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买活 > 1080-1090
    第1081章 .无常修罗地狱

    “土……土是非到万一的时候不要去吃的, 倘若要吃,也是以观音土佐以树皮粉来吃,这主要是因为观音土中的确含有一些矿物质,能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人体的营养。在什么都没有得吃的时候, 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是, 树皮倒的确是可以吃的,它是正儿八经的一种食物, 也算是大自然留给百姓最后的储备粮了, 只是因为处理起来非常麻烦, 不到万一的时刻, 不会这么做罢了。”

    “这种吃树皮的办法,是为了连年受灾, 又不能及时搬迁的百姓准备的——吃皮不吃干,年年有新枝,吃皮一吃干, 十年都白干。大家把这个顺口溜给记忆一下, 进入山阴之后,有机会就向周围的人去传达……吃树皮, 要吃树根的皮, 树干的皮剥下来, 树就死了, 十年树木,十年的功夫就这样不见,实在是很可惜的,而且,树没了以后,水土流失得更厉害, 来年就更加干旱了。我们在山阳道看到的那些不毛之地,几年前还是郁郁葱葱,将来降水正常之后,想要恢复原来的模样,至少又是几十年上百年了。”

    “吃树根,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今年吃了树根,明年还可以再挖,树在地下的根系,是地上的数倍,就这样说好了,倘若一家能有上十几棵树,每年都挖一条根,又充分把树皮都利用上的话,那明年就算再遇到饥荒,也不会完全断粮。不像是吃树干的皮,那是绝户,第一年吃,树第二年死,劈开当柴火一烧,第三年倘若还旱,那怎么办?那就只能是生生饿死人了。”

    在北方,这已经不是一种夸张的设想了,连着三年甚至是五年大旱,就是正在发生的情况。当然,可以说出门迁徙去避灾,但总有走不动的老人孩子,而且,干旱也不是年初就预报了会发生的,有些农户思想还是很保守,不愿出门去接触未知的危险,总是想着,或许明年就有收成了呢?

    这个想法未必是错的,其实在山阳的大多数地方,极度干旱的第二年,降水也会恢复,日子还是能过下去。救灾队接触到的灾区,就比较倒霉了,第一年干旱熬过去之后,到第二年还是旱,这时候想走就已经有点走不动了。

    侥幸度过了第二年的冬天,甚至是开了人市,熬到第三年,却依旧是大旱——到这时候,走也没法走了,饿了两年的肚子,营养不良到就和活骷髅似的,根本无法迁徙,就算受了救济,这样的经历也是伤了根本的。

    救灾队对此有丰富的经验,很多人即便运气好,接受了救济,第二年第三年再去探访的时候,已经化作一抷黄土,问起街坊,都是一个小病人就没了,或者也有干完重活,第二天直接没有起来的,就是前期把活力耗尽了,后头根本补不回来,干旱缓解之后,重新开始干农活,就负担不了这么重的劳动了。

    既然不能逢人就带去南边,那么,对这些生活在灾害地带的百姓来说,传播科普树皮的吃法,就有极大的作用了,起码是多辟了一条食物来源,因此,吃树皮、吃土的教育,在北面是真要大力宣扬的。整个救灾队里,大多数人都很精通树皮的吃法,至少是理论精通,也就是葛谢恩没有亲自制作过树皮粉,再就是范家派来的镖师队,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都是跟着学,不过,并不是特别看好这个办法在山阴的用处。

    “山阴缺水的地方,树都是很少的,我们当地百姓取暖都是用煤,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那大山你放眼看去,全都是黑黝黝光秃秃的石头,树都难长,更别说灌木了……不管是吃树根、树皮,都没那么多的供给。我们那里饿得很了就吃牛羊吃的苜蓿草——这倒是六姐的功德,六姐带来的紫花苜蓿,牛马都爱吃,长得快,需水量也少,很皮实,哪里都能长。实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百姓们就吃苜蓿草也行,就是吃多了烧心,也不容易上大厕。”

    不过,山阴历来是有应付干旱的丰富经验的,百姓也很知道变通,这几年来,他们虽然也跟着干旱,但死人的现象要比山阳道等地都好得多,因为本地的土地向来贫瘠,所以山阴的百姓都经商,或者是往口外跑。

    而草原上,这些年天候还算可以,那里纬度很高,每年都有降雪,虽然也闹白灾,但春暖花开之后,牧草受到雪水的滋养,足够养牛羊的了。所以山阴的百姓,遇到旱情,就去为大同一带为鞑靼人干活,要么洗羊毛、搓羊毛毡,要么就是下煤矿去,这几年山阴的煤矿工待遇提高了一点,虽然和买地的矿工根本没得比,但也足够吸引成年壮汉去干活了,在以往,矿洞里多是老弱妇孺,一个是身材矮小,便于出入,还有一个,是因为矿工收入很低,不够养家的,家里的老弱下矿洞,成年人要去做点别的重活,才足够撑起一个家来。

    “如果只是一般的旱情,都还算是能应付的。但这一次……唉,这一次是连着四年旱,今年大旱,一滴雨都没下,别说种地的水,喝的水都要没有了。还闹虫灾,庄稼绝收又有大疫……”

    这些镖师都是依附范家的势力,情况肯定是较好的,不管山阴的交通怎么样困难,范家少不了他们和家里人的一口吃的,但即便是他们,谈到山阴的灾情也是一脸愀然,“从山阴一路到中原,人死得都不像是人了,受灾严重的地方,十室九空,家家死人……人市都开不起来,大家都怕人市上卖的人肉,是害病死了的,买回家一吃了就得病……还能动的人家都是搀扶着往外赶,可中原道的关口死把着,许进不许出,我们要不是范家多年来用的老镖局,有手条在,中原道也不放我们进来接人!”

    的确,基于对敏朝的尊重,救灾队一般会绕开京畿道,这就和买地在大江两岸也会绕开金陵是一个道理。众人取道中原道去山阴,至少他们途径的地方,看着像是还好,虽然也旱,但鼠疫至少暂时没有传播开来,至少在他们选择的官道上,感受到的只有特别的荒凉:官道两边有很多被废弃的耕地,百姓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迁走了,最多的是蝗虫,密密麻麻地聚在田地里,发出一种刺耳的,摩擦般的虫鸣声。这是闹的虫灾,已经是第二年了,虫子的数量比前一年略减少一些,飞起来时却还有遮天蔽日的气势。

    “中原道有一点好,地势平坦,消息传得也快,这几年本来就旱,又有虫灾,大家反而没了指望,一看虫灾的架势,能跑得动的,去年就都在吏目的组织下跑完了。这些虫子已经把能吃的都吃了,再过几年,没东西吃了估计也就自己旱死了。”

    虫灾的消灭,和虫灾的萌发一样,往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力对此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好像总是有一天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葛谢恩对于中原道的情况,接受得还算是好,虽然蝗虫飞天的景象也令人肉紧,但至少道路两边还有树,河里也还有水,再黄再混浊也好,那也是水,有水就有生命,就有希望,这里的一切,还算是符合她对于灾区的想象。

    他们一路上都教还滞留着的百姓吃树皮:吃树皮要在冬天,以树冠为参照,再往外一两米开始掘地,掘出碗口大小的树根后,将其铲断,再往外去铲出余下至根稍的部份,把皮剥开晒干,碾碎成面粉,根芯可以做柴火烧。这样的树皮粉,再加上一点观音土,很早就可以混着粮食吃起来,这样可以饱腹,对健康的损害也较低,还能降低粮食的消耗。这样到了来年春天,如果还是大旱,虫灾也没有缓解,百姓也还有体力,可以去县衙报名,要求县衙带领着往南面迁徙。

    “去北湖道,北湖道有大量熟地空缺。”

    中原道是买地势力比较空虚的地方,买地在这里没有设州县办事处,不过,在山阳道武总督给了拜帖,还有山阴范家的面子和人脉,还有特进士在中原道加入他们,作为‘田千户’的特使,这让救灾队的行动相当便利。

    不但可以使用官驿,而且州县官员都会设饭款待。救灾队也并不推迟,在席间他们总是在反复介绍买地的救灾方案,“北湖道的农户很多都渡江去南湖道了,相应北湖道有大量耕地空出,这一次受灾的百姓,可以组织寻道南下去北湖道。北湖道办事处都能组织接收转运,即便一时找不到地,粮食也有,会比中原道宽裕些。”

    北湖道办事处,当然指的是买地办事处了,自从买地占领江南之后,原本设在江南的办事处,便挪移到江北去了,表面上是为了方便两地州县的沟通,实际上——倒也不怪西林党中有人嘀咕,实际上,还是软刀子拉肉,还在鲸吞蚕食敏朝的治权?

    可以看得出来,中原道官员,对于救灾队如此提议的感受,是五味杂陈的。中原道也是西林党势力较为顽固的地方——事到如今,西林党也早就不是当年的西林党了,如今凡是不赞成特科的,大概都能算在内。

    这些老式的进士,尤为注重大义、气节,救灾队的提议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但更为荒谬的是,还有来自帝党的特科行走在旁虎视眈眈,似乎就等着他们反唇相讥,便要立刻寻衅将他们拿下:杀鸡儆猴,处理了一两个阳奉阴违,对救灾队心存怠慢的地方官,不但可以润滑救灾,也好就势安插特科官僚,为帝党彻底掌握中原道找出空隙来。不过,救灾队对于中原道迁徙也不算太乐观,“除非皇帝施展手段,否则,也不过就是忍气吞声应上几句罢了,别指望他们当真。且看皇帝是否有余力顾及到中原道吧,此处灾情还不算太重,指望不大。”

    “那,在缓过一口气,照顾到之前,饿死的这些人,岂不就是白死了?”

    “确实就是白死了。”

    葛谢恩对这个答案,从震惊、失落到习以为常甚至不再去问,只用了很短一段时间。因为她的确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人手是有限的,且这里还是敏朝地界,她已是买活军的吏目,便说不出让买活军直接派人前来干预的天真话语。仔细想想,的确,除非皇帝从上而下施展手段,或者是那些迁徙去买地,学了一身本领的中原老乡,回来组织灾民,闹出点事情来,杀了几个大户,冲击过几个县衙,才能让州县上重视起来,依照买活军的建议,出人出力,组织灾民南迁。

    但话又说回来了,只要日子还能勉强过的下去,这些灾民能起事吗?这么看来,还真非得等到死人了之后,才好走这么一系列流程。葛谢恩深思之下甚至得到了一个非常荒谬的结论,那就是他们教中原道的百姓怎么吃树皮,甚至在宏观上来说可能会害死更多人:

    一些本来认为没有活路,必须起来赌着性命闹事的灾民,现在知道还能这么吃树皮,顿时又觉得可以忍了。民间的力量,始终没有到积蓄到可以改变局势的程度,迁徙走廊始终没有打通——那么就还会有更多的,看不到的人,在忍耐中,用树皮粉和观音土填着肚子,一天天地消耗着元气,末了也没有鼓起勇气去逼迫衙门,带他们往南走,就这样默默地饿死在家乡了。

    但能因为这个就不教吗?似乎也是办不到的。因为所见的那些精瘦而佝偻,简直触目惊心,和自己不像是一种生物的灾民,对于视觉是个极强烈的刺激,葛谢恩变不出无尽的粮食给他们吃,就受到本能的强烈催促,总想要帮上一把,帮他们稍微缓解一下痛苦——要么就别让她看见,看见了却不让帮,这是更大的痛苦。

    她很快就放弃思索这类问题了,也不再留意县官们那勉强挤出的笑面背后有多少真心。灾难就像是一具人肉石磨,从骨血中萃取出了人世间最深沉的丑恶,这样的东西,看多了对精神也是摧残,葛谢恩身体上还能支撑得起这尚不算是太艰难的旅程,但精神上却有心力交瘁之感。她觉得这旅程太过于割裂:沿路所见的总是饥民,但这不妨碍席面上的好酒好肉。

    在这样的时候,还能穿着绸缎衣裳,喝着好酒,吃着养了三年的老母鸡,从鞑靼草原上送来的小羊肉……葛谢恩也知道,救灾队也不便推拒宴请,少吃这一顿饭,对当地民生也没有帮助,却反而会直接得罪县衙的地头蛇,但说实话,这些美餐也令她食不下咽,有时候她甚至好像闻到了人市方向传来的腐臭。

    尽管她并没有真正地去过人市,只是在李苟盛的指点下,眺望过远方一两个背负着箩筐的身影,那箩筐下一路滴落着血痕,李苟盛说那是人血的味道,而葛谢恩——说实话,葛谢恩那时候就不敢再往下看了,她迄今不知道,这是把自家的人杀了拿去人市,还是去人市上买回的肉。

    但是,这一切凋敝与萧条,不妨碍城内的欢笑,细嫩的手臂从绸缎衣裳中伸出,擎着青瓷杯相碰。葛谢恩的食欲在这细腻白皙的肌理面前消失殆尽——她总是忍不住想到那些人市上的货物,葛谢恩料想,那些肉块在下锅之前,恐怕也只是草草洗涮,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柔嫩。

    但要说她希望正给他们敬酒的官吏也沦为人市上被高高吊起的两脚羊,这似乎也超出了葛谢恩的底线,使得她格外彷徨,她找不准自己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应当秉持的立场和态度。

    ——但即便如此,中原道的情况,大体也还算是不错的了,人市毕竟没有遍地的开,只有在一二贫瘠之地,有一点痕迹。除了那些佝偻的饥民,在路上也还能看到不少衣衫完整且面带血色的百姓,说不上胖,但也没有骨瘦如柴。要说在买地,这是符合救灾标准的,但在北方,这就还算是过得去了。葛谢恩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直接穿越中原道,去山阴地界:他们横跨中原道的时候,关口外已经是一片无常世界了。

    根本谈不上帐篷,仗着天气还算暖和,灾民就那样在地上躺着,或者是依靠着自己推来的独轮车,一家人警惕地轮流值守,总有一双眼看着周围,随时准备把家里人推醒,用拳头保卫自己仅剩的财物——和生命,在这里如果能闻到肉香的话,食物的来源是几乎没有任何疑义的,必然是人肉:也就是说,在这里,稍弱一些的人,就是其余人眼中的储备粮了。

    “根本没法舍粮,我们也舍不起,我们也受灾……吃树皮的法子也没法教,你看城外哪里还有树呢?就算有,这些人也等不到晒干磨粉,没有这个余裕了。”

    驻守虎牢关口的汜水县令,哑着嗓子,直着眼,几乎是哭丧着对救灾队说,“太行山自古稀树,您教的法子,实在是用不上!我们河内也是连着三年大旱,也是民不聊生,现在——现在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放进来,那也是大家一起死,下官也立刻就要受到上峰的处置,可不放进来么……”

    不放进来,也要提防灾民太多,冲击关隘,若被冲开了,一样是死!虎牢关又不算是天下险关,远远不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步。救灾队和他们一起,在关口俯视那遍地的蹒跚身影,视线扫过那一双双发着幽幽绿光几乎犹如野兽般的眼眸,均都陷入了沉默。葛谢恩甚至忍不住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她心想:“我们该怎么经过这些人?只怕关门一开,我们的马队一出去,就是羊入虎口,顷刻间就能被他们生吞活剥!”

    很显然,镖局也没想到,在他们前往山阳接人以前,此处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变化,看来山阴的灾情只有更加急迫,才会在一月间让这么多灾民蜂拥逃窜至此。他们的面色也变了,彼此看着,有人忍不住低声嘟囔了起来,“怀州都这个样子了……老家的情况岂不是只有更差?”

    “再急也没用了。”

    李苟盛等救灾队员,也是第一次前来山阴,但此时只能依靠他们的专业经验来下决断。李苟盛沉默了许久,还是下了决定。“虎牢关打不通,根本走不到天井关。救灾只能由此开始——准备两块压缩饼干,关外有水没有?”

    虎牢关就是倚河而建,水肯定是有的,否则灾民也无法停留,早就渴死了。李苟盛说,“有水就行,拿篮子来,来两个会说土话的镖师,跟我们队一起缒下去,火铳上镗掩护!”

    “是!”

    立刻就有人从自己包中取出应急物资:两大块犹如砖头般死沉死沉的压缩饼干,李苟盛拿在手里,又有人从背上解下火铳,开始擦拭上弹,李苟盛回头巡视了一遍,点了几个人名,葛谢恩赫然在列。“戴上口罩,全副武装,上吊篮,我们下去,先用一号方案,把灾民的底盘一盘!”

    第1082章 .葛谢恩的死去

    都说北方的土话相较于南方要好懂一些, 葛谢恩——她是会说好几种方言的,白话、客户土话,还有临城县的方言——对于这个观点, 持部份赞同态度, 北方的土话多数在音调的变化上, 发音和官话背离得不算太多。

    像是山阳道的这些救灾队员, 进入中原道不久, 也就能和本地人顺畅交流了,山阴这里的土话,听起来更加含混不清, 但仔细辨认也可以约莫懂得意思, 这是个好消息, 否则, 救灾队的工作就更难展开了。

    “我们是晋阳范家的镖队!”

    “这里有没有人能做主!”

    葛谢恩下楼的时候, 关口外已经传来了喊声,是他们早下去的镖师, 但凡是关卡,肯定有吊篮,这种篮子就像是装粮食用的大箩筐,一次可以坐一三名成年人, 因此大家得轮流乘坐。镖师是最早下去的, 他们用土话这么喊着,不过是一两声之后, 李苟盛也就跟着用相似的腔调喊起来了。

    “我们是买活军的救灾队!这里有没有人听说过买活军的,有没有人信六姐布尔红——信知识教!”

    人群必然跟着骚动了起来,葛谢恩眺望了一眼,钻进吊篮里, 篮筐往下一沉,随后摇动了起来,她的心也跟着缩了一下:平时关卡封门的时候,使者都是这样缒着出入关口的,虎牢关这里的吊篮,已是年久失修,这里把守的是去山阴的要道,最后一次仔细修葺,应当还是在百年前鞑靼入寇的时候了。

    虽然因为这几年的旱灾疫情,重新又派了驻军过来,但也就是整修了大门和垛口,拉吊篮用的轱辘,摇起来吱呀呀的,一副随时脱轴的样子,葛谢恩往下缒的时候,心里也是捏了一把汗:这是从十几米高往下缒,要是轱辘坏了,吊篮失手滑落,他们都得摔出个好歹来。

    坐在这样晃悠的地方,肯定没人能安心,但除开她之外,其余人都似乎已经麻木了,哪怕在途中大晃了一下,上方还传来了惊慌的尖叫,其余队员也是不动声色。葛谢恩想要抓着点什么,都不知道该抓谁好,只好紧紧地捏着板凳边沿,吊篮才一落地,就踩着板凳翻了出去,她还是缓了一会儿,这才凝聚起力气,翻出吊篮,摇了摇绳索,上方便把它又拉回去再送人下来。

    十几个队员,就是这样轮流下的关口,也几乎是瞬间便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这些灾民见到关内终于有人下来了,哪有不激动的,能爬得动的,都是飞快地向队员聚来。大家也都想说话,顷刻间,异味、口气、喊声和哀告声,方方面面的讯息,几乎立刻就让五官都不堪重负,心理更是本能地就紧张起来了:是来救灾的,可此刻却如同受到了攻击一般,立刻就想返身回到安全的地方,远离这些嘈杂的危险源头,甚至直接掐灭。

    葛谢恩本来也多次想过,自己该如何在灾区开展工作,可这会儿,心里设想的那些细节、要点,全都忘得一干一净,浑身僵硬,完全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听着李苟盛发出的指示,“列阵拔矛!”

    至此,她才明白为什么救灾队要演练这种圆阵:大家一起,以刺矛向外,做攒刺状,围成圆形护住一圈。若背面有依凭,那就围成半圆,大概这样才能最好地护住圈中的物资。葛谢恩毫不怀疑,倘若没有刺矛的威胁,这帮饿得失去理智的灾民,说不准能把他们拽到地上,踏着他们的躯体去抢物资!

    “做主的人出来!再靠近出矛了!”

    耳边是镖师们急切的呼喊,可人群依然在前压,葛谢恩攥着枪柄的手都在发颤,她往旁边看了一眼,李苟盛也正看着她,眼神坚毅地对她点了点头,俄而下令,“刺!”

    或许这就是严格的,军事化的训练,其存在的意义了,在那一瞬间,服从命令成了本能,压根没去思考太多,也没有任何挣扎,救灾队员同时出手,以千锤百炼过的角度,精准地刺入这些灾民的心口,立刻就瓦解了他们的战斗能力。

    ‘噗’、‘噗’,几乎是同一时间,不大不小的压迫音和血腥气立刻就传开了,人群停顿了片刻,随后才爆发出惊慌的尖叫声,他们用比接近时更快的速度后撤,在后方的饥民压根没反应过来,有许多都被推倒践踏,无数双脚踩过去,立刻就没了声息。

    救灾队就倚着关口的台阶,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但他们没有什么动静,只是一遍遍地喊着,“做主的人出来!”

    “知道晋阳范家的人出来!”

    “知道买活军、知识教、布尔红的人出来!”

    逐渐地,在那些远处观望着的灾民中,有些人走出来了。并且成功地排解了灾民逃开时的纷争,接近了救灾队,这些人看起来其实不比别的灾民好多少,甚至有些格外的干瘦凄惨——在灾民内部,学识、身份都不能保证什么,心计和武力才是全部,便是原本家财万贯,一旦沦落到逃难,也不能保证自己就过得比别人强,该饿死还是会饿死,甚至还没到饿死,就会被觊觎他们财富的人打杀。

    但是,只要熬过去了这个难关,只要重新回到了社会内部,他们的机会就立刻回来了。在刚才他们能忍住不上前簇拥,这会儿,这些人也展现出了组织能力和沟通能力,即便他们也被极度饥饿攫取着,反映显著的缓慢,但比起那些简直像是活尸一样,除了重复的祈食,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灾民,表现又良好得多了。

    “我知道范家,我是……我们家以前是开估衣铺的,做过范家的生意!”

    “老朽曾开过家塾,看过《买活周报》……”

    既然对买活军有基本的认识,那就好办了,李苟盛立刻用带了山阴口音的官话,让他们去组织灾民排队,让他们跪在路边不得移动,同时让他们去打干净的水来,“你们总有木桶的吧!”

    灾民逃难不会什么家当都没有,如果没有桶,都无法取水,桶肯定是有的,而且桶的主人不敢离开这宝贵的财产,就顺理成章地承担了打水的责任,李苟盛让葛谢恩开始调粥,“稀一点,稀一点!这里这么多人,一个人都要喝一瓢的!你看着来调!”

    这时候,是讲究不了什么卫生的,更谈不上烧热水来泡压缩饼干,葛谢恩已意识到情况的严峻:热水泡,泡出香味来怎么办?都不说大家喝热粥会不会把嗓子眼烫起泡了,就这么十几人,几百上千的灾民,闻到香味的那瞬间都能让人群瞬间失控!

    她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救灾队带的物资最多的就是压缩饼干,这种板砖一样的压缩饼干,应该本来就是为了救灾而特意生产的。一块就能配出一大桶的稠粥来,不过这当然是最理想的情况,事实上大多时候,要供给这么多人,也就能给他们吃点带了香味和油花,有一点细粮影子的稀汤。

    葛谢恩很尽力地做事,她要来一个空桶,把饼干放进去,从背囊里拿出铁锨头,拆掉矛头,安在火铳上,对着这板砖一阵乱砍乱凿,把坚硬的饼干凿成小块,桶的主人有幸靠近救灾队,直着眼看她在那里砍,时不时蹲下身仔细地寻找飞溅出的饼干屑,这就显示出葛谢恩的远见了,饼干在桶里,没有什么食物碎屑溅出来,主人也不过时不时拿手在沙土里沾一沾,分辨出只是沙砾之后,又遗憾地咂嘴搓搓手指,他丝毫也不介意泥地里新鲜的血污。

    等到水打回来之后,葛谢恩和其余几个队员,就开始使劲地在桶里搅和,让饼干碎块融化,李苟盛有丰富的经验,让灾民中的几人在附近升了一堆火,大家把水桶架在火边,借着一点热力,饼干在温热的水里融化得就比较快了,但又不至于烫嘴。

    这样第一桶比浆糊还稀得多的面汤做出来之后,李苟盛等人就开始分配,一个人一勺面汤,那勺子实在不大,几乎就是海碗的一个碗底,勺子都是特意带来的,就是用嘴来接,这一勺也不会让人呛到。

    开始分面汤的时候,队伍里起了轻微的骚动,但是因为大家都跪着,敢于起身的都被救灾队员不客气地踹了一脚,秩序很快又得到了恢复,就这样轮流加热搅和,第一轮面汤分完了之后,人数也点算出来了:虎牢关这外头的空间有限,毕竟是山间险道关口,聚集在此处的灾民数量不算是太多,算上那些去山林里觅食未归的,具体人数在三千多人左右,不算四千。

    这数字,和受灾总人数相比,简直就是沧海一粟,葛谢恩读报时读到都要发笑!但这三千多人摆在此处就是扎扎实实的一座大山,让她几乎束手无策:救灾队带的物资,够三千人吃几顿的?这里已经远离买地了,运粮不但速度慢,而且损耗也大,如中原道沿途州县所说,他们也在受灾,葛谢恩自忖,本来这些州县就是雁过拔毛的做派,又有了本地受灾的名头,不管出于什么心理,截留是必然的结果。要说从买地运输补给,这几乎无法指望!

    救灾队的局面,是大家共见的,本来的盘算并不适用于此刻:范家出面来协调救灾,是希望救灾队带去疫苗,他们自然有粮食储备,是准备拿出来配合两套衙门班子救灾的。救灾队更多地是起到一种监督和见证的作用——确保范家的行为符合买地的规范,敏朝的衙门有了见证也不敢发旱灾财去中饱私囊。

    现在很多地方都笑称,敏朝皇帝发十道中旨,不如救灾队说一句话,只要救灾队在场,敏朝衙门或者颟顸无能,但却绝不敢吃拿卡要,个个都立刻就尽忠职守起来。这些官也怕——这要是上下其手,被救灾队抓住处斩,再配合《买活周报》一宣传,锦衣卫登门抄家,那是人、财、名皆失,不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阖家人跟着受连累,数百年的清名也要毁于一旦,甚至说,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直接就把老家给抢了,以‘群情激愤’作为借口,抢人抢钱,家破人亡的也不是没有。

    有些窟窿大的州县,救灾队一到,知县上吊的都有,这是葛谢恩听说过的笑话,但这些笑话是基于一个基础,那就是本地到底还是有粮食的,只是粮食被某些家族藏匿了起来而已,只要解决这个问题,灾民这里抠抠那里挖挖,坚持着迁徙起来,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虎牢关这里的条件是近乎于绝望的:中原道自己也连年旱情,就算有余粮,救灾队无法要求他们赈济山阴的灾民,而且余粮也不会存在虎牢关,这就是个小关口,养了数百兵士,兵士自己的供给都不算很充足。

    要说天井关,也就是南太行径的起点呢,他们也是没指望的,在发粥期间,李苟盛已经和镖师一起了解了天井关的情况:天井关所属的泽州,素来有山阴小天府的称呼,地处盆地,气候湿润,一直以来是山阴境内重要的产量地。

    但没人能预料到,泽州今年也遇到严重旱情,几乎是预期要绝收,而又因为山阴境内鼠疫肆虐,各道不许山阴流民入关,都是严防死守,这些灾民无处可去,几个月光景,泽州也就勉强保住一个州治,下头的县乡乱得不可开交!这里很多灾民,不是吃光了家里的余粮,而是被乱民洗劫,粮食被抢走了,茫然之下只能逃荒,走到虎牢关这里,因为连日没有吃食,又不知道怎么掘树根吃,快被活生生饿死了。

    “泽州富裕些,民风安稳,以耕读为主,不像是晋阳、云中一带,土地贫瘠几乎没什么出产,百姓自幼就有离乡闯荡的觉悟,脑子也灵活。这些百姓,见识非常有限,昏头昏脑的,又饿过头了,一个个也就是随大流,人家走他也走,人家停他也停……嗐,这些人虽然跟着走到虎牢关了,但也只是灾民中的那些豪强眼里的‘两脚羊’罢了!”

    葛谢恩因怕大家不够吃,调得太稀了一点,李苟盛居然足足发了两轮粥,这才把压缩饼干发完,此时已是暮色西沉,粮食发完之后,灾民便被许可起身自去渡宿,星空之下,道路两边隐隐也映出了跳跃的火光,还有一种隐晦的,时而带有焦糊味的油脂气息:这些灾民聚集起来,几天就把虎牢关外的一点植被全砍光了,因为夜里的确需要照明和取暖。

    至于说那股油脂味道,来源也是显而易见的,在如此突出和绝望的粮食问题面前,甚至葛谢恩都有一种冰冷的认识:她认为这或许也是务实的决定,不然呢?真指望几千人都靠那么两勺稀汤活着啊!

    对于灾民间几乎是自发的行为,救灾队是不予干涉的,也不去讨论,比如,刚才那些尸身是如何分配的,为了获取到几块肉,又会有多少人做出怎样的交易。他们围坐在城门外,默然地喝着烧开过的河水,啃着自己的压缩饼干:救灾时这也是他们的口粮,救灾队不敢带罐头这种有香味的食品,而且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计较卫生了,能把水烧开已是不错的条件,更恶劣的情况下,旁边就泡着死人的水,经过简单澄清也还是要喝下去的。

    大河水和大江水比,有一股刺鼻的泥腥味,但葛谢恩连眉头都没皱,几乎是机械地饮用着温水,冲下嗓子眼里的食物残渣,她时不时抬起眼,越过火光,眺望着远处影影绰绰倒卧着的人形,葛谢恩的夜视力很好,她隐约能望见人堆中有些幽暗的眼睛,渴望而向往地望着他们,这让她的吞咽变得很困难。

    “谢恩。”

    身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下让葛谢恩回过神,同伴并没有看她,而是拨弄着篝火,以一种心知肚明的语气提醒,“你是知道纪律的,关于吃食,再重复一遍。”

    她立刻激灵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复述,“不能把口粮分给灾民,一次也不行,一口也不行。”

    “理由呢?”

    “分了一个人一口,就会有一百个人都来要一口,我们没有这么多……而且,从我这里要不到,他们会向别的队员要,会给同事带来麻烦……”

    “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六姐花了很多钱和很多粮食,才把我们送到这里,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和灾民一起饿死的。”

    同伴的语气是低沉且冷酷的,“我们的目标是救下尽量多的人,即使这意味着——就算有人在你面前饿死——”

    “我也……”葛谢恩闭了闭眼,重复说了一遍,语气比之前要坚定多了。“我也不会把我的口粮分给他们。”

    她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荒谬:多奇怪,他们是为了救灾来的,但首先要锻炼的,却是眼睁睁看着生命在面前流逝的狠心。

    葛谢恩对救灾队的理解,是渐进式的,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理解为什么救灾队员都有点儿愤世嫉俗,因为她也受到了这些队员所承受的,可以说是极其残酷的伤害。她让自己闭上眼不要去看,不要去看那些人影中明显幼小且孱弱的身形,两勺面汤——救不活的,一个快饿死的孩子,两勺面汤怎么够呢?

    为什么非得是她来见证这些,承受这一切呢?

    或许是在外界受到了太多的刺激,她对于外在的残酷已经有点麻木了,转为了完全的自我中心,入睡前,葛谢恩几乎对于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重压而有几分愤愤不平了,她不禁也埋怨起了组织局——为什么要把她送来这里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不知天高地厚,做了那样的要求,以至于决定给她一个下马威吗?

    这天晚上,她理所当然睡得很浅,葛谢恩在凌晨猛然惊醒,发觉自己脸上一道道发紧,伸手搓了一下,似乎是在夜里干涸了的泪痕,她这才知道自己睡着后或许是哭了。她茫然地在曦光中眺望着台阶下静谧的晨景,数千人横横纵纵地睡在荒地里,处处都是篝火的残烟,有些黑乎乎的人影在远处蠕动着,葛谢恩慢慢地意识到,他们好像是在偷东西。

    但是,她也没有力气和愿望制止他们,葛谢恩只是木然地凝视着这一切,在数十步之外,有个人影动了一下,爬起身来,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从地上抱起了一个小小的,软绵绵的东西,慢慢地往水边走去。葛谢恩望着他的举动,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直到看着这个人,把那小小的身影抛到了河水之中,她的双眼才猛然睁大了。

    这是他的孩子——这孩子死了——

    思维就像是在泥地里推动着的独轮车,慢慢地赶上了双眼:这个人——他虽然无法阻止自己的孩子被饿死,但却也不想让他成为自己又或别人的食粮,所以只能悄悄的,在深夜中忍耐着,不敢发出一声痛哭,于日出以前,把孩子送到河水之中——

    她看着那道身影徘徊着,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也要没入水中去,结束这无边无际的绝望,但最终还是翻过身来,蹒跚地回到了自己的宿处,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葛谢恩现在已经能明白这个姿势的意义了,这个姿势可以让膝盖顶住自己的胃部,这样就没有那么饥饿了。

    人类,真的是最奇怪的动物。她茫然地想,有时候,人性竟可以克服最本能的饥渴,让他们在绝对的烧心的饥饿之中,仍然做出明显不符合利益预期,甚至自相矛盾的行为,这个人明明还想活着,却依旧亲手把可以交换来食物的亲人送入了河水中,即便,他还是这样地想活着——

    “真是不该。”

    李苟盛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他似乎也和葛谢恩注意到了一样的细节,而如此平淡地评论着,葛谢恩骤然转头看着他,李苟盛也看了她一眼,表情没什么波动。“抛尸会污染河水,现在这条大河是所有人的饮用水来源,应该尽量避免任何污染水源的举动。”

    尽管如此,他毕竟也没有阻止这即兴的水葬。葛谢恩和他对视了一会,竭力地隐藏着自己的绝望,但成效不是太好,李苟盛对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像是对她的情绪表达理解和宽慰——葛谢恩委实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做出要求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最艰苦的地方并不仅仅是□□所受的辛苦,还有心灵所承受的,几乎是摧毁般的灾害。她今年才堪堪十六岁,她怎么能承受得住这些!

    是的,李苟盛也赞成葛谢恩的感慨,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葛谢恩打了鼠疫疫苗,已经进入了灾区,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去,李苟盛也不会允许她把责任丢开手。归根到底,这也是社会的真实,或者不如说这才是广袤大地上,除了买活军所在的那幻梦般的桃花源之外,所要面对的真实。葛谢恩的父母,李苟盛……太多太多的人就是从这样荒芜的绝望中顽强地挣扎着活了下来,甚而连六姐也是这般灾民的后代,在年幼时也经历过这样的跋涉迁徙,葛谢恩凭什么觉得这是她不该承受的东西呢?

    不知不觉,眼泪又滑落了下来,在曦光之中,葛谢恩无声地落着眼泪,她的肠胃是饱足的,可却依旧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空虚与饥饿,好像有一部分的她,也被抛到了河水之中。她知道这一辈子她将永远不能释怀如此的疑惑:昨晚当她饱餐着压缩饼干时,那孩子是否正在夜色中,贪婪、饥饿而又向往地望着模糊的火光,望着她,是否在对于美食的憧憬之中,双眸倒映着她的身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知道,过去的葛谢恩就在这火光中已永远的死去,可葛谢恩也别无选择,她只能不断地不断地往前行,行到更深的绝望之中。她所在乎的、追逐的,执着的,都再将和从前不同,她依旧不会说从前的执着是错,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有太多东西比那些执著更加重要,她想,为什么人生在世,要承受这样的苦难?什么道统是否纯正,什么坚信,眼下她已再不在乎,葛谢恩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些百姓中灾害中解脱——少死一个人吧!哪怕只是少死一个,都是好的!

    买地……如果把这些地方纳入买地管理……

    这个从前她不会赞成,认为并不现实的想法,一经冒出,便立刻迅速滋长了起来,葛谢恩带着一股全新的感悟来看待这个想法:对啊!的确!如果本地是由买活军管理的话,其实很多悲剧都不会发生——太多因素简直不胜枚举!不管怎么说,买地总比老衙门要好得多了!实际上最大的救灾办法是显而易见的——

    那就是,想方设法促成北地归于买活军管理,让六姐真真切切地一统华夏,成为天下的主人!

    第1083章 .虎牢关破

    “灾民的底子, 算是盘出来了,但要说率领他们往回走,经过晋阳、京畿去到天港, 我估计还是困难, 现在救灾队有点两难了——”

    “我们带来的物资, 大多都和鼠疫有关,粮食不算太多,和怀州一带的需求错开了。这些灾民我们也分头盘问了, 都是饿的, 暂时没听说有传开鼠疫的迹象。”

    一个人两勺面汤, 当然不是白喂的, 换来的是救灾队这里需要的情报,这些都是虎牢关守军不甚了了的, 守军对于灾民, 没有丝毫接触的兴趣,当然更不会关切他们是为何跑到这里来的,只是因为听说山阴闹鼠疫, 便畏之如虎, 完全不敢接近。这些灾民的心情当然也非常苦闷,救灾队一来, 其中少许还没有饿得说不清话的灾民,便迫不及待地对他们诉说起来了。

    “不敢往北走, 是因为听说北边旱情也重, 而且还有疫病, 所以想往南来碰碰运气。有对疫病的恐惧在,想要领着他们,经过泽州而去晋阳, 基本是不可能的——其实就算是他们愿意,我们也拿不出这么多口粮。现在看,转道从京畿入晋阳,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

    第一日,救灾队留了几个人在城门外驻守,其余人又用吊篮拉上去开会,大家把情报汇总在一起,很快得到了一个不怎么积极的结论:“似乎也只能如此,即便我们把物资拉到天井关,一路上没有灾民抢掠,但泽州的情况也完全是未知的。”

    “如果泽州本地已经完全失去秩序,或者有新的地方武装暂时掌权,我们基本上也是寸步难行了。如果我是泽州之主,不管是州官也好,还是山大王也罢,知道这里运的是鼠疫疫苗和药物,我也一定会扣下来,叫晋阳那边拿粮食来换!”

    对于这样负面的猜测,没有多少人反对,葛谢恩一边拿热毛巾擦脸,一边也微微点着头,深以为然——只是城门之隔而已,几乎就是两重天地了,城门下,为了一口吃的,一点燃料,人们甚至愿意用身体来换,而肯这么换的人都不多。都饿到头了,谁还有色心?可城门内,吃喝不缺,甚至还能烧热水给大家洗漱擦身,也感觉不出有多少干旱的迹象。

    “我也是给大家交个底——晋阳的粮食是有的!”

    在一起开会的,除了救灾队之外,还有莱芜的医疗队、晋阳范家的镖师队伍,面对如今的局势,大家也是畅所欲言,几个镖师在李苟盛等人转去目光时,也是一咬牙说了实话,“如今的局面虽然艰难,但说实话和几十年前比,又好得多了——便宜的粮食,那是有的!只是要找路运进来而已。不像是从前,没有就是没有,天下都缺粮,上哪说都没用,那这些人就是非得饿死不可了。”

    买活军的存在,其实已经给华夏提供了极大的挪移余地,来自南洋那源源不绝的廉价大米,在买地是只配做穷人的吃食,或者拿去做米粉,有钱人家都不屑吃的,可在灾区那就是比金子银子都更宝贵的东西。只要能维持住晋阳——天港商路,维持住矿产——大米贸易,那么,晋阳不管遇到什么程度的农业减产,其实都可以应付过去。

    他们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还在鼠疫上,鼠疫造成的减员,以及移动上的顾虑,把这条通道的效率给滞涩住了,因而,晋阳附近的灾民也有饿死的风险。

    也是因此,救灾队带的主要是鼠疫疫苗,他们的初步计划,是在晋阳周边先培养出一支不怕鼠疫的小队,由他们去走街串巷,下到村落里去讲解疫病的原理,灭鼠的作用,组织村民灭鼠、焚尸、隔离病人,搬运赈灾物资。救灾队在其中起的是一个穿针引线,培训上的作用,很多事情是交给范家去做的。

    至于粮食的供应,这也不用救灾队操心,范家有积蓄,也有组织,而且愿意倾囊而出,即便说今年的矿产全换成粮食,发给周边百姓了,他们也愿意去做。这背后不管有什么考虑,但积极作用是明显的——泽州就是少了这么个有觉悟的范家,不然或许不会到这个地步。

    当然,从地理上来考量,这么要求也有些苛刻了,泽州往海边,先要翻越南太行道,还要横穿整个中原,再经过一些山阳的受灾区域才能到港口,交通和晋阳比还要更加不便,而且,本地的农业相对发达,那也是相对山阴其余贫瘠地段,总产量肯定是无法和南洋相比。

    可以想象,泽州的富户最多也就是一些地主,不会存在范家这样巨无霸级别的大商,他们的积蓄也是有限,肯定不够供应本地的粮食。李苟盛甚至提出了更可怕的可能,“或许泽州的富户之家也早覆灭了,饥民在混乱中无意识地造成了更大的浪费。我在盘问灾民的时候,有几个人是说,他们已经是去把乡间能吃的都搜刮过了。”

    饥民造成的浪费,指人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尽一切可能带走粮食,却又在半路因为打斗、乏力等,把粮食抛弃,以至于其被污染磨损,不能再食用的情况。

    这是在灾区常见的事情,尤其是前后持续数年的大灾区,必然会出现这样讽刺的现象,一面是粮食的浪费,一面是大量人饿死,小部分人因为饱食粮食不能消化而死,一窖粮食先先后后可以死好多人,主人死了,来抢粮食的人也死了,余下赶来的饥民,看到泥地里被碾碎的无法再食用的黄米,绝望地哀哭等死。

    除了葛谢恩对这种事情适应不良,直皱眉头之外,其余人根本是司空见惯了,语气都没什么波动,顺着李苟盛的话往下说,“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泽州几乎是没救了。只能等晋阳缓过来之后,再往南走去救援。现阶段晋阳肯定无余力顾及这里,泽州也不可能让他们插手。来自疫区的支援,他们敢收吗?”

    这肯定是不敢的,而且,晋阳是救灾优先级的最上层,理由也很简单:不考虑物资,晋阳的战略地位,乃至于他们的矿产。就说一点就足够了,晋阳有范家,依旧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秩序,而救灾最需要的就是秩序!

    同样是一份力量,投入有秩序的地方,能发挥百倍效果,可能晋阳就这样缓过来了。但投入到无秩序的地方,什么结果都看不到,甚至自己都得牵连进去。

    如此,大家也很快做了决策:折道,在中原道去京畿,从京畿走晋阳——天港走廊进晋阳,这时候无暇考虑政治影响了,必须尽快把物资送入疫区。早一天到晋阳,救活的或许就是数千人命。

    “那……虎牢关这里的灾民,我们就不管了吗?”

    不论是莱芜还是晋阳的人员,甚至包括敏朝京城来的特科特派员,都听李苟盛的指令做事,李苟盛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就忙碌了起来,还在城门下驻守的救灾队员,也整顿物资,被吊篮拉上城头了。这在城下颇为引起了一阵恐慌,灾民们本来已经按昨日的规矩跪好了,等着那两口续命的面汤,见到队员们上吊篮,而且还在收拾帐篷,一副要动身的样子,都忙对着吊篮跪拜哀告起来,这尤其是以那些昨日出面维系秩序的灾民为最,他们很多人都在干嚎,似乎是看着昨日才刚刚降临的,那一点微末的希望,就这样离自己而远去了,受到了比原本浑噩等死更重大的打击。

    这样的场面,就算是石心人见了也遭不住,葛谢恩看了一眼,便忙背过身去,心跳得厉害,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一拳又一拳地殴打着,让她有点想呕吐的冲动——但她拼命地强忍着,因为她刚吃完了早饭,而葛谢恩这辈子都再不愿意浪费粮食了。

    “大人!大人!”

    救灾队员们的脸色也不好看,大家的动作虽然没有迟疑,但脚步是滞涩的,就连最该为救灾队放弃泽州,直取晋阳的决定而庆幸的范家镖师,面上也浮现出了不忍之色,甚至有人几番欲言又止,想要回去喊上几句话,却都被李苟盛的眼神制止了。

    城门内的兵丁们,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们收拾行李,组织马队。汜水县令得到消息,也匆匆而来,扎着手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救灾队要走,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或许是好事,因为救灾队或许会要求虎牢关开门放入灾民,而这责任是他承担不起的。

    但是,他们带来的物资,就这么全都带走了么?难道……不留一点下来?这样,或许也可以给灾民们赈济发放一点——或者守关的兵丁们也能饱餐几顿呀!

    救灾队人多势众,而且武器非常精良,明显超过守军的装备,还有特科官吏随行,当然不能硬来,要说来软的,也难以启齿,县令毕竟是个读书人,面皮薄些,把大家送了近一里,依旧徘徊着,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

    李苟盛对他道,“祖大人,你放心,昨日我们去盘点了,虎牢关饥民没有带鼠疫的,我们为何要走,你也清楚。更危险的地方更需要我们去那!”

    这话是无可非议的,救灾队的离去并非是畏难,祖县令抓着马缰绳的手,不好意思地微微松了一松,李苟盛又道,“我们往回走时,也会和知府商议,或者让虎牢关开门放饥民进来,让他们转道去江北,给一点粮食——或者也会让他们送点粮食来虎牢关,给饥民们一点盼头,不至于让你太难做!”

    有了这句话,祖县令就放心了,一揖到地,对救灾队员行了大礼,“大恩不言谢,多的话,在下也不说了,诸位都是高义的君子,只盼着上天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度过此劫,来日再见,当把酒言欢!”

    说着也不再送,只是站在路边,对大家摇手送别,队伍走了老远,回身看去,还见到他的身影犹自矗立不动,望着队伍,虽然也有几个随从,但却特别显出了格外的凄清来。

    “他也不容易,一路走来,我们在虎牢关的饮食,是最清苦的。”

    葛谢恩对这祖县令印象很不错,回头看了几眼,也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实话,她对中原道能否给虎牢关送来粮食,也并不是很乐观。因而这一声叹息中是有些惋惜的,李苟盛闻言,也是点了点头,“越是心善,在这乱世中就越是艰难。希望他能有些运气吧,真能再见吧!”

    他转过头就吩咐队伍,“这一路上,歇宿时往外传话,就说虎牢关要被灾民攻破了,灾民身上都带了疫病,让大家快些组织逃命去江北!”

    啊?!

    葛谢恩吃了一大惊——这不是在公然传播谣言吗?一直以来,救灾队一直在辟谣、科普,怎么今日——

    “队长?”

    不止是她,还有些队员,对于李苟盛的决定也不太理解,纷纷出言询问,只是因为对李苟盛的敬佩,语气不算抵触。反倒是那几个范家镖师,神色都是一动,仿佛顷刻间有会于心。李苟盛解释道,“大家都知道,中原道是没有粮食去做赈济了,至少州县是舍不得拿出来。但泽州情况那么差,大家不肯往北走,必然南下。整个泽州总不至于只有这三千人吧?虎牢关周围不算险要,你们说,若无粮食赈济,需要几千人就能把它攻破?”

    以昨日大家看到的防御阵容来说,葛谢恩估摸着大概五六千灾民,就是虎牢关的防御极限了。她呼吸一顿,意识到虎牢关被攻破基本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了——涌入虎牢关内的灾民会做什么,也是可以预期的。

    这些人凝聚成的力量,在本来已经很困窘的中原道上,就犹如尖刀一样,难逢敌手,或者说,州县、地主可能还能抱团抵御,但小村镇只有被劫掠的命运。而且,秩序一旦失去了,又会重现‘饥民浪费存粮’的恶性事件。很显然,李苟盛判断,中原道不日即将骚乱,他认为比起留在当地,让能走得动的百姓带着自家的存粮赶紧走,去江北,在大局上来说,最后总损失还能少一些。

    灾民攻破虎牢关的话,扼守虎牢关的祖县令,他的安危……难怪李队长说,希望他真有运气,大家才能再见。葛谢恩忍不住又扭头看了一眼来路,祖县令那欲说还休,带了点羞涩的文秀面容,似乎又在眼前重现。这是个典型的旧式书生,人品大概是不差的,只是没有什么能力,虽然身临前线,但对局势束手无策,葛谢恩不知道他在和众人道别时,是否也预见到了自己凶险的将来,而也最终选择了平静地接受。

    又有许多人要死了,不单单是泽州的灾民,中原道也将被卷入混乱之中。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要收人了,似乎谁也没有办法,谁都不能责怪,谁都只是滔天巨浪中,竭力挣扎着只露出一个头的溺水者。

    葛谢恩不说话了,她垂下头,似乎都失去了悲哀的力气,李苟盛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安慰她,只是话不算很好听,“所以说,要再见他,真得要点运气——他也要,我们也要,我们去的地方可是疫区,谁知道有几个人能囫囵着回来呢?”

    是啊,这话也有道理,他们难道还是去享福的?不知为何,葛谢恩听了这话,心里反而放松了一点,好像因为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反而可以理直气壮,不用去想太多。她勉强提振了精神,也是笑了起来,“说得是!人生在世,谁知道明日如何?我们都是自找苦吃的傻子,脑子本来不好,想太多做什么?”

    队伍里,立刻就传来了多人的哄笑声,大家似乎都被葛谢恩这句话给逗乐了,“哈哈哈,说得是!不过是一群傻子罢了!”

    “苦中作乐也要乐!乐得一日是一日!”

    更有人引吭高歌,唱起了买地的新俗调来,“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唉!如果这里真有海,那就好了!”

    “哈哈哈,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

    存在歌声中的烟雨,在真实的江山之中,似乎化为了那淡黄色的尘沙,把人们脸上的面纱打得脏污,但仍不减这突发的豪情,马队说着笑着,抖着缰绳,身形颠簸,迅速消失在了苍莽浓黑的石山之中,一头扑进了纷纷扰扰的世上潮水之中,把一切忧虑都抛诸脑后。葛谢恩似乎也遗忘了过去一昼夜的见闻,在口罩下格外刻意而纵情地大笑起来,肆意嘶吼着那潇洒的音调,“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一襟晚照……”

    在这天之后,她再次听到虎牢关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当时他们正在入晋阳的路上,已经正式进入疫区,这里因为过矿的缘故,有买活军的办事处,消息也比较灵通。葛谢恩跳下马背没多久,就听到了路人的议论。

    “虎牢关破,山阴的饥民进入中原道,中原道的百姓收到消息,拔腿就往江北逃……唉,看来今年也不是太平年景,不知道旱灾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难道……”

    难道,我朝真要亡了吗?

    这个问题,虽然含在嘴里没问,但大概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感慨了。大家交换着眼神,摇着头,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忧虑,“反正……如今北面是更乱了……”

    “也不知道我们京畿这边,能不能守得住……我们这还有瘟疫……”

    接下来的家常,葛谢恩便不再留心了,她嘴里哼着的‘沧海一声笑’小调,骤然而止,刹那间,现实似乎重新扑面而来,她又在苍茫群山、涛涛浊流之中,见到了久久矗立,举手作别的祖县令。奇怪的是,他们分手明明在早上,可记忆中,葛谢恩却分明见到残阳如血,洒落在关城内外那一张张麻木畸形犹如骷髅一般的面孔之中。

    她见到大河涛涛,卷起狂浪,那浊黄色的河水不断上涨,将一切吞没,那一个个鲜活的人影,转过身去,没入河中,连丝毫痕迹都未曾留下,只有一点血色泥尘——却又很快被新来的人影蘸着嚼吃了,令他们那消瘦如骷髅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点得到补益的,进食后的满足来。

    祖县令在送别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葛谢恩不知道,她的回忆似乎也出现了错乱,这一次,在她脑海中的画面里,祖县令那单薄的身影站了很久之后,终于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却坚定地走进了山势边那高轩威严的关城之内。

    葛谢恩想,他大概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因为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她自己现在的表情。她不由得又甩了甩头,迫着自己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突兀的苦笑,便把一切情绪甩到一边,转过身小跑着,重新没入队伍中去了。

    第1084章 .柳暗花明

    “停一停, 大家喝点水,这驿站是有水井的,大家把水囊都给我, 谢恩、小张, 你们两个去给大家把水打好了。牵一匹马去,带两个桶——我们也在这里饮个马!”

    “哎!”

    透过口罩, 回应显得有些沉闷, 但行动是利落的,两道身影从马上跳下,葛谢恩解了别在马背上的竹篓, 提着它从队头往后走, 大家纷纷把腰间的水囊解下丢了进来,竹篓虽然逐渐变沉, 但她还是轻松地应承着——出外差, 尤其是这种每一天收入都是别人四倍以上,进入鼠疫区之后, 每日总报酬达到两百文以上的差事,对于吏目的要求也是很高的, 首先就要一把子力气,身子还要壮, 否则,这么高强度的跋涉, 还没进灾区,人就先累垮了。

    “大人们, 这是——”

    收集完水囊,把竹篓挂在驼马背上,葛谢恩正要和小张一起, 沿着小道往水井处走,驿舍门一动,驿丞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一颗大光头油光发亮,还在拽着毛衣,很显然刚起身不久,一边点头哈腰地招呼,一边仔细辨认着队伍里的熟面孔,“这不是——这不是张大侠吗!您怎么——我这是年老忘事了?您——”

    “哈哈,李大哥,别来无恙!你没记错,我们出去没从这条路走,走的是次冲出晋,但是泽州那里现在情况不好,只好折道大驿回晋阳了!”

    “哦哦!我说呢,我怎么半点不记得了——我这脑子不好使也还罢了,不算是大罪过,要是张大侠你出晋时,没能认出来好好招待,那小人可就无地自容了!您这是要赶路?来来来,我来,不用给马打水,我这里水缸有水,这就给添槽去!”

    所谓的大驿、次冲,也是山阴这里比较独有的叫法,救灾队员之前也听镖师介绍过:山阴这里,因为有太行山在,自古以来,交通就不算是很方便,不像是中原道,四通八达,叫不上名字的小路很多。山阴的驿道,说来也是秦直道打的底子,比如他们现在行走的这条,从晋阳到井陉的临晋道,也有两千年的历史,这条道叫做‘大驿’,也是山阴最重要的官道。

    其次,就是他们原本要走的,从中原道经过泽州而至首府的驿道了,这条路也是福建道的茶叶入晋采用的通道,因此也叫茶道,又名‘次冲’,敏朝的‘开中’、‘盐茶互市’,都和这条道路有脱不开的关系。

    只是在近十年来,因为江南的局势,以及海运崛起,山阴边贸换走了大驿,来自江南的货物从天港下船之后,走大驿到达晋阳,再在晋阳转入第三条路,也就是晋阳-云中的官道,这条官道名为‘偏僻’,也是自古以来,山阴人从晋阳去云中做边贸走私必走的一条路,虽然地位不显,毕竟是叫做‘偏僻’,但其实路况是相对最好的,因为这条商路的车马非常频繁,是一条商贸要道,各路大商都会定期出人出力予以整修。

    从天井关到虎牢关的太行道,也属于次冲的一部分,当然现在上面的驿站是完全废弃了的,这也是救灾队决定放弃次冲的原因之一,泽州境内的驿站如何,葛谢恩就不知道了。

    其实,救灾队本来也预估,大驿上的驿站,进入山阴地界后也会有荒废的,但没想到,进了山阴地界后的第三站,驿丞居然还在,而不像是前头两个驿站一样,已经人去楼空了——也不知道是病了,还是害怕逃走了,救灾队也不追究,只是往前急赶罢了。

    “那两个驿站的老兄,都是回去照顾家里人了。如今家中病人多,他们也不敢在驿站里露面,害怕是过了病气给旅客,那就损阴德了,再一个,现在路上也没什么官儿过了!又没有公文要传,大概也就先回去一段时间,看看风头再说了!”

    至于这李驿丞,他情况比较特别,家里暂无人生病,现在都在家里关了门躲疫,所以反而宁愿住在驿站里,也不敢轻易回家。葛谢恩对他的话,半信不信的——他说的这些大概也都有,其实更重要的原因,也有现在衙门顾不上管这些小节了,平日里的公文来往,基本中断,送去京城的急件,也都是专门的使者在送,用不上驿卒,如此,大家也就消极怠工,回家去歇着,那也是有的。

    李驿丞所在的银山驿,几个驿卒或者是称病,或者是不告而别,只有他一人,守着些粮米过日子,因此也是大门紧闭。他说自己也五七天没见到人了,消息早就不复以往那么灵通,见到救灾队来了,一面殷勤款待,一面不住地打探消息。

    知道泽州也起了严重的旱灾,亦是不断的长吁短叹,道,“今年可真是!各自都是火烧眉头,没一家轻省的。要不是我们这里有大疫,估计还能捎带手帮一把,如今却也是自顾不暇了。从前有了什么三灾八难,百姓也有去泽州的,现如今,泽州出事,百姓却不来北边——说不准是来了,只是没能走到我们这里罢了。”

    在平日,大驿的驿站,一天一站,这是正常的速度,救灾队因为要赶路,天不亮就动身,到银山驿才刚过午,准备休息一个时辰,让马儿歇歇腿,便继续往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去过夜。李驿丞说下一个银麓驿可能也没有人了,让他们要做好准备,尤其是要注意查看水井。

    “之前也是晋阳的师傅,经过这里的时候说起,前头驿站有人打水的时候栽到井里去了,他们取水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把尸体捞上来,水井给封了,还留了警示。也不知道是不是银麓驿,还是我记差了,总之,打水之前一定要再三小心。”

    “小心……也没啥用啊,这山间水源如此宝贵,人能忍着渴,马儿也忍不住啊。”

    听了他的话,众人到银麓驿时,心里都是发毛,偏巧银麓驿的井还真的堵了一块大石头,搞得大家疑神疑鬼的,却又不能不喝——山阴自古缺水,这几年又干旱,有些驿站荒废的年份看得出都比较久了,就是因为附近的水源已经干涸,不得不再找相对不便的地方去重建。

    按镖师的说法,银麓驿附近没有别的水源了,所以,虽然心下不安,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烧水灌水囊。好在本地的确不缺煤,驿站里的煤块储备很多,说是贼来都不惜得偷——现在也没有多少百姓还在外头活动,也没有贼了。

    再往后走了几个驿站,驿丞还在坚守的,基本也都剃了光头,包括偶尔见到的村民,也一样如此——驿站边往里走走,一般都有村子,有些建在山势平缓地区的驿站,村子就在官道边上,从遗迹来看,这里的村民也会做些道边的茶水生意,锅灶盆子当然都还在,但此时都荒废了,村子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能隐约听到有些屋内传来哭声,就算在山边的田地里,能见到有些低伏着干活的身影,但他们也完全没有和陌生人招呼的意思。

    这就是瘟疫区的民风么……葛谢恩倒也能理解,事实上,山阴北的情况,比她想得要好上不少,驿站没人,这算是秩序的小瑕疵,但可以看得出来,秩序还是存在的,而且发挥着大致完整的作用。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路上还是有货运队伍——运出的是冶炼后的金属,运进的则是粮食和物资。物资中最重要的鼠疫疫苗,掌握在救灾队手上,但运粮食的队伍是有的,就在救灾队后头,而且是源源不绝地从天港往山阴运。

    范家这次,是真的下血本了。葛谢恩可不信这些粮食是山阴省道衙门拿真金白银问买活军买的,他们哪来的这笔钱啊,就算是京城皇帝,想来也不会给山阴拨这么多银子的,花钱的省道多去了,葛谢恩在中原、山阳都没看到这个规模的运粮队伍。她也能理解范家在山阴那土皇帝一般的做派了,如果她是山阴百姓,肯定也更加拥戴范家,至少要远超过拥戴山阴境内的藩王和敏朝衙门。

    “山阴矿业,是如今整个山阴的活路所在,如此,我们家当然是山阴的中流砥柱了。”

    范家的镖师,对于范家的地位也是直言不讳,“从前有些人诽谤我们晋人,说我们里通外敌,总是和番族做走私生意……可这些人来山阴看过没有?这样的贫瘠地方,连水都不多——”

    因为前些年,锦州悬挂晋商头颅的事情,山阴的名誉颇有一些受到影响,本地人是很不服气的,说到这里,镖师们都有点动情了,“叫我们不和外藩做生意,那总要指一条别的活路吧——”

    这条活路,就是范家带来的采矿业,和老式的矿洞不同。范家从买活军处学回来的,是比从前要先进太多的采矿法,虽然挖矿仍然是很辛苦的事情,但伤亡率和井下自由度,都要优秀太多,范家引入的蒸汽机、抽水机、电动运输系统、通风机等等,都是前所未有的东西。

    他们给予矿工的报酬也比较慷慨,不管这一切待遇,能不能和买地的矿工相比,是否只是因为畏惧买地使者的检查,但至少和从前比,都是进步,就算是装出来的,本心不是体恤工人,那又如何呢?

    山阴百姓,因为范家矿业,日子比以前好过得多的,比比皆是,虽然生活质量,以葛谢恩的眼光来看肯定不算很高,至少是从饿死的危险中解脱出来了。

    用镖师的说法,从前山阴的道路,“大驿虽大无人行,偏僻虽偏,车马满”,山阴就靠福建道的茶,江陵的盐,和云中做茶马贸易,自己赚点经手的利润。可范家起来之后,就不一样了,大驿终于名正言顺,成为了山阴最为繁忙的道路,带走了矿产,带回的——可全都是粮食,而且是一道磨的白米,是南洋来的细粮啊!

    大米,不管是什么品质的大米,在北方都算是细粮了。尤其是在山阴,百姓多以黄米、小米、糜子、莜面作为主食,白面那也是地主人家逢年过节的享受。大量价格较低廉的白米,真就让山阴的日子眼看着就一步步地好过了起来,范家因此一跃成为了晋阳一带的无冕之王。

    ——这还不算是完,女东家的眼光很长远,想方设法,从南面弄来了很多冶炼的机器,费尽力气通过大驿运进晋阳,在晋阳搞了冶炼厂。“运成品划算啊,成品价格高,哪怕是初步冶炼,也能换回更多粮食。”

    范家派来的这几个镖师,是一门的师兄弟,有的不但是师兄弟,还是族亲,因此很多都姓张,小张年轻话多,和葛谢恩等人经常会唠嗑说点山阴的事情。说到运机器时,他也是面带激动之色,眉飞色舞,包括其余几个平时比较沉稳的镖师,也回忆起当时的盛况,“多少人,不要钱也来帮着运!肩挑手抬,那么大的铁疙瘩,就硬生生是靠着人力、滚木,走过山道,运到晋阳去的!”

    从他的描述,葛谢恩感觉这冶炼厂应该规模不算很大,但对山阴来说,显然意义非凡。范家的威望和知名度,因此都更上了一层楼——葛谢恩进入北方之后,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北方的统治其实是很割裂的,各地能做主的势力都不同,不像是南方,至少在她呆过的地方,权力结构非常简单,大家都听衙门的,从上往下一层层铺过去就是了。大不了在南洋,衙门管的事情不多,那就是知识教在做补充,但归根到底也是以六姐为主,大家都是听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所以,统治意志和思路是基本统一融洽的。

    但在北方,各地就都不一样了,沿海的山阳道,与其说是听命于敏朝,倒不如说是联合执政,双方共同选了一个代言人来秉政,这个人就是武总督。进入中原道之后,葛谢恩就感觉,中原道做主的还是宗族、地主,由老式的县衙进行调停和统合,这是符合她在买地建立起的,对北方的默认印象的。

    决定取道京畿道,走大驿入晋之后,在京畿道内,虽然他们急于赶路不怎么停留,但葛谢恩能感觉到,在京畿道,说话最大声的就是直属于敏朝皇帝的特科,传统官僚已经沦为听命的配角了。因此,京畿道施政就很有点儿‘买味’,因为特科就是学买的么,只是听从皇帝的命令而已。

    和山阳道相比,虽然看似都有买味,实际却很不同,山阳道有点儿万事不知谁做主的感觉,有些事,吏目不知道该怎么管才合适,比较犹豫——有两个主子,一个近,一个强,两边的规矩还不太一样,他们当然犹豫了。但在京畿道,吏目做事是主动且坚决的,这是因为他们有明确的权责关系,知道自己对谁负责。

    进入山阴之后呢,虽然还没到晋阳,但葛谢恩觉得,权力结构是明显的,特科势力也好、老式衙门也罢,甚至是藩王,在山阴通通都得低头看范家的意思做事,范家事实上已承担了很多政府的职责:保供低价粮,引入技术,不计得失的为疫情求援付出不说,还承担了教化工作。

    只看大驿上见到的驿丞、运卒,都留了光头,戴着口罩,就知道他们是受了防疫教育的,果然,一问之下,这些文化水平相对较高,见多识广的百姓,之所以剃光头,的确是为了防鼠疫,因为鼠疫除了防鼠之外,再一个很重要的点就是要防跳蚤,跳蚤也是重要的传播途径。

    “山阴缺水,就是晋阳都实现不了百姓一天一澡,冬日也是严寒,只能尽可能地保持衣服洁净,用药草熏衣除蚤,再一个买矿渣来灭鼠。只要能做到这些,平时再戴上口罩,减少出门,就算没有打过疫苗,得病的几率也会大大减少。”

    小张介绍道,“至少在我们矿山里,别看人群聚居,也有人得,但并没有酿成大范围的疫情。可见鼠疫也没有这么可怕,不是完全防不了的。关键在于一点,不要慌,你看银山驿的李驿丞,没准他还比别个跑回家里去的要活得更久呢!”

    确实,葛谢恩也发觉,其实最大的灾害,还不在于瘟疫和干旱,而在于惊慌,对抗自然灾害,最宝贵的抗灾资源——其实是知识。知识或许不能把人从飓风落石中救出,但却可以避免让人陷入这样的境地里去。

    很明显,救灾队接触到的运卒、驿丞,都在范家的影响下,接受了这些防灾教育,因而虽然他们也无法接种疫苗,但只要是严格按照防疫建议去执行,不能说完全没有人倒霉得病的,但他们这一路走来,是可以感觉到,按着做,平安不得病的几率还是比较高。

    “这样工作就好做些了。”

    “比预想的情况要好很多。”

    “毕竟是知名的能人了,还是大医生武氏的密友,又是千金堂的东家,在医药上毕竟是有造诣……”

    救灾队的情绪也比较乐观,当然不能说是惊喜,但情况明显比他们预估的要好很多,这是很少见的,救灾队一般要面对的都是突如其来的坏事,很少有这种比预期好的事情发生。尤其是见过晋南泽州的惨状后,已对晋北不抱任何期待,现在来看,疫情虽惨烈,但秩序还在——只要秩序在,他们就有信心发挥自己的作用了。

    对于千金堂的范东家,大家也都多添了一番敬佩,这个女东家在买地的名声倒不算是太大,百姓间只知道她是千金堂的主人,能知道她和武氏联姻的,已经属于有些身份的人家,至于范家和山阴矿业的关系,一般人更不会去留意。

    这一次支援山阴,才让他们知道了范家在山阴的势头,并给予高度赞誉:这样的人家,说是门阀当然也对的,而且是大阀,本来门阀大族,在买地的印象是很负面的,被视为是罪恶的渊薮,往往和‘人情往来、徇私枉法、草菅人命、舞弊窝案’这些词连在一起,很多高门大姓为了掩盖出身,甚至会主动为自己改姓。

    葛谢恩自小在这些报道中长大,自己父母都是贫农,当然最拥护这种说辞,但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在北方,这种天灾频频而衙门失能的前提下,能有范家这样的高质量大阀来主持大局,其实的确是件好事。不能以偏见的眼光去看待这位功绩累累、深明大义的新秀巾帼。

    “也不知道这一次大疫,女东家是在买地遥控,还是赶回山阴主持大局,不过就算她回山阴,必然也会注射疫苗,也不算冒险。”

    她心底对范东家是有些好奇的,也想着能否见上一面,不过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范东家常年生活在南边,本来也是遥控家族产业,现在就是想回,估计各方面阻力也是较大——她年纪不小,自从六姐颁发‘新规范’以来,应该也抓紧成婚了吧,如果要生那‘1.5个孩子’,现在多数是双身子,甚至在休产假,若是如此,那不单单是她,连孩子爹武医生应该都来不了了。

    只是这么偶然一闪念,葛谢恩也没问人,和救灾队一起奔波了七八日,一路翻山越岭,所过处人烟凋敝,只见新坟,不闻人声。每日里也是提心吊胆,害怕在途中染病,只能脱队修养,说不得就把性命交代在荒山野驿中了。

    好在众人疫苗都还管用,终于平安到达晋阳城外,经过近两个月的波折,终于把四千支鼠疫疫苗,完好运到晋阳,并且做到了一个壮举:一路上成功地瞒住了物资内容,在各州县没有泄露。沿路上很多州县也都深受鼠疫困扰,倘若被他们知道救灾队带的是疫苗,光是各路神仙的索要,四千只疫苗在路上都能用光,根本带不到晋阳来!

    事实上,此前想走疫情不那么严重的次冲,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只是后来的变化大家都没有想到而已。现在疫苗平安落地,大家都松了口气。李苟盛连一口饭都没有吃,只是喝了一点热水,立刻就被带到范家祖宅去了,小半个时辰后,回来叫大家动身。

    “去打疫苗!救灾人选都挑出来了,只等着疫苗到!”

    “这么快?”

    大家才刚在被征用的大寺内安顿下来,因为本地没有澡堂,也就是烧了热水,在各自房间里擦擦多日赶路的积垢,庙里准备好的吃食还没入口呢,这就来叫了,也都是吃惊,不过,他们并不抱怨,一面匆匆拾掇着集合,一面彼此看着,都看出了彼此的赞许。感觉这比一路上州县那大鱼大肉的款待要舒服多了!

    “这效率,倒是有点买地的味道了!”

    葛谢恩一句话,算是把大家的感觉给说透了,她虽也疲乏,可本来极度空虚的心情,却反而一下被充塞进了什么新的东西一样,感觉自己回到了熟悉且温暖的节奏里,这一次,她重新找到了自己当时组织救灾的心情——本以为已经永远失落,再回不来的满足和自豪,在这么多创伤之后,又滋长了起来,她语气激动地说,“终于可以干活了!走!”

    “动起来!”

    “这一路奔波也不算白费,买活买活,我们可算是来活了,哈哈——”

    “药师佛祖在上,药王童子六姐座下天兵——我们来喽!瘟神还不速速退散!”

    “哎——不得宣扬迷信啊,小李你这老毛病——”

    “哈哈哈!罚小李今晚给大家洗袜子!”

    不止是葛谢恩这个新丁激动不已,队员们也应和着,彼此拍着肩膀,仿佛要驱走身上的疲乏,一个个都戴起口罩,背起了药箱,彼此开起了玩笑,赌着今晚的琐碎活儿——这群衣食无忧工作清闲时,反而满脸丧气,无精打采的队员们,在如此的重压下,如此危险的境地中,反而个个精神焕发,说说笑笑,仿佛有着使不完的牛劲儿,永远枯竭不了的活力一样,踏入了愁云惨淡的疫城。

    第1085章 .有条不紊

    “拿纱布按住,五分钟后就不出血了,今晚注意不要洗澡洗头,别受凉,喝热水,如果有发低烧,别紧张,高烧不退了及时到医院来。”

    “一般三天内如果没有发烧的话,差不多就是有抗体了。不过也要注意,去疫区还是要戴口罩的,而且尤其不要让跳蚤咬到……注意事项你们应该都被教过了吧?明早再来复习几遍。”

    “这几天不要吃生冷,也别吃太刺激的东西,打了疫苗以后,身体弱,肠胃炎也容易发作,虽然要进补,但也别给供应大荤,肠胃受不住,反而容易出事。”

    天色已晚,但晋祠前的大片空地上,还是人头涌涌,上千人分为若干组,在供桌前排队,而临时征用了供桌的,正是远道而来的救灾队。救灾队员都受过简单的注射培训,面前都放着一个大缸,大缸里泡满了针头,散发出刺鼻的酒精气息。葛谢恩这些充当护士来打下手的队员,随时把用过的针头取下,扔进去消毒,又从消毒时间较久的区域里,取出针头来重新给注射器安上。

    ——虽然这么做,无法做到医书中所说的,注射器最好是一次性使用,但条件的确有限,就是在买地,疫苗也是这么打的,就这些针头都是医院的贵重财产,因为要把不锈钢做成这样细而中空,是不容易的,针头虽小,但却可能是物资中珍稀程度仅次于疫苗的部份了。

    带来的四千多份疫苗粉,占满了几个大箱子,今晚取出了一大半来,由晋阳这里矿医院已经制备出的生理盐水来融化,搭配出的疫苗原液,这会儿被安放在几个大玻璃瓶中,由宝贵的橡胶塞塞好,救灾队员们仔细地瞄着针管上的尺度,取出相应的份量,注射进这些受苗人员的大臂里。

    其实,注射这一步,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这是肌肉注射,打手臂可以,打屁股也可以,只要注意别打在血管上就行了。关键是这疫苗原液的份量必须严格遵循标准,多了,怕毒性太强,人体承受不住,真的发出病来,少了又怕没有效果,无法形成免疫力。

    所以,即便注射动作简单,这也不敢交给别人来做,从检验盐水质量、调制疫苗、分装、注射,都要救灾队的人来做,和天花又是不同了,现在的天花疫苗,虽然价格也高昂,但接种已经非常简单,一般的赤脚医生都能胜任了。

    能被针头刺入胳膊,别说在敏朝,在买地都是身份的象征——进医院、做手术,吃仙界的小白药片、打吊瓶、打针……这些词儿,比多昂贵的衣服,多难得的仙器都能让人羡慕,仙器再难得,也有见到旁人使用的时候,可打针打吊瓶,很多时候有钱都买不来这样的体验!

    排队等候注射的壮汉们,脸上也都是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望着队员给自己打针,别提多听话了,让他们别动,就一动不动,对于针刺的微痛,也是满脸惊喜,当成了一种天神的赐福一般,在那里回味无穷了。

    这些壮汉,大多都是范家矿工,而且是精挑细选出来,又忠诚又忠厚,而且比较聪明能干,身子骨也壮实的矿工骨干,葛谢恩不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但她认为,范家的决定是很明智的:救灾队起到的是传帮带的作用,不可能让他们几十人把所有活都干了,做事的人,除了健康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组织性,组织性越强,救灾也就越简单。

    而比起农户,矿工的组织性无疑要强得多了,文化水平也高得多,很简单的表现——虽然如今的官话,可以说就是北方土话,但山阴的百姓,很多是听不太懂官话的,本来有五成不懂,一慌乱,七八成也不懂了,双方的交流就很滞涩,想要把救灾的知识教给大家,也很困难。

    可这些矿工就不同了,他们基本都能听说官话,还有一些可以读懂拼音,至于简单的计算,这个葛谢恩目前还不知道,但猜测也是能够胜任的,毕竟矿工之中,很多工种都需要计算能力,比如现在采用药火开矿,那就要求矿工能精确计算药量,所以这些帮手中必然有数学成绩很不错的人在。

    这样的人,这时候就可以当全劳力来用了。当然,矿工们也觉得自己被挑选出来帮忙,是一种殊荣——本来么,大家都害怕得病,能打疫苗,就相当于得了一面免死金牌,要他们去干点活,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虽说劳累肮脏吧,但平日在矿井里活也不轻松,这边的报酬还是矿山的双倍,又是为家乡卖力,被挑选进来的众人都是干劲十足,精神百倍,这要是光看晋祠这一地,还真不知道晋阳一带的鼠疫,已经绵延了好几个月,近来城里至少死了成千上万人呢。

    之所以一到就立刻组织打疫苗,是有原因的,鼠疫疫苗注射之后,不是说马上就获得免疫力,可以开始干活了,即便不发烧,也需要大概一周时间,才能获得对鼠疫的免疫,这期间都要好好休养着。所以疫苗是越早打越好,即使今晚打不完,早一天有人能出来帮忙就是好事。葛谢恩等队员,第一天晚上就熬了个大夜,第二天又忙碌了大半天,把数千份疫苗全都打完了,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打针也是体力活,回去睡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一个个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手臂都是酸胀浮肿得厉害。

    接下来的几天,这些人基本就在晋祠内休息观察了,救灾队也不敢怠慢,轮班去巡逻查看,有发高烧的,就立刻送到奉圣寺去,那里是山阳医疗队的驻点,大夫们稍微休息一下,也立刻就抓紧工作了,他们把救灾队带来的药材,以及范家提供的存货,晋阳其余势力捐过来的药材,统一整理配伍,又找了几个病人来,根据本地的鼠疫病人脉象,开了方子,这几天都在抓药,同时预备炭火、煎药罐等等,为之后的行动做准备。

    葛谢恩也是在这一次才知道,由于新式药片那肯定是非常珍贵的,每次瘟疫,其实都有大夫开方的环节,因此,虽然新式教科书上,没有提到鼠疫在各地会呈现不同的特性,但根据老式理论,治疗瘟疫也要结合地气、脉象、天时,所以,哪怕是一种瘟疫,使用的药方还都不太一样呢。

    就这样,一半是休整,一半是巡逻、准备,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救灾队,到晋阳之后,还真是颇为蛰伏了几天,这才真正出现在人前:这一次他们的人数就很多了,要做的事也很繁杂,买地来的救灾队伍,起到指点和顾问的作用,具体的事情都由范家矿工来做。此外,城内各大户,包括衙门、晋王以及特科使者,也都遣人帮忙,同时送来物资,或许是作为交换,也有两百支疫苗是注射到一些明显身份比较高贵的人士身上的。

    只要是救灾,不可避免地就有物资分配问题,而只要有物资的分配,就难免有猫腻在,葛谢恩这一次倒没什么感觉,主要是因为晋阳做主的是范家,而且人人都害怕疫病,凶险晦气,就是疫苗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东西,减毒疫苗体弱的人反而不能注射,所以没有出现一些特权现象,即便如此,一些台面下心照不宣的交易,依然存在,而救灾队员们对此也早已司空见惯了。

    他们对于这种事说不上多么反感——也谈不上放任,有招治,比如李苟盛就要求所有接种疫苗的人都要住在晋祠,免得带毒回家,传染了家里人,而这些人只要没有发烧,表现无异常,也就会被顺理成章地编入救灾队做事,容不得他们偷懒——“这每一针疫苗都是昂贵有用的东西,只要接种了,就要去一线奔走,不然,岂不是浪费了六姐的良赐?”

    衙门中的捕快、县官等等,也是接种了疫苗,这倒也是应该的,因为这之后的行动需要他们出面:由这些吏目带路,挨家挨户地去搜发烧的病患,把他们都拉到晋祠来,在奉圣寺封闭治疗。

    救灾队每日把死人拉出去焚烧,同时再组织一部分人,下到里坊中去,让各家没患病的人都组织起来,给自家消毒、灭鼠、灭跳蚤,向众人宣讲防疫的知识。这样,病人被拉走了,死人烧掉了,活下来的健康人士,尽量地远离了传染源。

    再加上后勤队运转起来,不断提供矿石灭鼠药,又去清洁水源等等,不过是七八日的功夫,整个晋阳城的气象也为之一新——虽然疫情远远说不上结束,但至少大家敢于走出屋子去干活了。

    街坊脸上,虽然还没有笑容,但恐惧也褪去了不少:家里有人在医院的,哪能不担忧的?但至少本人的性命是保住了,大概不会跟着得病。人性的根本,毕竟是自己的利益,忧心归忧心,但心底毕竟也有一小块最深的恐惧少加缓解。

    而且,好像责任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衙门那里:亲人死在自己家里,是自己没有本事,没有办法,但好像死在医院里,就可以去责怪大夫没尽力、官府狡诈……不管是不是这样,自己心底的罪恶感首先就减轻了很多。

    “那能集中起来肯定是要集中起来的,在自己家里,汤药都没得喝,过去了还有免费的汤药。要说死的人多,去了就回不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这病的确凶险啊!”

    在街坊之间,的确也有了一些对奉圣寺绘声绘色的传说,把那里说成是修罗地狱似的,现在,晋祠附近的农民都逃得差不多了,除了救灾队之外,根本没人敢靠近,就是因为据说那里每天都传来垂死之人的惨叫,送去的病人,连名字都留不下来,都在里头挨个灌毒药,毒死了就往那没日没夜都燃烧着的焚尸堆里一丢……那里已经成为了枉死城的入口,每日都有上千人死去云云。

    这些传闻,当然不乏夸张之处,让人心惊肉跳,为家属担忧,也增加了对医院的恐惧,但总体来说,街坊对于发烧强制收容的事情,还是持支持态度的,这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他们也怕被传染,其次来说,的确在家也没什么用处。

    这病基本是药石罔效,只能自己扛着,送去了还能喝点汤药——如今是起大疫的时候,药铺全关门了,在自己家里根本吃不上药,就算明知奉圣寺照料得也一般,但就冲着这药,也得把人送进去呀。

    “大人,您要是有空闲,回了晋祠,能帮着打探一下我家老婆子的消息么,都叫她连年家的,就是我们街坊三天前送进去的,进去之后也没了音信,我这里给您磕头了!”

    救灾队员办事时,常常能听到这样的请托,百姓们当即就有下跪叩头乃至出血的,但他们也不敢轻易答应,多数含糊着就过去了。因为救灾队员也不被允许靠近奉圣寺,他们住在晋祠的另一区域,多为晋王府的管事在本地置办的农庄中。

    理由是很显然的,虽然他们有免疫力,但奉圣寺现在空气里应该全是鼠疫病菌,在周围走一圈,出到外头都有传播疾病的危险,越是走街串巷的救灾队员,就越不可能让他们过去哩。

    只有少部分救灾队员,是可以出入奉圣寺的,但他们相应的也不能进城乱走了。若是要说的话,这些救灾队员,连着医生在内,所在的岗位才是最危险的。在如此高浓度的病菌环境中,就算打过疫苗,也有被传染的可能——而葛谢恩便正是这些队员中的一个。她的危险评级也因此首次达到了最高级别——和直接参加正面战场最前线一样,随时随地都处在生命危险中。

    这样的危险评级,会在她的履历中占据‘标红’一笔,成为她资历中的一大亮点,在同等条件下,有标红条款的吏目一般都是优先提拔。因为他们的确是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考验,就犹如现在的葛谢恩——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正在满地的哀嚎、尖叫和污血中,捧着药罐,面无表情地往前走那!

    光是这副景象,就足够摧毁一个文弱书生的心智了,真还应了城中的传闻,犹如那枉死城门大开,修罗地狱重现了一般,而葛谢恩居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时不时地踢开病人伸来的手,踩着滑腻的血痰,跪下身子观察病人的情况——她甚至还试图给其中一些病人喂点药汤下去!

    第1086章 鬼门关大开

    即便是已经打了疫苗,处在如此高浓度的病毒环境里,疫苗带来的防护力,真的能完全够用吗?

    虽然中级班中,也有生物知识,但显然不足以解答葛谢恩的问题,只能说这样的疑虑,肯定是大家的共识,因为李苟盛也没有安排这些新打了疫苗的晋阳矿丁来医院工作,除了早就接种了疫苗几个月的大夫们之外,余下的都是一些早就有渠道注射过几次疫苗的范家干事,当然也包括了买地救灾队员。

    这些新矿丁,接种了五六天就出门干活了,按照医学上的说法,防御力起码要半个月才会逐渐强盛起来,现在的防御,在大街上应该是够用的,但要说在医院,可就不好说了。葛谢恩都甚至不去想这些了,有点儿麻木的味道——想也没用的,根本无法彻底防住接触,不说别的,就是屋内的清洁,你做不做?你不做,没人做,你要做,那就是每天都在清理患者的大量□□,周而复始,每天都有大量□□甚至是喷溅着往身上洒,还有什么好防护的?

    “喷血了啊……”

    本来跪下来要喂药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查看了一下这张床单下头的稻草垫,发现已经浸满了发黑的脓血,葛谢恩便站起身来,直接跳过面前的病人,往下一个床位走去,把病人集中照顾,不过是一周时间,她已经完全麻木了,甚至都没有了多余的情绪。“嗯,你还行……没准你还能好起来,那你多喝几口药吧。”

    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起来,只能和虫子一样在地上蛄蛹的病人,茫然地睁着双眼,似乎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哪怕还没碰到他的皮肤,也能感受到那烫人的高温。葛谢恩拿起调羹,稍微拨拉了一下病人的嘴唇,发现病人的牙关紧咬着,也就立刻放弃了喂药的打算。“听天由命吧!”

    奉圣寺两侧的厢房,地方是很大的,一间厢房足够容纳三十个病人,都是拿稻草垫着,隔一层米袋做的粗麻床单,病重的人,双手双脚拿麻绳绑着,不让他们乱动,一旦咽气了,把米袋反过来一套,人就装在里面,把稻草毡子一裹,推上车立刻就去烧掉。

    能挺过来逐渐好转的,可以酌情解开麻绳,扶去轻症那边休息,其实,汤药主要也是给他们准备的,葛谢恩在重症厢房这里,不过是表表心意而已,喂不喂药,差别不大,鼠疫进入重症,基本就是听天由命了,十个里九个半都得死,而且死得很快、很惨,绝大多数人,在死前都会大量咳血,或者也有身上的黑色淤斑,在几日内发展成片,然后溃烂涌出大量污血的,西洋人把鼠疫叫做黑死病,来源就在这里了。

    不管此前是什么身份,多么富有,被挪进重症厢房,其实就是数着呼吸过日子了,和直接推去火化,差别不大。葛谢恩就算不进去照看,也没什么区别,但她还是严格执行了救灾队的制度,除了打扫、收尸之外,每天按规定,数次检查病人,尝试喂药,并且,在她能顾得到的时候,把病人摆成侧卧的姿势:手脚都被绑起来,是为了防止病人谵妄添乱,但这样人就要侧躺着,否则,一次呛咳都可能让人窒息,加速死亡进程。

    这一周照顾下来,她人已经彻底麻木了,葛谢恩相信,自己之后就算看到再惨烈的情景,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心畏惧,再惨的画面她都已经看过——而且正在经历,每天早上一起来,戴好口罩、面罩、手套,穿上橡胶雨靴,拿起扫把墩布,推门一进厢房,黑洞洞的屋子里传来的就是一股恶臭,有瘀血、血痰,病人临死以前大小便失禁传出的味道……

    就算隔开了面罩和口罩两层的阻挡,如此剧烈的味道,依然顷刻间就能把人腌透熏吐,葛谢恩的嗅觉好像已经受到永久性的损害,现在,程度轻微的异味她根本就闻不出来了。

    在一线照料重症病人,的确是苦活中的苦活了,除了精神上的折磨,这活计也的确繁重。重症病房的轮转率很高,鼠疫病人发病三五日内,该转重症的差不多就发作出来了,重症病人死得快的,几小时就没了气。

    和她轮班值守重症厢房的李哥,出去洗个墩布的功夫,就能死上两个人,这些人都是李哥和葛谢恩亲手包扎起来,送到推车上的。葛谢恩接手以来,重症病房已经换了三遍人,只有两个是出了重症病房,回轻症那边去修养的,其余人差不多都在剧烈痛苦中迅速死掉了。

    如果不麻木的话,什么人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工作啊!且不说危险性,就说工作内容,又岂是常人可以忍受的?葛谢恩是在这间病房前领悟到一个道理的:你不能说‘这活不是人干’的就不去干,尤其她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她一向是自诩自己和那些庸俗权贵不同的,她把自己放得很低,认为自己有志向也有眼界去做道统真正的继承人,为最卑微最广袤的百姓主张权益,那么,不论是什么活她就都得沉下心去干,因为这些活总是要有人干的,她不干就是别人干,她又比别人高贵在哪里,凭什么就她干不得了呢?

    现在,她渐渐地理解,为什么母亲执意要让她来吃一吃苦了。一个人在艰苦的环境里,是最难欺骗自己的,本质总会浮现出来,越是艰苦,就越难赌气强撑。而认识自己的本质,的确是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却一直强迫自己按这样的标准去做事,那岂不是很累、很勉强也很痛苦吗?

    葛谢恩的父母,对她并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不存在什么强大的外部压力,让她遵循这么高的道德标准去做事,这更多的是她对自己的要求。葛谢恩第一天打扫完重症病房的粪水之后,就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到底能不能接受,当然,现在已无法回头了,必须要把交代下来的活做完,否则后果将严重到葛谢恩承担不了的人物,违背命令的救灾队员,有点逃兵的味道了。

    葛谢恩至少要做完一两周,才能有申请调岗的底气,而她在考虑的是,这样的事情以后还能不能再重复一次?她能接受吗?对她来说是不是折磨?她到底是不是她母亲所怀疑的,只是嘴巴厉害,实际上娇生惯养,好高骛远的平庸草包?

    娇生惯养,大概不是没道理的指责,葛谢恩在家里最多也就洗个碗,什么时候打扫过这么脏这么危险的病房?倘若没有这样的觉悟,只看眼前的困难,的确有点不堪忍受的感觉——除了心理上的障碍之外,也是生理感官上,似乎实在是负荷不了。然而,有了这样的思考,她反而能在比较宏观的角度上来看待这样的苦役了:如果以一生的道路来说的话,是否会为了眼下的困难和抵触来更改自己的人生规划呢?

    奇怪的是,把眼光放大之后,她却发现,或许她没有从前自诩的那般天资超群,那般的优秀,但也的确没有自己害怕的那样脆弱,这种可怕的苦行,虽然生平没有接触过,但葛谢恩却居然觉得——还行,当然不愉快,但忍一忍也就习惯了。

    在经过极端痛苦的虎牢关之后,她好像以飞快的速度习惯了这种残酷的真实,现在,目睹大量死亡,这样的体验是打不倒她了,甚至葛谢恩在奉圣寺的感觉,还比在虎牢关相对好一些——当然,比较这些似乎是没有意义的,这都是极坏的事情。但打从心底讲,葛谢恩觉得在奉圣寺所经历的一切,的确是可忍受的,因为晋阳的局势,的确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好了。

    当她在这里受苦的时候,晋阳的百姓因此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疫情也在逐渐平息,他们的苦难不是没有价值,这已经是让人很满足的事了,葛谢恩发现,她对事物的预期也正在极速的落地下降,变得和从前所厌恶的大人一样,易于满足,‘心气儿低’,她已经知道,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完美,尤其是救灾工作,能够有一半的苦没白受,真的救到了人,那就足以让人感恩了。

    至于眼前的地狱图景,又有什么忍受不了的呢,无非就是把全城的痛苦和惊慌都集中到了一处罢了,如果这么做能避免疾病散播,痛苦无限增殖,那么,葛谢恩干点苦活也可以,她无所谓。只要把感官全部抽离就行了,她可以机械地完成工作,整个抽离出来,不把看到的东西往心里去就行了——

    葛谢恩已经意识到了,为何救灾队员平时都显得懒散颓丧,好像特别麻木,万事不过心,很显然,这要是一个特别容易动同情心,特别爱哭的人,他干不了这一行,迟早得自己把自己耗死,想要干下去,就得养成一种习惯,把所有工作中的见闻和感情隔离开来,如此,带来的副作用,大概就是对于人生中必然的其余情感,多少有些迟钝,没有那么容易悲痛,反面或许就是也没有那么容易开心了。

    如果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还要坚持做这一行呢?相似的疑问,再次浮现上的时候,答案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分明了,因为葛谢恩也看到了,也经历了,她也感受到了那相似的牵挂:因为他们都是眼见了这些灾难的人,因为他们可以帮得上忙,因为他们还能支持得住。既然还能走,那么,他们便也感到一种冲动,还愿意这样一步步往前走去,一直到走不动为止。

    葛谢恩想,这样的人大概应该是很少的,毕竟,这听起来多少有点儿冒傻气呀!好日子不过,专门做这些损伤消耗自己的事情——但是,这样的人在买地救灾队,光是山阴大队就有三百人那,她逐渐开始意识到了天下的广大,人才的繁多和自己的平庸,明白了母亲总是挥之不去的那股隐隐的自卑,葛谢恩从前认为,母亲的心胸小了,气魄不大,她如今才逐渐明白过来,母亲所说的一点错也没有,她的自信,实在泰半都来自葛谢恩轻率的无知。她在许多地方,是远远不如母亲的。

    【出门之后,学到了很多,渐渐的,觉今是而昨非,也意识到了从前自己的莽撞和骄傲……】

    在从前,认为完全是难以想象的,对母亲低头认错,发自内心的表达感情的画面,在如今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滞涩了。葛谢恩这一天搬走了一十多具死尸,抱走了若干捆沾满血的稻草,打扫了三次厢房之后,已经完全遗忘了自己以前到底在倔什么。一个如此幸运的,在这样多的灾害和动乱中,成功存活的人,当然要尽量抓住机会,表达对于亲人的深情。她抓住机会,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封家书,唯恐自己把话藏着没有说出,天知道或许就错过了机会,酿成了遗憾。

    这几封家书,什么时候才能送到母亲手上呢?葛谢恩也不知道,一般的灾区还好,疫区,尤其是鼠疫疫区,救灾队也不许和家乡传消息,一切都是为了尽量减少接触,只能等疫情平息之后,再往外送东西。

    从重病人的数目来看,灾情的确是在转好,虽然送进来的患者还是九死一生,但总体数量日益减少,同时,整个晋阳城也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为安静的夜晚:因为疫情是鼠只传播的关系,人们灭鼠的热情达到了高点,城内外的老鼠也被他们想方设法,用各种方式杀得差不多了。

    虽然因为接触疫鼠,又迎来了一拨小高峰,但这个高峰过掉之后,发病速度的确是每天都在下降,连重病厢房都从两三个逐渐变成了一个,平时差不多也就只有十五六人在这里了。救灾队甚至还可以为他们都搞个木板当床,而不是只能让大家都睡在稻草麻布袋上——这就等于是让人躺在裹尸袋上养病那。

    但是,葛谢恩能不能平安地活到送出这封信的时候,甚至看到母亲宽慰的笑脸,和她一起不尴不尬地坐下来重新吃一盘咖喱鸡腿饭呢?她也不知道,因为,在一个普通的上午,和她一起轮值的李哥,在搬运尸体的时候,突然间一头就栽倒在尸体上,砸出了一汪恶臭的污血,溅脏了葛谢恩的面镜。

    ——或许是因为最近太劳累的关系,李哥也突如其来地发起了高烧,葛谢恩随之也烧起来了,长期以来高强度的劳动,高浓度的接触,似乎终于击垮了他们的免疫系统,从他们的病情来看,他们都有很大的可能染上了鼠疫。

    第1087章 .葛谢恩险死还生

    “能确诊吗……按道理,潜伏期没那么长的,如果是的话,早就发出来了……”

    “用药……”

    “换衣服……一直在出汗……”

    “吐了……”

    “好像是见好,也或许不是……会不会是天花……不对,看她的手,她种的是最好的疫苗……注射的,不是吹鼻,天花免疫是持久的,而且晋阳天花疫苗接种得很普遍……”

    “凶险……”

    在葛谢恩的脑海中,这几日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她从小几乎没有生过大病,就算高烧,也不会神智模糊,反而格外亢奋,大概烧个半天也就退了。对于病痛的经验和记忆,实则相当的浅淡,这几日她算是领教到了。

    那种持续不断的灼热和晕眩,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说是痛苦都感觉有点过于轻描淡写的折磨,实在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葛谢恩估计她半路是晕过去好几次了,相对于那种头仿佛要炸开的痛苦,晕过去反而是一种保护。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痛苦中是如何宣泄的,是大哭大叫了,还是只能轻轻的痛苦□□,又或者完全进入谵妄,和那些垂死的,她见证过的病人一样,扭着躯体,恐惧地大喊大叫,挣扎着逃避幻觉中的神佛鬼怪,一个人就把厢房内的气氛带得更加鬼气森森。

    不过……她大概是熬过来了……这样的觉悟,随着一次次反复的清醒,逐渐清晰起来,成为了不言自明的认知:有力气思索这些,判断自己的状态,就说明她在恢复。鼠疫病人一般都是起病后直接糊涂到死,没有逐渐清醒这样回光返照的病程。

    所以,即便是鼠疫,她大概也是好了——知道前几日的折磨,不需要再来一遍,她也的确是松了口气,如果还要挣扎的话,葛谢恩真恨不得有人直接把她刺死,别再折磨她了,在痛苦起来的时候,什么家人、抱负,她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一切。

    说来真的奇怪,鼠疫疫苗也打了,之前最高峰的时候都没出事,为什么等病人都过峰了,反而得病了,好像连李哥也一起发烧了……

    这天傍晚,葛谢恩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恢复到可以思忖这种问题的程度了,这就算是恢复了有十之七八了,她转过头,发现不远处的那个床位已经空空荡荡,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感想,只是默默地望着,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了这副景象背后的意思。葛谢恩慢慢眨了眨眼,撑着手吃力地坐了起来,探头看得更仔细了一些:那个背包也不在了。李哥……应该是没了。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现在似乎也没有恢复到足以悲痛的程度,一时间只是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铺位,过了一会儿,才凝聚起力气,试着下床——她想上厕所也想喝水,身上黏糊糊的,如果能擦个澡,那肯定就更好了。但葛谢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力气。

    “你醒了?”

    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救灾队的方哥,葛谢恩在救灾队是最小的,其余人几乎都比她大了十岁左右。方哥一边擦手一边走进来,“看来恢复得还不错——你别动,靠着吧,想干嘛就说,我来帮你。”

    葛谢恩想上厕所,想擦身,这都是方哥不便帮忙的,虽然她也不知道在自己病着的时候,谁给她擦的身子换的衣服。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这些细节也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只是在体力逐渐恢复时,人的尊严才会一点点地被挣回来。方哥去隔壁叫了两个妇女来,帮葛谢恩端了尿盆来,又拿热毛巾来给她擦脸、刷牙。

    这几个妇女说的都是本地的土话,人也很腼腆,对救灾队员很尊敬:这都是附近的村民,染疫后病情比较轻的,刚发出来,就喝了药汁,而且幸运地比较见效,四五天退烧后,还在奉圣寺这里修养隔离,继续喝药,不过平日里,其实体力已经恢复到可以帮着干活的地步了。

    “仙女您是病了有四五天,另一位大人没熬过来,虽然也吃了仙药,但没能见效退烧,前几天还是去了,昨天已经被抬走火化了……”

    大概是因为仙药也并非人人见效的关系,这些喝了药汤的灾民,讲到这里也还算比较坦然。倒是葛谢恩愣了一下,“仙药?”她怎么不知道,这鼠疫还有特效药,若有的话,岂不是早就轰动天下了?救灾队有带着这样的药,之前怎么不说呢?

    “其实就是链霉素……”

    方哥也没闲着,暂时放下轻症厢房那里的活儿,给葛谢恩去打了一大碗稀面汤来,热气腾腾,还散发着压缩饼干特有的芳香——单纯的面粉,在从前的晋阳还不算多难得,但压缩饼干里有油有糖,就又不一样了,在疫区绝对算是好东西。

    奉圣寺其余病人能吃得下东西的,也就是吃点儿黄米汤,这一碗压缩饼干泡出的汤,让两个病人面上也带了艳羡之色,很显然她们也很馋,不过,救灾队员享有特权,对她们来说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们收拾着家伙事,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厢房。方哥一边喂葛谢恩喝汤,一边说,“链霉素是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这个你自然是知道的。其实我们也有制备能力了,但是产量很小,造价非常高,而且效果也不稳定,无法制成药片,都是药粉兑水,不过,怎么说这也比坐吃山空来得强,现在,我们医院对付结核病,都是用的土产链霉素了。”

    “仙药这种版本的,所剩下的库存应该比较有限,只有前往鼠疫疫区的时候,能申请下一小瓶来,使用的话也很慎重,只能用在自己人身上。每次启用都是要打报告的,而且要两个队员见证,如果对不上,或者说动用的次数太多,下次申请批下来的速度就比较慢了。”

    方哥不比葛谢恩是个新丁,对这些事自然知道得也很详细。“你和李哥同时发病,而且病情走向都比较凶险,链霉素两人都吃了。但李哥病情进展得太快了,第二天起人就不好了。”

    他的语气和脸色都很平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队长就断了他的药,你运气好,虽然也是大哭大闹说头疼,但始终没有咳血,身上也没起黑点,那就是还有得救——书上说,针对多种鼠疫,链霉素都能起效,一般用了链霉素,仙界那边的病死率能降到百分之十,我们这里,按经验来说至少也有七八成可能是治得好的。这不是,你吃了五天药,差不多一个疗程,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其实挺轻松的,说明疫苗也是有作用。”

    在葛谢恩的体会里,这可完全说不上轻松。不过她也明白李哥的意思,这么凶险的病,葛谢恩五天就退烧了,而且烧得最厉害的时候都没有出现重症的征兆,说不定还真是疫苗发挥了作用。真正吃力的病人,就和李哥一样,发烧之后差不多一天之内就不行了,身上一旦成片的起淤斑,这人也就救不回来了。她这里虽然手脚发软无力,明显亏空了元气,但慢慢补也能补得回来,已不算是什么大事。

    就没想到,仙界居然连鼠疫都能从九死一生,变成九生一死……她有些发愣,有太多的东西反应不过来,只能慢慢地喝着面汤,温热的浆水滋养着她的精神,葛谢恩又觉得比之前恢复一些了。“怎么……把我们分开照料啊?”

    “怀疑你们是从最后几批病人那里传染了变异鼠疫。”

    虽然这么说,但方哥也没做防护,轻松地说,“不过现在也五天了,我们若被传染,也该发作了。所以估计就算不是原发鼠疫,我们的疫苗也有一定防护力。你们应该是接连护理了两个重病患,接触得太充分了,所以被传染上了。我们只护理你们两个人,李哥走得还快,所以又还好点。”

    方哥让葛谢恩放心,这变异鼠疫在晋阳城内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实际上,不管疾病如何变异,救灾队的应对方案都是很见效的,灭鼠、戴口罩,发病者送入奉圣寺隔离起来。基本上就阻断了瘟疫大范围流行的渠道——这东西也很奇怪,它流行起来的时候,感觉怎么也防不住,可一旦认真处置之后,似乎又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失不见,突然间就再也不反弹了,分明其实还有低度流行的条件的,但却好像收到什么命令一样,再也不死灰复燃,说不见真就不见了。

    葛谢恩不止一次听过救灾队员——对,就是李哥也和她说过——她心底微微一痛,但很快又麻木——这种事情在很多疫区都有发生,甚至很多人因此总是比较相信瘟疫方面的迷信,认为瘟疫背后必然有某种意志在主宰,否则怎会出现如此玄奇的现象。

    但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现在的晋阳也重现了一遍,如今城区的瘟疫基本已经宣告结束,救灾队的工作却没有完结,他们开始往乡镇去排查宣讲了——下头的小地方,灾情完结了没有,造成多少损失,这些事情都是之前无法顾及的,现在有了余力,自然也就要都捡起来去做了。

    “现在奉圣寺的人基本都走完了,就留了一个大夫应急。其余人都去乡镇上了,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还在等恢复期,等他们差不多全好了,也会编到队伍里去。那就估计是真没人了。”

    “无家可归?”

    面汤吃了大半碗,葛谢恩吃不下去了,倒回床上,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声音也逐渐微弱了下来,方哥给她测体温,语气也平平淡淡的。“哎,每次疫区都有这样的事情……有些是家里人都死了,无家可归,有些是被家里人伤了心,不愿回去,还有些是家里人特别胆小,直接就不要他们,不接纳他们回去……”

    “第三种以女子多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子多容易如此,还有些新婚小媳妇也是这般……不过也无所谓,凡是能好起来的,都少不了她们的活干,这些人有免疫力,干活的时候,把拼音一学,日子只有比从前好的,没准还是她们的福气呢……”

    见葛谢恩闭上眼昏昏欲睡,方哥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来,他拿起还有余温的毛巾,擦了擦葛谢恩的额角,为她掖了掖被子,端起家伙事走远了。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葛谢恩这样似睡非睡地歇息了好一会儿,逐渐又清醒过来,她睁开眼,凝视着厢房高挑而复杂的榫卯屋梁,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举起手凝视了片刻,手背慢慢落到额头上,摩擦了几下。

    “以后还怎么说衙门歧视农户啊……”

    她几近无声,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很奇怪,在这么多巨大的改变中,葛谢恩第一个产生感触,而不是无动于衷的,居然是这个认识:一向自诩胸有大志,愿为一切劳苦弱势百姓奔走,甚至为了证明这一点,不惜来到灾区受苦的自己,一向是反感所有特权的。但是……她之所以能从如此凶险的鼠疫中活下来,却恰恰是,毫无疑义地,享受了实实在在的特权。

    以她在奉圣寺干的这些活来说,葛谢恩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不可取代的地方,任何一个晋阳的劳苦百姓,基本都可以胜任,但他们如果被传染了鼠疫,能有仙药吃,能活得下来吗?答案是显然的。

    葛谢恩又举起了自己的手,她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只失去血色的,粗糙的手,忽然苦笑了一下。

    “果然,绝知此事要躬行……”她喃喃地说。“以后……真骂不了衙门,骂不了六姐了……”

    第1088章 一波未平

    如果有足够的仙药链霉素的话,救灾队会吝于给灾民使用吗?答案必定是非常显然的。这是一个会为了救灾而支出巨额财政,把宝贵人才不断派往前线的政权,对于这样的一个政权,葛谢恩终于多了几分理解,至少在此时此刻,或者说在一个极宏观的高度,可以下一个如此的定论:对于买活军来说,所有的不公平,前提都是供应的不足。

    不论是普通灾民无法使用任何一种链霉素,买地的普通病人中也只有少量能使用土产链霉素,最终只有救灾队才能慎重地使用少量……归根结底都是链霉素的产能不足导致。将同样的逻辑往前去推,便可以轻易地知道,在六姐所推动的‘新模范’中,对农民的漠视,或者说,在葛谢恩理解中的歧视,其实也多数都是因为供应的不足……

    百姓的尊严、自信和在社会中获取的认同感,同样是一种资源,甚至,葛谢恩现在逐渐发自肺腑、痛彻心扉地明白:这也是一种少见而稀有的资源。它所牵连到的,是社会的方方面面,社会的根本,尽管道统怀抱着最美好的愿望与期许,但在眼下这极其局限的生产力条件下,现实就是,这种漠视与倾斜必将长时间维系,甚至,葛谢恩现在可以如此判断,即便有一天,全天下的百姓都起码能把白米饭吃饱了,这种对农户的歧视恐怕还将持续下去,难以消除。

    天下的人才这么多,难道只有她看出了政策后的不公吗?葛谢恩现在逐渐明白过来了,正因为天下间英才处处,比她更优秀更有阅历的人,不知凡几,大家才能比她先走一步,看到问题的第二层——这并不是六姐或‘奸臣’的疏漏导致,而是生产力条件的限制,既然如此,那么,骂也是没有用的,想要改变,就得先把生产力提上来,倘若没有这样的能力,说出口的抨击又有什么作用呢?

    要提高生产力,这就绝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之力了,就算是如徐子先大宗师,乃至红圈学者般的天才,也不过只能在一个细分领域发挥作用,真正把生产力落地,靠的必然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

    一般人就算立志,也只能从一件件小事做起:不说别的,如果能把链霉素的生产能力提上来,就算在总生产力领域,好像微不足道,但是不是立刻就能挽救太多因为鼠疫而损失的人命了?

    或者,当接触到实务更久之后,会不会有这样的觉悟:对于百姓来说,他们真的在乎被歧视吗?临城县老家,那些农户的抱怨,究竟是因为在新模范中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还是更多的因为,对买地的农村耕种政策产生了日积月累的不满?

    对于一个生活在战乱、瘟疫、旱灾年代的农民,尊严和链霉素,他更想要哪个?甚至葛谢恩觉得这个比喻都不合适,应当是问,链霉素和粮食,他们想要哪个?而答案也很清楚——无疑是粮食,虎牢关和晋阳的惨烈对比,是最好的答案,没有链霉素,还可以在鼠疫面前赌命,但没有粮食,那是毫无周旋余地的,必定会饿死。

    从缺粮到缺药,从缺药到缺衣……尊严在生存面前,其实不值一提,葛谢恩从前的义愤填膺,简直是不切实际,一下跨到了最后一步,她凭借着自己的幸运和父母的奋斗,起步就在这些人遥不可及的远方了,在她看来至关重要的门槛,对真正的农户来说,简直就是高不可攀的龙门。

    他们要先后跨越粮食、医药、用具这些障碍,最后再翻越一座由无知构成的高山,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需要尊严,需要向主流模范靠拢,需要肯定……等到了这一步,再经过漫长的蜕变,他们才能把产生的诉求,大声表达出来——葛谢恩现在甚至怀疑,连两代人都不够,或许需要五十年,三代人,才能走完这样的漫漫长路!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一如平静地接受了李哥的离去,接受了自己的转变,葛谢恩的感情,从前是易于泛滥的,总是过分丰沛,似乎如洪水一般需要疏导和治理,但现在却反而变得和其余救灾队员一样,在平日里显得有点匮乏,似乎什么样的改变,她都已经能顺其自然地接受,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对生活已经没有了丝毫幻想,她已见识过生活最严酷的样子。

    就这样吧,消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哪一步,眼下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甚至她可以说,这也不算是坏事,既然现在做不了从前想做的事,那就从眼前能做的事去慢慢做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天下就犹如一个巨人,所迈出的每一步,就是千千万万个葛谢恩,不,千千万万个比葛谢恩更伟大的人,在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每一日的工作。葛谢恩能有幸厕身于彼辈之中,去承担较为重要而危险的工作,实在是相当的荣幸!

    甚至,葛谢恩感觉,自己还产生了一丝窃喜——眼下她能做的,需要她做的工作,虽然艰辛危险,但却没什么她做不到的,对她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困难。不过是需要忍耐一些感官上的折磨罢了,或者承担一些健康上的风险,对葛谢恩来说,这不足以磨灭她骨子里的意气。

    葛谢恩恰恰感到,自己从前的志向,是相当困难的,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着手改变,不论是为农户发生,顶着衙门倡导的压力,把人口和模范的矛盾掰扯出个一二三四来,还是号召农户为自己的利益发声,或者是推动民间改变对新模范的态度,尊重农户的生育……等等一切,改变的都是上千万人聚在一起,所产生的朦胧多变的一种集体的认知——葛谢恩想,要改变这种共同的认识,可比移山还难那!比起来,打扫鼠疫病房,又压根算不了什么了。

    等到生产力条件成熟的那天,想必这工作也会变得更加困难吧……人心之中,那股习惯的力量,一旦形成,会形成属于自己的一种惯性的力量,想要遏制就更加困难了。葛谢恩有种逃避了重担的感觉,虽然也有自己的愿望短期无法实现的失落,但一想到将来会是新一代人来为此奋斗,她也觉得相当的放松——至少,这不会是她的问题了,她也已经行了她的道,她是可以问心无愧的。

    大概是因为这窃喜后的一点心虚,她在日常的工作上格外积极,并没有因为重病一场,便多花时间修养,依旧想要到第一线去,和救灾队一样,奔走于前线,防疫科普,根治山阳鼠疫——不过,李苟盛没有准许她,按照救灾队的规定,染疫队员也不宜再去第一线了,如果本来可以慢慢康复,因为奔波劳累,病情复发而死,队长是要承担责任的。

    就算是天花等相对病死率较低的疫病,都是如此,更何况鼠疫了。这东西实在是太凶,就算葛谢恩愿意,别人也不敢让她提早出奉圣寺,包括整个救灾队,回买地后都是要隔离半个月的,所有行囊基本都要滚水消毒,再把体毛剃光,像是晋阳这一次的流行程度,甚至所有衣服都被烧掉,书本笔记拿去高温熏蒸,也都是有的。

    葛谢恩大概一周就觉得自己已经痊愈了,但因为出不得奉圣寺,也就是帮着留奉圣寺的大夫做些抄写工作,整理这一次疫病的各种资料罢了。她也不挑剔,尽心尽力地帮忙,因为这活儿不忙,有了空闲,她还自学些医书和数学知识。

    葛谢恩现在学习比从前认真多了,从前学习成绩虽然也不错,但更多好像是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而学,现在完全是她自己想学——救灾队队员,很多时候都是多面手,从医疗防疫到组织劳动,再到军事知识,不一样的灾难需要不一样的能力,葛谢恩自觉自己没一样素质是说得过去的,也就是能听从吩咐,按照规定去干些帮手的粗活,除了平时注意在工作中偷师之外,逮着了机会,能学一点肯定是一点。

    就这样,三不五时和回晋阳补给开会的救灾队员见一面,不知不觉,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山阴北部的疫情差不多是到尾声了,葛谢恩从奉圣寺回城时,最突出的感受,就是晋阳城的人潮陡然间暴增了十几倍,城里城外热闹非凡,好像一个多月以前,这里家家关门闭户犹如鬼城的景象,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

    城内城外,全都是包着羊肚头巾,拿麻布做了口罩,蒙着面的光头汉子——头都是新剃的,大概是为了防跳蚤,这也是葛谢恩所见到的,为了防鼠疫的最后一点努力的余痕了,除此之外,城里灾难的氛围已经半点都没留:这还是城里,不许外头流民进来,她从南城门经过的时候,发现南城门紧紧关闭,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城外已经聚集了上万流民。

    “不知道他们从哪听说瘟疫已经停了,立刻就聚过来了,这些饥民就像是蚂蚁,老远就能闻到蜜香味!无孔不入,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些犄角旮旯爬出来的!还好,现在大驿已通,粮食源源不绝地运进来了,不然,我们城内各大家的粮仓也要见底喽!”

    原来这都是山阴南部的灾民,山阴南今年大概只下了两场雨,在晋阳防疫的几个月里,泽州百姓纷纷对今年的收成感到绝望,开始向外流动,如果说葛谢恩等人在虎牢关看到的饥民,人数就很多的话,那要知道的是,那都是抵御风险能力较差的底层农户,以及运气不好,生活在灾情最重地区的百姓,当时其实绝大多数农户还都在等着下雨,直到这几个月,这些百姓也彻底绝望,开始向外流动,还真是——本来都不敢往北走的,可不知道他们的消息怎么就这么灵通,几乎是晋阳疫情才刚有起色,南边源源不绝的流民就来了。

    这也是为何晋阳才刚刚恢复,就热闹更胜以往,晋阳的范家非常机灵,一意识到态势,立刻急电买地,从南洋大量买粮,安排海运专船运往天港,下船后走大驿入晋,这才堪堪赶上第一波灾民潮,算是把他们给稳住了,没对晋阳的局势造成巨大的冲击!

    至于说那些从虎牢关入中原道的饥民呢,就没那么好运了,中原道哪有余粮给他们?他们在生存的压力下,自然也起来作乱,如今,中原腹地已经是一片糜烂,救灾队的中原道分队,也限在里头,好久都没了消息!

    才救了瘟疫,又来了大股大股的饥民?

    饶是葛谢恩的心智已经非常坚毅了,但听人如此诉说起北面近来局势时,也是眼前一黑,似乎鼠疫后遗症找上门来了一般,好一阵眩晕: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救完了一难还来一难,北方的灾难……何时才是个头啊?!居住在这片广袤大地之上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呢?!

    第1089章 中原道烫手山芋

    “总台那边回话了没有?中原道救灾队究竟是什么情况?失联是因为没电了?太阳能电池丢失了?总不会是突然间乾坤大挪移,跑到几百里之外的怀州去,整个失陷在里面了吧?!还是说,从怀州到殷都,这一条线上的州县,之前都在谎报平安,其实已经被饥民给冲垮了?现在整个殷都都完全失陷了——”

    “哎!真是,这都几天了,我就说吧,哪怕是北面,要么你就完全别派人去,要派人的话,至少首府要放一个办事处,一个对讲机在的,现在可好!大家一起,一拍大腿,两瞪眼,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赛着在那比烂!你们倒是好了,到时候去六姐那里汇报的人是我啊!”

    “您也消消气,这个……中原几道给特科留余地,原也是六姐的示下,想来六姐也不会因此多怪罪咱们的……至于说中原道救灾队,或许就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这几天不是闹台风吗,整个总台的通讯都受影响,也许没过几日,通讯就能恢复呢?”

    “往好了想,这几日也不开例会……”

    对中枢救灾部来说,工作往往是不分节假日的,这里不论昼夜都有人轮值,而且吏目的情绪往往比较急躁,总是火急火燎地捧着文书跑去各部接洽,一个坏消息,惹来吏目连环抱头尖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包括部长连翘,自从她从工业部被调到救灾部来之后,脾气也显而易见地不稳定了许多。

    一上班就把底下人叫来,边问边听边崩溃,低声抱怨完了,等秘书安慰几句,再重整旗鼓,算盘一拿,电脑一开,在那拼命算账,重做预算,找物资,找审批,到各部门去化缘,去六姐那里乞讨……这都是常事了。

    没有办法,这几年不论南北,灾害都多,每一年的预算都要比前一年上涨,本来堪堪能做平的账,随便一个灾害就前功尽弃,撕巴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必须得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过度——这也就意味着吵不完的架。本来,中枢派出去的每个救灾队,都希望自己能支配充足的预算,否则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前线,是为什么呢?

    就算是一开始批下来的额度,也常有觉得不够用,要来吵架的,更不要说人都出发了,突然告诉他们后续的补给跟不上,对有些救灾队来说,这是能要他们命的!部里一般竭尽全力地避免这种情况出现,但也难免会有意外发生,比如一批粮食在路上遇到风灾,无法及时到达目的地等等……

    总之,一次新灾害的上报,就意味着所有没出发的救灾队都蓄势待发,准备开始吵架,而刚上路的救灾队也提心吊胆,频频通过各种渠道来表达自己的意愿,绝不希望自己的预算被削减。所有人都要积极地发出自己的声音,生怕自己太安静,被上司一念之下,‘平衡’掉了预算,这也让中枢救灾部的氛围相当紧绷,高级吏目都养成条件反射了,一进办公区,就绷紧了肩膀,蓄势待发,做出随时准备作战的模样来。

    最紧张的,就是新灾害上报的那几天了,新灾难往往是逐层逐层地丰富细节的,最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消息,‘某处受灾了’,大家的神经从这一刻开始就绷紧了,开始提心吊胆地等待细节:灾害的范围、影响,受灾人数,是否需要买地的援护……这个答案往往是肯定的,救灾部的人是最嫌弃敏朝的,认为这个政权日益失去了心气,什么大灾小难,似乎都离不开买地的帮忙,最好什么事情都由买地出人去领导,他们听指挥就行了。

    虽然很想说,不是大灾就别来烦了,但哪怕是再小的灾害,有没有高组织度的救灾举措,对于受灾百姓的生活质量和后续影响, 差别也是极大,所以救灾部至少也会派出一两人去指挥当地衙门,遇到大灾,更是数百上千人地往北方撒,再加上后续送补给的民夫,每每北方受灾,外援救灾都是一笔巨大的支出,有时候救灾部也会抱怨,这苦活累活都是他们去干,等敏朝用资源付账的时候,好处却是工业部等享受了,救灾部是纯亏损,每每到做预算的时候,还会被揪住这点来说事,搞得救灾部在中枢也是低人一等,好像是光会往外撒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倘若不是连翘这样威望极高的六姐嫡系——而且是出身南人的嫡系,来担当部长,救灾部的处境,恐怕还会更加尴尬,毕竟,在如今南方为主的领土范围上,这是一个把大笔钱花在领土之外的部门,哪个北人也不敢沾这个部门的边,越是北地的读书人就越是要避嫌疑。

    这也形成了救灾部独特的人口结构:外派的救灾队,以北地男丁为主,中枢内勤高层,则以南女为多,如果没有很硬的出身,在决策层是做不了多久的,哪怕是平调去边远地区,也要离开这个热锅。在这里做事,一点没有万家生佛、积阴功阴德的满足感,反而是几面得罪,永远都做得不好,永远都有很沉重的道德负担感,有点良心的人都做不下去。甚至还有人得了情绪病,不得不长期请病假在家休养,等于是从仕途的快速上升道上退出的。

    “要我说,中原道的救灾队完全应该撤回来了,中原道现在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瘟疫,而是战乱,这根本就不属于救灾范围,还不如把预算转为配置到接壤州县,提前迁移百姓去填充江北,更有可行性,也能把粮食用在刀刃上。中原道现在的百姓只能放弃掉了!虎牢关一破,基本无可收拾,除非我们大军压境,否则还有什么办法结束战争?让敏朝准备坚壁清野,把中原道四周防好吧!”

    “那我们还没消息的救灾队……”

    “不行的话就只能放弃掉了。”

    说话的吏目面如冰霜,吐露的言语更是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不然呢?现在后续粮食根本运不进去,民夫的命难道不是命了?能取得联系,就让他们立刻设法撤离,联系不上就只能认为他们已经阵亡,该给的抚恤丝毫不少,但不可能因为这么数十人来耽误我们的决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立刻撤离——他们能撤离多少?带多少人走?你知道这种救旱灾的救灾队,在当地要联络多少本地势力,有多少乡亲是冒着生命危险,把头提在手上跟着他们干的?一句立刻撤离,他们走了,剩下来的人怎么办?”

    救灾部的人,说话就是要不好听的,内勤和外勤的矛盾由来已久,救灾队长没有一个人喜欢内勤这样冷冰冰的话,他们的声音不由得也大起来了,“他们是为了拯救家乡才跟着一起的!把一切都豁出去相信买活军,结果最后呢?一句话就走了?试都不试?你让他们怎么接受?以后还怎么信仰六姐?买活军说话不算话的?!这让救灾队的弟兄还怎么维持自己的信仰?!”

    “就为了一个言而有信,就要继续冒险把粮食往险地里运?”

    “不管后续还能不能给,答应的就要给过去!至少要让他们看到买活军的努力!不能让他们失掉对买活军的希望!”

    “希望?为了希望,你能付多少代价?乌队长,我请你注意,我这里说的甚至不是粮食——如果你忘掉的话,容我提醒你一句,粮食也不是突然间从地里变出来的,买活军收上来的每一斤粮食都是我们活死人辛勤劳作的结晶!但我这里不和你说粮食!我只和你说运粮的代价,中原道已经是战乱地区,你怎么保证运粮民夫的安全?他们的希望不是希望?你说你不需要民夫运,那我问你,你怎么把粮食运去现在已经不知去向的中原道分队手上?你突然间学了六姐的神通,化身千万,肋生双翼,飞去送吗?”

    两边说到这里,都有点上了火气,乌队长被说得哑口无言,但胸口那股气还是不平,“怎么就不能冒一点险了?金香秀,难道老子没在冒险?我们救灾队能冒的险,运输队如何不能?又不见山阴那里少人运粮了!还不是源源不绝地运过去了?”

    “那是因为山阴有范家!范家的矿丁派大用场!主干道沿途始终没有乱了秩序,疫情一平缓,矿丁立刻组织顶上,他们富有组织性甘愿冒险——山阳有武家,还有辽东边民,在东江岛都受过初步训练,他们是买化的,可使用的!中原道这样的势力就是没有!若有的话,早就组织起来抵御流民了,又怎会被一冲就破,闹到眼下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那……那老子就带人去运!老子去找人!行了吧?你把我送去中原道,什么也不要给我,就给我两百斤粮食,三天内我拉不出一支能用的运粮队,甘愿被砍头!”

    “哼!”金香秀鄙薄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语气轻蔑,“你?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乌队长,你的命是买活军的,我们花多少钱把你救下来,教会你那么多知识,给你打疫苗、吃药进补,一天开你二百三百文钱,这些是白给你的?就为了让你去逞这个英雄?你一滴血都是衙门的!没有衙门点头,你都不能轻流,你还想带人跑到战乱地区去赌命?!”

    “你!你这个——你他娘的硝石做的吧,我看羊城港的冰都是从你嘴巴里掉出来的!”

    “你他爹的敢骂人?!”

    “好了好了,这都把话说哪了!”

    旁人不得不出来调停这越发私人化的口角了,坐在长桌上首的连翘,也伸出手开始按摩自己的额角,看到那两个刺头,因为她的举动而降低了输出火力,她甚至还有点儿心酸的欣慰:还好,还不是完全没把她这个部长看在眼里……

    部里久存的内部矛盾,她暂时不想,专注在眼前的难题上。中原道这里越发糜烂的局势,确实难办,携带大量重要仙器、神药,下落不明的救灾队,这是第一件事,对中原道的援助是否要继续,是否要转移,是否要扩大,这是第二件事。

    第一件事还好,救灾队的损失,即便可能非常巨大,但也是在预计中的,虽然救灾队在灾难中的存活率要显著高于普通人,但他们去的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基本每次都会有减员,瘟疫战乱什么的,都不是减员最多的灾难,台风、地震才是,一整队人一声不吭就没有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发生过的。

    其实连翘对救灾队还是比较有信心,她更愿意相信,救灾队还是因为一些意外事件丢失了电台,这才和本部失联,只要他们的队伍还在一块,在战争中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第二件事,说到底,也轮不到她来决策,中原道的骚乱开始动摇社会根本秩序,冲击衙门的时候,这就是一起重大政治事件了,后续的行动,还是要听六姐的指示,只是六姐垂询的时候,救灾部这里不能没有章程。连翘想,就算买活军愿意继续援助,现在中原道大乱,原有秩序荡然无存,在这样的情况下,金香秀提到的运输风险的确大增,买活军要确保援助到位,那就要出动军队了——行军进中原道,这基本就等于是在敏朝心口蹦跶,必然要先问过敏朝的意见。如果敏朝谢绝买活军救灾,对救灾部来说的确是好消息,少了一大堆事,那接下来无非就是为山阴受灾区规划一条新的迁徙路线就是了。连翘意识到,不论是中原道的真实情况,还是敏朝的态度,她都还了解得不算充分,如此,关门会议就有点浪费时间的意思了,除了挑拨金香秀和乌老黑矛盾升级私下约架之外,开不出什么结果。

    她还需要更多敏朝方面的信息——最好是能直接就此事询问驻京使馆,她才好确定救灾部这边的文书重心,在六姐需要的时候,能给出一个有分量的观点来。

    “发个电报吧!

    她下了决定,“比起去信息局申请通话时段,还是发电报快捷一些……刚好,电报线投入使用也就是上个月的事,当时也就去启用典礼上凑了个热闹,这回倒是可以亲自体会一下,有线电报用起来到底如何,倘若有无线电台十分之一的好处,那也足够改变天下政治的基本盘了……到那时候,华夏统一的步伐,因此会大大加快速度,也是未必!”

    第1090章 有线电报

    既然有了稳定的发电网络,那么很自然的,除了路灯之外,另一个立刻会被想到的副产品,就是有线电报。电报这个东西,在买地是没有任何争议的,早就在无线电报,也就是所谓的传音法螺中,深入人心了。买地这里最热门的产业,就是把仙器进行本地化的仿造,凡是能仿造出来,必定都会在短短几年内深入人心,带来无限商机。而这其中,最受期待的,便是传音法螺、仙脑和有人叫做‘七彩幻镜’的手机了。

    这三样大件,每一样都能让人无限沉迷,然而却也几乎都不可能仿制,因为工艺之间,存在了极大的鸿沟,只有传音法螺,存在用处相似的仿制品——也就是有线电报,这东西利用电线传信,只要有电线和电报机,两地之间虽然不能和无线电台一样,直接通话,但就犹如传纸条一样,互相笔谈的效率也很高,比起来效果差异不大。

    而且,有线电报还比无线电台稳定一些,是不太受天气影响的,只要电线还在,隔了崇山峻岭也照样传信,这也是为何很多人都认识到了有线电报对川蜀云贵等边远偏僻地段的战略意义。在这些地方,信息的交通自古就非常不便,有线电报的落地,无疑是让衙门看到了一线改变的希望。

    有线电报机的生产,是数年前就开始稳定下来的,根据连翘这里的信息,有线电报机的所谓‘电路板’,设计的其实很简单,虽然原材料要用到电磁铁和黄铜,这都是如今难得的贵价东西,但无论如何,电报机的生产已经不存在技术瓶颈。有线电报迄今在买地还不算太过普遍,主要是跨城电报需要架设电线,这东西是很紧缺的。

    而买地的主要都市,早有无线电台每日通信,有线电报只是一种补充,前几年买地又忙于迁都,有一点材料都拨给川蜀叙州——夷陵线的电报建设了,虽然连翘也听说,以后有线电报会取代传音法螺,成为买地主要城市之间的通讯方式,传音法螺主要对暂不通电报的地区进行补充,但这几年间,大家还是用传音法螺比较多。

    她也没怎么关心这方面的建设,而是忙于自己的公务,直到上个月去参加电报局启用典礼,才知道,除了川蜀那条磕磕绊绊的电报线之外,通信局也没闲着,不声不响,一年多时间,居然就把羊城——京城的有线电报线路给建设好了!

    大概是因为长距离的有线电报,大家一下就想到了川蜀的那条,所以对修造的难度有些高估了,京羊之间的电报站,修得这么快,连翘还觉得有点反常。但实际上,要细说起来,这电报线路,难也难,容易也是真容易,主要就是看平时打下的基建底子罢了。

    难的犹如三峡线,翻山越岭,拉线维修都是难事,容易的就犹如京城和羊城港之间,一大段路都是通衢:就顺着大运河铺呗,运河沿岸,大灾害没有什么,电线杆竖了,要砍倒也不容易,定时派人巡视检修,有一条河在也很方便。

    到武林之后,一样是顺河而下,顺带的就盘活了从前让人头疼的闽南粵北山区:这里曾经是大造反的地方,不知道费了多少的功夫,都没法把买地的新风俗给铺下去,如今呢?电报机一通,整个气象都是不同了。有什么事,电报局把信一打,县城、府城、省城立刻知晓,来回几通电报,下头的人就知道援助什么时候会到,能有多少——这和当地残余的一些势力打交道,底气自然也就跟着足了!

    至于说电力供应,更不是问题了,不论当地有没有接电网,电报机都是要蒸汽发电机备着的,只要煤炭足够,蒸汽发电机够普及,这也不是什么困难。这些东西, 买地能供上,而熟练工人、电报员,所需要的教育人口,相应也没那么紧缺了,买地这里,本来就要建设羊城港到武林的有线电报网,到武林再往前接一段去京城,就看敏朝那边怎么说了。

    敏朝皇帝,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还是很可观的,大概或许哪怕是西林党,也认为如今大势之下,羊城港和京城的往来必然极为频繁,建设电报专线,确有必要,所以予以精诚配合,是以特科发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居然还真把运河段的电线杆都竖了起来,上个月,连翘去参加启用典礼时,还目睹信王作为特邀嘉宾,神情激动地填写了第一张表格,给京城的电报局,发出了第一封请安电报呢!

    这两兄弟,如今也算是天涯若比邻了……通过海运定期传输的手机仙画影像不说,现在还能随时发个电报聊家常,天天传个千字家书也不是问题。不过实际上他们的通信中,谈的私务很少,敏朝通过电报每天发来的公文多数都和救灾有关,在连翘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条报丧专线,最大的作用就是增加了敏朝衙门哭丧讨钱的渠道。

    一个月不到,救灾部都收了几十封抄送转发过来的求援报灾报告,她一直装死,没有回过,这还是第一次就救灾问题联系京城——连翘也不打算找敏朝衙门,她太熟悉这些衙门的尿性了,除了叫苦之外,一句实话听不到,她打算直接问买地驻京城使馆的人。

    “是加急公文吗?立等回复?”

    羊城港这里的电报局,分为两个建筑,对外开的是一个大厅,里头有两台收发报机,包括定时送信的跑腿,还有发报员的办公室等等,占地不小,而且门外永远是大排长龙,大多数人哪怕只是为了看个热闹,也喜欢聚在门外指指点点,或者宁可付出一字千金的高昂代价,也要发一封电报试试看:现在民用电报,一个字的确就是要一千块钱,也就是一两银子,这部分报酬还包括了收报方去送报的价钱,只有豪商会用电报来传递紧要的货物讯息,实时沟通价格,百姓一般就发一个‘安’字,或者一个‘归’字等等,多一个字都等于是把钱往水里扔。

    民用电报,大概过了最开始的热潮后,排队情况会好转许多,不过也绝不至于门可罗雀,在连翘看来,民间还没有培养出使用电报的习惯,这东西能够远距离即时通讯,把原本十数日甚至是数十日的传递过程,缩减到一两日之内,只要习惯了这个效率,就离不开了,就光是商人和富裕阶层,都足够养活民用电报厅,让其获得丰厚利润。

    门朝外开的民用厅前,人声鼎沸,向着里坊内侧的小街开门的专用电报厅,情况就好多了:官方有自己的无线电网络,覆盖范围比这条有线电报广多了,再加上现在发报能力不足,分给各单位的配额有限,很多时候,各衙门还秉持了惯性,宁可按原来的节奏去传递文件,也不会轻易跑到电报局来。

    这会儿,堂屋里大概就只有五六人在填表、等候,屋内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里屋传来那‘哒哒哒’的发报声,连翘抬头看了看高轩的屋顶,暗想道:“这是可着发报机的尺寸来的吧,这发报机可真大!小屋子一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慢慢地造得小了,渐渐小到传音法螺这般。”

    作为买地最顶尖的高官,虽然她的定位比较特别,被六姐视为是‘拓荒者’,总是在新部门起到一个奠基作用,并不算是真正的手握重权,但也正因此,连翘也是高官中最为见多识广,对‘仙界’的了解最清晰的那个,了解得越多,她越是觉得不可思议——时间都是能算出来的,也就是四百年的光景,生产力如把比屋子还大的机器,浓缩成一块指甲大小一般的芯片,就算知道结果,连翘也无法想象,人类是怎么做到的,感觉倘若其中没有什么神力在起作用,实在是很难让人信服。

    不过,哪怕是屋子一样大,能造出如此的机器,在十年二十年前,也简直就是神迹了,谁知道,地球的某个角落里,什么树,种出来的东西,就能做成电线外的胶皮,这样的东西和发电机连在一起,又能传播电力……甚至,现在还在说,如果能获取到猛火油的话,还可以直接从那种粘稠的液体中,分离出一种物质,直接制造胶皮,甚至是农药和肥料?

    这可不是农学那边,所谓‘元素归还’能解释得通的了……就这样想想,都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要不是见识到了所谓‘尿素’对高产稻的作用,看到亩产七百斤的种子,是如何在农药和化肥的帮助下,直接把产量提到两千斤,连翘对这种言论,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她以前在仙库资料中,还发现过一种匪夷所思的现象,那就是仙界的百姓,似乎很反感农药和化肥,认为只有敏朝如今实用的种植技术,是所谓‘有机’的,没有什么化学产品混合在其中,出来的食材质量更高……

    连翘觉得,这只能说明,百姓不论在什么时候,知识水平大概都不会太高,反正在她来说,比起粪便堆肥,怎么也是化肥更加高级啊,如果能选,谁喜欢吃大粪浇出来的菜啊!

    再说了,按如今这尿素生产的难度,能用上化肥的田地,那才是凤毛麟角,不知道要受到多少追捧呢。虽然她也尝过,就出品的味道来说,用那种肥料不影响食材的味道,但连翘坚信,一旦这种区别为大众所知,化肥米真正进入市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内部消化,那么,化肥米的价格一定可以做到比普通米更高数倍的。

    从救灾部部长的角度来说,她也是希望化肥能早日普及开来——就现在北方这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米是真的不嫌多,来多少都能给消化掉。一粒米,就是一条命,一粒米或许就能换得北方的道路多修一寸,道路修通了,救灾也比从前容易些啊!

    虽然在救灾部内部,连翘有意重用了一批金香秀这样绝对理性的内勤,以此来制衡部管外派救灾队,平日里也尽量表现得铁石心肠一些,好像对买地之外的灾害无动于衷,但这是因为救灾部的预算的确是有限的,她只能背起这个权衡的责任,总要放弃一些救不到的灾民。

    她难道不希望物资更充裕一些,能让救灾队宽宽松松的去救人吗?连翘甚至可以不当这个官,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她不做人都可以,如果这能换得此刻多活一批人命,她都愿意。

    在她这个位置上,其实要退,余生也可以舒服度过,要再往上走,却也是到头了,让她继续这么没日没夜地操劳,除了对六姐的崇敬之外,其实也就是她本心自问的这点追求,帮人是有瘾的,她被人拉扯过,也拉扯了太多人,让他们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久而久之,竟养成了这样一种不良的习惯,那就是她见不得身边有人受苦。

    而随着买地领土的扩大,连翘心中的‘身边’,范围竟也不知不觉地扩大了,如今,整个华夏北部都犹如屋舍外的庭院,即便她从未去过北面,想到庭院中的惨状,她心里也不得劲儿。

    “救灾队的那些人,出生入死,在买地的时间比较少,看报纸的时候也不留意别的,他们还在主张要‘极度开发南洋’,继续鼓舞迁徙。实际上,开发生地的时间还是太长了,但凡他们的科学素养高一点,都该意识到,多管齐下才是最终解决方案——猛火油开采,提高熟地的亩产量,这才是根本的正道。”

    “上次开会,六姐还提到农户满意度下降的问题,高组织性的耕种安排,从前根本没人不服气,现在有人开始说三道四,是因为什么?其实还是因为以前不被人教种不好地,不知道作物的性子,产量比不上服从安排的那些人。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扫盲班见了成效,一些常见的作物都会种了,衙门手里没有东西拿捏,农户自然就开始抱怨,翅膀硬了,想飞了么……”

    虽然是部长级别的高官,但连翘也没耍特权插队,而是规矩地排队填表,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杂事:“想要缓解这种抱怨,没有比发展化肥更好的办法了。化肥代表的高产,农户没有不着迷的。即便他们很快就学会了使用化肥,但这东西可不像是高产稻的种子,可以私留,又或者是快大白羽鸡的种蛋那样,总可以私下流通,化肥……这东西是只能从衙门这里买的,利益又是如此巨大,可以眼见,如此,还何愁他们抱怨呢。”

    当然了,如今的农户也在高产粮种上受制于衙门,但连翘心里有数——粮种的供应,掐住的是底线,也就是农户大体上服从安排,不会起来造反,但也不能轻易断掉,那是真的要翻脸的。反而是化肥,因为产量有限,拿捏的又是在生存线上多出来的那部分利益,这才好讨价还价。

    她相信,只要化肥、农药的产量往上提,逐渐推开普及,移风易俗、分家迁徙的工作,必然会比之前更顺得多,真正消化整个江南,甚至是往云贵南洋贯彻精细统治,大概也要借这股东风呢——所以,别看眼下的问题似乎非常棘手,大家都束手无策,事实上,六姐还在另一个方向上暗暗使劲,说不准,到时候眼下的难题,又会和买活军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一切看似不可逾越的高山一样,被生产力发展,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巧妙地瓦解了。

    不过,倘若是做这个打算的话,那买地对猛火油的需求,可就大增了。前些时日听六姐说起过,准备部署打通一条新的猛火油商路,瞄准的是大食,已经有了一些人才在观察中,这大食素来是开化之地,距离又远,若能把贸易达成那就再好不过了。

    其次就是通古斯,那里发现的地表油井,也必然会被列为是重点地区——也不知道建州这是什么运气,好不容易在建新安顿下来,完成了非常艰苦的拓荒,领土往北又多了一块肥的流油的宝地。这下,六姐对他们附近的领土,又志在必得了,也不知道女金是打算如何,为了维持自治,再度远迁,还是顺其自然地完全融入买地,成为被买地彻底实在管理,犹如立志城一样的半领土了?

    虽然不像是救灾队那样激进,好像恨不得立刻就推动买地吞并北方,但说起领地扩张的欲望,连翘的胃口也是很大,眼光还更加长远,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卫拉特鞑靼那里:那里的猛火油好像也是特产,虽然现在因为地缘太远,没法用得上,但先把地占下来,也是不会有错的……

    “连部长,连部长?”

    出于业务保密的需要,专用厅的收发室是保密的,分为一个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都有专用的递送员,负责在电报机和收发间之间来回送信:一个电报机可以同时管八条线,再加上信息的收发也需要时间,所以,在通话者等待的时候,发报员是不闲着的,他们一直在不同线中劳作收发,会操作电报机的发报员,月收入也高得骇人听闻,能有十两银子以上。比一般的吏目都要阔绰, 这也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实在是相当辛苦,而且是三班倒,要求又高。

    连翘那里,刚刚给京城站发去询报,又等了大概半小时左右,京城回信表示已准备好。连翘便把半小时内她拟好的问函递给递送员,这问函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说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中原道灾情变化,敏朝方向掌握了多少信息,是否需要且愿意买地升级援助,派出救灾军队入中原道,第二件是询问中原道救灾队的下落,询问京城有没有比羊城港更详尽的消息。

    这封信就算再简单也有大概五十字,是需要操作一会儿的,如此又等了大概四十分钟,才等来了京城方面的回话——至此,算上等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和传音法螺直接联系,效率肯定是比较低。

    但话又说回来了,有线电报是随时可用的,传音法螺却要排队,而且占用的时段很紧张,还会受天气影响,这么看,有线电报也有很大的吸引力了。愿意的话,双方沟通一天都行,可以给出很多细节数字,这都是传音法螺无法比的,最重要的是,作为公务,它从一开始就留了痕迹,而只有吏目才知道这是多大的优点。

    “连部,您的回信。”

    连翘这里,趁着等回信的当口,已经把几份报告的思路都拟出大概了,这边正在小本子上记着,只等着回去让秘书班写,那边回信也被送到了桌边。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别看就这么几步路,信封也是要糊口的,这都是日常保密的需要,只是眼神一扫,眉头就挑起来了。

    【灾情重,州县泰半失陷,朝野束手无策,有求援意向不急迫。】

    这是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标点都是连翘自己在心里标的,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则更简略,没头没尾只有一句话,【传闻中原道起一义军劫大户放粮活饥民,救灾队或为骨干此事朝暂不知皇帝知】

    光是给这句话断句就用了一会儿,连翘的眉毛高高地挑着,半晌放不下来,很荒唐,严重违背了纪律——但仔细一想又很合理,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是——

    她说不出自己是欣慰更多还是头痛更多,反正现在,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开始揉额角了,连翘喃喃自语,“这下好了,是给我找难题啊……这下……这下是真复杂了……这不往上报都不行了……虽说……虽说这救灾也是政治行为吧,但……”

    但救灾救成义军,还真是有点不好向敏朝那边,不好向上头,向六姐交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