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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1章 各奔前程

    “来, 大家满饮一杯酒吧!今日一别,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凑得这么齐了,祝愿大家,不论是回还是留, 都是一帆风顺——少些操劳, 多些能满休的日子!”

    “说得好,来来大家喝一杯!机会难得, 想要再能让主任请我们喝酒, 那可就难了!”

    “咖啡都可以, 奶茶吧, 不在南面, 我努努力也行, 这酒是真没办法,今日算特例了!”

    “哈哈哈, 来, 来!”

    小酒馆的包间里, 一桌人都举起酒杯, 仰首畅饮起了还带了丝丝凉意的淡啤酒——这啤酒里似乎还冲了水, 喝着和会冒泡的松针饮子差不多,有一股淡薄的怪味,酒香并不浓烈, 但特别能解腻。

    对于这些平时严格按照买活军内部不成文的行为规范, 基本不饮酒的更士们来说,这种从远洋水手那里,流行过来的淡啤酒,是特别合适的,既可以畅饮, 也不容易喝醉,其实就比喝水略微多了一点滋味——这种酒被发明出来,本来也是为了解决远洋航行,清水容易变质的问题,包括在欧罗巴民间也是如此,那里的居民,要取得清洁的饮水并不容易,为了防止污染致病,居民普遍饮用淡酒来代替淡水。

    “哈!”

    “味道有点怪!”

    虽然说是满饮一杯,但这辈子可和华夏习惯的小酒盅不同,又不是贪饮的罗刹人,大家无非也就是尽量地啜饮一大口而已,恰好,把那泛白的泡沫,和着淡色酒液一起,满满咽下,也别有一番特殊的滋味,有些人能够欣赏,有些人眉头微皱——不论感想如何,对他们来说,也是又见识过了羊城港的一样新鲜东西,这淡啤酒,也是羊城港这里的新货,哪怕很多更士都来自沿海州县,也还没有见识过呢。

    来羊城港支援的这几个月,大家都是一起通宵达旦地熬着,早已结下了深深的情谊,这其中有人如牛均田一样,在出差期间,得到了上峰的赏识,转岗调任,从民生组调入刑事组,从绍兴来到了更繁华的羊城港,也有人兢兢业业,任职有功,就等着回原岗之后升职的,哪怕就是一时没有什么变动,能在羊城港见识这几个月的繁华,也觉得不虚此行。

    这几个月下来,展览会也去执勤过了,机械船也看过了,留声机也听过了,蒸汽拖拉机更是时不时就顺着眼前开过去,还有许多仙器、美食,原本都是只有耳闻,难得一见的,几个月下来,也陆续领略,大家都是心满意足,这顿临别酒,更能再尝尝新鲜酒水,就算口味不是人人能接受,也都欢声笑语,积极鉴赏,又彼此说些只有更士自己能明白的心底话,气氛十分良好。

    “刚才武主任说,让我们少些操劳,咱们这行,想要少加班,其实就一个办法——惟愿天下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什么时候,咱们买地的规矩推出去了,大家都能遵守了,四处都风调雨顺了,我估计——我估计那也不能不加班。”

    “哈哈哈哈!”这个机灵,抖到了大家的心坎里,众人也都笑了起来,“那是,咱们买地的规矩,越是推开,那百姓们啊,底气也就越足,从前见到咱们更士,都和老鼠见了猫似的,恨不得远远地逃走。有什么事儿,能私了绝不见官。这买地的规矩学会了之后,可就不一样了!”

    “还不就是?屁大的事,也要来找我们更士评理,要我说,就算是天下太平了,我们管民事这块的也清闲不下来,我看最多是刑事组的同仁能清闲些!”

    “什么啊,真以为上头是吃素的么,若是刑事案子少了——那你说上头会不会让刑事组的平时也兼管民事,有案子了再去刑事那边。”

    “噗!”

    “哈哈哈!”

    这大实话立刻引起了另一波哄笑声,更有人早已看透了衙门的手腕,“就算真有一天,海枯石烂了,这民事的案子都少了——您猜怎么着,那肯定就会让我们去推政策、救火救灾……反正,就一句话,见不得你闲着!咱们六姐是天下最会做买卖的人,买活军是天下最会做买卖,最爱做买卖的国家,我们的衙门,能做亏本生意?!”

    这话实在是太有道理了,笑声就没停过,不过,其中的怨气不算太多,原因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为买活军做事,固然是辛苦,提拔的机会多这些无形的好处,也不去说,就说最浅显的一点:这待遇也好哇。平时吃的喝的,基本都能在食堂解决了,房子也是如此,宿舍条件相当不错,若是要成婚了,自己买房时,还有吏目、更士特有的福利共建政策——只要出市价分之一不到的价钱,就能买到地段、质量都很不错的房子。

    如果调任去别的城市,不想住了,那也简单,当时你给的钱如数退回,到了新地儿,要住宿舍,还是继续买福利房,都悉听尊便,或者如果本人调任之后,家眷因为种种原因,还住在这里的,也没有问题,只是本人到了新地儿之后,就只能住宿舍,无法再买这种福利房了而已。

    人生在世,无非是衣食住行,为买活军办事,这几样都给解决好了,大多数人的欲望也就得到了满足,认为自己的努力工作,也得到了相当的回报,至于说平日里的辛苦加班,也就能够忍受了,毕竟作为吏目,也有相当的社会地位,也算是不错的报偿。

    只是大家聚在一起,没事也不会互相说这些,那不成了炫耀了么?总还是以互相诉苦为主,比如好几个留在羊城港的更士,就绝不会说在羊城港安家的种种好处,而是强调着这里的工作量。“忙……比原处要忙多了,若是在我们老岗位,一个月加班十天左右吧,这几年,产假制度大家逐渐习惯了,农闲的时候,其实还是能准时下班的。”

    确实,这种改变,在一线岗是很明显能感受出来的,在武主任的回忆里,十年前更士署就有一个加班潮,那时候,非但更士署,连居委会、驻地守军以及其余吏目,都是跟着一起加班,起码加班了两年左右,为的就是在贯彻同休产假制度,去抓那些逃产假的人家,当时,因为逃产假,且不服吏目干涉,言语冲突演变为袭击吏目,因此被送去苦役的人家,一个地方一个月真能有几十个!

    “这些事情,都是你们小年轻难以想象的,各地那种民心浮动的气氛——就这么说,若不是一早就半强制的分家,而且鼓励迁徙,也不管自雇者,这政策根本就推不下去,你这里敢去强管,他们回老家招呼一声,几百人来闹事,全部抓起来送去苦役么?这样的事情,可一而不可再,再来几次,乡里都没人了,且民心也会跟着生怨……事情肯定不能这样来。”

    和这些多是过去十年间考入的小年轻相比,武主任自然是有资历的,但凡有资历的老人,喝了一点酒,不管有没有上头,最喜欢的就是吹嘘自己年轻时的辛苦,把眼前的困难都给看淡了。“都是第年、第四年起,大家慢慢地习惯了,这样的事情才越来越少,处理起来也越来越轻松了。等到八成以上的百姓,对于这种规矩深信不疑的时候,就算有人还逃产假,被你抓到之后,说服工作也会好做得多,他们心里也知道这么是错的,那就比较好管了,讲几句就能给登记上,为这些事送去苦役的人,如今一年也少有一个了。”

    “这是在首善之地,我们那里还是多,我们那里新移民多。”绍兴的陶珠儿也说起了自己这边的情况,“厂子也多。”

    “我们那还好,我在南湖道,南湖道厂子还不多,多是农户,经商开铺子的人也有数,倒管得过来。”

    农户是算自雇者,这种情况本来就没有产假可休,包括私人经营的小铺子,雇工全是自家人的那种,肯定也不会强制休产假。来自各地的更士,也纷纷说起了各自更士署要解决的主要问题,的确存在相当的地域特色:沿海的州县,厂子多、商贸发达,有大量外来人口,更士署就要付出大量精力去教导各国人口来学习买地的新规矩,同时,还要维系收容营的治安,这里能出的幺蛾子可太多了。偏偏,这里的流民还没有被完全打散,这就导致更士署要拿捏分寸,轻不得、重不得,随随便便就是关系到异族、异国的敏感案件。

    靠内陆的新进之地,还是以农业为主,更士们主要就是在教规矩、扫盲、教种田,配合地方官吏,推进分家迁徙,把人群打散的工作。和大宗族勾心斗角,多方位的博弈,互相拿小辫子,这是家常便饭,不过反过来,也有些工作量是特别少的,就比如说同休产假,以及闲事见官,这两者都很少,因为当地的百姓需要休产假的不多,且还保持了固有印象,没有什么大事,他们轻易是不想见官的。

    羊城港、云县这样的大都市,民事组是无穷无尽,需要调解的小事,还有特立的社会风气组,这也是辛苦活,因为小偷小摸、有偿陪侍,都算是社会风气组的工作范围,这种东西,严抓的时候了无痕迹,一旦放松立刻死灰复燃,根本没有一劳永逸的美事,就只能是周而复始,他们这里送去苦役的轻型犯也是最多的。

    “别的不说,这两样的确是大州县的特产,我们那是真没有,毕竟是小地方,惯偷根本无处容身,左邻右舍都把他老底兜出来。包括谁家从前做过暗门子什么的,这也瞒不过居委会,想搞什么陪侍饭馆,第一天开张,第二天更士署就能登门敲打。”

    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土土的,很安心,不少更士说到这里,面上也有庆幸之色,“在这块来说,文书真能少些一大半!”

    “只要不定罪,文书都是少的。刑事组的文书量真是大!组里的文书专岗,基本就没有不加班的时候。”绍兴的牛均田也在叫苦,因为等到手里这个案子一结束,他就要去文书专岗上,至少要做个月,这是羊城港的规矩。“就最近两次扫荡,几百人啊,都要定罪,那就是几百人份量的文书!”

    一桌人听着,脸都跟着皱起来了,感同身受地为牛均田疲倦,“一个人都得写半天了,这就是杀了你也写不完吧?”

    “对了,不是说建新方向要这些人吗?如果去的话,就可以免罪还是什么的?这种情况也要写文书吗?”

    “那就更要了,虽说建新那边是什么罪名都愿意要,但咱们这得鉴别清楚啊,除非是单纯陪侍、偷窃相关的罪名,男女都是个月到半年轻刑役的那种,可以送过去,组织罪、首脑罪,或者更重一点的,抢劫罪或者是杀人罪的犯人,也不能让他们借着去建新逃脱惩罚吧。”

    牛均田说起来就是头疼欲裂,抱着头,感觉脸上的痤疮都新生了几个出来。“但你们也知道,很多罪分不清楚的,一窝人里,这个是重罪,那个是轻罪的,数不胜数。这种情况就是要挑拨嫌犯进入囚徒困境,让他们互相检举揭发——但这些洋番,出乎意料地团结,油盐不进,就算是疲劳审讯,效果都不算好,到现在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链。”

    “学生街那个命案,明显和这帮洋番是有点关联的,但就是没证据,有个很重要的点,就是我们自己人认不清洋番的脸,酒馆的左邻右舍,对于这些洋番女辨认度很低!至于客人,除了原本是死者吴生朋友的寥寥数人之外,愿意登门帮助我们辨认的很少,到现在,我们就辨认出了一个酒馆的老板,其余么,倒也有船长想浑水摸鱼,声称是他们的逃女,但没有证据,指纹对不上——”

    “这些逃女有多狡猾,你们知道么?她们也知道,洋番女在羊城港,不管犯什么事被抓,都会通知在港的船长来查找逃人,凭据就是当时买票上船时,签下契书用的指纹,所以,她们一旦聚在一起,就会互相教导,把指纹烧掉!”

    “也有用火的,也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硫酸的——看,这又是个牵出来的案子了,反正这批人包括鸨母,都没有指纹,因此,她们陪侍时都习惯于藏住拇指。不得不说这一招很有用,没有对证,也不能凭船长空口认人,不然,那就乱了套了。”

    在分辨逃女这件事上,利益受损的其实是远洋船长,对买活军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更士们一听说这些人居然主动毁掉指纹,不由得也都大为皱眉,因为现在买地的侦破手段,依赖指纹处甚多,而这些洋女居然恰巧钻了这个空子,这样的知识如果任由传播开来,无疑会对更士署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说句不该说的,洋番根子上是真坏,我们华夏的百姓还是老实!和他们打交道,怕是多要吃亏!”

    “嗐,反正呀,空子还是他们会钻,毕竟都是蛮夷之国,我们华夏百姓,再怎么说也是久孚王化、深知廉耻,就算行差踏错,和他们相比,也是不同。”

    这话的确是不该说的,因为违背了谢双瑶给更士署定下的‘就事论事、一视同仁’的调子,但调子既然是调子,就说明在现实中充斥了非常多和调子不符合的现象,从武主任往下,更士们都是点头不迭,认定了洋番就没几个老实人物,从船长、水手到这些不走正道的逃女,都是治安的不稳定因素。

    尤其是白人洋番,更是鄙视链的最底层,不比非洲来的黑人族中,尚有不少勤奋老实、踏实能干的人物,白人洋番能逃脱那股子蛮夷强盗味儿的,可谓是凤毛麟角,也多集中在教士群中,除了教士、通译以外,其余人十个里有十个都是流氓,任何案子,如果有他们的身影,就把他们当做重点嫌疑人来关照,是不会有假的。

    “此事,主要还牵扯到了学生街那边的案子,若是不破的话,建新想要把人带走,估计是难的。但这些洋番心中也是有数——和学生街命案、抢劫案无关的话,他们无非就是陪侍而已,六个月就出来了。反正也是不要面皮的人,再想方设法重操旧业呗,只要还在羊城港,有的是他们赚钱的地方。他们好不容易从苦地方出来了,也不情愿去建新的。”

    “可若这案子被坐实了,牵扯到其中的,都是苦役终生,甚至要赔命,我估摸着鸨母是有牵扯的,所以宁可被判组织陪侍,也不会招供学生街的事情。他们内部,也早串联好了,齐心协力对抗审讯,搞得现在我们倒是被卡住了——学生街的案子,从文书上找了一个线索人物,但现在都不肯定线索人物还在不在羁押之中,指纹被烧了啊!”

    “找了人证来,没认出来,又要联系那个逃女的船长,但船长已经回欧罗巴去了,也不知道何时再过来。眼看羁押期都快满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弄呢。”

    按照买地的规矩,轻刑定罪的标准是比较宽松的,要求的文书也不多,但重罪就要求严格的证据链了,就更士署现在掌握的情况,确实无法定罪,确实让人头疼。更士们设身处地的一想,都同情牛均田,“能不能强制迁徙,让他们去偏远地方做活?哦,他们是洋番……如夷人一般,是要额外小心,免得叫人说我们欺压异族……”

    “依我说,就该上书六姐,要求洋番闹事,罪加一等才对!”

    又有人说起了,“非我族类,到买地来讨生活,就该老实些,哪有额外纵容的道理?又不是什么高检定等级的人才!别的不说,至少一些罪名是要额外加等的,还要规定出一些从重情节来,比如说,以后最好把船长和乘客的表现长期绑定,让他们先做好筛选,免得来了这里给我们添麻烦!此外,手印别按一个指头了,五指加掌纹吧!看这下他们还敢烧不敢了!”

    “若是都烧了,那就直接当逃人处理,直接带去边远地区干活,如逃人一般处置,把所得的钱财,存入银行,利息用来贴补办案的吏目、更士,本金给船长存着,若是他能找到证据证明这人就是逃人,那就支给他!”

    这些的确也都是办法,而且是只有在踩了坑之后才能想到的应对,如果上头愿意采纳,确实可以补上一个大窟窿,不过,这对眼下羊城港更士署刑事组需要解决的麻烦,没有什么帮助。更士们对牛均田是十分同情的,不过,这同情也只能持续一会儿,他们便又是一边饮酒,一边说起别的事儿了。

    “醉花螺来喽!新鲜的,今早刚起的网!在岸边熟醉的,也是小店的招牌菜,大家尝尝!”

    不一时,手托大冰盘的伙计,又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向了饮食:如今,随着定都大典结束,各方面人群纷纷离京,羊城港的物价也随之回落,餐馆内时鲜菜色比从前多多了。很多长在内陆的更士,今日也摆脱了接连几个月的罐头菜,领略了一番羊城港的特殊风味。

    这熟醉海鲜就是其一,如今整个买地都不作兴生食,海鲜也以熟醉为主,醉虾、醉蟹都是煮熟了,刚才也品尝过,现在一尝熟醉花螺,果然也有异香,比起刚才两道菜色,花螺的醉料里,用黄酒、酱油、醋之外,还多加了细细碎碎的辣椒末,吃在口中鲜甜香辣,大家吸啜之间,兴趣盎然、赞不绝口,很多大江上游方向的吏目都叹道,“回去本地,最舍不得的就是羊城港的美食了!我们那里虽然也有好物,但河鲜终究比不得海鲜!”

    说着,也不免扳着指头细数自己供职地的特产,南湖道的说到酢物,川蜀的就要说他们日益流行的牛油锅子,自然少不得泡菜、腊肉之物,这些也的确是东南地区少有的,福建道再往南,腌制食品太容易变质,饮食风味趋向于鲜甜,这是大风向。武主任见陶珠儿对于这个话题,听得特别入神,不免笑道,“怎么,桃子,你不是要回绍兴去么?难道还想着,刚支援了定都大典,又要去边地出你的特差啊?了不得!我们这桌上怕是要出个大人物了!”

    在更士、吏目这里,想要提升,出外支援,是一点不错的,平职支援,支援结束之后,回岗升职,或者直接升职外调,也是有的,不过那样的话,就未必能回得来了。当然,僧多粥少,也不是说任何人一申请就能批复,也得看平日里的表现,尤其是定都大典这种没有什么危险性,也不费脑,就是单纯辛苦的体力活,回来又记大功,对任何单位来说都是给优等生的美差。

    这种去边远地区的支援,一般更士也得有一定的资历和考评才能申请下来,有时还要排队,不过,在这事上还是有明显例外的,那就是女吏目、女更士,如果能力达标,一申请立刻就能批下来,而且到了时限就能往回调,在外表现只要没有大岔子,回调了立刻顶格提拔——会有这个现象,其实也不是因为纯粹在优待女性,而是因为申请外调的女吏目、女更士人数特别少,竞争者不多。

    要说不外调是不能吃苦,这就不真实了,申请外调的人数少,原因是显然的,那就是女吏目出外差,尤其是去边远地区出差,要面临的危险的确比男性多,而且是多得多,困难也是数倍,即便可以冒着风险出去,工作也非常难以展开,甚至很多时候根本无法展开,就算是冒着危险,忍着艰苦的条件过去,也只能从事很有限的辅助类工作,发挥不了自己的作用。

    这些事情,在衙门内部是并不避讳的,《吏目参考》也是直言不讳地多次谈论,所有的吏目都很清楚,在明白这些利弊之后,还想往外调的女吏目,要么,是一腔热血但能力不足的愣头青,要么就是不但有壮志,能力也高出常人的俊才。

    陶珠儿大家都是熟悉的,知道并非生瓜蛋子,不过也没想到,她居然有如此大志,闻言,都不由对她刮目相看,陶珠儿忙道,“武主任,别奚落我,什么大人物,我——我这不是看着大家上进,也有点儿生出了想挪动的心思了么?我在绍兴,干的就是刚才牛均田不愿做的文书工作,伏案久了也挺单调,但要说调任吧,我们刑事组,需要人数特别少,也没缺额……就想着去外头锻炼锻炼,回来再看看呗。”

    其实吧,绝大多数人申请外调,还不都是这个考虑?陶珠儿若遮掩,大家还调戏她,她大大方方的承认,大家其实也都能理解,都笑道,“那是,若不是为了上进,谁去边远新地?又不是来羊城港支援!还能见见世面。”

    “听你意思,想往西南?大江上游走?”

    陶珠儿比较怕冷,的确不愿去北面,有对北疆比较了解的更士也说,“你不想去是对的,那边不但特别冷,而且我们的实控区连基建都刚开始,生活条件相当艰苦,对身体素质有一定要求。基本都要求会骑马,而且身高体重要达标,因为那边罗刹人、哥萨克人陆续多起来,民风彪悍,一言不合就动手,对格斗和火铳使用都有要求。”

    陶珠儿一个南方姑娘,也不是天赋异禀,要求她在徒手格斗中随时压制北方大汉,也有点强人所难,这样她就算去了北面,也只能从事辅助岗位,想要积累功劳就比较困难。同组的更士们,合计了一番,也是为陶珠儿择定了一个相对最理想的支援地点。

    “要不就去彩云道吧!那里气候温和,夷族虽多,但我们买地衙门,在那里的工作局面很不错,生活质量又高,工作难度又低,但又还算是边远危险地区,资历很硬!除了路上比较难走之外,几乎没有其余缺点。”

    “那里的土著,一般比较矮小,你算是高个儿了,又适应当地的气候,且那里有很多土著,说的是你从小说的那门土话,还有些人说的是广府道土话,这个你也能听懂,你的语言基础就比别人要好,去那里支援,你呀,是最适合不过了!”

    第1042章 陶珠儿上路

    这些更士同僚们, 彼此来自四面八方,没有什么竞争关系,除了如牛均田这样,走了运被羊城港本地更士署留用的, 要稍微低调一些之外, 其余同事之间,的确是热心互助, 没有丝毫算计在内。陶珠儿听了众人的分析, 也觉得言之成理, 散伙饭之后, 和牛均田两人一起散步回宿舍时, 也征询他的意见。牛均田道, “桃子,你为人热心, 文书工作上也有长材, 这两面都是你的天赋, 要说从更士署转到居委会去, 做个吏目, 这也是恰当的。”

    “若是留在更士署,哪怕还做文书,去彩云道走一遭, 也很有必要, 文书室主任,这是个吃香的位置,你若想着来羊城港这样的地方,那就更是需要过硬的履历了,怎么看, 这彩云道几乎都是非去不可,你且放心地去,有我在此为你留意着,过个两三年,等你积攒够了,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为你使力——若是那时候,电报这东西已经通到彩云道,那就更好了,全不怕错过了消息。”

    陶珠儿想和牛均田私下谈天,其实就是想听这句话,她的眉宇立刻舒展开了,感激地叫了一声“均田”,却不好再说下去,牛均田笑了笑,道,“桃子姐 ,你和我客气什么!”

    他犹豫片刻,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还是没有出口,垂下头走了几步,把石子一脚踢开,“没准再过几年,我外调了,你反而调回羊城港,那时候,就得靠你为我通风报信啦!”

    “那肯定。”有些事,有没有一个人及时通消息,相差太多了,譬如说羊城港这里,如果有合适的高级职位出缺,那基本就是在履历够格的人选里进行筛选,圈出三五个意向人选,再去考察,怎么表达意向?这里面门道就多了,也有老上司推荐带话的,也有自己写信寄简历,毛遂自荐的——你能知道什么时候把简历寄来,那不得需要有人及时通风报信,甚至是为你递上?

    买地这里,更士署新建不久,调动也很频繁,要说纯粹的关系户,甚至是萝卜岗,那基本是没有的,很多时候,都是靠一线员工之间彼此的人脉互相带挈,像陶珠儿、牛均田这样,先在绍兴做过同事,又来羊城港一起出差的,就算是比较深厚的交情了,彼此很可以互相信赖,又比其余同事的关系更近一层。

    虽说两人之间,曾有一点儿说不清楚的淡淡情愫,但都是事业为重,退回来做好友,反而更能交心托付,牛均田让陶珠儿把简历在他这里留一份,等到了彩云道,也要时常给她写信,他可以时不时把陶珠儿的经历加入,重新誊抄。两人又计较道,“若是有了机会,我这里帮你送了简历,也还要及时通知给你,电报机一时半会,还铺不到彩云道,川蜀能通都不错了,这样等你到了彩云道,我们就要摸索出一条最快的通信路线,免得误事。”

    这话是有道理的,陶珠儿的酒意几乎全退干净了,她有些紧张地说,“从前丝毫都不关心,现在只盼着电报机快点铺开,也别只是大江一线了,什么时候能铺到彩云道,那就好了!”

    “那是!说是年内川蜀那边,就有希望短暂开通了哩!”

    有线电报机,这个东西,就其功用来说,在买地是完全不算陌生的,毕竟,六姐带来的传音法螺,在管理中是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尤其是买地发达的海事航行,对于无线电报更是极为依赖。

    不过,此前的无线电报,频道、对讲机都是十分紧张,不可能为私人传话,而现在正在建设的有线电报网络,那就不同了,从数年前,川蜀方向开始埋设电线杆,建设沿江小水电站开始,民间就有传说——有线电报网络建好了之后,可以开放民用,虽然价格想必非常昂贵,但从今以后,至少民间这里,有急事也能在一两天之内,把信送到当事人手中了。

    这种东西,对于商业的意义,那是怎么美言都不过分的。当然,它的落地其实主要还是政治需求——自从说要建有线电报网,川蜀的局势就肉眼可见地安定了下来,完全没有从前那股子暗流涌动的劲儿了。本来,川蜀一直以来的桀骜不驯,最大的倚仗就是三峡天险,这天险不但给历代的中原统治者设置了障碍,甚至连买活军一开始也感到棘手——入川之后,无线通讯会变得不稳定,消息的交流就没有那么通畅了。

    可一旦水利工程开始搞,蒸汽动力的拉纤机、船闸、有线电报网开始建设,三峡天险,似乎也变得纵马可跃了,再加上川蜀的夷人部族,对于知识教极其信奉,聪明人懂得看局势的,都能明白川蜀大势所在。陶珠儿和牛均田谈到这个即将开通的电报网,都认为它对川蜀的意义是极为非凡的:自从有华夏以来,买活军应当是第一个能做到对川蜀如臂使指的中央政权了,六姐早晨在羊城港下达的钧令,不到中午,便可以通过电报网直达川蜀衙门,这其实就昭告着,中央彻底把川蜀纳入了自己的精细统治范畴,完全消化了这块数千年来,动不动就被人惦记着要割据的盆地了!

    “只要护住航路和电报网,川蜀就永远不可能闹出大事……平稳消化,就是之后的节奏了。其实,顺着大江梳理水脉,也就是在梳理大江上下的人心啊,大江航运畅通,大军朝夕可至,谁还敢生出什么二心呢?要说起来,自从六姐起家,每一次吞并大片土地,之后不免都有人要闹事,哪怕就是近在咫尺的广府道,都还闹出了行刺案,还有……”

    陶珠儿笑道,“还有我们客户人家的大迁徙,你休要吞吞吐吐的,说白了,这是我们客户人家上一代的深痛,在我们年轻客户女子这里,却是大喜事来着,不然,我哪有出仕的份儿?这会儿怕不都是肚子里揣一个,背上还背一个了?”

    她虽然也不是处处出类拔萃,但能做更士,思想自然也还是算合格的,对六姐的忠心,至少在人前无需质疑。但这话陶珠儿好说,牛均田是不好说的,更不会接口,只是笑道,“就是说,原本近土都有这么多的事,可之前咱们吞并大江以南,一下把领土扩张了数倍,而且很多都是山高水远、交通不便之地,但却迄今没有闹出事来,反而消化平稳,这数年前就开始铺垫的大江水利工程,还有大江电报网建设,当居首功。”

    的确,比起频出新闻的沿海地区,内陆这边,战事过后就很低调,其余地方的百姓,都不太能听到他们那里闹出的新闻,好像很自然就被消化了下来。没有新闻,这就是区域平稳的象征,在买地的官吏这里,还有一个很权威的晴雨表:就看这几年买地不断下调川蜀以及南湖道等地的危险评级,就知道局势究竟如何了。

    到现在,去这些地方工作,都算是支援边区,不享受额外的危险津贴,这就可见一斑了。要知道,如果危险评级还维持原样,考量到川蜀很快电报网就能落地,比起去彩云道,陶珠儿肯定还会选择去川蜀,这样对她来说,好处无疑要更多些——但话又说回来了,衙门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没占到便宜,她也不至于幽怨,反而认为这也很合理:买卖要公平,这是六姐常说的话,无形间,陶珠儿等人好像也把这种倾向给烙印到了自己的脑子里。

    一个政权倡导的精神是什么,其实是很重要的,虽然时至今日,买活军已经是个让人头晕目眩的庞然大物,六姐必然不可能事事躬亲,但基本的逻辑是一脉相承的。买活军讲究‘实事求是、一视同仁’,这两点同样也渗透到了他们对官吏体系的建设中——对于官吏的个人道德,他们不像是旧有的王朝那样,以不切实际的高标准来强调,实则污糟至极、丑态百出,而是强调官吏要遵守规矩。

    对于守规矩的官吏,也予以适当的奖励,并不因为他们是官身便觉得理所当然。买活军是天下第一会做生意的衙门,很多时候,吏目、更士也能感受到,他们也是在和衙门做交易,用自己尽职尽责的服务,来换取丰厚的福利报酬,去越危险的地方,报酬当然也就越高了。

    把君臣的关系,定位为一种长期而复杂的买卖,当然这不能说是买活军的首创,旧日的读书人也早有‘学成文武艺、售于帝王家’的说法,不过,轻视,或者说还没跟上道德的鼓吹,而是显著地突出买卖特征,这是买地这里倡导的新风。

    这样的习俗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官吏们对于衙门是很信赖的,并不担心自己的工作会被漠视,当然,人事倾轧哪里都有,但在买活军的衙门里,付出和收获大致都能相等,这样就很大程度上减少了敏朝那种视边穷州县的出缺,为苦差,甚至为催命符,各自告病、辞官推诿,边疆州县长期不能满员的现象。

    在敏朝,这些地方的官吏,待遇又差、危险又大,而且远离中枢,一当就是数十年,如果没有什么奇遇,基本就等于政治生命提前结束,这谁愿意去?但在买地,差事越苦,报酬越高,这样大家报名支援也就更加踊跃,倒也不全然是因为受到国家新立,处处蓬勃向上的精神感召,去边疆奉献的,如此,反而汇聚了一批有野心也有能力向上爬的实干派。

    如陶珠儿这般,只想调任到羊城港这般的繁华地方,做个文书室主任的,那都算是志向小了,很多更士署的同仁报名支援,那都是破釜沉舟,想要高调——升职外调,那就等于是把自己的‘根’给扎到边区去了,如果不做出很好的成绩,再次高升内调,那就要在边区扎根一辈子,这就要看对自己的能力,或者关系,有没有信心了,胆子小又贪恋繁华的人,不敢赌这一把,选了平职借调的话,职级上升的速度肯定就要慢上一截了。

    陶珠儿的性子,比较中庸,虽然也上进,但不算是最掐尖要强的那批人,凡事还是喜欢讲究一个把稳,回到绍兴之后,思量再三,也和父母、姐妹亲戚通信商议过了,还是选了平职借调,这样她就有两条路子:第一,去彩云道做出成绩,又有牛均田使力,平调或者高升调入羊城港,那自然是最好;第二,平安度过三四年,积攒了功劳,回绍兴也可升职,到那时也还年轻。

    当然,如果在彩云道就地提拔,职位超过在原处的速度,那也可以接受,只是那样的话,就要在彩云道安家了。陶珠儿从未去过该地,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分配到彩云道的哪个州县,对于这条路的态度还是颇为冷淡的。只希望未来几年,吃住上不要太受苦,工作也能顺利开展——每天都吃肉,这个是不敢想的,能够一天吃一个鸡蛋,陶珠儿觉得就算是喜出望外,根据她自己的估计,其实这个也难,说不得自己的危险津贴,就得花在买高价罐头上,但只要偶尔能吃上罐头,这日子就算比小时候要好,她也还能接受。

    她们这样的工作,平时忙碌,吃穿住行需要自己花钱的地方也很少,偶尔去看个幻灯片,也花销不了几个子儿,陶珠儿工作几年下来,已经攒了一笔不菲的积蓄,本来是打算在绍兴买房用的,这会儿计划有变,要暂时离开数年,陶珠儿就想着把这笔钱或者在羊城港买房出租,对未来也算是个帮补。

    但这样的话,她自个儿的钱不够,最好还是要找人合伙,本来,牛均田是个很好的人选,但两人这关系,若还合伙买房,那就有点耽误牛均田在羊城港谈亲事了,要找别人合伙,关系似乎还没到这份上,光存在银行吧,虽不收保管费,但利息很微薄。

    若要投资生意呢——吏目也不得经商的,这是个很大的限制,因为现在,买地这里有闲钱的人家很多,而买房也不算是最好的投资方式,很多人会选择投钱去经商,甚至是合股买海船,乃至去大交易所买卖现货的,若有眼光,收益其实都比买房收租要高得多。因为除了羊城港等寥寥地方之外,并不是说房租、房价就涨得很快,甚至很多地方会因为人口的流失,以及城市功能的转移,房价立刻就下跌了。譬如说云县,原本高不可攀的房价,在定都大典之后已经降了两成了,还有继续下跌的趋势,这无疑是因为都城在羊城港建设完成之后,带来的巨量人口迁出。

    不过,不管是什么发财的路子,和陶珠儿都是无关,她是更士,为朝廷卖命,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己花钱,这代价就是她和近亲都不得从商,她本人不说了,她的丈夫和未来的子女,都不能在绍兴做买卖——如果她去羊城港,那就不能在羊城港做买卖,如果她做了州县的首脑,那整个省道都不能从商,若是她最后做了省道级别的高官……那都到这一步了,限制只有更夸张的,基本就是一整个家族在全国范围内都不能经商了,唯一的特例可能就是去立志城那样的新辟之地,很多规矩在那里的确也不是很严格。

    陶珠儿自认没有做高官的大志,当然也不敢触犯买地的规矩,她是不敢碰投资的,最后只好在绍兴买了一间小院子,委托局里要好的姐妹为她出租,按年把房租汇入账户。又跑到市场上,雇佣了一个房牙子:

    现在官营的中介所,差不多把房牙原本的业务给挤占了,有些房牙想办法考入中介所做事了,有些则仍旧单干,只是在市场上发掘新的商机,比如专为那些外调的人家租售房产,或者为已出租的房子提供维护业务,譬如陶珠儿买下的小院子,房租是大姐为她收着,但房客有什么要求,比如瓦片脱落、房子漏雨,院子里的井要淘洗、钥匙丢了、窗户破了等等,就由房牙子来统一为他们解决,陶珠儿一年付给他一笔管理费,若没有什么大事故,小维修都算在管理费里。

    这样应时而生的新职业,在买地可谓是层出不穷,其中不少还很有赚头,譬如托儿所,原本都是官营,还很少有人把孩子送去,都是习惯了自己照看,认为没必要浪费这个钱,现在简直是大行其道,街坊中三五家就有一所,把孩子送托儿所的观念,简直是深入人心,半年产假一结束,孩子往托儿所一送,自己两夫妻恢复上班,在城市已成常态了。

    甚至在村子里都有人情愿这么出钱送托儿所的,这在从前根本就不可想象——孩子往吊篮里一丢,该下地的下地,有哥姐的,让大孩子照看一二,也就是了,何必浪费这个钱?可现在,托儿所深入人心之后,大家又自有一番道理了:孩子照看孩子,怎么也没有成人周全,这村里的托儿所收费也低,不算是什么负担,秋后农闲去做几天活也就回来了,怎么说都是怀胎十月生的,难道还不希望孩子好了?再说了,哥哥姐姐平时也要读书,现在又都分家了,也没个祖辈照料,有时屋里真没一个人的,不送托儿所,怎么能放心呢?

    归根结底,‘收费低、秋后农闲去做几天活也就回来了’,这两点缘由是最紧要的。越是做活机会多的村子,父母就越愿意把孩子送去托儿所,这样,把托儿所的设置,和村落的经济联系起来,作为一个标志点来观察,在吏目中也就成了一个通用的小窍门了。

    陶珠儿从绍兴离开,登船西去之后,就开始很热衷于观察这个‘托儿所现象’,她从之江道去彩云道,是乘船自大江直接去叙州,从叙州换陆路大概走一个月的光景,到达昆明——这也是她和牛均田计划中两人最快的通信路线。另外还有几条去彩云道的路线,耗时更久,路也没有这条这样好走,不是买地沿海的普遍选择,只有一些当地的商人会这么走——譬如说,很多夷族商人会直接从昆明去安南境内,从安南插到顺城港口,转海船去羊城港这条线路耗时相对是最短的,只是沿途道路难行,气候渥热、虫蛇众多,且安南境内正在交战,一般的汉人很少有敢于这么走的。

    这么看,拿下安南的话,彩云道的交通都能顺畅不少……便是悠然自在如陶珠儿这样的小更士,听到介绍时,也不免兴起这样的念头,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她乘上风帆船之后,一路和同船的吏目,议论着在大江使用机械动力船的可能,一面观察沿途的民生:大概在之江道境内,沿岸村落都可见到托儿所的痕迹,譬如孩子们成群结队,大的抱着小的,往一处行走,这都是托儿所存在的显然证据。又或者只看村里有学校的旗帜,而沿岸劳作的农民背上基本没有襁褓,这基本也说明村里有托儿所了。

    到了江阴境内,托儿所也还有,但并非家家户户都送去了,在田间经常能看到牙牙学语的幼儿,在树荫下到处乱爬,或者被绑在背篓之中,看着父母劳作,不过数量并不太多,船入南湖道之后,陶珠儿就留意到,大江南北,差距变得显著起来了:江南这边,虽然数量不多,但明显村落托儿所已经开始出现,可江北却还是纯然的大带小、父母带儿下田的局面,同时她也留意到,江北的土地,抛荒数量明显较江南多太多了。

    一问之下,答案果然在意料之中。“是,这就是我们南湖道现在面临最主要的治理问题——越江而来的江北流民,数量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他们不太愿意往别处迁徙,只想在老家附近安身!找块田来种,从此就不搬动了!”

    第1043章 黄超又见黄超

    如果说走到江左境内, 陶珠儿还能感觉到关注点的同步的话,到了南湖道,身处异乡的感觉就很重了——在江左, 每每遇到羊城港方向来的旅客,大家必然都是要探问定都大典的事情, 还有留声机、展览会等等,言语之中, 那股子羡慕向往的劲儿就别提了。

    同样,在江左的几个港口重镇,蒸汽机、发电机、电灯这些东西,还算是比较常见的,至少,从码头往城内的那条街,往往也是生意最繁华的地方, 很多店家在晚间都会用电灯作为招徕,包括街角的戏台,也都挑了灯盏, 一到晚上,戏台前就聚满了街坊,来看戏的、听人说书读报的, 或者干脆就是来蹭亮自己学习的,还有执夜勤的更士,靠着站在台下打呵欠:人多且必然聚集的地方, 都是要有人执勤的, 别的不说,防止打架、偷窃,什么也比不上更士亲自站在那里有效。

    毕竟是从十几年前起, 就经过丰饶县的翻山路,和福建道建立起联系的地方……江左这一道,不声不响的,旁人很难留心,却什么好事儿也没有落下:人口是丰盛的,因为多年来实行的‘盐糖换子’政策,留下了许多孩子的性命,识字率也好看,江左这里的三姑六婆,也是最早一批信仰六姐的人,她们上下流窜,和本地的白莲教帮会联系在一起,不知不觉间门,早就完成了白莲教的买化。甚至还经常登上《吏目参考》,作为民间信仰和买地工作主动融合的正面例子哩。

    比起闹事的北方教派,还有广府道那边,被真老母教鼓动起来闹出的大案子,江左这里的‘纯老母教’,就显得很有优越感了,他们的‘纯’字,是后来自己加上去的,以示和其余流派有明显区别,纯粹信仰六姐这个圣女,非六姐许可之事不做,非六姐许可之言也不传播,在江左境内主要的活动,就是到处教人扫盲,用盐糖换来婴儿性命,同时组织人手去买地那里做工赚钱。

    这三样事情,对于世道民生,无疑都有相当的好处,等到之江道被买地半吞并之后,江左这里,和买地接壤的地方也就更多了,经济往来也更加密切,早就有点儿‘不买而买’的味道了,买活军的办事处,到后期发挥的就是大半个衙门的功能。

    来自买地的商人,大喇喇地经过首府,跑到景德镇方向去开矿开厂做买卖,当地的大户一声都不吭——也没法吭,和买活军毗邻而居,声息于闻,谁知道什么时候,买活军一时兴起,就会吞并江左?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大户不是分家,就是迁徙,反正地头蛇早都散了,买地的商人在景德镇丝毫没有对手,越发叫他们得意起来,甚而还开设了所谓的研究中心,想着把景德镇这里各窑烧瓷的手法,归拢过来一起钻研,再把产量拔高一二,他们的说法还很好听:“不然,玻璃器的价格一跌,恐怕瓷器的销量也要受到影响的!”

    这话其实也不无道理,不过,景德镇诸窑一声不吭十分配合,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背后的靠山基本都跑了,余下的匠人、掌柜等,不敢,也犯不着守着秘方,还不如拿出来换点分,自己还能摇身一变,以技术专家的身份继续烧窑。

    这样,江左这些年来,又有瓷器,又有高产稻种,且还占据水利之变,仗着买活军注重兴修水利、开发水运,也是异常繁盛,等到买活军吞并江南,没有任何滞涩,江左就完全融入体系之内了,至于余下那些地方官,再愚钝的,这十几年下来也早就相好了前路,纷纷各奔前程,再没有人想着负隅顽抗,和买活军斗争到底的。

    江左的老百姓,看得出来日子都过得很好,浑身上下都是买货,言谈间门,也多为踌躇满志,很多人都在谈小水电站,或者是认为,江左道应该尽量争取,在九江附近设一个船厂,这里是水系汇聚之所,造船最合适不过,尤其是机械动力船,倘若一造出来,必定会对大江航运有重要影响云云——这可不是吏目之间门的交谈,而是船只停泊靠岸时,随意走动间门,在茶馆、食肆以及戏台下,都能听到的民间门之言!

    可是,船一入南湖道地界,这不同之处就逐渐浮现出来了,南湖道这里,渴望知道定都大典相关细节的,也有,但多是吏目、更士、富商、学子这些较上层的人物,贩夫走卒,对于定都大典,所知便不是很仔细了,兴趣也并不大,别看不过是几日的航程,给陶珠儿的感觉,发展程度似乎能有个几十年的差距——当然这也是实情,起码彼此间门就差了靠近买地的那十余年发展。

    十余年前的江左道,可能和现在的南湖道比还要更差一些,毕竟江左、福建、之江这三个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地少人多,百姓穷苦,不得不另谋种地之外的生路,而南湖道素来是天下粮仓,农民的日子还是相当好过的,治安也要比这三地安定一些,不必担心海寇入袭,也没有关陇一带,民不聊生,各处义旗林立,将来不保的恐慌感。

    或许是因此,南湖道的百姓,给陶珠儿一种淳朴的感觉,明显不像是福建道——尤其是之江道那一带的百姓那样,心眼子多,且以灵巧为荣,仿佛一句话都要在心里转个十二三个弯,这才算是聪明,南湖道这里,哪怕是来做生意的小贩,也远没有绍兴小贩那样热忱,似乎是狠了心非得要做你这一单生意不可,他们的叫卖里有一点懒懒的味道,反正我叫是叫了的,你要买,略微讲讲价也可以,要是还得寸进尺,那就难免把脸一沉,挑担就走,倔性子上来了, “我还不想做你这门生意!”

    这股子倔性子,时而发作,时而又消失了去,让他们有些难以预料了:对于那些跨江而来的客户,南湖道的农民也是有点无可奈何的,“也都是苦哈哈的兄弟,江北的日子,不好过呀,他们活不下去了,千方百计渡江来找一条活路,还能怎么办呢?虽说是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但有时候看到江里那个小船,好像过不来了,要被漩涡卷进去了,那还不是要敲锣打鼓,赶紧回村去张罗一下,把他们救过来?”

    在陶珠儿出身的客户人家,这种情况是决计不会出现的,明知道对面过来是想来种地,挤占有限的耕地,围屋必然会爆发极大的凝聚力,准备和对面拼个你死我活。南湖道这种温情脉脉的情景,在她看来只能说明三点:

    一、南湖道耕地不少;二、南湖道现在稻米产量高,而且农民逐渐有做工的机会,活有点干不过来了,农民觉得分出去一些也无妨;三、当地的地方官,工作做得很扎实,真正领会了上层一再强调的政策重点,把分家、迁徙工作当做一等大事来处理。

    这三点若缺其一,南湖道沿江的局面,就远不会如此和缓了,村民把守江面,不许对面船只靠岸,甚至随时发生械斗,把对岸的百姓当盗匪捕杀,不许他们上岸抢食,这才合理些。陶珠儿心中暗道,“布置这些政策的人,是有大智慧的,一路行来,真觉得我们更士处理的那些问题,只是细枝末节,或者说是生活中必然泛起的残渣。而真正的大矛盾,必然是通过大政策来预先消弭的,如果没有预料的话,等问题变成普遍性的案件,那,其实我们更士也无能为力了,只能任其成为一种社会现象。”

    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平时在工作中是有点儿自卑的,毕竟身边的更士中真有能人,在破案、扫荡上各有专才,陶珠儿只是擅长处理文书而已,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虽说从小离开老家之后,也成功在绍兴安家,又有了一般人看来已经很光明的前程,但依然时常自觉天真幼稚,不如同事见识透彻,对于他们的工作,并没有上手的信心。

    但如今,走出了自小长大的繁华买地,来到新进之地,所见的广了,除了衣食住行、吃喝玩乐这些浅薄的对比之外,民风的种种不同,倒令她自觉眼界开阔不少,见事也明白了许多,比起在绍兴翻看报纸,眼见为实,似乎真正具备了较大的视野,对于很多事背后的缘由,不像是以前那样模模糊糊了,逐渐有了一些自己的观点。

    “南湖道的问题,这还只是开始呢,远远没有那么容易解决的……现在的南湖道,土地中有很多都是北湖道的州县,彼此之间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要杜绝江北的流民,哪有那么简单?更何况这也不是单一现象,只是在南湖道最为明显罢了,江左一样有跨江流民的问题,只是交通发达,而且民风不同,江左流民更愿意往外分流——本地又没有什么耕地可以去争的,因此一忽儿就完全被消化掉了,绝不会停滞下来,成为一个社会问题。”

    同船的外派吏目,也是这样说的。陶珠儿乘坐的是条件比较好的官船,所谓的条件比较好,是指每个人都能有一个独立的隔板铺位,船内的空间门也比较宽敞:说起来,这也要归功于长达十年的‘大江治水工程’,从川蜀那边往下,感觉还不会很明显,但江左作为买地通往大江的第一个省份,已经开始享受好处了。

    很多险滩被疏浚、炸毁,水面宽阔平直之后,现在的新船就可以造得比较大了,官船的乘客也少,一船五六个而已,这样,陶珠儿等人不必睡在科考间门一样的小格子里,白天把木板拆下几块,余下的当座位,晚上装上木板,斜签着睡在铺位上——竖着横着都是伸不直脚的,非得斜签着不可。现在他们是有一铺可以伸直脚的床了,甲板边还有镶嵌玻璃窗的篷子,设了桌椅,白日乘客可以坐在那里吃茶谈天,这条件,对海船来说依然艰苦,但在长途江船里算是非常好了。

    由于买地这里,吏目、更士的调动迁徙很频繁,就出现了这种班船,专门给调动或者开会、出差的吏目乘坐,沿岸码头停靠,吏目们上船下船,通过上一班送的纸条来协调,比如说,陶珠儿定了四月十三日动身,乘十七日的班船去叙州,那么她三月十三日就要写信给松江码头,定了四月十七日的班船,班船要写明了她上下的码头,这样三月的班船就会带着她的信息往前去行驶,每到一站都留下印子,这样码头这里就会知道,到这里的班船都有多少位置有人,多少位置空着,可以安排什么人乘到什么区间门,如此一站站往前带信去安排。

    否则,吏目们只能乘坐小型客船,不断转船,那肯定是要吃苦些的,由于他们的行程往往比较特别,不是商旅常规的行路,不可能每一次都恰好有车船直达目的地,中转往往是必不可少,这种安排,也就是能尽量减少周转次数,让吏目们在路上也稍微舒服一点,不过,这对于急差就不太管用了,出急差的,在码头这里如果没有恰好的空位,那就只能跟着民船走,多费功夫不说,人也劳累不堪——如今行远路毕竟还是很吃苦的事情。

    陶珠儿算是路程最远的了,从松江到叙州,恰好就是起点到终点,一路上送走了不少近处开会出差的,从之江道调任去江左道的同僚,前几天在九江上船的,则是南湖道来公干的吏目——这个人恰就是叙州人士,之前在夷陵主持修建船闸,给他修得很好,现在就提拔到了南湖道水利办公室,专门统筹调研南湖道境内的船闸选址、修建和水电站修建工作。

    他到九江,是来开会的,水利办公室有两个婆婆,一个是江段所属的省道,另一个就是大江水利总办,修建时的后勤配合需要省道衙门,但整体工程布局统筹是总办的事情。总办在九江开会,因此从叙州开始,大江上游的水利吏目,前阵子一窝蜂的下来,这阵子又陆陆续续地回去,对于大江两岸的民情,也都非常的熟悉,跨江移民,没有比他们更清楚的,很多移民、村民都在他们的工地上做事哩。

    这个叫黄超的副主任,大概还有一些旧学的背景,谈吐中可以知道学问很渊博,“本来呢,各朝各代划分省道界线,是没有完全依靠地理天险的,一定是犬牙交错,结合于山川形便,为的就是防止省道内部形成割据势力。你若还记得我们学的地图,就可知道,两湖这里,南湖道也有江北的地,北湖道也有江南的地,便是如此。”

    “虽然这是有些强行,但省界划下之后,百姓们彼此通婚来往,难免也多走动,这样就多了不少跨江的联系。而今我们买活军却偏偏全取了江南之地,纵观大江上下游,只有金陵一带,为了给敏军留下颜面,这才有几座州县没有入主,但大江的通航实际上已经完全掌握,对那几座城市,除了金陵之外,基本也都尽在手中了。因而,现在江左道和南湖道的实控土地,其实比以前都是有所扩大的,疆域中也多了一些新州县——实际上还管理着江北属于南湖道的老地界,这也是跨江的,就更说不清了!”

    “这些州县,和老亲戚之间门的联系,千丝万缕,江南的日子又是可眼见的好过,不说别的,就是一个税赋,一个高产种子,就足够让人眼馋的了。江北的百姓,但凡是机动一些的,哪有不跨江过来的道理?眼下来的,还是胆大探路的,若是再过几年,发现这里的局势彻底安稳下来了,那些探路的回去携家带口,全都来投奔的,人口规模还要上涨!”

    “到那时候,我看敏朝也不必把灾民迁徙到买地去了,就把关陇中原的灾民往北湖道迁徙即可,北湖道十室九空,全都跑南湖道来,南湖道的百姓,则不是去广府道找机会,就是进工厂做工,大家一起东奔西跑,创下举世难见的迁徙盛况,想想都觉得极大壮观!按老式的想法,这是人人都不能安居,乃是灭世的征兆,可咱们买地却是越迁徙日子越好过一般,仔细想想,不知为什么还有点好笑呢!”

    虽然对于迁徙的形容,好像有点儿讽刺似的,但想到这偌大的国土上,全是背着包袱东奔西跑的百姓,哪怕自己也是其中一员,陶珠儿也不禁有些想笑,她端详黄超一眼,认为这人是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幽默感,抿嘴道,“这也不奇怪,从前么,日子到哪里都是一样苦,自然是尽量赖在老家,但凡还能活,绝不会轻易迁徙。可现在就不同了,现在,有些地方活是活得下去了,可人人都想过好日子,往更好的地方走。还有些地方,那依旧是活不下去,便往能活的地方走,别看都是移动,本质却不同哩。”

    黄超听了她的话,也把她定睛看了几眼,点头笑道,“陶姑娘说话是有见地的,这话说出了本质,人人都想过好日子。要让南湖道的流民不再成为问题,倒也简单,等船闸都修好了,把小三线往南湖道的州县略微一铺开,叫百姓们看到了做工的好处,那么南湖道的人口,也就自然流动起来,自然就有多余的土地收容江北移民了。”

    陶珠儿所在的区域,对小三线是很陌生的,因为他们压根就用不上,陶珠儿也是平时爱看报纸,才略知这个政策的一点细节,没想到,来到南湖道之后,发觉小三线对民生、民风的重要性居然这样高,乃至于船闸建设,都有带动移风易俗的作用。

    其余两名乘客,也是一边喝热茶一边赞道,“黄主任说得对!小三线虽然花钱,但好处当真是可以眼见的,就是衙门也缺钱,一时铺不开,就不知道南湖道哪里能抓些钱出来了——这个个省道都有自己的产业,江左的瓷器,往下更不必说了,川蜀的矿、丝、牛,倒显得南湖道这里有点苍白了,除了米,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紧俏货色,如今偏偏米又不值钱了!”

    这都是南湖道的吏目,才会这么上心。陶珠儿听了则是想到自己要去的彩云道,忖道:“其实南湖道还好说,靠着大江,差不到哪儿去的,米不值钱了,只要地还在,自有作物可以种植也能卖得掉,这里交通便利呀!彩云道距离外界交通极其不便,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名贵特产,真不知道那里会是如何蛮荒模样,又该怎么发展了,小三线能建到彩云道去么?”

    对于南湖道的发展,黄超也没有指点江山,这毕竟是衙门的事,他和陶珠儿观点是一致的,“如今川蜀尽入买地,交通都是通过大江,南湖道沿江一带难道还能穷了么?上游繁华,下游繁华,发展起来不过是时间门问题!”

    听他言谈之间门,对于川蜀的发展程度似乎推崇备至,至少认为绝对胜过南湖道,比江左道可能都不差什么,大家也是好奇心起,都问道,“川蜀居然富庶至此么?还以为历年来人口流出,尤其是三峡疏浚之后,航运便利,离川务工者甚多,比起以前叙州独自得势时,会略微萧条一二呢?”

    黄超是叙州人,对此自然非常清楚,也是摇头道,“汉人是少些了,本来也以为劳动人口会少,但意想不到的是,夷人多起来了——很多原来在彩云道、黔州道的夷族,通过同族传话,都跑到川蜀来种田!这个,你们没有想到吧?!如今农工两业,和以前相比还更繁盛些!”

    这的确是未曾想到的发展,大家听了,都吃一惊,陶珠儿也没想到,自己的工作居然和川蜀也有联系,闻言不由惊道,“夷人跑到川蜀来,那彩云道的人口是不是变少了?和汉人的关系,处得怎么样?”

    “嘿,这你就更想不到了——彩云道的人口也没有变少,相反还比以前更多了些,你猜这是为何?”

    黄超拿了拿架子,把大家的胃口都给吊起来了,这才笑着给陶珠儿带来了一点对工作难度的不祥预感,“我们汉人往南洋跑,可南洋骠国、安南、缅国那些人,想着法子也在往北跑啊,买地的日子好过,难道他们真就一点没感觉吗?”

    “现在的彩云道,也是有点乱了套了,呼朋唤友,从南洋跑来的夷族多得要命,如果不是有知识教的帮助,我看,衙门吏目、更士,真未必能管得过来!”

    第1044章 辣椒特别辣,山也特别山

    身在绍兴的时候, 好像沿海地区就是天下的全部了,所在乎的,不是羊城港、南洋, 就是北面的立志城,哪怕连敏朝京城, 其实距离港口也是不远。陶珠儿也是身在南湖道,才意识到, 其实华夏的内陆地区,占地广阔,人口众多,也是不可忽视之地。

    而且,内陆的发展程度和沿海地区,有极大的差异,难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这其中最大的困难,还在于交通——若说在绍兴等地,都感觉到交通不便, 出门辛苦,货物运输也不方便了,那内陆的交通该如何去形容, 陶珠儿都没词了。

    沿海这里,最难走的一段山路,无非也就是一两天而已, 很快就会到达官道主干, 接下来再走个一两天就能到港口了,货物一到港口,运送难度、成本都会下降到非常舒适的区间, 可在内陆这里就不一样,南湖道一旦离开水运,往两岸深山里走,山峦起伏,修路难度极大,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买地沿海这里,山区至少都修整了有官道,虽然未必都铺设水泥,但道路如今已经通畅,基本上,任何一个村落前往临近驿站的脚程,不会超过两天——再要往深山里去,那条件也就太艰苦了,那些曾经的流民、黑户群聚而形成的村子,如今泰半都废弃了,在江左也差不多是如此。但在南湖道这里,官道主干道水泥化的进程,都还刚刚开始哩!

    要把沿江的官道给先修葺起来,才好把水泥等资源往纵深的州县去运,这还必须结合南湖道境内水泥厂的建设,因为如今水泥的产量,对比起需求来说还是相当稀缺的,各地的水泥厂显然必须先满足自己省道衙门的需求,才能往外去运,对于新纳入买地版图的省道来说,因为买活军一口气吃下了极大的地区,发展的难度显然比从前要高,资源的获取,得靠主官自个儿筹谋,对上争取,对兄弟省道甜言蜜语地请求支援、交换利益等等,肯定不像是从前,一次只吸收一小块地盘那样,发展起来轻松如意,什么资源都给备好了,就等着往下发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内陆省道的交通发展,速度肯定就更加缓慢了,沿江州县往外,越过平原湖区,一旦进入山区,路就非常不好走了,官道或者本来就没有,或者年久失修,那些隐居在其中连缀的村落,跑一趟需要七八天脚程再正常不过了。

    那些地区的村民,很多对于改朝换代一点概念都没有,还当自己生活在敏朝,连扫盲班都一时半会开设不进去,更不要说分家迁徙了,陶珠儿途中也遇到过去那里的更士同僚,知道那里的更士署,人手暂且也还很少,只能先从县城做起,一步步转化之后,再慢慢地往山区去渗透,算是把多年前六姐怎么一步步教化彬山、云县、临城县的故事,再重演一遍。

    ——好在,模子就在这里,反思、总结的文章也有许多,不至于全靠自己摸索,也有许多前人的故智可以借鉴,再加上还有高产稻种这个撒手锏,这不过是水磨工夫,需要时间慢慢地做,要说出大岔子,那也不太至于,班子成员互相监督制衡,还有情报局撒在民间不可见的网络,真要倒行逆施,上头也很快就会来人制止了。

    南湖道、江左道的山区,其实都是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着,只是有前有后而已,但等船行到了南湖道和川蜀接壤之处,陶珠儿便意识到这里的工作要更难做得多了,这崇山峻岭,修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是以买活军如今的技术力量,陶珠儿也想不出该怎么在绝壁上修路。

    她站在甲板上,一边听着岸边拉纤机的轰鸣,闻着蒸汽机那股子煤烟味儿,一边仰望绝壁上如细墨痕一般的栈道,听同行人介绍,这很多都是秦时便建起来的老栈道,只是数百年间陆续维修更替时,也难免陷入深深的震撼中了:一面,是为了先人战天斗地的豪情,一面却也是为了此地的开化难度,这两岸的崇山峻岭中,居住的村落,衙门应该怎么样去管理,更士署又该怎么去干涉唷!

    “其实这个,现在暂不是什么问题……”

    黄超在潭州城下船之后,上船的吏目就有很多是川蜀那边出来公干的了,陶珠儿也逐渐结识了很多有白杆兵背景的吏目:白杆兵和买活军结交得很早,在买活军入川时,也是以友好态度,服从了敏朝皇帝和买活军两边的意志,虽然因此受到了敏朝衙门、文人的一定指责,但这阻止不了白杆兵首脑继续受到买活军的重用。

    之前,买活军没有正式入川的时候,峡这条要道是被白杆兵完全把持的,秦贞素把守上游白帝城,下游的夷陵则由她儿子,白杆兵少主镇守。买活军入川之后,这样的情况当然不可能继续,秦将军移任锦官城,少主夫妻则前往买地进修,也参加了定都大典——他们还要在买活军的军队中继续参加培训,没有几年时间是回不来的。

    白杆兵这里,除了一大部分跟着秦将军去锦官城之外,还有一些士兵,在秦将军的鼓励之下,或者考试做了吏目,或者从队伍中退出,回家经商务农,由于白杆兵接触买活军较早,军中一些机灵的士兵,也学到了很多买地的知识,比起其余参加考试的百姓,他们的优势是明显的,在这点上,能和他们比较的只有叙州百姓——但叙州百姓经过一次大劫,完全不受影响的很少,所以川蜀这里,出身白杆兵的基层官吏是很多的。

    这些官吏,可能学识、手腕上不是很出众,但对川蜀的民情非常了解,知道的掌故也多,譬如对这湖川接壤处的山区,他们就很了解近况:这里一度的确是有不少村落的,顺着山脉一路延绵到叙州,都是汉、夷杂居,在敏朝的时候,这里的村子基本不交赋税,歉收的时候也可能临时化身为山匪,去劫掠经蜀道出川入川的旅人,但现在,这样的事情完全不存了,这片地区比以前要荒芜得多,并没有受到买地人员富集的影响。

    “汉人一听说税赋轻了,不用服徭役,还有高产的种子,巴不得立刻下山。夷人也不敢住……这里两年前有瘟疫流行,引发动乱,到现在,据说村落中还有疫病鬼神在游荡,村落外还有‘人头树’这样的精怪,那些原住的夷人都下山,在老叙州的带领下种起地来了,他们的亲戚就算有翻山过来的,也不敢在村子里住,都是远远地绕开走!”

    瘟疫?动乱?

    这些事情,《买活周报》和《吏目参考》,似乎都没有报道,陶珠儿也听得一愣一愣的,见对方神色诡秘,隐约猜到其中或许有文章,自己仔细想想,也觉得这‘瘟疫’发生的时机似乎十分巧合,心中暗道:“老叙州私下那些帮会,正缺完全忠于自己的军队,山上的夷人村落就开始流行瘟疫了……天下间真有这样心想事成的好运么?就有,那也该属于六姐。”

    “六姐起家至今,似乎只有两次是极为狠辣无情地惩戒敌手,一次是我们客户人家,还有一次就是对叙州帮了,这两次都是触犯了逆鳞,其实叙州帮公开在外的罪名,也并不至此,要说貌合神离,其实立志城、建新等地也都算在内的,我们衙门对他们还是拉拢为主,时不时敲打一二而已。唯有对叙州帮是赶尽杀绝的严厉态度,说不准……就是背地里有很多这样不好宣扬的罪名。”

    “不过,罪是叙州帮担去了,但好处倒是我们买活军生受,叙州帮只敢在暗地里搞小动作,在夷人教化上,决计不敢公然和买活军唱反调,这些夷人不知底里,恐怕对买活军是发自肺腑地感激,还没到被渗透得只忠心于叙州帮的程度,我们衙门一举拿下叙州帮,正好摘了夷人的果子,这样,环蜀边境山脉中的夷人,有了这个口子,工作就好做得多了……”

    叙州之案,在东南民间没有激起什么反响,大家的感觉不大,但在陶珠儿这些吏目眼中,也是非同小可,直接废掉了原本名声显赫的地方权益促进会,本来是炙手可热,人人争相加入的促进会,现在有点儿门庭冷落的意思了,但凡仕途上有些指望的官吏,都是争相和促进会切割。

    陶珠儿也算是亲眼见证了这个过程:她出身不好,是客户人家,肯定不会加入什么促进会,但很多同事之前都是有加入的,叙州的新闻出来之后,大家对于促进会的事情都是绝口不提。很明显,促进会体系整个冷下来了,不像是从前那么重要了。在更士署这里,维护治安的更士,有时候觉得工作量比以前大,但刑事、罪案方向的更士,那就觉得工作要比以前好做了很多。

    陶珠儿本是文书岗,感受不会太明显,不过她也有害怕的地方,那就是害怕和夷人打交道,和夷人打交道,文书难度是汉人的几倍,尤其是半开化的夷人,夷话、汉话夹杂,在抄录校对的时候那就是酷刑。还没到彩云道,她就意识到工作不会很好做,这危险津贴、优先提拔的待遇也不是白来的,估计就没有清闲的岗位,留更士署做文书,收表格的时候会想死,转岗做别的,想去也只有更困难,看叙州这里的情况,再加个几倍,应该就是彩云道的工作难度了。

    走到这块区域,她也越发感受到此处和家乡的差异了,饮食是感受最显然的:这里的饮食逐渐越发咸辣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虽然绍兴等地也作兴吃点辣椒,但辣味绝没有此处的辣椒这样浓郁,越是靠近南湖道深处,当地的饮食越发以辣为美。哪怕是吃惯了的郝嬢嬢辣椒酱,不知为何,一旦离开之江道,在江左、南湖买到的补充,辣味都浓郁得厉害,吃了简直让人双唇发痛,陶珠儿自诩算是能吃辣的,对此也有些消受不了呢!

    除此之外,酢物的普遍,乃至于取代了腌菜,成为佐餐咸菜,也是逐渐显然起来的,不过陶珠儿对这种风味还算是接受良好。之江人喜欢吃的‘臭’,很多北方人是难以理解的,她也能够欣赏。总的说来,她在饮食上不算是娇贵的,也富有尝试精神。

    看到罐装的酢辣椒,明知道极辣,陶珠儿也愿意买一听来尝尝,听同船乘客说,彩云道的吃食还要更加稀奇古怪,甚而举出了‘牛瘪百草汤’的例子来吓唬她,陶珠儿也还没被吓退,她在绍兴时还品尝过豆丹呢,并且认为的确相当美味,大多数同乘听她形容过豆丹的做法,眉头也不由得皱起来了,陶珠儿不免因此洋洋得意,有一种捍卫了东南饮食尊严的莫名荣耀感。

    等到接近于峡的时候,码头上卖的食品里,牛油的含量也要比以前更高一些了,牛油辣子、牛油火锅料、朝天锅等等,逐渐出现,每每靠岸,都能闻到朝天锅那诱人的香气,这是因为峡疏浚之后,交通便利,川蜀的牛油往下游运得更加方便。

    除了饮食上的不同,服饰风尚也有所改易,圆裙在这里才刚刚开始流行,多数是码头附近有个别旅人在穿,当地的妇女效仿者也有,但她们多穿的是到膝盖的短裙,下头加上一条窄脚裤,已经失去散热的实用性,成为一种美观的设计了。

    陶珠儿所见的百姓中,身穿买地棉布衣裳的大概只有一半,剩下一半,根据她的观察,大概是把买地的本色白棉布买回去之后,自己再染色了裁缝,这样料子又好,花色又符合自己的审美。这大约是夷人的习惯,虽然陶珠儿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她直觉中,这花色夷族风味相当浓郁,不是汉人喜见的什么连绵锦、缠枝花鸟,而且色彩比较单调,多以蓝黑为主,也算是佐证了,夷人的染坊,颜料自然不如汉人通过商路能得到的那样丰富。

    不过,如此穿着的妇女,倒是汉、夷皆有,她平日生活在东南,那是个汉文化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夷人很快就完全融入,人数虽多,在文化上全然不成气候,来到西南之后,还没有完全到达呢,就意识到了此处汉、夷互相影响融合的诸多痕迹。陶珠儿暗道,“这里是楚地,历史书上说,楚人自诩蛮夷,而且有巫蛊信仰,没想到数千年后还有余痕,历史书上的知识,在生活中找到证据,这感觉还挺奇妙的!”

    她手头原本就有不菲积蓄,现在出外差,各种津贴,只有更加宽裕的,小吃食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不说,见到这种染色棉布,喜爱花色也跟着买了几条圆裙,又感到川蜀果然比南湖道要富庶,南湖道两端,都比中间要富裕一些,因为各自和更富庶的地区接壤。还没过峡,就已经感受到川蜀的豪阔了,这些染坊很多都是川蜀夷人下山汉化后,凑本钱开的,染坊就开设在城外,船只经过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染坊的建筑,不但建得新,而且很多都是水泥房,建筑质量很好,也可见这些夷人日子的确过得不错,已经发展起自己的产业来了。

    这些事情,对陶珠儿来说,自然全是开眼界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极新鲜的,那就是她真正地看到了无人的野山——不论是在老家还是在绍兴,东南地区所谓的野山,无非是一座山中有一大片区域无人居住,也没有开垦耕田,全是林区而已,但一座山的山麓、山脚,依然是会有村落的,毕竟那是人烟稠密的所在。

    随着买活军的发展和人员的聚会,现在这样的野山在东南也越来越少了,绝大多数起伏平坦的山峦,都被开辟成速生林场了,买地甚至要设立生态保护区,把一些险峻山峰和周围的区域,设立为不许开垦之地,还要在这些保护区中留下所谓的‘生态走廊’。

    尤其是有大虫出没的地区,要让它们留有‘繁衍通道’,这种说法哪怕是陶珠儿这样的买地年轻一代都不太容易接受,也算是如同‘婚书’、‘卫生’等这些习俗一样,乃是六姐从天界带来的,不可理喻的怪癖之一了。但即便如此,生态保护区的占地也依然不大,不像是眼前这延绵的山峦,那一团浓绿,几乎毫无间隙,山势起伏,一直到天边极目可望之处,按照同乘旅客的说法,真正的人迹罕至之所。

    在南湖道东部还好,越往西南,各个州县治所,就逐渐被这些无人区分割,虽然在地图上看,山川相连,官道虽曲折却也可以通畅,但再往黔州道、彩云道方向而去,实际上的感受,却是被无数个莽荒山川森林分割,那小小的聚居点,就犹如孤岛,仍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和封闭性,有很多地方,现在甚至连夷人也没有了,完全沦为了野兽的乐园。

    “这就是为何从地图上来看,你从羊城港,直接走陆路去昆明城更近,但却还要去叙州折道而行的缘故了,直线距离上的这些崇山峻岭,很多根本没有人类通行之道,就连夷人商队也不这么走。从叙州,跟马帮一起,走五尺道去昆明,这也是最主流的通行方式,耗费的时间,其实从古至今都没有太大的改变!这五尺道,可要追溯到战国时候修成,迄今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

    “若说这川蜀已经是远离中原,通信困难之所,那就等于是把彩云、黔州两道给完全忘记了,川蜀和中原之间,其实一直以来只有峡一个阻碍而已,可放在这两道,峡又算得了什么?”

    在夷陵峡口,如此挥斥方遒,似乎也很符合如今这些川蜀官吏的气魄,因为眼下的峡,按照他们的说法,虽然还不能说是‘高山出平湖’,也还有水浅难行必须依靠拉纤的地方,但其险峻程度,和从前俨然已完全无法相比,‘便是那脚猫的船夫,闭着眼也能把船撑到码头了’!‘你坐在船上,把脚翘翘,把茶吃吃,佛也弗念,天爷也弗叫,一觉起来就到了白帝城’!

    这巨大的改变,完全是由于买地这些年来所组织的峡疏浚工程,便是现在,也不五时都可以看到蚂蚁般成行成列的工人,挑着担子在滩边来回行走,天边亦随时可见蒸汽机特有的白烟。把这些疏浚出的石砂立刻粉碎了,当做建筑材料。这些川蜀的官吏,既然参与其中,又如何能不感到自豪,如何能不以一种主人翁的口吻,指点着道出一声,‘峡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只有这样的功臣,议论起本处的地理,语气才会如此动情,“峡再难行,蜀道再难走,早在战国,也已经列入华夏之土,自古以来全是华夏治所,语言相通、习俗相近。”

    “你要去的彩云道,和中原之间,却是隔了无数个无法疏浚的峡,等你跟着马帮,走过了五尺道,你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岭外音书断,什么叫做音信不通,王化难服之所!”

    “川蜀,再怎么样,还是以我汉人为主,到了彩云道,一出昆明城,我就这么和你说吧,陶更士,你要开展工作,可不能全依靠汉人——在那些地方,我们汉人,这一两百年来,才算是刚刚站稳脚跟那!”

    第1045章 彩云道的汉人和开化熟番

    难道彩云道不是自古以来, 都为华夏统辖,久服王化之所吗?虽然调令下达之后,陶珠儿也对彩云道的事务, 燃起了不小的兴趣,并且也前往武林做了短期的培训, 不过,这种培训, 针对的是所有被调派去西南方向的吏目,以如今各地的政策实施情况为主,对于地区历史、民情,不会有川蜀人更清楚。

    “彩云道那个地方,原来又有南诏,又有大理的,那都是他们自个儿的土著, 虽然也穿着汉家服饰,学说汉话,犹如高丽一般, 和宗主友好,但要说那里是汉人的所在,就有些不实了。”

    当然, 要说自古以来的话,彩云道归于华夏王朝统治的时间还是占多数的,从滇国为秦所灭开始, 一直到南诏立国, 彩云道从未正式脱离过华夏的疆土,只是这里的汉人的确一直也不多,多是当地的土著, 服从中央王朝的羁縻管理,出了昆明城之后,各地的部落便是土司制度,一直到敏朝都没有完全‘改土归流’,从土司制转化为流官制度,要知道,改土归流可是意义相当重大的一步,一个地区一旦改土归流,便说明它彻底进入了中央衙门的管辖之下。

    “前些日子,你们买活大学的历史学家——在敏翰林院也有名气的一个先生,好像叫做石斋先生的,也是从这条线路来访彩云道,在彩云道、黔州道呆了近两年的时间,回叙州返羊城港,我当时和他一艘船东去的,他就对我说,历史上,汉人向彩云道大举迁徙,一共就有两次,第一次就是庄蹻入彩云道,立滇国,不过,那时期搬迁进来的汉人,如今恐怕早就把自己归于夷族了!”

    除了这一次随楚将入滇的汉人之外,历代也有很多汉人,顺着五尺道进入彩云,休养生息,逐渐和当地部族通婚,形成‘南中大姓’,但是这些汉人,也逐渐以夷族自居了,不论是中原的汉人,还是他们自己,都把自己视为‘南蛮’,实际上要考据下来的话,最出名的南中人士,即诸葛亮七擒七纵的孟获,他就一定有汉人血统。

    在彩云道,孟、爨、董、雍等,都是南中大姓,而数百年前颇知名,现在也因为话本而重新声名大噪的大理段氏,其宗谱所记载的祖上根源,还要来自于共叔段——他们的祖籍在武威,毫无疑问也是汉人,但大理段氏已经完全以白蛮自居了。这样‘蛮夷化’的汉人,在彩云道并非是一种罕见的现象。

    “华、夏、汉,到底是一种文化,还是一种血统,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石斋先生当时就是和我这么说的,这些人的血统是可以考证的,但文化和自身所谓的……‘认同感’,对,用他们学问家的新话来说,那叫认同感,却已经完全夷化了,那么,在管理中便要尊重他们的认同感,把他们当做夷族来管理。”

    对于民间百姓来说,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但陶珠儿却是心中一动,“民族认定、政策待遇都按异族来?”这可不是全然的优待,固然这也意味着一些特定的工作机会,但与此同时,在更多时候,也不会被衙门的吏目当成‘自己人’,就如同买地的新进之地和根本老地的区别一样,新进之地也有很多好处,但基本上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被当成老地嫡系看待。

    “他们既然认为自己是夷族,那就已经是夷族了。”

    说到这里,茶桌边坐的另一个乘客,也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样汉人夷化的现象,在我们川蜀也不少见的,当然了,汉化的夷人也多,叙州千百年前也是夷人的住所,只是那些夷人现在全都汉化了,我们也就把他们当成汉人看待——就好像老李,你是白杆兵出身,那你也是土人吧!你看看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哪里还和汉人有什么区别呢?”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老李也不算老,交三十的年纪,只比陶珠儿等人大了五六岁,这一说他也笑了起来,“我们这一支毕兹卡人,世代接受汉人土司的领导,都学会了说汉话,打小入伍,跟随秦将军驻守白帝城,自家的土话都不太会说啦!要不是身份文书上标注,有时真忘了自己不是汉人了。”

    秦贞素乃至其夫,虽然是土司出身,但却是汉人土司家族,率领土丁士兵,这在西南也是相当少见的。陶珠儿也是被老李这么一说,才知道在川蜀遍地开花,待遇和汉人一般无二的白杆兵,原来还是夷族,一时间也体会到了石斋先生所说的‘华夏到底是文化还是血统’,这个问题耐人寻味的地方。

    老李又道,“以石斋先生所见,用文化认同感来划分民族的话,那么,如今在彩云道,文化上还保留了自我认可的汉人,往上算,时间没有超过二百二十年的,族谱的祖籍,也全是应天府、洪洞县两处。”

    “石斋先生走访了昆明城附近的十余州县,只要是还留有族谱的,祖籍不是应天府柳树湾,就是洪洞县大槐树,这些汉人,就是现在彩云道汉人的根基了!历年繁衍生息下来,大约是将将百万人口,你从五尺道入滇的话,要走到曲靖一带,才会看到他们,多数都在昆明城周围数百里内,再往外纵深而去,基本也就没有什么汉人了。”

    彩云道在地图上看,疆域并不小,陶珠儿连忙取出行囊中的地图,按照老李的说法,依靠比例尺用铅笔虚虚地画了一个圈,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了:昆明周围几百里,最远的是到楚雄,就这么一个小圈儿,往外还有偌大的地盘,全是夷人百族……

    怪道老李对她说,汉人在彩云道才算是刚刚站稳脚跟,从居住区域来说,确然如此,什么保山、大理、普洱、文山等地,全是蛮夷羁縻之地,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设立更士署、行政衙门,贯彻精细统治,可想而知有多么困难了!简直就像是徒手建起一座高塔一样,令人有无从下手的感觉。

    陶珠儿的工作地点是早知道的,在楚雄西部,老李在地图上指点着道,“这里已经是汉人较少的地方了,石斋先生也没有过去,因为语言已经不太通畅,那里的农户夷人会说汉话的还不太多,倒还没有彩云道南部那样开化——来这里要越过昆明,知识教的人是不太敢去传教的!据石斋先生的说法,在这里的卫所,早已废弛,沐国公府的影响力也多为负面,基本就不是汉人能够安居乐业的地方了。”

    “沐国公的事情,我们课程上是说过的。”陶珠儿也忙道,“知识教什么的,就讲得有些含糊,李主任,听你的意思,在彩云道不能全依靠汉人,是不是……还要依靠那些被知识教开化的熟番呢?”

    老李的眉目顿时舒展了,对另外几人笑道,“这不就是六姐身边,久沐仙恩的聪慧娘子了么?敢出外差的女吏,果然没有庸才,我这一点言外之意,她是立刻就听明白了!”

    对于买地本土的百姓来说,知识教只是一个遥远且模糊的概念,没有去南洋地区出过外差,是很难理解这种宗教在土著间有多么流行的,大概是因为其的存在,和六姐不推崇宗教的圣训,有明确矛盾的缘故,官方对此也几乎没有任何宣传,培训课程更是不会明言了。

    老李等川蜀吏目,只对陶珠儿道,“等你到了昆明,估计更士署的人也会仔细和你介绍的,我们毕竟还隔了山峦重重,知道得不是那样仔细。只是听了往来于五尺道、三峡水路的彩云旅人说起,彩云道的局势很复杂,各地的土司,心怀鬼胎,沐王府积威甚重,但数百年下来,内部也是一团乱,虽然听从了皇帝的命令,对买活军放弃抵抗,任由我们买地不费一兵一卒接管了沐王府,也没有遭到任何清算,但要说完全归心,那也是没有的事情。”

    他们说的含蓄,但陶珠儿完全可以想象出沐王府在彩云道能有多么作威作福、一手遮天,这一支国公,虽然没有封王,但实际上完全是割据彩云道数百年的藩王,地位比很多宗室藩王还要更加稳固。

    按道理说,这样的王府,随随便便都能找到无数理由将其连根拔起,再办个株连大案,但考虑到沐王府和如今彩云道汉民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能明白买活军为何会对沐王府网开一面,敏朝的皇帝,也为什么没有如传说那样,暗地里派遣人手,把藩王府的财富全都搜刮殆尽,对于不肯投降的人,更是直接辣手处死,肯投降的也督促买地送他们前去苦役。

    就算敏朝皇帝对沐王府的财富有想法,买活军也不会配合的。本来彩云道就几乎都是夷人,汉民完全仰仗沐王府的保护立足,忽然间把他们的保护伞毁去,那还谈何依靠彩云道汉人?不反目成仇都算好的了,局面势必将更加复杂,彩云道的官吏,举目无亲、腹背受敌,‘娘家’还远在十数日的脚程之外,这让人怎么开展工作?

    虽然这样做,似乎不能算是伸张正义,不过鉴于陶珠儿本人要亲自在夷人居多的新治所工作,她对于买活军衙门在彩云道的政策,就绝不会追求‘爽快’,而是力求‘稳妥’,并且发自肺腑地认为,彩云道的汉人还是少了,如果能再一次大量引入移民,她的工作也会好做些。

    可惜,事实和她的愿望背道而驰,根据老李的介绍,川蜀这里的日子好过了之后,也有很多彩云道的汉人,通过五尺道来到川蜀定居——彩云道的汉人不但没有越来越多,反而越来越少,从缅国等地过来的夷人也多了起来,汉夷比例反而越来越悬殊,留下来的汉人,比起买活衙门,对沐王府的尊崇还更根深蒂固,其忠诚度似乎也不那么让人放心,不是可以全方位依靠的对象。

    “甚而可以说,比起这些沐王府庇护之下的汉人,被知识教开化的熟番,还更值得信赖一些,这些人对知识教和六姐忠心耿耿,效忠、出力、传教的心思都是很强,而且开化速度非常的快!”

    在川蜀这样汉夷杂处的地方,知识教的知名度显然很高,官吏对其的了解也胜过江南不少。不论是老李还是另几个吏目,都是如数家珍。“知识教的大本营,还在吕宋呢,距离我们这里很远,他们是从占城港开始上岸的,其原意也是在原来的占城传教,以此开化我们领地内的番人。但不知什么时候,安南境内,越人把这一套给学过去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打从安南境内,四处开花,西南百夷,你带着我我带着你,又从那些部落亲戚里,直接传到了彩云道、黔州道还有桂州道来了。这些番族的部落之间,很多都是亲戚,就算自认不是一族,但也是语言相通,传教的速度快得不得了!甚至连我们川蜀边境现在都有了,也是顺着五尺道传过来的。”

    “只是如今,这些都算是邪祀——知识教不敢派祭司过来,如此搞得我们本地的衙门也有点儿束手束脚,不知道该如何管理,我们这次去定都大典的同僚,还受托而去,弄了几本祭司的手册来看,这正经祭司没有,说不得衙门也只能兼管,好歹要他们规范信仰,别整出些血腥规矩,把好好的教派都给弄变味了。”

    原来知识教进入华夏已经确定精细统治的领土,是颇为触犯忌讳的,也因此,哪怕在彩云道已有官方祭司活动,但由于楚雄靠近昆明城,又在彩云道北部,和川蜀接近,很显然知识教也不敢轻举妄动。陶珠儿也是个‘万事预则立’的人,立刻便想讨一本祭司手册来看,可惜老李没有,“我给你写一封手书,到叙州衙门,你找农业局技术科的张吏目,他也是我们白杆兵的兄弟,平日里颇有办法,叙州那里是五尺道的关口,好货也多,只要叙州有,他就能给你搞份抄本来。”

    同舟之谊,这一路也令她多了不少助力,陶珠儿心下也十分感念,甚而觉得旅途都没有那样难熬了。此时她们仍在三峡行船,并见识到了一些小船闸,这些船闸多立于水浅之处,把原本处处礁石的险滩,变成只需要耐心等待便可通过的航段。

    虽然两岸的崖壁依然险峻非凡,也有很多力夫仍在船闸周围干活,但和从前那命悬一线、竭尽全力地挣命的场面相比,给旅客的震撼的确低了许多,陶珠儿放眼望去,只见那些力夫许多都是面色红润,浑身团团的俱是活肉,也是暗赞道,“都说川蜀富裕,果然如此,便连力工都能吃出这一身的肉来!”——她自然是不知道,在七八年前,这里簇拥的纤夫力工,都是如何的面黄肌瘦、身形佝偻,咬牙鼓劲,拖拉船只的画面,又有多么触目惊心。

    船过三峡,抵达白帝城,川蜀的富庶便更加昭然了,这里距离买地已是很远,但电灯、蒸汽机等物,却十分常见,城门楼也多改为水泥建,百姓给人的感觉,整个比南湖道要宽裕了一大截。

    甚至民风也要比南湖道更为开化,在南湖道所见,下头要搭配窄脚裤的圆裙,这里又有人单着穿了,而且所染的花色,比羊城港都更大胆,羊城港流行的尚且是纯色裙,这里流行大朵大朵的团花,图案非常富丽,虽然精细程度参差不齐,但这花色流行却是不分男女,随处可见一些健壮男子,甚而穿着膝盖以上的短花圆裙,撒开腿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大概也是因为川蜀气候闷热的关系,使得圆裙又具有了相当的功能性。

    对陶珠儿这样见过世面的吏目来说,这点场面已经不足以令她瞠目了,入川之后,令她无法适应的是此地的饮食和气候不能配衬,明明是湿热的天气,却不饮凉茶,而是流行吃辣,陶珠儿的身体不能承受,长了好些痤疮,不过,这些疥癣之疾也就不必多提了。

    周折近一个月之后,她终于抵达叙州,且也见识到了叙州帮在整个川蜀的威望——从夷陵往上,水运码头几乎都是叙州促进会的老人,而叙州的城建明显要比万州、白帝城都更上一层楼,相当威风。陶珠儿忖道,“叙州帮虽然倒了,但还真是,好处却都留了下来。还好六姐神威赫赫,无人敢于冒犯,不断有仙器颁下恩赐,不然,叙州本地必然有怀念叙州帮而诽谤六姐的言论。”

    来到这里,她更意识到尽快给川蜀通有线电报的必要了,尤其是叙州这样僻处川蜀深处之地,局面又如此复杂,不通电报,当地主官只能自行其是,久而久之太容易养出第二个叙州帮来,同样,锦官城、万州等大埠都有一样的风险。

    而川蜀的耕地条件又实在太好,那片川中的平原沃土,粮食产量惊人,不得不引起重视——反倒是她要前去的彩云道,虽然更为封闭,局面更为复杂,但陶珠儿从培训中也学到,当地多为高原,农业发展不易,说实话,陶珠儿也想不出其在经济上对买地能有什么补益。

    大概历代中原王朝对彩云道的看重,多来自于其高耸地形,对南洋诸国居高临下的审视罢了——敏朝是唯独的例外,因为在敏朝,彩云道发现了银矿,于是敏军便立刻前往镇守,如今银矿产量下降,而且买地的经济对白银并不重视,彩云道似乎又一下可有可无了起来。

    然而,不论多无足轻重,也一样要派人教化镇守,这就是吏目工作的意义。陶珠儿在叙州修整了十余日,叙州更士署出面把要去彩云道赴任的吏目,组成了一支队伍,大约有十余人,并为他们说和了一个马帮,与他们同路而行。

    陶珠儿等人为此还特别上了半日培训班,学习马帮内部严明的规矩,如此一人配备两马,一马骑乘、一马驼着行李,这一日在马锅头的带领下,踏上了迄今已有数千年历史,本身就是历史厚重一笔的秦五尺道。

    上路时,陶珠儿在马背上眺望前方的狭小土路,一时间也有些恍然:这条路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从中穿行而过,又有多少名人由此出入彩云道,甚至哪怕是如今在沿海名声赫赫,被很多人私下奉为航海侍奉神的三宝太监,当年或许也是由此离开彩云道,踏向他传奇的一生,陶珠儿第一次感受到了古迹那幽幽的韵味,启人深思的魅力,心道,“这样难走的路,千百年来也有这么多人走完了!人力,真是伟大至极!”

    “今日,我也踏上了这条路,我的终点,又在何处呢?”

    第1046章 五尺道

    五尺道, 顾名思义,宽仅五尺,在有些山间狭隘地方, 甚至还不足五尺,大概只有尺多些, 恰好就是一匹马可踏过的宽度。用如今买地的度量衡来说的话,五尺大概在两米左右, 也可说明秦尺要比敏尺宽裕一些。这也是陶珠儿所走过最窄的官道:她幼年随着家里人迁徙的时候,被挑在箩筐里,从竹编的箩筐缝隙之中,也摇摇晃晃地眺望过广府道山间的路面。

    当时他们行走的官道,怎么说宽也有个四五米,可以容纳两队人相向而行——毕竟是官道么,那种只容一人通行的乡间小路, 一般都在村子通往官道的支路,官道本身不论多么年久失修,至少规模是在这里的。

    年纪稍长, 也不免东奔西走,但那时候,买地内部的官道基本都铺设了水泥, 这道路一平坦,各种车辆也就都来了,独轮车、二轮驴车、三轮人力车、四轮马车, 以及木轮、橡胶轮的自行车, 林林总总,总能把旅人的路程填满,就算再怎么周折, 也比凭一双脚干走要快且省力。

    在买地,城际之间门的移动,早就默认要乘坐交通工具了,五尺道这里却是不然,这里的条件,大概就和买地十余年前差不多,陶珠儿只有在一些描绘早期外差的回忆录里看到过,说当时第一批走出云县、临城县,到丰饶县出外差的女吏目,在路上就是遇到相当的困难,也是要翻越省道边境的一座大山,生活条件又有多么多么艰苦云云。

    现如今,买地的女吏目,不管人数如何,那要说走得远,立志城、非洲港口也都是有女吏目过去的,去丰饶县而已,这不就和抬脚到邻居家串门一样的吗?现在看来,如此慎重其事真是没有必要。这大概也是社会风气在过往不知不觉的一种改变了。

    就说这男女之别吧,这些年来实在是废弛得厉害,十几年前,女吏目和一帮男私盐贩子出差的时候,还要彼此照应着,大概是为了各自的作风来做个见证。到陶珠儿这里,从松江登船到叙州,这么久的航程,间门断也有女乘客,但只有陶珠儿一个女官吏的时候也有,大家也都非常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当然,船是好船,各自有单间门,陶珠儿还是女更士,同船的也都是买地的吏目,品行至少是有保证的,但这也可以说明,如今女子在出门这件事上,所得到的安全感普遍是大大提高了,若干年前,连陆大红那样的英豪,都要为丰饶县的外差而忐忑,可今日,陶珠儿这样的平庸小吏,也可以一个人跑到彩云道去,大家都不认为这是什么壮举了。

    外出的行为普遍起来了,可五尺道的条件不会突然变好,陶珠儿出发之前,就被叙州更士署的人警醒过,告诉她这会是艰苦的旅程,当时她以《陆将军工作笔记》为标准,请对方衡量一二,对方却不屑地一笑,告诉她,东南沿海的路,不论怎么难走,也不会比五尺道更危险的。

    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福建道的山路,再难走也好,在设计中总是一个驿站接着一个驿站的,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晓行夜宿,行人每天晚上都能在驿站周围住宿,这也是历朝历代对驿站的标准。但这样的标准,在五尺道这里是失效了的——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驿站,但是在横穿许多山脉的时候,四周都是不毛之地,一口气走上四五天也没有其余人烟,这是常有的事情。

    而且五尺道直穿山麓,很多道路地势险要,路面狭窄,又有不少猛兽野人,在林间门窥伺,在这样的道路上走马帮,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载着货物的驼马,失足摔落山下,连马带货完全损失,让马帮一趟白跑,只能赚个吃饭的钱——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翻山的时候,地势越来越高,用现在买活军的话说,那就是渐渐进入高原了,有些身体不好的人,还会生高原病,土话就叫做水土不服,很多生人旅客,因此生出重病,无法走动,就这么迷失在茫茫山野的也有。”

    “五尺道在山间门的路段,年久失修,有时候淹没于丛林之中,岔路迷途,根本就不知道哪条路是正道,哪条路通往荒废的村寨。尤其是这几年,很多沿路的村寨去川蜀谋生了,或者卷入了天花带来的夷乱,整个村寨人去楼空,行路人赶了半天的路,发现自己到了一座鬼寨边上,一回头,山岗边就是一株人头树……”

    陶珠儿虽然是文书岗,但她是做更士的,胆量不大都考不进来,一般的鬼故事很难吓到她,但是,随着描述,想象着这么一副鬼气森森的画面,她的汗毛也是全立起来了。

    她抖了抖肩膀悚然不语,倒把一边吓唬她的马帮小伙子给逗乐了,他还想再说什么,前头却隐约传来了马锅头的口哨声,于是他赶快扶了扶自己的包头巾,撒开手里的缰绳,让马儿跟着前头的马匹缓行,走到前头去听马锅头的指示——一个成熟的,敢走长线的马帮,所有的马儿都是稳重的成年马,还要有一个有威望的马锅头带领,这一路上,马锅头的话就是马帮所有人的意见,是决计不容许听而不闻、阳奉阴违乃至公然挑衅的。

    每天何时起身,在哪里落脚,甚至是在哪里扎营,哪里点火,谁和谁一个帐篷,帐篷扎在哪里,一切的细节,全都听凭马锅头的安排。这其中有很多讲究和迷信有关——这些马帮,太容易出意外了,和远洋水手一样都非常迷信,有很多类似于水手‘吃鱼不翻身’的讲究,他们也很忌讳‘摔’、‘跌’、‘病’这些字样,都用暗语代替,或者干脆避而不谈。另外,相看风水、寻找吉位,这也是马锅头的看家本领。

    连有丰富行路经验的伙计们都不能置喙,旅人就更是只有听命行事的份儿了,马帮愿意携带衙门吏目,也是因为吏目们素质都较高,不但给予报酬,而且历次来往也能做到听令行事,从不作威作福、指指点点。倘若是敏朝的官儿,他们应酬一两次还好,如果要和如今这样高频率地携人上路,那就难免也要叫苦连天了。

    “也是因为,如今马帮多是加信了六姐的缘故。”

    同路的吏目里,有不少都是女吏目,也是各地前来,汇聚在叙州的,也有昆明这边派往叙州出差,商谈商贸交通的交通局副主任,这个方主任,谈的就是修葺五尺道的事情,对于马帮的底细知道得是很清楚的,她和陶珠儿比较谈得来,便把两人的四匹马栓成前后一溜,在宽裕些的道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

    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低了,“这些马帮的年轻伙计,很多人接种了疫苗之后,私底下都信仰六姐和知识教——他们最长的路,是要去普洱把茶贩到叙州,普洱那里,完全是夷族的地盘了,知识教在那里非常奉行,他们都是在普洱种的疫苗,因此不惧前些时候叙州的天花疫情,自那之后,自然就入教了。”

    “不要小看了知识教,他们入教之后,对我们衙门的态度,不知道亲热了多少——因为六姐是女子的关系,现在大多数马帮,也不提带女客不吉利的迷信了。往年间门很多老锅头,是不愿意携带女客的,尤其是不愿带癸水上身的女子上路,现在都不说这些了。当然,所有的迷信大概都有实际的利益作为根底,以前他们不愿带女客,也是因为女客往往体弱,不能配合行路速度的关系吧!”

    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路的确不好走,五尺道在建立之初,是‘烧山裂石’,以此开路,这样火烤水浇,利用热胀冷缩的道理,炸下来的石头,敲碎成鹅卵石,就地用来铺路,很多地方还残留了鹅卵石路面的残迹,地势也还算平坦的话,人还能骑在马背上走一段,可倘若是上山路,那就全是靠一双脚走上去了。

    马帮在路上,看马比看人更重得多,绝不会滥用马力,其实一天下来能骑马的时间门极少,大家都是靠走,那么如果体力跟不上,要么就是被抛下,要么就要拖累整个马帮的速度了。他们自己在路上,也都是吃苦耐劳,个个都能久走,有些人双手双足都是厚茧,走起山路如履平地,这都是多次历练得来的本领。

    从前的女子,本来就是体弱,如果还缠足,更加不能久走。但买地的女吏目就不一样了,陶珠儿她们入职后时不时就来个体能考核、长途拉练什么的,如果体能评估不过关,也没有外派的机会,因为外派有时候就是要吃苦,就是要考验身体素质。所以,虽然行程的确辛苦,但她们也都能应付,不至于成为队伍的累赘。还有些文弱些的男吏目,别看架着眼镜,好像手无缚鸡之力,到爬山的时候,袖子一挽,拐杖一柱,走得也是飞快,好像还能把马帮的汉子给甩到后头去呢。

    也是因此,马帮对买地的吏目也都高看一眼,甚至很是敬重,这帮有时候颇有匪气的江湖汉子,认为吏目们文武双全,不但身手好,而且极有学问见识,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对于买地的吏目,他们很是亲近,心服口服之余也很好奇,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考入衙门,怎么成为吏目,大有让家里人也去效仿一番的意思。

    这一天,晓行夜宿,路上能说话的机会不多,因为离开叙州后不久,道路进山,就开始变得狭窄了,石子路也逐渐变成了横亘着树根、碎石,不那样好走的黄土路,识途老马,都是有经验的,每一步都踩得准准的,顺着前头的蹄印走,人们只能走在马侧鱼贯而行,没有了并排的空间门,有时候还要微微斜签着身子,给马儿留下余地,不能让它们走得太靠外了——外侧就是悬崖,一个失足,那就是直接摔下去!

    在这样的山路上,本来连缀的缰绳全都解开,完全是凭着马队的默契在排队前进,人们也不敢高声谈笑,生怕惊了马,在这样的地方,马匹若推搡、闹腾起来,场面就太危险了。马夫们仔细地观察着马儿的状态,整个队伍都在一种提心吊胆的气氛中,和身边的大牲口同行在窄道之上,好像完全被五尺道的险要给夺去了气势和精神。

    这样一天走下来,哪怕太太平平,没有看到什么猛兽的踪迹,也够累人的了。马锅头是最操心的,一上路他就择定了打尖的处所,一路上不断地吧嗒着烟袋锅子,白白的烟雾在队伍前方缭绕着,似乎也是在引路,他时不时就回过头眺望着绵延的马队,用眼神点数着行旅,看看有没有人马掉队,有没有马儿显露了异样的疲态,又要往前看看,是不是要招呼后头的伙计上前砍树除草,把道路修葺一二。

    更要侧耳聆听,时不时唱几句山歌,这是为了把自己的动静告知对面可能的同行,也听听对过是不是有人相向而来,有没有马铃声,若是有的话,那就要提前许久筹划着在宽敞处交汇,别两边堵在窄道上,那就大家都为难了……

    等到大家打尖休息下来,还不算是完,马帮的规矩,在马儿吃饱饮水之前,人是不做饭的,大家还要忙碌一大套,才能在天色向晚的时候,把帐篷支起来,灶垒好了,饭煮下去,在袅袅的炊烟中,盘着腿,靠着行囊抽两袋烟来解乏。

    老马帮几乎没有不抽烟的,这东西虽然刚传入华夏没有多久,但流行得非常快,就是因为干了一天的辛苦活之后,抽上两袋烟,浑身的酸痛似乎都消散了不少,而且又不像是喝酒那样误事。这几年,彩云道和川蜀的烟草产量上升得都很快,彩云道南尤其如此,那些番族部落,几乎都有出产,一个是普洱出产的普茶,一个是夷烟,现在都是马帮贸易的主要货品。

    “这两样都是知识教的祭司帮着种的……彩云道不愁大米产量,吃食上自古也不曾听说过怎么饿死人了,老天爷饿不死彩云道的夷人,下一场雨,空地里都长出菌子吃。花能吃虫能吃……大米种了也能吃,这东西压秤,靠马帮运出来也根本卖不上价格。”

    “米,够吃就行了,多种了也没用,夷人都爱种茶、种烟,靠着这两样东西,夷人一整个寨子一整个寨子的信教,五尺道也比从前要好走多了——自从卫所废弛以来,我们走道的马帮,就要担心被土人抢劫,但现在没有了,沿途的寨子对我们汉人很亲热,他们都知道我们也是尊奉六姐的朋友,和沐王府的汉人不一样。”

    吃过一锅出的牛油菌子腊肉丁焖饭——这几年马帮的赚头大了,也舍得吃肉了,他们在吃上是不小气的,因为干的活极辛苦,不吃好些没有力气。还有一个,带买活军的吏目,叙州会给餐补,一部分是钱,一部分就是物资,这里也是有考虑的,一路上大家一起吃住,一起走险路,没个吏目吃肉,马帮伙计吃素的道理。

    把热乎乎的焖饭,浇了火里燎过搓碎的糊辣椒盐巴,香喷喷地嚼着,马锅头的话也比白日里要多些了,他指点着前方远处的山麓,“那里就藏了一个夷人的寨子,以前有一次,他们大概是没饭吃了,远远地跟了我们马帮两天,我们把腰间门的刀剑亮出来了,他们到底是没有动手。

    这几次过来,他们老远就摇着铃铛报信,过来给我们送甜水,送点自己晒的菌子干,和我们换盐巴,他们嘴里也逐渐会说汉话了,有一次还问我们有没有买活军的图画故事书……”

    他满是风霜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这都是买活军带来的好事儿,打那以后,这一段路我可以安心睡着了……”

    陶珠儿这些吏目,平时是不喝酒的,但有很多人逐渐染上抽烟的习惯,明知对健康不好,但实在是工作也相当辛苦的缘故,便是陶珠儿,劳累了一天下来,看到同僚半躺着吞云吐雾,也不禁有些羡慕,马锅头的话,让她暂且忘却了身上的疲乏,遗忘了烟草的诱惑,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描绘,嘴角也露.出了笑容:买活军带来的这些好事儿,是不容易的,但它的改变也扎扎实实,就体现在了百姓一步步的行旅之中。

    大概是逐渐适应了野外露宿的缘故,这天晚上,她比前几天睡得都好,也不再提心吊胆会不会有什么毒虫,在夜里爬上铺盖把人咬伤——这是的确有发生过的事情,大山里瘴气、毒虫都是家常便饭,所以马锅头定宿处时都有讲究,要拿艾草到处熏过,在休息的地方抽烟,也有借此驱虫的意思。陶珠儿在接受培训的时候听到这样的例子,心中非常介意,再加上睡帐篷毕竟委屈,前几个晚上睡得都不踏实,不时就惊醒一会儿,拿手到处身上摸摸,才在极度疲乏中又睡过去。

    这天晚上,她逐渐适应了这种辛苦的跋涉,也睡得比以前都熟,起身时,外头已经有人在洗漱做饭,拆帐篷了,居然还来了少见的生客——就是前头那个夷寨,来人探望马帮了,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很好的消息:在夷寨逗留的一个知识教的小祭司,正好要上路回安南,想和马帮同路一段时间门,这段旅程,多了知识教的庇佑,那可就好走得多了!

    第1047章 祭司的威望

    非但是知识教的祭司, 哪怕是和尚道士,对陶珠儿这样,在买地长大的活死人来说, 其实都是比较陌生的职业,买地这里, 大多数寺庙都已经改业了,少数还保留了原有规模的大寺, 也只是维持着原有的建筑规格,没有更改罢了,实际上,早已经没有从前寺庙的那些功能了。

    其中原本的和尚,就算还有留下来的,很多也都重新蓄起头发来,娶妻生子, 虽然还从事和红白喜事有关的事务,但人数显然大大减少,而且也不再宣讲神佛之类的东西——买地这里, 私底下最大的迷信,毫无疑问就是迷信谢六姐,但公然崇拜六姐, 这是违反规定的事情,要被更士们捉拿的。

    因此,和尚道士就显得有些左右为难了, 宣讲别的神佛, 百姓供奉香火就没有那么积极了,再者,往年的那些大和尚, 多数都出入达官贵人的府邸,主要还是靠他们的供奉来养活自己,但买地这里,凡是有些成就的人物,无不竭尽全力,揣度六姐的喜好行事,生怕政审分私底下被人扣了,在一些要紧的商机上,被吏目捉到了把柄,随意拿捏。这样一来,他们心中就算有不安,最多私下对少女神像烧香拜佛,却不会和寺庙再有什么往来了。

    少了财源不说,寺里的人口多了,每个月的人头钱也是不小的数目,再加上做和尚道士,是有戒律在的,不单单是不能娶妻,饮食上也有忌讳,从前是没饭吃的人,被舍到寺庙里,多少是条活路,现在买地这里,钱淹脚面,真有‘慧根’,天生就喜欢烧香念经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和尚也都转行了。

    余下的一些老和尚,去养老院的也有,靠出租寺庙的偏厢,维持屋宇、神像的修葺,转行做‘管理员’的也有。就陶珠儿知道的,大兰若内,主殿做白事停灵悼念的处所,其余偏殿院落,基本都变成客栈,供旅人歇息,到了逢年过节时,还特别热闹,因为庙里地方大,很多时候街坊团年都会商议着,把场地定在庙里。

    似陶珠儿这般,到底还有些在客户老家生活记忆的百姓也罢了,倘若是现在十七八岁,正生在买地老城境内的孩子,那真是一辈子都没见过什么正经的宗教人员,得等他们到了羊城港,才能见到这个世面。羊城港的外藩多,各种教会的洋番教士,虽然不会在买地公然传教,但买地也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特色穿着:黑袍子、头巾,整洁的白色硬领子,在脖子上环绕一圈,有时候还会加一个银片作为装饰。天气炎热的话,有些教士就不戴头巾了,但还有一种富有特色的宽腰封,这也是教士之外的人群不易见到的穿着。

    除了这些背后有财力支持,可以公开在买地活动,不必转行养活自己的移鼠教神职人员之外,羊城港也有很多知识教的祭司,因为各种原因前来公干,他们的穿着就要随意得多了,甚至很多由移鼠教教士,转行来做的知识教祭司,还保持了原来的穿着习惯呢。

    人们主要用知识教的纹样来区分他们的身份:不管是什么穿着,知识教的祭司身上一般都会有教徽元素,大多数时候,是一顶缝有纹样的帽子,但在一些有级别的祭司胸前,也会出现精致的教徽胸针,从质地来看,所费不赀,一般是一本翻开的书,做工精细的话,还会把书页的纹路都做出来。

    这样一枚胸针,如果是金银质地,大概也要个四五两的卖价,要是不锈钢的,那更不得了,多少钱都买不到,肯定是大祭司向上申请,才能颁赐下来的荣誉表彰,证明这个祭司,绝对有赫赫功绩,不知道开化了多少蛮夷部落,叫他们融入了华夏的语言体系之中。

    从三棵树夷寨过来和他们汇合的祭司,还属于没资格拥有教徽胸针的阶层,所以大家还能亲切地在祭司前面加一个‘小’字,不过,即便如此,他在夷寨的待遇,仍然是令人动容的,陶珠儿很快就知道了马锅头为何痛快答应携带祭司同行,甚至还喜形于色,给他极高的待遇:小祭司身边是没有断过扈从的,夷寨为他派了护卫,只是不总和马队一道,他们经常走在最前方,为马队勘探前方的路况,有时候还顺便抓点野兽回来,给大家加餐。

    等到快到前方夷寨的时候,这些扈从就凌晨出发,率先脱队,这样等马队到了预订歇宿的地点,就会发现,木柴已经送来了,还有清洁的饮水,给马儿吃的干草也一捆捆地放在水桶边上,给马队省了极多的事情——这都是前方夷寨给祭司准备的,这样,前一个夷寨的扈从和后一个夷寨的扈从就完成了交接。就算没有遇到马队,其实凭着这样一程程的交接,夷寨也可以把小祭司安全地送回安南地界。

    当然了,如果有人相伴而行,那肯定更好了,至少马队能给小祭司提供马匹乘坐,这是夷寨办不到的事情,夷寨没有这么多驯服的,敢走山路的良马,能给小祭司找到一点减缓旅途辛苦的办法,夷人信徒们是非常欢喜的——这些蛮夷,对信仰虔诚的程度,不是亲眼所见,那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

    一见到小祭司,他们打从心底里流露的那种急切地,不顾一切地想要讨好、效忠,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肢体斩断了来宣泄的崇慕之情,让陶珠儿等吏目大为震撼,至此,才知道那些熟知彩云道情况的吏目,为何都不约而同,一再地强调知识教的重要:以土人对知识教的热情来说,要治理彩云道,知识教真是绕不开的话题!

    “主要是搞来了一批疫苗。”

    被这些土人们如此敬重的小祭司,其实真人看起来相当的不起眼,除了帽徽之外,甚至可以说和码头苦力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一样都是多次晒得脱皮过后,有些粗糙不均的黝黑肤色,两颊透着健康的血色,矮壮身材,手脚有厚厚的老茧,行动起来,一看就知道身手非常灵活,干起活来也很麻利。

    说话的时候,也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知识教的祭司都很聪明,学习能力很强,很显然,不管是洋番传教士转过来的那批人,还是华夏和尚道士转行,又或者是从信徒中选拔出来的祭司,想要干得好,对知识教陌生的教义也必须从头开始学习理解,而且,知识教主要的传教内容就是到处给人上课,他们自己学得不快不好,是不可能把信徒教好的,笨人干不了这一行。

    这样长期筛选下来,知识教的祭司,给人的印象也就逐渐固定了:绝不是从前那些神职人员一样,故弄玄虚、高深莫测,一个个都是精明实在,说话平易近人、浅显易懂,小祭司解释起这批夷人寨子,为何如此急切虔诚时,也是一样,“从七年前起,彩云道以南包括南洋,再往下到身毒地区,有很大一片区域在流行天花,每年都有规模大小不等的疫情。”

    “这些夷人畏惧天花,到处求助于祖先神,但当然没什么效果,我们知识教借机搞来了一批疫苗,并且教导他们该如何防疫,这批寨子,因为靠近五尺道,所以是第一批接种,自那以后他们就完全皈依于知识教了,如果再往纵深走,深山里的夷寨,对我们祭司的态度肯定就要冷淡得多。”

    原来彩云道还有天花疫情——甚而南洋大陆还有如此的大疫,陶珠儿等人事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小祭司也不诧异,“这毕竟是山高水远的地方,消息传递也很不便,疾病比消息走得更快得多了。如果不是我们知识教的总结,就连本地居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疫情的根源是在身毒,又波及了这么广的地方。”

    他立刻就掏出了一块小黑板,并且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了一根特制的粉块笔:“我给你们重新画一下南洋地理图,以及各族寨子的分布图好了。”

    抓住机会就要上课,这就是知识教祭司的典型特征,哪怕没有教徽,熟悉了之后,想在人群中找到祭司,也很容易。他们是真的一有机会就卖力地散播各种知识,陶珠儿等人,对于这画面也从叹为观止而逐渐习以为常了——他们同路已经走了大概小半个月了,小祭司身边的扈从也更换了好几批人,总之,只要条件一允许,小祭司就在教导他的扈从。

    大多数时候是教他们学说汉话,并且鼓励他们和马帮汉子们互相交谈,彼此教导语言,陶珠儿等人,如果在他身边,也会被随机抓去,一起学习单词,用的是扫盲班类似的手法,就是指着一个事物,说出对应的数种语言。

    对学习成绩不错的陶珠儿等人来说,从前他们是旁观者,看着成年的文盲,吃力地在扫盲班教师的启发下,笨拙地学习着发音,当时心中也没少为此发笑,现在轮到自己,有些人总放不下面子,但也有些人,比别人多了点远见,认识到了彩云道的环境,也意识到,如果要干好自己的工作,显然必须至少学会一种通用的夷话,因此一有机会就尽力地尝试学起来,并不害怕丢脸——

    其实也没什么好丢脸的,那些同路的马帮汉子,大多也都饶有兴致地学着,他们从前虽然在五尺道上走动,但和夷寨之间,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一般不打交道,最多只会说几句互相问好的话,现在有机会学夷话,和友好的夷人一起练习,甚至交个面上的朋友,这对他们往后的行程也加多了方便——你说,就这样四处栽花,到处给人带来好处的教派,它怎么能不受到欢迎,祭司凭什么吃不开呢?

    除了‘手指法’之外,小祭司也很懂得创造各种机会来进行教育,他靠在石头边上,低着头唰唰几笔,便把南洋的地理图画了出来,还在每座山上都标出了两种语言的地名,知识教的祭司普遍都很多才多艺,光是这几笔画工,就让人刮目相看了。

    人们感兴趣地传阅着黑板,不断地发出低低的赞叹声,夷人们膜拜地望着他指间的粉块笔,似乎恨不得俯下身来亲吻这东西:这种笔,结构和毛笔类似,有笔杆,只是笔头的部份,是填充着磨过的粉块,这是乡间扫盲班和知识教祭司特有的一种文具,为的就是可以在黑板上方便省力地书写,不用手指捏着粉笔,写多了关节疼。由于彩云道这里,扫盲班还没开起来,粉块笔就成了祭司的象征,看夷人们的表现,和知识教的教徽一样,拥有特殊的地位,也得到了夷人们的崇拜。

    “你看,这是澜沧江,也叫做九龙江,它的发源地在我们华夏,入海口在南洋,这是南洋的母亲河,南洋的部落,几乎都依靠它来建城,在这条河的每个回环,你都能找到一个城寨,我们这些沿五尺道居住的夷寨,和下游的这些城寨,其中有不少,语言可以相通,说起来都是远亲……”

    原本复杂的南洋多国,在地理、种族上和彩云道的关系,至少围绕五尺道这一块,在小祭司的指点中,也变得清楚起来了,他随口吐露的消息,对陶珠儿等人来说都很新奇,而且似乎意义也很重大,比如说对于彩云道的这些夷寨,其部族到底该定为什么名字,拥有什么谱系和亲缘,是用什么路线迁徙来该地居住的,这些问题,都是知识教的祭司正在研究的课题。

    “之前买活大学的吴石斋教授,之前在做的是彩云道的汉人发展史,我们所做的则是彩云道、南洋多民族发展史的研究,这个是我们所有祭司共同推进的调查项目,为华夏百族定名、记史。”

    小祭司很高兴地说,“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事体,要知道,许多寨子是没有成文史书的,便连神话传说都有些模糊了,对于自己的来历并不分明,尤其是后分出的小寨子,对于自己的种族也不甚明白。我们要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去推测他们的来历和迁徙路线,需要很大的功夫呢!”

    把远在羊城港大学的某个教授,和眼下这个浑身汗津津,看着和农夫几乎没有差别的小祭司联系在一起,似乎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陶珠儿也没想到,知识教的祭司,业务范围居然如此广泛,和她之前设想的单纯扫盲、供给珍稀工业品等事体相比,知识教的祭司不但教导汉语,传播科普卫教知识,融合汉人、夷族的习俗,带来疫苗、货物,帮助种植烟草、稻谷——甚而还进行人文科学的研究工作!说实话,这最后一项,哪怕是在买地汉人区的乡下,也相当少见呢!

    单单是一个祭司,真不知道如何能完成这么多工作的,当真个个都是素质出众的多面手么?!

    除了对知识教祭司能力上的感慨之外,陶珠儿心中,还有一点怪怪的感觉,直到晚上透过帐篷,望着山间迷雾中,隐约可见的点点繁星,她才慢慢地回过味来:

    什么活都被知识教的祭司给干完了,彩云道乃至南洋的主人……固然依然是六姐,但大管家,却还是买活军衙门吗?南洋,是买活军衙门的南洋,还是知识教的南洋?

    “权力……”

    陶珠儿咂摸着这个词儿,说来也奇怪,在没有任何具体部门管辖的五尺道上,她反而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个词语的本质,“权力来自于何处?权力就来自于管理,谁真正对一个地区实现了管理,谁就拥有了这个地区的权力。”

    “这种权力,是不可转移的东西,谁管理,谁付出,谁就拥有百姓赋予的最忠诚的权力。哪怕知识教并不敢窃据,但事实上……就从我所见到的情况来看……知识教拥有了对这些夷寨最天然的权力。他们……才是彩云道乡村的主人。彩云道的衙门,反而退居二线,成了配角。”

    对于即将开展的工作,陶珠儿已经有了困难的预感,但她的确没想到,局面会比在绍兴、羊城港要复杂这么多,除了具体的每日的困难之外,似乎在更大的问题上她也必须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作为更士署的一员,在一个衙门力量极为单薄的区域,她该如何选择?是该亲近这股天然的权力,间接地帮助其壮大,还是采取对抗的姿态,抗衡知识教在彩云道的发展?

    甚至,她还有了一点大逆不道的念头,陶珠儿此刻非常好奇,六姐对于知识教的发展速度,是否有所预估,对于其在彩云道所拥有的权力,又是否有足够的认识?

    “眼下的局面,是六姐乐见的吗?”

    她不禁皱起眉来,有些苦恼地诚恳面对心中的答案:陶珠儿认为,六姐似乎对这一切并不知情,这里毕竟是山高水远、消息难通的彩云道,接壤的是六姐态度模糊,在政治上,似乎也并不算多重视的南洋。光是华夏的问题,就足够繁多了,够让六姐操心的,南洋这里,经济上欣欣向荣,对六姐来说似乎也就已经足够了。

    六姐……会不会失去对知识教的驾驭啊?

    这个似乎有点儿涉嫌侮辱六姐的猜测,在陶珠儿心底不可遏制地冒出头来:“彩云道的局势中,潜藏了太多危险的要素了,但更危险的是——似乎没人能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任其发展下去。”

    “这些局势,最后会酿成更大的混乱,对六姐立下的一些规则发起冲击吗?”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个最根本的矛盾,就是六姐禁止迷信和个人崇拜,这让知识教在买地本土永远抬不起头,但一个组织的发展总有其内在的根本需求,当知识教掌握的权力一再扩大,它对自身正当性的迫切要求也会随之增加……这个矛盾如果在彩云道最后爆发出来的话……”

    她颤抖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陶珠儿知道自己不算是多出众的人才,此时此刻她压根就看不清前路,她只庆幸于自己是个小小的更士,不需要把这些事情担在肩上,“我就做好我的工作,别个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大局的事情,有大官操心,知识教不知识教的,我想那么多干嘛呢!能让我的工作轻松些,我就和他们合作,反之亦然,睡觉,睡觉!”

    在漫无人迹的荒野之中,这队马帮客们先后陷入了熟睡,他们燃起的篝火,隐隐约约和山间偶尔一见的火塘光芒呼应着,成为这片荒野之中,人类文明存在的有限的证据,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之中,人类的势力,的确实在算是相当弱小的,自然的伟力依旧是区域的主宰。

    这些酣睡的面孔上,存在着一种相似的疲倦:在这样的地方站住脚跟,无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就如同在五尺道上跋涉,永远都不算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一样。他们需要面对更多的风险,更不确定的收获,这样无常的生活,会在他们的精神上留下特有的,深刻的痕迹。

    不过,星光依旧公平地亲吻着他们的眼睑,一如它们亲吻着世间每个角落,每个生灵的面孔一样的轻柔,在它们的辉映之下,斜搁在行囊边、火塘一侧的小黑板似乎也闪起了微光,它上头记载着的,属于人类文明最纯粹的结晶的文字,在星光下更显得如此脆弱而珍贵。

    知识教的小祭司翻了个身,他的手不经意地搭到了黑板边上,几乎是本能地握紧了粉块笔。他饱经风霜的年轻面孔上,浮现了一缕甜甜的笑容——握住了熟悉的东西,好像握住了他的理想,以及他并未明确意识到的,庞大的、甜美的权力。

    他睡得更沉了。

    第1048章 陶珠儿受感召

    “呼……呼, 大家再加把劲,翻过这个山头,歇一个时辰——也让马儿们喝点水, 这人可以硬撑着,马儿是撑不得的!也就这两个晚上了,再翻过前头的那座大山,咱们就算是到秋城了!别的不说, 至少也能上驿站, 闻闻人味儿了!”

    伴随着马锅头的吆喝, 在叮当、叮当的马铃声中, 大家喘着气, 咽下那带了些血腥气的空气, 吃力地迈着酸胀的小腿, 再次在嶙峋的山路上跋涉攀爬起来,汗珠儿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滚, 在下巴处甚至留下了一层盐霜,陶珠儿浑身上下都是燥热闷憋,自己都能闻到身上那股子不好闻的味儿, 她打开水囊,往喉咙里倒了一点咸甜滋味的盐糖水,她也不敢喝多了, 生怕岔了气,一边在心底数着呼吸节奏,一边迈开了脚步。

    “眼下的海拔大概是近两千米, 有些平原地区长大的百姓,在这里多少都会有点高原反应了,不过, 我们是一路走山路,慢慢地爬升过来的,适应起来也还好,大家的脚步注意着,呼吸均匀,不要伤了肺——千万也别贪凉脱衣服,且不说蚊虫叮咬,一会儿风吹来就凉爽了,你这会儿脱了,一会风一吹,透心的冷,这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

    比起刚出发时候的满满士气,这会儿,队伍里可谓是一片沉闷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吏目们,都没了说话的兴致,憋着一股劲跟在马匹身侧前行,马帮汉子们,哪怕也走惯了这条曲折的五尺道,但行程至此也积累了不少疲倦,默默地走着,只有知识教的小祭司谢阿招,依旧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在马锅头身边,时不时回头对队伍里的人普及着各种各样的知识。

    说了汉语,小祭司又说起夷人的土话来,让夷人们也发出了惊讶的笑声:汉人在这样的高度会有‘高原反应’,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新鲜事情,这些夷人们,世世代代生长在高山之中,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海拔,他们多少有些轻视地看着汉人吏目们,直到小祭司对他们又说了一番夷话,并且翻译成了汉语,“平原人上山,会有高原反应,高原人下山也会有平原反应,一样会不舒服。同样的,你们在这样的高度感到很舒坦,可如果到了玉龙雪山那里,又或者要从那里上到吐蕃去,一样也会感到气短和疲劳的。”

    对高原反应,陶珠儿这些吏目算是领教到了,他们这才知道,为什么说五尺道入滇要比出滇难走,高度一上来,就算是同样的运动量,人真的要吃力上许多,再者本身走到这里,也是强弩之末了,那脚步真和灌了铅似的,每迈出一步都是艰难。

    偏偏,走到这里,又觉得气候难以适应起来:高原空气稀薄,太阳毒辣,哪怕隔了衣服,晒在身上都有点儿火辣辣的疼痛,可也因为空气稀薄,不论白天在太阳地里是多么燥热,晚上太阳一下山,没多久就透骨的冷。

    哪怕是白日艳阳高照,一进入背阴地带,立刻也是浑身侵凉,刚出的一身汗,把衣服粘在身上,立刻就冷冰冰的,教人有一种寒气入骨的感觉,这样反复几次,感觉人不病都要病了,若不是陶珠儿等人都是年轻体壮,又相当小心,很有纪律性,全都听从马锅头的吩咐,没有人贪凉少穿衣物、擅解衣扣的,否则,恐怕这要和谢阿招所说的那样,这一路上免不得要有人病倒了。

    在高原生病,这是最危险的,谢阿招反复强调,高原感冒容易引起心肌炎,而且也很难好,马锅头也不失时机地提到了好些把命交代在五尺道上的旅人,一路上偶尔会指点给他们看,有些树枝上绑着破布条的,树下就是葬着客死他乡的旅人。

    要特别寻人来五尺道上搬尸收敛,花费非常巨大,很多旅人就这样被浅浅地埋了一层,家里人也再不过问了,偶尔家眷愿意出钱的,便由愿意承接的马帮,拿了坛子、红布,收殓了血肉腐坏、啃噬后的遗骨,做些法事,携回州县中去,精通这些门道的马锅头,时不时就能带着马帮发点儿小财呢。

    这样半哄半吓的,又有吏目之间彼此提醒监督,虽然走在太阳底下的确闷热出汗,但好在毕竟一帮人没有感冒的,他们的条件也好,盐糖水不间断地喝着,也让马锅头很感慨:“买活军要是早来些,我们行走这段,也不必挣命般的使力气了!”

    的确,现在补给跟上来,盐糖的价格都降了,对马帮来说,他们的活是要更好干一些。别看眼下他们也辛苦,但那只是辛苦而已,从前,饮食上更差的话,走到这一段路,那真是挣命!他们毕竟平时住在叙州,翻越高山的时候,反应要比夷人大得多了。随行谢阿招的这些夷人,行动举止轻松自如,如果不是谢阿招一再拒绝,在很多险要难行,不能骑马的路段,他们还想背着谢阿招走呢!

    “小祭司,你也是从小住在高原上的吧?”

    血统是难以掩饰的,哪怕长相上分不太出来,或许这些夷人若干年前,都是汉人的血统,但从皮肤、身手和身高来看,五尺道夷人群,已经有了一些统一的特点,只看谢阿招在高山行走的这股麻利劲儿,就可知道他应该也是高山夷寨出身,大家气喘吁吁,翻过了这片山头,在一处平缓的林子里歇脚时,陶珠儿一边架柴火准备烧水,一边也好奇地问谢阿招,“你是汉人还是夷人?你两种话都说得好,听不出哪种是你自小说的话呢。”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我是从小被卖到山下的蛮奴。”

    谢阿招笑了,“我们这一批夷奴,现在不是考了吏目,返回来做官,就是在知识教里打杂,也都分地域,被卖到川蜀、大江去做农奴矿奴的,那就考吏目。我的老家在彩云道西北面,当时蛮族之间打仗,我们的寨子被灭了,我被吐蕃人先卖到缅国,又从缅国被转卖到安南去做安南地主的农奴了,那家地主是汉人血统,在安南做大官——他们少爷小姐之间是说汉话的,所以,我会说好几门的话,我们寨子的蛮话,越人说的土话,还有汉人说的汉话。”

    “语言这个东西,是越说越多的,一旦学会多门语言,就容易发现其中的诀窍,这样我学五尺道这里的夷人土话,就很方便了,本身彩云道的各族土话之间有一些就很像。一通百通吧,缅话,壮傣话,我也都会说一些的。”

    “我还会说一些吐蕃话——我们的寨子和吐蕃人往来很多,那里的海拔比宣威还要高一些,所以你看我这样走着一点事儿都没有。”

    虽然早就见识到了知识教祭司的不凡,但谢阿招隐藏的本领,还是让陶珠儿等人大吃一惊,他坎坷的经历也令人唏嘘,陶珠儿对西南的地图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她举起叉柴火的树枝,随意画出了西南的地图,“你的老家在……”

    谢阿招接过树枝,两人的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陶珠儿指尖颤了颤,谢阿招却没什么感觉,在地上画出了一条线,“我老家在这里,吐蕃人从山上下来,打了我们掠夺粮食和妇女,把孩子卖给翻山来和他们做生意的缅人,缅人选了一些健壮的,卖到南面的矿山里去,恰好当时听说安南也需要人手种田,就让我们帮他们背货去安南,在安南,把我们和货物一起卖了。”

    他笑出了一口白牙,谢阿招整洁白净的牙齿,是他身上最‘买活军’的地方,“这些路线,是我长大之后,再慢慢归纳回忆出来,在地图上对上号的,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我当时还非常小,没有去矿山,就跟着商队一直走,被卖到农庄里去之后,因为一向比较机灵,得到了管事的另眼相看,逐渐跟在少爷身边,做他书童的小厮,逐渐学会了说点汉话。”

    汉话这个技能点,在当时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因为谢阿招连姓氏都没有,是没有来历的蛮奴,在安南贵戚的农庄里,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机遇,这种没有身份的奴隶,是无法真正得到主人信任的,安南这里,有汉人血统的大官,除了宗亲之外,只信任世代的家仆,连奴仆之间都分了三六九等,尤其歧视山上下来的野人,认为他们不通王化,只配做粗活。

    然而,随着知识教在安南的传播,事情就有点不太一样了,根据谢阿招的讲述,知识教在安南的流行,简直可以用风靡来形容,而且还相当的隐蔽——越是繁华的州县,就越是绕着走,反而是那些偏僻的乡村,就是在那些越愚昧的村寨里,甚至是一些连安南的衙门都不服从的野蛮部落中,就越是流行,只要一个亲戚走动之间,带去消息,整个村寨就会跟着骚动起来,知识教的祭司还没过去,行商货郎拿着知识教的课本,就能传出一大片教区来。

    “也是因为,越是没开化的土人,就越容易信奉新神,多神教的信仰是很实际的,排他性很弱,一个村寨尊奉多种神很自然。而信仰知识教立刻就能得到‘课本’这个好处。”

    谢阿招盘着腿,注视着锅里烧热的滚水,有些出神地说,“书本在南洋是非常贵重的,我从前的东家,在安南也算是很大的官了,可少爷平时能接触到的书籍也只有几百本……藏书上百就很富裕了,再差一些的地方,从来就没有书本。”

    “我会说这么多语言,但是真正认识的只有汉字,因为其余蛮夷很多都没有自己的文字。一本书对他们来说,就是难以想象的财富了。把拼音的发音规则教给他们,帮助他们写下记叙自己历史的第一本书册,对很多寨子来说,给他们带来的震动比肉干和盐巴还要更大得多。”

    “说起来很好笑,这个窍门,还是知识教在南洋传开之后,祭司们才掌握到手中的。在那之前,他们教拼音,一味地只是以拼音作为工具来学汉话,信徒的主动性虽然也高,但学习进度明显不强。可一旦把学习拼音——用自己的语言记录下有形的历史书,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掌握拼音字母的速度,可以直接提高近一半……”

    谢阿招笑了笑,“起码在安南,知识教就是这样传开的,而且,拼音立刻就取代了喃文,在身份低微的百姓中流行起来了。就这样,我接触到了知识教,并且完全被迷住了。”

    所谓的喃文,是安南民间流行,以汉字作为元素自行组合而成的拼音文字,一向被视为是一种贫民所用的不入流的文字,对陶珠儿等人来说,当然是从未听说过的。虽然这件事和彩云道无关,但他们也不由听得很入神了:谢阿招作为一个老家在千里之外,已经被灭了寨子的外来蛮奴,想要脱离主人的农庄,在此之前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离开农庄之后,等待他的只有更悲惨的将来,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兴起过逃离的想法。

    但是,知识教改变了这一切——凭借对知识教的共同信仰,谢阿招居然找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通道:他从来往农庄,专门和农奴做些小生意的本地货郎那里,得到了帮助,一路避开了安南境内的官道,从信奉知识教的那些最野蛮的部族领地中穿过,躲开了正在交战的阮氏、郑氏,在官道上设下的重重关卡,成功地进入占婆境内,朝觐了当时刚刚全面投入建成不久的知识教大礼堂!

    “占城港的日子肯定要比农庄好过多了,我很轻松就找到了活干……”

    知识教是不会在金钱上资助或者奖励信徒的,但对谢阿招这样聪明大胆的小孩子来说,在占城港站住脚不是什么难事,一开始他肯定是打零工,给占城港码头的力工做‘换钱仔’——力工们得到的筹码,还要排队去换成现金,码头那里的吃食摊贩,一般都做换钱生意,可以直接花销筹码,或者在他那里兑换,收取低廉的手续费。把筹码凑成一大批之后,再去账房换钱,为他们跑腿的小孩就叫‘换钱仔’,收入虽然非常低廉,但管吃管住,而且吃得很不错,大米饭是可以管饱的,辣椒盐、小鱼干、虾酱也能时不时尝尝鲜。

    谢阿招当时大概十五六岁,其实也可以做力工了,不过,他选择当换钱仔,因为换钱仔的工作比较轻松,他可以把大量时间用在学习上,知识教每次主祭,他从不错过,次次主祭,他都名列前茅。没有两年时间,谢阿招在占城港的信徒里就比较出名了,就算没有被知识教招为祭司,也不愁工作。

    ——以占城港为圆心,往外划圈,一开始,买活军主导开辟的农场,都在方圆三十里的圈子里,那么,这些农场里信知识教的百姓,来占城港参加大祭,是很轻松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圈子的半径不断扩大,当半径扩大到二百里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想得到,这些百姓虽然对知识教也非常崇拜,但要到大礼堂来那必然是很困难的了。如果知识教没有不断派出祭司,这些百姓就陷入了无主之地,在住处周围很难得到宗教信仰的满足。

    在信教这件事上,民间的主动性一向是非常惊人的,知识教的官方祭司,人数上升得缓慢,那么他们就私下聘请谢阿招这样优秀的信徒,去履行半个祭司的职责:组织崇拜活动,即学习、考试,同时很多农场主也愿意出钱来当做对虔信者的奖赏,因为他们发现,知识教的信徒往往更容易管理,干活也更灵巧,是更合格的员工。

    其实就是比扫盲班老师的工作内容再扩大一点,还有点儿基层管理的味道在……在精细统治还没有完全铺开的地区,难怪这种土祭司如此受到欢迎了。谢阿招说自己差一点就去做土祭司了,但是,他运气不错,“那时候六姐发话,知识教改制了,多了很多祭司的岗位编制,他们叫做‘扩招’——同时,张坚信大祭司在吕宋为我们知识教置办了唯一的教产,我们财政要比以前自主一些了。”

    在以前,官方祭司是有工资的,工资从衙门财政出,那么,要添人当然是很大的事情了,不但花费时间久,而且一次增加的岗位,和教区扩张的速度比,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张坚信大祭司因为解决了这个问题,在教内威望很高,谢阿招也是借着他的这股东风,被挑选出来正式入教做了祭司,这样他就没有逗留在占城港周围,而是随着局势的发展,被派遣回老家,在五尺道边开始发展教区。

    在此之前,他是在安南工作——也是曾经生活过,熟悉地理人情,还有自己人脉的老地方。范主任听到这里,不禁感慨道,“你也不容易啊!这些地方可不比占城港那样享福,光是这路也不好走。”

    这也是陶珠儿的想法,谢阿招越是聪明伶俐、多才多艺,她就越觉得他的选择其实相当令人费解——以他的本领,如果专做通译,早就过上小楼电灯的日子了,何须如此辛苦跋涉,在艰苦简陋的夷寨中周折?如果有心做一番大事,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的话,似乎考吏目也是正途。知识教是比较穷的——这是公论,他们的教产只有一座印刷厂而已,收益再高,对应庞大的祭司队伍,均摊下来也绝不宽裕,一个如此出众的人才,为何甘心在知识教中,做个小祭司呢?

    “那自然是出于喜欢了。”

    谢阿招也很坦白地回答这个问题,他语气轻松地指着滚开的溪水,“你看,把水烧滚饮用,这也是我们知识教带来的新习惯,饮生水吃生肉会生病,会有很多寄生虫和细菌病,血吸虫、布病、肝吸虫……这些事情,如果我们不说,部族里的人是不知道的,他们会以为这些疾病是邪灵上身,是恶魔的诅咒,皈依了知识教之后——”

    他声音一抬,顿了顿,望着陶珠儿等人面上蓄势待发的喜悦,忽然恶作剧一般笑了笑,“有时候也还是会得上病——你看,饮生水吃生肉的习惯,不是特意去养成,必然是因为燃料获取得比较困难,火种也不好保留,所以某些时刻依然会这么做,条件的改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尤其在五尺道周围,更是如此。”

    没有谁比刚刚走过五尺道的人更有感触了,在这样的蛮荒中,任何困难都是实在且棘手的,所有的物资也都是珍稀的,对买活军来说,几乎不再是困难的火种问题,在五尺道夷寨就是难以跨越的障碍,任何商品只要经过遥远的路途被贩售进来,都昂贵得无法日用,哪怕连火折子都是如此。

    谢阿招耸了耸肩,动手开始往自己的水囊里补充盐糖水,在汩汩的水声中,他轻声讲,“这些病也依然是很折磨人的,知识教无法改变这些,但是……它能让人们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受苦,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从我一生的经历中,我得出一个结论:在所有的波折之中,最为深沉的痛苦,是无知。一个人活在世上,无法回避的是种种的痛苦,但是,如果能知道这些感受的来源,知道它的去处,能够进行复杂的思考,消灭人心深处的无知……那么这一切就不算是毫无意义。”

    谢阿招换用夷话,向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夷人,大概是把意思又重复了一遍,陶珠儿吃惊地在这些夷人脸上也看到了思考的表情——片刻之后,这些夷人似乎认可了谢阿招的观点,对他点了点头,又说了很长的一串话。谢阿招把这个意思翻译了过来,“无知带来畏惧,畏惧让痛苦更痛苦,知道痛苦为何而来,痛苦也会减轻。”

    ……确实有一定的道理。陶珠儿暗自皱了皱眉,她有点儿不可置信。对她来说,百姓在愚昧之外,确实是狡猾的,但狡猾的同时又很愚昧,她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在触碰到自己的利益时都会变得精明,但见到如此野蛮未开化的夷寨,它们中走出的蛮夷,也会对如此形而上的问题有自己的观点,这依然是超出想象的事情。

    “当我能从地图上把我的行迹标记出来的那一刻,我痛苦的旅程,被固定了下来,它就真正地成为了我过往历史中确凿的一部分,曾有的痛苦,转化为了我的食粮……我想把我的经历,尽量地扩散,把无知消除,那么天下间就再没有什么工作比知识教更适合我。”

    但谢阿招也曾经是一个狡猾的夷人,他的思考却也是如此的深刻,这样的事实明确地摆在陶珠儿面前,倒让她意识到了自己心中曾存在而不自觉的那份优越感,现在,这种优越感在飞快地丧失,她反而有点儿自惭形秽起来了。

    或许有点儿矫枉过正,但这会儿,谢阿招的思考仍让她反省着自己的浅薄,以及对于知识教的刻板印象:陶珠儿一直认为,知识教无非就是六姐为了统御野蛮之地的权宜之计,是一种目的性很强,历史也很短,完全工具化的宗教。为知识教工作的祭司,多少有点儿居心叵测,似乎都是一些没有底线和节操的神棍,甚至是江湖骗子……

    但和谢阿招相处这段时间之后,她不敢再这样想了,谢阿招提出的几个问题,她甚至都有点回答不上来,深心里,她认为谢阿招的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除了知识教的祭司之外,买活军衙门,优先的任务是消灭无知吗?还是维持统治?对谢阿招来说,知识教的祭司,搞不好还真是最理想的工作?祭司绝不是什么神棍,反而是崇高而值得敬重的人?

    如果以‘消除心中的痛苦’作为宗教存在的意义的话,那么,哪怕知识教的诞生,的确是有强烈的目的性,但在这些年的发展之后,它是不是已经发展出了很丰满的教义,成为了一个完全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先进的,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优秀教派?

    甚至于……它的教义,对陶珠儿来说是否也有一丝的触动,让她有了发自本能的,加深了解甚至是……略加信奉一二的冲动?

    第1049章 温泉热浴

    虽然身为吏目更士, 绝不可能公开信仰知识教,但毫无疑问,在这段同路过程之中,这批即将散开在彩云道各地的外派干员, 对小祭司和知识教的印象都是极好, 认为和知识教的相处, 是一件无论如何都非常有益的事情。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 久而自芳, 小祭司谢阿招,不但很大程度地减轻了跋涉的艰苦,而且也丰满了他们的知识库, 让他们对整个彩云道乃至南洋的局势, 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这也就难怪知识教的传播速度这样地快了,这个教派, 让所有人从中得到的都是好处, 又怎么可能不广受欢迎呢?

    从叙州出发,在五尺道上走了大半个月,陆陆续续受到了天气、路况的阻隔, 期间因为下雨被迫耽搁了两天,又在雨后遇到山间落石,不得不暂停了三天,组织起来搬开石头, 清理出能让马儿通行的宽度,翻越了好几座高山,大家的脚上都走出了泡,衣服也在无数次的汗湿之后, 变成了咸菜干一样,皱巴巴地散发着异味。

    当人们的头发变长,不知哪里来的野跳蚤,重新在头上安家的时候,前方的人烟终于再次稠密了起来,沿着五尺道,重新出现了汉人,或者汉夷杂居的村落,走到这里,大家的情绪就重新振奋起来了,都知道最艰苦的一段已经过去,前方就是彩云道的城池了,至少,他们可以在专门供给马帮歇宿的大车店里,安安稳稳地呆上两天——一个是大家都很疲惫,需要休息,再一个,之前的跋涉中,有些马儿的蹄铁也歪了,或者受了小伤,在途中无法处理,需要在宣威好好地休整,才能继续上路。

    “到了宣威,就舒服多了,虽然还没有澡堂,但乡下有野温泉——现在大概也不太野了,我们刚到彩云道的时候,野温泉就是一个个水泡子,温度合适的,跳进去泡就是了,太烫的就打水出来,晾一会再冲洗。”

    走到这里,范主任就活跃起来了,多少有了一些东道主的风采,经过五尺道往叙州走的路,她是走过好几次的,但每一次也还都是感到疲累辛苦,最后几天干脆一语不发,抿着嘴拄着拐杖只是默默地走在马边。

    在大车店里歇宿了一晚上,她恢复了活力,乘着马帮的伙计忙着料理马儿、加固货箱、购买补给,邀请吏目们和谢阿招一起,雇驴去乡下泡温泉。“从宣威城里出去,大概一个来时辰的路,就有小泉眼了。估计这是往昆明一路上唯一一次洗澡的机会,怎么样,走不走?”

    若是问马帮伙计,他们未必会动身,但买活军的吏目多数都养成了好洁的习惯,一个州县没有澡堂,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接受的,甚至别说州县了,在买地旧属的江南、福建,连村子都会在祠堂附近选个地方,搞出一个淋浴间来。

    尤其是有沼气池的地方,都和沼气连在一起,用的是官中的沼气,一天定时两次烧热水,只要是村民自己担水来,就能免费洗浴——担水不是太费事,费事的是烧柴烧煤,一旦有了官中的沼气,农户也不傻,还能不知道洗澡的舒坦吗?这样就算是在村里,也有很多人两三天洗个热水澡,洗澡逐渐成为了活死人日常的一种方便的习惯了。

    但是,彩云道显然还没有进入澡堂时代,不论是淋浴还是老式的浴池,在宣威都是欠奉。这座城池,以买地的标准来说算很小的,但在彩云道则是五尺道边上比较繁华之处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完备的城墙——这很生动地说明了它建设最初的军事目的,很显然是作为扼守五尺道的军事要塞而建造的。只不过,随着敏朝对彩云道的重视,宣威作为五尺道的要塞,过往数百年间,也逐渐因为来往的商旅而变得繁华起来。

    戏台、驻军卫所、衙门,这些重要的建筑,都还算气派,沿着主街还有一排商铺,铺面当然无法和羊城港的大商家相比,多是木制的两层小楼,楼梯特别陡峭,二层的空间也很逼仄。在水泥房大行其道的买地,这样老式的木楼已经越来越少了,陶珠儿她们看着都比较新鲜,有点儿怀旧的兴致在。

    跟随谢阿招的夷人们,则用敬佩而赞叹的眼神看着这些木楼,他们在夷寨里居住的,多数都是土屋,也有住吊脚竹楼的,这要比木楼更加原始,这些楼房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高级的东西了。

    黑洞洞的铺面里,也有人在好奇地看着他们,在人际交往中,买活军的痕迹终于显示出来了——很多铺子里都走出了年少的夷人伙计,用娴熟的夷人土话招呼着同族,对汉人,他们的汉语还有点生涩,但礼节却很到位,和汉人商铺伙计相差不远。

    夷人之间,立刻就攀谈起来了,这些或许是第一次进入汉人城池的夷人,他们脸上难以遏制的紧张和局促、畏惧,迅速冰消雪融,似乎已经在城池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种归属感,来自于在宣威已经站住脚的同族,是连知识教的祭司都无法赋予的。谢阿招低声为陶珠儿等人翻译,“这些有夷人伙计的商铺,都兼收山珍,不过他们要先盘盘亲戚,哪怕彼此不相识,顺着五尺道往下的夷人,都能攀上亲戚,有亲戚在,做起生意来就放心了。”

    这些夷人身上也带了一些菌子干,大概是作为样品,份量并不多,这时候都取出来,交给亲戚验看,经过伙计的翻译,和掌柜的商议价钱。谢阿招并不帮忙,而是站在一旁看着,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商人们对他的敬重,好几个掌柜也提到了他,“有知识教的高修在,我们也不敢欺瞒夷人兄弟,这的确是如今的行情价。今年是鸡枞菌的大年,价格肯定比去年低。”

    看来,这是一门有一两年历史的新生意,范主任对此也很感兴趣,不急于去雇驴了,踮起脚看着鸡枞菌干的成色,“现在正是出菌子的时候,这种菌子,非常鲜美,可惜的是不能久存,不过,晒干了往外卖,价格也很高,只是这东西多在野外,除了昆明附近的汉人,会上山挖掘之外,往年夷寨并不往外卖的。”

    “也是知识教传教的时候,交给他们怎么晒菌干,又引荐了族里机灵的少年人,到宣威来见世面,做伙计专门收这个,如今产量才逐渐丰盛起来。我们跟的这个马帮,是专门去普洱买茶的,有些短途马帮,每年到了菌子季,就只走叙州-昆明,或者叙州-宣威这两条短线,大量收菌干运回去,获利也很丰厚,这东西很轻,又值钱,如果直接从夷人手上收货,价格还能更低一点,不过一般只有会说夷话的马帮才能做这个生意。”

    别看面上显不出来,买活军毕竟也是给这座边陲小城带来了显著的改变,也润物无声地进入了夷寨的生活,只是承载影响力的,从衙门变成了知识教而已。买活军衙门的作用也是有的,一帮人雇驴去小泉眼的时候,范主任就提到了宣威的又一项新产业,“今天我做东,一会让温泉那边杀只鸡,就用鲜鸡枞来煲,保证你们把舌头都吞下去,如果他们那里有火腿,再切几片,那就更有滋味了!”

    火腿就是这座小城的新产业——说来是有些古怪的,本来是江南的特产,不知为什么会选择在彩云道这座小城来发展,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夷族本来也有养猪的习惯,又或者是气候特别适合火腿的发酵吧。宣威百年来,陆陆续续是有一些从金陵迁徙来的汉人农户,自行制作火腿,也有了一点名气,但这和把火腿当做产业来做,开设工坊显然仍有相当的距离。

    但买活军取下云南之后,入驻宣威后不多久,就宣布要营造火腿厂,还从江南请来师傅,又在这里搞了养猪场,两三年下来,第一批火腿陆续出货,数量不算多,名头也没有打响,范主任从昆明去叙州的时候品尝了一点,倒觉得风味很好,是有很大希望成为彩云道的又一个特产。“到那时候,五尺道的商旅肯定更多了,光是菌菇、火腿就能撑起一个集市,这样修路的事情就更要抬上路程。不然,马帮在五尺道上堵住,这就是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如果不修五尺道,那就要往南修,经过安南,修去安南港口——从修路的难度来说,其实往南修会容易一些!我们走的这条五尺道,全是高山,修得不容易且不说,一下雨,山石一落,这路就立刻砸坏了,其实是很不划算的。”

    的确,任何时候,通往水路的距离越短,这条路就越有修的价值。不过如此一来,就牵扯到安南的局势了——本来陶珠儿是认为,这个计划有点异想天开,买地现在的人手,消化新进的江南之地都有些吃力了,哪里腾得出手来教训安南?但走过五尺道,来到宣威,彻底见识过知识教的实力之后,她开始逐渐理解为何彩云道这些南洋方向的老吏目,谈到安南通道,语气为什么如此十拿九稳了。

    以知识教在南洋的底蕴,以及现在安南混乱的状态来说,想要修这条路的话,拿下途径的地盘,顺手把安南阮、郑之争,起哄到完全分裂的地步,说不准还真是举手之劳……如果不从大局出发,而是在其位谋其政,以彩云道吏目的角度来说,安南重新归化为行省,对彩云道来说,肯定是个很好的消息,彩云道北上道路不好走,南下的路就不一样了,眼下,地域经济和中原隔断,怎么看发展起来都很难,一旦转换角度,作为南洋和中原沟通的陆地枢纽之一,在地理上居高临下、虎视南洋,无疑又是一个全新的格局,届时,彩云道怕不是要真成为‘南洋小长安’了!

    不过,那也都是后话了,在此刻的宣威,买活军所带来的改变,依然不算是太起眼。多了一些生意,夷人开始下山了,和汉人的关系也得到了极大的缓和,知识教大行其道……不过是如此而已,楼还是那些楼,电灯是没有的,也听不到蒸汽机的声音。

    澡堂、洗衣厂、沼气池……通通都没建起来,人力发电机听说也要到昆明才能见到,就更不要说幻灯片、留声机这些买地的时新奢物了。几年下来,宣威最大的,建筑上的变化,就是在城外最接近的这个温泉洼子里,建起了一个院子——本来,这里的温泉就是一个个石头洼子,有些甚至是土洼子,混入泥沙草木是不可避免的。

    买活军入主之后,商旅逐渐增多,而且外派吏目们都有洗澡的习惯,这样这里就逐渐发展起了客栈,说来建筑也很简单,木屋子、潦草的木板院墙,男女浴池是隔开的,各在院子的两端,洼子拿青石砌着整修了一下,做出形状来,再铺一条碎石小路通过去,连拿管子引水都没有,非常的野生。

    唯一的人工痕迹,就是洼子边上做了个很简陋的淋浴器:一个大桶,一个开关,开关打开就往下漏水,漏完了,客人自己从洼子里打水,挑到台阶上去加。不行就从洼子里拿瓢打水出来自己浇洗,反正就这么个地,绝对的活水,也不怕弄脏了池子,你们怎么折腾都行。

    除了这两个洼子之外,还有很多野洼子,在那里泡澡是不收钱的,还有一个温度很高,冒烟的热泉眼,店家在上头架起石板,可以烘背,自己要带了鸡蛋来,还能丢到热泉里,煮熟了捞起来自己剥着吃。

    虽然简陋,但对于有需要的旅客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来往的商旅,哪有不愿意在这里歇息一下的?愿意泡澡、淋浴、热蒸的,也都能满足,还有两个年轻的力工,兼职搓澡,受得住力,不怕脱皮的,可以让他们拿着丝瓜瓤,为自己擦去多日旅程的积垢。一群人一路走来,在这个温泉小院附近,还看到一个工地,大概就是有第二个小院子也在筹备建造了,这也算是买活军带来最大的改变,别看不起眼,但确实也能折射出城中经济的逐渐活跃。

    “舒坦呀——彩云道不说别的,这个温泉是真的恩物。也不止宣威,整个彩云道,温泉都很多的。只是五尺道边上的就比较罕见,等你下到州县上就知道了,有的就在城内也有热泉,有的出城走上小半日,热水源源不绝,想洗多久都行!”

    范主任、陶珠儿还有另一个女吏目,都没有泡浴太久,这是她们在买地养成的习惯,而是在淋浴器下互相帮着搓背,宣威这里毕竟女旅客要少,本地的妇女也不会特意走这么久来泡澡,所以女池要小一点,想搓澡,只能等老板娘腾出手来帮忙。

    久违的热水洒在背上,一条条醒目的污垢被搓下来,大家都觉得人轻松太多了,洗完澡,又问掌柜的讨来剃刀,互相理了光头,把跳蚤彻底消灭了,这才有回到人间的感觉,三个人换上新衣,把污糟的旧衣交给老板娘,让她去浆洗,走到热蒸那里,躺到石板上,都舒服得叹息起来,“其实,除了交通不便,彩云道的日子惬意得很呢!热泉、菌子,这可都是内陆没有的东西。从高山上一下来,太阳没那么毒辣,就立刻舒服起来了。”

    “吃食上是比较宽松的。”

    范主任也笑了,“别的不说,就说这菌子吧,鸡枞是最有名的,还有很多夷人、本地汉民都吃的菌子,只是因为或者有轻微的毒性,商人不收罢了,鲜美之处也不让人的!这里的人什么都吃,花也吃、草也吃、树叶也吃,蚂蚁虫子什么都吃,最喜欢吃辣椒,我们带来的辣椒种子非常受到夷人的欢迎。就是这里的鸡鸭,大概是吃惯了活虫,饮着了山泉水的关系,也比别处要好吃得多!”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抽了抽鼻子,“鸡炖得了,你们闻到了没有?”

    陶珠儿也跟着吸了一口气,一股子销魂蚀骨难以言喻的浓香,骤然闯入鼻端,她不由得失口叫道,“好香!”

    “这是鸡汤?这辈子没有闻过这么香的鸡汤!”

    第1050章 菌汤米线、蜜汁火方、黄豆腐

    要说起荤腥, 这段时日倒不算是稀缺的,不但叙州衙门准备了一批物资,让马帮携带着上路,几乎每日都能吃到腊肉焖饭, 沿路的夷寨, 看在小祭司的份上, 也经常送来腌肉、腊鱼等等。

    给小祭司做伴护的夷人,也很热衷展现本领, 在草木丰茂的地方, 有时候会脱离队伍,使用他们的吹枪、飞石等等,打些野兔、野鸡, 为队伍加餐, 这些吹枪,一般都是竹制的吹管, 但箭头有些已经用上了铁, 这也是买活军和知识教带来的改变。对夷人来说,铁枪吹发失误,近乎于没有成本, 不像是木箭头,两三次击发之后就会变钝、弯曲(吹枪当然都是要回收的),对于技艺娴熟,不会把枪吹到山崖底下的猎人来说, 他们当然一有机会,就想要卖弄一下自己的本领了。

    不过,尽管时不时能见肉,且调味料也是不缺, 对马帮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好日子,但在买地的吏目来讲,这些野味肉少坚韧,也比较腥臊,终究不算是什么佳肴,不过是比完全没有得吃要好一些。至于说菌子,虽然漫山遍野也有,夷人们会采来一点,但是碍于马帮的讲究,马锅头不允许,他们是没有品尝过的。

    这东西坏起来也很快,夷人采来之后,若是没有及时晒干,有了腐败的迹象,就会把它抛弃在路边较隐蔽的树下,说是这样来年或许还会长出一窝,谢阿招说,夷人管这种每年生长菌子的地方叫做‘菌窝’,认为是菌子在这里生根了,夷寨附近如果有这样的菌窝,平日里猎人要是经过,有意无意都会到这里来增加一些肥料——很显然,这会马帮里是有女眷,所以他们就不当众施肥了,等到人走了之后,估计会给周围的土壤增加一点肥力,等到回程的时候,再来查看一二,没有了马帮的约束,他们胆子也大,就可以随意地享用美味了。

    如果没有知识教的调和,规矩严明的马帮,和夷人同行,恐怕会有许多冲突,正是因为对小祭司的敬重,双方才能各退一步,马帮调整了自己看似不可侵犯的规矩,允许夷人脱队行动,夷人们也尊重汉人,不在行路时吃菌子。陶珠儿等人,现在才知道这是多大的牺牲——这股子浓香,没有闻过当真是无法想象,仿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因为鲜味的诱惑而打开了。

    她使劲地抽着鼻子,“现在想想,路上丢掉的那些菌子真是浪费了!如果添点腊肉,炒一炒,或者是加在野鸡汤里那么一熬,配着土豆焖饭、辣椒盐,我一顿能吃三碗!”

    哪怕出发之前,也饱饱地吃过一顿早饭,品尝了彩云道喜爱的饵块,吃了两大个烧饵块包酸豆角折耳根,被那酸辣的口感给刺激得胃口大开,但这会儿,热水一泡、石块一躺,好像所有的食物刹那间都不知去了哪里,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陶珠儿挣扎着想爬起来,看了看天色又有点无奈,重新倒在石板上:这帮人约好了在热蒸处汇合,再一起去吃午饭,男池的同行人还没有来,看天色也还没到中午,吃饭是没有这么快的。

    “也不能这么说。”

    陶珠儿这样捧场,已经以半个彩云道东主自居的范主任自然高兴,她脸上现出了笑容,好像把旅途的疲倦都忘光了。“菌子是不好说的东西,如鸡枞已经是最安全的了,几乎无毒,这温泉客栈才敢拿来待客,一些菌子,除了百姓人家自挖自食之外,都是不敢卖的,店里也不敢炒,因为有毒无毒的,长得都一样,根本分不清楚。”

    “如果吃了微毒的还好,手脚麻痹,行动缓慢,大概两三日也就恢复了。毒性强烈一些的,上吐下泻甚至是药石罔效,都不无可能。马帮以汉人为多,本来就不擅长分辨菌子,也怕底下人自作主张,索性所有菌子全都不吃了事——鸡枞价格也高,送出彩云道,从前都是上供给敏朝皇帝的,虽然安全无毒,但也轮不到他们吃。”

    一听说菌子的毒性,大家的热情便迅速地冷却下来了,和她们同行的另一个女吏目——商业局的一个科员,叫做丛云的,也是插嘴说,“凡是菌子这东西,都不好说,无毒时非常味美,有毒的话,毒性就强。哪怕是木耳、香菇,一样的木头上养出来的,看着没有任何不同,可这朵就是有毒性,甚至可能是剧毒,人吃了以后救都没法救。这种事情在之江一年大概有一两宗,也没有什么办法避开,就是凭运气罢了。”

    为何是之江道多呢?因为之江道的人,一直是善于养香菇的,凡是江南山间,气候都特别适宜养香菇和木耳这种山珍,不过,之江道天目山的香菇,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福建道的香菇养殖则是买活军作兴出来的新产业。陶珠儿的族人有些迁徙之后,就在种田之外兼养香菇,一般是村里合伙开的种植室,如果养得好,农闲都可以不必出远门做工了。

    她对此也有一定的了解,“是这么说,还有一说,就是菌类如果晒干了重新泡发,毒性能减弱不少,所以现在都不提倡吃鲜香菇木耳,说是本来就有微毒,重新泡发了能好些——不过菌子,鲜吃是一个滋味,晒干了泡发又是一个滋味,所以民间也是听而未闻,依旧我行我素了,福建道现在开团年会,最后一道菜都是香菇豆腐汤,用的就是鲜香菇,菇肉厚得很,比肥肉还好吃!”

    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范主任则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纵然香菇也算是珍品了,没有买活军,咱们一辈子也吃不得几次,更谈不上在民间小宴登盘荐餐,不过要说滋味,和鸡枞那真是无法比。就说一点,你们就晓得了——这肉是养殖的好吃,可菌子却是野生的滋味浓,野香菇太珍贵,我是没有口福,鸡枞则根本没有养殖的,全是野生,这二者如何能并列比较呢?”

    说实话,相对从前,鲜味在买活军这里,是不算太稀缺的,这也是为何买活军的美食,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了。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买活军能养殖海带——这海带粉,如今价格很廉宜,得到的效果却和其余海鲜差不多。

    譬如山阳道闻名遐迩的海肠粉,这是鲁菜大师傅的撒手锏,鲁菜‘鲜香’的特点,就来自于对海产品的普遍使用,从前海带没有养殖的时候,鲜味是相当昂贵的,沿海地区还好,在内陆则只能靠鸡肉、猪肉等熬煮高汤,一碗汤都不是穷人能享用的东西。

    而买活军这里,不但养殖海肠,而且还养香菇、木耳,又有金针菇、银针菇等菌类,都是每每在山间和红薯、玉米、土豆这些作物配套推行的‘新农业’,红薯、玉米填充了牲口的饲料,对农户的口粮也是丰富的补充,而菌类养殖如果能做起来,不但是农户自吃,晒干后往外卖不多不少也是一笔收入,而且销路基本是不成问题的,这东西很轻,便于携带,又能久存。不但是南方,北方更是销去多少就吃下多少,在北方菌干价格更贵,属于很能拿得出手的名贵节礼。

    也是因为如此,菌类才慢慢地全面进入大众食谱,和鸡肉一样,逐渐从奢侈食物的行列中脱离出来,成为普通人家十天半个月也能品尝一二,用于待客也不算心疼的中档美食,陶珠儿等人才能参与到讨论之中,倘若她没有迁徙,还是居住深山的客户女娘,又或者买活军没有发展菌类养殖业,那么,此刻就连比较的基准都不会有,恐怕只能赞叹着菜肴的美味,以及游历的好处了。

    说实话,这鸡枞,如果生在江南,以从前香菇的价格类比,估计一斤售价都能在三五百元左右,那即便是更士也不太能舍得尝的,也就是在当地,价格才能跌下来,哪怕是一百元一斤,比起来都仍是便宜得多了,只要一想到能以这个价格品尝美食,那五尺道的艰苦似乎也都有了报偿。

    “香啊!”

    好不容易等到众人团座,店家端来了一个红泥小炉,上头坐着个大陶釜,把盖子一撤,那味儿出来了,桌上反而一时无人说话,大家各分了一大碗鸡汤,拿调羹舀了这么一尝,个个眼睛都瞪大了,也不顾烫,边吹边吃,都是吃了大半碗,才回过神,发自肺腑地赞叹道,“闻着已经是极香,吃起来更不得了!”

    “和市面常见的养殖香菇一比,真是把那香菇都要羞煞了,就凭它也配称鲜?若香菇也叫鲜,那这鸡汤又该叫什么?”

    “天老爷也,这鲜得!眉毛都全掉下来了!”

    “要了命了,我近年来口味也改了,太油的我吃了腻得厉害,原在路上,偶尔吃几次猪油焖饭,哪管那样饿了,也是吃得不多,可今日怎么就觉得这汤太香了?这黄澄澄的一层油,半点不觉得腻,只感到清香!这菌子吃在嘴里——滑溜溜的,自个长腿往下跑一般,倒比鸡肉更中吃得多了!”

    “这鸡也比海边吃的鲜美啊,也不知是不是被菌子染了味了,滑嫩嫩的,一咬一口肉汁,就是这发白的死肉,我是最不爱吃的,除非拿去炸了我才要吃,可今日做在这汤里,竟也是赞不绝口!”

    “还有加了火腿,真是鲜啊!这就是宣威自产的火腿?风味不输给金华!”

    如陶珠儿这样农户出身的吏目,在买地吏目中占比固然不少,但同行旅人中,也有人一开口就是吃过见过,从小家境殷实的,甚至还挑剔起鸡肉来。不过,即便是这等老饕,对这碗汤也是赞不绝口,甚至很多人都无法形容其味道,只觉得入口之后,立刻滑入喉咙,思考能力都因此减低,只有一个贫乏的‘鲜’字,但这个字又实在对不起其美味程度,让人感到有些着急起来!

    店家宰了两只两年的大公鸡,扎扎实实炖了一大锅,都被众人一扫而空,还意犹未尽,把那鸡汤底又添了一些水,续了米线进去,配着辣椒盐又是大吃两碗,一个个鼓着肚子说不出话,到了结账的时候,大家一问范主任:“才三百文,连浴资一起?这样便宜?!”

    “是啊,这不能和买地比肉价吧,在这样的地方,肉价当更贵才是,而且这鸡明显野生的,并非养殖场出来的,两只,足足四五斤呢,怎么可能怎么便宜!”

    “就是如此便宜,浴资一个人不过是三文钱,这里约莫三十文——这都还是贵的了,若是从前,这里是野泡子,一文钱也没有。菌子贵,两斤半要两百文,这鸡肉十文一斤,说起来是买地的两倍了。再加些饭钱,这不就是三百文了?”

    以范主任的收入,请这么一顿饭也说不上什么负担,要仔细说的话,洗个澡,吃顿饭,来回折腾一个来时辰,还要花三十文,以买地洗澡饮食的花销来比较,也不能说是便宜。但这体验是无法比的,不论是不限热水的温泉洗浴,还是这唇齿留香的鸡枞菌火腿鸡汤,给人的感觉都是数百文级别的惬意享受,这么一想,就觉得实在是非常划算了。众人都道,“就是交通不便,这若是开在叙州城边上,怕不也是游客如云,绝不至于只有我们一帮人光顾,价格也迟早要涨上来!”

    “彩云道物资之丰盛,价格之廉宜,真不是外头能想得到的,也就是因为交通不便,所以才不为人所知。”

    范主任也道,“便是宣威小城,也还有好几样美食,不止只有火腿可以夸耀。”

    至于野菌子,这不是宣威专美,就没有列入其中,大家吃过饭,又去温泉泡了一阵,到下午来了另一拨客人,准备在这里歇息一晚再上路,大家便折道回县城去,不在客栈用晚饭了。

    到了城内,又吃了腊肉炒鸡枞、蜜汁火方、煎黄豆腐、炒藤菜,几乎都是本地的特产,样样味美:腊肉炒鸡枞且不说了,菌子吃油,越是重油、荤油便越是味美,蜜汁火方,那火腿居然不是切片蒸,而是一块块矗立在盘子中央,犹如印章一般大小,上头浇了糖汁,吃在嘴里,香甜鲜美,简直奢靡到了极点。

    一问价钱,却也非常合理,甚至可以说是便宜——买地现在价格最便宜的肉类还是鸡肉,猪肉乃至火腿,价格虽然有所下降,但并不多,火腿对多数人来说还是贵价东西,很少有人一盘用这么大的量,细问下来,这一盘蜜汁火方六十文而已,再算上糖汁的工钱,以及本身美味的程度,只有合算两个字可以说了。

    煎黄豆腐,风味也十分特别,据说彩云道的水好,越是有温泉的地方,做的豆腐口感就越好,表皮焦脆微韧,内里嫩滑至极,简单的辣椒盐一蘸就令人赞不绝口。炒藤菜还是店家奉送的,风味亦颇为不恶,加的肉丝都十分鲜美,众人特意请来厨师细问,那厨师笑道,“本地野菜非常多,当地人又爱吃,采回来的野菜,比如刺五加、板蓝根、鱼腥草等等,嫩的人吃了,老的喂猪,久而久之,猪肉也有一种草药的清香,这是内陆的猪肉所不能比较的。”

    被他这样一说,众人细品,果然如此,都是赞叹好奇,陶珠儿突发奇想,主动做东,请厨师筹措一桌野菜宴,厨师满口答应,第二日大家又大吃藤菜点豆花、灰灰菜、板蓝根炒腊肉、花椒尖等,风味都十分特别,还有些算是药膳,一边吃一边听小祭司讲解药性,那掌柜的也袖手细听,对谢阿招恭敬十足。他们是五尺道边上的汉人民户进城谋生,厨师也是叙州过来闯荡的,因此对知识教特别依赖,虽然不至于免了众人的食宿费用,但也一律按最优惠的价格收费,给大家还省了一笔。

    如此休息了两日,再上路时,大家对宣威都有点儿依依不舍了,甚至有人说着,若一辈子都在彩云道打转的话,那将来可以来宣威养老,就在温泉边上建个房子也行,大家骑在马上,说说笑笑,对前方的旅程充满了信心,范主任则道,“温泉彩云道遍地都有,论气候宣威还不是最好的,这里还比较偏冷,昆明更是四季如春,物产更加丰富,怕是你们到了昆明,便不愿离开彩云道了!尤其是桃子要去的楚雄,那里气候更是宜人,物产非常丰富,楚雄的菌子,种类,质量要比宣威更高,那里唯独就是汉人太少,不然真算得上是宜居的宝地!”

    陶珠儿听了,心中也是一动,暗道,“这菌子如此鲜美,我不信内陆人会不爱吃,虽然不好新鲜运出去,但可以晒干,此外还能做成罐头往外运,只是这交通是个很大的问题,按如今五尺道的容量,我估摸着整个彩云道,两到三个罐头厂的产量已经差不多了,再多也运不出去。”

    “如果楚雄的菌子比宣威的还要好,那是否可以争取把罐头厂设一个在楚雄呢?”

    虽然她是以更士的身份支援过去,但陶珠儿一路走来已经认清形势了:以如今彩云道的衙门人手来说,哪怕宣威都不怎么仔细区分部门权责,多面手是太常见的现象了。尤其更士署和驻军,肯定是到处借调的,可以想见在楚雄只会更加缺人,所以她虽然只是更士,却也对楚雄的经济发展很上心,已经盘算起来:“夷人多的地方,办厂可以吸引更多的汉人,促进汉、夷融合。不过如此说来,行事就绕不开知识教了。”

    她便不免瞟了谢阿招一眼,“找时间可以多和小祭司聊聊,听听他的建议,这次邀请他去楚雄走走,有些仓促了,可以先请他写封信,介绍楚雄的祭司结识一二,等他从安南回转,再请他到楚雄来坐坐,彼此间保持联系,这……也是彼此两利,完全……处于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