无的放矢。并非是拿皇帝的木工出来敷衍,细看之下,这些木模子,几乎都是融合了买地那种呆板单调的新式水泥房,与老式华夏建筑风格的作品。

    前后议论起来,都道,“久闻这水泥房虽然是在我们买地兴起,但如今京城也颇有巧匠,能建得很漂亮,别的不说,这屋子瞧着倒是有趣的,如今羊城港流行的这种多层高楼,手笔太大了,我们自家建一栋那是不敢想,而且也住不过来,倒是这新式的小院子,看着惹人喜欢。”

    “这木工模型也是做得精细,听说彼方的圣上,从小就是爱做木工的,天赋也是极佳,自从买地兴起之后,就从造木房子,转移为造真房子了,你们瞧,这些屋舍下头也有签子,注明了其真实存在的地点,有不少都在行宫之内,可见多数是那位亲自主持建造的了,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工匠,肯不肯出来做私活的!”

    “哎,你们看哎,这个楼宇,没有注明地点,倒是很高,瞧着很像是我们羊城港站前大街的意思,你们看是不是,这种四方大楼的感觉!那个……那个外墙——”

    “那叫外立面——你不说,的确很像!这怎么有个模型放在此处,难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有些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是在人家的展位上,也不好多说什么:别看入买这样久,众人心中,对于敏朝皇帝也还是犹存敬畏,有点儿‘为尊者讳’的意思。当然,这也是合理的,就说顾眉生诸女,虽然自视甚高,但只要不是目空一切的狂生,自然也要对各方势力的领袖予以相应的尊重,莫说敏朝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南洋土司、虾夷地城主,别看是蕞尔小城,他们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必然也远胜于自己,当着人家展位的面,大声非议嘲笑,丢脸的不是别人反而是自己。

    就算有什么小话,那也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一直以来,敏朝皇帝在买地的评价反而颇是不恶,大家都认为他在历代皇帝中,算是很像样的,倘不是遇到了六姐这在世真神,说不准还能弄出点中兴气象来——当然,荒唐事不是没有,也闹出过一些乱子,但至少在他主持下,北地虽然天灾频频,但却没有大饥馑,没有灾民闹事动乱,各地的秩序能基本维持,灾民能被转运出来到买地干活……不要以为这都是应该做的,实际上除了他以外,各朝各代哪个皇帝能做好?只是这些功绩,就抵得过他治下的那些丑闻和动乱了。

    但所谓‘一时瑜亮’之说,在这模型面前,似乎也不攻自破了。这什么双星、瑜亮,那都是要两人彼此不服,互相斗气,这皇帝私下居然给羊城港的设计投稿!这,还有什么身为一国首脑的心气和尊严?从没见过这么乐意和敌国首脑往来的统治者,用南北朝的往事来比喻的话,这不是几乎相当于南朝后主擅长诗词,于是私下跑去北朝自荐做了个词臣?!

    真是……荒唐!做下这等事还不知遮掩,直接把模型放上来,更是近乎于无耻了。也不知道敏朝众臣是如何想的,居然容他如此作为——可见这敏朝的敌买之心,是多么软弱了。众人虽然没有大声言语,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想法,“看来,这买地吞并北方,重新定都中原,天下一统,所遇到的阻力会比自己想得更小,恐怕不会有什么大战,而且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楼真好看!”

    “我觉得看着好眼熟,不知道哪里见过!”

    当然,也大有一些迟钝的观众,压根没想那么多,看过就算了,犹如眼盲的一般,分明前不久才从站前的新街区那里经过,在这里也就得出一个眼熟的结论,甚至根本不觉得眼熟,直接略过去的才是大多数人。他们的兴趣还是更集中在这模型的精巧,对于模型旁边摆放的各种敏地特科书籍,则根本无法理解陈设意义,莫名其妙,“该不会以为我们买地没有课本卖吧?”

    “对啊,这不很多都是从我们的课本照搬过去的吗?”

    要不是队伍行进速度有限,他们巴不得赶到前头去了,顾眉生却是还好,她能明白这个展区设置的意义:这是在展现京城对于如今这种大行其道,令人艳羡的‘新式生活’的贡献和努力,在京城诞生的新式建筑风格,以及京城对于京畿一带,北方扫盲的心得,都在这些模型和书本之中了。虽然源于买地,但将其推广,而不是如一些顽固宗族一样,一味抵抗,这也不能说没有功劳在内。

    说皇帝荒唐贪玩,没有心气,那反而是真没有看懂了,包括京城的机器展览,虽然瞧着无聊,但也自有其政治、实务上的意义。顾眉生心道,“展览会,展览会,展览的是各地的特产,但其实广博的也是各层次的见闻,哪怕我等也经常观览报纸,但今日来到展览会,才是几个展厅,彼此比较、分析下来,也是所得良多,大有进益,感觉眼界要比平时都开阔了几分。看来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真是大有道理。除了那些眼盲心瞎的人,出门游历,想要不增长对人世间的了解都难。至于那些蠢物,就算是来到展览会,在这样的展厅内,想到的也只是吃喝玩乐的东西!”

    话虽如此,但随着她离开这个‘精神文明建设区’,进入货品展区,顾眉生也还是精神一振,本能地兴奋了起来。众人更是大哗道,“好精美的料子!好新鲜的样式!”

    “听说张九娘的版样天下第一,如今看果然如此!虽失江南,但京城织造现在倒越发兴旺了!”

    的确,这个区域虽然玻璃柜很多,里面展示了不少毛衣毛裤、围巾手套等商品,又有各种矿石、精美顽器、玉雕、宝石等等经过京城转手的特产,以及不知拿什么做出来,栩栩如真的烤鸭、卤鹅、奶酪、果干等吃食,令人好奇,但这些全都比不上展区中央一个极大的衣料展示区,这里还特别布置了灯泡,只见各色绫罗绸缎,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还有各种成衣,穿在那木偶身上,款式令人好奇,又有大约是宫娥、侍卫的男女,时不时便走到展厅后方的布帘后头,换上新衣,面含微笑,在灯光下平举双手,缓缓转身,展示身上的成衣,叫人看得目不转睛,恨不得脱离队伍,凑近了仔细端详呢!

    “这个纱裙子真好看!”

    顾眉生身边,众女已经兴奋无比,甚至有人小声轻轻尖叫起来,杨爱也是一把揪住顾眉生的胳膊,“眉姐,你看那条纱裙,那是什么料子?叫做遍地金么?闪闪发光,又透得很,云雾一般,真好看呀!”

    她自小就在买地长大,买地这里,对于丝织品虽然有生产,但在民间却没有太多穿着的机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整个买地气温都偏高,百姓们养成爱洗澡的习惯,那么衣料也要跟着常洗,如此一来,除非是某些特定的机会,否则一般就算是殷实人家也不会穿真丝衣服。因此杨爱等女,对于衣料完全缺乏知识,连名目都叫不上来,只知道夸奖好看,顾眉生也差不多,便是她年岁要大一些,但早在有人赠送这些厚礼之前,便已南下了,不过她眼力好,眯着眼读道,“这叫洒金蝉翼纱!”

    “果然薄如蝉翼!真和云雾一样!”

    “那还有素色纱,也是好看!不过要说富丽那还是一匹匹的妆花缎子好看了,有点像是刚才我们在金陵看到的云锦!”

    “那是!但要说好穿,纱裙好穿!锦缎在我们羊城港的天气怕不是要热死人了!”

    “不然,听说真丝都是透气的,而且这不都是短裙吗,以往的马面,之所以热不还是因为太长了不透气么!”

    “这不能叫马面了吧?瞧着倒有些西洋裙子的意思——这穿起来可要方便得多了。”

    任何时候,谈衣食住行,都是最容易形成讨论的,别说顾眉生等女,便连前后排队的人都迫不及待加入谈论,还有人在行道,“我们的裙子,都是所谓‘一片式’的,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但你们看,这裙子可不是!这是抽绳的!那可要方便得多了!至少不比把腰勒得难受!穿脱起来也和裤子差不多!那裙摆都给缝死了的!”

    大家一听,仔细一看,果然如此,顿时又是一阵轰然,彼此议论着,“那这样的话,是不是裙下其实可以不必穿中裤了——当然不能是纱料裙子了,但如果是锦裙、布裙的话,岂不是可以单穿了?”

    这样的改变虽小,但对于如今的民间来说,简直又是一种开天辟地的变化了,很多人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分析,“不对啊!你看他们的搭配,纱裙下当然还要穿裤子的了!哪有裙下不穿裤子的,光溜溜的两条腿,那岂不是……岂不是……轻浮浪荡到极处了?哪有人敢这样穿的!”

    这就是一片的裙子所留下的印象了,尤其是敏朝多穿马面裙,这裙子实际上前后的裙门没有缝过,遇到狂风,可以直接吹开到大腿根部,包括平时坐立之间,如果不谨慎的话,也非常容易露出腿脚,这不穿中裤的话,风一吹就是两条大光腿,多么的不雅?哪怕是前些年的妖服狂士也很少做这样的装扮,为了贪凉打扮的话,不穿外裙,穿中裤在家,是较为合理的做法,现在突然说可以取消中裤,也难怪大家接受不了了——

    在买地,裙装是少见的,大家多穿裤装,已经被视为离经叛道了,以敏朝从前的形制,买地如今的风气,就好比大家都穿着亵裤在外乱跑一样,好不容易大家接受了裤装,而且把原本的中裤发展为外裤,接受了在外裤里穿毛裤、秋裤御寒,把裤脚收口作为辨别秋裤和外裤的标志了,这会儿突然有人说,这种腰身抽绳,裙门缝死,有点像是西洋样式的裙子,可以把裤子完全摒弃,这一步又实在是超出了大多数人的底线了。

    “不行的!不行的!”大多人都是直摇头,“这也太标新立异了!”

    “哪里不行了?你看那裙长在小腿,还比如今一些外裤更长呢!那些力工、农人,或者是住在南洋的百姓,不论男女,把裤子挽到膝盖上的难道还少了?整条小腿露在外头,怎么就不觉得不雅了?怎么就不觉得标新立异了呢?”

    有人不接受,但也有人或许是想穿裙子了,又不耐热,当下便回击起来,一时间,观看队伍停滞不前,大家这才知道为何在木工区速度变慢了,原来是前头服装区的观众舍不得走,不论是支持单独穿裙派,还是反对单独穿裙派,又或者是完全无所谓的,这会儿都是慢下了脚步,还有人嘘那些争吵者道,“别出声了!他们又要去换衣裳了,这裙子别的不说,真是雅相便当,看看他们还能换出什么新鲜样式来!也不知道这些衣裳有没有得卖,要多少钱!”

    第1000章 移风易俗服装版

    要说起买地这里的衣服样式, 和敏朝自然是有很大的不同,除了裤装广泛地取代了裙装之外,还有就是对襟取代了斜襟、纽扣取代了扎带, 除了衣服的长短、贴身之外, 这都是显著的变化。而主要的原因,在买地生活一段时间后便当即非常了然了——买地发家的领土, 在福建道,迄今都是以南面为主的国度,天气炎热, 而且他们所推崇的‘每人都要劳作’、‘不事生产为耻’、‘劳动光荣’这些概念, 便要求了每个人都要有相当的运动量, 如此一来,衣服自然往轻便、朴实转化,并且形成了短发甚至是寸发为主的发型潮流。

    当然了, 在保证没有虱子的前提下,买地的百姓不论男女,想要留头也是可以的,只是这样的人数不多罢了, 因为长发和频繁洗头存在冲突,且谢六姐认为那种被头油抿得一丝不乱的发型, 看着‘好像很久没有洗头了一样, 油腻腻的’!那么大家也都偏好于中短发, 更是一反常态,以头发蓬松为美, 如从前那样,留着长发一辈子不剪,到发尾只有一撮, 又长又少的情况,也就越来越少见了。

    服饰这里,也是一个道理,斜襟的衣服,衣襟有一段是必定要交叠的,那么这一段在天气热的时候就很闷汗了,而扎带的裤子,仔细想想,从亵裤、中裤、外裙,这里有三条带子,而且,大部分人的工作毕竟是要时常走动的,很多工作甚至要求不断蹲立,为了防止裤子松脱掉落,那么扎得毕竟还是要紧,至少要在腰上绕了几圈的,这么一天下来,在羊城港、南洋这些闷津津的地方,长痱子都不稀奇!

    如此,可以不用扎腰带的纽扣式固定法,也就不期然间大行其道了,这期间也不是没有纽扣式的马面裙一度流行过——裙子还是一片式的,扣子回家量腰围自己钉上就是了,虽然拆缝麻烦些,但这样的手工对于百姓们来说,还是相当习惯的,不觉得是多大的负担:想想看,被褥每拆洗一次,都是要把缝线剪开再缝的,买地这里又提倡清洁,时常换洗被褥的人家,早就习惯了这种随洗涤而来的针线活,这裤子还算是好的了,一般也就一两个纽扣,有些衬衫,要送去洗衣厂的话,都要先把扣子剪下,等洗好送回来了,再缝上去。否则,在那样大的洗衣机里,又是高温,衬衫的扣子掉了,洗衣厂是不管赔的。

    也是因此,衬衫相对于圆领衫,这就是比较高贵的穿着了,或者说它属于愿意自己洗涤衣物的勤快人。就说这洗衣的事情,现在民间也有许多讲究,虽说因为洗得频繁,而且买地的肥皂好用,布料质量也好,很多人都不会额外花钱去浆衣物了,但现在还有很多老式的百姓,宁可每次多花个两文钱一件,也要把一些好衣服、被褥什么的上了浆呢。

    这上过浆水的衣物,每次洗涤的时候,浆水析出带走脏污,对衣物保存得会好些,棉布也不容易损色,这要是走在街上的百姓,你看他身穿挺括的衬衫,用的是银扣子,这家底绝对是厚实的,就这件衣服,要么自己家里费神浆洗,要么就是要拿到洗衣厂那里,请他们精工浆洗,每件衣服的清洗费也要四五文钱,日积月累,也是一笔大开销,若是拿出去洗,还不把银扣拆下的话,还要承担被人换了锡扣子的风险。

    不过,便是有这些问题,衬衫也依然是买地的姑娘们喜爱的流行,每逢休闲、节日,她们出门的时候,收腰衬衫扎到裤子里去,那裤子的腰身要紧绷绷的,随后放量做阔腿裤,犹如裙子一般,这是近年来的流行。至于说裤子的长度——还真没说错,如今是比较流行于在小腿肚这里的,主要的原因在于天气的炎热,还有就是阔腿裤如果做得很长,上下台阶容易绊倒不说,而且在南方多雨的天气里,简直就是扫地的抹布,雨水能顺着裤脚浸到屁股去!

    露点小腿肚……的确也还不是不能接受,尤其是南方这里,天气的确炎热,就算买地没有崛起之前,私下居家,穿个短袖衫,扎裤腿扎到小腿肚,也是常见的事情,买地无非就是让人把这种穿着普遍到外头来而已,也有明确的缘由,在本地许多更加大逆不道的规矩面前,这点子改动反而微不足道了。那些亲自眼见的卫道士,就算要在本地的报纸上找到栏目来刊登他们的抨击,在等候的时间里,也逐渐会发现,比起长裤,到小腿肚的麻裤真是透风多了……再配上买地这里的麻凉鞋,对于度夏的确很有些帮助呢!

    在这样的基础上,在麻裤外头加一条马面纱裙,的确是好看的,而且就京城展台这里呈现的效果,人家并没有想到直接取消中裤,要说做了什么改动,也只是把马面裙的长度缩短到小腿肚这里,里头的裤子她们还做到了吊脚的高度,绝不会引起什么争议,除了偶然有人突发奇想,发现这抽绳缝死的改动,似乎可以单穿之外,大多数人根本没想到这块去,而是注目于新换上的衬衫:

    这衬衫是比较华丽的,而且有点儿新老结合的味道,它重新采用了斜襟的设计,但又做了一定的改动,从前的斜襟袄子,都是在腋下系带,而此处的斜襟则把交叉点做在下方,系带处改为腰际,而且从窄带改成了宽带,这样,系带在腰侧打结系紧了之后,可以很明确的强调出腰线的纤细,同时这斜襟通袖的设计,又便于遮掩了许多女子肩膀略窄、溜肩的缺点。

    同时,它的下摆设计得较为宽大,这样刚好遮掩了裙腰因为抽绳必然产生的褶皱,这种衣襟外摆,而不是扎在裙内的设计,无疑要更适合抽绳裙腰——很明显,抽绳不是广为流传的裙腰设计,必然是有原因的,那褶皱不雅相,就是原因。

    “哦,好看呢!看那袄子也是轻纱的,真是好看!就和穿着云雾一般!”

    “这素色纱瞧着也清爽些,不过要说是富丽,那还是妆花、织金!”

    女孩子们,彼此议论着,都是依依不舍,若非干事们连声催促,几乎要停住脚步了,她们纷纷地又去领了京城展位的小手信:这个是一张很小的宽纸条,上头写了正经的店铺地址。很多展位都有发放,很显然,对于一些热门展位来说,要在展位上谈生意根本是无法办到的,只能指引他们前去自己在城中另外租赁的铺子商谈。

    “这个要好好收着!”

    被保留最多的无疑是京城展位的手信了,很显然,和大宗的布料、毛线、矿石买卖相比,普通人能够得到的奢侈就是一袭华服——妆花缎什么的,那是完全不敢想的,这种素色薄纱,总可以问问价钱吧?如果不是非常昂贵的话,那……

    说实话,如果这一身要价在五六两以上,那大多数人也无法下这个决心,就算是宽裕如杨爱,也认为花这些钱,只买几次穿着,实在是不划算的,她可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豪商巨富,更非爱慕虚荣之辈,有点钱存着在羊城港买房放租不好吗?爱俏?她虽也爱俏,可却更爱实实在在的积蓄与钱财。

    “可不是这个道理?”

    顾眉生也是赞成,“看过了,饱了眼福也就罢了,咱们都是一般的家底,还得想着给家里人养老来着,岂能把钱浪掷在这些东西上?依我看,也就是玉照好买几件来穿的。”

    李玉照是她们这些旧街坊中难得家境十分宽裕的,主要是她有哥哥,且还算能干,当年和老亲一起,闯北方做买卖,被他们摸索出一条北方往南方的商路来,专卖羊毛、果酱罐头、烟草等等,虽然不算是大豪商,但这几年积蓄下来,也可称小富。不过,她也是从小局促惯了,闻言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道,“我才舍不得,我小时候,我娘陪嫁来的料子,瞧着还不如这个呢,就是几匹,压着箱子也没有舍得做衣服,到南下的时候想当了做盘缠,开箱子一看,全都发黄褪色了,就算是锁在箱子里犹然如此,穿上身能穿几次?真是拿钱往水里扔!这要是棉布的,我就舍得买。”

    众人都笑道,“棉布的也没这个好看了!这个好就好在它是纱啊,透嘛,清凉些,那大夏天的穿个裙子,里头再来一条裤子,瞧着都发起痱子来。”

    “看是真好看,底下的裤子要是窄裤脚就好了。这裙子本来就是洒下来的,再露阔腿裤脚,感觉有点儿累赘了,若是来个窄裤脚,更显得腿长清爽。”

    虽然买不起,但众人是热衷于议论的,你一言我一语,又约定了去手信上的店里看看,问问价钱,再考虑买不买——虽然多半是不买的,但不知道实在价钱,心底还有点点指望么。又说起这京城的展位很会做生意,笑道,“大概也是天气的关系,他们那假人身上虽然也有锦缎衣服,但真人穿的全是纱衣,这是对的,若是那厚重衣料,羊城港根本没几个人会买,能穿的时间太有限了,一年也不超过一个月。”

    “眼下看是这样,以后也未必,不是说小冰河时期么,听本地的老人说,如今冬天也越来越冷了,去年甚至有结霜的时候,不穿棉袄过不去——而且床板上还一定要垫褥子,不然啊,那风从床板透上来,冷得睡不着呢!”

    “哈哈哈,本地的这些南人,的确是这样的,好多人都不知道床上还要再垫褥子,是什么用处呢!尤其是那些住在广南的人家,他们看到我们用褥子,还笑我们傻,说那多不透气呢!”

    女孩儿在一块,话题转移之快是不必提的了,大家一忽儿就谈起天气来,又随意地转去看别处,无非是哪里人少往哪里凑罢了,也不留意身后有个女娘,若即若离地跟着,直到话题转开了,才不再缀着窃听,而是自己低头不知在盘算什么,一转身又去京城展区的队尾排起来了,这一上午,除了京城展区之外,她只是去了另外几个有纺织品展出的展位转悠,别的哪怕买地自己的州县展区,也是根本就不感兴趣。

    一直走到口干舌燥,这才到设在超市两端,本来的饮食、休息区来喝水,又去排队上厕所。这里当然也已经是人声鼎沸了,一杯水要卖到两文钱一杯,大家也不计较,都是一杯杯地喝着,一边感慨道,“这天气是真热!人又多,再不喝点水感觉都中暑了!电扇开着也没用!”

    “这天气其实已不算最热了,没见那些南洋番族都穿厚衣服了?就是人真多!我还看到有人排队排到晕倒的,赶紧被运走了。”

    这女孩儿一边慢慢地喝水,一边还在细听,忽然肩膀被人拿扇子拍了一下,“说刚才几圈都没见到你,原来你到这里来了!”

    一转头,却是个健壮汉子,穿着短袖圆领衫、半长的麻裤,胸前还挂了一张染色的硬纸板,所谓‘工作证’,还有人窃窃私语,认为他看着眼熟,好像是刚才京城展柜展示衣服的男子。不过大家都在看衣服,衣服换了也不怎么能肯定罢了。

    “你换班了?”

    这女孩儿也不吃惊,问道,“喝水不?”

    工作人员是免费喝的,这男人也是渴极了,拿了竹筒打了一大竹筒来,咕咚咕咚地畅饮,擦汗道,“哎,你不知道在那灯下被照着有多热!简直和被烤着一般!”

    又笑道,“怎么样,小东家,你看了我们姑娘的版式,觉得如何?可有找到什么商机没有?”

    原来这两人,便是来自绍兴的楚细柳,以及一度被她聘用的武师鲁二了。两人到了羊城港之后,牛均田和陶珠儿自然是去公干了——只看如今的人潮,便知道他们有多忙了,而楚细柳也要找机会把生意再做起来,只是眼下定都大典在即,要找地方开厂并非其时,暂且先做个裁缝,赚点生活费罢了。鲁二去拜见了张九娘之后,张九娘也十分高兴,她正缺心腹奔走使唤,这不就是抓了鲁二的壮丁,把他安排到展位上来打下手,做‘模特’了?这模特,是买地的词语,在他们敏朝服饰业也广为流传,所谓‘模样特好者’是也,用来展览衣物最合适不过。

    楚细柳的票,便是鲁二借张九娘弄来的,每个参展方,自然都有自留票用来送人,这不算在对外售票的数量之中。因此楚细柳在那里来回排队转悠的时候,鲁二在展台内也都看在眼里,只是两人无法交流罢了。

    这会儿暂时离开展位,眼看周围人不再留意两人,鲁二便低声问道,“你的事,我和姑娘提了几回,姑娘也很感兴趣,依我看,她没有吐口,无非是对你还有些拿不准而已。今日是她这几样新版式第一次亮相,你若能有什么好说法,展现你的才能,为她参赞参赞,没准姑娘也就发准话,愿意和你合伙开工坊了!”

    楚细柳闻言,心中也是一片火热,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当下沉思片刻,便抖擞精神,说出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