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1章 阅兵
“咚——咚——咚——”
低沉的鼓声, 明显是经过多次严格的排练,由十余人组成的鼓队,竟没有丝毫韵律上的不协, 伴随着高亢的唢呐声, 在简单又庄重的旋律之中,跟随着蒸汽拖拉机的脚步, 从街道边缘出现的,是在羊城港也难得一见的仙车!
毫无疑问,这种简洁、流畅而又精致的设计和做工, 是只有仙界才能达到的水准, 这上头也有不少采风使,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摄影器材,对准了车辆引导下的方阵,同时,伴随着人们绝大的骚动, 天空中也出现了隐隐约约的黑点——人们顿时一阵激动,观礼台上, 凡是来自南洋的使臣, 全都脸色骤变,很多欧罗巴洋番也害怕得缩起了脖子:这是在吕宋鼎鼎大名,美尼勒城永远不敢忘记的黑天使……它的妙用无穷,不但可以杀人、传话, 也可以把景象摄录下来,形成仙画, 这是如今随着时间推进,逐渐在一些人群中传开了的事情。
自然了,今日的黑天使, 只起到摄录的作用,绝不会对观众们造成丝毫的损伤,只是这种本能的畏惧,却没那么好驱除,观礼台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内臣的右翼,众人无不露出狂热之色,甚至还有人不顾身份,振臂高呼,而外藩所在的左翼,则透了一丝勉强,众人就算意志坚定,也很难在黑天使的环伺之下完全放松,只有在左翼末尾,由被转运来华的学者们组成的那块区域,才多了一股没心没肺的兴奋,不少人都站起身子,冲着黑天使热情地挥手。
至于两侧的民众,不论是在观礼区的幸运儿,还是沿街观众,当黑天使现身的瞬间,气氛早已被推到了最高峰,‘我军威武’!‘天威凛凛’!这样的歌颂声,不绝于耳,更有无数人大声感叹,“好整齐啊!”
“匪夷所思!”
“此生无憾了!”
“军爷威武!”
的确,在黑天使的关照之下,怡然不惧,依旧迈着整齐脚步,出现在街道之上的受阅队伍,给所有初次观览的百姓,那震撼绝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就是居住在国宾馆内,多次接受彩排洗礼的内外宾客,第一次见到全副披挂、锣鼓伴奏的队伍,在如此隆重的场合下现身,心中也不禁是波澜万丈!
只看那受阅队伍,大约数百人为一个方阵,士兵高矮,大致如一,穿着全副军装,虽然距离过远,无法辨认料子,但只看那平整光泽,就知道绝对是上好的棉平布,腰间统一束着皮带,又有闪着银光的带扣,再加上脚下蹬的皮靴,手上洁白的手套,光是这一身军服,便是花费不菲!更何况这些士兵,手中统一端着的,正是让敌人闻风丧胆,同时又垂涎三尺,买地迄今没有对外放开售卖的新式火铳!
这一只火铳,造价就在五两银子以上,在黑市中更是可以卖到一百多两银子,而且还有价无市,但在买军这里,却是所有受阅军队都配备的基础武器!要论到在军队中的重要性,显然不足以和黑天使相比!
在外藩的认知之中,黑天使可以直接空降在任何一座城池,直接扫射敌人,那种药火,入体就立刻炸开,能把人的躯干顷刻间炸得四分五裂,杀人之后,立刻飞走,任何敌人都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抗衡的手段!而这只是其在战斗中的一种妙用,就算不用来杀人,只是在高空中侦查敌情,也一样是没有反制手段,无解的仙器。若不是从六姐的载具来说,这一次买地的阅兵,显然仙器只起到辅助作用,主要还是阅览买地本土的战斗力,光是这么一群黑天使,就足够让人顶礼膜拜的了,又何须其他?!
然而,就算不说黑天使,不说仙器,也不说这能让所有其余军队都自惭形秽的军装配置,光是买地军人踩出的脚步,那横平竖直,甚至连踢腿的幅度都是一致,在侧面看不出一丝起伏的正步,难道就不让人心生绝望吗?!
买活军的军纪,是人尽皆知的严明,他们怎么能把一群掌握着武力的年轻人,约束得那样严格,这就已经够让人猜想不透的了,而今,通过这种几乎是一心同体的正步,买活军更是向所有观众,展示了他们的极限——原来,原本所有人看到的还不是买活军的全部,今天所展示出的极致的组织性,才是买活军认为值得夸耀的东西!
“现在经过观礼区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陆军联合持械步兵方阵!”
“向右看——敬礼!”
“同袍们辛苦!”
“为大同奋斗!”
各式各样的声音,在观礼区中回荡,介绍的声音来自观礼台下方侧翼,中控台前方的司仪话筒,两个司仪一男一女,字正腔圆、声音脆亮,胸膛高挺,分别是来自陆军和海军的年轻将领,二人交替发言,分别介绍各自军队中的方阵类别。
每每经过观礼区,则高喊口号,浑如一声,和脚步一般整齐,就好像一个巨人经过的,自然是受阅方阵了。随着他们的齐声呐喊,观礼区中甚而有人被震慑得痛哭流涕,乃至失禁的,许多人都是热泪长流,浑然被气氛卷入,甚至说不出为什么如此感动,但却无法停止啜泣,只是泪流满面地望着一个个方阵经过眼前,多少感慨,到最后能吐出的只有一句话,“我军强盛!我军强盛啊!”
“同袍们辛苦!”
这是来自军主的问候,军主稳稳立在话筒后方,双手下垂,为标准立式军姿,这是她对于受阅方阵的尊重,受敬礼之后,回以颔首礼、挥手礼,同时表达慰问——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身为军主,谢双瑶的确是每个士兵的同袍,她也表现出了自己的同袍之情!
“现在经过观礼区的……陆军机动后勤步兵方阵!我们所见到的是战地后勤运输的标准独轮小车!”
一小队小跑着推车前来的作战士兵,身后跟着身形明显瘦削灵巧,装备一样精良的方阵,买地的方阵,一个兵种都分为男女两个方阵,大概是出于体型一致性的考虑,两个方阵的人数并不是完全相等,后勤兵这里,明显女兵数量比男兵更多一些,之后,臂弯上套着白布的医疗兵方阵,更是女多男少,不过女子除了胸前曲线起伏之外,并不容易辨认,因为军装制式是相似的,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为何分两个方阵,还以为是按身高来划分的。
骑兵方阵又分为马骑兵队、自行车骑兵队,由两列短短的仙摩托车骑兵队,在左右护持,这两个骑兵队都引起了很大的议论,马骑兵是不必说的,马匹是大牲畜,军马更是非常贵重的财产,一匹好马一亮相,就有一股奢靡的味道,能引来极多的赞叹。而自行车骑兵方阵,对于外藩来说更是极大的震慑和启发,让他们看到了自行车这个如今只在买地流行的好东西,在军事上应用的可能,以及由此可以想到的优势!
陆军方队走完之后,海军船员也列阵出现了,风帆手、炮手、水兵、领航士、近战队,各有各的方阵,不过规模并不算大,仔细想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陆军可以无限上规模,但海军载人数有限,战争对抗一大部分在船只性能上,这是无法在阅兵式中展现出来的。
只有一支由平板推车组成的船模方阵,展示了造船厂如今熟练掌握的各种军舰模型,作为有限的补充,值得一提的是,船模方阵并不是完全对齐,在方阵后还坠了一个单个儿的尾巴,船模本身也明显有赶工痕迹,司仪也特别提了一嘴,“这是武林船厂研发制作的明轮船模型——明轮船献礼号,是世界上第一艘具备下水航行能力,完成从武林到羊城港航行的机械动力船只!”
欢呼声顿时淹没了广场,就连军主,也微笑着点头鼓掌,以示嘉许,不知多少火热的目光,落到右翼观礼台的一角,那里的角落之中,有数名显然局促木讷的工程师,受到了周围嘉宾的鼓掌致意。在观礼台上,各国使臣也都投来灼灼的目光,这一刻他们的荣光无人能够相比!而更有不知道多少旁观者,心中浮现了明确的念头:“当今世上……学文不如学理!学理必然要学制造业!他年若是我儿立于观礼台上,受这般瞩目,岂不胜过东华门外,状元唱名的风光!”
“机械动力轮船……”
如果说对于方阵的整齐,军人们是啧啧称奇,大受震撼的话,各界人士的想法就比较单纯了,他们不会去考量军事上对抗买活军的可能,因为那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反而是机械动力轮船,在学者中激起了很大的反响,他们中有许多人潜心学术,不关注外界新闻,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明轮船的相关实物,不由得都站起身来,翘首细看,还有人拿出了千里眼,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船模。“令人惊叹……不禁怀疑他们是否真的需要我们,在我来看,他们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就好像你舍得离开这里一样,我想都不敢想,在所谓的故乡能有被邀请到观礼台上的一天。”
“当然也不敢想还有白内障手术,让你恢复光明的一天,是吗?”
“Aye,笛卡尔,你怎么看?”
“我只能说,这里温暖湿润的气候或许不太适合我,但除此之外,各方面的提升实在太多。这样的阅兵式,让马可波罗游记也显得有些过于保守了……”
身材丰满的学者,往自己身上又喷了一点止汗香水,他放下千里眼,重新戴上了眼镜,“只是我希望接下来声音能小一点儿,我的神经今早经受了太大的刺激……”
“元素,你看,这自行车方阵,是不是在中原用处更大一些。”
在敏朝区,佩戴了义髻的皇帝,也正和身侧的使臣窃窃私语,“阅兵至今,有什么感想?”
在他身边,面容严肃清矍,犹如中年文士一般的大将袁元素,微微欠了欠身子,简短地答道,“陆军尚可一望,海军……”
他没有说下去,皇帝也会意地一笑,语气轻松地点了点头,“的确,仅以方阵来说,陆军的正步还可练,海军的方阵,不可匹敌的。”
一个方阵,一两百人而已,敏军也可以拉出一些人来练正步,只要吃喝供给得上,每日出操,两个多月就能练出点模样了。皇帝的御营亲军差不多就可以做到,不说战场上的表现,但至少阅兵式是可以糊弄过去的。但海军的船模方阵,还有那些必须是经过多少长途航行才能培养出的资深航海士,这不是说有就有的,放在哪,这都是宝贵的人才!
所以虽然海军方阵人数少,而且高矮不一,明显没法和陆军一样挑人,动作因此也显得有点儿不齐,但在懂行的人眼中看来,却比陆军要可怕太多了!根本无法兴起追赶的念头!
“还有蒸汽拖拉机……这个是完全自产的东西……”
阅兵式,以自产化为主体,仙器只是配角,所传递的就是这样的信息:仙器或许是有限的,损耗了以后不能再生,这一点,隐瞒不了,和买地打交道多了都能悟出来,但任何机器,一旦自产之后,以买地的富裕,那就是源源不绝!就是他们的即战力!试想各国的骑兵,就算多么勇猛,在蒸汽拖拉机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怎么去作战呢?军马面对如此巨大的敌人,怎么还会有勇气上前冲锋?
至于说,怎么把蒸汽拖拉机运到战场上去……这不是有航模方阵么?只要上了岸,一台拖拉机基本就意味着一个堡垒的彻底稳固,东瀛、高丽这些岛国,遍地都是良港,他们该怎么抗衡蒸汽拖拉机?
皇帝的眼神,不由得就往近海外藩的区域瞟了一眼,果然见到了数张惊慌的面孔,也令他会心一笑:知道畏惧的,都是有脑子的人,还在那里看热闹的,不是彻底放弃,就是蠢材。
“啊,海陆仪仗队——六姐的亲卫来了。”
在他身边,信王微微一动,皇帝连忙又拿起千里眼,仔细看了过去——果然,受阅方阵大概已经是告一段落了,随着鼓点节奏的变化,唢呐从高亢转为庄重,一领红旗出现在人们视野尽头,“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海陆联合仪仗护旗队,护持着红底活字旗,定都大典升旗仪式即将开始,请全体起立!奏军歌!”
随着军主率先转身面向前方高大的华表,以及华表两侧的旗杆,观礼区、观礼台所有人员,连忙全体起身,双手下垂,激动万分地望着这支身穿洁白礼服,身高均过人一等,而且彼此完全一致,不论男女,步履、动作均是合一,每一步都仿佛卡着尺子往前的仪仗队,护旗一步步地走向旗杆——之前看阅兵式,已经觉得方阵的一致程度令人无法想象,这会儿,见到了这样的正步,大家才知道,原来还有跨越了性别、体型的整齐,和仪仗队比起来,前头方阵的正步,才显出了那么一些瑕疵!
“仪仗队常年除了护卫六姐之外,就是升降旗了,这才是长期训练体现的水平。之前我们看到的方阵,都是抽调来羊城港支援执勤的军士,在执勤任务结束后抽时间集合训练的……”
敏朝方阵这里,毕竟和买地的交流多,消息也灵通,不少人交头接耳,传递着类似的信息,不像是其余外藩一样,彻底被震慑住了,望着仪仗队的龙凤英姿,几乎说不出话。不过,随着旗帜抵达旗杆下方,军歌前奏响起,大家都不由紧闭双唇,以震撼的眼神,注视着一领红旗,冉冉升起,很快便在碧蓝天空中,被风吹得烈烈展开,迎着逐渐爬上中天的太阳,明黄色的‘活’字,跃然而出,犹如另一轮烈日,乍然烙印在晴空之中!
谁说天无二日?这一刻,买活军的灼灼强盛,在人们心中,恐怕更胜过这遥远的太阳!
久久的沉默,久久的凝视,数万人似乎都完全沉浸在了这宏大而陌生的情绪之中,这前所未有的阅兵,超越了所有人的预料,让他们深陷震撼,久久无法回神,仿佛进入了一种万众一心的肃穆气氛之中,完全失去了自我。直到军歌尾声渐弱,刚才在袅袅余音之中,眨着双眼抚平久视天光的刺痛,转过身来,在司仪的安排下重新找回了自我。
“升旗礼毕!定都大典正式开始,由军主发表讲话!请大家鼓掌!”
“哗————”
热烈的掌声和情不自禁的欢呼声,顿时又席卷了刚才那片刻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重新集结到了高台上的军主身上,这一刻,毫无疑问,她就是全场、全城,乃至全国、全世界的核心!
第1032章 讲话
“各国、各藩、华夏各界朋友, 大家好!”
“军主万胜!”
“军主好!”
“军主千秋万代!”
伴随着嗡嗡的电流杂音,沿着站前街方向,一根根路灯杆上, 临时绑上的扩音喇叭, 第一次发挥了作用,同步地播放出了军主的演讲声, 不但令观礼区爆发出了激动的欢呼声,而且在沿街两边,立刻又激起了一波激动的浪潮——如果不是从昨日夜间就开始管制, 一大早, 站前街两边的街道,非得发生好几起踩踏事故不可。
即便是这会儿,那些被允许进入戒严街区的百姓,也是激动万分,纷纷往拒马方向挤去, 如果不是军士们手挽手形成人墙,恐怕连拒马都要被冲开了!而戒严街区之外, 那些能模糊听到喇叭传声的地点, 也是热闹非凡!
许多百姓乍闻天音,激动得当街便跪拜下来,本来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刹那间全都插烛般矮了半边身子。这些行人, 有些是过来沾点热闹的边,哪怕只是远远听到一点锣鼓之音, 也随之激动万分,有些则是乘势过来做买卖的小贩,在听到喇叭声的刹那,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全都乍然间被掐断了。
买卖双方,全都默契地中断对话,侧耳细听着那宏大模糊的声响,以及更远处山呼海啸一般的人声。偶有人激动道,“军主向大家问好!”——却也立刻就被嘘得安静了下来。
“今日有幸,齐聚华夏同胞,款待环宇来客,见证我买活军历经艰难险阻、筚路蓝缕,自福建道无名小山起家,直至如今,成为华夏大宗之盛事,在此,首先感谢各方来宾,更感谢我华夏百族子民,在我买地新式道统的带领下,创下丰功伟业,定都与否,无非形式,更重要的,是政体更加完整,体系更加丰满之后,我们买活军子民,万众一心,将要攀登的诸多高峰。”
“值此佳时,应当盘点买活军为华夏乃至世界所立的一些功绩,所带来的一些改变,众所周知,我们买活军最讲数学,数字不会说谎,在此,容我为大家介绍一些值得注意的数字——”
一直以来,军主讲话都是脱稿,这是她第一次拿出稿纸,对照着念出一组组数字,“二十余年来,买活军的育种基地由彬山,扩散到全国各地,由一个,变为现在的67个,每个育种基地,都可以培育对应当地气候的特定种,不分作物种类,亩产量最低,在三百斤以上,最高可过千斤。各类种粮供应,仅去年一年,达千万斤,一粒好种,千粒好粮,保守估计,每年通过种粮供应,带来五百万吨以上的粮食产量提高。以每人每年消耗粮食总量千斤计算,通过粮食增产,每年可多供应五百万人口的全部生活所需,还绰绰有余!”
五百万,这是个难以想象的数字,不论是观礼区还是戒严区,乃至更外层的百姓,闻言都感到难以理解,对他们来说,一生中所接触的最大的场面,也就是此刻了,大概能感受到观礼区能有数万人之多——这已经是无边无岸的画面,很难想象比这样的画面还要再扩大数百倍,会是怎样的情景。
只有观礼台上的各界人杰,方才有些许人面色沉重,大概是稍微能想象到这个数字的意义:五百万人,是欧罗巴几个小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的数字,除了法兰西之外,红毛番、弗朗基的人口加在一起,可能也没有超过五百万,英吉利稍微好些,算是大国,一个国家就有五百万左右。
但要注意的是,对华夏来说,这个数字并不是全部,而是新增——也就是说,因为买活军的到来,每年新增的粮食产量足够宽裕养活这么多人——可宽裕的标准应该是很高的,这世道,有多少人是宽裕地活着的呢?倘若简朴地生活,这些新增产量,怕不是要养活一千万人了?就每年富裕的人口,都已经是法兰西总人口的一半了!要知道,法兰西在欧罗巴,可是被说成是‘到处人满为患’的人口大国!
华夏之大,外藩早有耳闻,可没有数字,对比不会这样直观,这是个让所有外藩都面色发白的体量,使臣们无法再沉浸在夜郎自大的美梦中了,他们面色发白地聆听着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数字,“仅去年新生产牛痘疫苗百万枚以上,可以覆盖买地新增种植需求,并支援敏朝。以天花死亡率计算,每年有三十万以上人口因此存活……”
“通过灭鼠运动、国民卫生扫盲,成功多次避免鼠疫传播,因此存活的人口无法明确计算,估计在百万级别……”
“通过‘你养我出钱’政策,经孤儿院收容幼儿,并给予抚养者一定钱米补偿,孤儿院近十年来合计收容二百万名以上,本应被抛弃野外或婴儿塔的贫穷儿童。这些儿童许多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来到了观礼区现场——”
观礼区一角爆发出了虽然单薄,但却足够自豪的叫喊声,戒严区、外层区,也到处都有激动的声音响起,“是我呀!便是我!我就是经孤儿院长大的孩子!”
“倘没有六姐,没有买活军,我便早饿死了!真没有如今的日子!”
“我阿娘也和我说,若不是买活军给了盐米,我就要被丢弃了!是看着盐米的份把我养下来了,养久了又不舍得丢,姑且就养到现在了!”
台上的盘点,还在继续,台下的眼泪却难以止歇,很少有人能喊出歌颂,因这些眼泪不同于刚才的激动与陶醉,反而带了些难以自控的感伤,就连围成人墙的更士,四处走动的吏目中,也有人抬起衣袖,擦拭着眼角,把头暗暗地别开了。他们身边,激动的欢笑声也为之一顿,人们似乎从这陶醉的狂热中醒来,暂且忘却了沉浸在羊城港和买地的繁华之中,想起了仅仅是数年以前依旧存在,甚至根本从未远离的,那些荒芜的大地上最真实,最辛酸最困窘的人生底色——即便是现在,孤儿院也还在源源不绝地用盐糖‘买’入弃儿那!
然而,不论观众是悲是喜,是感动是迷惘,台上的盘点仍在继续,军主的语气也没有丝毫的波动,“通过各地军民同心,不断打通的生命走廊,过去十年内,买地转运了关陕、辽东、中原、两淮等地,共计千万以上,因天灾、歉收而产生的灾民、流民……”
敏朝观礼区上,使臣面色肃穆,均是点头称是,观礼区各处更是响起欢呼声——这些羊城港的百姓,大多数都是来自各地的流民,他们很多人就是通过‘生命走廊’,来到南方,虽然曾经的积蓄转眼成空,但至少有了一条活路!
“六姐慈悲!”
“买活军功德!”
零零碎碎的喊叫中,军主继续盘点买活军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成就,“通过南洋大开发,在南洋地区推行的各种扫盲、卫生教育政策,预计提高南洋占婆、偭、越、高棉等各族百姓的人均寿命在两年以上。”
欢呼声又一次从近海外藩的观礼台上响起来了,这些使臣上一次这么兴奋,还在海、陆多民族方阵的出场时刻,会被邀请来参加观礼的南洋使臣,除了安南之外,几乎都是买活军的狂热拥护者,观礼台上响起了‘大菩萨’、‘大祖巫’等等,在私下很普通,公开场合则多少有些失礼的呼喊——这些番族使臣,性格热烈,城府也比较浅薄,往往直抒胸臆,几乎要把买活军带来的改变逢人就讲,仿佛不如此无法抒发心中的感激之情。
“通过普及扫盲,结合卫生教育、医务人员培训、医疗器械生产、医院建设等举措,提高产育存活率、推行各种新式手术,估算存活人数达三百万以上……”
任谁也没有想到,谢六姐的演讲,既不像是她很多时候那样平易近人,犹如老友促膝而谈,又似名师娓娓道来,也不像是一般的大典似的,发表隆重而拗口的骈俪之文,就这样平铺直叙,一个个数字不厌其烦地罗列下来,令观礼台上总有一方豪杰挺胸凸肚,自豪地接受她的表彰——农业、医药、教育、民政……这些各界人士被邀请到观礼台上,自然是因为功勋卓著,被致辞带过一笔,又怎么不令他们引以为傲呢?
便是再事不关己、铁石心肠的外藩使臣,听到最后,也无法不为这些数字动容,每一个因为买活军而得救的人口,或许都让他们想到了本国的应对之策,这些多舛的命运,不会独钟华夏,在小冰河时代平等地降临到了所有国家身上,可祖国的那些人口,能够遇到他们的买活军吗?
“新道统就是正义,就是理想的方向!”
德札尔格早已经热泪长流,感动得几乎要把胡须全扯下来了,他斩钉截铁地向同乡们发表自己的见解,“如果我能发挥一点作用的话,我要在这样的道统中贡献我的力量!我的人生因此才有意义!”
“把所有得救的人口都加在一起,数目几乎要超过法国人口了……”
在他身边,有人完全不为所动,只是跟着进行心算,并且发出了略含嘲讽的质疑,“买活军的地域要多广大,才能装下这么多人口……”
“恕我多嘴,但伽利略先生,你忽略了概率的叠加,没有人规定人的一生只能经历一次劫难……”
费尔马轻声说,“或许买活军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危难中,不断地把同一个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在这个世界上,要活下来是多么的艰难,而能把人的生命夺走的灾难,又是多么的繁多啊!”
他富含感情的感慨,让学者区也一下安静了下来,在这一刻,他们似乎完全忘却了国籍给他们带来的复杂感受,而完全沉浸在了身为人类,所共同的情绪之中——那为了存活而必须忍受的种种痛苦、打击,以及人类作为人类,与之斗争的不屈意志——在这一刻,不屈意志的代表,就是存在于眼前,立下了可称疯狂的伟业的,疯狂的组织——买活军!
“数字,是列不完的,还有许许多多,短期来看和存活率无关,但长期来看,影响却更为深远的改变,无法量化,也不能一一提及。”
在台上,军主结束了这一部分的演讲,重新把稿纸收了起来,她倒背着双手,抬起眼扫视着前方那漫无边际的军队,仿佛看到了他们脸上压抑着的兴奋之情——难道阅兵方阵之中,就没有被她救下的人了吗?不但有,还有许多,只是基于纪律的约束,他们无法表达,只能保持高昂的军姿,任由眼泪从脸颊上滑过,留下咸涩的痕迹也不敢擦拭。
她不禁因此微微一笑,随后略微抬高了声调,“但这许多数字,已经做了最好的总结——过去这二十多年,买活军的工作,依我看,完成得还算不错!”
何止是不错!欢呼声又一次疯狂地迸发开来了,人们似乎要把这些数字带来的喜悦和震动全部抒发出来,观礼区、远处的戒严区,更远处的街区甚至都传来了狂热的呼喊,军主不得不等候了片刻,人们这才逐渐平静下来,听她继续自己的演说。
“数字,同时也是最好的叙事者,把买活军凝结起来的道统,我们共同的目标,我们的航向,已经在数字中做了最好的阐述——买卖,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遍的现象,用自己的劳动来交换,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百姓们买粮食,买衣服,而买活军,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劳动,自己的血汗,来完成这世界最伟大的交易——我们要买来天下所有百姓的活路!”
和费尔马不谋而合,她提到了数字的重叠,“人活在世上,是辛苦的事,它要经过重重的考验,疾病、贫穷、战乱、天灾……不幸的是,这些灾难从来没有一刻远离过人世间,仅仅就是现在,它们依旧存在于我们身边。同袍们,百姓们,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我们威严的军容,真是为它们而设!买活军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松懈脚步,致力于和所有妨碍人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因素,做最坚持、最激烈的斗争,战争的成果,不在我们杀敌的数量里,而在于我们救活的人口中!”
“这么多的人,因为买活军而活了下来,买到了自己的活路——我的工作,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错吧!”
“极好!”
“无上功德!”
这一次,就连敏朝使团中,都有人禁不住鼓起掌来了,这是连现存最大的敌人都无法否认的功绩!买活军,二十多年来活人无数!这份功绩,值得所有买活军的百姓因此而骄傲!
观览着沸腾的人群,女军主的唇角,也不禁露出了第一个不假思索的,开心的笑容,她张开了双臂,“如今,我们有了自己的都城,这是一件好事!它说明我们正越来越强大,我们会越来越好!”
“买活军的每一次进步,不是一家一姓的进步,不是一个人的进步,而是人类不屈意志的进步,我们人类,能否在生存的压力之下,团结一致,为群体的利益和延续而奋斗,能否战胜私念,战胜分裂,为了更伟大的目标,为了生产力的前进,为了群体的壮大和存活,为了民族,为了星球的发展而奋斗?”
“买活军的成就,就是答案!”
“数字不会说谎,数字告诉我们,我们做得到,我们正在做到,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下去!”
在观众们几乎把肺喊出来的尖叫声中,在观礼台左右翼共同的脱帽、低头致敬中,谢双瑶双腿并拢,对前方的检阅部队,对所有观众敬了一礼,“我宣布,从今天起,羊城港正式成为买活共和国首都,作为买活军大首领,本人谢双瑶,光荣地就任共和国第一任首脑!”
“从今天起,为自由、为生存、为进步而努力的所有奋斗者,你们在精神上拥有了自己的祖国!买活共和国,就此成立!”
第1033章 喜忧众生
“共和国……”
“共和国!”
“共和国?”
“六姐千秋万代!”
“愿为六姐效死!”
在各式各样, 激动异常的喊叫声中,对于共和国这三个字,有些敏锐的观众, 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反应。那些级别不到,或者平时对于政治并不留心的英才, 眉头疑惑地皱了起来,他们尚且还不能分出共和国和王朝的区别, 对于这三个字产生了浓重的好奇。譬如观礼台右翼, 一个较显要的位置上, 医生武子苓, 便偏头看了看他的挚友范十三娘范佩瑶, 轻声重复了一遍,“共和国?这个是什么意思?”
“共和国……果然最后还是采取了这个政体吗……”在敏朝观礼区, 皇帝的面容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虽然他并不意外, 但这一刻, 很显然情绪要比之前在阅兵时要更激动一些,又产生了亲自见证历史的激动。“看来,是准备直接跳过‘活死人’这一块, 直接不予解释, 只是把活死人逻辑,当成是扫盲的话术在用,要正式给公民赋权了吗……”
“共和国?”
在左翼的学者区, 不止一个学者皱起眉头, 联想到了他们历史上的似乎可以对应,至少在他们接触到的天界教材中,采取了同一个词汇进行翻译的政体, “罗马共和国吗?”
“罗马共和国的元首可是有任期,要选举的……”
在大多数知道罗马共和国的学者之中,这个词汇掀起的并不是狂喜和向往,反而是疑惑和悲观,“是啊,选举……往往会带来贿赂、仇恨,以及政变,到最后,元首被架空,军队反而成了真正重要的一方……这会是谢六姐想要的吗?”
“有谁敢和她一一起参选呢?如果没有的话,那么……这就不能叫做共和国。”
“如果有的话则更糟糕,国家之主频繁更替,带来的必然是政策的不可延续。”
笛卡尔低沉地说,“主体民族都会受到仇恨的蛊惑,更不要说外来者了。”
身为最典型的外来者,这些年纪已经足够大,大到很难完全融入华夏文化圈子的学者们之间,立刻弥漫开了一股低沉的忧郁——欧罗巴的国际局势风云变幻,学者们离开本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随着国家关系的变化,本来安居乐业的学者,因为政治见解,甚至只是因为学术见解的不同,被迫迁移的事例数不胜数。笛卡尔、伽利略都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不想被卷入风波,唯独的办法就是三缄其口,不参与到任何敏感话题之中,这对他们好奇的天性无疑又是一种压抑。
即便抛开了买地让人匪夷所思的物质享受,此处开明的气氛,也是让从欧罗巴迁移来的学者们,接受了自己被贩卖和倒手的事实,安居乐业,甚至重新成亲生子,准备在异国他乡彻底安家的重要原因。在买活军这里,没有什么话题是完全禁忌的,官方虽然有明显的喜好,但倒也不会对异见者赶尽杀绝。
他们重视的是规矩,只要守住了规矩,在这个范围内,学者们是完全自由的——最简单的例子,买活军虽然不信神,也绝不鼓吹谢六姐是神,但只要你不在公共场所大加宣扬,也不会为了祭祀神明胡作非为触犯法律,那私下里,你要敬拜谁,买活军也管不着。
这种自由的气氛,和故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个连日心说都不能探讨的地方,不像是买活军,连六姐的真实身份都可以提出种种理论来猜测,‘索隐’。这样的气氛,无法不令学者们着迷,同时,此处对于华洋一视同仁的态度,也令他们颇为舒适——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种开明的政策有多难得了。
事实上,对异族人的仇视和提防才是常态,学者们无需多言就已经形成一致的看法:对主体民族以外的异族人,不论是生番、熟番、洋番、土蕃、内番、外番……都能够接纳且和睦相处,同时还保持了相当的组织性和良好的本地治安,完全是因为女军主的个人意志,倘若换上一个元首,很可能数年之间,整个氛围会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变回原样,毕竟,国家和国家,民族和民族之间,以仇恨、摩擦、利益筑起高墙,彼此防范,这才是如今这个世界的常态!
“谁能取代她执政?不可能,谁都不会答应,即便是她自己情愿,可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人会同意!”
在左翼一个不起眼的观礼区中,莫祈平也正激动地用拉丁文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他交谈的对象是平时和他关系非常冷淡的张坚信,“就算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也会在浮出水面的下一刻被撕碎——哈!居然真有人能窃走神的权柄?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让那个小偷成功,让人们见到了这条成神的路,他们的野心就此滋长,潘多拉的魔盒一打开,这个广袤的国度顷刻间就会四分五裂,成为诸侯四处割据的格局!除了那位代行者,这些桀骜不驯的各地豪杰,怎么会甘心接受别人的统辖?!这不可能!别因为一个翻译的雷同,就完全代入历史上那个幼稚的贵族游乐场,对如此巨大的国家机器进行解读!”
张坚信比他要从容一些,就算他也有所震动,但至少藏得很好,他有些无奈地笑了,“别激动,大祭司,我并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利益完全一致。”
何止是他们两人,所有洋番,甚至包括了观礼台上,所有对这三个字有所了解的女吏目,以及——出身不够高贵、外形不够完美,所有一切在旧秩序中无法攀爬到这个高度的观众,立刻就陷入了轻度的焦虑和恐慌中,哪怕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依然还在内耗地想要排除掉万一中的万一——六姐不会真的给自己设计什么任期吧?她理所当然要把统治维持到生命结束,以年龄来推算的话,至少还有近五十年的稳定期……是吧?!
“这三个字,说出口固然简单,但却因此一下把很多问题都挑到明面上来了……”
张天如——这个如果谢六姐失势,顷刻间就会死于非命,可以说是仇家满天下的疯狗,明显也因为谢双瑶的发言而增添了一丝心事,他轻轻摇了摇头,“共和国的法律定义、框架设计……现在是不是明确的时候?如果不是,什么时候明确?如果要明确,谁来撰写文书……”
在这一块,他的确算是专家,一想到这里,他就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酷爱名利的张君子,对这个担子也有点畏难了。“只希望千万别选我……这个坑比在敏朝修史都大,一跌进去,没有七八年估计是出不来的!就算有了完美的版本,政治时机不成熟的话,只要六姐一句话,就得压着继续磨,说不定,能磨几十年……别找我,别找我,找张宗子都别找我……”
“买活共和国……听起来有点怪怪的,难道以后都要简称买国、买朝了吗?”
在中控台前方,正在四处游走着寻找拍摄角度的张宗子,一把捂住嘴,忍住了一个喷嚏,同时庆幸地瞟了旁边一眼,确认自己没有干扰到其余摄影师录像,这才继续换地儿拍照,心里也犯着嘀咕,“觉得有点不好听……但如果叫活国就更不上口了,感觉还是该叫华夏啊,华夏元年、华夏百族这不都是六姐自己提出的概念吗?”
“啊……我懂了……”
他一边拉着镜头,给各路使臣政要留下了颇具深意的特写:听到这句话之后,单纯的跟着台下观众一起振臂高呼,无知的面露茫然,层次更高的,或是凝重,或是苦恼,百态不一。却都被相机如实地记录了下来,或许会成为情报局的素材,供他们分析各方对于共和制的态度——一边想着:
“如今虽然自封为大宗,而且敏朝也似乎予以认可,但从实控区域来说,要自称华夏还有点儿勉强,估计什么时候把敏朝的地界也拿过来,重新定都的时候,才会宣布更名——这也还算是有个时限,不然,这名几十年内都更不了了,要是按华夏百族的定义来说,会说汉话,认可自己是华夏人,那就算是华夏百族,而华夏百族的领土,都是华夏领地的话,那……徐老兄侠客,之前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去南极一游呢!他要是成功地踏上南极,作为华夏人声明了对南极都占有,那岂不是得等把南极也给实控了,才能把国家更名为华夏共和国?”
思及此处,不免向观礼台看了一眼,暗道,“侠客兄和信王殿下,此刻必然大为技痒,他们不能肆意拍摄大典,在摄影追求上来讲,的确是个遗憾。哼,今日的盛事,就算在仙库资料里也是数得着的!只可惜,现在的土产匣子摄影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不然,能把观礼台上拍下来,制成幻灯片到处分发,岂不是更好?哎算了算了,能拍到阅兵式正日子的土照片,已经很不错了,要知足,哪怕只有一张,这也是最宝贵的宣传资料!这阅兵式写真的幻灯片,若能配上今日的器乐,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录音技术再进步进步吧……”
台上之人,各有心思,永远不会像是台下的百姓那样单纯,就算是买地嫡系吏目,听到共和国这三个字,心中也很难不起波澜——或者说,正因为是买地嫡系吏目,心思也会更加复杂浮动,是否有些欲/望,有些野心,在暗中滋长,这是谁都说不清,谁都无法单单从表面上看出来的了。
而台下,观礼区、戒严区乃至更外围的百姓,则对这些心思无知无觉,一径陷入了鼓噪狂欢之中,对这三个字,甚至听清楚的人都少,在意的人更是万中无一,大家这会儿,都在为立国的消息激动万分,虽然,宣布定都,基本也就算是立国了,但亲耳听到六姐如此宣布,这依旧是不同的!那种激动、自豪,对未来的希望之情,叫人禁不住要大声疾呼,才能宣泄出心中的波澜!
“六姐千秋万代!”
“我买国今日成立了!我们是有国的人了!”
“高兴!高兴啊!今日合该痛饮!”
“老姐姐!我心中激动得厉害!激动得厉害呀!”
“我又何尝不是!”
素不相识的路人,也禁不住互相把臂倾泻着这股子在躯干中四处奔波的狂喜,甚至只是语言倾诉,都不足够了,早有人相拥着蹦跳起来,这往常令人侧目的失态之举,在此刻却再平常不过。就连小贩货郎,都放下生意不做,把自己卖的吃食到处地请人品尝,“今日这大好的日子,我为大家添喜相贺!”
更有许多年轻学子,不知道谁起的头,搂抱着合唱了起来,唱的正是刚才伴奏的旋律,也是买活军的军歌。“起来,受苦的人们——”
未几,喇叭中果然汩汩流出了更为清晰的乐声,正是军歌不假,这下,这三区的百姓,情绪完全被引燃了,大家各自站在当地,或者用手抚胸,顺下一口气,引吭高歌,或者泪流满面,荒腔走板,但所发出的都是一致的旋律,“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存在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在如今的现实认知之下,这首歌的歌词,似乎有点儿轻微的讽刺,但,亢奋的人群,早就习惯无视了这一点,他们依旧投入在自己的狂喜之中,极其真诚地唱着这首在当今世上流传最广的‘仙歌’,而喇叭也似乎少见地纵容了他们的狂喜,一首放完,还有下一首,喜庆的《好日子》、《拜年曲》……这些平时难得听到如此精良版本的仙曲,接二连三地在喇叭中播放了起来。
百姓们载歌载舞,往城中四散开去,和观礼区、戒严区被疏散的观众一起,将整座城市带入了狂热的气氛之中——这是博览会的热闹,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拟的高度,就好像,就好像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定都大典最重要的环节虽然结束了,但后续的欢庆却还接连有来呢!除了国宴、文艺汇演,乃至各里坊自行组织的联欢晚会之外,接连三晚,珠江畔都有盛大的烟花演出,这些原本令人难以想象的欢会,就如同买活国一样,乍然间,就在这受苦的人间化为了真实!
这难道不值得狂欢吗?!国家已立,回首简直不可置信,但,却又是如此真实!
第1034章 队伍心乱了!
“那我还是更情愿看焰口去!戏台那儿, 里三层外三层的,根本看不到什么,便连配乐都只能听个响儿呢!那是恨不得拿喇叭喊着念台词,且还是多少年的老剧目了, 我们平时看不行吗——走, 咱们还是去看烟火去罢!”
“那得提前多久去排队啊?你怕是不知道, 那都是天还没亮就得过去,要在那待上一整天的, 就和去展览会排队是一般, 不能吃不能喝的, 说实话,我真熬不住, 你能么?”
“我……要不我们努力努力?”
“不行!这又不是阅兵式,能见到六姐当面, 那黑灯瞎火的, 天没亮就要去排队, 等看完了, 怎么回来?还得在附近露宿一夜, 等于一天一夜休息不好, 连着排队那日,得请假几日能歇回来?还是去看社戏就得了,横竖这焰口无论如何也没有仙画好看,等到了年边了,工厂一放假,到时候你排队看仙画,我一定让你去,或者等你赚了大钱, 再有这样的事儿,请你娘去江上游船赏烟火,十两银子一个茶位——那我再就不扫你的兴了!”
“十两银子?做梦呢吧!这会儿上游船打茶围,一人没有二十两怕是下不来的。再多要点儿,都够在都城这里买一间小屋了……罢罢,您别说了,明白您的意思,还是安生赚钱做工,什么时候把房买了再说别的!”
这不就懂事了?站在街角的两母子,一边蹲身拾掇着篮子里琳琅满目的鲜花,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口,路人听了也都莞尔一笑,不断有人停下来买花,“这般大喜的日子,怎么都要来一朵玉兰戴戴的!”
虽然短发人很多,但把玉兰花穿过衬衫扣眼,使它成为领花的办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行开了,不分贫富贵贱,在节庆时分以鲜花为装饰,也成为一种普遍的习俗,在鲜花摊位跟前,排队等小贩穿花的时候,街坊邻居,或者那些临时起意来买花戴的路人,信口都会聊上几句,“其实,就看社戏也挺好的!今晚别回家吃饭了,就在街路上买个饭团,吃完了赶紧去排队,据说戏社也排了几出新剧,还有新歌,都是专为定都大典写的呢!”
“正是了,人比人,只有步步往上的道理,虽说高兴吧,也还是脚踏实地好些,看社戏的,羡慕去江边看焰口的,在江边放焰口的,又羡慕江上游船垂夜风赏景的,可谁知道游船上的客人在想什么呢?说不准也在羡慕那些能去参加国宴的一流人物罢!据说,那国宴结束之后,还有所谓的文艺汇演,玻璃窗外就正对着烟花,想来那才是最顶级的享受!”
至于能够出席国宴的大人物,在国宴上都在想些什么,是否会感到纯粹的快乐,这就不是小民们能够想象的了。在幻想之中,所谓的国宴,怕不是还要吃龙肝凤髓,而所谓的文艺汇演更是天魔秒舞,列席者就算还不能如六姐一般陆地登仙,也起码是腾云驾雾的半仙人物了。“到那时候,说不准看了焰口都觉得不够尽兴,一举手,就和那八仙过海似的,各显神通,为大典增色!”
“……那焰口据说能放得极高啊……好像是仙器焰火……”
“据说黑天使也会现身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哎哎,黑天使之前不是就出现过了么?”
“这一次却是不同,说是成群结队,夜里带亮,可以组成天书文字,震慑宵小,当年在吕宋,弗朗机人就是这样被吓破胆的……”
“真有此事?!”
一群人的眼睛都瞪大了,那鲜花娘子,手里使劲,把玉兰花缀在了衬衫胸前的小口袋里,以扣眼作为固定,编了一个巧妙的花结,笑道,“焉能有假?——哎哟!小娘子当心,没戳到你罢!”
戴着斗笠防晒,穿着衬衫、阔脚裤的女子,摆了摆手,又轻轻地咳嗽了几下,把钱付了,一言不发,推上自行车就走,再待下去,她恐怕自己要露出马脚来了——国宴的饮食,其实无非也就是那么回事!就是罐头菜加上一些热炒,无非就是材料新鲜一点罢了,能有当日捕捞上来的海鲜,要说别的,真不至于,毕竟仔细想象,国宴的规模也大啊,再加上众口难调,大桌上更追求四平八稳,要说口味多好,让人印象多深,根本就不至于。
再说了,就这样的味道其实也刚合适,因为列席其中的宾客,把心思花在吃上的可谓是百中无一,就说金逢春自己,昨夜的国宴也好,文艺汇演也罢,都无法完全用心欣赏,不是忙着和各路来宾寒暄,就是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六姐的讲话,如她们这样的重臣,借阅权限很高,她当然知道什么是‘共和国’,也被元首任期搞得心思浮动——
金逢春虽然比不上陆大红等一班彬山的嫡系,但入伙时间也是极早,而且步步高升,迅速受到重用,现在已经是农业部副部长了,亲民官也做过,技术官也做过,而且还执掌农业根本,如果说……那她在心里怎么想一想,也不算是没有自知之明吧?
人人平等,就是这点不好,就目前来说,一般的百姓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自觉,而在上层吏目这里,这个念头又很容易鼓舞出一些不该有的野心,而这种可能,会让猜疑在同僚中滋长——自己倒是禁住了考验,但正因为知道这种念头的诱惑力,对于同级别的吏目,还能和以前一样,对他们的忠心完全信任吗?
当然了,金逢春并不是情报局、监察局的吏目,她对同僚信任与否,无关紧要,但‘人人平等’,就意味着‘人人都能当首领’,这种‘王侯将相本无种’的思想,的确会给统治的稳定性带来很大的麻烦。金逢春简直无法想象,天界是如何实现共和制的……如果人人都发自内心地深信自己也有当元首的资格,那个世界该多么混乱,会有多少心怀大志的人自立门户呢?
本世界倒是还好,至少现在,六姐还是能完全压住阵脚的,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她本人拥有的异能,这是她一人专有,谁也无法夺走,又胜过了所有人的暴力。这一点,实在是太重要了,说实话,金逢春绝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但是,即便她对六姐感激涕零,报效之心,已经达到不计生死的程度,在听到共和国三个字,反应过来其代表的意义时,她的心依旧狠狠地动了一下。
在那一刻,她看到的幻象,在那一瞬似乎经历的一种设想,一种人生的道路……依然令金逢春有片刻的迷失,那是一种太过甘美梦幻的诱惑了,任何人在发现,原来自己理论上还有这么一扇门可以打开的时候,可能都会和她有一样的反应!
这么看来,对于那些能够在自身权力的巅峰,撒手退步的人,应该要多给一份敬意,即便他们并不情愿(有谁是情愿的?),但品尝过至高权力的滋味,还能够放手,而不是钻进牛角尖,宁可让所有人跟自己陪葬,宁可死在王座上,也不愿意接受走下山顶的人生……金逢春想,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我甚至无法相信我自己有这样的魄力,毕竟,我是只意识到了这么一点可能,都会随之心潮起伏,受了半天诱惑才斩断这份心思的那种人……
别说什么‘高处不胜寒’,站在最高处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难处,作为大吏目,金逢春已经充分体会到了掌握权力的辛苦,但即便如此,在那一刻她所感受到的……那是无可比拟的诱惑,比什么都要欣快,甚至无法用任何其余事情类比——饮食男女,那点事儿在这种顶峰感面前,压根都不算什么。
哪怕只是想想,都让人浑身发抖,她,金逢春,一个普普通通的敏朝小官吏之女,随着时势,不但做了大官,而且甚至还滋长出了做大首领的野心……甚至,如果只是想想的话,也不怕更进一步,何妨就开个倒车,临朝称制,当个女帝……
也是直到这一刻,金逢春才能感受到,自己仍然受到了在敏朝度过的儿童和少女年代的深刻影响——她曾经以为这些东西,已经随着新式的教育,完全被她弃如敝履了,可只有在这自己和自己对话,无需任何矫饰的意淫一刻,她才乍然发现,潜意识中,她依然认为帝制才是统治最适合的最终答案。在她的幻想中,可以一切尽如心意,想入非非的她,比起大首领,还是想当女帝……
看起来,即便六姐打算轮换,那也要确保继任者必须在共和制的教育下长大,否则,恐怕在六姐去世之后,很容易发生复辟的事情。当然了,六姐正当盛年,再维持五十年以上的统治似乎都不成问题,时间还有很久,但那也是在没有任何意外的前提下……意外……谁说意外就不会发生呢?
共和制这三个字都说出口了,就算之前六姐也做出明确表态,她不会维持家天下的统治,但是,这和在如此重要的典礼中,确定买活军的政体,意义仍然是不同的,给人带来的震撼也截然不同,直到六姐如此明确地说出口的那一刻,金逢春才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不同。
这种震撼,说实话,此刻她仍然有点在后劲里呢,一应公务,都是按照本能处置,心中有一大片地方在想入非非,思绪是无逻辑且跳跃的:如果她当了女帝,她绝不会立张大孙为男后的,糟糠之夫,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会学六姐,在民间选秀,不许男后参与政治,她肯定要在重臣家眷中采选后妃,稳定局势,嗯,但这样的话,生育就是个问题……
对女帝生涯的幻想,是这些想法中较荒谬的一个,对金逢春的影响其实还算正面,至少意淫起来比较解压,更实际一些的思绪,就要复杂的多了:她在想,不知道六姐属意的接班人会是谁,当然,她现在还很年轻,这个人选更多的是设而不用,但既然采取共和制,那就像是帝国必须立太子一样,共和国也需要一个储备首领,这是很自然的事。
金逢春不知道六姐选了谁,她只知道这个人肯定不是自己,不然她早就该接到通知了。而知道同侪中有人比她更接近那个位置,就让她的心感到一股钻心的麻痒酸涩,这种难以遏制的妒忌,似乎可以在顷刻间转化为仇恨,让她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来。这激烈的恶意,让她也不禁暗自吃惊,惕然警醒,为自己的缺陷而深感赧然,然而,这既然是本性自带的东西,却也不那么好克服,无法被理智完全消解,只能竭力排除它的影响,对外还要假装若无其事,连着加班几个月都若无其事的金部长,这几日却时不时头晕目眩,感觉承受不了这好几个层次上的冲击了!
哪怕是平日里十分喜爱的玉兰花香,对于提振她的精神,似乎也有些无济于事了。唯一的好消息是,受到讲话冲击,患上‘共和国症候群’的,似乎并不只是金逢春一人而已,国宴宾客中,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为数并不在少。金逢春结束了大半天工作,赶到国宴厅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大家虽然都面带微笑,客气地寒暄着废话,但其实明显都是心里有事,只是各自强装,好像谁都不敢让别人看出,这三个字对自己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就算是平日里最亲密的姐妹,这会儿也绝不会流露一丝痕迹,甚至望向彼此的眼神中,也充满了猜忌,这样的气氛蔓延到了一定的浓度,反而有点矫枉过正,根本没有人去谈论‘共和国’相关的事情,好像它就不值得讨论,而是很平淡地就被所有人都接受了似的!
其实,事实恰恰相反,这一次的讲话,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不像是六姐以前的举措,影响力多数体现在国土以外,这一次,影响的完全是买地最核心,最位高权重的官吏群……
金逢春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她有一种一切很快都会永远改变的感觉,好像一个很宝贵、很珍稀而又注定短暂的时代,突然间就宣告终结,以后的日子,有很多东西会飞快消逝,或许永远也不能再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莫名的怅惘,对于未来无可奈何的负面期待,不算悲观,但对未来的辛苦、挣扎、挫败,她已经有了深深的预感。
童年。
过了好一会儿,当她已经坐下来和敏朝特科农业专员谈着天,议论着今晚的文艺汇演时,金逢春突然迟缓地想到了这个最恰当的形容——对,就是童年。宝贵、珍稀、无忧无虑,没有猜忌,没有野心,也没有欲望,只有理想的,注定短暂而单纯的年代——
金逢春有一种很沉重的感觉,在这一刻她完全把自己的体验,带入到了买活军的将来中:理想仍在,但杂念已生,这是成长的必然。买活军或许也是如此,在创业之处,风雨同舟的日子已经过去,或许在百姓心中,买活军依然是一心同体,但在现实来看,已经立国定都了,买活军的童年也已经一去而不复返,这个国家,已经发展到了必须遵循人性现实的阶段,六姐用共和制这三个字,打破了那一层不存在的玻璃,她一手结束了买活军的童年。
金逢春现在只是想知道,六姐对这件事,又有没有自觉。她究竟是无意间引起了这样的变化——
还是说,一切仍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是……有意而为之?
第1035章 金枪鱼、鱼子酱和小蛋糕
“茉莉花, 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甜美清脆的声音, 叠在一起, 分做了好几个声部, 彼此交叠,哪怕没有喇叭在前,这样深得章法的合唱, 依然令人心旷神怡, 禁不住摇头晃脑, 完全沉浸在了《鲜花调》那优美的旋律之中,很多从小哼唱这首歌长大的江南嘉宾, 甚至认为这样的合唱, 要比从小听闻的民间唱法, 不知道悦耳了多少, 纷纷点头赞扬,叹道,“真是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这不愧是仙界的技法!这样的声乐, 哪怕是天魔妙音都不足以比拟呢!”
“真是悦耳至极……这国宴要是永不散场就好了, 别的不说, 就是这文艺汇演, 我真是能天天看同样的节目也不会腻味!”
这样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毫无疑问,相对于心事重重的买地高级吏目,很多外番的宾客, 他们的心思反而更加单纯,更能享受眼前这无上的欢会:吃食上的震撼,都已经说不完了,如果说在自助餐厅,已经接受过的那种波动,叫做震撼的话,国宴的供餐,给大家带来的感受,那该怎么形容?叫做险死还生?品尝的时候惊讶得快死过去,缓过来了以后,犹如新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和以往一样了?
正餐热菜什么的,其实还有一点罐头菜的味道,只是用料更加名贵一点,比如说海参罐头、春笋罐头,用料都非常的上乘,对于远方的国宾来说,很多都是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的东西,还有来自北方的大鳇鱼、飞龙罐头,这和南方的春笋、鲜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经过恰当的烹饪,给很多外宾味蕾上非常丰富的刺激——
就这么说罢,来自建州的童奴儿,还是第一次吃到天梯火腿——笋片夹火腿,浇了蜜汁,做成咸甜口,这是北方人难以想象的做法,但细品之下,咸甜两种味道互相激发,又有火腿、鲜笋彼此的鲜味从中调和,他居然也能感到可口,并且在仔细查看了菜单上的文字介绍之后,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并且和被安排坐在他附近的占城国主,用汉语熟练地交谈起来。
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就不说食物上的不可能了,语言上的不可能更是不可逾越的天堑,或者说,用坐在另一桌的洋番们,正在用汉语向高丽国王世子介绍的传说故事:巴别塔,神用语言把人分成各个族群,让他们无法同心协力,战争和仇恨就此诞生,神的权柄因此也重回安全了。
“毫无疑问,现在我们的新神正在重修这座高塔。华夏的汉语,是她选择的塔身,当这座塔封顶的时候,一个人就能从欧罗巴的故乡,奥丁的冰雪与烈火之地,无畏地航向远方的华夏,沿途不必担心有一个港口无法交流,有一个港口会仇恨地对待一个善良的远航者……”
这听起来也一样不可想象,不过,不会比领地上甚至能看极光的建新之主,和四季如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冬储粮的近热带国王,毫无障碍地谈笑来得更荒谬了。单单是这一幕,就是买活军丰功伟业的最好体现——
买活军可以说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推行汉语,他们的苦心没有白费,现在,成果已经完全展现出来了。国宴上所有来宾都可以无障碍地用汉语交谈、阅读,可以说至少,这座新的巴别塔已经有了塔基,很多洋番都认为,哪怕谢六姐不承认——哪怕她如自己所说,在天界也只是个普通人,在她达成这个成就的那一刻,她已经完全超凡脱俗,开始了自己成神的伟业了。
光是这一幕,就已经让人为谢六姐创下的局面头晕目眩了,更何况除了这种精致而新奇,融合了世界各地的国宴风味之外,还有一些配菜,不经意地就让某些外宾吃惊得大声嚷嚷了起来——就比如说,宴席上作为佐酒的小菜而供应的鱼子酱,就让洋番们大惊失色,包括罗刹国的使臣迪米特里,也大喊起来,“这东西非常珍贵,价格甚至超过等重的黄金!”
但是,这种超过黄金的小食,在国宴上,可是不限量地大量供应那——没有人能评价它的滋味有多上等,因为所有人从前都没有品尝它的荣幸,这东西就算在国王的餐桌上也非常少见,说实话,也就是出席国宴的欧罗巴洋番,身份都比较高贵,如果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哪怕是阅读了菜单,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什么。
“嗯……”
一听说这东西这么珍贵,而且还不限量,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各桌消耗鱼子酱的速度都加快了,在小饼干上,搭配着一小块鲜奶油,黑褐色的鱼子,被连续不断地送入口中,大家都满面虔诚,发出似是而非的感慨声,仿佛都品尝到了这东西的妙处,至于真实的感想,是否能够吃惯那股子腥气……那就不好说了。最重要的,不是它的珍稀吗?大家都能有所感觉,这东西绝对是天界的货色,又有谁不想借机多领用一些仙界的妙点呢?多沾一些福气不也是好的吗?!
哪怕是心事重重的买地大吏目,听到洋番那里传来的消息,知道这东西有多昂贵了之后,也不由得增加了品尝的频率,一边走神,一边细品,两不耽误,对她们来说,从前能够时常吃到六姐仙库下赐的好日子,早就结束了,现在偶尔开会的时候,能得到六姐抓的一把糖果,都要稀罕个半天呢!
“你说什么?这个是——金枪鱼?”
不得不说,欧罗巴人如今的确是混得相当不错的,华夏下来,就属他们了,起码这些人算是吃过见过的,不像是其余乡巴佬,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吃的东西有多珍贵——就说又一道小菜,‘橄榄油浸金枪鱼’吧,也是洋番偶然仔细钻研菜单之后,惊呼着嚷出来的:“金枪鱼!这是珍贵又滋补的海鱼!比任何海鱼都要难得!”
这个东西,比鱼子酱相对要普遍一些,至少很多洋番使臣是吃过的,他们认为买地的金枪鱼罐头,质量非常上乘,不过,在其余海物上,他们就比较逊色了,有一道冷吃螃蟹腿,蟹脚其大无比,几乎让很多人怀疑这是蟹妖法体,这一次,是东瀛使团中,来自松前蕃的使臣辨别了出来,“这不是虾夷岛北面特产的一种雪蟹吗!当然也非常的珍贵,虾夷人把它的壳晒干后,贩卖给商人来做装饰……啊,但这蟹脚要比那个更长一些,滋味……滋味就不清楚了,这东西很难保存,而且在海域中也比较少见。一般只有靠海地区的财主能吃到它,如果超过一天没有卖掉,那渔民就会自己煮来吃。”
的确,蟹的保鲜似乎比鱼还要更棘手,这是靠海地区普遍的常识——有件事情,说来可笑,那就是很多生活在沿海的南洋国主,也没有吃过什么鲜活海鲜,他们普遍经常吃的是河鱼,总有一股挥不去的土腥味,需要放大量的香料来遮掩,对于海鲜,更倾向于将它制成鱼干和鱼酱,作为配菜使用。
理由是特别显然的:比起有水就能活的淡水鱼,在南洋的天气下,海鱼落网离水之后,腐败的速度很快,如果不做任何处理,最多维持到靠港而不明显腐坏,但从港口到城里还需要半天的时间,这种很容易吃坏肚子的食材,不可能出现在贵族的食谱里。渔民捕鱼之后,一般也都会立刻腌渍、晒干,一般不会贩卖鲜鱼,拿回家自己吃倒是可以的,卖给达官贵人,吃出问题,这是在给自己找事儿。
这些海鱼,让他们都叹为观止,就更不要说那些内陆的宾客了,鞑靼人非常的着急,因为他们的特产好像大家都非常了解了,这让他们失去了指点什么小吃,侃侃而谈,引起惊呼的机会。同时,他们对于这些被人说道的美食,也有点儿难以欣赏,鱼子酱又咸又腥臭,金枪鱼也是,油腻腻,咸得厉害,螃蟹呢,这是体面的鞑靼人绝不可能吃过的东西,吃在嘴里冰冷的,好像才从雪地里拿出来不久,入口很不舒服——感觉一吃就要被冰得拉肚子,他们不能接受咸味的冰点,但看着其余人都满脸赞叹地在享受,不免也左顾右盼,异常地着急起来了。
“哎呀,哎呀,这蛋糕做得多好,多细腻啊!这个奶油,多么精致,多么香甜啊!”
他们只能一再地赞美着,念叨着餐后被端上来的点心餐盘,以便提醒大家,鞑靼人的炼乳,之前还出过好一阵风头,不过,这种心思没有得到大家的体谅,因为总的说来,大家还是认为蛋糕是欧罗巴那边传来的点心,这个话题的中心,还是欧罗巴人,很多其余地区的洋番,都想让他们品鉴一下这块蛋糕是否也有什么和鱼子酱一样,让人应该赞叹仙界的优点——不怕国宴太奢华,怕就怕自己茫茫然吃了一顿饭,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就知道好吃不好吃了,回国之后,别的使臣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就显得自家的见识短浅,来了买地,也和没来差不多了。
“这是蜂蜜蛋糕……有强烈的蜂蜜香气……”
欧罗巴的宾客们,倒也不负众望,用几句话就杀死了比赛,他们的表情还有点儿无辜,“这不就足够了吗?这个蜂蜜多得几乎都要把蛋糕完全地湿润了……你们对这一点的麻木,好像蜂蜜在你们的家乡十分常见一样?”
惭愧!这完全是没想到的角度,仔细一想,的确,蜂蜜虽然不说珍贵吧,但也的确难得,能够如此豪奢地挥霍,难道不能体现出天界的富饶么?只是因为买地这里,白糖实在是不贵,甜味越来越普及,搞得蜂蜜好像越来越可有可无了似的。
不过,蜂蜜蛋糕被鉴定为天界出品,还是因为糕体委实是相当的细腻,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味,这都是现有的面粉和油脂达不到的效果,大家对蛋糕的用料也感到很好奇,反而是华夏那边,有一两个人居然还发出了荒谬的感想,挑刺的味道实在是太明显了,‘太甜了’——这话说出来都让人发笑!什么叫做太甜了?这世上没有一种食品可能太甜,只有不够!
食物这块,大开眼界的地方还多了,因为每晚国宴菜单都不同,所以每晚都是全新的期待,让人不断重复地感到买地的伟大、莫测、广博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的,轻微的恐怖——不是买地有什么邪恶的地方,而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展现出来的,彼此之间那越来越大的差距,不能不让落后一方心中生出畏惧来!
其实,也不止食物……《鲜花调》的演唱刚一结束,好几个洋番面上就是一动:很显然,比起国宴,文艺汇演,给他们的‘鱼子酱式震惊’,要更大得多了。就说这《鲜花调》,外行人只知道感叹悦耳,可好几个洋番,迫不及待地就对身边的同伴指出了一个显然的问题。
“这种分声部技巧是我们的!”
好几个兼职音乐家异口同声地说,“而且,比我们的唱法还要更先进,移鼠在上,我们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到这种唱法在欧罗巴会有多流行了!”
第1036章 从清唱到和声
的确, 要说起人声合唱,这的确是洋番的拿手好戏,现如今在买地的艺术从业者中, 来自西洋的画匠为数不少, 很多都是从身毒的泰姬玛哈跑过来的, 同样的,还有很多乐师从本土被运送了过来,这两种从业人才的到来, 得益于买地的考试检定办法——画匠、乐师, 这些艺术家, 也有相应的考核标准,如果评分达到了一等, 同样能得到丰厚的政审分, 甚至很多船长都传说, 艺术人才也一样有红圈人名, 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幸运儿触发了名单而已。
这样的传说,让船长们延揽艺术特长人才的热情, 在不断上升, 也给这些在欧罗巴身份低微, 大多数人艰难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艺术特长生, 带来了一条全新的出路。也因此, 在欧罗巴和华夏的交流中,音乐和绘画是走在前头的,从绘画来说,如今民间已经出现了不少富有华夏特色的西洋油画——或者说,随着油画在华夏的传播, 它从一种富有地域特色的艺术形式,变得更加大众化了。
就像是火药、灰姑娘、小美人鱼等发明、故事,随着散播,逐渐失掉了自己的地域头衔一样,现在,于华夏提到油画,它已经不算是全然属于洋番的东西了,会画油画的画匠,不止是西洋人,华夏的画师不少人也学会了这种新技法,并且和自己习惯的笔法结合在一起,创作出了水墨油画。
——这是完全新生的东西,用油画的技法,来表达水墨的笔触,所出的作品,兼具了两种画派的长处,着色更加生动,但韵味悠然,虽然画师不算名家,天赋有限,这种画法,在画坛名家之中,也没有得到完全的认可,但在民间,已经受到了百姓们的欢迎。
用这样的办法来画人像,所出的作品,又比原本的条幅更像本人,但也有老式画作的痕迹,还比真人好看些——这样的油画,偶然也有一两副佳作,在市面上一出现,就都被高价买走,这些名不见经传的画匠,其声名也逐渐显达:这些画匠,很多都是从民间做壁画、家具画的画匠中转行过来的,他们不是读书人出身,很难在画坛闯出什么名号,画作也往往被抨击为‘匠气’,没想到的是,这匠气在油画上反而发挥了作用。
因为油画的创作,是比较烦难的,算是体力活,颜料味道也刺鼻,这个苦一般读书人也经受不住,而且,如今读书人有太多事情做了,沉浸在书画之道的人数很少,一来二去,倒是给这些画匠空出位置来,让他们逐渐也成名成家了,靠着绘画的本领,都能过上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和从前比起来,画家是赚了大钱的,西洋乐师的日子也过得不错,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去给戏班伴奏了,或者在买地大城市里,雨后春笋一般涌现的高级餐馆中串场演出,同时当然也从事乐器教育,个别语言天赋好的,已经开始尝试翻译西洋的音乐理论书籍,在买地这里教授乐理学,从事音乐研究——当然,这是在收学生、串场演出的间歇,基于个人兴趣而从事的活动,目前来说,买活大学还没有开设西洋音乐教学的计划,这让很多乐师感到有点着急了——尤其是在博览会上,法兰西的油画引起极大反响后,洋番中就有了传言,据说买活大学的美术系,可能会增加西洋画这个专业方向呢。
由于乐理的严谨性和逻辑性,其和数学本来也就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再加上欧罗巴的贵族,家中为他们从小聘请的家庭教师,往往博学多才,会几门乐器是很基本的,他们中有很多人也算是半个乐师了,对于西洋音乐在买地,发展落后于绘画的现状,的确有点儿在意。这会儿,听到了人生合唱版本的好几首歌曲之后,他们的的反应都是类似的,一开始大受启发,神色带着隐隐的兴奋,很快,表情又变得凝重起来了:本来以为,算是看到了西洋音乐在华夏这里的发展方向,的确啊,合唱类的表演,是大场面的不二之选,在买活军崛起之前,超过五百人以上的观众席,就只有采取合唱的形式,来进行乐曲表演了,这里的道理,是不言自明的。乐器的话,最好也要有一些声量大、穿透性强的乐器压阵。唯有如此,才能照顾到外围的观众,确保他们听到的声音不会太过含混。
比如定音鼓、大提琴、管风琴,都是为了大场面发明的,华夏这里,也有唢呐、鼓、号这些乐器,买活军崛起之后,虽然有了喇叭,但人声经过铁皮喇叭,虽然得到扩大,却丧失了音色,广播喇叭又有严重的干扰。在表演活动上,还是要回到人声合唱这个路子来——而这无疑是华夏文化的弱点,这些洋番来到华夏之后,还没怎么看到汉人进行分声部合唱呢。
不是说一群人一起唱,那就算是合唱的,一群人一起大白嗓地喊唱,那叫寻欢作乐,合唱是一种需要训练的表演方式,就洋番们的观察,华夏百族之中,只有一些鞑靼人在吃饭的时候,会有点儿半主动地把自己的歌声分成高低两个声部,但声部之间,有点儿各唱各的意思,不能通过和声、速度、节奏变换等等技巧,进行主动融合。
这种声部的区分,更像是一种本能,远没有欧罗巴的理论那么丰富。他们的合唱团,尤其是各种教会培养的唱诗班,在这方面可算是出色当行——这不是,一在文艺汇演上看到合唱班上来排位,很多人就意识到了,这可谓是西洋乐师的一个机会啊!从买地这里,衙门和中枢的威望来说,凡是被谢六姐首肯的东西,就没有不流行的,这合唱都在国宴的文艺汇演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民间必然很快就流行开来,到时候,不论是借此开设西洋音乐这个专业方向,把合唱声乐,作为重点专业来建设,又或者是在民间传授合唱技巧……对乐师们来说,都是很好的机会。
然而,听完了《鲜花调》,这些人的如意算盘,立刻就落空了:他们发现,《鲜花调》的改编,对声部的编排,还要超过自己的水平,同时,这些歌手的表现也半点都不业余,一些耳朵灵敏的音乐爱好者,可以明确把声部的调子给标注出来,并且震惊地发现配谱的严谨、合理,以及演唱者的高超素质。
所有的音部几乎都找准了自己的调子——不要以为这句话非常简单,一个歌者,如果在合唱中始终能找到调子,不被自己的耳朵带偏,那么他就有很大的可能被提拔为声部长,因为这实在是很难得的天赋。
同样的,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另一点是,所有的声部都保持着融合的节奏,这种节奏非常的稳定,音色也极为融合——这不是勤奋的练习就能得到的效果,音乐爱好者们对《鲜花调》合唱团采用的技巧一无所知,目前来说,他们采用的解决方案都是一人主唱,其余人为他和声,以主唱的音色和节奏为主,像是这种没有主唱,声部融合的唱法,至少如今的欧罗巴还没有一个系统的办法去帮助合唱团掌握,就算有些唱诗班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但他们也很难说清楚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哪怕没有逐渐流行起来的阉伶,这个合唱团的音域也是宽广得让人印象深刻啊,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这么说的话,在声乐这块,其实华夏这里掌握的理论知识,也远远比乐师们更多了,而更恐怖的,是他们的学习能力和组织力……
在《鲜花调》唱完之后,伽利略就活跃起来了,他跑去找了他的华夏朋友仔细询问,带回来一个耸动的消息:这支合唱团组建的时间果然不久,就是在博览会开始之后,受到弗朗基展厅的启发组建的——法兰西搞了油画,英吉利搞了个戏剧班子,等弗朗机人收到消息的时候,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移鼠会的教士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总算在展览会开幕之前,被他们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这还要得益于移鼠会在本地的多年深耕——他们的教堂虽然早就被挪作他用了,但毕竟履行过一段时间的职责,有弥撒,就有唱诗啊!
虽然不是如今刚开始流行的‘清唱剧’,一种有伴奏,有独唱和合唱的复杂圣咏,仅仅是简单分声部的清唱……但有这样一支合唱的队伍在,就算当时的信徒,现在很多都已经改信了别的,但现在大家维护的是国家荣誉,于是经过紧急排练,还在羊城港的那些残余成员,居然也拼凑出了不错的效果,每隔一小时他们就演唱一次,为弗朗基展位招徕了不少好评。
“就是六姐看了之后,觉得很不错,所以在我们的戏班中,找了那些声音条件好,演唱技巧好的,培训了大概几个月吧。”
大家听到这句话之后,桌上就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有些对于音乐不那么在行的学者,不免低声询问着这代表了什么。而被简单地类比,‘就像是普普通通的中级班学员经过个月培训,熟练掌握微积分’之后,他们也一下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威廉.哈维才自嘲般地说,“其实……我们该习惯的,不是吗?这就是他们能做到的事情啊!就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不可想象……”
的确,伽利略的朋友叶仲韶,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和他介绍的,好像这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这句话背后所折射的,衙门的行政效率,学问储备的丰富,华夏百姓的灵巧,那种学习能力和组织能力……一般人可能没有感觉,顶层的人才怎么会发觉不了?
这不是如鱼子酱一样的‘神食’,大家都能猜得到,无非就是六姐从自己的仙库里颁赐下来的,是由上而下的恩赐,这一首悦耳的《鲜花调》,体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那是自下而上的执行能力!
而任何能意识到这首歌背后所需要的底蕴的精英,怎么不会随之兴起一股深深的绝望感,甚至对于自己的想象能力,感到悲观呢?如今的买地,已经让他们接受得很艰难了,但更可怕的是,他们对买活军的了解,似乎还是管中窥豹,甚至不能说是一半,可能只有个两成!
且不提买地拥有的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就说买活军的百姓,他们所展现出来的恐怖能力,也让人完全不敢料想他们的极限会在哪里……几个月的功夫,经过恰当的培训,合唱团就能展现出这样的效果?他们是怎么学,怎么记住的?知识真的能让人变得如此可怕吗?学什么都是飞快,把所有周围国土上的百姓都对比得蠢笨至极……从小就接触知识,在极大的知识洪流中浸泡着长大,能让人的智力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
知识……知识的力量,原来是如此的恐怖,恐怖到了甚至是被他们这些学者低估的程度?
在洋番的区域,许多学者迟迟早早,都达到了逻辑链中同样的推论点,随之涌起了极度复杂的心绪:他们中有许多人,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对知识教感到了发自内心的触动,在此之前,他们好像还基于惯性,保留了对移鼠教的亲善,但,神的行迹始终是遥远而模糊的,知识的代行者,以及知识本身的威力,却是如此的简单粗暴,直接用这一场豪奢的,甚至可以说是浪费的呈现,重写着他们的世界观!
作为中年人,他们不免感到根深蒂固的东西被动摇的不适,而作为学者,他们也不得不为自己从前的骄傲感到羞愧——曾经,他们因为自己掌握了超出常人的知识而沾沾自喜,以博学者自诩,认为自己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前进方向,但现在,他们不得不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他们的出众或许根本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优秀,而是因为更优秀的人没有接触到知识的机会……他们不过是无知而自大的幸运儿罢了!对真正的知识,他们知道得实在还太少,甚至无法认知到它的真正威力!
人可以通过知识,把奢侈品变得不奢侈,通过知识,越过天堑,把参差不齐的人声合唱变为天籁,人类可以通过知识,搭建天梯,轻而易举地到达前所未有的高空,缔造一个又一个在前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奇迹!这就是贤人六姐在玩弄的所有把戏的本质——对此,冷眼旁观的人,心中大概都能有数。
假如她利用这些把戏,不断地吹嘘自己,将自己神化的话,或许她的人质,这些被贩卖来的天才奴隶们,对此会报以心照不宣的嘲讽冷笑,同时致力于揭穿这背后的诡谲,但正因为她从来都在声嘶力竭地告诉群众们这一切的真实,甚至不惜为此创建一个‘反教派’,这些思考者们,才更加受到她的震动,无法不为她动容——用伟大来形容一个活人,似乎总有点儿讽刺,但这个词用在她所带来的改变上,或许是恰如其分的。谢六姐和她的买活军,给这个世界所带来的最重要的改变,站在历史的角度来讲,或许甚至不是这位女士在演讲中所提到的那些数字,而是她在人们的思想中烙印下的,全新的,深刻的,不可忘怀的认识——
知识很重要!知识非常重要!知识才是人类改变世界的通道!
谢六姐的一切神威,就是展示这个认识的窗口,人类掌握更多知识之后,他们的能力,将极其接近神,他们举手投足,可以给世界带来的影响——
“哇!”
在驻筷不语的笛卡尔身后,一个非洲使臣发出了快乐的叹息声,远处天边,隐隐有隆隆声传来,天空中,乍然亮起了一团极其巨大的焰火,点亮了大半个夜空,这是所有本世界的人类,都没有见过的景象,它让所有的诗歌显得局促,仿佛它们的想象力突然消失,变成了对现实的如实描述。“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你看看,这简直就是在给这一幕写实!”
从他们身后大步经过的谁,如此感慨着,成为了最好的注脚——拥有知识的人类,给世界带来的影响——就是有这么大!
第1037章 烟花盛放
“砰————”
悠长的回响声, 划破了平静的夜空,皎洁的月光照耀下,隐约可以看见, 似乎有什么黑黝黝的东西,被喷吐到了空中极高远之处, 而当人们的视线不自觉地追寻着这隐秘的轨迹时, 从空中再次传来了清脆的响声, 刹那间,就仿佛是有一根通天的树木, 在空中短暂地绽放了自己的点点火花, 那巨大的华盖,刹那间便占满了半边天空, 火花下落时,在半空中倏尔又砰然大绽,犹如天花朵朵, 并非转瞬即逝, 而是维持着光亮,往下方落来,竟让人有向着花落之处奔跑而去,把它接在手中的冲动呢!
大概到了两三人高的低空,这花朵才逐渐消逝, 隐于虚空之中,但这时候, 高空之中, 又有彩花绽放,花色和之前截然有异,刚才是红蓝汇聚, 这会儿便是五彩缤纷,让观众禁不住大张着嘴巴,方才能表达心中的激动之色——不管是来自何地,对眼前的盛景,他们都有吃惊的理由:非洲人不必说了,他们还远远没有掌握药火技巧,单单是普通的烟花技术,就很难得了。
到了南洋诸番,他们的见识就比较多了,也大概掌握了一定的烟花制作技术,但那都是近空技术——最多也就是把烟花用竹竿挑起来,拿火源往上凑罢了,一般来说,最精巧的烟花还是‘火蛇’、‘火老鼠’这样,在地面滚动不休,就算是很令人赞叹了。
但就算是欧罗巴和东瀛、高丽,乃至包括了敏人,这些拥有火炮的政权,也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火炮来发射烟花弹,因而勉强能够理解这种高空烟花的原理,但这些国家的烟花,毫无例外,都是火之本色,这样五彩缤纷的烟花,不单单从没有见过,也想不出应该如何能把火染上颜色。
当然了,除了颜色之外,烟花到达的高度,下坠后二次燃烧绽放的技术,也让学者们心痒难耐,政要们如痴如醉,除了有些身份特别的要员,在仙画中看过更为美轮美奂的烟花表演记录(比如绝对不能对外播放,免得激起新一轮迷信浪潮的‘天梯’),毫无疑问,这连放三晚的烟花,哪怕在全世界范围内来看,也都是首次呈现,划时代意义的表演,甚至可以说,它为整个烟花行业都指明了方向:染色烟花、发射高度、滞空时间、二次引爆……这里头又蕴含了多少技术难关,需要整个社会生产力怎么样的进步,都足够行业专家钻研沉淀个数年的时间了。
就算没有别的表演环节,就光从烟花来说,也足够让各国使节赞叹臣服的了。当烟花绽放时,屋内的灯光也随之暗下,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头,三三两两,或者是簇拥在玻璃窗边,或者是推门而出,在露台上仰望夜空,沉浸在了美景之中。远处江边,隐约也能听到人群发出的赞叹和惊呼。——这三晚的烟花,注定要在一代人的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就像是六姐现身之后,一次又一次地给这个时代带来的震撼一样,他们的眼界,又再一次地被拓宽了。
谢二哥站在玻璃窗边,仰望了一会夜空,也听到身边父母传来的感叹声。他偏头看了看身后:虽然在观礼台上,只出现了老大和老五,但每晚的宴席和文艺汇演,标准就没这么严格了,谢家人到得算是比较齐的,劳累得早生华发的老大,现在退下来担任闲职,又重新回到学校开始进修的老三,老四、老五都在本职行业上干得不错,老七不知道跑哪去了……第三代年纪尚小,没有来占晚宴的位置,只是给安排了一个特别观看区,和其余高官家属一起看烟花,现在,想必也正冲着天空指指点点,惊叹不已,更接受着自家长辈不失时机的教育吧。
想到成婚未久的妻子,以及刚满半岁的女儿,他眼中也不免掠过一缕柔情——同样是从军,在少年时候,彼此还有些没有说出口的东西,但,奇迹不回经常发生,没有那么多破例,如今,陆大红那边还根本没有成亲的迹象,但谢二哥和她不同,作为谢双瑶的亲卫队长,他上升的空间几乎为零,这个职位也是稳如泰山,在婚恋上的顾虑,要少得多了,再者,年岁摆在这里,也的确不好再拖下去。
在江南战事结束,谢双瑶从川蜀返回之后,她外出巡视的计划比以前要少,在家中的介绍和安排下,谢二哥很快就把人生大事给办完了,定都大典前,他刚好休完半年产假,回归岗位。现在,除了老六、老七之外,谢家几个男丁也就都成亲了,不过除了闲人谢老三之外,其余有工作的子嗣都并不多。
谢老大就一个儿子,没有再生的计划——就这个都已经足够耽误工作了,他是谢家在官场上走得最远的人,现在是组织部部长,如此的高度,根本一天都离不开人。
就这个儿子,还是数年前生的,直接就把职位给空出来了,半年后他回归工作,被调岗到组织部任部长,这明确是谢家人的特权待遇了——亲大哥,又这么能干,属于‘简在帝心’,不可能让他就此赋闲的,所以回归得这么顺利。其余重要吏目,很多都不敢生,即便成亲了,膝下还是空虚,就是因为自己的职位一天也离不开人,一旦因为产假离开半年,回来很可能就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陆大红、庄素、金逢春、郑财气、谢要好、王无名……这么一大批吏目,不论男女,也都三十多岁了,就算有结婚的,也基本没有生育,就是因为这个,他们的亲妹妹可不是谢双瑶,到了这个地步,就算不考虑更往上一步,仅仅是维持现有的地位,不被底下如狼似虎的新进冲击,都不容易了。谁经得住左一个右一个的生孩子?一个就是极限了,而且时机也很难选。
这种事,还不像是敏朝的丁忧制——虽然从丁忧制来说,敏朝大臣,不巧的话,一辈子要离开政坛两次,合计六年,时间更久。买地这里,生一个的话,就是半年而已,但丁忧的时机,这是人力不能做主的,产假却可以控制,只要有选择,就不免犹豫拖延,一拖再拖,再往高处一走,回头一看,其实当时好像是个合适的时机,但这一错过,也是无法,只能徒呼负负,再开始新一轮的犹豫了。
反而是中层吏目,职位相对稳定的,要好一些,如今很流行一个科室,或者是两个同岗吏目,‘计划生育’,轮流休产假,这样可以彼此帮衬,也不必担心回来就没有自己的位置。不过总的来说,买地这里越是高官,家里人丁就越少,已经是逐渐成形的现象了。
谢家这里,如果不是老三一家撑场面,也是一样,老五现在是农业部首屈一指的技术专家,专门负责各地的特性种子培育基地建设,重要程度仅次于谢双瑶,那真是一举一动关系万千民生,一天都离开不了,谁敢让他多休产假,那对饥民都交代不过去。他家里只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也不可能再生了。至于老四,在各地搞盐场的,没那么离不开,但他自己比较上进,自己不愿生,也只有一个女儿。
老三那里,断断续续生了五个,这么屈指算来,谢家第三代是八个,之后最多是再来一两个,九个、十个就算是极限了,这明显违背了父母的喜好,不过,如今谢家是谁做主,这是不问可知的事情,二老的意见,已经不再重要了。
甚至连第三代的培养,他们都无法插手,谢家第三代只有一种培养方向,那就是搞研究,谢二哥可以完全肯定,除了自家孩子因为年纪尚小,没有来看烟火之外,现在观看区的那些侄子侄女,必定是在被母亲教育,“烟花这样好看,想不想把它在本世生产出来?那就要多读书,若是能立下这样的大功,必定青史留名!”——这些从小衣食无忧,奢物供应也丰厚的小孩子,能让他们心动的,利是不管用的,也就只有荣誉了。
第三代、第四代,不论是从商还是从政,处境都很危险,倒不是害怕他们给六妹带来什么负面影响,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担心他们被人利用,卷入风波之中,因此自误。谢家几兄弟一点也不想考验兄妹亲情,他们并不愚蠢,就算有人生出过什么心思,兄弟之间彼此提醒,也能打消——这六妹是异界生魂借体,本来就不算是完全的兄妹,关系如何,就看怎么处。端看她为了达成自己心中的目的,对自己都能这么狠,那任何人也都知道,最好还是不要去挑战她的原则了,指望谢双瑶对自己的亲戚网开一面,把纯粹被利用的后辈捞出来?抓住这个例子大办严办,杀鸡儆猴倒是很有可能。
还是搞研究,进则名留青史,退也能衣食无忧,哪怕没天份,去一些勤能补拙的专业,做个普通教师,也比游手好闲或者做生意要好,对不缺钱又不能发大财的人家来说,从商其实是次选。父母这边,也只能把家族繁茂的希望放到第四代了——第二代身居要职,第三代都去搞研究了,总能多生了吧?
因此,他们倒也比以前更积极地养生了,算是多了个长命百岁的盼头,尤其是对父亲来说,虽说如今在物质、精神上的享受,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但就好像刘太公思乡一样,别的都无所求了,就还是落叶归根、传宗接代的那套东西,才是最根本的执念。
父亲想不到的是,如果第三代平庸到多休产假也无关紧要的话,那第四代的人数虽然多,却也代表着谢家最终又归于平凡了,到那时,谢家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就犹如此刻的烟花一般,璀璨过后,再无后续。
不过,也不能说这就是什么坏事。谢二哥收回了眼神,重新看向满天绚烂的花火,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能归于平凡,对谢家来说,或许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自古以来,和至高权力扯上关系的家族,有多少能步步登高?离散丧乱,这才大多数最高家族的下场。在烟花绽放的极盛时光里,尽情地沐浴在光辉之中,烟火消散后,默默隐入黑暗,也不失为是体面的退场。
至少在这一刻,所领受的盛景,那是当真辉煌灿烂,这成就的伟大,足以折服所有人。谢二哥注视着宴会场内外,形容各异的宾客,注视着来自五湖四海,肤色、长相截然不同的面孔上,那统一的赞叹之情,清晰地意识到,烟花绽放的这一刻,光辉有多么的明亮。用多少形容都显得浅薄,它是如此的璀璨,几乎让所有人都疑心自己正身处于幻觉之中,必须要紧紧地掐着双手,用疼痛来告诉自己,自己的确正生活在这个奇迹的时刻,这个奇迹的年代之中。
他不由向主桌走去,来到了六妹身边,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注视着她。他的妹妹——这个无数人的信仰、爱恨、关注所凝聚的对象,承载了无数尊名和骂名诅咒,在如此的重担之下,以至于连健壮身躯似乎都显得有些单薄的年轻女人,正坐在主桌上首,笑吟吟地看着宾客们为烟花而狂热的模样。她的表情相当的亲和,但谢二哥认为,她暗地里或许是有些无聊的,这种为先进生产力狂喜赞叹的表情,对她来说,唾手可得,她早就看得腻味了。
就比如今晚,一些库存的廉价罐头,一些普普通通的烟花炮,甚至连数控技术都没有,只能算是二三流货色,就已经让全世界最顶尖的一群人发狂,这样的事如果能让她乐在其中,那她也就有点儿太好取悦了。
有时候,谢二哥看着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也会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很多人可能都会觉得,以她拥有的条件,哪怕是统治整个世界也是轻而易举,他们不知道她还在犹豫什么,等待什么,脚步为何如此的缓慢。但只有他知道,为了眼下的局面,她究竟要忍受多少,日复一日的劳心、永无止尽的博弈……他不知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只是有时候也会感到不可思议,原来有人能为了这样遥远的目标付出这么多,坚持这么久。
“怎么跑过来了?”他妹妹亲热地问他,他们在过去多年间几乎是朝夕相伴,谢二知道,他算是她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虽然他远不能说自己真正的了解谢双瑶,这样的人在这世上或许一个都没有,但在他面前,她往往是十分放松的,偶尔也会说些真正的心里话。就像是这会儿,她也透露了一些真正的情绪:让无数人沉醉了小半年的定都大典,对她来说也无非是一些额外又必要的工作,现在,她还是在上班,能有个自己人来陪一陪,可以稍微缓解她的无聊。
“来采访一下你现在的感想。”他说,有时候谢双瑶也需要一些身边人的肯定和赞美。“定都大典办得非常不错——现在,全世界都会为我们震动,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哈哈!”
谢双瑶被逗乐了,她的双眼闪着有趣的光。“很好的问题。”
可以有资格陪坐在主桌的高官,都被她打发去看烟花了,此刻在玻璃前聚成了一排,亲亲热热地说笑指点着夜空,也呈现出了偶然的,和年纪相符的朝气,谢双瑶站起身,和谢二哥一起并肩而立,望着前方一排又一排散乱的背影,轻声笑了起来。
“现在,要说什么全世界为我们震动,还有点为时尚早。”
她说,“华夏故土,还没有全取,就是敏朝的地盘,也还没有完全归为我们所有。等到真正的立国大典,场面还会更大,一切还会比现在更好——”
谢二哥万万没有想到,当所有人都还沉浸于眼前的烟花时,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已经看到了更远更大的画面,当所有人都认为,眼下毫无疑问,已经是极盛之时,女军主眼中,这却根本不算什么,未来一定还会比现在更好——
一时间,他也不由得失语了,只能默然注视着昏暗的光照中,那张刚强的侧颜。
‘砰’的一声,远远的声响传来,映亮了她的脸庞,给她的眼中增添了流动的色彩,谢双瑶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
“等到那时候……”她说,谢二哥形容不出她的表情,太过于复杂,期待、骄傲、自信……或许也混杂了一些感慨、无奈和疲倦,好像在这一刻她已经看穿了未来,却决定任由其发生,接受了其中的遗憾与残缺,同时仍期待着它的到来。
谢双瑶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她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等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你,这一刻我在想什么。”
第1038章 犯罪天才
“阿娘, 呜呜,我要找阿娘,阿娘——”
“爹!”
“更士姐姐, 我叔叔是不是不要我了,把我给丢了?那你, 呜呜呜,那你把我送回我家去吧, 我叫太婆拿钱谢你好不好?呜呜呜,别把我送到孤儿院里去,囡囡不要去孤儿院——”
“我饿了, 我要吃烤玉米, 呜呜呜,烤玉米!”
“你别碰我!你坏!”
“更士姐姐,我要上茅房,屙嘘嘘——哎呀!这下不用去了!”
江对岸,璀璨的烟花, 在空中留下的印痕仿佛还没有完全消散,空中隐约还能见到一团团白烟, 在江水上空缓缓的移动着,引得江边观看区的观众,争相招引,想要沐浴在这吉祥的雾气中,仿佛也能沾染上不少喜气。但更后方临时支起的长棚,却又很快喧闹了起来:虽然居委会早就到处晓谕,告诉那些来看烟花的百姓,孩子是不许入场的,但依然有不少百姓把孩子带来了, 问着便说是不知情、忘了。
如果把他们赶回去,只会让更多人钻空子,偷偷地把孩子抱进去,或者是去一些危险的礁石区站着,于是更士们也只能开辟出临时看管区,把孩子集中在长棚里看守起来,并且让他们互相监督,别让父母之外的人,来偷偷抱走了去。毕竟,买地这里拐子虽然少,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仅仅只是十几年前,被拐走依然是妇孺单独上街需要考虑的切实风险呢。
这些孩子,大的也有七八岁了,小的甚至还有几个月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想的。长棚里自然是哭声震天,那小婴儿离了亲眷之后,哪有不哭的道理?大孩子还好,一开始闹上一会儿,等到烟花开始,便光顾着伸脖子眺望了,他们虽然不知道自己见到的场面有多么的珍贵难得,但被美丽的画面吸引,也是人的本能,为了安静的看烟火,不少大孩子甚至还主动把小孩子抱在怀里哄着,这也让长棚内,总算是得到了少许的安静。
但是,这静谧的时刻,在烟花结束之后,便立刻又消逝了,见到江边人群逐渐散去,很多孩子都生出无谓的恐惧,害怕长辈们把自己抛下了,不来接他们,还有那些饿了馋了,想上厕所却一直憋着不敢说,直到最后尿了裤子的。再加上那馋奶的小婴儿大哭不止,长棚内简直是沸反盈天,令更士们脸上,都出现了一种麻木的厌倦,直到家长们陆续来领人,这才上前对号牌:要有号牌,能叫上名字,孩子也能辨认得出来,这才能把孩子带走。至于带小婴儿来的那些人,更是有记忆力超群的更士专门来记过脸,如果不是抱来的人认领,肯定是不能叫他们抱走的。
“这做家长的也是心大,观看区那么多人,孩子还矮,怎么想到带进来的,挤了碰了都还不算大事,走散了心里真就不慌?”
眼看着孩子们逐渐被接走,只留下一地的混乱,长棚一角,陶珠儿也忍不住和身边的女同事抱怨,“按理说,这都是产假规定落实后出生的孩子,按说该看得很金贵的,怎么还这么不上心?你看,前面人都走了一多半了,这里还有七八个孩子没人来接,这叫孩子怎么不着急呢?人都走了,还不过来,自然觉得家长不要自己了。别看人小小的,心里也知道难受!”
“可不是这个道理。现在的孩子,又和从前不同,吃喝得好,从小往托儿所那么一送,一个个灵得很,哪和我们似的,七八岁了还傻傻的,话还说不清楚的都有!”
“如今,那两三岁的孩子规矩都学得很好了,不打架、上厕所要喊,和小朋友要友好,有东西要分享……还有能把自己的名字,家里的地址都背的清清楚楚的。一个个小大人似的,倒把大人衬得没魂儿了。”
几个更士也都是撇嘴,比着前方道,“你信不信,还真有人会忘了接孩子的,到时候,还得抱回更士署去照顾一晚上。你真别不信了,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浑忘了,就为了这,还得留个人在前头值班,告诉那些丢东西的、丢孩子的,都上哪找去!”
一说到值班,大家都是浑身疼痛,头皮发麻,陶珠儿锤了锤发麻的腰,“还好!还好明日就结束了,我们再辛苦个十天,估计也能回原处去——都说这支援首都是美差,之后晋升表彰一个也落不下,可谁知道这都是当得的?真当咱们是在这享福呢?!命都快熬没了!偏偏越是这样的时候,还越多事儿!”
的确,每一次人员聚集,都代表更多的意外,以及更大的工作量。陶珠儿一干更士,别说休假了,要说一天能只工作个八小时,准时下班,那都是奢求,基本每天工作时间都在十二个小时以上。虽然许多工作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维持秩序、巡逻执勤,但自己干起来才知道有多累。
这几日都还算是好的,之前参加阅兵式的兵丁,因为要排练,每天只工作六小时的时候,多余的活计还不都是陶珠儿他们这些同事来补上?那才真是大家累到一块去了,你累你的,我累我的。那些参加阅兵式的军士,累得倒是心甘情愿,能代表自己的队伍被六姐检阅,这是多大的荣耀?陶珠儿他们,怨气就重一些了,因为他们很多人都在外围执勤,一样是辛苦,却看不到什么热闹,这入宝山而空手回的感觉,也的确令人幽怨。
今日还算不错,他们轮值到江边,也能跟着看烟花,这也算是上头给他们的福利了,江边烟花、海军晨操、阅兵式彩排时,维护秩序的岗位基本都是轮换的。陶珠儿和牛均田都来自绍兴,因而被安排在一起轮值,这也是十几日来两人第一次碰到一块。
陶珠儿见到江边人散得差不多了,果然还有两三个孩子没人来领,都是伤心得大哭起来,便借着去找牛均田叙旧,溜得远一些。她对孩子的哭声是深恶痛绝的,就为了这,简直不想成亲,暗自抱怨道,“虽说这孩子也是可怜吧,但真是家长怎么样,孩子就怎么样,也不知道在哭什么,落在这样不靠谱的父母手里,倒还不如直接去孤儿院呢。”
虽说她从小受宠,对于孤儿的心思难免失了体贴,但陶珠儿平时还是蛮能体谅人的,只是连日辛苦,脾气难免暴躁。走到牛均田那里,本来是想图个清静的,却也未果——牛均田那里也有不少人围着,都是丢了钱袋的,这些人虽然不敢冒犯更士,斥责他们执法不严,但却也都在央告不休,还有些声泪俱下,说着自己钱袋里有多少积蓄,对自己又多么重要,这笔钱要是找不回来,自己阖家都得去喝西北风云云。
世上哪来这么多蠢人!陶珠儿对此简直匪夷所思,要说从前,在敏朝那里,吃不饱穿不暖,又没有书读,愚笨些倒还情有可原的,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身在羊城港,还有闲心来看烟花,而不是来摆摊做小生意的人家,日子不可能过得很差,就这样还蠢得令人发指——三令五申,还要把孩子带来,更甚至于把孩子丢了的,还有说了别带太多钱财到江边来,还一定要带来,且果然失窃了的,这些人到底都在想什么?若是蠢算疾病的话,这都已经是无可救药,只等着熬日子罢了!
却偏偏,更士工作中,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样离奇的蠢人,且越是这样的人,还越喜欢生孩子,越喜欢跑来找更士求助,陶珠儿认为这样的现象实在是不合情理,站在优生优育的角度来说,这些人就不该给他们生孩子的资格,甚至于把他们直接送到矿山去做点苦力活,都更能发挥他们的作用!
“把钱袋放在哪里?我……我记不得了,大概是掖在怀里,但那是一开始,后来我好像把它取出来买了玉米吃……”
这不是,人笨起来,简直就是一无是处,连最简单的问题都回答得颠三倒四,一点有效信息没有。陶珠儿差一点就要走回去小孩角那边了,但一听到那个方位爆发出的哭声,脚又转了回来——好像是有人来领小孩了,却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一时大急,立刻闹了起来,陶珠儿听声气,她是找错棚子了,只是太惊慌,一时听不清更士的解释……看吧,连棚子都能找错,这样的人怎配活在这世上,甚至还有领受六姐恩典的殊荣?
“嗯,先放在怀里,后来可能顺手就放到裤袋里去了?”
牛均田的性子大概是磨出来了,他的笔录记得很认真,陶珠儿管文书是要多些,不比牛均田时常下乡,她烦躁的情绪,在牛均田平稳的语气中也逐渐安宁了少许,伸手拿了表格翻了几下子:“哟,今晚失窃的人不少,这是混进惯偷了吧?”
“确实,而且那惯偷晚上八点左右,烟花开始之后,大概是在观看区右后方活动,已经陆续有十三个人过来报案了。”
牛均田打发了眼前的报案人,扭头对陶珠儿说道,“找到那时候在那边站岗的更士问问,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印象——这个人必然是贼道上的人物,羊城港江湖上,如果还有些有名有姓的道上兄弟,倒不妨去追查一二,看看是不是他们技痒了。”
陶珠儿虽然有些烦躁,但她人并不笨,稍微一想也就知道牛均田的意思了:烟花一放,孩子都不哭了,在如此的绝景面前,能够继续专心偷窃的人,意志力一定非常坚定,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能有成就,不会是籍籍无名的小混混。没准就是那些有过光辉历史,来买后本来想好好做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再度出手,乘机想发一笔小财的好汉了。
除了这种敏朝来的老江湖以外,每个地方都有些手脚不很干净,但又没被抓过现行,更士也无可奈何的老油子,这样的人虽然少——买地这里机会多,而且执法严格,经常把人送矿山,会走这条路的人肯定不多,但也正因为如此,只要有一两个,那必然是老奸巨猾,对更士们来说是极难缠的对手。
陶珠儿心里对于破案,虽然认为希望不大,但也认可牛均田的分析,想要找人,还是从这两个角度来找可能性会高一些。她自告奋勇地道,“分守那个方位的是张树才吧,我去把他叫来问一问。”
张树才是姑苏那里抽调来的更士,年纪不大却很机灵,过来翻了翻笔录,就开始挠鼻子了,手指刮着脸颊上一个上火长的大豆子,“我想想……有了,是有一个人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你们也知道,除了一家人以外,来看烟花的女子在一边,男子在一边,基本都是这么分的。”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说什么男女有别的老话,可这黑灯瞎火的,不管谁都认为分开站彼此都放心些。张树才说,“左边的更士辛苦,看到男人往女人那边挤要及时呵斥,但我在右边就还行,只是见到了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在人群中几次穿行,好像是在找人——我想她大概是和家里人一起来的,为了方便做了男人打扮,也就没有出声。现在想想,她是有点古怪,还有,我看她的样子,长得不是很像汉人,但要说像哪里的番人夷族,这我也说不上来了,只是瞧着,倒也还算是眉清目秀的。”
陶珠儿一听,有些诧异,不是别的,就是难以想象女子走了歪路会做飞贼,大体来说,心术不正的女人,可走的路有很多,尤其还是长相不错的年轻女子,实在没必要干这个,多得是更安全,更来钱的职业。她正要说出自己的见解,牛均田却是问道,“这个姑娘,是不是鼻子有点儿勾,瞧着特别的高——”
这几个特征一说,陶珠儿也想起一个人来,但她有点儿不可置信,“会有这么巧吗?你怀疑的,难道是——鲁二哥撞见的那个莉莲?”
她想说这或许也未免太荒唐了,但想到和莉莲相关的几个案子,却也不禁点头道,“但若是她的话……还真可能对烟花无动于衷,只顾着偷钱了——我所听说的,犯罪意志最坚定,最是一门心思要往黑路上走的人,也就是她了!”
“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天生的犯罪者!”
第1039章 飓风成形
“有案底?有案底好啊……”童恩海自知失口, 连忙更改了自己的说法,他面上依旧带着殷勤的笑容,往对面略微倾斜着身子, 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热情,“该说是有案底也不妨事儿的,人在世上,哪能不行差踏错, 些许小过, 要给他更正的机会。凡是那些痛改前非, 愿意重新做人的, 尤其是有算学天赋的人才, 我们建新城都给予极高的礼遇——”
“倘若是女娘, 那就更好了, 爱兰珠你也知道, 我们建州的姑奶奶,地位从来都高,在建新城内, 一定处处都受到优待!绝不会有任何欺生的事情,我们也愿意接受办事处的监督!”
“当然, 即便不是女娘,我们这里也绝对欢迎,包括说矿山的工人,待遇也绝对不差的,建新周围矿产丰饶, 虽然现在,城建暂时无法和羊城港这样的上城相比,但吃喝、取暖, 绝对不成问题,假以时日,相信建新的发展,也不会逊色于别的城市太多!”
“好好好……童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一定为你联系、转达到位——你放心,咱们这本来都是实在亲戚,我怎么还能让自家长辈吃亏了呢?”
在他对面,习惯性地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满面含笑,和他对着喝茶的,果然是一个典型的建州女人——从发型上看不太出来了,因为羊城港这里,男女都做短发,为了方便,剃光头的女人也有很多,但容长脸、丹凤眼,细眉细眼的韵味,对本族人来说,依然很容易辨别,同样的,这种盘腿坐的习惯,也有浓厚的建州贵族特征,建州人能垒炕取暖的,在从前都是有家底的表现,当然,爱兰珠看年纪三十多岁了,却还是细皮嫩肉,脸上没有太多生活的风霜,这也足够说明她的出身了。
这是个有能耐的建州贵妇,在南下之前,她是大妃身边得用的女官,来到南边之后,爱兰珠的天赋逐渐就展现出来了,不但在培训班成绩优异,熟悉了买地的规矩,学会汉语,离开了培训营之后,爱兰珠也不像是大多数建州女眷,不是做些小买卖,就是再次成婚,还是以自己的家庭为中心过日子。她摆脱了这种老式女子的思维惯性,而是选择进入学校,宁可交着一个月三百文的保护费,也要全职读书,这样,她在半年的学习后,便脱颖而出,考中了买地的吏目。
对于这些外来民族的佼佼者来说,他们的异族身份,在职业初期根本不是阻碍,反而是很好的助力,爱兰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是几年时间,她就依靠着自己的语言优势,成为了外交部西北方向的专员——爱兰珠会说建州土话和鞑靼土话,甚至还开始自学虾夷人的土话,这些全都是华夏北部可以直接派上用场的语言,再加上本人精明强干,又会来事儿,等到童奴儿一干人南下出使时,爱兰珠甚至成为了接待小组副组长哩!
挂名组长的是汉人,这是必然的事情,但爱兰珠也很自然地接过了大多数交流工作,譬如这会儿,童恩海和爱兰珠在谈的就是建新的人才引进问题——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了消息,知道大典结束后的这几日,更士署也没有闲着,在城中扫荡治安,这就立刻嗅到机会,想和买地谈谈,能不能在人犯发配之外,新增一条前往建新的人才通道了。
按照建新的设想,这就和之前买地招聘人手下南洋一样,由建新官府来保证一定时期内这些人的口粮,也会发给相对买地比较丰厚的安家物资,建新愿意接受办事处的监督,确保不是把人骗去当劳奴使用,只是在招聘人群上,他们想做一定的限制——良民不敢要,反而想要有点案底,在买地不好融合,处处碰壁的。只有这样的百姓,才会扎根在建新那样偏僻的地方,否则怎么可能留住人?尤其是建新想要的,理化金融方面的人才,有点本事的自然都会在繁华都市中过好日子,别说建新了,南洋农场也留不住他们。
“和南洋比,建新有一点好——南洋也是买活军的地盘,这些有案底的人才,安身立命可以,但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出身有瑕疵,先天就弱人一筹,很难走远。但在建新,那就根本无关紧要了,就算到后来仍会被建州人打压限制,但难度至少比在南洋要轻一点。”
爱兰珠回去传话的时候,同是西北组的同事鲍宝瓶,便如此评价着——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如果能成,迟早都要宣传给大家知道,所以密级不算太高。西北组内拿来议论几句,也不算什么,“不得不说,建州老汗,不愧是一代中兴之主,见识的确有过人之处,而且,建州人是真的喜欢到处刺探消息,就算没有卡伦额真,也总能比其余番族先走一步,这都直接开始要人了,别的番族还蒙在鼓里呢。”
“老汗既然亲自过来,决策速度肯定也更快一些。”爱兰珠有些自豪地说,“建新的汉化程度,也是所有番族中最高的!”
这从童恩海的名字,以及他说起汉话那股子流利的程度,那股子买味,就可以看得出来。在这一块上,鞑靼人的确要落后太多了,林丹汗没有亲自过来,可能和他汗国迁都之后,要面临的紧张□□势有关,但他派出的鞑靼使臣,汉话说得只能勉强算是流利,思维方式、谈吐,仍是明显的鞑靼味儿,能力也是有限,这会儿几乎所有外宾都在抓紧时间和买活军谈合作,鞑靼使臣则只惦记着从博览会那里买来的奢物。
整个定都大典,小半年的访问,他们谈成的基本就两件事:第一、扩大边市的贸易范围,有许多商品是鞑靼人到了羊城港之后,认定大汗也会感兴趣的;第二、增开一个定向招生的兽医班,鞑靼人想把学生送到买地来学兽医,学放牧知识,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什么想从买地这里得到的——什么工业建厂开矿,和鞑靼人有什么关系?他们认为这些事情和他们的关系实在是非常的远。鞑靼人嘛,好好养牛羊,用羊毛和白食来换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行了。
怎么说呢……虽然自己的日子怎么过,这是鞑靼人的自由,作为接待干事,不论是处于工作纪律,还是自己的身份,也的确做不了什么,但鞑靼使臣的不思进取,也的确让鲍宝瓶浑身刺挠就是了。她在爱兰珠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用力地摔打着文件夹,仿佛摔打的是那几个使臣的面皮,浑身的肉都跟着一颤一颤的,“唉!这就是有英主的好处,谦逊的人,好像高丽和东瀛,就算一时落在后头,这会儿也拼命地向着好地方靠拢,自大的人,就算一开始有好运,可光靠着好运气,不知道努力,运气也有用完的一天。”
“哦,你上午去东北组那边唠嗑了?”爱兰珠一听就知道,宝瓶这是又有新消息了,“怎么,这是又有人私下来投诚了吗?——另外,宝瓶你该考虑锻炼了,要不控制饮食吧,我怎么觉得这几个月你又胖了,这都不是双下巴,三下巴都出来了。”
以建州人含蓄有城府的性格,话说得这么直接,可见这两人的关系有多铁了——要说起来,她们两人也是有点亲戚关系的,鲍宝瓶的姑姑,以前曾经是建州媳妇。不过,她们两人的交情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们都是有能力、胆量大,突破了同族传统生活方式,跑到衙门里做事的内番女人,而且代表的还是不同的番族,在这个职位上,两人没有丝毫的利益冲突,性格又投缘,很容易就处成了忘年交。
鲍宝瓶性格大气,并不在乎外表,被爱兰珠这么一说,摸了摸下巴,也引起重视,“这阵子太忙,不知不觉就吃多了……的确是该改改……我还想着这几个月,鲜奶蛋糕吃不到了,能瘦一点,结果谁知道,国宾馆搞出了什么植物奶油!我又常陪着鞑靼人过去,你也知道,我们鞑靼人就爱吃点奶食……”
这个小胖姑娘讪讪然地给自己找了不少理由,心虚地咳嗽了几声,这才压低声音,说回了正题,“可不是嘛!我听说,东北组那边的同事,最近都在加班,而且还特别辛苦——这加班不是简单的加班,得营造机会,一个个的独处,这投诚的人太多了,都是分别来的,还得留心不能让他们撞在一起,若是遇上了,岂不尴尬……”
外交部这边,在北部方向区分东北、西北,是以海岸线来分的,海岸线以东,那是东北组,所以虽然建新在整个大陆都算是东面的,但还是西北组的一部分。东北组目前就只有东瀛、高丽、琉球这三个国家,以及虾夷人、东瀛族、高丽族等民族,不过,别看目前管辖范围小,但谁都知道,有一日海对面的黄金地、美丽洲,也都会是他们的负责范围。除此之外,他们还经常要和内番办公室对接的,因为立志城属于内番办公室管辖,而且还是六姐比较关注的示范案例,所以谁也不敢怠慢,东北组的同事也一样经常加班。
“各有各的苦,他们主接待的那两个团,别看就俩,内部关系的确复杂,上回给我梳理了半天我都没听清,不但分地方,还分阶层……把人都给搞糊涂了!”
“是,就现在也都各有各的算盘。高丽那边,团里有西人党、南人党、北人党,当然还有王世子一派。就王世子的诉求最单纯,只想把弟弟留下来上学,其余不论哪个党都想引入我们的力量,把现在的王室给灭了……连扶持现在这个王上位的西人党都这么想,得说这个王当得挺失败。”
鲍宝瓶掰着手指和爱兰珠细数,“东瀛就更是离谱了,松前藩想倒幕,幕府想垄断和我们的买卖,让我们保证不和松前藩贸易,以奉我们为宗主国,来交换我们对幕府的支持。”
“还有松前藩和长崎方向的浪人,也各有各的想法,松前藩的浪人想帮助我们割据本州,把松前藩所在的那块町土吞并,一步步打到江户去,长崎的浪人相形反而是最保守的,只是希望我们让长崎更进一步地减少来自幕府方向的影响,他们愿意拥戴田川家做长崎大名——实际上那也就是把长崎置于汉人子嗣的管辖下了。”
和大汗亲自坐镇,令行禁止,犹如一体的建新,以及使臣压根不上心的鞑靼比,东瀛和高丽的小心思可还真够多的了。爱兰珠听得也有点跟不上,反应了半天,“果然越开化,国土越大,利益集团越多,小心思也就越多……这两个都是久沐汉风的藩国,确实不同凡响。听说南洋组那边也是,凡是受汉人影响大的国家,使团内部立场都复杂,越是番族为主的国家,使团的要求就越简单、越一致。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见识过定都大典之后,他们都是真正服气了,从谈吐间也可感受出来,对我买地,再无提防。”
鲍宝瓶也笑了,“就是想提防,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就他们国家现有的那点东西,买活军看得上,他们提防也没用,买活军自然去取——到那时候,抵抗是死,倒不如就干脆不抵抗了,没准日子还比从前更好些。”
她的语气,有一点说不出的复杂,大概这就是身为鞑靼贵族,却还进入买活军衙门做事的鲍宝瓶,所特有的一些感触吧。爱兰珠对这种心情,是完全能够体会的,这并非是说她们身在买地,心还在故土,只是,身为异族,服从汉主,注定不会像是汉人政权那么轻易便可融入的,总有一些时候,酸楚无奈的情感,不是‘华夏百族’的宣传可以轻易抚平的。
不过,这不是值得强调和附和的事情,爱兰珠只做未闻,笑着说,“那确实是这个理。他们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买活军看不上他们那点儿微末的东西,不肯派去什么专家哩。听说这一阵子,南洋各国,都热衷和华夏境内的同族走动,还彼此攀亲,往上数祖宗,学汉人的说法,叫做‘联宗’,本来彼此只认是近亲的,现在都当是一家人,希望能找到同族人过去他们国内,教他们说汉话——这还是次要的,其次就是开林场、橡胶园、棉花园和棕榈园。”
开林场和之后的种植园,这是有因果关系的,先开林场,把各种名贵木材卖到华夏来,此后就可以种各种经济作物,这些全都是买地紧缺的资源,比大米还能卖得上价格,又能积攒分数,来换取奢物,或者是珍贵的医药服务。先不说砍树运木材,就说开种植农场,这没有人来教是办不到的,南洋各国寻找助力,也在情理之中了。
总的说来,虽然买地的国力,从进入羊城港那一刻就已经展露无遗了,但一个集中的展示,效果仍是意想不到的好,定都大典之后,几乎所有使团都被买地的国力震慑,各有动静,只是使力方向不同而已,外交部因此更是忙碌不堪,近邻各国,各有各的心思,很多都开始为被吞并做准备了,远方的非洲、欧罗巴诸国,也有直接的扩大贸易,引入技术、知识的诉求,以及(在一些民间人士心中至关重要的)政治理论和宗教信仰,也在明里暗里收到了支持传播的恳求。
把这些诉求,整理上报,由最高层决断是否满足,就是外交部的工作了。爱兰珠、鲍宝瓶这些干员,身处于一个正在成形的漩涡中央,虽然还不能明确地预测出将来的情景,但却也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见识一个至关重要的历史事件的发生——作为定都大典的余波,华夏的影响,似乎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往外扩散,所带来的改变,或许会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就好像十几年前,爱兰珠无法想象自己会穿着短袖、圆裙,光着腿在街上到处走动,拥有一份真正有意义的工作,为来自另一个民族的军主服务,开口闭口甚至能对汉语的典故引用自如一样,她也想不出,十多年后,买活军的存在又会让如今的这些藩国发生怎样的改变。
建州……会成为一个完全汉化的民族吗?隐隐约约中,她最重视的其实是这个问题:本来建州人口就少,分兵四处之后,卫拉特鞑靼和通古斯建州,必然要和当地的女性大量通婚,久而久之,还能维持建州的身份认同吗?建新建州,女眷最少,而且现在还厉行汉化,本来引入的就是哥萨克女眷,如果在买地招聘人手的诉求得到支持,大量的汉族男女涌入建新,再过一代人,不论是从血缘、语言还是风俗来说,建新和买地的差别又有多少呢?
对百姓的生活质量来说,这未必不是好事,活不下去的人,哪有心思在乎这些,但爱兰珠现在不但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她心中难免也有一丝和鲍宝瓶类似的惆怅,似乎是哀伤于自己生长的根基正随着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而被生吞活剥,在历史中注定消失无影,同时,她自己甚至还是推波助澜的一份子——
履行职责,把大汗借由童恩海发出的诉求往上汇报之后,果然,上头的批复很快就下来了:这种要求,对买地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爱兰珠早就猜到了,上头是绝不会反对的。买地这里,教育普及之后,人才大量涌现,以至于雇主也难免优中选优,已不是那种稍微认个字就可以谋生的时候了,尤其是一些比较敏感的岗位,譬如账房、掌柜、监理、供奉等等,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有过案底,应聘上的几率也就微乎其微了。
这些有能力却因为过去束缚而不能伸展手脚的人才,很容易就会走入歪门邪道,有个机会能把他们甩到荒僻边城去,对衙门来说,也是求之不得。比如说,买地这里有很多因为备案制的关系,阖家都进过矿山苦役的人,罪魁祸首苦役到死,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他的亲眷,有些有立功情节,或者年岁较为幼小的,服刑几年也就出来了。这些人,说是说一视同仁,但婚配、工作上还是会遇到困难,他们如果想要把过去彻底甩脱,前往建新戍边,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偷小摸的惯犯盲流,轻刑犯,按规定不能送去边远矿山苦役,但留在城市里明确就是治安的不稳定因素,这些人如果愿意去建新,那也能降低更士署的工作量。所以,对于外交部发去的公文,更士署也非常热心,很快就派人过来接洽,安排爱兰珠和童恩海去更士署的羁押处,对轻刑嫌疑犯进行宣讲。
爱兰珠还在这里遇到了远洋欧罗巴组的同事,他们身后也跟了不少洋番。这让童恩海相当敏感,立刻用家乡话问爱兰珠。“他们也是来和我们抢人的?不应该啊!”
“不是,他们是来认人的,最近扫荡陪侍业,抓贼什么的,抓到了好些西洋女子,她们很多都是和西洋船长签过契约,但没付船费就逃跑的黑户,现在让他们来辨认一下身份。”
爱兰珠对这事儿倒还有所耳闻,她若有所思,“买地的汉人女娘,愿意移民去建新的良民肯定是极少的,至于罪妇,买地女娘犯罪率很低,如果这些女娘罪名比较轻的话,或许……”
童恩海和她对视一眼,立刻就笑开了,不知不觉,又把前几日一时失言的话再说了一遍,“有案底?有案底好啊!有案底,就不敢跑回买地去了,就能在我们建新长长久久地工作,不像是良民,有案底的人,要拿捏起来也简单得多了——”
第1040章 纵虎归山
“怎么样, 兄弟?这阵子忙得厉害吧,还回北边去么?楚姑娘没留你?”?“是忙——但我这草料牛兄弟你也知道,当不得什么大用, 也就是帮着打杂罢了!不过,牛兄你果然料事如神——以后啊,我怕不是也要在这羊城港常住了,牛兄弟你这要是留下来长期执勤, 咱们以后常来常往, 在一起喝酒——喝奶茶的机会有得是!”
“哈哈哈!怎么, 这事儿就传到你耳朵里了?看来, 咱们鲁二哥虽然忙碌, 可这小耳朵还是竖得高高的呢!”
“是陶姑娘来找东家道别时说的。”
鲁二哥挠了挠后脑勺, 憨憨地笑道——他的话虽然大概是实情, 即以他的才能, 肯定无法胜任服装厂的管理职位,但在羊城港这几个月的忙碌,对他的改变还是蛮大的, 鲁二哥身上那股子生愣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消失不见了, 原本因为生活艰苦、未来迷茫,自然而然带上的那股子不管不顾的泼皮劲儿也消散了不少。
江湖义气倒是仍在,但比前几个月要会说话得多了,“听说陶姑娘回绍兴后也要升任了,还没来得及恭喜您二位呢!咱们同船南下这么一帮人, 个个都得了前程,真是受了六姐的保佑,出门时候和那样好的大船同路, 就是个好兆头!”
虽然不宣扬迷信,但牛均田听了这话也觉得入耳,咧嘴笑道,“那是,咱们都算是借了献礼号的运势——我们的这点进步,和献礼号船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听说献礼号的设计师,如今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受了一等的表彰呢!”
这事儿在民间激起了相当大的反响,很多报纸也连篇累牍地报道设计师钱芳英的传奇,又掀起了一波送孩子读理工科的热潮,鲁二哥笑道,“可是如此!不过,明轮船只能在近海运转,我听店里的客人说,远洋的机械轮船,还有轮子在海下的暗轮船,现在成了所有厂子的目标,都是巴望着学钱工,再来个一步登天,一辈子吃用不尽!不过,这都是豪商巨富的事情了,我们嘛,听听看看而已,能把小日子过好,就该知足喽。”
“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只在楚家好生做事,再把张工交代的活儿干好,能把两边周旋调停和睦,这两个姑娘,我看为人都十分厚道,将来,难道就还亏待了你?”
鲁二留在羊城港,是作为张九娘的股份代表,来监督楚细柳管理她们合资开设的服装厂,当然,也发挥一些力所能及的作用,在监督之外,受到楚细柳的管理,帮着她一起干活。这件事,牛均田知道得是很清楚的——虽说现在圆裙极大流行,已经从羊城港往外泛滥,席卷了整个江南,可想而知,假以时日,买地各处都会涌现出适合当地的气候和民俗的圆裙变体,根本不会有人去细究其来源,但更士署这里,却等于是见证这个风潮成形的。
对于张九娘的设计能力,还有楚细柳的选款、运作能力,牛均田个人评价很高,若不是吏目不得投资商铺,牛均田个人积蓄也不算多,他都愿意入股这个‘和风细柳’服装厂,不过,目前这个服装厂的开局,和圆裙的流行程度比,又有点不够看了。
一个款式的流行,首创者未必能吃到最多的好处,张九娘就深受其苦,这一次也是一样,真正在这个款式的流行中,赚得盆满钵满的,是那些灵活的官营服装厂,人家规模大、设备好,工人熟练度也高,一开机就是成千上万件做出来,价格也便宜,就算不如裁缝量身定做得合体,但价格摆在这里,依旧是最大众的选择。
和风细柳服装厂,真正比别家多吃的,就是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那段时间的利润,不过,这一次也让很多裁缝都认识到了楚细柳的能力,丰厚的收入,也让他们更情愿在楚细柳的带领下工作,这自己开个裁缝铺,看似是不受拘束,赚的都是自己的,但买地的服装市场,官营服装厂占去了很大的比例,剩下的高端市场顾客人数有限,这种盈亏自负的裁缝铺,不过是小本买卖,想要赚到和上工差不多的钱,除非个别特会经营者,否则每日在裁缝铺里泡着,花的时间比上工还多,又要负担房租等等,压力并不小。
很多人也愿意跟着厚道的东家,一起组个厂子做,这样至少旱涝保收,而且也不需要筹钱去买缝纫机——这东西不便宜,很多时候都是一间裁缝铺最贵重的财产。而且越新功能越全,为了效果好,赚到的钱还得投入机器的更新换代,又还有锁边机、打孔读卡机等等,很多都不是裁缝铺能负担的大型支出呢。
这些从绍兴出来闯荡的裁缝中,一心单干的倒是不多,如今有个出身同乡的女东家出面号召,又是一开始就带着大家吃了一口肥肉,很多人都愿意受雇,这样就解决了异地开厂最困难的人事问题,楚细柳在圆裙这里,赚来的分红,就拿来当做她出的本钱。张九娘做事也是大气,看过楚细柳送过去的账本,不但没有把自己的分红取走,还又添了五百两银子的本钱,并借给楚细柳一千两,以后等她收到分红之后,再添上利息归还。
这样凑在一起,大概四千两的本钱,楚细柳出资分红+借款所得的两千二百两,张九娘出资一千八百两,依出资比例占股,楚细柳较多一些,同时还领一份厂长的工资,虽然只是象征意义,还不如鲁二的工钱多:这鲁二之后,就要定期在羊城港和京城往返了,一面是给张九娘汇报账目,另一面就是要取送样式图。不过目前是暂不必动身,张九娘留了一批款式图下来,而且她这里如果要跟随御驾回京,那至少还要三四个月的光景,等她到京城再画新图,怕不是要小一年的功夫?
“我也不知道皇爷何时动身,不是说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吗?还有说现在北方严寒,想要等北方开春动身的,横竖现在传递文书速度也还行,借用海运,怎么都比上运河之后快。大家是都希望能晚点儿走,这会儿上路,皇爷在御舟里都透风,更何况我们这些护军了,风餐露宿,真能冻死病死人的。”
鲁二哥和牛均田一边聊,一边也是往更士署里走,顺便还好奇地打探着各国使团的动向,“要说你们买地,的确是好地方,多的是来了不想走的,我那些老兄弟,前些时候我不是来了羊城港么,就试探着给他们捎了口信去,也是报个平安吧,嚯!您猜怎么着?十停里也就五六停给我回了消息的,余下的,听那些传话的人说,不是下南洋去安家,就是去大江上游闯荡着了!还有些自个儿寻摸了小买卖在做的,依我看,回去的时候,护军能有之前的一二成就不错了,就那些估计也是回家去接家里人南下的。”
虽然大典已经结束,但急于离境的使团的确不多,像敏朝皇帝这样,莫名其妙体弱多病起来,逃避回国履行责任的使者,为数不少,甚至他也不是唯一一个大当家,占婆国王也不想走,他都在直接和买地谈,能不能把占婆国移交给买地衙门管理,换取自己在羊城港永远居住和置业的权利了——羊城港的气候,对他们来说是特别理想的,不算太冷,和故乡比起来也压根不算太热,空气的湿度也恰到好处,如果再往北走,很可能他们就觉得空气过于干燥,让人不适了。
至于物质、精神享受,更无需多说了,仙画之外,占婆国王对留声机极度着迷,打了好几次申请,想要录下自己说话的声音,俨然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至于有些小部族的首领、王子,更无需多言,不像是成规模的大国,还有所谓的尊严,对小部落来说,最担心的就是买地看不上自己的那点家当,要求他们回国去履行职责,这一离开买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光是想想就让他们极为不舍呢。
大糖盛世年间,别无所求,只愿一辈子都居住在长安的异族,也在所多有,此时的买地,虽然国土和糖时还没得比,但繁华却犹有过之,这些使团依依不舍,也是人之常情。牛均田道,“好地方人人想来,但并非人人都配留在这,有些人来了也光顾着给别人添乱,或许压根都不该来,我们在绍兴没有抓住的那个莉莲——”
鲁二哥这才知道,牛均田约他,除了报喜叙旧之外,还有一个就是顺便让他来认人的,莉莲的债主,也是承运商,也被叫来了,不过,按照买地的规矩,认人必须交叉辨认,而且结果互相不通气这才算数。“在这事儿上,其实这倒是无关紧要了,因给你辨认的都是犯人,没几个清白的,无非也就是八百两银子的债务,这不算什么大事。其余一些零星的从重情节,也就还行。”
对更士来说,不出人命都不算大事,这种交叉辨认,最主要是防止一些重罪上,错纵了真凶,冤枉了嫌疑人。莉莲这个身份,牵扯的第一是八百两债务,第二是伪冒身份,假造身份文书的罪名,假造文书这个罪还未必能落实,因为目前来看,莉莲是买通了收容营中一帮夷族,冒用了一个夷族妇女的身份,逃出绍兴,之后如果她一直是黑户,没有给自己假造身份文书,那就只有伪冒身份一个罪名,单就这个情节而言,无非是苦役半年而已。至于她来到羊城港之后,所作所为,那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有偿陪侍、团体内部彼此欺凌、勒索、抢劫,这都是现在已查明而有口供、证据链的,还有勾结打手,私下跟踪抢劫、偷窃客人私宅,这就是连鸨母也不知道的事情了,如果没出人命其实都还好,十年以内吧,组织者估计得有十来年,但之前学生街那起有名的人命案,要是砸实,那肯定要判一个死,好几个无期了,整个团伙的性质都不一样了。”
小偷小摸,就算最严重的处置,那也就是砍手砍脚,不会要砍头的,到杀人这一步,那就不同了,这大家也都能理解,其实鲁二原本是干武师的,对生死也早看淡,不该有多敏感的,当武师的能做护院都是少数,若是去走镖,那真是今天不知明天事,和生死比起来,坐牢苦役也不算什么了,至少人还活着。
然而,这是他们走武的贱命一条,对一般百姓来讲,休说十年八年的牢狱之灾了,就是半年一年,对生活的影响也是极大,几乎就断了再上进的可能,只能一辈子在底层沉沦了。鲁二哥的脚步有些沉重了,他是真没有想到,在后巷幽暗处撞到的那个少女,半年间处境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把自己陷入了更大的危机里——要说她是遭了人的引诱迫害,这也说不过去,他也明白,这姑娘大概是个坏胚子,有些东西就在根子里藏着那!
可想到她跳墙时那股小老鼠一般的慌张劲儿,他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不落忍,在这件事上,他不能说谁做错了,谁辜负了莉莲——谁都不该她的,船长不该,买地的衙门就更不该了,这就和牛均田说的一样,买地虽然好,可不是人人都配来的,想要在这里过好日子,要么,你命好,要么你就得有本事。
这两样都没有,那你就得接受去穷乡僻壤一辈子干活还债的事实,大城市的好日子,那就不是你配过的,能活下来就该庆幸感恩了,在这至少能吃饱饭,在老家,早就饿死病死了,你要连这也不接受,那你就是破坏了规矩,合该被买地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可是……这要真说是她活该,他又怎么也没法点这个头,鲁二平素也说不上心软,不是什么烂好人,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其实他连这姑娘的脸都记不太清了,根本不是被她的美色打动……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总觉得这不全是莉莲的错,或许……
或许错的是这个世道,也不是说她做的事就是对的,只是……
在这一刻,鲁二脑中常见的,安详的混沌散开了,在这瞬间,他对自己有了清晰的了悟,他明白了,莉莲让他想到了过去某一刻的自己——从前的鲁二也没做错过什么,可也一样过得苦,一样没有希望,如果他不是这样大大咧咧,万事不较真的性格,或许鲁二也早就行差踏错了,他——他想要的好像也不过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怎么贪心了,就像现在,哪怕他还远不算富翁,也还是没有成家,可鲁二现在就很满足,因为他好像已经拥有了最宝贵的东西,从前绝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对未来明确的希望。
但是……对莉莲来说,这份希望好像已经永远地失却了,她已经再不能拥有了。鲁二心中,对她有一种本能地洋溢着的同情,在这一刻,他忽略了被抢劫的嫖客,亏了本的船主,除了对那个被误杀的大学生感到有些心虚之外,莉莲所牵涉的其余犯罪,在他来看根本都无伤大雅,他情不自禁地叹息着,认为她因为这些事情而永远失却了希望,实在是件很不应该也很不值得的事情。
“……这些外来移民,尤其是洋番移民的品行,实在是个问题。我已经打报告上去了,建议以后实施船主责任制——还是要让船主对移民的质量事先担保筛选,宁缺毋滥,如果带来的移民不能安分守己,那就要扣他们的配额分!”
鲁二大概现在总算是有了一点城府,他居然把牛均田都给瞒过去了,牛更士没有发觉他的不对,还在说道着这些西洋逃人组成的道门,给治安带来了多少负面影响,“若是给他们成了气候,那还了得?以后只会越来越难抓,这回能抓到这么多人,那还是因为老帮会那些华夏江湖汉看不过眼,要收拾这些洋蛮子,可也不能老指着江湖人,那也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哎,这批人,还是要远远地给他们送走!让他们到边藩去吧,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送去边藩?不是说,除了杀人重罪的那些人之外,他们倒也不必服重刑么?”
鲁二回神了,牛均田解释说,“就因为有偿陪侍这个罪,很难往重了定,最多也就是抓了当场的那一个,其余的客人,走了就是一拍两散,不可能取证……至少现在没有,要也得长期蹲点,还要申请手机,以陪侍罪来说根本没法细致地办,所以最多也就是轻役,你说得倒没错,轻役是不用送去边疆的,不过,那肯定也得服刑,而且出来以后要在身上刺青,累犯加重,这样她们也很难找到其他工作,这些人都是拈轻怕重的,也不愿意干体力活,没准什么时候又重蹈覆辙了……”
他因为善于破案,被调入羊城港,日后维护治安就是他的工作了,因此一提到这个可能,牛均田就烦躁,挥手道,“到时候,还不都是我们的活?所以现在给她们一个机会,如果愿意去建新长住,至少十五年不返回关内,在那边劳动成家的话,这个罪就不刺青,也不判他们服刑了。这是建新人提出来的,他们的确也缺人,更缺会说汉话的人,哪怕就这一个优点,在那边都很难得。这不也两全其美了么?”
自然了,这也是针对纯粹‘有偿陪侍’这单项罪名的犯人了,和杀人、抢劫、偷窃沾边的,哪怕只是从犯,那也不可能就如此轻松地走人,还是要看情节轻重处理。还有就是莉莲这样的逃人情况,如果被辨认出来,那除非建新愿意为她付了这笔钱,莉莲也还是要去内陆矿山做活还债,而且因为她有过逃跑情节,看管得肯定更加严厉,比起来……去建新住,那都算是较好的出路了。
“对了,说起来,你还不知道老帮会为何出手吧?其实是因为有个西洋女贼,在烟火大会上屡屡偷窃得手,我们更士署借机也是细查老道门的人,那些‘佛爷’都很不服气,说他们来买之后,一向是安分守己……两边彼此把话一对,这才激起他们的义愤,为我们通风报信,把这些洋贼一网打尽了——华夏的土地,出华夏的贼那也就算了,连洋人居然也能来撒野,真是笑话!”
因为对鲁二的人品十分信任,他和此案也完全无关,牛均田也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那晚案发时我们恰好就在现场,我和桃姐还说这事呢,说连烟火都不看,专心偷窃的,那肯定是个天生的贼王,又是个女的,倒让我们想到了一个厉害人物——”
莉莲?!
是她么?
鲁二听了,也不禁苦笑了起来——他就是有心为莉莲说几句话,却也无从说起,因为非但陶珠儿和牛均田,就连他自己,听牛均田这么一说,也是反射性地想到了莉莲,直觉或许那女贼就是她,那样的大胆且专注,好像真没有什么坏事是她做不出来的。“虽然都是窃贼,也不算重罪,但若落实了是她的话,那……”
牛均田一时还没有把杀人案和莉莲联系在一起,但因为莉莲逃离绍兴是得到了陌生夷人的帮助,用来交换的筹码很容易推测,因此也有怀疑她也在做陪侍业,逃过了一次扫荡。总的说来,虽然狡猾,但犯的都是轻罪,因此也是笑道,“那虽然还不算从重吧,但不管是去服刑还是去矿山,都是要严加看管了,实在不行,我看要给她上脚镣,不能麻绳一系了事,免得又让她中途逃走了。”
“确实……这个女孩,可是真的狡猾得很……”
鲁二喃喃地说,注视着玻璃窗中挤挤挨挨的西洋女犯们,这些女犯大多都很年轻,即便因羁押憔悴邋遢,但面容都还算姣好,只是气质不佳,在瑟缩中,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尽管不得不紧紧挨在一起,但彼此之间似乎也充满了提防和戒备,就像是无数个刺猬,除了自己之外,他们谁也不相信——牛均田刚才也提到,在陪侍业内普遍存在同事、鸨母之间的欺凌和抢夺。
在敏朝,这其实不是什么陌生的气质,鲁二虽修行的是童子功,但出入街头时,在那些最低等的窑女身上,所见到的,倘若不是惊人的麻木,就是这样一种冷漠坚硬的戾气,只是有些人还能够掩饰一二,就像是莉莲,就像是——曾经的鲁二。
这些人被迫地、踉跄地挤在一起,抬头接受着审讯室外各色人等的审视,一张张来自异族的,令人有些难以适应的轮廓分明的脸,让鲁二也有片刻的恍惚,就像是看到了一个个拥有不同发色的莉莲同时对他抬起脸,他居然无法分辨出每一张脸的不同。
“我没认出来……”
他轻声说,收回了在左侧第六个女孩身上的视线,再次摇了摇头,好像是坚定了自己的什么信念似的,他的语气变得较为肯定一些了。“对,我没认出来,她们……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些洋番在我看来都长得一个样,单个出现好像还能认识,这么多挤在一起,我分不出谁是谁了!”
对于洋番、夷人,只要是非我族类者,可能是因为没看熟的关系,分辨不出是普遍现象。很多洋番也觉得华人看起来长得都一样。牛均田虽然遗憾,但也能够理解,又喊了几个人上来让鲁二单人辨认,鲁二只是摇头,“这都几个月了,说实话,那天也是白天晚上各看了几眼——”
“行。”牛均田也不废话,“那你等我一会,再做个笔录咱们就能走了。”
至于那些女犯,她们还得在审讯室待着,等其余船主过来一一辨认,有没有自己的逃人。鲁二点了点头,一双眼还聚在单面镜上,任由牛均田去写笔录,他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似乎是后悔,似乎又并不,他想:没有铁镣铐,大概麻绳是困不住她的,就算去了建新,在半路上,或许她也还能逃跑吧。
这么做,大概是错的,鲁二也知道,她或许又会走回老路去,他依旧凝望着审讯室,大多数女犯对视线早已麻木,任由不断造访的各种来客对她们指指点点,有些人还对着外头做出凶相,令吏目们不得不大声呵斥,维护秩序。
也有一些女犯茫然地望着窗外,似乎对自己的命运仍然足够在意,还怀有一丝恐惧,并未彻底麻木。鲁二和其中一名女犯对视了一会,他一语不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想说的似乎还有很多,这好像是他的第二次了——其实都是不该的,这么做或许不是真正的为她好,你瞧,她第一次是逃走了,可这几个月她真的过得好吗?没准儿还吃了比走正道更多的苦头,变得比原来更坏,更堕落——
但是——但就只是——
好好过吧。
他想,指望着自己的话能写在眼睛里,被她读懂,这一次逃走以后,好好过吧。
能做到吗?
他自己似乎都还有一点怀疑,但却仍满怀了这美好的祝愿,这软弱浅薄的善意,好像全施给了一个配不上的人。女犯群里,一个年轻的姑娘垂下睫毛,专注地望着自己的脚趾,不再往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