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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全男朝堂·四十七

    瓮中捉鳖。

    楚商尧原本军力强盛,粮草充足,楚墨没有实力与他打一场持久杖,但如今形势颠倒,楚商尧的兵力被分散,一部分守在城中,一部分在皇宫与御林军交战时便已经四散开来,如今留在身边的虽仍是精锐,可与对方突然出现的大批兵马相比,犹显不足。

    楚商尧虽说并不信任裴初,却也不得不肯定他的能力,对方层层诱导,让他以为京城守备早已空虚,小皇帝势单力孤,皇位犹如探囊取物。更是在自负自己实力与拿捏住裴初把柄的情况下,被这人狠狠将了一军。

    “不想让家人蒙羞?”楚商尧听见这话简直给气笑了,他漆黑着脸色,目光里积压着怨毒,一字一句挤出牙道:“林大人莫不是忘了,本王若是失败,你的家人便会跟着我陪葬。”

    裴初当然没有忘记,楚商尧将林家人成功绑走的举动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裴初并不是那种无法意料后果的人,若说掌握全局,楚商尧再多修炼几辈子恐怕也比不上他。

    “南王殿下可还记得十一?”

    敌我对峙,一部分人还在消化那个看起来阴险奸恶,豺狐之心,屡次将保皇派逼入绝境的大理寺卿,大概、也许、可能是在站在小皇帝这一边的时候,裴初神色从容的回答。

    “便是那个被你利用,挑拨离间当作炮灰的小刺客。”他声音里含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笑,沁在风雪里,低沉暗哑像是灼烧喉咙的酒,“现在应该叫他夜鸢了。”

    秦麟回想起当初那个在江南知府府中,将齐如海扔下来的小刺客,后来裴初回到京城以后找到了这个杀手组织的根据地将其一举剿灭,那个小刺客据说也死在了裴初手中,也就是在那以后,裴初与谢庭芝进入了针锋相对的境地。

    楚商尧显然也想了起来,他面色更加难看,冷冷的瞪着裴初,目光锐利,有些无法置信,“你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开始布局?”

    ***

    山中别苑的灯火突然熄灭,静谧笼罩着夜色仿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夜鸢手里握着一把短剑,银白的霜刃残留着血迹,一身黑衣融进夜色里,悄无声息的暗杀着一个又一个的山苑守卫。

    一边在心里默数着还剩下多少人,一边接近着林长青几人所在的屋子。他现在算是林家的暗卫,之前在杀手组织里有人假借谢庭芝的名义买凶,刺客首领特地安排十一参与任务。

    因为知道谢庭芝曾在干旱中救助过自己家乡,十一也感念对方是个好官,所以想要报恩,到头来却发现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利用。

    所以裴初明面上抹杀掉十一的存在,暗地里却安排他做自己家人的护卫。

    “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十一不会忘记当自己从被裴初刀砍的重伤中苏醒过来时,听见的便是这么一句话,奸险狡诈的大理寺卿向来懂得挟恩图报。

    那时候的林无争几乎已经成了整个朝廷的众矢之的,在人人忌惮,笔伐口诛的日子里,十一总是在暗中注视着那人的所作所为,他会往来对方与谢庭芝之间送信,会暗中被请求护送自己的恩师出京。

    看他默不作声守护着自己的家人,如同当初在青楼里一般周旋在各势力间,龙盘虎踞,默默策划,在众口铄金中挺立着风骨。

    不知不觉,夜鸢就好像成了林无争的影子。

    小刺客甩掉剑刃上的血迹撇了撇嘴,随着院子里最后一个护卫被放倒,他推开了那间关押着林无争家人的房门,整个别苑只有这一处亮着灯火。

    他一进门便与阿愔对上视线,对方清澈灵动的眼眸望了过来,他曾躲在暗地里看着林无争与阿愔琴瑟和鸣的相处。只有在无数个暗中观察的日子才会发现,原来那么薄情寡幸的人,也会对自己的家人露出那般温柔以及的微笑。

    等到一屋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夜鸢才抽出自己的腰牌给他们看了看,曾经几次想要取对方性命的杀手,如今出乎意料的被予以信任。

    小刺客半敛着眼眸心想着这只是最后一次还清对方的人情罢了,嘴里却还是温言开口,“我替林无争,来接你们回家。”

    ***

    太和殿前尸横遍野,鲜血漫染了长阶,寒天冻地,让热血凝成冰沙,注定一败涂地的楚商尧跌倒在了地上,也就在这时遥远的山幕间突然绽放出一朵璀璨的烟火。

    身在皇宫的裴初抬头一望,认出那是自己家人被囚的方向,预示着成功营救的烟花放出,他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我果然还是小瞧了你。”

    碎琼乱玉,将世间所有纷乱的色彩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白,此时此刻被刀剑加身的南王殿下抬起头,对方的形容狼狈,银冠落在地上,但他还是笑了起来,不错眼的盯着裴初。

    哪怕蒋元洲曾经劝诫过他,可楚商尧千算万算,唯一错估且致命的,便是他以为林子琅与自己是一路人。

    时至今日,他仍这么觉得的。

    “林无争”

    “以君之能,怎愿甘居人下。”

    从一开始的布局,到一步步请君入瓮的算计,对方的谋略和演技都足够出众,他展现出锋锐的野心,也能凭借自己将整个朝堂卷的风起云涌,争权夺利,这样一个有实力又有城府的人,并不是谁都能掌控,也不像是能屈居他人之下的人。

    至少楚商尧自己的下场便已经足够证明,而他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或许只是临死前的一句攀咬罢了,但掀起的涟漪,却并不平静。

    细密的雪花不断飞舞,飘飘落落的在屋檐外扬洒,鼻尖的血腥气萦绕不断,烽火点燃皇宫,明明灭灭映在楚墨的眼瞳,楚墨被保护着,身前身后都围着众多侍卫或朝臣。

    他从少时一人,孤零零的跪在宫门口对着死去的鹦鹉压抑痛哭,到如今被簇拥着,有人为他出谋划策,也有人向他誓死效忠。他好像终于站了起来,剪断了身上的傀儡线。

    但不可否认他心里,仍有些空落落的。

    他隔着越下越大的雪花望着那人的背影,很清楚楚商尧这句话里的诛心之处,对方偏过了头,楚墨与裴初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周围人影绰绰,映着血影刀光,带着些许微妙的颠倒感,犹如浮光掠影,往事重叠。或许命运就是如此不堪挣扎,很多斑驳陆离的场景闪现在裴初眼前。

    裴初很轻易的便能从小皇帝的眸子里看见动摇的疑虑,这对身为君王的楚墨而言,实在是无可厚非,他从前站在蒋元洲身边时看着便不像一个好人。

    更何况若真论起来,在他生前也是一个大逆不道,弑君乱政的狂悖之徒。

    薄雪纷飞落在裴初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凌厉落拓,如瀑的黑发被高高束起,一双深邃的眸子微微斜睨,望着此刻明显恨着他的楚商尧,一如既往的无喜无悲。

    如同环蛇衔尾一般,兜兜转转,万殊一辙,但直到裴初面对楚商尧的邀请,没有再真正选择与他同路的那一刻起,他才终于打破了陈规。

    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但此一刻,原本故事里属于林子琅的结局,早已化作支离破碎断裂的枷锁。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怀疑也好,忌惮也罢,裴初手刀入鞘,冰凉的指尖轻蜷,他在今天活了下来,终是倦鸟高飞,飞出了樊笼。

    第202章 全男朝堂·四十八

    如果按照原本的故事发展来说,这场宮变的结局要比现在惨烈得多。

    有些一开始就不会存在的人,至今依旧活了下来。

    皇宫一场血洗,南王一派的威胁终于被清剿,从人仰马翻的皇宫重新回到青衣巷的裴初,打开家门便看见了活蹦乱跳的一家人。

    回来时夜鸢多少给他们解释了一些状况,看见平安归来的裴初,一家人没有都没说什么。然而林长青的眼眶有些红,大概刚哭了一场,李策瘸着腿,走到他身边,手里的拳头高高举起,最后却只是轻轻的落在了裴初的肩膀上。

    李子璇本来早就不像从前那样爱撒娇了,看见裴初进来硬生生止住了想要扑到他身上脚步,但忍了半响没忍住,招呼也不打的直接扑倒他背上,脑袋埋在裴初的颈窝,没什么声响,只有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皮肤。

    裴初手掌揉着他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温柔耐心。阿愔一如既往的很安静,手里拿着那件新缝的外套,和夜鸢站在一起,小刺客瞧起来一脸的不情不愿,落在裴初身上的目光多半是很不耐烦,却伸手一推,将柔柔弱弱,眼泪掉个不停的阿愔推到了裴初身边。

    裴初伸手扶住了他,谁能想到,此刻这一屋子人里,有大半本该已成亡魂。

    真正恢复记忆是在触及楚墨目光的那一刻,小皇帝的眼神让他想起很多事,从身负恶名被处死的前生,再到曾经无数个世界里几乎一尘不变的结局。

    但直到这一世枷锁断裂,裴初才接收到这个世界原本的剧情,若按照原本的故事线,林长青和李策是早已不在人世了的。

    七年前北狄攻破居庸关,李策随着秦家一起出征,几乎是以全军覆没的代价,才阻挡住了北狄入侵大燕的脚步,而北狄军虽然也受到了重创,但单于逊却成功在那一年里继承了北狄可汗的王位。

    身为镇国将军的秦家到最后只有秦麟一人幸存,整个大燕也都处在一片内忧外患的危机中。林长青在李策死讯传回来后,卧病一年最终去世,彼时的林子琅名不见经传,还处处惹是生非,在接连失去两位至亲以后,既无人庇护也无人管教,官微言轻,却身处乱局当中,从而对权势生出了渴望。

    他同样投入了当时权利正盛的太后阵营,为了往上爬而不择手段,成为太后手下以残虐闻名,凶狠狡诈的酷吏,构陷朝臣,恶贯满盈,随着手里处理的脏事越多,他也抓住越来越多人的把柄,一步步走向高位。

    但谢庭芝始终压他一头,那时候的大燕早就是一片泥潭,各方势力角逐,朝臣间斗智斗勇只堪堪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谢庭芝周旋在各个势力当中多谋善断,穷尽心力为已经千疮百孔的大燕缝缝补补,在风雨中护住了小皇帝的成长。

    他的美貌智慧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与哪怕只剩一人,依旧能在秦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危机中,扛起了大燕半壁江山的秦麟定亲,珠联璧合。

    同时静王府世子爷对谢庭芝情根深种,在朝堂激烈的斗争中,数次对其施以援手,默默守护做心上人的后盾,最后在南王发动政变的时候,借自身人脉努力游说各个世家选择立场站在了谢庭芝的身边。

    而站在他们对面的林子琅却是处处与这些人作对,纵使身为秦家的表亲,林子琅与秦麟的关系却并不好,林子琅贪权逐利,且恋美色,与性格正气凛然,寡言肃穆的表兄素不合拍,可以说是相看两厌。

    与之相对的,李子璇却对秦麟十分仰慕,林子琅自小亲情单薄,对这个弟弟爱搭不理,在双亲死后,多少将他视作累赘与绊脚石。

    所以在林子琅投靠太后以后,李子璇便与他分道扬镳,进入了秦家成了秦麟手下的一名亲兵,兄弟二人因此反目,更是在后来的争斗中刀剑相向。

    阿愔是早在当年庆国公府案里,经由林子琅的手死去的亡灵,楚君珩与阿愔曾是知己,幼时也因为与林子琅在学塾中大打出手而结下恩怨,成年以后新仇旧恨,双方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

    而十一是乱世飘摇中的一个江湖赤子,在接收到组织里对谢庭芝下达的暗杀任务时,为了报恩而违抗命令帮助谢庭芝逃出生天,在阻拦其他杀手的过程中同归于尽。

    林子琅是谢庭芝生命里最大的一块阻碍,他们年纪相仿,凭借各自的手段身居高位,少有所成,谢庭芝干净得像是月华的身影让林子琅又爱又恨,他倾慕对方的美貌,却又不甘对方的才华。

    他用尽一切手段想将谢庭芝拉下高台,染上尘泥也想将他占为己有,他的偏执狠辣造就了谢庭芝身边无数人的悲剧,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

    谢庭芝对他厌恨至极,尤其是在最后林子琅与南王联手发动宮变,在这场宮变中死了很多人,谢庭芝耗尽心血的谋划,又与身处北狄的单于逊达成了秘密协议,使其放弃与南王联手,反而帮忙出兵平定江南。

    秦麟及时赶回京城,李子璇却在半途中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而牺牲,卢子义斥责林子琅残害忠良的暴行,在宮变中被林子琅一刀砍杀以儆效尤。

    而因为林子琅与南王一党的残暴行径反而让皇城中的众人更加团结起来,纵使血流成河,无数官员被杀害,也成功拖延时间等到了秦麟的到来。

    绝境逢生之中,罪恶昭昭的林子琅最后死在了秦麟的剑下,南王楚商尧以毫厘之差与皇位失之交臂,如破船一般的大燕成功驶向了黎明。

    小皇帝成了新的舵手,而谢庭芝便是大燕的帆。

    只是如今的一切却悄无声息的转入了另一个走向,当初从林子琅身体中苏醒过来的裴初失去记忆,只以为自己不过一个借尸还魂转生到异世界的幸运儿,他对自己的一生平平无奇的没有任何期待,只想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

    纵使后来无可奈何的卷入危机中,基于自己只想划水摆烂,以及护佑好这一世家人的心理,渐渐的使剧情出现了偏差。

    还以为他只是个不值一提的过客,却不想是搅弄命运的暴风眼,便是裴初自己也没想到,他能走出如今这样的结局。

    扶着阿愔的手收了回来,背上的李子璇也重新落了地,黑色的发丝扫过眉尾。他在一家人里身高拔群挺立,此刻微微低头,一张轮廓俊朗的面容略带苍白,黑色的衣领上海凝固着干涸的血迹,嘴角的弧度却是意气温柔。

    “我回来了。”

    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动,从来不是他以为的微不足道。

    而从今往后,名为裴初的灵魂,更该是理所应当的自由。

    第203章 全男朝堂·四十九

    一场内乱,盛京城里满目疮痍,百姓的生活却恢复得很快,从动荡的混乱中渐渐平静下来,严寒腊月中透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气洋洋。

    旧时堂前燕,今入百姓家。虽说时事易变,但当谢庭芝坐着马车穿过大街小巷,驶过河边春桥的时候,车顶和车厢还是一如既往的被热情的儿郎们投掷了许多鲜花和果梨。

    谢庭芝捡起车厢里被扔进来的一枝白梅,马车的车帘被风吹得掀起,路过的人们匆匆一瞥,欣喜雀跃的望见那位倾世无双,温润如玉的白衣卿相。

    随着南王一党被血洗,与其联盟的蒋家也跟着倒台,蒋元洲识趣的交出了政权,却还是保留住了太后的尊位,从皇宫搬到了金华寺,选择独善其身伴青灯古佛。

    丞相之位空闲下来,自然便由在中书省任职多年,还是小皇帝身边心腹重臣的谢庭芝担任,再者他在这次政变中确实功劳显著。

    而另一位劳苦功高者,在朝野中议论纷纷,从满身骂名到受人传颂,如今刚被小皇帝封赏为武安侯,赐封邑,食万户,年纪轻轻,已经爬到了一个众人不敢想象的高度。

    马车没有转入青衣巷而是停在了侯爷府,丹楹刻桷,大气磅礴,谢庭芝被人接引而入的时候,正好看见从走廊里往外走的裴初。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被风雪裹住,枯树萧条,阆苑肃穆,那一身青衣常服的郎君从廊边露出半张侧脸,朗若刀锋,萧雅如画,眼神里的漫不经心,无端扣人心弦。

    谢庭芝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住,随即又若无其事的走上前,裴初收到过他的拜帖,自然知道他今天会来,早有准备的过来接人,才刚走近,眼前便被递过来一枝白梅。

    “借花献佛,还请林侯爷莫要嫌弃。”清润如泉的声音含着一点柔软的笑意,修洁如玉的手指捻着那株白梅,嫩蕊置于指尖,与雪同色,一时难以分辨花与君谁白。

    大燕郎君们投花掷果来表达仰慕喜爱,谢庭芝虽然一向是被扔花的那一个,可谁也不知道就算是他,也总有想要送花的对象。

    裴初没想那么多,很清楚谢庭芝在盛京城里受欢迎的程度,也能猜到这大概又是被哪个郎君扔给他的,恢复记忆以后,对主角受有着清晰的定位,自己更是没什么讲究嫌弃,从谢庭芝手中把花接了过来,能看出花开得正好,大概还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花瓣皎洁,暗含幽香。

    “谢丞相客气了。”

    裴初手里随意握着花枝,轻笑一声,带着人进了屋,下人送了茶过来,也不知是体贴还是过于有眼力劲,还拿来一个空荡荡的蓝瓷花瓶,以便裴初顺利的给这株花找了个归宿。

    受封以后他基本都是在家休养,如今其实时局尚未稳定,许多隐患还未彻底根除,朝廷上下忙忙碌碌,一时间却没来得及腾出时间庆祝这位新侯爷乔迁新居。

    但该送的礼物却是不少,或感激或奉承,谁都看得出这位武安侯往后的锦绣前程,更何况对方一直以来都是个深不可测的性子。

    裴初不重视这些,却也招待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客人,其中当然不乏试探,虽说多亏他卧底敌营,才能在南王发动政变时顷刻间扭转形势,平定叛乱。

    但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摸不清这位明明在太后手底下从事多年的大理寺卿,究竟是什么时候站在小皇帝这边的。

    只有谢庭芝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答案,打从一开始,那人实际便没有站在任何人的一边,林无争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孤臣。

    孤零零的独臣,单以国家社稷为重,不同于谢庭芝是个纯臣,只忠于小皇帝,也会有小皇帝的支持。

    可是惺惺惜惺惺,聪明人怜聪明人,谢庭芝总是不可避免的,为其身处漩涡却始终未曾弯折的嶙峋傲骨所着迷。

    “今天早上边境传来了急报。”指腹轻触茶盏,谢庭芝还是先说出了此次来访的正事,他目光抬起望着和他隔着一张小桌坐着的人,额心那点朱砂明艳似血。思忖间眉头轻蹙,嘴角弧度略微下抿道,“北狄单于逊率兵亲征,已经临近了漠河。”

    南王在发动兵变以前便暗中与单于逊有过来往,大抵那时单于逊成功登上北狄可汗的王位,少不了当初北狄与江南间贸易往来累积的财富帮助,二者沆瀣一气,本来按照计划是北狄军队牵制大燕主力,以便南王趁虚而入的,但结果却是秦麟假意前往边关,暗中留守在中途等待驰援。

    而边关北狄的军队,则是由秦老将军和秦家大郎所带领,按照裴初的计策将人暂且拖在漠河以北,天寒地冻倒也能拖得一时,只是如今单于逊到底是看穿了边境军备不足的事实,加上大燕刚经历一场内乱,此刻确实是入侵的好时机。

    裴初想着原剧情里单于逊本对谢庭芝情根深种,在南王叛变之前,还是主角受与单于逊秘密见面一番游说,才避免了大燕被两面夹击的场面,如今剧情已经被他破坏得差不多,也不知现在再撮合一下双方还来不来得及。

    但不管是原本故事里的单于逊,还是裴初现在认识的单于逊都不是那么容易放下自己野心的人,更何况现在谢庭芝身负丞相的职责,也不太可能那么不着调的去向单于逊使用美人计。

    裴初脑子里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事,因为刚刚恢复记忆接收剧情,对比面对现在的一团乱麻,出入实在太大,但要说后悔却是没有的。

    谢庭芝没太明白裴初这会儿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是怎么回事,等了半响却听见他反问,“陛下的意思是?”

    谢庭芝突然有些说不出话,裴初的嗓音冷静得像洞观了一切,隔着茶雾袅袅,他听见一声嫌麻烦似的无奈浅叹,疏懒的意味就好像从前颜皓师兄抱怨里,那个不爱写策论的少年。

    谢庭芝有些想笑,却不太能笑得出来,他本是一个能在任何时候都能用恰当好处的微笑伪装自己的人,可这会儿他却只是近乎喃喃的念了一下眼前人的表字。

    “无争。”

    对面的青衣人只是端着茶盏,无声的回望,今日是晴雪的天气,阳光穿过竹帘倾洒而入,为他的背影镀了一层浅金色暖洋洋的边,谢庭芝突然想起一句诗来——

    暖雨晴风初冻破,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朝野内外总是莫名其妙流传着裴初与谢庭芝间的绯闻,言之凿凿的好像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似的,大多时候都是以为残酷狠辣的大理寺卿,对谢侍郎求而不得,不择手段,相爱相杀的故事不知编了几个版本。

    可谁能想到,谢庭芝才是单相思那个,那些流言绯闻之所以流传至今,却没有被禁止,也是因为谢庭芝有意无意暗中放任。

    他本期望等一切平定下来以后,就算他表明心意也能顺理成章,可事实却依旧隔着重重壁垒。从前他俩在天平两端,如今看似在一个立场上,但做为重量砝码的两人若是站在一起便会失衡,当权者不会安心,可是

    可是啊

    “你愿不愿意,和谢家联姻?”

    裴初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一身锦绣玉白的谢庭芝脸上,对方发髻松挽,容仪如月,冰肌玉骨,眉间的朱砂令人惊艳,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总被层层温润包裹,此刻望着他却是亮如明镜,他有些意外总是以大局为重的谢庭芝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看来谢丞相也是觉得无争此去凶多吉少。”裴初四两拨千斤的回应了谢庭芝的话,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指尖轻轻敲打了一下桌案,眼眸深邃,思绪沉浮,“逆水行舟罢了,谢丞相不必为我担心。”

    谢庭芝早已料到裴初的回答,即使如此心里还是觉得如同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般酸胀疼痛起来,他维持着体面的微笑,指尖却有些麻木,他缓了半响,才确保自己能够平静的开口,“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两人从前亦敌亦友,却是朝堂上最了解彼此的存在,轻易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下一步的打算,可以说是默契无间,裴初其实很认可谢庭芝的作风和为人,也明白对方为自己着想的心意。

    正是因为如此,裴初才不希望这样一个总是心怀天下与大义的人因为自己做出错误的选择,谢思危有谢思危的报负,林无争亦有林无争的活法。

    “谢丞相可不要小瞧了我,这或许也正是我想走的路。”裴初嘴角扬起一抹笑,恣意洒脱,透着点慵懒,让谢庭芝想起了很久以前春桥相遇,未曾步入朝堂的他们,凝视着漫天烟花,展望向不同的未来。

    在那之后他们擦肩而过,或许也是命中注定?可那时候的谢庭芝,又怎会明白今日的难以割舍。

    第204章 全男朝堂·五十

    小皇帝在书房里研着墨,桌上奏折堆积如山,书面半敞桩桩件件都是急需处理的要务。

    绮纨之年的君王,微微皱眉,一双琥珀色的杏眼不笑时总会显得疏离浅淡,以至于让那副稍显艳丽柔软的容貌也变得端庄威严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声响,宫人前来禀报武安侯已经奉召来见,楚墨的手顿了一下,石墨磕在砚台上,漆黑的墨汁漾起一圈圈涟漪。

    “那就请侯爷进来。”

    此时已经是接近日暮,天边云霞艳丽,楚墨从隔在书房前那张梨花雕木的屏风缝隙里看见那人从光影中缓缓而至。

    薄红的夕阳透过木窗镂空的花影,映在他封侯以后紫红色的官服上,行走间光影浮动,一步一踏宛若踩在他的心尖。

    “微臣参见陛下。”

    裴初手掌掀起下摆毕恭毕敬正准备行礼,面前的楚墨却很快上前将他搀扶,“武安侯不必总是如此拘礼,在朕面前希望你能更放松些。”

    少年皇帝一边笑眯眯的说着话,一边叫人赐坐奉茶,他拉着裴初的胳膊为他引坐,看样子并没有在说客套话,“这是御膳房刚做好的碧涧豆儿糕,侯爷尝尝,用来配茶是极好的。”

    直到将裴初安顿好他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宫人们在此时都识趣的退了下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人,小皇帝一如既往的对他周到,说是体贴入微也并不为过,对于一个帝王而言,甚至有些纡尊降贵。

    裴初默不作声的捏着糕点尝了尝,入口是绿豆的醇香,带着点梅花的味道,细腻清甜,心里想着这大概会得李子璇的喜欢。楚墨一直在偷偷打量他,手里的奏疏无意识的翻动,哗哗的声响打破寂静。

    “听说谢丞相昨儿个去找了侯爷?”

    到底是有些沉不住气,楚墨笑盈盈的再次开了口,说是提问却也心中肚明,他终是放下手中做样子的奏疏,光明正大的看向了裴初。

    “因为北狄的战事谢丞相来找臣商榷。”

    咽下糕点的裴初,捧起茶盏,眉目半敛,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梢,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不闪不避的望向了楚墨,宛若一井深潭,直淹得人无处喘息,“臣以为那是陛下的意思。”

    楚墨捏紧了奏疏的外封,质感略硬的封边压得他指尖有些发白,他声音哑了哑,许许多多想要说的话挤在他的喉咙口,撑得他的声带发紧发涩,一颗心却始终沉坠坠的,将那些话又拽进了肚子里。

    明明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烟雨朦胧的天气,这人将死去鹦鹉的鸟笼按进了他的怀里,告诉他:“想要的东西,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好好的抓牢。”

    如今残阳余晖照进宫殿,铺在地上的影子被拉长,边疆急报的文书被他看了很多遍,一字一句几乎要倒背如流,形势固然是危急的,而且时机很不巧妙,对大燕而言,几乎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但也并非无人可用。

    只是这个人的位置太重了,重到再进一步便是功高盖主。

    “武安侯想要去前线?”良久的沉默后,小皇帝才开了口,他唇角挂着笑,虽然年轻却并不显得天真,与从前的胆怯懦弱相比,判若两人。

    “侯爷是个聪明人,知道朕想要什么。”

    手里的奏疏被松开,楚墨提起笔,笔尖在砚台上沾了墨,铺开黄绢写起了圣旨,他写得很慢,笔墨横姿,见字见心,但他写了两份,“你此去前线,朕不会拦你,但这两件事,你必须得应朕一件。”

    两份圣旨都被摊开在了裴初面前,裴初一一看过,不由得笑了,他指着其中的一份,无奈叹道,“我若入宫,陛下当真便可放心?”

    这份圣旨的内容可以说是恩宠有加,他此去若得胜而归,便会册他为后,宣他入宫,成为楚墨的中宫之主。

    楚墨的意思与谢庭芝之前同他说的话不约而同,大燕律法有一条明文规定,朝中在职重臣如果相互联姻,那么为了避免结党营私,危及皇权,其中一方需要退出朝堂,从此在家相夫教子,不得再参与朝政。

    而后宫更是有不得干政的规矩,可说到底不还出了一个蒋元洲,此前因为这位蒋太后掀起的种种风云历历在目,前车之鉴下,有谁还会放心一个比蒋元洲城府更深,实力更强的林子琅?

    谢庭芝明明知道自己会遭遇忌惮,而楚墨又怎会不懂,即使如此他还是这么做了,将圣旨摆在了裴初面前,这是他唯一能给他的后路。

    裴初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僚之子,一步步走到封侯拜将,策定乾坤,立而不倒,如果可以他自然更想做一只闲云野鹤,逍遥江湖,流连山水,平平淡淡,终此一生。

    只是事到如今他们不信罢了,不信他没有野心,也不敢赌,赌他的淡泊明志,无欲无求。

    或许从他当初在太和殿站出来替父从征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人相信,也愿意让他回头了。

    楚墨望着眼前人的笑,裴初的嗓音低哑却不坚硬,沉淀着一贯漫不经心的懒散,比宁静的晚风还要引人沉醉,只是他抬头的目光太过锐利,轻而易举的便刺穿了楚墨心中的隐晦,连带着那嘴角清浅的弧度,也像是露出了三分嘲意。

    是权衡,也是私欲。

    他终是对他的臣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对方曾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为他挡过风雨,也是亲手将名为野心的种子埋进他心里的人,如今这颗种子在经过腥风血雨的浇灌后,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想要用自己的手,去将眼前人抓牢。

    楚商尧临死前的攀咬就像一句诅咒,不管在哪里都会导致失衡,遭受猜忌的权臣。楚墨只有让他入宫,才能保证安稳。

    他自认自己不会辜负这人,在他身边楚墨可以护他性命,留得子嗣更是能享一世的尊贵逍遥。

    可裴初伸出手却接过另一份圣旨,楚墨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楚墨凝视着眼前的人,看着他缓缓起身将那张圣旨一点一点的卷起来收进了袖子里,暮雪黄昏,斜斜的夕阳漫进窗台,烧得一室金红。

    他看上去无动于衷,挺拔峻峭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投在书桌上,投在楚墨的手边,楚墨的掌心虚握,却什么也抓不住。

    在他面前,让人忌惮又让人心折的权臣半跪了下来,轻轻低头,发丝遮掩下他的眸色模糊不清,慵懒的嗓音始终无动于衷,宠辱不惊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微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楚墨闭了闭眼,手掌死死撑住扶椅,嘴角勾起的微笑落下,在裴初看不见的上方,眼里漫起久违的无助与悲凉。一瞬间的慌张无措恍若年少,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变成那个冷酷的帝王。

    “三日后出征,侯爷”

    略微的哽咽被他吞了下去,喉咙涌起针刺般的疼痛,但他语气不变,一字一句的启唇,嗓音透彻而低哑的吐出最后的话。

    “慢走。”

    “还望陛下亦不辜负微臣所托。”袖子里装着那张圣旨,裴初站起身,脚步声再次响起,直到临到走出书房前,裴初转过头,从梨雕屏风边侧过半张脸,语调轻柔的留下这一句话。

    楚墨点了点头,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书房彻底安静下来,天光逐渐黯淡,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夹杂着一点雪粒,噼里啪啦的砸在屋檐上。

    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有点冷,楚墨没有传召宫人,起身将窗户关上,忽而又瞥见挂在窗梁上的一只鸟笼,这只鸟笼挂了很多年了,一直空荡荡的。

    他在刚才放飞了一只鸟,楚墨从胸口的衣领里拉出那枚旧了的鸟哨,心里想着应该再养一只。

    青绿色的鹦鹉。

    他会教他说话。

    他该叫他无争。

    可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第205章 全男朝堂·五十一

    冬日陶陶,雨雪冥冥,冰冷的冬雨夹杂着雪花,纷纷扬扬的下着,天地间仿佛一幅宁静寂寥的水墨画。

    楚君珩找到裴初的时候,是在他们从前常去的酒馆,宮变的时候老静王病发,他被拖在了静王府,这位父亲在政变之前没有阻止儿子的站边,在病重时却不想儿子涉险。

    纵使父子二人关系冷淡,但在最后静王依旧安安稳稳的将自己的王位传给了这位世子。

    前不久老静王病世,静王府举办大丧,楚君珩守灵七日,还得应付家里那些牛鬼蛇神,等到终于能够外出的时候,才得知了裴初即将出征的消息。

    他打着伞去了侯爷府,没找到人,阿愔说他出来买酒了,便又急匆匆的来到这里。从静王世子变成静王爷的楚君珩并没有显得多么意气风发,相反的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发丝微乱,衣衫被雨雪打湿,从前的龙章凤姿,仪表堂堂,如今却稍显轻颓落拓,背着雨幕天青,站在酒馆门口,远远一看像块清薄的玉片。

    裴初从后院里打酒出来便看见了他,两人从前是旧友,老静王去世的时候,他也前去了祭拜,只是话没说上几句。

    为南王办事的那会儿,他就将京城里的人得罪了个遍,虽然后来真相大白,多亏了大理寺卿的忍辱负重,曲意逢迎才保得了京城中众多臣子的性命,不至于让如今大燕的内政显得太过衰微。

    但令楚君珩感到挫败的是,裴初把这些告诉了秦麟,告诉了谢庭芝,却没有选择信任他们一样,信任自己,可有些事情告诉他,比不告诉他作用大。

    对方家里的情势也并不怎么安全,直到前不久,静王府里还揪出了好几个探子。

    此时此刻,两人猝不及防的撞见,裴初想了想,暂且忽略之前还把人从大理寺扔出去的不愉快,拎起了手边的酒壶朝他问道:“静王爷一起喝一杯?”

    酒馆的后院有包厢,从前两人皆独爱这里的桂花酿,不止一次结伴相邀跑来喝酒,酒馆的老板也是熟门熟路,但等再次带着两人一起穿过走廊的时候,也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雪里裹着雨,飘飘落落宛若一道白色的薄纱覆盖了小院,雨滴敲打屋檐,红泥火炉上煨着酒,香气溢了出来,裴初看着楚君珩被冻得脸色通红的模样,提起锡壶给他满了一杯。

    楚君珩灌了一口,又被呛得咳嗽,这些日子纠缠在他身上的事不少,以至于他眼皮子底下沾了点青黑,反倒看着比从前那个纨绔世子稳重不少。

    但他还是开口就问:“林无争,我楚少游和你连朋友都做不得了,是吗?”

    裴初的手一顿,楚君珩将酒杯重重的落在桌案上,声音沙哑,带着怒气,“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次出征后果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要接旨,大燕就如此无人了么?秦麟那个混蛋不是很能打吗?”

    “你大爷的什么事都不跟老子说,连这次出征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他手指尖轻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声音沉得压抑,隐隐又含着的点委屈,裴初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了他,“单于逊性子狡猾,单靠秦麟是不行的,况且那些盘踞在江南的残兵”

    他其实发现楚君珩不需要他的解释,对方不是傻子,能够明白大燕如今的内忧外困,只是太明白了,所以才来找的他,想要拦却也知道拦不住。

    他们之间终是错过了太多。

    从前把酒言欢,朝朝暮暮,春衫年少,倚立斜桥,肆意张扬的招惹满街红袖,稀里糊涂的就走过了那些荒唐年少的岁月。

    楚君珩和他勾肩搭背的时候,又哪里想得到他是自己心心念念好几年的狐面郎,青衣持伞的细雪夜里一见钟情,余后几年兜兜转转,日久生情也不敢认。

    这个狗头军师,给他算了七年情账却是一团乱麻,认错人的时候,还是他在给自己出谋划策追谢庭芝。

    简直丢死个人。

    人生糗事莫过于此,而见证了所有糗事的人,是他的好友,亦是自己的心上人。

    裴初抬起酒杯也喝了一口酒,红炉上的酒壶氤氲出白气,满院风雪做了陪衬,只独他一人,楚楚谡谡,藏孤意在眉。

    楚君珩呼出一口带着颤栗的白气,几次张了张嘴,眼眶薄红,“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回来。”

    楚君珩知道自己不想去在乎那么多,也容不得他去思考那么多了,能不能在一起也好,对方喜欢谁,和谁喜结良缘也好,世间诸事得失难量,但是这人只要能活着,让他远远看上一眼,已经是极好的了。

    但裴初不说话,直到现在对方连一个谎言都不愿意给他,所以,他只好又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又不会打仗,去做什么?”裴初轻笑出声,像是觉得他在无理取闹,眉目疏倦,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跟从前嘲笑他为情所困时一模一样。

    楚君珩一下子就被刺痛了,不甘的反驳,“做后援,做亲兵,实在不成做个牵马的小厮也行你就能不能让我跟着你!”

    “你一个王爷给我牵马?还想做我亲兵?”裴初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低声笑了许久,片刻后望着楚君珩的目光却多了一丝冷峻,“别闹了,楚君珩。”

    他声音轻极,冷极,却散漫得犹如一片飘雪,他提起酒壶开始斟酒,透亮温热的酒液在绿瓷杯里荡起波浪,他神色多了点若有似无的追思,像是缅怀和遗憾,“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人生得逢一乐友,已是幸事。”

    可我不止想做你的乐友啊

    楚君珩抿了抿唇,低头拿起酒杯的时候,有什么溅到了酒里,被他含混的饮下,“你还记得阿愔的故乡在渔阳吗?听说那里的煎包不错,你还想带他回去尝尝,还有泸州的戏曲,你不也说过想去听?徐州的山水一绝,还有老君山的道观”

    “林无争,我这半生都没怎么踏出过京城,什么湖光山色都是从你那里听说的,到头来却净是些吊人胃口的空话,你不是混账,谁是混账!”

    抬起手,捂住眼,寒风呼啸吹得酒水变冷,年少意气之时,就算天上的星星也觉得伸手便能摘下,可世事却是转头空,昔日策马游街的少年郎,如今已成回不去的幻梦。

    裴初一杯杯的喝着酒,像是没看见楚君珩桌前凝聚的清薄水渍,只觉得酒有些苦,又有些烈,越喝喉咙感觉越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沾染的这满身因债。

    生生世世的轮回,欠下了一笔又一笔,他以为自己无关紧要,微不足道,不过一道留下阴霾的尘埃,逝去了便擦去了,可事实上,却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伤不会好,也不会消失,只会反复的流血化脓,满嘴的苦涩让他轻喘了一口气,斑驳陆离的回忆撑得他头疼,烈酒不仅不醉人,反倒烧得他越来越清醒。

    因果,因果

    他可还得起?又还得清吗?

    “林无争,你就是个骗子。”

    一声轻喃将裴初唤回了神,他转头看见楚君珩神色无恙,除了本就有些青黑的眼角,像是染了胭脂,雪花被风吹进了窗户,簌簌飘零又融化。

    酒杯又重新举了来,静王爷露出一个笑,颓丧的,勉强的,不尽人意的,与他曾经下巴轻扬的纨绔傲慢再不相同,却满是祝愿祈许,“我祝你此去旗开得胜。”

    “等我守孝三年,你若还没回来”王爷的嘴角轻颤了一下,目光深沉寂寂,却依旧泛着一点微光,自顾自的许诺道,“你不回来,我就不等你,我自己去渔阳,去徐州,天大地大,我可不想只听你的瞎话。”

    裴初哑然失笑,唇角轻勾,载着愉悦肆意,荡开浮生若水,酒杯相撞,他敛目回答,“甚好。”

    两日后,大军离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