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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1章 义军崛起

    “禀军师,前方就是荥阳了,这里可是富裕地方!里头颇有些大人家,世代公侯,掌了县里八成以上的地哩!都说了,别说大灾三年,哪怕是三十年,他们家照旧顿顿精面馍馍,豆角焖面都是使了大块大块的肥肉去烧!”

    尽管队伍上下,都这么叫,但军师本人对这种称呼,似乎还未习惯,他脸上又现出了一种常常出现的,啼笑皆非的表情,似乎是忍不住要纠正这荒谬的称呼,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就已有人不可思议地,迫不及待般接口问道,“可是当真?”

    “再真没有了!本地自古以来就是门阀云集之地,尔等便放眼望去,这么一片平原,又邻着大河,只要河水不泛滥,那就是上等的水浇地,年年的收成都好,这些全都是大户的地,本地的百姓,十成里,七成都在大户家里佃田来种,余下三成,只好在山间做个散田户罢了!遇有什么天灾人祸,少不得也要下山来,求些田来佃的!”

    说到这里,原本因为那探子绘声绘色的描述,而伸长了脖子,直咽唾沫的流民们,面上便立刻现出了感同身受的不忿来,“倒是好些大老爷!都在这一个县里了!”

    “想来也是没人敢抗租的喽?!”

    “抗租?哼,头天说这话,明日就来把你打死了!连县老爷也不敢过问!”

    “那看来,收拾这些大肥猪,还得先把他们养的看家狗给打死了!”

    很明显,荥阳府外的这支队伍,人员组成是很复杂的,光从外表来说就有很大的不同,口音就更不必说了,大家都只能尽量用方言口音浓重的官话来交流,有一大部分人,对荥阳这里的情况是非常陌生的。

    但随着探子的介绍,他们也能很快就想象出这里的情况——都是有经验的老田户了,听个话头就能知道话尾,绝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些大户人家的佃户,会和他们站在一起,而是直接就做了定性:

    多年的佃户,都是地主的好忠狗,中原道的旱情还不算是太夸张,种地仍然能活着,而且,荥阳这里没有什么疫情,那么,对于这些来自疫情饥荒地区的外来流民,本地百姓必然是非常反感的,必然是上下团结一致,准备迎战。

    其实,易地而处,这些流民在自己家乡,应该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毕竟,粮食在大户手里的时候,还能拿一些出来赈灾,可如果让义军入城,那可就不好说了,一颗粮都剩不下,说不准还烧杀抢掠的,家小的安危且不说,之后大家也得包袱皮卷巴卷巴,上路逃荒,甚至就是加入把自己的家乡给搞得天翻地覆的义军,正儿八经地被裹挟进去了。

    说实话,如今这一支义军里,其实就有不少这样的百姓,因为山阴的流民涌入城内,一下把存粮全吃完了,在当地毫无指望,也咬牙入伙的。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现如今,正因为他们已是‘义军’的身份,流民们就绝不会从这个角度去说事,而是要尽量地强调大户的不义,以及他们库存粮食的丰厚,以此来树立他们进攻荥阳的正义性。“这样的狗大户,就是阖家杀了,也赎不了他们的罪孽,一个个都是吃着佃户的肉,喝着佃户的血,从佃户骨头渣子里嚼出粮食来的!我们这些不得活的苦命人,向他们借点粮食,取道去山阳南下,又怎么了?倘若他们不肯借,那就是自取灭亡!”

    “就是,那些佃户,倘若知道些事理的,把我们的来历一说,便早该归顺了,我们也不计前嫌,照样把他当自己人!有那些执迷不悟,跟着老爷不肯悔改的,那死了也是活该!”

    “中!这话听了得劲!”“是这个理!”

    这不是,都不需要‘军师’多加鼓舞,整支队伍的干劲就是十足了,大家行进间也很有秩序——光看军纪,这半点不像是饥民组成的流民军队,军纪和官军都有一拼了,虽然脚步不统一,但都是按着鼓点,成行成列地走着,说停就停,扎营也很有章法。虽然大家看着都面黄肌瘦,不是很有劲的样子,但就光说这份秩序性,那些行家看了,都是心惊肉跳,绝不敢小觑。

    也正是因为这种组织性,这支军队从成型开始,基本都算是攻无不克,没有在战斗上遇到什么困扰,虽然荥阳的城防不像是之前的那些县城一样松散,而且,从本地土地的构成,就可以预想到当地武装抵抗必定十分猛烈,但这也不能动摇队伍已成型的信心。

    大家的情绪还算是松弛,扎营时都是说说笑笑,有序地分配着食物——虽然时间短,但这时候就能看出,义军中已经形成了派系,基本都是来自一个地方的流民聚在一起,由同乡的首领调配着,而首领们也在找机会靠近大统领和军师——义军的绝对核心,其实就是七八人,并没有直属的部队,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拥有极大的权威,首领们没有敢不尊敬的,有时候光是看着他们在火堆边议事的画面,有些义军都会下跪叩拜他们的影子: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要是没有大王和军师,他们中许多人早就饿死,或者死在乱军之中了。

    凡是大人物,大概总是看着有些忧虑,虽然义军所占的土地,与日俱增,犹如烈火一般势不可挡,顷刻间已经占了中原道半壁山河,甚至让很多首领都美滋滋地做起了从龙的美梦,无视统领的三令五申,私下早叫起了‘大王’、‘丞相’,但统领几人,脸上却依旧是少有欢容。

    让人每每见了,都是动容,更是深信,如此沉稳的首领,实在是再值得追随不过,让人对义军的前景更有信心——大家根本不考虑荥阳能不能打下来,大多数人都是已经想着,要不要在商都劝进称王了!

    虽说,大王非常谦逊,必定不许,但拒绝是他的事,劝进是他们的事——大概,权谋是刻在华夏骨子里的东西,这些农民才刚刚转化身份,成为义军没有多久,如今满脑子都已经是这些弯弯绕绕的讲究,蜕变得又快又自然,简直就像是他们上古传承下来的本能。

    “荥阳拿下来之后,按经验来说,存粮估计也支持不了一周,还是得往商都去打。”

    “打下了商都,那事情就真的大了,先不说劝进的事情,要是我们的真实身份为人所知,那……敏朝和买地之间,倘若因此开战……我们这乐子……”

    这乐子该有多大,龚二毛心里也很清楚,他苦笑了一声,反问道,“就算商都打不下来,你算算,我们这一路都打了多少州县下来,这乐子难道还不够大的吗?也就是现在消息传递不便,所以才显得好像大家不当回事,没有反应,等疫情平息,秩序一恢复……”

    想到这里,‘大王’龚二毛,‘丞相’黎文,都是忍不住生生地打了个寒噤,这一次,救灾队惹出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以至于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处置了。只是一想到,此事必然会惊动最高层,甚至可能会导致买地和敏朝交战,这种沉重的负担感,就让他们简直不敢正视,只能避开——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他们能补救的了,什么办法都无用,再谈也是徒乱人意。

    “哎,打不打都一样,那也只能打了——不打的话,粮食肯定不够吃的。现在整个中原道,也就只有商都有机会能拿出一笔存粮,足够用一段时间的。所以你说,自古以来义军是不是起势壮大得都快,犹如旋风一样?实在是粮食不足,催着人动,想停下来都无法,只能这样不断裹挟人入伙,去攻打下一座城池。”

    “其实打不打,不是都一样的,商都是中原道的首府,打下首府事情肯定更大……”龚二毛对黎文的逃避,不是那么认同,他幽幽说,“到时候,我们两个匪首,就真要闯出名号来了……唉!也还好别的队员名声不显,这我心里还过得去一些,有什么事,若能止在我们两个身上,我倒也服气。”

    “嗯,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本也就是我们两人的主意。六姐若是只处置我们两人,便是把我们凌迟,我也心甘情愿。”

    黎文也是叹了口气,有点心如死灰的味道,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分开已经三天了,小胡他们应该已经出中原道了吧?也不知道他们走得顺不顺……”

    “队长应该也回到羊城港了。”

    “这还不好说,要看他能不能找到船……你说,队长会怎么汇报我们俩?”

    “你是说,多少给我们俩开脱几句?”

    龚二毛哂笑着摇了摇头,“那要是刚开始那个规模,开脱几句还有用,现在都这样了……他说什么都没用了,能把自己择出来都不错了。唉,说起来,队长也难免要遭了我们的连累……倒是我对不起他了,我这条命当年还是队长给的呢……”

    虽然眼下看,救灾队中原道分队,似乎是分崩离析,但很显然,独自离队,试图返回羊城港的队长,仍然拥有很高的威望。黎文的肩膀也垂落了下来,他抬起头,瞥了摇曳篝火之外,那影影绰绰的团团火光,低声道,“二毛哥……你说,我们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

    “左右都是人命,有什么对错?”

    龚二毛的声音反而坚硬了起来,冷冷地道,“都已经踏出一步了,也没法回头——大不了就直直往前去走,不都说了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不被招安那是闹的动静不够大,咱们索性越发往大了去闹,没准反而成了一方诸侯,两家都得对咱客客气气的!到时候,还能反过来护佑着队长,最怕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人家随手就给灭了,那你的话谁愿意听?难处也自然无人体谅。”

    “……你说得对,二毛哥。”黎文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摇了摇头,似乎要把在买地时所受的经年累月的纪律教育给甩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只能往前走了——商都打不下来,队伍溃散之后,死的人只会更多,那就真违背咱们的初心了。还是那句话……反正怎么都是要死人的,既然咱们选了死人最少的一条路,那就得走到底了。”

    龚二毛眼神微暗,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死人最少的一条路’,正是如今救灾队现状的起因。本来团结一心的队伍,因为理念不同而最终分道扬镳,作为提出异议的队员,龚二毛心里是有负担的,而这句话也正是他的原话,是最终救灾队大多数愿意跟着他干的根本原因。

    龚二毛认为,宏观角度来说,既然现在中原道的粮食总量有限,无论如何都是有人要死,那死人的先后顺序应该上,应该要做些文章,怎么也要选出死人最少的一条路来——饥民涌入中原道,带来的混乱,是比饥民本身更严重的次生灾害。

    人是必死的,但比起饥民游荡冲击带来的不可计量的饥荒、疫病和死亡,还不如把饥民组织起来,有秩序地发起一场战争。这样,首先战争中会消耗掉一些人命,又提供出一些粮食,其次,通过战争,(在成功占领州县还可以直接消灭掉人均粮食储备最多的那批人,这样,死的人不多,但可分配的粮食会一下多出一大批,甚至,如果运气好的话,这样的人死完了之后,义军甚至不必继续往前打了,就可以获得足够平息事态的粮草补给,把骚乱控制在一个限度之中。

    至于说,这些人均粮食储备较高的人,他们是不是该死——就如同龚二毛所说的,‘左右都是人命,有什么对错’,在这种极端事态下,对错已经没有意义了,大户不该死,难道饥民就该死了吗?再说,百姓们往往是本分老实的,因为他们没有作恶的条件,而大户则多数都有劣迹,要在道德上找个落脚点,其实也很简单,救灾队员对这种手段,也没有什么抵触心理,他们见过的超乎想象的下限事件,实在是太多了,杀大户远远还排不上号那。

    当然,这是不是救灾队该做的事呢?答案也是显然,甚至,龚二毛和黎文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救灾队偶然在横渡大河时丢失了传音法螺,好像和家乡也断去了联系,他们自己是否有胆量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在当时,情况就是如此,救灾队突然间和大本营也联系不上了,中原道的局势又很紧急,说好的援助已经运不进来了,在州县这里,还有一批愿意跟随他们的本地有识之士,需要他们的庇护和领导,而此时,来自山阴的饥民日益接近,整个县城都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百姓们惊慌失措,很明显不愿意和大批灾民硬拼,有些甚至已经先下手为强,想着抢一抢,多点粮草,他们好推车先跑了!

    这样的危急情况,已经大大超出了救灾队的预计,也不是他们的救灾范围,而救灾队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只能在规定的范围内救灾,因此,分队队长立刻就提出了撤离计划:按照规定,他们是该立刻组织撤离。到安全地带之后,请示上级,再考量进不进灾区——队员的自身安全,永远是队长的第一考虑。

    可队员龚二毛等人,却是于心不忍,他们走是很容易的,可,就如同救灾部的会议上所说,这些依附于他们,一心想要为家乡灾情做点事的当地百姓呢?他们该怎么办?就这样被抛下了吗?还有几乎是注定在饥民冲击下覆灭的县治,这些百姓他们是可以救的,还能努力一二,难道,真就要撒手走了,让他们去承受狂风暴雨的抢掠,损失一切之后,不得不被裹挟进灾民中,让这种损失不断的重复升级吗?

    山高皇帝远,没有了传音法螺,身在化外之地,似乎大家都变得任性妄为了起来,当龚二毛胆大包天地质疑起队长的决定时,队内大多数人居然都赞成他的观点——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这些很多本来就来自中原道的汉子,也已经和本地百姓结下了深厚情谊,让他们撒手,情感上的确做不到。

    虽然不愿如龚二毛设想的那样,挑头出面,干脆就用买活军救灾队的名义,来组织和融合山阴、中原的灾民,但如果龚二毛真能把义军组织起来,他们也愿意率领一部分灾民分流南下,配合实现龚二毛的构思。

    就这样,救灾队发生了第一次分裂——队长阻止不了队员,但仍坚守救灾队秩序,于是便和他们分手,孤身回买,而龚二毛等队员,则组织县里的壮丁,又去和饥民联系,装神弄鬼,借助六姐的权威,唬住了饥民,双方合力,将县里大户的私库、官库的粮食,全都搜出充公,分给百姓食用,这样就保住了地里的青苗和百姓们的性命。同时,又把一部分老弱组织起来,往江北迁徙,这一路上他们的口粮也是要通过大户去‘统筹’的,因此,救灾队员也逐渐分流出去,不断带队南下。

    粮食从库里被挖出来了, 人员分出去了,青苗保住了,虽然减产,但因为吃粮的人少了,地主都被杀灭了,没了盘剥,那些不愿离开家乡的农户也有了指望,县里也拉起了新的治安互保队伍。

    同时,那些能战敢战,可以在很少的军粮供应下,依然维持战斗力的精兵苗子,也被留下来,继续往下一个州县进发——一开始,龚二毛等人绝无带义军去打别的州县的想法,可他们很快发现,这似乎是个不得不做的选择,因为中原道的地主显然没有那么邪恶,储粮是有,但绝没有多到能持续养活一支军队的程度。

    事实上,义军的军粮一直紧缺,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七日之积,他们只能不断往前,不断去扩张队伍、分流、杀地主夺私库……这样的前进要走到什么时候,龚二毛和黎文心里都是无数,他们也本能地感到,这种模式是无法永远持续下去的,人员的紧缺近在咫尺:带领百姓南下,这是非救灾队员不能胜任的活,因此,很多队友都是这样孤身领人上路,不能指望他们短时间内返回,基本就等于说,高级干部在一直消耗。

    现在,除了龚二毛和黎文之外,也就只有五六个队友了,队伍又在不断扩大,很多岗位离不开他们奔走,如果能成功拿下商都,必然又会分流出一大波百姓,龚二毛现在不知道谁还能组织他们怎么去南面。

    摆在眼前的问题太多了,一个个都极为棘手,好像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大家已经不知不觉地缔造出了一点成绩,现在,他们已经是一支颇有规模的义军了,虽然还没有名号,但已经足够引起朝廷的重视。

    龚二毛和黎文虽然没有正面谈论此事,还都在低声议论该如何攻打荥阳,但,这天晚上,当他枕着手,看着满天繁星出神时,他心中依然隐隐约约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龚二毛半点都不诧异,大概是因为他心里也清楚,这样的想法,早已存在了不止一日,只是他以前没有正视。

    “其实……就不按六姐的法子办事,或许也是可以的吧……”他想,“按六姐的法子,才需要那么多的吏目,如果……如果按从前的义军法子来做事呢?拿下商都之后,也算是有个基业了,给他们封封官什么的,没准……真能把中原道给经略起来。以战养战,在北方站住脚跟……”

    他心中对六姐的崇拜和敬畏,是毋庸置疑的,但身在这个位置上,感受到了一呼百应的滋味,龚二毛心中也不免杂念丛生,给自己寻找着自立门户的理由:“我完全是出于善心,做的好事……只是,和六姐的角度暂且不一样,若继续以六姐手下自居,恐怕会给她带来麻烦。”

    “我也是为了我的信念,为了家乡的百姓,我也走在我的正道上……谁知道呢?没准,在这乱世之中,我也会有一番的作为……不敢说胜过六姐,但在史书上,我也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敏朝的皇帝,管不好北方,只能听之任之,为什么不能让有能者来管呢?没准,在我的管理之下,中原道的百姓还能过上好些的日子……”

    “啊……如果拿下了商都的话,再用义军来自称,未免也太草率了吧,如果真要封官建制的话,那就要给义军定名了——倒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如果用买活的字号,说不定也真不是六姐乐见,是不是起个旁的名号,看似和买活军毫无关系的,反而好些呢……”

    第1092章 买地暂且静观其变

    “能确认是中原救灾队的人吗?该不会是留下了什么证据吧?”

    “证据至少现在看是没有的,当然,也有一些逃出来的百姓说了,这支乱军,一开始以买活军的名号作为招徕,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这些年来,敏朝凡是有人作乱,就罕有不借用咱们名号的。”

    中原道的情况,现在已不是救灾部一人关切了,成为了一个复杂问题,谢双瑶不得不为此在紧张的日程中,挤出时间安排一次小会,并且在会前给大家一定时间,查看刚更新过的各种资料:买地的情报局也并非虚设,在京城已经形成网络,只是囿于消息传递速度这个问题,送来得没那么快罢了。

    就是到开会这段时间,也还有很多资料通过有线电报被发过来,这就体现了有线电报的好处,深夜时分它可以连续不断地传达较复杂长篇的消息,要比无线电台的口述好得多。

    京城的传言,羊城港这边还是能掌握的,中原道方向的消息少,也不是情报局偷懒,而是那里业已大乱,大家知道的都是邻近省道传来的侧面消息,在中原道救灾队的电台断联之后,就没有别的即时一手通道了。

    虽然大家事前都看了简报,但新资料很多都是没看到的,已经被调回外交部做部长的谢向上,就特别从容了,挑选资料细读明显比旁人有章法,对于京城可能的反应,推测起来也是胸有成竹。

    “虽说这些年来,有了咱们的帮忙,北方大体局势稳定,但毕竟天候不好是事实,受灾地方,小规模起来作乱的也很多,但凡这是个有些见识的,都会打着咱们的名号。敏朝对此倒也司空见惯了,至于说此次中原道的乱象,咱们救灾队是不是真的掺和其中,或者说干脆就是统领……”

    谢向上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笑道,“现如今,敏朝朝堂之上,失地南官还是牢牢把持着大权,北地本就失权,京畿道是特科做主,山阳道、关陇方向,才是北官的根基,中原道出身的高官不多,以如今整个北方的天候,估摸着就算朝堂上收到了详尽消息,也就是装聋作哑——直白说句,其实要打的话,我们取江南就该打起来了,那是真的在挖这些高官的祖坟啊,那时候都没打起来,这一次估计也闹不大。”

    他摆出了自己的态度:维持现状的话,双方开战的可能不大,军事不需要特别戒备。要讨论的,该是要不要升级救灾援助力度。去解决现在中原道境内最突出的问题——粮食不够吃,赈济送不到,秩序怎么可能不乱?买地如果要管,那就要准备出兵了。

    到这一步,才要去考虑敏朝的反应,否则,如果只是静观其变,敏朝应该也是装聋作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任这支义军自然发展到某个界限,然后自然溃散。

    “他们要往北走,那就是去京畿道了,京畿道有火器把守,又是特科经略多年的地盘,兵强马壮,新京营对付这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兵问题还是不大的,至于糜烂的灾区,完全可以放弃掉,也的确无余力顾及。我推测敏朝现在的应对就是谨守京畿道。”

    “同时行文洛阳,让福王注意防守——甚至,如果再毒辣一点的话,皇帝还可以设法诱惑这支队伍去洛阳,牺牲一个福王,用福王府的私蓄诱惑流民军,使其内乱,这也是常用的计策了。反正,现在皇帝和宗室几近于反目成仇,这样的计策他用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顾虑的。”

    毕竟是浸淫于敏朝官场多年,在京城使团迎来送往,谢向上对敏朝的了解,可谓刻骨,甚至视野还要超过他曾经的教官黄锦。谢双瑶点了点头,“如果我是皇帝, 我就会这么做,无非是牺牲一个福王,如果能平息中原道的事态,肯定是划算的。而且这也算是对文官的让步,一举两得,文官也会满意,至少京城压力变小了,而且藩王倒台,对他们来说无关痛痒,还算是好事呢——”

    “所以说,有些事是不能开头的,吃惯了嘴,平时还能克制,一遇事就老想着,明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也忍不住要去吃,我看,皇帝吃藩王,是有点吃上瘾了。他极大可能会希望把流民军诱惑到洛阳去——反正都是资源暴力再分配嘛,别来分配他的,把福王的盈余一分配,真能让流民军吃饱。”

    “这吃饱后,矛盾就陆续来了,凭他什么能人,队伍膨胀得这么快,怎么可能如臂使指,内讧是大概率事件。所谓贿敌以乱,也是多年来剿匪的老办法。”

    的确,乱军就是如此,犹如野火,起势的时候,瞧着不可抵挡,可等那点子根基烧没了,散得也很快,天然就不具备扎根能力,就算一开始在活命的压力下,军纪可以胜过传统官军,但生存压力一缓解,个人的小心思一出来,队伍立刻就不好带了。

    所以,有时候剿匪的官员,也会利用这种规律,故意让乱军的势力再膨胀一点,等到内部矛盾一积压,再封官许愿,诱惑挑拨,让乱军内部自相残杀起来,这股子劲儿也就泄得差不多了。

    同样的,在乱军起势、自相残杀、败落的过程中,也能消耗掉大量人口,让口粮需求下跌,重新回到社会供需平衡线上,很多时候,王朝内部的危机就是这样化解的。

    它并不是说某一官员特有能力,而是本身就蕴含了某种规律在内——等什么时候,天灾的负面影响,大到这种内部调节机制也处理不了的时候,那就该改朝换代,用更剧烈的战争来消耗大量人口,重新分配资源,让筛选下来的少量人口,慢慢地在天灾中苟延残喘,等气候重新好起来,再繁衍生息,缔造下一个盛世。

    敏朝的灭亡,其实最根本的原因不在李黄来,不在建州,而是在于这时期的天灾实在是太频繁也太恐怖,没有什么封建王朝能扛得住这个力度,同样的,时势到了这一步,没有李黄来,历史也会缔造出别的黄来,黄来不在关陇,也会出现在中原道。

    这么想的话,黄来出在救灾队倒也没什么值得吃惊的,谢双瑶心想这恐怕还不会是唯一一次,本身,救灾队都喜欢让本地人回去救老乡,提高他们的工作积极性,如果中原道这种情况再重演,救灾队会不会把灾民们再组织起来,把省道内的地主再杀一遍,吃肉喝血缓解饥饿,再抹抹嘴巴设法南下?

    谢双瑶都不好说,越是内陆,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也就越高,因为的确,问题不是一开始就完全无法解决的,只要通过救灾队的努力,是可以延缓灾难的扩大——当然,这也意味着本道地主以及富裕家庭的灭顶之灾,但一方的损失是另一方的受益,客观上,买地会受惠于这一次‘资源再分配’,当地的大族都被杀绝了吃肉的话,将来他们接手北方,面对的宗族势力就只是这几十年间新崛起的一些小族了,掣肘力量会弱得多。

    “如果真打在洛阳再散的话,福王一倒,商都附近的大家都被杀完了,灾后重建的话,特科也可以乘势往中原道伸手,所以,现阶段,没准皇帝也是有意装聋作哑,只冷眼看着乱象发展。”

    智囊团也有人发言,“真正确定了首领身份的话,带来最长远的后果,大概就是之后在内陆省份,比较容易局势失控的地区,很可能敏朝不愿让我们来介入救灾了,这样的事发生一次,后果未必很差,可能还会给我们双方带来意想不到的一些好处,但再来几次,敏朝也吃不消,到时候真要群雄割据了——别的地方也没有洛阳,没有福王那。”

    她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救灾部这边,连翘的眼神也是立刻亮了一下,谢双瑶看在眼里,会心一笑:她理解连翘的心态,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不管,倒也可以不去想,可一旦想去帮又帮不上,心理负担是很难卸掉的。如果敏朝真不开口,救灾部至少这几年会好干得多,将来等全取华夏之后,再要救灾,依托于买地的行政,也就没现在这么棘手,这么让人头疼了。

    这姑且也算是对救灾部的正面影响吧,谢双瑶说,“这么看来,大家还是倾向于静观其变,不主动提出升级救援了?”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很显然大家都认为主动升级救援,出兵中原道,不是什么好主意。谢双瑶也不置可否,她觉得去不了还有一个极大的原因,那就是国库的积攒的确不够了,出兵的粮食当然有,但要说对一道赈灾,管上一年半载的口粮,还要安排他们南下,买地的粮食储备说实话,支应下来会很艰难,还是那句话,她也不能把南方的积蓄全拿出来帮北方。

    只是,还没进展到可行性讨论,在战略性讨论时,主动出兵的方案就被否了,谢双瑶也就不提这个话茬,一边做笔记一边往下顺,“那就要加大对江北的投入了?这个是势必要主动提出的,否则,那不是给灾民找活路,而是害了两地的百姓,连带着江南的局势也会跟着不稳。大江两岸,现在关系交织,往来比以前频密太多了。”

    这是因为,江南移民很多老家都在江北,如果江北受灾民影响乱起来,江南百姓人心肯定也会跟着浮动。庄素吐了口气,喃喃说,“所以最后还是要多花钱就是了……升级危险评级,加派人手……钱,我这里可以想办法,人手呢?增派人数?从哪里来选?”

    口号人人会喊,可划算下来,全是问题,对做实事的人来说,都很棘手,却又不能不去考虑,这就是为何唱高调的人,能赢得名望,却容易招来同事的厌恶。谢双瑶很没诚意地安慰庄素,“已经比出兵中原道花得要少了!”

    又把问题扔给谢大哥,“增派人员的事,大哥琢磨一下给我个方案吧,按时间来算,第一批山阴灾民应该已经到了江北,当地办事处应该能感受到规模,估算出本地能吃下的人数,另外问问他们对地方官的治理感觉如何。山阴灾民只是第一波而已,中原道流民还会陆续过去的,消化压力很大,如果敏朝官衙会拖后腿的话——”

    她举起手,在脖子边拉了一下,大家也都并不诧异,而是认同地点着头:上头敢放手让杀人,下头人的工作就好做了,手脚能施展开。现在正是需要江北办事处发挥作用的时候,谢双瑶的决定,是明智的。

    “如果江北判断吃不下的话,怎么办?引导去何处呢?”

    谢大哥早就预料到这件事少不了组织部发力,一直都在忙碌地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提问,“川蜀?云贵?南洋?还是说,往立志城方向引导一些?”

    “如果中原道流民真的知道往江北走,那我预估他们在路上肯定已经接受了最基本的扫盲教育。”

    会知道去江北,那肯定是有中原道救灾队的人在发力了,谢双瑶等于是承认了,她自己也认为中原道的义军,有救灾队的影子在。对于这个推测,她没有表示什么好恶,而是拿铅笔敲着笔记本,“这样的话,这就不是饿肚子的流民了,而是组织性很强,有一定文化水平,通过长途迁徙,也证明了自己健康未染疫病的的壮汉……”

    这样的人,哪个省道不欢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谢双瑶的意思了:这不是南方各省道听从分配,并且把着这个话口来要物资,而是让各省道自己来争取这波壮劳力,来表忠心开条件。别看这件事,现在还定不下来,也没到定下来的时候,但消息一传开,大家也都知道该找谁表态了。

    一时间,谢大哥成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他也不装傻,态度很开放,“不急,要先电讯各办事处,把人数估一估。”——到时候大家再来开价。

    说起赈济灾民,个个摇头,可如果是只求一口饭吃的壮劳力,没有谁不想要,尤其是一些深深感到汉人移民太少的省道,收到消息之后,估计都是要流口水了。谢双瑶对这些内部分配,已经不会再多加过问了,她比较好奇的还是这支义军的领导层——能把灾民组织到这个程度,形成声势,肯定也是需要一定才干的。

    但才能也分大智慧、小手段,谢双瑶想知道,是救灾队中的谁出头做了大王,其之后又将如何行止。她可不觉得活死人就一定百分百忠心于她了,叙州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在买地这里受到教育,翅膀硬了之后,一有机会就反过来和买地做对,在某种程度来说,这其实才是人之常情。

    人永远不是理性动物,恰恰相反,人类有九成九都是欲望的奴隶,就算救灾队的政治素养都还算过硬,谢双瑶也深信他们的初心必定是高尚的,但在恰当的环境下,野心发酵,产生杂念,也再正常不过了。她只是很好奇,最终他们会做什么选择,是回归理性的束缚,还是在人性的弯道上越走越远,甚至膨胀到自以为能和买地为敌的地步呢?

    对于这个具体人选的好奇,不几日就有了解答,因为中原道救灾队长,经过重重艰险,总算重新回到买地了,他的报告也很快送到了谢双瑶的案头,同时,随着第一批中原道灾民到达江北,更丰富的信息也源源不绝地送到了谢双瑶案头。同时,中原道局势也有了新的变化——义军猛攻半个月,竟然攻破了商都!

    虽然知道义军风头正盛,商都未必能守住,但溃败速度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实在是太快了一点。而这支义军暂且在商都停驻休整期间,也向中原道各州县送去通牒,算是明正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叫龚二毛的救灾队员,谢双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既没有称王称霸,也没有完全掩盖自己买地的出身,但却又不肯正面承认自己买活军救灾队的职位,也不到处诉说这支义军成型的无奈,而是直接竖起反旗,连洛阳似乎都不愿意去,矛头直指京城,声称如今的天灾,都是因为天子失德,本该早死之人,不配再坐这个位置,这支义军是要‘替天行道,杀入紫禁城,掀翻未天子’!

    第1093章 不可能的可能

    “能说出天子本是‘早夭之辈’,还说自己和买活军没有关系吗?这必然是买地的活死人,他们自己约束不了,起来作乱了吧!”

    已是近了冬月,南方还在刮飓风呢,北地却是已经飘了几场小雪,来自山阴的煤球,被人一个个地填进锅炉里,热水很快就灌满了暖气片,让屋内的温度很快提高了不少,主人也随之解开了身上披着的贝母扣毛线开衫:这是织造局今年传出的新款,南方不知道,北方是早流行开了。

    这些年来,雄国公府的张九娘,名气也是越来越大了,自从去了一次南边参加博览会,把圆裙这个款式,在南方传播开来之后,她在北地的声望也随之上涨日隆——大家嘴上不说,但对于买货大行其道的现状,心底也不能说没有不满。

    难得张九娘作为北人,在南方带起了潮流,在自来流行‘苏样’的敏朝,这是数百年来第一次。北地这些权贵,岂有不如获至宝的道理?自那之后,织造司每出新款,各家都争相吹捧,在北地引起一时轰动,慢慢地又流传去南面,逐渐成为了大家司空见惯的普遍现象了。

    张九娘的服饰,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总能在买式服饰,和敏朝这边的传统服饰中,取到一个大家都觉得舒适雅观的点。就犹如圆裙,在北地,它可以很长,作为马面裙很好的补充,现在更逐渐有把前后开襟封死后,再做成马面的折衷款出来,至于南方如何做成连襟圆裙,又怎么把裙子越做越短——这股风目前还没有吹过来,这也是气候的限制。

    反正,现在京城中,最流行的冬装,就是毛线开衫(也有做成毛线比甲的),配搭着下头的挺括锦缎圆裙,圆裙里要穿上线裤,再加上一双小皮靴,用以抵御严寒,如果是下雪的天气,能配一双橡胶雨靴,那就更是奢靡了。

    这样的流行,当然是不分男女的,尤其是毛线开衫,也很受到男士的喜爱,首辅温大人也概莫能外,这会儿他穿的就是一件斜襟开衫,扣子歪在腋下,直到底部,这样稍微解开上面几个扣子,门襟垂下也很潇洒,现在都作兴把这样的毛衣穿在中衣裤外,出门的时候,时尚些的就穿上道袍和圆裙,比较潇洒的,干脆来个短袄搭配圆裙,当然温大人的年纪,倒是不必爱这个俏了,出门他还是穿着常服,依旧是敏朝的老制式,只有衣领边的贝母扣子,或者是毛衣领口,能暗示他的衣着也难免受到了潮流的影响。

    不过,这会儿,温大人浑身燥热,单单是解开扣子,已经难以缓解那股子烦闷了,他不得不脱了开衫,又连声呼唤小厮,让他上一盏牛乳点的冰咖啡上来,连喝了几口,这才稍微平复了心中激荡的情绪,一边摆手示意几个常客自己喝咖啡喝茶,一边低声道,“现摆着的洛阳不去取,冲着京畿道来,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背后有谢国主的身影不成?但这也不像是她一向的作风啊!”

    “老大人所言甚是,彼女虽然狠辣恶毒,但行事倒一向是堂堂正正,从不曾玩弄诡计——尤其有一点,是要让她占去的,不管怎样讲,她没有驱使过乱民。毕竟是国主,也有王道之资。”

    “若说有买地在背后主使,当是未必,买地全取江南,不过数年,才刚办了定都大典,一副要休养生息十年以上,再图日后的模样。借大灾生事,对她们来说并无好处……只是学生也有一点是没想明白的——这支乱军,背后倘若无人主使,只是或许有失陷在中原道的买活救灾队使力,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洛阳?说来说去,的确就是这一点解释不通。”

    “好在陛下倒颇有远见,前些日子,不肯派京营出中原道平叛,倒像是预料到了一般,如今大兵护卫京畿,又有火器,民心所向,军民一心,这支乱兵,就算有意京城,又焉能被他们得逞了?本来,乱军怕的就是个‘你进我退’这般不可捉摸,让官军无处寻觅,如今他们既然要自己撞上来,以卵击石,想来除了给京营练手之外,难道还真被他们打入京城了?”

    温大人并非心胸极宽阔之辈,在他小书房议事,一上来就直抒胸臆、突发暴论,这是行不通的,都得顺着他的观点阐发一番,把温大人捧得舒服了,再掺点自己的东西进去。故而这几个嫡系,都是先说了乱军战略目标的离奇之处,方才说起自己的见解,几人都认为,只要能确保辎重供应,京营要守住京畿道的关隘还是不难的。

    特科推行这些年来,敏朝终于也会造红衣小炮了,虽然良品率肯定和买地无法相比,但至少能自产,包括药火弹、定装火铳等等,买地卖了一些,他们自己仿制了一些,这就让京营的战斗力,和所有其余武装力量产生了代差——固然无法和买活军相比,但稳居老二不成问题。

    京营守住京畿道肯定还是很轻松的,这义军人数再多,声势再旺,没有火器,一切白搭,再怎么万众一心,火砲往人群里来上几发,他们自己就要内乱了。能指望一帮挥着菜刀,穿着从商都武库里翻出来的腐坏盔甲的流民,翻越关城,攻下围拱京城的名关?

    一些土老冒,没有读过书没有阅历,凭借一点运气,起势之后不知天高地厚,大发狂言,这是有的,真的到了关下城前,那就知道厉害了。别看乱军口气响,但在京城上下还真没掀起什么波澜,大多人付诸一笑而已,也是见怪不怪了——这年头,十个人起义,九个人打着投奔买活军的名头,还有八个人要灭了京城,最后也没见有谁成功过。甚至大多数人都无法攻陷商都这样的大府,最多是在县上骚乱着,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

    也就是因为这支义军背后,影影绰绰好像有买活军的影子,而且,还在中原道的局势没有惨乱到难以想象的情况下,就把商都给拿下了,这才引起了温大人这样高瞻远瞩者的不安,否则,城里如今连谈论此事的兴趣都不会有,无非是按部就班地调兵处理罢了。

    温大人特意为此召集几个门生相谈,则是因为还有一件事让他很挂心,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几个门生都没说到点子上,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取了一片炼乳雪花糕含在嘴里,闭上眼沉吟了一会。

    其余人见此,都是会意地缓下了语声,等着温大人示下,又有人迎合道,“老师,恕学生几个见识短浅,说来说去,都感到此事背后必有蹊跷,奈何难以参透其中三昧——还请老师指点迷津,也好让我们为老师分忧一二。”

    “你们啊,见事不能说不明白,却还是总有一点不好——太呆板,转弯慢。”

    用买地的话来说,这些门生固然都是官场上的好手,那些官僚手腕一套接着一套,让他们去办事,能确保结果,还是很好用的。但‘想象力’却太局限了一些,温首辅又呷了一口咖啡,有些疲倦地道出了自己的心事,“都在说京营守住京畿道不成问题,可你们细想想,陛下有召回孙帅、袁帅等辽东边帅的意思么?”

    几个门生顿时面面相觑,已有人明白了过来,大为震撼地颤声道,“难道大人是说——不,此事不成道理吧——”

    “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么?陛下去南边一趟,就不想回来了。还是六姐亲自发话,费了大力气,才把他搬动回京的——如今, 这北地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攒一些身家,也全都救灾花掉了。”

    温首辅扫了众人一眼,哂笑道,“宵衣旰食,为的是什么?是在数年、十数年后,好好的把北地领土交给买活军?等灾完了,买活军也来摘果子了?这样的好事,是我们那位自幼纨绔好顽的陛下能做得了的?”

    “若真是想守京畿,中原道乱起的消息一传来,难道不该调动辽东边帅回京?还就指着京营那些一点血没见过的所谓特进士,上手就凭空主持平叛大战,连一个老将都不要了?”

    到底是首辅,温大人这连珠几问,倒把众人都问住了,几人面面相觑,都道:“难道……难道……您是——”

    即便在温家内室,有些话也不敢说出口,毕竟这些年来,除了声势更胜从前的锦衣卫之外,京城还多了买地情报局的力量,这让人更加不放心自己出口的话语了。不过,温大人的担忧,大家也已经明白过来了:他说得有理,京营虽然是新式练军法练出来的兵,战力肯定超过从前的官军,但毕竟没有见过血,战场表现不可能完全让人放心。

    怎么看,最稳妥的办法也是老将坐镇发号施令,下头的中层军官继续任用特科进士,让他们也跟着那些赫赫有名,在辽东主持过真正大战的老将学习一二。但陛下却迟迟没有发话调辽东边将入京,反而有点无动于衷的意思,包括此刻,商都陷落的消息已经传来一两日了,特科那边却好像还没有一个方案端上来和内阁博弈,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让人很有几分相信的猜测——

    皇帝说不定会有意纵容义军进京,或者说,至少要营造出一个危急的局势,逼迫内阁同意,向买地投诚,彻底不做这个皇帝了,把如今北方这让人焦头烂额的灾难国土,全部甩出去,自己仗着多年来累积下来的政审分,到买地去过他富家翁的逍遥日子!

    啊,不不,要说的话,也不是无所事事的富家翁,他是一早就想做建筑的了,更因为那个叫德札尔格的西洋人,在买地非常走红而愤愤不平过,前阵子听说德札尔格归国,还叫人去查验消息真伪……皇帝大有可能去做建筑师!这些对他很了解的阁臣,对于这个猜测都非常恐慌,因为他们都觉得,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这……若是如此,那也太荒唐了!”

    现在,忧心忡忡的不止温大人了,几个门生都是惊疑不定,一时间束手无策:皇帝有此心的话,一定是酝酿很久了,就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倘若此时没有义军在,这个念头光是稍微一展现,内阁必定联合特科拼死阻止,还有宫中太子,如今也是年岁渐长,并不是说完全不能临朝视事,如果皇帝一意孤行的话,说不得——

    大不敬的念头,不到那一刻,是绝对不会明言的,但选择的确一直都在这里,相信皇帝也不是没有感觉,否则,就不会在这种时候才略微显示出一点端倪来了。这个时机也挑得很好,打得内阁措手不及,居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投诚的话,在平时是完全接受不了的,但倘若被义军攻入京城,可想而知大家的结果会有多惨烈,这样一来,投诚或许又不是那么让人抵触了。

    “老师,此事——此事——”

    温大人摆了摆手,止住了这些门生急切的诉说,他叫人来,并非是为了宽解手下情绪的,而是要他们去办事。“此事还没有实证,只是猜测而已,甚而不能遗忘一个可能——自从江南失落,各地宗室,对于陛下便颇有微词,甚至还有视如寇仇的。洛阳乃福王封地,素来兵强马壮,也或许……福王久有壮志,也是待时而起——”

    这猜测也有道理,也可以解释义军反常的动向——背地里如果是福王主使,那攻京城,不去洛阳,展现出过人战斗力,就都可以理解了。众人稍微轻松了一点,但仍对第一个可能耿耿于怀,总结道,“归根结底,还是我等难以借用传音法螺,以至于和各地的官员联络不便的缘故。陛下有锦衣卫在手,探听天下消息,本就便宜,又和买地使馆过从甚密,传音法螺之外,还有信王传信,也是买地特送,别的使团官员难以比拟!”

    “如此,他对天下消息,自然了如指掌,我们总是慢了半个月一个月,以至于处处陷于被动,耳聋眼盲,如今中原道究竟如何,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又该如何拟订对策呢?”

    要说的话,敏朝文官本来能动用的传信渠道,皇帝是从来没触碰过的,但的确,随着新通信手段的出现,还停留在旧时代的传信速度,就成为文官极大的短板了,让他们在突发事件时,往往首先就处于劣势,无法占据博弈的上风。这一次也是如此,很明显,皇帝已经了解了中原道的境况,并且似乎有了自己的决定,而文官这里,对中原道的情况还一无所知呢!

    自从旱灾连着大疫,各地驿站通讯断断续续,他们要接收到各地的消息,就比以前难了,足足有一年多的时间,完全只能通过买地来了解一些地方上的情况,而中原道是买地势力很弱的地方,因而一旦起乱,就是音信全无,一切全靠推测了。

    这样的局面,是让人焦灼而绝望的,因为实在是没有办法去解决,只能强行忽略,不去讨论抱怨,免得徒然乱了军心。不过,这一次温大人却难得地接了这个话口。

    “从前,或许是如此的,陛下牢牢把持了锦衣卫这天下耳目,消息比我们灵通了不止一筹。”

    他眉头微锁,也是心事重重地道,“但,倘若我等心中忧虑之事非假,那,这一次,锦衣卫也不是不能结交,甚而就是特科、北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已经是大厦倾颓之时,我等合该同舟共济,或方能力挽狂澜,事急从权,如今不是计较旁务的时候了!。”

    众人一听,也都是面面相觑——锦衣卫、特科、北人,这是朝廷中除了首辅代表的南人之外,余下的三股势力了,彼此之间,斗而不破,时分时合,形成复杂局面,也让皇帝有了翻云覆雨的基础。没想到温首辅这一次,居然想把它们全部整合在一起——这么大的动作,他想做什么?

    然而,仔细一想,这却也不是没有可行基础,果然如首辅所言,这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际,不把各方势力整合,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朝廷突然间在数月之内倒掉吗!?

    想到这一层,众人也都是心悦诚服,当下对视一眼,齐声点头道,“大人/老师言之有理,学生不才,愿为大人奔走,效犬马之劳,立些微末之功!”

    第1094章 荒唐叠加荒唐

    “所以,现在龚二毛等部是否得到福王的援助,还无法完全确定——那皇帝的打算呢?他为什么还没有调动宿将回京,也不安排京营向京畿道关口聚集防守,他的抵抗意志怎么这么弱啊?这一点向羊城港传递后,有没有得到什么反馈?”

    城东,买活军使馆内部,谢春华把窗户推开了一点儿,凑过去呼吸了一口冷冽的新鲜空气,精神上略微振奋了少许,她举起手捏了捏依旧紧锁的眉心,伸手摩挲了一下怀里的烟斗,叹了口气,还是回过身,继续着这段时间几乎已经成为常态的紧急会议。

    “六姐的意思呢?是顺势接收北地,还是让他继续维持北地的平稳?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又要叫苦,想着要撂挑子吧?这一点,和他身边的阉人沟通过没有?京畿道是基本盘,他心态要没出问题的话,不至于自暴自弃,连基本盘都不管了。”

    “就算他不管,基本盘也会自己行动起来的。今天敏朝早朝,已经有在推动军事举措了。”

    谢春华下首,几个情报专员都在低头看简报,一边翻看会议以前送来的各渠道信息,一边总结复述,“有点心照不宣的味道吧,各方势力应该是已经形成一致了,包括阉人都没有站出来反对。应该说底下的特科官员也在自己行动,不管皇帝在想什么,其实没什么用,他也不过是一个代表而已,现在大家不愿被他代表了,他的意愿也就不重要了。”

    “连早朝都用上了?”

    谢春华诧异地抬起了眉毛,“这都多少年形同虚设的东西了……事前是约好的吧?”

    “人到得很齐,事前肯定是串过消息了,这也和我们这几日收到的报告相符合。锦衣卫的态度也挺耐人寻味的——京中动向瞒不过他们的耳目,田任丘既然没有出手阻止,其实也足够说明锦衣卫的态度了。”

    的确,早朝在敏朝,本来就是礼仪性的程序,如今更是走个过场而已,自从之前闹出闯入奉先殿的丑闻之后,早朝的地点都改了,只是在午门外象征聚集一下,宫门都不开。也就是每年几个大节,会开宫门,在大汉将军的紧密监视之下,皇帝出来配合大家完成礼仪而已。

    平时的早朝中,别说皇帝了,连阁臣都不会出席,再加上抓早朝出勤的礼部也很懈怠,这几年大家都快遗忘了这个仪式。之所以没有彻底废弃,不过是出于文臣的一致坚持——早朝是大臣议事最后的象征了,一旦被取消,普通官员就从事实上断绝了和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这是文臣接受不了的,尽管是个形式,但还是要予以保留。

    对皇帝来说,反正他不上朝,那么,在此事上做出妥协,也是不痛不痒。早朝遂得以留存下来,并且显示出了文臣的政治智慧:这不是?对景儿它就发挥作用了。皇帝不出席不要紧,只要说话算数的大家都来了,他不出席倒是更好。

    这不是?大家都无视了皇帝,‘事急从权’,物资被划拨下来,政令从六部直接下发,还有特科官吏的用印,在京畿道足可以畅通无阻了。就算没有皇帝,京营暂且动不了,但京畿道地方上自己发展的卫所,就得到了自行调动防范的许可——更重要的是,地方上的火砲是可以用了的,有火砲在,要防住中原道乱军,问题应该是不大的。

    至于说京营主力部队,皇帝会不会点头调动呢?谢春华认为他是会的,京城上下已经形成合力,他要还揣着小心思不点头,那很可能敏朝就会换个皇帝,太子就是现成的人选,大家要的反正是那个皇帝之宝的用印。甚至,不是太子所用都可以,宦官专权、太后垂帘, 都能接受,只要有人来用印就行了。除非皇帝有把握在身边所有人的反对之下,保护住自己的性命,否则他也没有选择,只能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尽职尽责地干下去。

    “那这样的话,也无需我们出手,差不多就都能走上正轨吧。”

    她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活总是越少越好。谢春华接任使团团长才一年不到,要插手如此复杂的政治事件,她的确有点底气不足。“那得尽快把这边的进展电告给羊城港知道,我们还是保持密切观察就好了。”

    “不过我们这边还是要做好出差准备——现在还说不准,但我估计十成里有九成,去中原道接触义军的活要落在我们身上,就不知道要选多少人了,大家愿意去的一会都到这里来报个名。”

    与会者三三两两地应着,大家的情绪不算太高,明摆着的事,中原道就是个大泥坑,出面调停往往吃力不讨好,因为使团也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灾民要粮食,使团又没有,羊城港不肯给的话,他们拿什么调停?空口白话么?

    最后中原道的问题,估计还是只能通过战争来解决,把吃饭的人口消耗到最低。这个道理,一般的农民义军可能不懂,但龚二毛是救灾队队员,他是熟悉的。甚至使团很多人都还接触过龚二毛,现在要和从前的同事谈判劝降,他们也觉得很怪异。

    “你们说,二毛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去洛阳,而是要来打京畿道?”

    比较重要的议程谈完了,忍不住就有人拉起了家常,很显然,对龚二毛的选择大多人都无法理解,就好像大家也都无法理解皇帝的投降心理一样,这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思维定势。

    “他和义军搅和在一起,姑且算是人之常情了,不忍心看着人送死么,但……为什么要来打京畿道呢?明摆着福王那里辎重不少,足够让他们消化一阵子的,大家都等着他去洛阳吃肥肉呢,却要来京畿道啃硬骨头?倒让大家都跟着为难。”

    中原道的局势太混乱,使团的消息,其实都是直接问锦衣卫要的,大家也只能基于有限的信息来推测。谢春华一边整理会议记录,一边说,“两种可能,第一种——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来洛阳吃肥肉,福王也知道,所以福王先把肥肉给他了,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让他来打京畿道——”

    从义军转为雇佣兵?这想法有点离奇,但也不是没可能成真。大家立刻讨论了起来,谢春华也就顺理成章地把第二种可能咽了下去:这话由她来说太敏感了,隐约有点埋怨六姐的意思。

    不过,这的确是谢春华的真实想法,如果她和龚二毛易地而处,在掌握了大量信息的基础上,她也很有可能做出和龚二毛一样的选择——只要能想到龚二毛加入义军的最终诉求,其实就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决定了。

    “救灾队加入义军,其实就是一个理由,想做点事,不想看到更多人死……我们这些年来接待了很多北地救灾队的中转,对于他们的心结多有了解,灾难那么多,自己能做的很少,这种人力物力有限,无能为力的感觉,是他们所难以忍受的。尤其是有一点,他们很难想通——国库不是说没有能力,但碍于北地到底不属于我们买活军,所以救灾也有个限度,也不能都拿,其实就等于是眼睁睁看着灾民饿死。”

    结束会议之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她的秘书兼密友谢双吉闲谈时,她这才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想,怎么消除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其实就是很简单的想法——让北方归于买地不就好了?这样大家都成了自己人, 救灾不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自己的事情,总能比从前多使力了吧?”

    “你可以说,这是没有大局观的想法,买地为何不取北方,不是畏惧敏朝,而是能力有限,比较单薄,救不了全部,财力物力不够,人力也不够……这些道理我们都理解,龚二毛或许也不是不理解,但不是每个人都要顾全大局的,他只是一个救灾队员,他的工作经历必然决定了,他的视野是偏狭的,或许心态也比较偏激,他不会去管这会不会让中书衙门陷入尴尬困境,他想的就是,推动衙门提早接管北方——我们现在维持敏朝的统治,是因为敏朝仍能保持北地一定的秩序——”

    “那他只要摧毁了敏朝的中书衙门,让北方群龙无首,姐姐为了避免更坏局势,也只能提早接过北方治权——这样的话,救灾队就再也不用那么无能为力了,就和如今咱们自己境内的救灾一样,就算还有力所未逮的时候,但好歹大家都是尽了最大努力,不像是如今这般,浑身是劲就是使不出来,最后只能救上一小部分人,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多数灾民死去……”

    谢双吉并不愚笨,在早年因为一次偶然心软,酿成重大政治事件,以至于被调回南方重新学习,又经过多年努力,这才重回京城,官复原职之后,她更是成熟了不少,悟性比早年要通透得多。谢春华几句话,她就完全明白了过来,“这我就能理解了——不过也很出乎意料,我本以为,即便龚二毛一开始怀抱的是仁心,队伍越来越壮大,他没准也会得意忘形,想着称王称霸的。”

    “他如果去取了洛阳,打了福王府,重新整编队伍,那倒是有点膨胀的可能。”谢春华说,“当然这么说不好,似乎把他的私心往大了去猜,但我想,这样的闪念肯定也有的,只是现实中困难更多,他毕竟是精于实务的救灾队员,不是空想家,即便有过犹豫,也能明白这种妄想,成真的可能实在太小了。

    最后,还是决定遵从本心——反正都已经是胡闹了,那就不怕闹得更大,如果真把京城打下,六部官吏屠戮一空,连皇室也连根拔起,该杀的都杀了,敏朝实在扶不起来了,没准他还真能实现这般壮举,以一己之力,推动历史,让我们买活军不得不提早接过北方的治权。”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嘲笑龚二毛的意思,反而十分慎重:如果龚二毛是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打下京城做皇帝,那京畿道的危机反而很容易缓解,只要稍微一碰壁,他很可能就会缩回去打洛阳,重新调整目标,做不了皇帝,那就做个呼风唤雨的军阀。

    这对于权势熏心的人来说,是正常的思考逻辑。但反而因为他的计划可能很崇高,并充满了自我牺牲的味道,那他的狂热和坚定就完全不同了,甚至于,这个理想是可以吸引到更多人来加入的——要说拥戴龚二毛做皇帝,他们得个从龙之功,会真正这么深信的人,都是三四流货色,不足为虑。

    但如果是说彻底解决北地灾多援少,衙门失能的困局,让百姓们受灾后得救的希望更加上升的话……说不定真会有很多有能力的人,被龚二毛所描绘的愿景给打动。哪怕是谢春华和谢双吉,她们对中原道的灾情未曾眼见,不像是救灾队那样感同身受,但是,让她们来评判的话,从私人感情来说,她们真的完全不能理解吗?

    即便现实是残酷的,步调是必然缓慢的,但因为自己不是那迈步的人,总难免一时生出热血,在感情上不可自制地同情这些基于大局而暂时被抛下的百姓,对于道统中大华夏的概念,接受得越好,这样的感情也就越强烈。尤其谢春华也是北方流民出身, 相对于南方百姓,她对北方的归属感也更强。

    要说对六姐的决策完全理解,其实是假话——现在吞下北方的话,买地会完全被拖垮吗?其实并不会的,最多就是大家勒紧裤腰带,过几年苦日子,甚至说,退一万步讲,标准别那么高嘛!

    不需要像是在南方那样,维持精细化统治,就暂且还保持原样,给的福利什么的就稀薄一些,就让他们做二等、三等户,又如何呢?买地的狗日子过得都比北方的人好,哪怕是二等户、三等户,也能让百姓得到不少好处,增强抗风险能力,不是吗?

    六姐迟迟不取北方,如果只是因为对精细化统治的要求高,没有充足的基础,宁愿不去统治,交给敏朝的话……至少谢春华个人来说,对这个理由是不能完全信服的。当然,她现在是团长,绝不会对外表现出类似的倾向,也不会和人交流这些,但她也能感受到,这种想法在使团内部并不少见。

    随着北方天灾的增加,百姓生活逐渐困苦乃至绝望,越是信奉道统的人,就越能感受到急切地拯救百姓的愿望。龚二毛仅仅是机缘巧合下最胆大的一个而已,他那个救灾队的其他人,很难说没有类似的想法——如果没有的话,就不会配合他工作了,甚至连救灾队队长,他为什么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返回买地?谢春华想这都是值得深思的,不是说一定有猫腻,但是……

    谢春华摇了摇头:这都是没法彻查的东西,没有真凭实据,真的要严格审讯,也会让众人心寒。只能说,人心的信念,以及基于信念所下的决定,并不能轻易地为上头的严令阻挠,它总会用种种方式呈现出来,在很多时候甚至能造成不可思议的结果,龚二毛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龚二毛再加上皇帝,这两人出发点不同的意愿,指向了同一个终点呢?

    就像是两种元素相遇,化学反应有多剧烈,谁都说不清。哪怕现在京中局势向着稳定方向积极发展,但谢春华也还是没有绝对的信心,认为龚二毛的大计注定受挫,京畿道难以攻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点说不出的担心,总觉得会出纰漏——毕竟,京营是绝对直属于皇帝的力量,他们的态度依然是很暧昧的,谢春华也估不出他们对皇帝的忠心到达了怎样的程度……

    还得看双方的目标是否完全一致,她想,龚二毛想要摧毁敏朝中枢,皇帝呢?他是怎么想的?这个位置虽然越来越不好干了,但也没有痛苦到付出极大代价也要立刻摆脱的地步吧?

    尤其是六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皇帝敢忤逆自己的老师吗?还是得和皇帝见面聊聊,还有谢双吉,也让她去探探皇后、太子乃至那些妃嫔特科的意见……

    在她深心里,谢春华也不知道她希望事情如何发展,但不论如何,工作中她必须坚决贯彻六姐的意愿。在六姐没有下一步指示之前,她都要尽力维持整个北方统治秩序的存续,以这个立场出发,整整一天她都忙得和陀螺一般,吃过晚饭后,谢春华还想再看点公文,但头却痛了起来,眼睛酸胀,止不住的流泪——一整天用眼过度了,她正想抽一斗烟,稍微缓解一二,传信员却步履急促地跑了过来。

    “团长,”他压低了声音,“皇帝来了,在会议室,想和你单独谈谈——他还问了电报的事,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和六姐电报笔谈!您看——我们这边该如何回话?”

    第1095章 皇帝是臭豆腐

    太阳都下山了,漏夜来访,这——

    谢春华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许多荒谬的想象从脑中闪过,诧异、紧张等情绪纷至沓来:难道是城中有变?倘若如此,情报线上不可能没有一点端倪啊。皇帝这是不打算回别宫了吗?情况紧急到这个地步了?如果城中有乱,使馆的力量能不能保护住使团自己,包括还在使馆中的皇帝?

    “我现在立刻过去,你通知双吉,所有人员一律备勤,做好战斗准备,外松内紧,等我进一步安排!”

    想象是可怕而庞大的,但人不能被想象吓住,谢春华很快就把自己从忧虑中拔出来,先把能做到的事安排好。万幸的是,使馆这里,吏目质量是一贯很高的,传信员没有任何迟疑,很显然也想到了谢春华的担心,两脚一碰,向谢春华行了一礼,返身就脱兔般跑了。他的可靠和敏捷,倒是也滋养了谢春华的信心:至少使团内部是可以信赖的,真要有什么大事,也能全力应对,不至于内部先乱起来。

    谢双吉又有职位,又是六姐血亲,在这样的时刻,有她坐镇,军心会沉稳得多。谢春华不去想如何戒备,怎么安排人手,同样快步走回办公楼,见到皇帝时,甚至没有行礼,而是先扬起眉毛,做了个询问的表情,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帝:人憔悴了一些,眼袋也较深,这对醉心于养生的皇帝来说,是少见的,谢春华经常能见到皇帝,和他商议要事,对他也相当熟悉了,在她看来,皇帝这会儿精神状态并不算太平稳——这别是刚在宫中发现了什么针对他的刺杀行为?

    “陛下稍安勿躁,刚才我已经吩咐发报员电询了——挂了最高警戒级别,只要不是高密级会议,优先级都在其之上。以发报速度来说,半小时内必有回音——私下说一句,您是第一次动用这个权限,相信六姐不会回绝。”

    谢春华的言外之意,自然是皇帝如果小题大做,那下一次六姐就未必有这个好性子了,作为使团团长,她的消息当然比旁人都要灵通一些,而且也数次参与到皇帝和六姐的通讯中。

    按她的见闻,有时候,六姐对皇帝是有点不客气的,当面训斥的语气,与其说是作为大小宗宗主,倒不如说是对直接下属,或者说对半个旧式的学徒,遣词造句颇为强硬。这一次,京城的局势进展,必然无法让六姐满意,谢春华也是用语气提醒皇帝,六姐一旦知道详情,没准在笔谈中又会怎么疾言厉色地责骂他呢。

    皇帝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领会到了她的种种言外之意,他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那就好,如此也可解我心忧了——”

    谢春华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这种事只有六姐有资格盘问,她的身份和皇帝并不对等,没有六姐的授意,可不敢居高临下地质问皇帝,让他把自己的心思合盘托出。

    但话又说回来了,皇帝也只能通过使团和六姐联系,倘若他知晓些人情世故,就该知道,对谢春华推心置腹并没有坏处,谢春华知道得越多,也越能帮得上忙。至少两人现在同在京城,也可说得上是同舟共济。谢春华对皇帝也颇为了解——不得不说,这位是很想得开的,徒皇帝老着脸也做了这些年,早就无所谓面子了,就算这一次失手,出了纰漏,人都跑到使馆来了,当也不至于支支吾吾,回避不提,就等着他自己收拾好情绪,对她开口了。

    可没想到,这一次皇帝所受的震撼,大概的确不小,几次想说话都是欲言又止,甚至还站起身来回踱步,似乎仍在整理心中翻腾的情绪,谢春华心中诧异之情更甚,甚至已经想到了‘皇后亲自刺杀皇帝’这样略微荒唐的走向,足足过了十几分钟,皇帝这才略平静下来——他来回踱步之间,都已经热得脱了毛线开衫,就穿着短袖圆领衫和单裤,仍在不断出汗,哪怕买活军使馆的暖气烧得很热,也可见他的情绪有多激动了。

    “谢团,你以为权力的作用范围是什么?”

    没头没脑的一问,直接把谢春华给问懵了,“啊?”

    皇帝依旧在踱步,他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又是在对谢春华诉说,一边说一边焦虑地咬起了大拇指,“本来我是想把江北划为特别区,还在打铺垫……开天窗还是开门——但权力是有极限的,我真没想到,说实话,吓着我了——”

    江北特别区?开天窗套路?权力极限?

    谢春华脑子里已经有一条思路隐约浮现了,但还没等她理清楚,已经有人来敲门:“团长,六姐已经在前往电报局的路上,我们这边可以发报了。”

    刚开启的对话节奏,立刻被打断了,谢春华和皇帝对视了一眼,按下心中的疑惑,做了个略微僭越的举动——伸手按了按皇帝的肩膀,希望能让他更镇定一些,至少在笔谈时表现得足够好,免得连累谢春华也跟着吃瓜落,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权力的极限,不在于您,而在于六姐,您先暂且安心,或许,没有陛下您想得那么糟糕。”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的,但却让皇帝肩头微微一震,眼神有些发直,咂摸了一会,也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深深地呼了几口气,他看起来的确要镇定多了,谢春华目送皇帝走入发报室,并未跟随入内,而是继续在会议室中等候:这样密级的对话,除非六姐另有指示,否则只有两地发报员和对话双方有资格知道详情,就算她是使团团长,也不会破例。

    虽然京城的电报局在使团这里选址,但发报员都是情报局亲自培训管理,并且发放报酬的,和她也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六姐不发话的话,谢春华也不能触犯纪律,去打探什么。

    江北特别区……的确也能理解,皇帝不说,还真没想到,买地这里,安排灾民到江北就食,对当地的民政也是巨大的挑战,衙门和办事处之间的摩擦也必然大大增加,这些应力,最后都会反馈为皇帝承受的压力。

    就说最简单的一点:江北的地,现在的确没有全部开发,但很多荒地是属于地主的,佃户走了,他们宁可荒在那里也不愿意无偿给流民耕种。而流民在买地的带领下来到江北,一路上也受了最简单的扫盲教育,他们知道了买活军的日子是如何的,还会甘心留在江北做佃户,被地主盘剥吗?

    这必然是不可能的,为了遏制流民渡江进入江南,办事处只能或明或暗地在江北收拾地主,进行土地再分配,这实际上就已经是在江北履行半个衙门的职权了。敏朝衙门怎么办呢?是抵抗还是不抵抗?税怎么办?流民有了矛盾,需要县衙出面的话,县衙出面还是不出面?

    按道理,是该剿匪的,但剿匪就要兵要粮吧,县官往上写折子,府衙往京城照发,京城必须拿出一个态度来。而皇帝想要拿出的态度,大概就是在江北设立特别区——这个特别区怎么设,谢春华不知道细节,但大折子应该和壕镜差不多,税给一点,治理的话,衙门出人,听买地指挥?

    当然了,这不会是很容易的决策,等于是把如今敏朝国土上最膏腴的一块,也半割出去了,期间的阻力是可以想象的。谢春华这下明白为何皇帝始终按兵不动了——不是真想让中原道的军队攻入京畿,多数又是在做戏,这也是他的老套路了。谢春华在使馆任职时,就见皇帝玩过多次——想要开窗的话,先要主张开个门,这样大家就觉得开个窗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设立江北特别区,这可不是开窗了,大概就相当推倒一面墙吧,那么要做的戏肯定也更大,要让大家发自内心地感到,皇帝真的有拆屋子的念头,才能为特别区妥协。

    但皇帝大概没想到,这些年的戏做下来,敏朝的局势也一坏再坏,天灾不断,臣民的总体预期也越发悲观……种种要素叠加在一起,竟让大家无形间,真正相信了他的鬼扯——他只是略作姿态,希望大家以为他有献朝的念头,结果,别人不但当真了,而且还擅自认为他的意志已极度坚定,无法谈判,只能开战了!

    只要有一点线索,以谢春华对如今京城局势的了解,也足够她猜得七七八八的了,至于说是什么让皇帝赶紧跑到使馆来——她猜是这一次朝野四股势力迅速形成的默契,吓到他了,甚至在京营内部,皇帝也发现了让他非常不安的趋势:京营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对他忠心不二的,这些年来也的确如此,为皇帝彻底消化京畿道出了大力。

    可,如果前提是献朝,而京营在献朝后看不到什么未来的话……皇帝大概也发觉了,京营也不会毫无条件地站在他身边,这才惊慌失措地发出了究极疑问——权力的范围到底在哪里?是不是所有人跟随他的前提,都在于切身利益,没有任何一个意外?

    没有信念,可不就是如此,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谢春华虽然犯嘀咕,但心里也算是理解皇帝:武装力量,在政坛上就是一个人的盔甲,对皇帝来说,他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在刀光剑影中,不单是孤家寡人,而且事实上是□□,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到极度的惊慌和恐惧,恨不得立刻有一个洞穴,能供他钻进去躲藏起来?

    麻烦……确实是棘手,这首尾该如何收拾?怎么看这活儿都是要落在自己头上了——也真是够恼人的,使团团长,做好了不见功,做差了,影响是真大。谢春华不知不觉,也踱起了方步,眉头紧锁,微微地摇着头:这皇帝,有点儿臭豆腐的意思,你说他臭吧,其实他挺香的,至少和其余人选比,他是最合乎买活军需要的,识时务、厚脸皮,这对政治人物来说都是智慧。

    之前,真以为他要不顾一切地献朝时,谢春华还诧异呢,皇帝是个聪明人,怎会如此愚钝?这个皇帝,他要做多久,怎么做,完全存乎六姐一心,根本不由他做主,就算他不想做了,也不能如此拙劣地推动局势,否则,还想做建筑师?六姐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这会儿,知道这是在为江北特别区打铺垫,虽然还不知道皇帝的具体构思,但她又开始暗自点头了——如果能把江北特别区落地下去,就相当于是提出了意义深远的大策略,最重要是,这或许会为买地逐步消化北方提供一个很好的,可复制的思路。这已算是大功了,这样也才更像是皇帝会做出的选择。

    十有八.九,六姐会被江北特别区的构思打动,倘若如此,那皇帝就仍是执行这个策略的最佳人选,六姐虽然会骂上几句吧,但最后还是会授意谢春华配合皇帝行事,而不会去深究皇帝为何先斩后奏——当然了,如今皇帝并不算是明确统属于六姐管理,他怎么做都是可以的,也可以说,他想先营造出可行的局面,再来和六姐讨价还价。但谢春华总难免怀疑,皇帝或许也有一点小小的心思,想借机试探有没有直接献朝的可能,只是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而已。

    这就是他臭的地方,总的来说,在谢春华看来,皇帝时而香臭香臭时而臭香臭香,这是他性格的两面。不过……算了,君子论迹不论心,尤其是皇帝和买地的合作关系,本来双方就都诸多保留,穷究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皇帝不是已有太子,而信王本人意志又很坚决,来到买地之后就再也不愿返回敏朝,买地痕迹太深,已经不适合做皇帝的话,谁知道呢?说不准六姐一个动念,想要换人,皇帝就这么被她抹去了,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只要在眼下有合作的可能和必要,那合作就会继续,这就是政治。谢春华放下无意义的感慨,已经在想着该如何稳住现在京中的局势了:六姐不想废皇帝,那皇帝就不能死,现在首要的就是要摸清楚京里四股势力倒皇究竟有多坚决——关键点其实还在京营、锦衣卫和特科,这是皇帝的基本盘。

    这一次事件如果能平安度过的话,估计田任丘是要下台了……田任丘也的确干得太久,手伸得太长了,这三个机构都有他很深的影子,宠臣就是如此,君臣互信时,权势滔天,可一旦相疑,未能在关键时刻坚定表态,就会转瞬间成为皇帝的心腹大患。

    她能接过谢向上的担子,除了本人极度嫡系的出身之外,能力自然也是过人,不过是一个多小时,谢春华就把大致方案都想好了,但皇帝和六姐的笔谈则持续到深夜,等到谢春华读了一份删节后的对话记录,已经是凌晨一点——

    六姐的指示,乃至事件详情,和她猜得差不多,皇帝对江北特别区的初步构想,执行手段,都大差不差的。而导致皇帝夜访使馆,最大的直接原因,就是他收到密报,发觉倒皇党已经暗地里联系了京营诸多将领,而居然没有一人向他报信!

    对皇帝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是可以想象的,也就难怪他如此惶急了。谢春华从上下文,大概能猜到被删节的内容——估计是删掉了皇帝想献朝的央求,以及六姐对此的反驳和训斥。

    这种对话,删掉也是正常,毕竟,还要给皇帝留点面子。谢春华也只做不知,沉思片刻,便出去亲自传话,知道这一夜城里风平浪静,便示意使团众人下调备勤等级,让一部分人先去休息,同时让厨房做一大份宵夜送到会议室这里,她认为吃点米面有助于平复皇帝的焦虑,这才回来继续和皇帝密斟。

    “事不好办——但终究也能办下来。”

    她第一句话仍然是宽皇帝的心,谢春华知道此次事件不可小觑,现在已不是皇帝表态积极抗匪能平息了,很多事情就怕开个头,做了初一,很多人就想着要做十五,否则真怕被皇帝缓了一口气,事后报复。她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权力的极限,不在于您,而在于六姐。”

    皇帝的面色,逐渐多云转晴,他期盼地望着谢春华,等待着她的下文,让自己转危为安。大概是坐着的关系,他的影子缩得很小,完全被谢春华的阴影所覆盖,他仰着脸,顺从地听着谢春华的安排,“明日一早,您可召集京营议事——别的随从,可以不带,只需带上我们使团的护卫。还是那句话,您谨记便是了,只要六姐还垂青于您,还需要您这个皇帝,那么,我说句豪言,您可看看是否确然不假——”

    “只要六姐还属意于您,那么,这整个京城,就没有谁能把您从这个位子上扯下来!”

    第1096章 血盆大口

    “督主,皇爷车驾已经出了使馆,倒是并未回宫,而是……径自往京营过去了。”

    田府内书房中,七八个人都半欠着身子,专注地望着堂前小厮,一听到皇帝的动向,个个面上神色都是一紧,转头望向田任丘时,已是各有各的情绪:暗藏埋怨的、明确不满的、彷徨无计的,大祸临头已经开始惊慌的,在所多有,个人的秉性,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已是展露无遗。这其中最性急的人,也已是开口埋怨道,“督主,当于使馆通告周旋一二,鄙人早言之!”

    “车驾周围,是御林军,还是使馆亲卫?”

    田任丘却没有搭理这些党羽的意思,而是追问了一句,那小厮犹豫片刻,便直言道,“看穿着,使馆吏目也陪着去了几个。且有一说,似乎谢团长和皇爷共上了一辆车。”

    得,这下那原本微小的希望,算是彻底破灭了——皇帝在京城被架空,最后的希望必然在京营。他从使馆去京营,可能是在使馆求助受挫,气急败坏之下,去京营做最后的努力,否则,他这个皇帝真成了孤家寡人,只能返回别宫去,沉迷修造他的木工模型了——一个人在有正事做的时候,沉迷于木工活,这是娱乐,这和没有别的事做,只能去做木工、房模,大概滋味还是很不同的。

    京营那边,田任丘等人也不是没有打过招呼,然而,倘若有买活军出面,这点默契也就不值一提了。买活军既然还愿意支持皇帝,那么,田任丘等人也没什么能做的,只能随机应变,端上早已准备好的对策。

    “诸位,我等还不速去京营面圣?”

    听到谢团长也出面了,田任丘便不再犹豫,连忙起身整肃身上的便服,又扫了众人一眼,“时间紧急,不换常服了,我等动身吧!”

    所谓的常服,并非是日常起居所穿,而是区别于各种典礼,在日常工作中所穿的正式服装,如今礼禁松弛,很多人上衙时,穿的也都是买化严重的便服,也就是县老爷上堂时,会特意翻出常服套在外头了。这会儿众人几乎都是秋衣、衬衫再加上毛线开衫的装束,听田任丘这么一说,忙都起身,也来不及差遣小厮长随,各自去边屋开了衣柜,取了棉袄穿上。

    一帮人一边戴着手套、帽子,一边往外走:这衣柜其实也是买地的流行,倘若是从前,出门访客,都是让长随抱衣包的,主人提供的也是衣箱。这是因为从前的衣服,脱下之后,难以成形,都是叠好的,不像是如今这新式的冬服,相当的厚实,无形间也就逐渐流行起买地的设计,在屋内会有专门的高柜,内设长条空间和衣架,专门用来套棉服,也有人夏季的时候,会把衣服挂在里头,比从前一味叠放,形式要丰富一些。

    京官出门时,也不必特意再带个小厮服侍更衣,也算是为他们省去了一笔不小的开销,现在的京城,一个晓事懂礼仪的小厮,工费涨得很高,朝廷收入又有限,也没了江南来的孝敬,对京官来说,这样的支出已经颇为成为沉重的负担,现在甚至还有一整个家里,就使用一二仆役,家里人和仆役一起干家务的。

    田任丘的座上客,当然不至于如此寒酸,不过基于保密的需要,众人也早习惯了一切自己动手,李继赓一边扯毛线手套,一边加快脚步,追在田任丘身后,忙问道,“督主,这么着急地赶过去,会否有窥视圣踪的嫌疑——”

    当然,锦衣卫耳目灵通,大家心里都有数,但事实如何,与展现出如何姿态,还是有所不同。田任丘去得太快,似乎有点在炫耀武力的意思了:我这前脚才到,你后脚就跟来了,怎么, 连我这皇帝的行踪你都敢捏在手心,你都有这般的能为了,想要我的命,是不是也就在一念之间呢?

    田任丘多年来稳稳地执掌特科、锦衣卫,城府岂需多言?他扫了一眼李继赓,压根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当先出了府门,往四轮马车上一坐,手里怀揣着暖炉,只管闭目养神。李继赓等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则声,有几人面露怯意,思前想后却也不敢溜走,还是联络着,几人上了一辆马车,凑凑能走便动身了,也不敢再等车夫逐一套车赶马的,追着田任丘的车子就往京外去了。

    从城内到京大营,沿着新路走,快马跑不过就是半小时不到,这一行人宝马香车,路上百姓纷纷走避,速度没有丝毫滞涩,算上传信的时间,田任丘不过是慢了皇帝一小时入营,只见京营中一片静谧,士兵都如常出操,表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请人汇报,得蒙召见入内时,堂中坐满了京营新军将领,供着皇帝而坐,谢春华则没有坐,而是满面笑容地站在皇帝身后,还伸出一只手,按在皇帝肩上——侍立后方,似乎是卑位的表示,可这只手一按又不一样了,让两人的关系多了几分遐想的余地,这到底是下属、仆从还是长辈呢?

    如果说是下属,这就不合适了,但要平起平坐,也显得谢春华过于托大,毕竟她只是使团团长,位分不高,可这只手又似乎暗示了,她对皇帝有很强的影响力和操纵力,就好像皇帝只是她的一个傀儡——当然,这也意味着,皇帝和买活军,已经一而二、二而一了。在买活军自己抛弃这傀儡之前,旁人也休想动皇帝一根毫毛。

    只是一只手,太多变化,尽在其中了,皇帝从大宗家主,实在是每况愈下,一步步走到今日,连最后一丝独立性似乎都荡然无存,彻底地沦为了买活军的傀儡。田任丘心中岂无感慨?他抬头轻轻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的面色有些苍白,但神色却很镇定,甚至还对田任丘很亲切地笑了笑。在这一刻,多年主仆形成的默契,早让他们充分地了解了对方的处境,对于彼此的动机更是洞若观火。田任丘垂下头去,略带嘲讽地微微一笑,下跪的速度却很快,语气也很动情,“陛下!何以相疑至此!待罪臣田任丘,特请殿下发落!”

    真是相疑么?如今已无人能说清了,就如同皇帝前些日子按兵不动,是否真的在酝酿着要一口气甩脱敏朝这个烫手山芋,也必然不会有答案一样——田任丘认为,莫须有这三个字,是很适合用在这里的。或许,大概是有一点点的罢,然而,既然他能争取到买活军的支持,那么,皇帝必然也准备了一个能让六姐满意的计划。

    在这个计划中,皇帝依然会兢兢业业地维持着北方的基本秩序,即便他大概是要累死在这个位置上,但,累死他一人不要紧,秩序仍在,敏朝衙门上下,仍然能维持运转,把国体双手奉上,会有多少人失去前程,失去生计?他们怎么可能会赞成皇帝的狂想呢?

    皇帝是动不了的了,田任丘对此心知肚明,他同样明确的是,皇帝也动不了他。不会有谁比现在的皇帝更清楚,没有臣民党羽,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那他就是个孤家寡人,连六姐交办的活计都做不了——田任丘没有圣眷也可以勉强度日,但皇帝没有田任丘,却是寸步难行。

    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就越是要显示出自己的能力,越是让皇帝深信这一点,田任丘也就越有机会成为被皇帝继续选择和扶持之人。所以他根本不怕暴露‘窥伺圣踪’,反而要来得越快越好。按他对皇帝的了解,此番皇帝威信大失,必然要杀鸡儆猴,在京城惹出一番动荡, 重新立起权威来。田任丘一见到皇帝,见到他面上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大概已经安全了,余下的一切,不过是顺着做戏罢了。唱好自己的角色,便可平安收科,静待下一折。

    果然,风波诡谲的政治风云,令李继赓等局中人心惊肉跳、眼花缭乱,但在田任丘的高度看来,一切都自然而然,非常的明确。皇帝似乎还真只是来京营视察的,对田任丘的请罪一说,反而不解,哈哈笑道,“田卿,何出此言?我昨夜是有一道数学题,实在解不出来,去使馆求教,又玩得起兴,索性通宵了,今早喝了两大杯咖啡,才想起办正事——你倒想到哪里去了?!”

    义军都要打到京畿道了,皇帝还想着通宵达旦的作乐?听着简直就是十足的昏君,至于事实么……呵,只要他高兴,随他怎么说罢。田任丘也不等皇帝叫起,自己行完礼起来,似乎松了一大口气似的,“如此——倒是微臣多心了,陛下,实则近日京畿情势危殆,陛下也不可一味嬉玩,不理朝政啊!”

    两人眼神又是一触,各自分开,都是七情上面,唱念做打,只有眼神始终冰冷低沉。皇帝对田任丘的劝诫似乎也听了入耳,“知道,知道,这一早不就到京营查看了么?谢团长也忧心局势,我便叫她一起,正好,你既来了,便遣人去传信,把他们都叫来,咱们就在这开个小会,把中原道乱军的事情,定下个章程来,点了哪位大将过来剿匪,谢团长回去就给辽东传信,让那位动身了!”

    “遵旨!”

    田任丘二话不说,返身就是下令,心中又是一声冷笑:营中议事,左右都是皇帝自己的京营亲兵,这是明摆着的鸿门宴,要来,的确可是需要一些勇气的,可不来的话,那就更是等于把自己的头颅摘下,做了孩子们的耍器。就看谁敢来,谁不敢来,谁来得早,谁来得晚了。

    他为人处世,从不缺少匪气,即便自己不过是眼下逃过一劫,日后前程已是云山雾罩险恶重重,却仍是不以为意,出门把皇帝的旨意吩咐停当,曲着手指一口气不停说了几分钟,连着点了数十人的名字,见营兵四散,催马狂奔而去,也不急着回白虎节堂去,而是矗立在台阶一角,冷眼望着苍灰天色下那高耸的营门,犹如看着鬼门关一般,好似已瞧见一辆辆马车驶来,一个个死鬼争先恐后地奔赴向自己的命运。

    大灾之年,鬼门关大开,灾神临世,那渊薮巨口之中,犬牙交错,定睛一看,全是肉丝骨渣,田任丘古井不波地想道,“大灾三年,百姓人相食,大灾五年,千里无鸡鸣,铡刀一落,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那紫衣公卿,有你的总有你的!就是真龙在世,那也有龙头铡备着呢!”

    “嘿,中原道、山阴道死了那么多人,难道就只是这两地应劫,京城上下就丝毫无损了?灾劫一起,谁能逃脱?连皇爷都要为项上人头担心,从上到下,这北地死人的日子……且还在以后呢!”

    他举起手,玩味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嘴唇也是微微一翘,“皇爷没死,中原道的那个龚元帅,大概就要死了。鄙人田任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枭首伏诛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097章 且看将来

    “大爷,劳烦打问一句——那江对岸,每到夜里影影绰绰的光,那都是啥呀?”

    “没瞧见?那一根根的长杆子?不知道那是啥?”

    “可不么!也想问来着,那是树?也不见长枝叶,这儿看得也不清楚……是不是还长了长尾巴?一条条连着?瞧着怪怕人的!和网似的!”

    “哈!你们这些北佬,乡里别!连电线杆子也不知道?对岸那灯光,可不就是用电线杆从水电站里送出来的?不会连水电站都不知道是啥吧?”

    “行了行了,说这些,你当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刚到工地的时候,不也是惊得几天睡不好觉,就怕夜里那电线杆倒下来,把你的帐篷给砸烂了……你们都是北地刚到的百姓吧?打哪过来的?”

    “俺们是洛阳的——他们都是从商都那里来的,我们都是中原道的籍贯……唉,断断续续可是闹了一年,老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从春天旱到夏天,入冬了也不见下雪,这不是,刚开春赶紧就跑出来了。”

    “也是我们运气好,慢几日就真跑不掉了,乱军攻下了洛阳城,杀的人都堆成堆,福王府上上下下都给杀绝了,说是那焚尸的火都烧了七天七夜才停,满城都是肉味——这不是,老苟是后一步跑出来的,到现在闻不了肉味,一闻就是要吐!”

    “啧啧啧!罢了,且不说这些,你们先到这里来扎营吧,拼音在路上可都学会了?我先带你们去认认路,往江边工地走走——这些事以后慢慢讲!”

    “哎!受累您操心了,日后还得请您多照看着!”

    “哪来的话,我也不过是个小班长,谈不上什么照看,你们也会被分去各队里的……”

    春四月,桃花汛刚过了最湍急的时候,一度暂停的江北岸疏浚工程,再度重新开工了。只是,这一次套着长筒橡胶靴,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搬运碎石的力工,已经换了一批人。

    这些人的口音多有相似,都带了属于北方官话特有的含混,衣着也五花八门,行动间各分派系,一看就知道,大概不是一样的出身。他们到达目的地的速度,也有快有慢,素质更是参差不齐——好的那些,走起路来三人一行五人一列的,已经通过了大半扫盲班的教育,不好的那些,连交流都费劲,眼神发亮凶悍,明显在一路前来的路上,手里是见过血的。

    不论如何,只要到了江北,沿岸州县就都一视同仁地将他们安置下来:江北这里没有电报,也不便征用总台,是以渡口行船的方式和江南通电报的州县进行传讯,沟通新一批流民的安置,哪一批流民去种地,哪一批打发他们继续往前走,安排人在行进路上敲打、教育、消化……基本都能在流民到达前数日都安排好。

    这样,流民到达时,先就吃了一颗定心丸,感到当地的管理,不但细致,而且从容,虽然暂时还说不上吃饱穿暖,但一路走来,忐忑的心情,毕竟是一下就稳定了不少,对未来的日子也有了盼头——就算是再桀骜不驯的流民团队,一路走来逐渐变得更像是流窜匪徒的那些,这会儿也一下就服管得多了,不再和自己设想的那样,依旧紧密抱团,抗拒任何把他们分开的行为。

    四处流窜的这些灾民,就怕他们越打越强,不断地把骚乱带到各地,一旦稳定下来,再吃上几天稠稠的米油粥——只要灾民能走到大江这里,米总是不缺的了,南洋米从海运到松江港口,经大江往上游,一直到三峡以前,航运成本都是很低的,大概只略高于继续沿海北上,沿岸停驻的路线,一天两顿,每顿一大碗稠粥,这对被划分为特别救灾安置区的江北来说,已不算是什么大事。

    而灾民呢,喝两天稠粥之后,那股子称王称霸,一条贱命看淡,不服就干的心思,也就随着稠粥一起被吞入腹中,这些还没有完全来得及彻底匪化的灾民,一个个就重新老实忠厚起来,开始关心起自己要被分去耕种的土地了,也很羡慕那些能被挑选去做工的流民。

    ——这些流民往往都有一个神秘的向导,大概和乱军有关,但古怪的是,中原道的乱军里出来的向导,不知为什么,却很熟知买地这里的规矩,还能沿路教他们一些扫盲班的知识……

    这些流民向着老乡打探到了这些消息之后,也感到大惑不解,不必有多高深的学问,他们也能感觉得出来,中原道的局势,背后怕是有猫腻呢。

    国家大事,对于流民来说当不得饭吃,大家更关心的,当然还是明日的饭辙,很多人的视野甚至都达不到道级的高度,连县级都是勉强,他们只知道自己生活的村镇乱起来了,连年也没什么收成,又旱,还有疫病,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刚好有人要南下,便跟着一起走了。

    要说是谁决定往南走,来江北栖身……好像也说不出来,无非是从众而已,他们那被饿得所剩无几的心思,几乎全都用在吃喝上了:南下的时候,都是藏着自己带的口粮,又觊觎着旁人的那口吃的,每日打尖休憩时候,怎么去野地里觅食找水,有家小的还要照看好了,生怕孩子被人偷去吃了。

    仅仅是考虑这些,就已经足够操劳了,谁还在乎县里、府里的事情呢?也就是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了江北这里,都有了稠粥吃,流民们见了面,不必费尽心思地算计着对方的那点粮食,大家的话这才多起来,可以坐下来聊聊家里的事情了。

    到了这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逐渐这才拼出了家乡的全貌:中原道这一乱,的确是非同小可,上到和京畿道接壤的漳河畔,下到洛阳以南以至于往江北一条路上的沿岸州县,都是陷入动乱之中,大批大批的死人。最先乱的虎牢关,山阴灾民入中原道,之后不知怎么的,就有一支乱军成型了。

    他们自号是‘顺应天意、拨乱反正’,大家都叫他们大顺军——大顺军势如破竹,从虎牢关一路打到商都,把商都拿下之后,亮明旗号,又想去攻打京畿,这条线上的乡亲,就是较早南下逃难的,他们基本都是见识了家乡死人的画面。

    “怎么能不死人!那些富户地主,家里房子修得好的,献了粮库的也还罢了,一旦敢于抵抗,那就是阖家绝户!头颅垒起来做京观,做完了再烧掉——至于那躯壳,可舍不得烧了,都是砍下来晒成脯!大顺军吃得好啊,时常能开荤,他们的兵,眼睛和野狗一样亮那!黑夜里都会发光,比咱们雀蒙眼的老百姓可看得清楚多了!”

    不管从前吃不吃,但反正在攻打京畿道时,大顺军是吃人肉的,而且因为吃人肉的关系,军粮来源扩充,战斗力还更提升了不少。也成功地吓到了交战区的百姓,让他们放弃幻想,纷纷大举南下——交税是可以的,谁来都交税,但若是大顺军不想收税,只愿意吃人的话,那这日子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后来大顺军是因为什么,放弃攻入京畿,这个不是百姓所清楚的,就像是流民也不知道,江北已经成为了特别救灾区,所有救灾事宜,‘悉由买活军办事处便宜主理’,而这个决议下达之前,京城官场又有多少官员,因为一些四六不沾的理由丢官下狱。他们能拼凑起来的,不过是大顺军的动向:

    攻京畿道而不得,或者说, 或许一开始就是佯攻吧,因为大顺军并未在京畿道和官军交战太久,好像只是稍作试探,不几日功夫就调转方向,以闪电般的速度,急行军猛攻洛阳。并在半个月的围困后,成功地引发洛阳百姓内乱,开城门放入大顺军,‘大屠三日,烧尽肥肠’——大顺军竟履行承诺,并不屠杀城中平民,而是在百姓通风报信之下,将城里和福王相关的所有门户,全都灭门!

    除了一些素有清名,与人为善,得到里坊贫民担保袒护的中等人家之外,洛阳城内被屠而死的人丁,何止万人?从洛阳城中逃出的百姓,谈到这几日屠城,也都是色变——很显然,他们大概多是有些身家的,这才会在事后仓皇南下,洛阳城内那些活不起的百姓,都是欢欣鼓舞地加入大顺军了,被吓跑的自然不会有侥幸逃过一劫的小户人家数量多。

    这么总结下来,整个中原道其实就是在进行针对富户的清洗,有些洛阳更南的人家,比较有见识,有远虑的,也没等大顺军来,赶紧先逃了,舍了田地不要,把存粮也留了不少在家里,只带了不招人眼的份量,宁可和大家一起忍饥挨饿地到江北来,隐姓埋名重新白手起家。

    这也是为何流民五花八门,言谈举止就不像是一种人,也有稀里糊涂逃来的农户,也有抓紧时间逃亡的小户人家,大概还有一些大富人家的漏网之鱼——他们也是被吓怕了,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全谈不上公然炫耀什么。别人也不多深究,反正大家坐下来谈这些,也就是扯闲篇,江北都成了特别救灾区了,都是家里没隔夜粮的人,能有份活干,有块地种,就惜福吧!

    至少这特别救灾区,做主的是买活军办事处,对于中原道那些没见识的乡下农户来说,这六个字虽然刚接触不久,但一路南来,也逐渐意识到了买活军那高不可攀的期望,也建立起了一点对未来的信心,他们认为,大顺军大概是不敢打到江北来,和买活军作对的。

    ——如果是敏朝地界,那就不好说,心里非常的发虚,对于未来也不敢有什么长远的指望,因为他们对于家乡的官衙德行,心里是有数的。可买活军那就不一样了,一路以来见识到的很多东西,不知不觉就在他们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知道江北说话算数的是买活军办事处,大家就感到心里多了底气,也多了几分对未来长久的向往,脑子好像重新又灵活起来,有了一些远见,可以试着去构思一下,怎么在新家园里扎下根来了。

    甚至,当这些灾民中比较出色的人,被挑选出来到江边做工,因而得以见到了江对岸那朦胧的光晕之后,他们心里也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些对于过去的悔恨——怎么以前就不知道买地居然这样好呢?这么看来,说不准大家也是苦尽甘来,日后还能过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仙界一般的好日子啊!

    如果早知道的话……很多人不由得都遗憾起来,或者说,对一些的确早知道,但没有放在心上的人来讲,他们也不禁去想——这要是自己早下定决心,能舍下家里的根基,早点南下的话……那么,一路来的担惊受怕,亲人间的生离死别,是不是或许也能避免呢?

    这是一支人人都有过去的新工队,能把家小囫囵带到江北的流民,百中无一。多数家庭都损失了一到两个成员,因为饥饿、颠沛、疾病……死人的理由是很多的,活下来的理由则很少。当他们终于来到工地,吃到了工地给的口粮,就着咸鸭蛋大口大口地扒白米饭,尝着盐味丰富的辣椒酱——

    当他们饱餐了一顿,幸福地捧着肚子,靠在稻草褥子上,透过帐篷门眺望着朦胧的星光夜色,注视着远方江岸对面,那隐约的光晕,犹如见到了近在咫尺的天界时,很多人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这眼泪,是为了自己的饱腹而流,还是为了失去的亲人,为了不可追的过往而流。

    这是要怨怪也无从怨怪的事情,可也是无法不悔恨不遗憾的事情,在饥饿和战乱中所度过的心惊胆战的一年又或者是几年,明明才过去不久,可记忆却变得模糊而遥远,和江对岸的乐土一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似乎都触手可及,却又似乎一辈子都再回不去到不了。他们没有充足的文化素养,找不到一句话来形容这复杂的心情,只是在这一刻,不约而同般,逐渐地潜入了同一片情绪的海洋,在灯火之中,眺望着发光的江岸,在黑暗中次第悠长地叹息。

    “都过去了。”

    不知是谁说,他的声音虽然低沉粗豪,但却也满是哽咽,这句话与其说是要说服别人,不如说是要劝服自己。“都过去了!且看以后吧!”

    真过去了吗?能过去得了吗?人群中传出悉悉索索的动静,突然又有人问,“中原道……老家那里……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是啊,他们极其幸运地逃离了的家乡,那饱受旱灾虫灾瘟疫困扰的多灾多难的土地,还有留在其上的老乡们,以后……又会如何呢?

    这不是他们能关心的事,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本事,甚至或许多思考一点儿,还会引来旁人的嘲笑,认为他们想得也未免太多。可在这一刻,当大家都在帐篷内试着入睡的时候,当不知有谁从怀里摸出了一片树叶,呜呜咽咽地吹起了荒腔走板的《锁南枝》时,这些疑问,不免也伴着泪水,映现在每个人心间:家乡的未来,将是如何?家乡的过去,又该如何释怀呢?

    过去的一年里,有多少不该死的人死了?那些被杀的富户,那些被牵连的百姓,当真个个都该死吗?那些饿死病死的被杀的失散的家人——他们又有谁是该死的呢?

    可该怎么办才好呢?这是天要收人,又堪怪谁呢?营地之中,鸦雀无声,只有那幽咽的曲调,断续地向着,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歌声,好像是那失散已久的乡邻,推了推草帽,从浓眉下狡黠地投来一眼,故意捏着声气唱着,“太无情——罚奴磨麦到天明——”

    这歌声飘飘荡荡,忽而在前,忽而在后,一会儿幽怨,一会儿缠绵,像是一支不甘的手,抓着灾民的脚脖子往刚逃出的深渊里拖,又像是母亲温柔的拍抚,在久旱而干燥的夜里,苦中作乐地哄着他们入睡。

    灾民们断断续续地睡着了,逐渐地把战乱的回忆,和对过去的追缅,在梦中飞快地遗忘,只有那根深蒂固的饥饿感留了下来,很多人对此感到费解,但这的确是事实——这批中原道的流民,即便在江北道暂时安稳了下来,也表现出极高的迁徙热情。

    他们通过扫盲班考试,同时也因为长时间的停留证明自己并没有携带疫病之后,便都积极地迁徙去了南方,尤其以南洋最为受到他们的青睐,压根不需要衙门鼓励,反而争相自发踊跃而行。很快就在安南一带成了气候,开辟出了若干水稻农场,其中涌现了很多农务专家——甚至,他们还和分布在南洋的客户人家,发生了很良性的反应,以至于引起了南洋委员会的注意……

    第1098章 昆顺走廊

    “怎么,这都隔了多少年了,居然还能叙得上亲戚?我听着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郑地虎有些不可思议地放下了手里的报告,“新鲜,要不是这码子事,我还真不知道呢!这客户人家的根子,真是中原老地?那他们当时干嘛南下呢?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能知道的?”

    “族谱虽然说是都烧了,可那也只是能搜出来的,搜不出来,夹在包袱里带走的也有,记在脑子里的也有,就算记不清具体的辈分了,郡望、堂号,这个是从小看着牌匾看到大的,哪能轻易忘记?只是说这些年来,他们都分散居住,说这些也没必要罢了。”

    在他下首,莫祈平相当从容地回答着郑地虎的问题,他已经可以很熟练地使用‘郡望’、‘堂号’这些冷僻的词汇了,连语气也和土生土长的华夏百姓没有什么区别。“等到这些中原道的移民一下来,双方互相一打问,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起的,立刻就开始认亲联宗了。”

    “怎么联?还是按族谱来,找到实在亲戚再联?”

    “只要郡望相去不远,这就能联了。”莫祈平看了郑地虎一眼,带些打趣地道,“我看总督大人府上,从前也是这么联的吧。”

    要说十八芝还在当大海王的时候,郑家在福建道闽南一带,的确也是如此经略的,郑地虎也不生气,哈哈一笑,纠正道,“那也不至于这么夸张,还是要同姓、同祖籍才能联的,否则,吃相就有点不好看了,是要遭人笑话的。”

    “这不就是了,如果不遭人笑话,哪怕老家隔了十万八千里,也不是一个姓,只要有需要,也是可以联宗的。”莫祈平慢悠悠地说,“如今的南洋,又有谁会来笑话这些新百姓呢?这些初来乍到的百姓,正是要抱团立足的时候,当然是想怎么连就怎么连了——还真别说,这联宗效果是真不错,您一向的一个担心,说不准还真就迎刃而解了。”

    “你是说——”郑地虎也立刻明白了过来,不过他说不上喜出望外,的确是松了口气,但也不无忧虑,“但还要看六姐怎么想……联宗什么的,不是宗族又冒头了吗?六姐未必就真很喜欢了。”

    “六姐不也不喜欢宗教吗?都是不喜欢,与其一家独大,倒不如互相制衡。”莫祈平的看法却很开放,他示意郑地虎继续往下看报告,“中原道移民这么半年安顿下来,还有一个很良性的现象——水稻没那么难种了,这些人种主食的热情是很高涨的,甚至还带动了亲近的汉民,今年的征粮任务,总督府应当不需要太操心啦。”

    “真的?”

    如果说,这联宗的消息,对总督大人来说,还是喜忧参半,但征粮任务的乐观前景,就立刻让他满脸发光,迫不及待地去翻阅报告的下半部分了:说来也是可叹,南洋这里,迄今为止,都没有实现精细化统治,郑地虎空有总督之名,实际上手底下的班子却始终残缺不全。

    大多数时候,他需要借助知识教来完成自己的治理,而因为华夏本土祭司人才的匮乏,张道平、圆性等人,都在彩云道这些南洋北部活动,买地势力发展的吕宋、占城、满者伯夷等地,几乎全是夷族祭司,这也是为何,他要从莫祈平这里获取消息,甚至可以这么说,一旦把知识教拔起,买地对南洋的控制就立刻成为了一纸空文,那些洒落在各地的移民农、林场,顷刻间就会成为一盘散沙,缺少了那条能串起来的线。

    当然,现在来看,知识教这根线还是很牢靠的,同时依然相当好用,在很多时候,查缺补漏起来,想得比郑地虎还要更加周全。莫祈平说,“当然是真的,这些汉民是真正受过灾的,米价再低,他们也愿意多种。很多人甚至踊跃以平价把粮食卖给我们,因为他们知道,平价买的这批粮全都是要运去北方做赈济的。

    “有些慷慨热血的客户人家,和他们结交之后,听说粮食是周济所谓的同乡,也愿意多种一点水稻。我还没调查私种棉花的事情,只要今年水稻产量有提升,也就不追究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吧——只是你也猜得到,这么豪迈的人不会太多的,还得靠他们刚走出来没多久的那批,总督大人,要这么论起来,去年大江洪灾,对我们南洋官库影响虽然大,却也让你今年的工作好做多了!天下事,别看天南海北,相隔万里,其中的联系也够奥妙的了!”

    郑地虎板着脸说,“这可不是能浑说的事!不过确实,这几年也就南洋天候还算不错,倒是越来越宜人了,夏天似乎都没那么热了,雨季的雨水也少了些,倒是易于积攒土地肥力。也就是身毒方向老有瘟疫,算是个疥癣之疾吧!”

    虽然板着脸,但话里那股舒心劲儿,是可以轻易品味出来的,莫祈平也是会心一笑,示意郑地虎快些看完报告,和他商议正事,“这批新灾民一来,感觉民心是真按不住了,土地扩张势在必行,是把他们往北引导,还是往南引导去满者伯夷?目前他们自发还是想往北,甚至已经听说了昆顺走廊的事情,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对我们小祭司询问个不停了!”

    倘若不是总揽南洋全局,对华夏大势也了如指掌的郑地虎,一时间真是不容易接住莫祈平的话头,这里掺和了好几个方向的机密消息,都不是报纸上刊载的,一般的吏目没有消息来源,对于这些话题也只能张口结舌不知所云了:

    莫祈平所说的江南洪灾,是去年的重大气象灾害之一——自从山阴大疫,中原道乱起,大顺军崛起,百姓陆续南逃,已经过去了两年光景。这期间,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且不说整个北方没有中断过,只是各地情况波动不一的旱情、蝗灾,就是江南也不是风调雨顺,甚至可以说,一样是险象环生。

    去年春天,第一批中原道移民到达江北,刚安顿下来,学着种了一季的庄稼,到了梅雨季,好了,整个大江流域,就和捅破天一样,北方有多旱,南方就有多涝,那雨下的,有些低洼地带,洪水直接都盖了房顶。和旱灾时还不同,旱灾时,死人那都是慢慢的饿死,这洪灾死人,水流一冲,顷刻间家破人亡,一点声息都没有!

    灾情最重的地方,还叠加了疫情:江南道有一府,也不知道是传说还是真事,几百万只老鼠成群结队,被洪水逼得从府县里冲出来,直接跳河游去对岸江北!倘若是发生在敏朝,这又要被当成是国之将亡的妖孽征兆了!仔细想想,这么多老鼠,怎么可能不带来点疫病?!

    这要不是过去近十年,大江沿线一直在疏浚航线,修水电站,倘若大江处处泛滥,恐怕受灾人数还要更广——疏浚航线,修船闸,这和水电站是配套的,包括修通三峡有线电报,都是大江委员会的工作。

    平时不见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电对于大部分百姓来说,不但昂贵,而且也只能暂起到一个夜间照明的效用,但在去年是真的见了功,体现出了他们工作的扎实:大江全流域,真正泛滥的多为支流,影响毕竟还是较小。

    大江航道沿岸的小水电站,起到了很好的蓄洪作用,调节洪峰,令江南灾情的受灾范围也被控制在了一个较低的区间。至少买地的库存还算是应付得过来:沿岸报绝收的州县大概占了总州县数目的30%,其余州县均有程度不同的歉收,但粮食供应在南洋全力的支应下,还算是周转过来了。

    再加上救灾部防疫队的全力组织,江南百姓在大力宣教之下,灭鼠热情也空前高涨,在买地全国范围内的灭鼠运动之下,幸未出现鼠疫再一次大范围流行。因而,买地百姓虽然也不免应付物价上涨的局面,但粮价还算平稳,日子也总能过得下去。

    对于买地多年的老人来说,已经过了多年的好日子,虽然这些年来,冬日越来越冷,但棉花、毛衣的普及,让过冬难度下降,他们是不会因为一年偶然的大灾而萌发迁徙念头的。但中原道的移民们,想法就不一样了。

    第一年就遇到了这样严峻的大雨,不免让他们对江北的气候,信心下降。再加上这几年南洋的确风调雨顺,给移民的政策又好,他们便很积极地迁徙过来种田了——在老家挨了几年的饿,到了江北,粮食供应也还紧巴,那就去粮食最丰产的地方呗!天下都在吃南洋米,总不能到了南洋还担心饿肚子吧!

    在南洋,的确是饿不了肚子,经过这些年的开发,南洋大概是全天下米最廉价的地方了,但这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必然的影响——南洋的农户,接受教育越多,心思越灵活,就越不愿意种米,这其中的道理,和江南毁田养桑是一模一样的。

    米价低,就代表了稻田的单位产值低,即便产量高,也有很多机械帮助减轻劳动负担。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100斤棉花、100斤橡胶、100斤白米,把它们运到村口发卖,付出的汗水,也是100斤的力气,可获得的收入,却是天差地别,一个农户如果三种作物都能种,他会更愿意选择种哪种?

    正是因为南洋这些年气候好,种什么都能活,除了南洋米之外,还供应棕榈油、橡胶、咖啡、可可等或重要或新奇的新作物,农户才会在作物中挑三拣四,并且呈现出明显的趋利取向。哪怕是知识教,都无法扭转这样的势头——如果强求一个人不为自己牟利,那么这样的宗教也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这是任何人不能反驳的道理。

    如果说,买地本土连年丰产,那也就罢了,可就尤其是这几年来,随着本土气候灾害频发且越来越严重,南洋米,已成为了本土粮食供应的生死线,没有南洋米,别说北方赈济立刻就要中断,就是还未完全消化的江南诸道,工作也必然难以开展。

    所以,六姐对南洋委员会的公文来往中,提到确保南洋米产量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语气越来越慎重,郑地虎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了。但他又不得不面对一个困境,那就是经过这些年的发展,不管是土著,还是原本下南洋的活死人,在知识教的教导下,越来越会种地也越来越聪明了,在本地更是已经扎下根来,对知识教的依赖度逐渐下降,已几乎可以自给自足,他们也就越来越不愿意种水稻了!

    就算农场不敢把稻田挪做他用,但这挡不住农场的农户私下开辟私田去种棉花,这东西现在也很紧缺,价格反正比水稻高,水稻么,随便种种就好了,他们更多的精力还是愿意伺候自己的棉花。

    在这样的地方,靠抓是没有用的,如果激起民愤,郑地虎不敢想象南洋米产量下跌的后果,再加上本地他能动用的军事力量也非常有限,南洋委员会也只能通过一些委婉的手段,鼓励水稻种植——还是老手段,把一些工业品和疫苗这些买地的核心生产力产品,当做是配额,每年在额定税收之外,还能交上来多少平价米,就给予多少平价配额,让农户能用便宜的价格买到市面上罕见的货物, 这也是郑地虎能用的那为数不多的手段中,最有杀伤力的一个了。

    这个手段的确是有用的,但郑地虎依然焦虑不安,因为如果它失效,征米效果不好,或者是中书衙门突然调高了今年的征米量,那他就真抓瞎了,后续该怎么整,他有点不会了——这都不是说学山阴范家,一咬牙自己出钱买米能解决的,就算郑地虎愿意破家为国,但范家能买到米,前提是南洋种了,如果南洋不种的话,有钱也买不到米啊!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隐忧,可没想到却随着中原道新一批移民南下而意料之外地迎刃而解:南洋这里,大规模移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了,毕竟江南诸道归为买地所有之后,大部分迁徙百姓还是更愿意在老华夏故地栖身。而这批新百姓,他们对粮食的渴求,要远远超过南洋的老移民,同时毫无疑问地,出于种种理由,他们很支持平价粮购销体系:

    其实,他们享受的政策,已经没有第一批开拓南洋的百姓这么好了,当时开荒的时候都是几年免税的,如今南洋这里,一些开发得初具规模的地区,对新移民已经只是一年免税而已,要去更荒僻的地方才会有好政策。

    但这批百姓倒并不介意这个,哪怕今年是免税年,他们收成了稻谷之后,也愿意大量地把粮食用平价卖给衙门——南洋衙门收的粮食,基本都是保供华夏本土的,这一点在南洋人人皆知,他们从情感上,也觉得多卖些平价粮,似乎是支援了故乡,另一面也是因为他们很需要平价粮换来的配额,买一些生活上很实用的物品,这些都是新移民尚未置办完成的家什。

    平价粮交易,是以水稻种植周期为标准进行的,在这一年三熟的地方,一年能有三次收粮,这才过去半年,郑地虎还感觉不到什么,因为第一季收成还是有很多人要留足自用、备灾的储蓄。但知识教这里,已经收到了可喜的风声——或许,今年收粮指标可以提前完成不说,还能多收一些。这对南洋委员会以及知识教来说,那都是难以形容的大功一件,如果有免死金牌的话,郑地虎这个大领导,以及负责占城教区的莫祈平,怕是要占上两块了!

    “好啊,好啊!”

    郑地虎顷刻间就不再担心中原道百姓和客户人家联宗的事情了——只要是愿意种米愿意多卖粮,联嘛!还能联出什么势头来?!毕竟是新人新地,内心不安想要抱团求存,找盟友不也很正常吗?

    手段就这些,不是联宗就是联姻,汉人间总是要互相结交的,不然怎么和当地的土著来往,就不担心被欺负吗?即便有知识教这个润滑剂,但郑地虎可没那么天真,会相信知识教足以完全融合彼此间必然产生的一些龃龉。只要能发挥作用,解决他的难题,怎么抱团那都是可以理解可以商量的。

    顷刻间,他就给联宗现象找到了许多理由,并且立刻找到了一条已经被验证过的思路:“北方灾民经江北中转,安置观察之后,转运到南洋来,起码能保五年的高平价粮供应!”

    说是五年,这是他对人性的理解:五年之后,在本地渐渐扎根,该置办的家伙事也都差不多齐全了,还有多少人惦记着家乡,愿意为了不确定的对象,把自己的利益输送过去呢?要知道,只能说他们的粮食会有一部分用去北方,但这也不是完全保证的事情啊。

    能确保把承诺的水稻田种好,平价粮卖上,这就已经很不错了——预计能坚持五年,那都是乐观了。不过,郑地虎现在很需要这份乐观:去年划出江北特别区后,不多久,敏朝就开始调动京营剿匪, 在辽东大将袁元素调派之下,京营步步为营,未几收复商都,而大顺军见势不妙,离开洛阳四散而去,其中有一支通过虎牢关,反而回到了旱灾有所缓解的山阴,在泽州一带经营起来。

    中原道的乱象终于渐入尾声,这也给皇帝提供了机会,在衙门几乎被连根拔起打烂,什么宗族、地主,全都在浪头里被掀翻的中原道,特科官吏已经掌握了实际治权。他们能否做得比从前衙门更好,目前还不能定论,但特科和老式官僚相比,有一个极为显而易见的特点——那就是他们是很擅长也很习惯于借助买地之力的。

    和颟顸蹒跚,消息滞后,对大顺军束手无策坐困愁城的老县衙比,新县衙的效率较高,而且一开始就想着用各种方法从买活军那里买粮,只要有了粮食,他们就能有把握把大乱后惊魂未定的百姓安抚下来,烂摊子给收拾好。

    买地虽然不能派出军队直接介入,但救灾队的支援,包括粮食供应,这都是必然会有的。中原道的受灾范围,还和从前的州县不一样,基本上是一道之地,甚至还要更大一些,这对于南洋来说,这就意味着需求激增,他们要用低价来供应更多的粮食。这对于本就不算多宽裕的库存而言,是个非常不祥的消息,而更让人紧张的是关陇地区去年传来的消息——去年,中原、山阴的旱情稍微有所缓解,但甘陇的旱情则更加夸张了。甚至连需水量小的土豆,产量都是大跌。

    李黄来这些接近于山阴范家地位的亲买大豪接连告警,近乎是哀求地请买地筹谋前景——在他们绞尽脑汁的维持之下,去年关陇百姓的日子还算是过得去,但如果今年还是这么旱,那他们也要黔驴技穷了。

    办法,什么办法?凭你什么办法,郑地虎相信,最后还是要落到南洋米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不能不为明年征米量忧心,同时又免不得要做数学题:南洋的新移民数量,还是由船运力来决定的,这东西真不是说想要就能有,有了人还要有运力,想要明年增产,今年就得多运人……可今年的运力在哪呢?

    明年加量,按库里的存粮来说,暂时还能支应,但后年如果还要再加量,那就太可怕了,必须从今年就开始准备起来——本来令他顾虑重重的昆顺走廊,现在突然间变得越来越有诱惑力。郑地虎认为,此时再去想知识教的后患,已经不合时宜了——他前些年开会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这几年气候这么差,疫病这么多呀。

    “真是见了鬼了……归买也快二十年了吧,头十七八年,虽然也有灾害,但真不至于如此……这就是六姐所说的小冰河时期么?这……不会还没到顶吧?”

    现在,一想到未来,他就有点儿愁眉苦脸,和个老婆婆一样禁不住的犯嘀咕,郑地虎是真想不出气候还能怎么更坏了——再要坏,那除非是江河逆流、沧海桑田,连着十年二十年不下雨,倘若真是那般,那也没什么好想的,人就都死绝了吧!怕是连六姐都无法了!

    现在的情况,还算是有些希望,不说六姐,普通人也能挣扎一下救一救。郑地虎很快就和莫祈平一起,给新移民、客户联宗的现象定了调子:“由得他们去!如果联宗能让客户多卖平价粮,那就都是好的!”

    “至于说,现在占城地区耕地不足的问题,是该引导着去积极开辟新地了——如今这批人不说,如果我们设想的,江北中转南来,这样的办法能成真的话,那肯定也要为更多的新百姓留出耕地来。”

    “至于说是往北去安南,还是往南去满者伯夷呀,高棉等地……”郑地虎说出了自己的见解,“那当然是往北了!往北打通昆顺,让关陕饥民可以入蜀,走五尺道进彩云道,在彩云道自然会留一部分汉人下来的,但彩云道交通不便,大多数人还是会再通过昆顺走廊,来到南洋——这条路对关中腹地,北部内陆的百姓来说,的确非常艰苦,折损率也会很高,但,这是一条可以靠双腿走通,而不用等船的活路!”

    “等待,是这世上最绝望的事情,以整个北地而言,如果气候始终如此恶劣,意味着每年要产生百万以上的灾民,我们对于船只运力都很清楚,这是不可能通过船运消化得了的数量。不管再怎么艰难也好,打通了就有希望在,有了希望,就不会造反,就还有秩序可言——就不会再出现大顺军那样的闹剧。”

    郑地虎对自己的这个提案是十拿九稳的,他点了点桌子,强调地说,“时机已至,打通昆顺走廊,不但能增加北地救灾渠道,还能大量增产南洋米,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谁敢阻挠此事,都要被扫下台面,永不翻身!”

    说到这里,他的双眼也不由得微微发亮,大概是作为武将的本能,让他在这一刻也感到了相当的兴奋:这可能是买地又一次高级别的军事行动,虽然不太可能由他指挥,但光是想想,也让郑地虎心神激荡了。

    “安南的二主之争,旷日持久,彼此争权夺利,令百姓生灵涂炭,如此不义之徒,焉能容其久居高位?”

    “此本为我华夏故土,空令小人猖狂,是时候将其光复,重回行省列编了!”

    第1099章 三山通道

    “祭司,这是真的吗!我们的诚心,真的感动了大天神,她降下旨意,会保佑我们修通前往海边的天路了?”

    “这怎么会有假!昨天大头人去见了祭司之后,回来就把长者全找去商议——我刚好在窗下采金合欢叶,听到了一点儿!据说,这一次会从寨子里征兵,被选中的天兵,不但能给寨子里带来好处,得到许多赏赐,而且还会被选拔到大天神身边去侍奉!”

    “什么?!大天神身边,这不就是都城吗?!真能进都城去领受大天神的好处?”

    惊呼声顿时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了,甚至很多妇女都停下了在石臼中舂捣的动作,仔细地聆听了起来,“他们只要男人吗?大天神喜欢女人,没准我们也能跟去给大家做饭!”

    “可没说只要男人,也不知道要多少人,只是听说了,是为了昆顺走廊的事情——在我们买地境内,无非就是从昆明城往南边去修,但进了安南境内,那边可就不答应了——大祭司说,要先把那片土地都打下来,让上头的老百姓也一起使力,两头修路,这样,都不需要用上十年,大概五六年光景,指不定路就能初通了!”

    “那这可太好了!如此,我们都愿意出力,不就是打越人吗,呵!这要是大天神肯保佑我们,论到打仗哪有他们的事情!那些北蛮子,到了我们南方就不会走路,也不能喝水了,看到密林就心慌,但这些地方可是我们的家啊!”

    一说到此处,这些夷人们顿时都轻松地笑了起来,满脸的喜气洋洋——他们说的也的确是实话,自古以来,汉人兵卒,尤其是来自北方的汉人兵卒,那十成武艺,一旦来到南方瘴疠之地,要说只剩下三四成,那都是客气的。

    大队军马压阵之后,士兵成批成批的病死,战马染疫,无法在密林中作战,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可对于在彩云道土生土长的夷人来说,打丛林战这就像是呼吸一样简单,这是他们自小生活和狩猎的丛林,同时也因为气候变迁,水源变化之下,整个寨子惯性的迁徙,让他们并不抗拒去新的地方作战。要说去安南打越人,这对寨子来说更不是天方夜谭——早在敏朝数百年前征伐安南时,通过沐王府调配的土著兵,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这些夷人一直以来的躁动点,不在于要打仗,而在于衙门不支持他们去打仗,昆顺走廊这个概念一提出来,其中蕴含着的利益就让他们双眼发亮,急于修成。其实,这几年来已经有很多寨子在自发地联络,联合起来向小祭司表达自己的意愿——我不说修大走廊,我修小走廊行不行?在国界范围内,我们先一起出力,把路修过去,可以吗?这样的话,祭司能支持我们,教我们怎么修路省力,该往哪个方向修吗?

    都不用出力出粮,他们需要的只是知识上不可或缺的指点,没有小祭司帮忙,他们的确不知道怎么修才是描绘中昆顺走廊的方向,这个梦就还落不到实处来。即便祭司还没松口,有些冲动的部落,也率先开始行动,拿了个大概的方向,就先顺着自然山势形成的兽径人道,增修了起来,认为不论如何这么修不会有错。这会儿听说衙门愿意主持修建走廊,又怎么能不让这些心急着去买盛器、铁器以及其余一切珍贵买物的夷人,急不可耐,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为王前驱,把昆顺走廊安南境内的土地,收复到买地这里来呢!

    “打下了安南之后,修路的人也有了——安南的俘虏正好用来修路,驱使起来不心疼!”

    立刻就有人叫嚷起了类似的话语,士气也因此更加高涨,要不是头人沉着脸,从自己的竹屋内走出来,这样的议论还不知道要走偏到什么地方去呢!毕竟,这对于土人们来说,是再自然也不过的行为了,打仗了总有赢家输家的,赢家怎么差遣俘虏,不都正常吗?就算是同族,他们也不会心软,还有些人想去深山讨伐一些部落,把他们的人抓去修路呢。

    “你们难道不知道,安南也有很多知识教的教友吗!”

    大约三十多岁的头人,穿着要比从前几任看着都简单一些,但光是那深绿色的长袖衬衫,就让人打从心底发出敬意来了——这一看就是买地来的衣服,论价值,比什么银冠、银项链都要之前,夷人的银饰,主要是镀上去的,纯度很低,而这衬衫上的一粒纽扣都是贝母,五彩光华让人看了非常羡慕,却又怎么都仿制不出来。只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头人便拥有了极高的威望——这都是知识教的奖励,证明头人是对知识教的教义掌握得最好也最能奉行的教徒。

    最虔诚的教徒,也就最博学、最智慧,因而,大家也打从心底信服他的话,并不怀疑,只是诧异,“安南什么时候也有这么多教友了?他们不是还尊奉着国王吗?”

    “一直都有,不然,祭司是怎么在我们彩云道和占城之间来往通行的?”

    头人一脸严肃地说,“这些教友早就起义了,希望大天神能降下怜悯,平息安南的战乱,让他们拥有安稳的生活。你们都知道,安南这些年来一直在打仗,老百姓没法好好种地,日子都快过不下去啦!越人和从前那些奸诈的敏人一样,把土地夺走以后,又租给百姓们种,收取很高的租子,教友们知道了占城和我们彩云道的好日子,打从心底羡慕,他们愿意帮我们修通昆顺走廊,来交换天神的怜悯,让我们帮助他们,一起把那些讨厌的地主赶走!他们也能过上占城港那样的好生活!”

    占城港种地不交租子,这个事情大家是知道的,而且也很能感同身受:这一支部落,从前也是有娃子的,娃子也要交高额的地租,也是终日劳作但难以饱腹,虽然随着买活军入驻,经过一系列牵连甚广的流血事件,在小祭司的启发下,现在这部落里,从前的主人大概都死光了,留下的只有从前的百姓和受苦人,包括头人都特别的年轻,是之后选拔出来的。

    过去的苦难和饥饿,好像也很快就被遗忘了,他们早就开始奢望起了别的更好的东西——比如说昆顺走廊,但是,头人的话,还是激起了他们对过去的回忆,人群一下就沉默了下来,很显然,对于又是教友,同样也又是受苦人的安南人,他们好像也说不出要奴役他们去修路的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不太开心地喊道,“好吧!都是教友,那是不好意思!但我们可以把地主都驱赶去修路,让他们好好地使使劲吧!修路可不是说说就算了,那是会死人的哩!”

    确实,在彩云道往南,上路从来都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没有直道的地方,就是一些野路——而且是可能因为一场大雨就被落石砸毁,可能有猛兽潜伏的野路,在这样的地方修路,可能会累死、病死甚至被野兽袭击致死,如果为战争出了力,还要再去修路,感觉似乎是有点说不过去的,但大家想到走廊修通后的好处,又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除了让人眼馋的锅碗瓢盆,漂亮的装饰品之外,还有水泥、铁器,以及缺不了的药材,彩云道这里,常年是有疫病流行的,对于瘟疫大家司空见惯,多少都有点麻木,但即便如此,他们对鼠疫和天花也还是闻之色变、退避三舍。之前身毒传来的天花和鼠疫,甚至通过彩云道传递到了川蜀——在川蜀尚且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更不要说彩云道了。

    疫苗这东西,打了之后如果真能不害怕鼠疫的话,那就安心多了——彩云道和别处不同,对部落来说,灭鼠根本就不现实,他们生活在野地里,比起土地的主人,更像是个过客,压根无法对周围的环境做出很彻底的影响,这附近全是深山老林,飞禽走兽数不胜数,你怎么能在这么多牲畜中,精准地找到老鼠,并且杀掉它?

    甚至就连杀灭跳蚤,都很困难,部落的生活条件清苦,跳蚤、虱子只能定期试着杀一杀,但始终没有完全绝迹。也因此,越是从知识教这里学到了知识,知道鼠疫的传播途径,也就越能明白自己生活在怎样的风险中,打通走廊的愿望也就越迫切——就现在,只能通过五尺道往外去联系,疫苗从羊城港送到彩云道深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少说路上都要花个一两年的,这都没说价钱了,好不容易把疫苗都打上了,等最后一个人打好,第一个人半年都过去了,等于没打过,还得重新再来!那五尺道啥也别干了,就光运疫苗吧。

    光是看在疫苗的份上,修通昆顺走廊,也是知识教教徒之间的共识,他们对安南的耕地,倒没有多大的野心。毕竟,彩云道靠山吃山,如果走廊修通之后,每年就靠着卖山珍罐头,那都是不菲的收入,未必比种地差多少。

    他们也不用交租子,就在山里,种点口粮田,够吃的,除此之外的地,拿来种种烟草什么的,自己抽不完还能往外卖,还有每年定时生长,根本不需要打理什么,到时节去采了就有钱的山珍……

    只要货的价钱能下来,该买的能买上,多养活的孩子,周围的地不够分了,能有个去处。这些大人们倒不觉得一定要去澜沧江下游,到那些除了田没有什么别的出产的土地上去,过上一种被逼无奈只能勤勉的单调生活。没有了地主之后,他们现在的生活,自觉已经颇为悠闲宽裕了,下到安南去,种的好像大多是米,那东西也卖不上什么价,还不如在老家种烟草。

    “这沿路本来就都是教徒了,还要打仗吗?”

    毕竟是经常要做礼拜的寨子,大家的脑子是越来越好使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头人叙述中的矛盾。“打谁?地主们?教徒人数那么多,地主人数少,还需要咱们去帮忙吗?越人有些弱!当时我们可没有谁帮忙,入教之后没多久,就自己打赢了!”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自豪地挺起了胸膛:这的确是真的,毕竟佃户的人数总是要比地主多许多,只要有个东西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根本都不需要别人帮忙,他们自己就能把地主赶走消灭。从古到今也少不了这样的内乱,只是在于,地主被杀了以后,他们原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有了祭司的扫盲之后,他们的脑子更清楚,行动也更有章法,一步步地走得很稳,没有被邻近部落的亲戚贵族,驱使着他们的奴隶来打灭而已。

    “他们人数虽然多,但都生活在乡下,而安南和彩云道不同,安南的城池衙门还在头人们手里那!”

    头人很快解答了大家的疑惑,让他们恍然大悟地‘哦’了出来,“是哟,教友们没有兵器,攻不了城!他们的人数不够!”

    攻城是大家都喜欢的,即便没有正儿八经地打过几次仗,大家也能从过往的经验中得出结论:凡是扫荡贵族的宅邸,这肯定都是肥差。这样大家就更热心了,都七嘴八舌地说,“我们能帮忙!我们愿意帮忙!”

    “只要祭司给我们搞来锋利的铁器,我们比谁都勇敢!”

    “好了,好了,谁会让你们这些没训练过的士兵去打仗攻城。

    头人也被逗笑了,他摆了摆手,“你们啊,能做个辅兵,带带路,做点苦力,都是你们的福气了!要不是打下来之后,马上就要修路,咱们一路往南走,也能带着祭司们一路勘察,定下走廊修筑计划,用不用得上我们还未必呢!要知道,六姐的天兵队里,可不像是敏朝,只有北人——”

    他所说的北人,当然不是大江以北,而是澜沧江以北,大家都从祭司那里学了一些地理,知道如今买地发家的地带,的确偏南,是有很多能适应南边气候的兵,其实光看外表都能知道:又瘦又矮,鼻孔宽大的,一看就知道是好战士的料子。

    鼻孔大,就容易散热,能适应丛林那种又湿又潮的天气,瘦小的身材,在林间便于隐匿,而且胖子是十分怕热的,在南边的气候里可说是寸步难行。越是往南边,很多人就越喜欢鼻孔大,以此为美,夷人这里尚还不至于如此,但也是因为他们住得高,天气比较干冷,气候上的差异也是他们不想离开彩云道的重要原因,下山打仗待一会儿还行,待久了他们也觉得太潮热不舒服。

    “如今这些年,也不止我们这里,安南也特别干冷,他们越人甚至还有冻病冻死的——听说,去年有一天,井里居然有一点白白的东西,是结的霜!”

    虽然这只有一日,但对南洋来说,已经是骇人听闻的低温了,本地人无法适应,又不知道该怎么防寒,因此生病而死其实并不可笑。不过,这气候是有助于北人在安南保持战斗力的,大家也逐渐意识到,拿下安南或许并不是一场大战,而是轻而易举——

    买地有攻城器械,有船,又有知识教的民心相助,就连气候也站在他们这边,怎么看都不需要他们这些土人去卖命喋血——这么一来,他们踊跃相助的热情不也就更加高涨了么?很多人都说,宁可连烟草都不种了,只是在寨子里留下一些劳力种大家的口粮田。余下的人都跟着走,自带粮食,祭司一定路线,他们就立刻开始修路——怎么看,打安南也需要大几个月的功夫,能多修几个月,之后就省了那么几个月的等待那!

    “一次还是先做一件事吧。”祭司也不是没有受到感动,他们语气微妙地如此说着,而教徒们彼此交换着眼神,似乎也听出了那份含糊的默许:不管怎么说,祭司并没有直接管理部落,部落里的事,还是头人做主,如果头人让他们这么做的话……这毕竟是好事,祭司应该也不会生气吧?

    “人数不够的话,可以去找那些从八百媳妇国、骠国迁来的远房亲戚,让他们多出点力,就说路修好后,允许他们搬到路边上住……”

    “你们说,我去找祭司要修路笔记的话,回来我们自学的话,祭司能答应吗……”

    这样的对话,在交头接耳间被不断地重复,逐渐化为一些私底下鬼鬼祟祟的行动,而祭司和头人对此似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予以默许,表面上大家还是在大张旗鼓地选拔着对安南作战的辅兵,这些彩云道的百姓,因为交通不便的关系,对南边的具体情况,知道得并不清楚,但仍持有非常强烈的信心。大家以强烈的热情和迫不及待,尾随被选拔出的辅兵偷偷上路。

    这群人一路上省吃俭用,对自己相当的克扣,当他们走过了昆明,从这几年来不知什么时候修好的,比较成规模的官道经过,走到了尽头,开始进入便道之后,他们才开始吃喝得好一些,跟随祭司的辅兵晚上偷偷来给他们传信,给他们画下不知从哪里来的,修路的路线,他们砍树皮做了标记,第二天继续如此周而复始的操作。

    本来, 他们是打算走到估量中自己能力的极限,就慢下脚步,回到标记处开始尽可能地先整修道路——不会有买地标准中官道的质量那么好,但如果先把石块、树根清掉,把土压实,让野草不能发芽,这也是给官道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不过,随着行路的推进,他们逐渐得到消息,说是各地部落的教友,有些在他们后头的,已经沿着标记修路了,所以他们还可以继续往前走一走。

    不断地有人赶来,这支队伍往前走到口粮都快吃完的时候,才停下了脚步,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二百多里,距离国界线其实已经只有数日之遥了,这也是部落所到达过的最远处,不过,还好他们是惯于迁徙的,很快也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一边在林子里找吃的,一边干起活来了。过了几天,口粮快吃完的时候,居然有说着官话的教友,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冒出来,给他们又送了一点口粮。

    就这样,没吃的就找点吃的,有吃的就干点活,大家很快找到了新的生活节奏,还从这样的节奏中发现了一些悠闲的乐趣——有时候,采了野菜回来,天色已晚,他们等着锅里烧水沸腾,往里下金豆的时候,还能枕着手吹一吹口哨,听着远方似乎是回音,又似乎是回应的模糊哨声,都感到相当的惬意哩。

    因为没有监工,还要找口粮,他们推进的速度是不算很快的,不过这些夷人的急性子不会用在强迫自己干活上,这么慢悠悠、乐呵呵地干了大概一个多月,从后方道路上突然又来了一群生人:都是紫红脸膛的壮汉,看起来精明强干,有把子力气,他们的官话有很陌生的,不属于川蜀地区的口音——这也是彩云道这里所接触到的唯一的外地口音,但,彼此还能勉强沟通。

    “我们是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这些陌生的汉子虽然并不信仰知识教,但声称他们也是六姐的人,所以大家对他们虽然仍很防范,但好歹不至于敌对,他们说自己是关陕人,受一个叫做李黄来的大官差遣。从很远的地方,翻山越岭地来到这里。“我们老家已经连年受灾了,看不到头,再这样下去,要饿死人的!将来,说不准真要从昆顺走廊迁徙到安南去!”

    “既然如此,那当然得来帮一把,俺们老陕的汉子可干不出操起筷子就上桌吃饭的事!”

    从川蜀通过五尺道进来,已经是一条很难走很艰险的道路了,这些夷人想不出还有人能从更远的地方过来,要走多久的路——他们想这灾难一定是很大的,因为据这些人说,他们去川蜀要走的路,也没比五尺道好多少,他们是要先后翻越两座大山脉,才能进入彩云道,再通过另一座大山脉,往安南去。就是壮汉也未必吃得了这个苦,靠双脚他们足足要走上近三个月!

    但即便如此,汉子们好像也认为,这条路是可以走的,大概是因为别的路更加完全走不了了。他们也带来了很多关于陌生的北方的,全新的消息。

    “川蜀还好,没有受灾,你们彩云道的气候也不错!很湿润,草木也都茂盛,走在这样的路上,至少还有东西可以吃!有柴可以烧火。”

    其余道路呢?沿路的情况自然和这条路线没得比了,汉子们说今年的情况,一点也没有变好,还比从前更旱,旱到金豆子都种不出来,连牧草都没以前那么好种,羊都养不活那么多,也别说卖毛线了。

    “我们那还有些地方,八月就下了雪……有些地方一整年没有下一滴雨……今年奶制品也是大减产,价格涨得非常厉害,草原的日子也不好过。”八月下雪是什么概念,这不是生活在彩云道的夷人能想得出来的,因为他们这里没有种植季节的概念,并不知道五月春耕的地方,八月下雪往往就意味着一整年绝收,但从语气中,他们大致可以辨别出事态的严峻,原本悠闲的神色,也逐渐收敛了,站直身子望着陌生的远客,不知该说什么才能缓解他们的忧愁。“那……那……那你们吃什么那?

    “吃存粮呗!现在还有些,还好前些年气候还好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存了不少!”

    反而是这些陕客们,大概是已经忧愁得够久了——这条极其艰难的‘三山通道’,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赐的救命稻草,足够让他们满足了,他们反而显得振奋而积极,“天无绝人之路!天赐了我们黄来哥和六姐,这不是么,不就是翻山越岭吗,只要是有路走,俺们就把它给修通——就是干嘛!兄弟们,往前的路怎么修,给指个方向,俺们这就干起来!”

    “不管昆顺走廊修到能通车的地步要多少年,我们先把走人的路给修出来——就不信了,豁出一条命,还能趟不通一条活路!兄弟们,旱涝保收,产白米的好地,可就在前头了,只要再翻一座山!你们说,这条路修不修!”

    “修啊!”

    “干起来啊!”

    这些汉子们,往手上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说笑着就往前方走去了,他们豪快的嗓音在山谷中回荡着,似乎都传到下方湍急的昏黄江水之中,令得夷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多少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倒不是因为这些生人要从他们的官道上去安南,而是似乎已经意识到,这种干几天歇几天,想干多久干多久的修路生涯,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了。有这些被饥饿追着跑的汉子们比量着,他们……他们似乎也不能被落下太多了。

    “这……唉……”

    有心想劝几句,让他们别那么着急,但好像又觉得这话说不出口,大家彼此看着,都明白对方的想法:这怎么能说出口呢,夷人修路,是为了活得更好,可这些人修路……他们是真的为了要活下去啊!

    第1100章 两年七熟

    “这么说,是非走不可了?”

    “有啥办法?这人离乡贱,能不走,谁想走?但凡如今这天老爷还能叫人种得出一点粮食——这地儿是人过的日子——哎!”

    大概是因为抱怨的话,一旦开了头,情绪就免不得激动起来,让对话难以进行下去的关系,村长很快也就止住了话头,他遍布着沟壑的面孔,皱成了一团,就像是一朵晒干的多瓣花,上头似乎永远都有擦不掉的灰尘。因为天候的关系,这泥尘的痕迹也越来越重了,“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这些年来,也跟着黄来大哥学了一些好学问的,章伢子,你也来发发话吧——这个小冰河时期,真和黄来大哥他们说的一样?还得持续多少年啊?”

    “至少还得有个七八年的吧!这还不是最坏哩,大,别处还闹鼠疫,又没吃的,又死人,那是真活不下去了!”

    “哎,前些年不是都停了吗,怎么这几年断断续续又——”

    “谁知道了,本来还以为天气也没那么冷了,谁知道这几年,又是冷,又还比以前更干!”

    围在村口的百姓们,断断续续地加入了谈论,并且,话题还是如队长之前防范的那样,逐渐跑偏了,又转变为了对气候的抱怨。这些村民们,一边打着毛线,一边说着这几年来艰难的年景,“——现在连洗羊毛的水都紧张!”

    “可不是!听说延绥那里,很多地方两三年就几滴水,树都枯透了,那边的百姓是早就待不下去了——不过他们不是从川蜀走的吧,好像都是从银川那里,插到江北,周转去南边干活了!”

    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对迁徙的念头,并不是多么抵触,这自然是因为这几年来气候实在让人忧心,虽然现在日子还勉强过得下去,但存粮消耗得也让人不安——所谓的三年之积,差不多就是这一带百姓普遍的储蓄了,在被人喜爱地昵称为‘金豆、玉豆’的土豆,在关陕流行起来之前,当地本来就饱受缺粮的困扰。好不容易有了高产的作物,没人会只留一年的口粮,肯定是尽量存得越多越好。

    尤其是和土豆一起流行开的,还有羊毛业,村子里普遍可以用毛线换钱时,百姓也都愿意多存粮食——本地打地窖又容易,多开一孔窑洞就是了。也多亏是前几年攒下的家底,才让村子熬过了过去两年的歉收,直到今日还有粮食吃——当然了,肯定不敢再放量吃饱了,但至少要说撑到明年收成,勒紧裤腰带也不是办不到。

    还不到绝路,但前景却绝不乐观,很多年长的农户,都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十多二十年前,关陕这里可是要比如今动荡多了,蟊贼山匪四起,到处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就是因为降水变少,气候也变得很冷,冷到活不了庄稼的地步——从那时候开始,其实天气一直没有暖回去,降水也没有增加,偶然有几年,似乎恢复了一丁点,让人感到燥热的天气,比去年要多了,可到了下一年,这势头又全断了,穿棉袄的日子还是一年比一年长。

    至于雨水,那是少了之后就没有恢复过的,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有了耐寒甚至喜寒,也耐旱的金豆,这鬼地方早就要饿出事情了,灾民不逃荒不闹事,不去闯王那里找饭辙,那是不可能的!现在,游走于各地的羊毛商队带来的消息,对他们来说虽然听了也很难受,但却并非不能接受,其实很多人心里早就想过了——如果能这么维持着,那是最好,就怕还要再坏下去,这样的话,村子就真的不适合再住人了。

    自从有了商队,以及他们沿途散发的那些小册子,来来往往的田师傅,在过去十几年间,村民的眼界也逐渐开阔,小冰河时期的说法,对他们来说不算陌生。但从前,那不过是听故事罢了,现在要把这个时期的影响,和自己的切身生活联系在一起,凭着对小冰河时期持续时间的判断,提前开始迁徙,这也是个不小的决定,大家嘴上虽然都在抱怨,但有意无意,也没人询问具体的迁徙计划。

    只有章伢子,他是村里有名的秀才,虽然没上过私塾,但凭着自己的聪明也粗通了文字,平时很喜欢看买活周报,对地理也很有兴趣的,积极地问村长,“走镖大哥们怎么说?该怎么走?真要翻山走蜀地吗?那是一条生路!走银川过江北不行吗?”

    “说是江北去年大水,冲毁了不少官道,而且,南下去江北的道路,已经被中原、山阴等地的灾民给占满了,沿路也不算太平,这条路不算太好走!”

    村长吧嗒着空荡荡的烟斗,语气很沉重——烟草去年干脆就没有收成,原本前些年,关陕的烟草还以辛辣劲道闻名的,但这东西需要水,这几年关陕的天候已经不支持百姓栽培烟草了。“不过,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再难走也只能走了,现在要趁着人还不多,先到川蜀去!”

    借着章伢子的话头,他开始分派了,“村里要先选人,挑出家里次子,没成家的,身强体壮的那些,都带上多多的口粮,翻山到川蜀去——川蜀这几年气候还过得去!他们说,那里有都江堰,现在三峡又疏浚了,雨下得再大也不怕的。到了川蜀之后,就赶紧先找田安顿下来,那里已经是买地了,种地不用给租子!”

    但是,除了自己吃用和积攒备荒的粮食之外,余下的份额,也是不能轻易换钱的,迁徙的百姓必须明白,他们得拉拔拉拔老家的乡亲,有两重作用,第一,如果老家的天气还是不好,继续歉收,那要送回老家来,给那些老迈、体弱、年幼的乡亲们匀出一口。

    不过,山路太难走了,这也是救命粮,份量不大,村子的指望是,让留在村里的这些劳力,把这些随着人员迁徙而空出的耕地都管上,就算收成再差,人少了,地都能种上,抠抠搜搜的也能维持生活吧。只要不是完全绝收,那么土地还是能养活人的,现在,村子要做的就是在彻底的窘迫发生之前,主动把人打发走,让土地变得没那么紧张。

    倘若老家的天气没有继续恶化,还不需要他们翻山去送点救命粮的话,余下的粮食——也不能自己卖了,要留点儿支援老乡。到时候,商队的人会做主,把这些各村迁徙去川蜀的壮汉中,再挑出一些来,让他们去到遥远得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去彩云道修路!

    去的人出人,没去的人就要出粮食,同时,还要再把一些粮食份额留出来,赠给日后逐渐迁徙过来的老乡。——这里的老乡,可不是只有一个村,一个镇的,而是整个关陇边界,凡是在商队的主持下迁徙的人,都算老乡!

    如果说把口粮留给自己村里,那尽管路程再艰险,能带回去的再少,大家也还是情愿的,可要说分些给仅仅是同道的,听从商队安排一起迁徙的百姓,这就有点想不通了,还要再挑人去千里之外的地方修路——是,修完了以后,大家就能去风调雨顺的地方种地了,听起来是挺让人心动的,可川蜀难道不也能种地吗?为什么大家就不干脆都留在川蜀呢?

    “你可知道,将来要通过这条路往外走的人有多少啊!川蜀本来人烟就繁盛,他们早就被买地占去了,这些年来百业兴旺,又没有遭过什么兵灾!”

    村长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有多少田留给外人?几千人还好打发,你可知道这连年的大灾,牵连的省道有多少?甚至不仅仅是我们关陇,连草原都多得是放不了牧的鞑靼,人人都留在川蜀,人家能乐意?没得个大老爷撑腰,你能站住脚跟?你要靠大老爷照料着,你敢不听他的话,在这和我扯臊?大老爷管的是我们一村的人?他的商队去多少村子收羊毛?就可着你的前程去使劲,别人饿死不管呗?你的脸就这么大?!”

    这话虽粗,但道理不糙,大家不说话了,渐渐地都低下头,嘴里喃喃地好像是在数针数,避开了村长灼灼的眼神,村长手叉着腰,扶着拐杖,把众人的面孔一个个看过来,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劝你们都把不该有的心思收收!怎么?知道川蜀日子好过,就想着自己走了?实话告诉你们,这些年来,大家见过天南海北的商客也多了,都是来收羊毛的,你们也都算是见多识广了,我就问问,有多少客人是从关中直接入蜀的?!”

    “没几个,是不是?你道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路难走吗!剑阁道年久失修,便是保宁道走起来也是艰难,运货不便,还有些道路,就在悬崖边上,一失足顷刻间尸骨无存!你知道这一路上什么路能走什么路不能走,什么时候转向?自个儿上路,怕就是孤魂野鬼,死在山里也不得人给你收尸!你带的那点粮食,落在旁人眼里,那是你的催命符!”

    “跟着黄来大老爷上路,有向导不说,大老爷还能保你一路平安,不受劫掠——你自个儿要是不信,想自去走那金牛道,又或者要自个儿从中原道、江北道过,去尝尝那割据称王的诸侯厉害,那也由得你!”

    “我就一句话,左脚发,右脚除!你敢自己走出村子一步,族谱即刻除名,死了也教你没人收没坟葬,做了那无依无靠的路死鬼!”

    这话就太厉害了,族谱除名,死后没人收殓,这对二十三十岁以上的村民来说,几乎是最严厉的诅咒,众人面色都是一变,忙都笑道,“哪里!哪里的话!”

    “我们这些八辈子走不出个百里地的,没有羊队引路,哪敢离乡!”

    “旁的不知道,只晓得都是乡里乡亲,只有想我好的,若是选了我,定当死心塌地,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话就说得有些滋味了!”老村长的腰杆子也逐渐软了下来,没有刚才挺得那样笔直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微闭着眼,“这日子但凡要是过得下去,谁也不这样折腾,还不都是没有办法……今年的收成,如今看着,只得去年的一半,去年的收成就只有前年的八成不到了。我心里怕什么你们可知道?旱年就容易闹——”

    这个‘蝗’字,他不敢说出口,一起了个话头便打了个激灵,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呸!呸呸!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可,这意思却是明显的,大家都沉默了下来,似乎是随着村长的描绘,也见到了那让人打从心底发寒气的绝望画面:最让人害怕的是,大家都知道村长说得是有道理的,降水少的年份,确实容易发虫灾,虽然说不出其中的缘故,但百姓们往往也能观察出其中的道理。

    如果,明年的雨水更少,还闹虫灾的话……家里的积蓄吃没了,那……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比现在这样半饥不饱的时候,便主动舍家舍业,去往那不可知的远方,更让人害怕的,那就是到了来年,饿着肚子,更加绝望地走进险恶的山川,人们的态度至此终于发生了明显的转变,甚至很快就有人开始主动争取了。“我舍得下力,手也巧,修点什么,种点什么,都是一把好手,我愿先去给大家探探路!”

    “都说那剑门关是天下险关,也没想到今生还有见识的机会!”

    “大,就是还有一件事——我们走了,地,乡亲们能帮着种,可这样就没有多余的人手去养羊了——”

    也有些人关心的是必然会受到影响的羊毛生意,这么一问,大家也都被点醒,忙紧张地看了过来——要说舍不得什么,除了故土之外,大概也就是自家的羊了。

    本地的农户,穷苦惯了,种地一向是只能裹腹的,为什么李黄来的商队在村子里威望这么重,说话比官府好使?主要就是因为他们所代表的羊毛生意,在很多农户看来,那就是殷实富裕的象征,就是日子的奔头所在,再怎么样孤苦的人家,养上几头羊,把毛线打起来了,至少——至少就有了把日子过下去的指望,就不必担心自己被饿死了。

    “对啊,这我们要是走了,人手不够,羊怎么办?”

    大家不由得便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村长脸上的花瓣又聚成了一团,他苦笑地看着众人,“怎么办?杀了晒肉干呗,正好给做几件羊皮褥子,让你们带走当个铺盖!你们啊!这毛线不当吃不当喝的,还不都是人买去御寒过冬的?这几年大灾大劫,人都要饿死了,谁还来买毛衣啊!就算羊还在,商队也不收那么多毛线啦!”

    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短暂的诧异之后,是迅速沸腾的反对声,可在一径的沉默之下,七嘴八舌争吵一般的抗辩,也很快沉寂了下来,没了后续——是啊,并不是说所有生产出来的商品,人家都一定要买的,这几年大灾频起,又是瘟疫,人都活不下去了,还买什么毛衣呢?

    接下来,关于迁徙的安排,一下就非常顺畅了——一旦没了养羊这个牵绊,那留下来种这个越来越没收成的破地,连吃水都渐渐地越来越是问题,井水的水位也日趋下降……这样的日子谁愿意过?

    就算蜀道再难走,至少意味着新希望,而且,百姓迁徙最怕的就是到了地头被人欺生,现在有了羊毛队相熟的镖师领路,十里八乡的乡亲都团结在一起,这么一来,哪怕现在的日子还不算完全过不下去,但也愿意去闯一闯。

    伴随着不舍的眼泪,羊群很快就减少了大半,毛皮堆叠着硝制,肉泡在盐水里晒成了一条条肉干,一根能咬小一个时辰。两个月的功夫,沿着羊毛商路,数千汉子陆续出发,从一开始就在干活——剑阁道在过去数百年间,逐渐废弃,他们先要整修道路,才好方便后来的人继续从这条路去蜀中。

    对大多数没有逃过荒的年轻人来说,这一路好不好走,他们是没有比较的,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虽然辛苦,但走起来也比较安心,至少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口粮遭人觊觎。大多数人也不会打量他们推的独轮车里,到底都安放了什么行囊——对日子还过得去的,主动迁徙的农户来说,独轮车是不可或缺的财产,他们的行李靠自己背负是背不动的,挑担子也不如推车省力。

    尽管蜀道崎岖,但大多数人都还是推上了一辆车,这也说明关陕的确要比过去富裕了——从前关陕的流民,到了要逃荒的地步,还能找到一辆车的都不多。

    就这么着,走走停停,边修边走,速度是越来越快的——大概快到剑门关的时候,就能见到买地的修路队了,他们已开始整修古道,修好的部分,陕人直接过去就行了。他们的迁徙,很显然也是事前就说好的,修路队对这么多人的到来并不诧异,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告诉他们在栈道上禁止打闹,要保持间距:“间距的标准就是,如果有一人踩空了,你不会跟着一起掉下去。这里的木头基本都四百多年了,我们只能换了明显腐坏的那些,你们调新木头落脚。”

    这就够吓人的了,但谁也不能说修路队没有尽力,从木头的痕迹可以看出来,修路队做了一件让人很感激的事——他们把栈道加宽到可以过车的地步了,而不是原本只能让人斜签着身子行走的那两根木头。说实话,如果栈道没有加宽的话,这支队伍根本不知道要在此处耽搁多久——把土路铲平压实,搬走石头,铲走树根什么的,这个大家都能做,可要在绝壁上整修栈道,这个的确不是这支流民队的所长。

    就这样,心惊胆战地沿着几百年没什么人走的道路,走了半个多月的功夫,他们算是进了蜀地——先一个感到的,就是气候上的不同,走在路上,随时都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山间小涧清凌凌的,让人看了心里就喜欢。走在路上也比之前要容易出汗,身上感觉容易起垢了,而不是从前那样只积尘,洗澡的需要也比从前迫切了一些——这里的气候明显要比老家湿润得多了。

    冷虽然也冷,但人们的心是火热的,有水——有水就能种田,能种田心里就踏实,对这些百姓来说,有粮食比有钱还更踏实得多了,因为他们的确是真真切切地生活在‘全道减产’的焦虑中,体会过那种拿着钱也买不来粮食的感觉。银子算什么?说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在饥荒的时候,哪怕是黄金,都没有等重的粮食宝贵!

    他们还不算是真的很饿过肚子,尤其是那些在金豆流传后才逐渐记事的年轻人,他们记忆中,食物总还算是比较充裕的,至少没有饿得烧心的时候,但即便如此,在本地稍微安顿下来之后,他们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羡慕——蜀地是不必只种金豆的,这里水汽充足,大家还是更喜欢种水稻,红薯、金豆和玉米,只是作为主粮的补充种着,收成也要显著地好过老家。

    很多人到了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黄来大哥很执着地想把他们弄到南洋去——他们实在是到了川蜀,才知道什么叫做肥沃良田,什么叫做种什么长什么,什么叫做水浇田。

    而甚至当地很多人,对此还司空见惯,他们说南洋的气候是更好的——川蜀这几年都做不到一年两熟了,也是受到气候变冷的影响,只能一年一熟。可南洋那边,依旧维持着一年三熟的收获频率——甚至,据说有些得天独厚的地方,还能做到两年七熟,两年,七熟——两年就是老家七年的收成!

    到南洋去!

    当这些在减产、歉收、干旱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到了真正富饶的所在,听说着另一个更富饶的地方的传说时,他们才真正从内心深处,咬牙切齿、急不可耐地赞成了家乡领袖的计划,他们的欲.望一旦从麻木中复苏,就立刻受到了极致的滋养——再怎么艰苦也好,那是两年七熟!

    就算是隔了千山万水,不能把粮食运回老家,运给身处于四伏危机之中的亲人,但是,他们可以想些别的办法——把亲人们带到那样的好地方去!就算他们在川蜀安了家,但他们的亲人也可以离开干旱,离开虫灾的威胁,去到一个更易于积攒粮食抵御风险的地方——

    南洋——三山通道,昆顺走廊——两年七熟!两年七熟!

    把五尺道拓宽,把昆顺走廊的独轮车道修出来,把通道打开,让乡亲们到南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