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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全男朝堂·三十七

    迟迟春日弄清柔,花/径暗香流。*

    临近春分的时候,各国使臣相继离京,单于逊是最后一批走的,裴初本来不打算去送,但在当天清晨,他硬生生是被努达尔从屋子里请了出去。

    说‘请’有些委婉,实际上这位四王爷的侍从对他很是警惕。努达尔当初营救单于奚的时候被他坑了一把,后来居庸关外又差点和他的主子死在边境,心理阴影太大,每次见到裴初,努达尔都不由自主的绷紧脊背。

    但单于逊很喜欢往裴初身边凑,这些日子有事没事就爱打着两国交流的名义找裴初比试一番,从比武到射箭,从拼酒到弈棋,彼此间算是各有胜负。

    这位北狄四王爷出了名的尊重贤才,任贤唯能,好几次都明目张胆的对裴初挖角,每次都被裴初不咸不淡顶了回去。

    他不是一个蠢人,单于逊也不是,明知是坑的事情不会去做。

    临走前,大概也知道裴初被他烦的不想见自己,特地差使努达尔来找他。彼时裴初刚睡醒,漱口的时候身边就一直杵着一个八尺大汉。

    根据单于逊的交代,如果裴初不肯来,努达尔便干脆留在大燕,给裴初做个护卫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然而,这不管对裴初还是努达尔来说,都无疑是个噩梦。

    将手里洗完脸的锦帕挂在一边,裴初无奈的撇过头看了努达尔一眼,“走吧。”

    ***

    来到城门口的时候很热闹,春光灿烂,花树成荫,大街小巷孩提雀跃穿梭,斑驳城墙下一行人原本正在闲聊,远远就看见了踱马而来的裴初。

    前来送行的自然还有这次做为招待的世子爷,他看见裴初时愣了一下,随后捏紧了折扇。他一身墨绿的锦缎长袍,玉冠束发,风流倜傥。

    一双俊目修眉,思绪沉浮,但他很快遮掩情绪,如常的牵扯出一个笑。

    “林无争。”他声音哑了哑,这个名字就好像他喉咙里的一根针,每次滚出来都刺得他嗓子一阵疼,偏偏他还要装的若无其事,无伤大雅。

    手里的折扇扇起一阵阵风,带着点早春的微寒,他瞥了一眼单于逊,原本和善的笑容掺了一点假,“你与单于兄果真是情投意合。”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咬牙切齿的带了一点酸,风月陵的争执莫名其妙,原本两人后来见面总是有点尴尬。

    楚君珩一开始防范着单于逊接近谢庭芝,却不想一转头发现这位北狄四王爷与林无争交往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回。

    一开始本是不想再与裴初频繁接触的楚君珩,责无旁贷的担负起外交工作,注意力从杜绝谢庭芝与单于逊见面,转移到什么时候能不要再缠着裴初。

    他心里路程无人能知,话里带刺的样子反倒像是回到了从前裴初和楚君珩刚刚结识的那段时期。裴初以为他还在为先前没有解释清他和秦麟间的事情而生气,但这种事情传出去实在有损几家颜面。

    裴初总是因为怕麻烦,而习惯性选择当个哑巴,因此两人的关系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僵硬,尤其是对一个口不对心,另一个无口无心的人而言。

    但单于逊是个聪明人,他偏头目光从两人之间轻扫而过,嘴角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忽而翻身上马坐在了裴初身后。

    两个大男人这样实在不成体统,裴初有些无语就要拽着单于逊的手腕将他甩下去,却不想对方得寸进尺的越过他的身前,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牵着缰绳,一夹马腹,纵驰而前。

    “世子爷不必再送,我与林大人有些私房话要说。”

    言辞举止暧昧无状,活脱脱一个强抢民男的登徒子,看架势好像要一举将人拐回大漠。

    楚君珩想追,却被努达尔拦了下来。

    另一边裴初已经钳住了单于逊的手腕,他一手拽着他的同时,一手肘盖直接顶向对方的咽喉,势如雷钧,一看就是丝毫没有收敛力道的打算。

    单于逊伸出手掌挡在在喉咙面前,被这一手顶撞的掌心发麻,脖颈青疼。被拽着的手腕,也差点让他将自己甩下马去,但好在单于逊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马术精湛及时稳了下来。

    虽说如此,裴初也及时夺得了对马匹的掌控,他牵着马疆让马慢慢停了下来,眉眼看着仍是一副懒倦疏淡,有些漫不经心,却藏着点透人心脾的凉。

    “四王爷未免太过鲁莽。”他眼眸轻瞥,黑似墨棋,清光湛湛,手里蜷着马疆,背脊挺直,丰姿隽爽,“便是想挑拨离间,手段也不太高明。”

    他声音散漫极了,轻若鸿毛浮水,这些日子单于逊与他的交好落在外人眼里,免不了被大做文章,往小一点说,两人情投意合,化干戈为玉帛,往大一点单于逊几次三番挖角的算盘,足以让他被人怀疑,是否会卖国。

    当然这样的蠢人并不多,但流言蜚语的杀伤力,也从来不小。

    只是这样拙劣的手段尚且构不成威胁,裴初实在不明白单于逊为何这么乐此不疲。

    单于逊盘着一条腿坐在马背上,他伸手去抓裴初的头发,微凉的发丝如绸缎般丝滑,让单于逊有些爱不释手,“你何必想这么多,同我会大漠又有什么不好?”

    他的中原话带着一点奇异的腔调,铿锵悦耳,犹如金石碰撞,“不如这样,你若同我回去,我保证三十年不会动大燕一城一池。”

    其实裴初若愿意同他联手,在草原称雄无疑是轻而易举,裴初仰头低笑,胸腔震荡,清脆的笑声泄露出来像是雨珠滚打芭蕉,他毫不客气道:“便是我在大燕一日,你也动不了大燕一城。”

    傲慢狂妄,说出的话却是一个让人想要拼尽全力去挑战碰撞的事实。单于逊心里清楚,他要打败裴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不容易才想让人挑战。

    尤其是对他这样聪明桀骜,嚣张自负之人。

    “这可说不定。”单于逊手指在裴初的发间穿梭而过,按住裴初的肩膀,凑近他耳边低声轻笑。

    “林子琅,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

    牵着马回来的时候,楚君珩正等在城门口,他其实没必要等他,但脚就像在地上扎了根,“私房话说完了?”

    他这句话说出口的便知语气不太对,犹如一个拈酸吃醋的小怨夫,楚君珩顿了一下,表情有些难看。从前他也会吃谢庭芝对裴初的醋,就像老醋坛子和酒酿混在一起,酸中带涩,又苦又辣。

    他往往会抱着裴初撒会儿酒疯,心里难受昏胀的情绪,也就随着那些嚎啕抱怨和怀里人任他胡作非为的体贴发泄出来。

    但现在这些感情,就像是闷在坛子不能见光,隐晦沉闷,不得章法,却在日渐发酵。楚君珩唾弃自己,就好像被这些年纨绔浪荡的表象侵蚀了心。

    他一向厌恶自己的父亲,在他生父死后移情别恋的人,后院充实,庶子不断,楚君珩少时因此忍受了不少屈辱和嘲笑,人人都觉得他世子之位坐不安稳。

    他也因此学着他父亲,流连花丛,恣意妄为,身边有的全是一群狐群狗党,酒肉之众,他最混顿迷惘的时候遇见一人给他撑伞,满腔怨怼嫉愤的静王世子,好像在一瞬间寻到了个安稳的地方,浑浑噩噩的人生突然有了一个目标与方向。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追着当年的影子不放,就像是依旧身处那年人群拥挤的上元节,他夹杂在人潮里使劲追使劲追,却一次次与那人的衣袖擦肩而过。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酒肉朋友里,多了一个林无争,人潮来来往往没有停留,家人朋友的冷眼张牙舞爪,那个影子在他面前时近时远,而他一回头,林无争跟在他身畔,端着酒杯为他指点江山。

    他按他的话做了,与谢庭芝渐渐打开生疏,却好像依旧隔得很远,是因为对方说自己心悦林无争,所以求而不得吗?还是说,自己没有胆子去靠得更近?

    亦或是

    他一抬头,正是对他的话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的裴初,裴初倒是没听出他话里的酸,毕竟这些年楚君珩对谢庭芝用情之深被他看在眼里。

    就连当初在风月陵问楚君珩是不是吃醋,也以为他是在吃谢庭芝的醋。他这会儿只是单纯的觉得单于逊那些有些毛病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就连他话里传达的信息都有些居心叵测,所以裴初轻轻的‘嗯’了一声,转移话题,“我成亲那日,你没来喝杯喜酒,阿愔亦是惋惜,你”

    他话还没说完,楚君珩就退后了一步,手里的折扇松松紧紧,脸上的表情最后定格在一个像是想要对他说声‘恭喜’,却怎么也扯不动嘴角的动作上。

    真丢人。

    世子爷在心中狼狈的想,有情人终成眷属,就算为了阿愔,他也该笑一笑。

    可他笑不出,最后自己也不知怎么挤出一句,“下次请你们喝酒。”的话,再次落荒而逃。

    第192章 全男朝堂·三十八

    升任大理寺卿以后,裴初便对当初在船上行刺他的杀手组织有了眉目。曾经扬言会去拜访对方首领的裴初,也很快找到了敌人的大本营。

    这个组织一直潜伏在京城,这段时日里,也不止一次针对裴初采取过暗杀行动。但这并不能阻止这位大理寺卿的脚步,不如说京城中枢里隐藏着这么一个组织,足以可见对朝廷的威胁。

    十一头脑昏沉,口吐鲜血,周围有人指责他是不是他把那个煞星招惹来的,但怎么可能呢?十一确确实实是想杀死裴初的。

    就像他自己说得,还清了江南的情谊,再次见面便是你死我活,之前几次暗杀裴初的行动里,十一也同样参与其中,根据对裴初的了解,有那么一两次,真就差点让他得手。

    但在事后总听他死里逃生的消息,简直就像一个怎么也杀不死的妖怪的,每一次行动都能让他逐步接近真相。

    这让十一十分惶恐,他尤其害怕裴初知道真相。

    可什么也阻止不了那人的靠近,火光冲天中,组织基地被重重官兵包围,厮杀声,谩骂声,求饶声,大火焚烧一切的味道混着血腥味令人作呕。

    十一手里的剑被人折断了,有人脚踩着他的手腕踢开了他怎么也不肯放开的剑。十一满脸血污的抬头,模糊的视野里眨了好几次眼,才逐渐看清那张曾与他朝夕相对的脸。

    “夜鸢。”他又在叫他这个名字,没什么感情,好像是一个随便什么人的称呼,但似乎,又藏着些许遗憾,“你当初要是早弃暗投明,该有多好?”

    十一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暗的。

    至少这一次不是。

    他在十岁的时候便被杀手组织的人捡了回来,日夜训练,百里挑一,通过残酷的厮杀与任务存活了下来。

    但在这之前,他本该就是个死人了的,家乡大旱,亲人早逝,年仅十岁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孤儿,官府赈灾从来都没有成效,夹在在难民堆里十一,小小年纪就见到什么是人间地狱。

    直到因为官府的层层剥削,中饱私囊让灾情越来越严重,骨瘦如柴的十一,差点支撑不住,成为他人的口粮,也就在这个时候,朝廷再次派了官员过来赈灾。

    十一第一次遇见了个好官,将他从围殴自己的难民堆里扒拉出来,给他开了一条活路。

    而那年赈灾的,正是刚刚入朝的谢庭芝,周旋在官员商贾之间,将每一分钱粮,都切切实实的落在百姓手里,不知救活了多少人。

    渊清玉潔,好比神仙,是时至今日,也未改初心,真真正正济国忧民的好官。

    是十一的救命恩人。

    也是这次调查中裴初查到的杀手组织行刺他的雇主。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意外,又不太意外的事情。

    裴初垂眸看着地面上的十一,逆着火光,他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黑色的官服也被火焰染成红色。相比十一曾经相处过的青霄,他现在更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林大人。

    “我输了,你要杀要剐随便。”十一最后倔强的开口,然后紧闭着嘴巴犹如一只河蚌,一丝一毫也不肯透露再多的信息。

    裴初的脖子上缠着一圈绷带,那是之前又一次十一行刺时留下的,只差一点就能让他断送性命,身手敏捷,武艺很高,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人,近乎玉石俱焚的与他作对。

    便是与裴初落难时,面对他百般试探,也从未泄露过有关谢庭芝的半点信息。

    赤诚又单纯,忠贞且固执。

    无疑是会被利用到死,却犹不自知的类型。

    裴初没说什么,松开了踩在他手腕上的脚,下一刻,他手中的刀高高举起,又猛地落下。

    ***

    在京城中清剿出一个杀手组织是个大案,近些日子大理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然而此案过后,大理寺卿的关系与谢氏一脉看上显得尤为僵硬。

    也不知道多少此遇见那人使绊子,莫名其妙像只疯狗一样,关于谢庭芝身边的人和事,不管碍没碍着自己,都要冲上去扑咬一口。

    夹杂在其中的官员却像是有一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感觉。十八岁以前谢思危的名声一度冠绝京城,不管是他的美貌还是才华,他都是大燕一颗注定璀璨的新星。

    但自从裴初从边关回来,众人才发现冉冉升起令人夺目的新星不止一颗,以至于不论朝野都喜欢拉着人一起比较,甚至很多人都觉得两人迟早有一天会一较高下。

    想是这么想,但真的有这个苗头时,还是让人感到有些不安,谢思危尚且不论,林无争实在让人无法掌控,就像大年宫宴时明明都还好好的,这会儿却不知他要发什么疯。

    知道内情的人实在不多,恰好南王便是其中一个。

    楚商尧来请裴初喝酒,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两人坐在马车里,宽敞的车厢内,布置虽然简单,但无一例外都透着精奢,上好的浮白春在两人之间轮流倒转。

    “你好像很生气?”

    楚商尧提着酒壶给裴初倒酒,右手食指上,带着一枚与蒋元洲曾经经常佩戴,制式相仿的金玉扳指。

    裴初心里颇为感叹这人的明目张胆,但敛下眉目只当没有察觉,他听着马车外的雨声饮下这一杯薄凉的酒,“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他半真半假的随口一言,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垂眸掩目的样子带着点摸不清的感伤,“我原以为他是懂我的,不成想他还是拿我当了敌人。”

    他扯着嘴角不屑一顾,手中的酒盅抛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碰到酒壶才停了下来,长腿搭在桌上,环胸背靠车厢,微微仰头,从发丝间显露出来的眉眼,带着点酒醉后的落拓不羁。

    一脸无波无喜的平静,让人还不出他说的是虚情还是假意。

    他楚商尧其实很懂这种感情,他也知道这几年对方与谢庭芝之间暗中的互相协助。美丽聪明的人,总是很有野心和目标的,就像如今的大燕太后,眼里除了自己看到的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好像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自己的感情。

    但楚商尧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大燕朝的南王殿下也喝了一杯酒,摆出一副抵足谈心的模样,从桌上捡起被裴初扔倒的酒杯坦言相待:“就好像如今的我也总是得不到他的一个眼光。”

    一时间宛若两个情场失意的人互吐苦水,裴初实际听得有些漫不经心,时不时应和两声,却也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直到楚商尧拍上他的肩,对方一脸平易近人,亲如兄弟,仿若随口一问道:“以林兄的才干,若想要什么,难道不是手到擒来?”

    裴初这才将桌上重新倒满的酒杯一饮而尽,他掀开马车走了下去,从一旁拿起油纸伞慢慢撑开,青色的伞面没有挡住他的回话,“登高临顶,可比情情爱爱让我心动得多。”

    楚商尧坐在马车里笑,清爽的笑声好像终于褪去了那些含糊的伪装,他酒杯碰了碰裴初喝空的瓷盏,‘叮当’一声脆响,伴随着他心满意足的叹息。

    “知我者,莫如林兄是也。”

    ***

    楚君珩喝醉了。

    他醉得很糊涂,被人搀扶着脚步一跨一个不稳,就从门槛外跌了外跌了出去。

    他打了一个酒嗝,一翻身发现外面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珍珠,从阴沉晦暗的天际淋漓落下,劈哩叭啦的砸在他身上、脸上。

    视野有些模糊,冰凉的雨水打得他皮肤生疼,他混不在意,怀里还抱着个酒坛子倒在地上喝。

    周围似乎有人在劝他,拉他,声音嘈杂听不真切,他也没理,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买醉。

    好像以前也是这样。

    多久以前?

    楚君珩放任思绪,漫无边际的想,脑海里人影憧憧,交替闪烁,只觉得头痛欲裂,嘴角一张一合,手里提着的一坛酒倒完其实根本没喝进多少,苦涩倒是噎满了喉咙。

    他想骂人。

    想骂自己太过窝囊,骂自己举棋不定,踌躇不前,望着碗里,还想着锅里。

    谁都放不下,谁也得不到。

    呸。

    他无法抑制的发现有个人影在脑海中变得很清晰,是最近在朝堂里作妖的那个,见缝插针的与谢家作对,一反常态的开始站位,争权夺利。

    楚君珩敏锐的察觉到什么,抬起一只手遮在自己的眼前,嘴里的骂声终于压低的说出了口,“林无争,你还说不是想和我抢人!”

    他骂着骂着,自己都笑了,疯癫似的,抬起手中的酒坛就想继续喝,可酒壶已经空了,他随手将其扔开,酒壶咕噜咕噜的滚了出去,撞到一个人的脚边。

    一把油纸伞倾斜了过来,隔绝了这场连绵不绝,阴寒入骨的雨,楚君珩愣了一下,抬起了头,伞下是一身青衣常服。

    视野被雨水氤氲得很模糊,周围人影叠叠,喧杂吵闹,就像某个人群拥挤的上元节,月上柳梢,灯火阑珊。

    充斥在脑海里的人影重叠成那个雪夜里为他倾伞挡酒的狐面少年,等到视野真正清晰起来的时候,眼前人的脸,又代替了那张狐面。

    脚边的酒坛子被踢走,刚从楚商尧马车里出来路过的裴初低头咕囔了一句‘可惜’,大部分酒水混进雨泞,香气逸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裴初倾斜着伞,漫不经心的睨了一眼地上的人,“楚君珩。”

    他这样叫他,滴滴嗒嗒的雨珠顺着伞面滚落,楚君珩听见他问,“你在发什么疯?”

    故事总是俗套又相似,在街坊巷里,来得不由分说,又猝不及防。

    楚君珩望着他的下巴,说话时略微嘲笑的勾了勾嘴角,清浅的弧度,与当年毫无二致。

    楚君珩恍然大悟,他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角,不顾满身泥泞拥抱住了他,手指颤抖,如梦初醒。

    从未想过,一见钟情是他,日久生情也是他。

    两个风月子,相逢已是一段痴。

    第193章 全男朝堂·三十九

    裴初其实不太能理解楚君珩在耍什么酒疯,他今日休沐,被南王找去喝酒,弯弯饶绕的打了一套机锋,勉强也算达成了目的,回来的时候,发现酒馆门口围了一堆人。

    裴初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但他是来给自己先生打酒的,大概觉得自己以后恐怕没这个机会了,结果走近了才发现酒馆门口倒着的是楚君珩。

    淫雨霏霏,淅淅落落,店门口的青幡被雨淋透,显得尤为湿重的往下坠水,屋檐雨幕成帘。青色的伞面白雨跳珠四处乱蹦,裴初抬起伞隔着氤氲的水汽,望着那个失落的世子爷。

    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裴初知道对方在躲着自己,此时此刻,店小二着急又害怕,围在这位世子爷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去拉他起来。

    周围人声喧芜,有人漠不关心的来了又走,大多只是看个笑话。裴初见惯了他这副模样,十有八九是因为谢庭芝为情所困,尤其是在他听见了那句他是不是想跟他抢人的话。

    好像在他人眼里,自己与谢庭芝的关系总是说不出的微妙。

    裴初不明所以,通常一笑而过,走到楚君珩身边的时候,空酒坛子撞到了他的脚边,裴初抬脚踩住,让它停了下来,心里有些可惜那些浪费的酒。

    伞面倾斜,却是替摔在地上,满身狼狈的人挡住了雨。

    有一瞬间的熟悉感轻微闪过,裴初记不清,也就没当回事,似笑非笑的勾起嘴角,裴初低头看了他一眼。

    “楚君珩。”他问道,“你在发什么疯?”

    时光荏苒,岁月重叠,这个朦胧晦暗的烟雨天,好像变回了那个细雪漫天的上元夜,天上的雨是不知道被谁洒下来的酒,连带着周围的人声也像是当年拥挤的人群,和纨绔子们若隐若现的嘲笑。

    楚君珩却是什么也听不清了,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是那人的脸,他穿着只会在休沐的时候穿的青衣,是楚君珩除了他一身官服以外,很少见的模样。

    倦懒萧疏,似林下神仙,担风袖月。

    好像那年上元夜噙在他嘴角的笑悬着万家灯火,此时此刻,雨雾迷离,伞下遮掩的面容与漫不经心的浅笑,像极了那个虚无飘渺如美梦一般的少年。

    寒意侵扰的心,心跳如鼓,现在的楚君珩好像又是那个失意的愣头青,当年他没有反应过来,让他流进了人群,寻寻觅觅,兜兜转转,误将青竹认作了月光。

    直到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人始终在灯火阑珊处。

    他心动犹如年少相逢,又带着积年累月仍不自知的痴心妄想,从地上起身的身影就像那个慌忙追逐的少年,但这一次,他终于抓住了那人的衣袖。

    “找到你了。”

    他终于明白了面对谢庭芝时的踌躇不前的生疏,与想对林无争放手的不情不愿。

    白衣无青,青衣墨染。

    风花雪月里,原来他一直在他身边。

    裴初被楚君珩勒得有些紧,手中的纸伞勉强拿好,这人被雨淋得湿透他衣裳也撞得他满身雨水,靠在他肩膀上的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就像酒醉发疯时的呓语。

    裴初偏过头,两人身高相仿,这人耍赖似的将鼻尖顶在他肩窝里乱蹭,醉得不轻。裴初向周围看了看,没看见平常跟在楚君珩身边的侍从,只能无奈的请酒馆的小二去雇一辆马车。

    等将人抗进车里的时候,世子爷还抓着他的衣袖不放,也不知是因为喝醉,还是淋雨,这人面颊通红,像是发了烧,裴初伸手一摸,果真一片滚烫。

    这时他手里拿着的是刚从小二那里打来的两坛酒,想要自己去送给颜皓,怕是会得来一顿训斥,想着自己最近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裴初摸着鼻子不要想去讨这个骂,于是干脆请酒馆的人将它送去。

    做完这些裴初就打算走,醉酒发烧的楚君珩扔给王府总会有人照顾,却不想这位世子爷就跟狗皮膏药一样赖上了自己,坐在马车里从牵着他的衣袖,到搂住了他的腰。

    脑袋抵在他的肩颈,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裴初的喉结上。

    “无争无争”

    含糊不清的话,时不时伴随着两声低笑,半响之后又有些委屈不甘,“我吃醋了啊,林无争。”

    世子爷头发散乱的与裴初纠缠在一起,一身衣着狼藉,裴初眉角乱跳,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只能脱掉自己的外衣给他盖上,自己下车不成,便嘱咐车夫先赶车去静王府。

    酒品不好的人总是话多,楚君珩便是个中翘楚,往常裴初没少见过楚君珩撒酒疯,风流倜傥,骄纵傲慢的世子爷往往在这个时候是没个形象的,今日尤甚。

    裴初一路都能听见他发泄不满的嘀嘀咕咕。

    “林无争,小爷吃醋了。”

    “你为什么怎么能和秦止戈有一腿。”

    “你怎么就娶了阿愔。”

    “怎么连那单于逊都跟你你纠缠不清。”

    “你和谢思危又是怎么回事”

    “林无争林无争你大爷的花心大萝卜”

    “无争子琅你别走了好不好。”

    “我们喝一辈子的酒,看一辈子的戏,听一辈子的曲”

    “我错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好像是情到深处,克制不住,楚君珩凑过去在那人的嘴角印下一个吻,滚烫的舌尖还想撬开他的嘴唇,却被对方拦了下来,裴初按着他的额头将他推远。

    楚君珩抬头,只能看见一双如墨的眼眸,深不见底,又是那一潭引人沉溺的深水,他低头看着他,眼眸里的情绪让人琢磨不定,沉默半响却是道:“楚少游,你喝醉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犹如盖棺定论,楚君珩都想笑话他的自欺欺人,他哪能不知道自己醉没醉,可他这会儿只能借着酒意发疯,好像是在掩饰自己的难堪。

    他将下巴搁在那人的肩颈,手上用力的搂着他,最后语调清晰道:“林无争,我不会再错过你的。”

    ***

    裴初将楚君珩送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变黑,雨停了下来,裴初收起了伞,一身青衣被楚君珩弄得又湿又乱,走进家门的时候李子璇还以为他在哪儿摔了一跤。

    李策和阿愔从小厨房里出来,林长青出乎意料是个不会做饭的,这会儿拿着一本书,看样子是在检验李子璇的功课,眉毛拧在一起,脸色看上去有些不好。

    听见李子璇分心的话,手里的书卷轻轻的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别扯开话题,赶快背书。”

    李子璇撇了撇嘴,他是个喜欢跟李策习武的性子,根本记不住书里那些长篇大论的锦绣文章,挤眉弄眼的去向裴初求救,却只能看见他被阿愔推着去换衣服。

    “呜见色忘弟的臭兄长。”

    李子璇生无可恋的抱怨,不过十四岁,还是个想要撒娇的年纪玩乐的年纪,阿愔回过身,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悄悄的给他比了个手势。

    李子璇醍醐灌顶,立马给他回了个大拇指,继续背书。

    这些小动作都被两个大人看在眼里,林长青和李策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

    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灯火可亲。

    换完衣服的裴初倚在墙角注视着他们的互动,像是出了神,有些陌生又有些温暖,是他曾经拼了命想要圆满,却只能支离破碎的梦。

    能护住吗?

    他必须护住啊。

    轻微的叹息融进风里,阿愔将他拉了出来走进了灯火下,李策的手掌压在他脑袋上,摁得裴初脑袋低了低,只能看见一个笑。

    林长青给他端了汤,李子璇妄图将自己不喜欢的菜扒到裴初碗里,却在得到裴初一个笑里藏刀的眼神后偃旗息鼓。

    晚饭后,裴初与阿愔进了自己的偏院,就在这时候阿愔比了个手势问他,‘少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还在叫他少卿,即使如今裴初已经是大理寺卿,在名义上更是他的夫君。阿愔抬头看着他,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坦露着担忧,裴初一向是个擅长将自己的情绪掩藏的滴水不漏的人,但有时候不会说话的人反而拥有更加敏锐的直觉。

    满月过了梢头,盈盈月光倾洒在院落,树上挂着雨珠,暮春时节的夜晚,仍带着微寒的凉意。

    其实晚饭桌上再怎么和谐,也能察觉到一点不对劲,李策和林长青如今仍在朝堂,虽然官职不高,也没什么野心,但对官场上变化风吹草动清楚的很。

    周围人想从他们这里打探些什么消息,但实际上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家长子想要做什么。当年那个闲散度日,百无聊赖的孩子一日日长大,终是变成了这个他们想要问话,却只能欲言又止,顾虑重重的林大人。

    就好像这会儿阿愔提出的问题,大概也是林长青和李策拐弯抹角想要知道的话,或许并不是不信任,只是害怕他担负得太多。

    可裴初也不知道,若是风雨飘摇,他会不会让这个家变成一块浮萍。

    他会不会又一无所有。

    他好像不是很敢赌,他们的信任。

    第194章 全男朝堂·四十

    谢庭芝是盛京第一美人,谢家惊才绝艳的小公子,出门上街,车果满盈,身边的倾慕者数不胜清。

    谢庭芝并不在乎这些,书桌上垂落着一张画像,是一位站在桥上的少年,谢庭芝提着笔,在最后要勾勒出少年的面容时,止住了笔尖。

    桥上积着薄雪,桥下流淌的是万盏河灯,谢庭芝盯着他看,一边看一边对比着朝堂上的人,心里略有些空落,最终却只是放下了笔杆,他将画像从桌上掀起放在了油灯上面。

    火舌舔坻,顷刻间跳动到画像上点燃,从边缘开始吞噬,暖黄色的火光就像当年怦然绽放的烟火,绚烂短暂,最终将整张画像燃成黑色的灰烬。

    他不能让其他人看见。

    波云诡谲的朝堂,好像容不得半点私情。

    反目成仇,也只在转眼之间。

    或为江山,或为社稷。

    谢庭芝拿起桌上的书卷哗哗翻动,里面的内容烂熟于心,此刻却是占不进半点思绪。眉间的朱砂红的像血,云颜似玉,丹唇紧抿,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客榻上的半局棋上,有些无奈的叹出声。

    “林无争”

    ***

    “谢思危?”

    脚下踩着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地砖,裴初微微皱眉,将自己的靴子踩在眼前人的肩膀上,一点一点的,就着对方的衣服擦拭掉鞋底的血迹。

    他看上去十分漫不经心,朗目疏眉,眼睫半敛,脸上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产生一点动容,相反的只是轻慢的勾了勾嘴角。

    林无争生得孤俊挺拔,不笑的时候眉眼间尽是一片生人勿近的冷,哪怕偶尔笑起来像是林雪初融,散漫闲雅,但更多时候,在其他人的眼里,这都是一只皮笑肉不笑的恶鬼。

    被他踩在地上的内阁学士面白如纸,却犹自撑着胆子的斥喝道:“私自越过中书省的调令拿人,林无争,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个犯人正在从这位内阁大人的府中被拉出来,哭喊声,求饶声,叫冤声不断,出现反抗者,很快就被武力镇压,裴初对于面前人的指责,更是充耳不闻。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裴初回答得十分平淡,他的脚放下来,像是不想多说,从地上抽出嵌在这人脸颊边的刀刃,顺带在对方胆战心惊的目光中,削断了他的半截头发。

    这确实是中书省的案子,对方涉嫌捏造不白文章诬告陷害当朝命官,当然这诬告陷害的内容有一部分是指的至今未回封地的南王。

    还有一部分指的正是如今的这位大理寺卿,连带着宫里的太后,都被捏造了一些和两人不清不楚的罪责。

    很难说,这不是撞在了枪口上。

    案子落在中书省和大理寺的处理结果各不相同,大理寺先一步拿住人,因为从对方家里搜出其所藏匿的两首前朝逆诗而被抄了家,顺带着也给他之前的文章定了性,挑拨离间,包藏祸心。

    内阁学士郭必安很清楚自己要是落入大理寺会是什么下场,所以才搬出谢庭芝想要压一压,对方身在中书省,是保皇派一系的人,而郭必安本身也是谢老太师的门生,与谢家也关系匪浅。

    他以为林无争多少会有些顾忌,但他想错了,或者说这些日子,不知有多少与谢家有关,或者亲近保皇派的朝臣,开始因各种缘由接二连三的倒台。

    所以在对方提起谢庭芝的时候,这位过于年轻的大理寺卿只是露出轻蔑的嘲笑,云淡风轻的回答,“不如郭大人祷告祷告,看看那位谢侍郎能不能来救你吧。”

    一辆一辆囚车押着犯人离开,正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的南王楚商尧将掀开的马车帘子放下,有些对林无争的能力暗暗吃惊。

    这人力挽狂澜,攻城陷地的本事,实在不能小瞧。

    就好像一个稳重又洞悉全局的操盘手,每一步棋落下的位置都似在他的预料之内,以至于前些年随心所欲的狂妄,都像是他在压抑自己步步算计的本性。

    也不知,这是不是因为他与谢庭芝彻底决裂带来的影响,楚商尧眨着眼眸笑了笑,在马车里冰着果酒,打算犒劳犒劳接下来会上到马车里的人。

    但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想,黑色的官服在马背上划出一道飒爽的弧度,裴初翻身上马,牵着缰绳与那辆马车擦身而过。风吹起车帘的一角,那道丰姿隽爽的身影从车窗前一晃而过。

    “劝南王殿下,还是不要总拿本官当枪使。”有一瞬间那双黑眸瞥了过来,似笑非笑的神色直达人心,楚商尧端着酒杯的手一僵,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他才微微喘了一口气。

    这可真是

    一把难以驾驭的利器啊。

    楚商尧其实有一瞬间怀疑,这人是不是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诡计,譬如他借谢庭芝的名义筹谋的那场暗杀。

    以这人突显出来的能力,不可能没察觉到这其中的诡异,但如果真的察觉到了,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那么林无争无疑是一个比自己认为的更有野心的人。

    楚商尧并不讨厌有野心的人,相反的这会让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坦诚。

    或许自己应该找机会和他道个歉?

    楚商尧有些好笑的这么想着,天知道对方下江南的那一趟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损失,若不是抽身及时,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抓到什么把柄。

    在下江南的路上,楚商尧确实是想让林无争死的,最好是一石二鸟,连带着那位鼎鼎大名的谢小郎也被倒打一耙,他密谋周密,却不想那人还是死里逃生,连带着江南的秘密也还是暴露。

    但好在如今的他也准备周全。

    原本想在最后还想挑拨离间一把,现在想来马车上那次会谈,其实不过是对方的将计就计,顺势搭上他的船罢了。

    比起情情爱爱,登高临顶才是他更想要的啊。

    确实啊,如果有了权利,什么东西不能握在自己手中呢?

    想起如今身处后宫的那个男人,楚商尧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眉眼间可见的温柔变成执着,夹杂着点不甘,又像是宠溺,最后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手指在敲了敲,思考着能不能将林无争更加紧密的绑在自己这一边。

    又或者,让这把利器更好操控一些。

    在他看来,这人对于谢庭芝,也不是完全无情啊。

    谢庭芝会不会是那条栓在恶犬脖子上的枷锁呢?那条明明是被养在蒋元洲手下的狗,多年以来周旋在两方势力之间,保持理智和公正,始终收敛的獠牙是不是早已按耐不住?

    他是不是也在等着一个契机撬开那把锁,将束缚在他身上的道德,将曾经印在身上属于秦谢两家令人拖累的标签给撕碎,真真正正的释放本性,站起身来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他是不是也想和谢庭芝一较高下,而不是站在天平的各自两端,委屈自己去保持着平衡?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没有什么比两个天之骄子,知己同袍,因为立场和志向走向分歧,各自为营来得更有戏剧性。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楚商尧也该一步一步逼着他们走向这个终点啊。

    内阁学士府邸的最后一个人也被囚车带走,这个昔日高官的深宅大院被贴上封条,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整条街道顷刻间萧条冷落了下来。

    从熙熙攘攘到门可罗雀不过顷刻之间,堂前旧燕见证盛衰荣辱,马车碌碌的碾过青石板,路过繁城盛街,路过将相王府,带起尘土纷嚣。

    那身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正走在皇城里,融入俗世间,习以为常,不过又是一场轮回。

    第195章 全男朝堂·四十一

    颜皓与裴初大吵了一架,不同于从前口是心非,暗含期待和教诲的恼怒,这一次真真正正被气红了眼。内阁学士郭必安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朝中大部分人皆是心知肚明。

    当年颜皓边因为仗义执言被罢了官,而这一次落在裴初手中的郭必安直接被判了个抄家流放。

    老榆树的叶子苍翠欲滴,灯影照亮墙角的书架,少年时被用作教学的四书五经被翻得卷了边。石阶边角长满了青苔,古朴陈旧的木门前,裴初一身黑衣站的笔直,颜皓倒在从前教学的书桌前,怒发须张,胸口颤颤。

    “我教你读书,可是教你颠倒黑白?”

    “我举你入朝,可是盼你逐权弄势?”

    “我知你心有成算,一棋一路皆是有所图谋,可我总以为你有所分寸,然而如今呢?”

    “林无争林无争!你给为师一句准话,在你心中究竟是社稷为重?还是私心更重?”

    “私心”

    昔日懒散的学子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的模样,他掀起衣袍,坐在了从前的学堂门口。

    一身大理寺官服未脱,繁花绣锦象征着权威,手中的刀无聊的转着,颜皓只听他答,“我当初入朝,就是因为私心啊,先生。”

    颜皓唇角一颤,有些颓靡的窝进了椅子里,一瞬间仿佛变得苍老许多,他伸手去摸腰上的酒葫芦,里面的酒还是裴初不久前给他打的。

    他尊师重道,可往往也对世间许多事情漠不关心,随心所欲,悠游闲散,世俗礼法,伦理纲常都约束不了他。是颜皓看不下去,不忍一块璞玉被掩藏,推着他走,逼他读书,望他有一日考取功名,入朝效命。

    这些都没用,当初他真正走进太和殿的原因只是为了家人,后来他功成名就,颜皓期望他成为一把烧尽混沌的火,可终日走在混沌之间,如悬丝般游走在黑白,又怎会没有坠落的一天。

    颜皓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酒葫芦里的酒液到底没被倒出来,可他已觉得自己醉得不清,“为师错了错了”

    他喃喃自语,最后摔门而出,裴初坐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年过六旬的老夫子佝偻着背,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零乱的颤抖,踉跄的背影被吞没在夜色当中。

    裴初不知道他口中的错了是错在收他为徒,还是说后悔当初推举他入了朝。

    他靠在门口手指僵硬,到底是没起身送他的先生一程,好像许多年前的情景重现,他的恩师再一次对他面露失望的神色。

    舌根压着麻木与苦涩,他面色的神情却是不为所动的。

    院门口再次传来了动静,这一次走进来的是阿愔,他似乎是刚与颜皓错身而过,目睹了师生二人争执分离的场景。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踌躇了一下,还是从院门口走了进来,看情形本是来给两人送夜宵的。

    食盒里一碗清粥被端了出来,连带着几碟原本用来下酒的小菜。院子里一时静谧,偶有几声若隐若现的鸟叫蝉鸣声响起,昭示着已经入夏。

    即使如此夜晚的清风已经带着些许凉意,舒爽得恰到好处,屋子里的烛光从门窗里透了出来,门前两人的影子都被拉长。阿愔不会说话,所以什么也不问,只是从食盒里又拿出一壶酒,挽起绯红的衣袖给他倒了一杯。

    安静得就像从前在风月陵时的陪伴,裴初抬眼看他,阿愔比自己小不了两岁,从前还带着些稚嫩的眉眼张开,愈发显得娇艳明媚,所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裴初敛眸低笑了一声,看不出半点惆怅忧闷,他若无其事的起身从屋子里翻出一枚横笛,随手试了两个音后笑望着他,“也不知你待在家里闷不闷,应该很久没跳舞了吧。”

    “今日良宵,我为君伴奏,阿愔为我舞一曲可好?”

    他说得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好像真的就是闲来无事的兴起与提议,阿愔愣了一下,看着他发丝掩映间含笑的眉宇点了点头。

    时光仿佛隔了很久,悠扬的笛声宛若林泉飘荡蜿蜒,又如清风一般萦绕回响。阿愔喜着绯衣,这让他即使在夜色下也如一只婀娜多姿,明艳绰约的红鸾。

    合着笛声起舞,闲婉柔靡,身轻如燕,他回首看向门前吹笛的人,熟练的合奏声仿佛历经了千百遍,好像曾经有一个人也如现在这样与他红袖翠舞,与他携曲相伴。

    阿愔知道那人不是自己。

    一曲笛声百转千回,洗尽尘俗与风浪,在静夜之中婉转清脆,轻吟浅唱,笛音袅袅,穿过悠悠岁月,依然如昔

    好像在思念着谁,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事。

    红袖蹁跹,步若生莲,他追随那人驰思于杳远幽冥,意在流水般舞出荡荡之情。终是不忍再听,亦不愿沉默,踩上台阶,舞裙香暖金泥凤,画梁语燕惊残梦*。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燃。*

    裴初的神情略微恍惚,与眼前人的视线相对,一曲尽终,红色薄袖慢慢落了下来,飘渺红尘似的隔着前世与今生。阿愔的眸色很浅,如一汪清泓潋滟,眼型却很媚,内线勾着就好像一只单纯的小狐狸。

    他的眼里倒映着裴初,在盛京城里,朝廷的事或多或少都能听见些风传,大理寺卿与那位中书侍郎决裂对峙的事情也早已闹得风言风语。

    即使不久前,两人一人持剑而舞,一人弹琴伴奏共同抵挡北狄发难的事情还炙口相传。阿愔是见过谢庭芝的,曾经上元节酬神的灯会上,他在被邀请献舞,谢庭芝便在幕后给他伴奏。

    他一舞动京,而那人却是琴技卓然,如仙露明珠,只是一露面,便能将他光华全部掩盖。

    那确实是个天上般的人物,阿愔从未去想过与他比较,可是现在他的少卿思念的会不会是那位谢郎君呢?

    又或是其他的,阿愔所不知道的什么人?

    与裴初成亲或许只是一段协定,他说到了合适的时机便会放自己自由,可阿愔其实不太在乎什么自由。

    哪怕以前期许过,不知是在几岁被送入风月陵的阿愔,日日在教坊里磨练舞技,就像一只迟早会被待价而沽的金丝雀,如笼中鸟一般被精心饲养着,或者是会待在风月陵一辈子,又或者是被某个达官显贵圈养回家。

    如果他没有遇见裴初的话

    他会向往那样的自由。

    可是现在,他站在距离这人最近的位置,却依旧觉得离他很远,即使如此他也想留在他的身边,柴米油盐烟火气,贫贱富贵不相离,是风雨同舟,默默相伴,长乐未央。

    从当初他在大理寺为他翻案,解开他身上的枷锁开始,替他打开囚笼开始,阿愔的野心,便在一点一点的膨胀了。

    直到如今如一只鸾鸟般主动落进裴初的怀里,舞者勾住他的脖子与他相拥,如此眷恋着眼前人的怀抱,一行清泪滑进裴初的颈畔,裴初顿了顿,抬起手轻抚他的后背。

    阿愔不知道藏在裴初曲中的人是谁,但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想在这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可是于裴初而言,如今种种,好像又进入了前世周而复始的循环,不管是他的恩师,还是从前那个执拗的不愿离开他身边,最后被暗箭所伤的小姑娘亦或是现在的阿愔。

    天上的明月照耀古今,仿佛又一次在看他的笑话。

    第196章 全男朝堂·四十二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在一片暑气蒸腾的盛京里,大理寺卿与金吾卫将军狭道相逢。小道背荫,旁地里栽着一棵梧桐树,形似巴掌的叶子随风摇曳,秦麟刚到这里便看见树上窜出去一个黑影。

    很明显方才裴初是在这里与人会面,但这会儿被秦麟发现时他却并没有这个自觉。这地方隔青衣巷有段距离,是一般百姓的街坊,平日里金吾卫到申时才会巡逻过这里,今天却意外的早了一刻。

    秦麟站在巷子口仍是一身靛蓝,银冠束发,抹额端庄,身披锐甲,姿容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是一双璀璨如星的双眸,雄马英姿,意气风发。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裴初,却是神色不动,一时间难以猜透他接下来会是什么作为。

    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和立场,绝对算不上和谐或友善。

    不管是在江南时的回绝,还是江南之后,林无争与谢家及秦家日渐产生的间隙与冲突,短短半年多的时光,已经从同袍战友变得形同陌路。

    裴初的姿势还保持着背靠墙角的动作,周围都是墙垣屋檐,下午的斜阳照不进来,偶尔有几许光线漏进来,也是透过树影的缝隙,在裴初衣角下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要不是这会儿气氛实在有些僵硬和尴尬,这实在是一个偷闲躲懒的好地方。虽说裴初确实是办案途中偷跑过来的,但这会儿他从墙角起身,手腕搭着腰间的刀柄,面上神情同样没有丝毫变化,处之泰然的与秦麟点了点头,便移步要走。

    “林无争。”

    他到底是被叫住了,身后人的声音沉静暗哑,却格外清晰透彻,好像是被磨在唇齿间千百遍,才能在此一刻将这个名字喊得如此沉稳淡然,不露半点心绪。

    他勒紧马疆,其余的手下暂时被他遣走,沉默半响,在这条只剩下两人寂静小巷里,才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裴初低头笑了,他偏转过身,大理寺官服的袍角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个弧度,并不显得锋利,然而层层叠叠的黑与这小巷的阴影一起融为一体,爬满了他的身。

    从梧桐树边离开以后,已经一点光斑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了,可他依旧是恣睢挺拔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比之以往却是更加杀伐果断,剑戟森森。

    此前颜皓离京,本来因林家的缘故在京城里做了十多年的教书先生,最后的结果却是与自己的弟子分道扬镳,他跌跌撞撞从林家走出来的时候,不知是在自责还是在懊恼。

    而没了颜皓的耳提立命,裴初在京中行事更加无所顾忌,两党之争的平衡被打破,小皇帝与保皇派这边的处境已经是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秦家向来忠君爱国,可他也不想有朝一日,与这人兵戎相见。从马上下来,秦麟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小将军生得高大,比裴初高了小半个头,走了两步又看见裴初退到了墙荫里,抱臂环胸,偏头看着他走过来的身影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秦将军总不会现在就想要来逮捕我?”

    他低低笑着,就像很多年前靠在边疆的风雪里,青衣散漫,眼里融着霞光,无惧无畏,无欲无求,所作所为却是惊心动魄。

    秦麟承认,自己从未看懂他。

    敛眸看过去的时候对方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情,透着点午后的倦懒,说出的话也像是酒后茶余的闲聊无忌,“无凭无据,可要当心。”

    秦麟脚步顿了一下,剑鞘撞到兵甲上发出‘铛啷’一声脆响,他一口气闷在心口有些疼痛和挫败,肩一转也靠在了墙岸,夏日里的微风闷热,吹在小巷里却带着点凉爽。

    小将军嘴角抿直,略微松了松紧致的领口,“我总以为,你能够信我。”

    他的话说得分外压抑,不像是一句应该对着政敌说的话,两人现在靠墙并肩,既像昔日战友,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亲昵。秦麟一直以为,自己应该算是能得到林无争信任的少数人。

    当初满怀信念的向秦父请求提亲,祠堂里三天三夜想过种种,唯独没想过一出来便看见他红衣新绸,锣鼓喧天的娶亲场景。秦麟不是傻子,京城里的情势变化,与那一壶暖情酒的陷阱,他看得出裴初夹缝中的处境。

    可他并没有选择自己,明明秦家能够成为他一个更好的助力,明明他们已经

    可他没有,哪怕后来在江南重逢他再次提出请求,他却依旧没有答应,直到现在亦是如此。苦涩堆积在胸口酿成辛辣的陈酒,秦麟微微呼口气都觉得嗓子被刺激得发疼,可他依旧克制着自己不动声色,出口平淡。

    裴初并没有答话,他的思绪轻飘飘的,时远时近的回忆夹杂着许多光怪陆离的人影与旧事,一时让他不太能分得清前世与今朝。

    最近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裴初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走入某个既定的结局,内心觉得好笑,却又带着某种熟悉的倦累,让他生出了点厌烦。

    他突然有些想喝酒,手指略微摩挲却是抑制了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也没有觉察到身边人牵扯出来的心事,见对方并没有打算对自己方才的事情进行追问,于是重新起身想要离开。

    “本官公务在身,事务繁忙,就不与秦将军叙旧了。”

    他话刚说完又被按了回去,对方一转身便将他困住,高出的小半个头低了下来,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只是一人深若古井无波,一人晦暗幽深如夜火。

    这人分明近至眼前,抬手之间便能触及,墙檐的阴影将两人罩下,梧桐树叶在头顶摩挲,秦麟皱着眉看他,一整个欲语还休的心事都被他囫囵的吞进肚子里,开口道出的是,“南王绝非善类,你留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

    之前江南的案子在齐如海死后便止步不前,背后牵扯的赃款利益并没有全部清查出来,但如今根据楚商尧的动作其实已经不难推测,对方庞大的野心令人心惊,筹谋多年,处事周全,如今仿佛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就可以露出利爪和獠牙。

    如今的和平就像临渊履冰,只要稍不注意,两派人就要拼个你死我活,林无争站在了对面,意料之内却出乎情理,秦麟数次想要寻个究竟,可眼前之人的凉薄却是如出一辙。

    “为什么?天下为棋局,众人皆棋子,唯我操控棋局,便可权倾天下。”

    他的棋艺总要比旁人好些。

    秦麟嘴角动了动,望着他在眼前伸出手,白皙如玉的手指,骨节分明,明明空无一物,慢慢合起来的手却像是在翻云覆雨,他却能够做到的,便是摘星揽月,也像是轻而易举。

    可秦麟觉得不该如此,那双手可以执伞摘花,可以提壶饮酒,可以弯弓射兔,却不该搅弄阴云,他将自己的手伸出去插进他的掌心与指缝,“秦止戈不知在你心里是颗什么样的棋子,但是林无争”

    “无争止戈,从前到现在,我信你不曾变。”

    风不止,树影微动,裴初眼睫一眨,古井般的眼眸敛下涟漪般漾起的轻笑,如同错觉般稍纵即逝,秦麟没看清,那只手被抽了出去,对方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背影悠悠挺直的消失在小巷,发丝轻荡,背道而驰,又似划开了陌路。

    然而月余后,北狄传出单于穆驾崩,单于逊登基的消息,又过半月,异族压境,北狄再次对大燕发起进攻,秦家三郎领兵出征,金吾卫将军的位置旁落,京城守备空虚。

    而那一纸奏疏将人推出城的,正是大理寺卿林无争。

    九月,江南兵变,随着初秋一起到来的,是笼罩在大燕的一片肃杀之气。

    第197章 全男朝堂·四十三

    人间朝暮,叶落惊秋。

    车辇缓缓驶过石板路,马蹄嘚嘚让人心悸。

    坐在马背上的人黑衣孤俊,生得骨秀神清,往日里走在大街上,还有人会克制不住心中的仰慕与钦佩偷偷看两眼,如今却是半点不敢掠其锋芒。

    最近京中不太平,是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先不说单于逊登基后,扭头侵扰大燕的事情,就说江南兵变,城池一座座的被攻陷,犹如一杆刺枪直抵大燕的咽喉,内忧外困,皇权岌岌可危。

    在这种情况下仍显得游刃有余,或者说大权在握的便是那位大理寺卿,秦家三郎被调走以后,京中兵权有一半都落在了他手里。而令人忧心的是,对方与南王之间,那些可以说已经是路人皆知的牵扯。

    南王造反的事情不管是预谋,还是准备都是十分的充分,曾经在江南经营多年,韬光养晦,诸如齐如海敛财的手段层出不穷,如今军需充沛,十万重骑兵临城下。所谓万事俱备大势所趋,便是小皇帝想和他硬碰硬,内忧外患之下,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林无争的投靠便是其中无可或缺的一手好棋,楚商尧倒不怎么担心他的反叛,早些时候,林家除他之外的一家四口,皆在重阳祭祖之时,被借口留在了城外的金华寺。

    虽然传递消息时,据信使回报林无争的气势实在吓人,但既然已经合作,楚商尧自然要有所保障,尤其是将对方放在京中,一步步瓦解内部的防线。

    毕竟京中势力错综复杂,就算谋权篡位也需要收复人心。但朝中仍有以谢庭芝为首的相当一部分人坚持正统,他收拢人心的手段足够巧妙且坚固,起码朝中不管面对怎样的危机,仍有许多人的人选择拥护小皇帝。

    就算几个曾经是政敌的世家,也被他说服着站在了小皇帝这一边,因而纵使是南王也不敢随意拿这些人开刀。

    面对这些负隅顽抗者,无疑是需要杀鸡儆猴的,所以裴初是一把好刀,在他的整治下,一批又一批人被关入大理寺,以至于连日以来的动荡与血腥味,致使整个盛京变得人心惶惶。

    也不知有多少人看他的眼神,是对他恨之入骨。

    马车惊起了落叶,云层晦暗,下起了潇潇细雨,身后囚车里的那一连串‘见利忘义,奸佞宵小’的谩骂声止不住,有些干脆不顾文人风骨出口成脏。

    裴初不爱惯着,一个个的干脆卸了下巴,这又给他暴戾的罪行增添了一层,可事到如今,京城里还敢跟他作对指摘他的真的不多,除了每天上朝,例行惯事对他大骂一通的卢子义,也就每天都来守在大理寺门口的楚君珩。

    但纵使他每天都来守着,裴初也不想见他,对方如今站在谢庭芝身边,出乎意料是个很有才略的人,或者说从前表现的纨绔放浪才是他的明哲保身。

    如今却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很擅长调解谈判,在如今争锋相对,一触即发的形势下还未酿成暴动,可以说有他很大一部分的努力。

    然而他如今最想要做的,就是把裴初拉出这片泥潭,楚商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裴初现在做的这些给他清除障碍的脏活,在事后不管对方功成与否,他又怎会落得什么好?

    楚君珩也清楚裴初家人沦为人质的事情,可对方能以此要挟他一时,那么往后更是会死死抓住他的命脉,他自己看得分明的东西,裴初又怎么会不清楚,即使如此依旧对楚君珩视而不见。

    将犯人押进大理寺后,裴初头也不回。

    “林无争——”

    淫风细雨,柳叶丝绦,堂堂世子爷被大理寺两名吏从阻挡在外,他喊了一声,嗓音发着哑。两人从前算得上是很好的朋友,其中夹杂着风月,也夹杂着情思。

    便是年少相逢,寻寻觅觅,认出良人时已是为时已晚,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若松手,便只能看着他一步步沉溺深渊。

    裴初脚步顿了一下,到底是微微偏过头,雨丝如帘幕一般隔在两人面前,冷风吹起他脸侧的发丝,将他的目光遮掩得若隐若现,一身黑衣持着刀,他是那个杀伐冷酷的大理寺卿,而不再是那个会与他饮酒寻欢的林无争。

    “世子爷,你也不想庶兄弟踩在你头上吧。”言下之意他再有动作便会丢了世子之位,这一向是楚君珩心底化脓的伤疤。

    但此时此刻他面色苍白,脑子中绞尽脑汁想的都是怎么劝裴初远离楚商尧这片阴暗的沼泽,谢思危和林无争都是聪明人,他想如果劝林无争回头站在他们这一边,那么危机重重的情势逆转说不定便能逆转。

    小皇帝说不定能赦免林无争的罪,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

    如同一个死局。

    楚君珩最后还是被裴初扔了出去,他跌坐在大理寺的门口,两侧是威严的石狮,铅灰色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一抬头是那人背影坚定的走进魏巍府衙,如同踏进权势弄人的漆黑兽口。

    ***

    夜雨潇潇,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廊檐下的八角宫灯轻轻晃荡,照出一排排守卫森严的人影。

    太后寝宫内,紫色的袍角轻扫过台阶,一双雪白的赤足踩在殷红繁复绣着百禽的宮毯上,赤色与雪色相映成辉。蒋元洲挥退宫人,这才一步步走近那位如今在京城可说是一手遮天的大理寺卿。

    “我说你从前怎么不够听话,原来是本宫给的不够多。”他有些戏谑的说着,凤目微挑,嗓音柔魅低沉夹带着一丝嘲弄的玩味。

    殿中的人影一贯的无以为意,宫灯照了下来,将他的影子拉长,殿内的寂静像凝成了实体,比起若干年前还在他宫中乖巧的听从封赏的少年,显然眼前的男人要挺拔锐利了许多。

    至少如今他无需弯腰低头来掩饰他藏在心里的不恭敬,顺手将刀别回腰间,裴初从桌上倒了杯茶,润了润一路赶来有些干渴的喉咙,蒋元洲简直有些气笑了。

    虽说如今看上去他们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就像楚商尧了解自己一样,蒋元洲也同样了解他,双方都是有野心的人,总是知道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

    年少情深,青梅竹马,或许在楚商尧心里,他蒋元洲确实占着很重的一部分,但破镜终究难以重圆,更何况比起爱人更重要的无疑是皇权,他蒋元洲不过是对方功成之后的附属品。

    一朝太后侍奉两帝,这多少有些可笑荒谬,蒋元洲骄傲也不允许他成为这么见不得光的存在,他可以接受一个幼稚的傀儡的皇帝,但绝不容忍自己屈居人下。

    “当初派你下江南,没想到却成了我败笔?”

    蒋元洲似笑非笑,难掩眸色阴沉,对面的人这才回头,大概是茶水的苦涩让他皱了皱眉头,除此之外基本看不他面色的波动。

    当初广阳侯向裴初求亲大概是楚商尧早就埋好的线,从那时起便想将裴初拉上自己的贼船,蒋元洲察觉出来了,也知道对方这些年在江南的一些小动作,本想借此机会将裴初外放江南,也好削弱些对方的实力,却不想莫名其妙的反倒让两人搭上了线。

    裴初确实发现了对方的动作,在此之前楚商尧还用谢庭芝当做掩护行刺裴初,哪怕事败也能再来一波挑拨离间,他在江南谋划了这么多年,积攒的势力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铲除,如今更是厉兵秣马,蓄势待发。

    蒋元洲本以为就从前这人在他面前两面三刀的做派,好歹会有点反抗,没想到直接跟他玩起了打不过就加入,如此审时度势的墙头草简直是让蒋元洲开了眼界,从前对他的放纵喜爱,如今更像是给了他当头一棒。

    就连现在宫中这些守卫森严的侍从,有多少是保护,又有多少是监视呢?

    茶碗磕在桌上,苍白的指尖微蜷,裴初喉咙轻滚压下一声咳嗽,连日来的动荡与对峙让他眼底沾染了青黑,眉宇间积压着疲倦。

    裴初按了按眉心,对蒋元洲的话不答反问,“太后深夜唤臣而来,总不会是想责备臣不够忠心?”

    他声线哑得出奇,带着点摩挲的质感,听在人耳朵里痒痒的,掌根下的眉眼一抬,黑眸轻倦映着灯光,不经意间成了撩拨的火种。

    蒋元洲不是个在乎世俗规矩的,但很讨厌束缚,也很讨厌吃亏,他从前把裴初当做自己手下的一只犬,容忍他在合适的范围里搞些小动作,却他挣脱自己的绳索对着别人摇尾乞怜,不管是小皇帝,还是楚商尧,他都想报复回来。

    一只手趁裴初没有防备的当口将他推倒在软塌上,背部撞进被柔软白狐绒毛里,裴初眼皮一掀,玉质冰肌,丹唇含笑的紫袍男子欺身上前,对方的膝盖插进他的两腿之间,一手撑在他耳畔,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漫不经心的按住他的唇。

    “林大人既然累了,不如在本宫宫里歇息如何?”

    要真这么做了楚商尧大概能将他撕成碎片,裴初偏过头,心里清楚对方就是想折腾自己,脸上的手不安分的拨了拨他的喉结,不自觉的喉头滚动,让蒋元洲笑出了声。

    他此举多少带着点恶意,只是灯火阑珊,模模糊糊的照着这人的轮廓,昏黄中暖意升了出来,冰冷的算计也像是藏了点危险的柔情。

    “太后自重。”

    平板无波的腔调,蒋元洲不想自重,更想拉着人共赴沉沦。

    第198章 全男朝堂·四十四

    深浓的夜色里,烛火隔着灯纱轻轻晃动,叠嶂似的博山炉上盘桓着浅浅淡淡的烟雾,略带点凉意的沉水香混着这阴沉雨夜中的萧索,既像摄人心魄的香魂,又像勾人性命的野鬼。

    裴初伸出手,他慢吞吞的影子像是在欲拒还迎,但他的手掌落在蒋元洲逼近自己身前的膝盖上,便很难让他再近分毫。

    蒋元洲披散的头发从肩上垂了下来,宽袍大袖隔出一方天地,凤目狭长柔情入骨,目不转睛的盯着裴初。裴初一手撑着他的膝盖,一手抵在软榻上支起身,在太后手下从事这么久,很明白对方骨子的恶劣以及自尊。

    他并不怀疑蒋元洲举止出格的念头,也很清楚这人心底憋着的火气,这份挑逗或真或假,只要他和当朝太后牵扯过于暧昧,那么往后不管结局如何,他身上都会背着洗不清的污名,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报复心强烈的男人。

    “如今情势尚未明朗,太后又何必玩火自焚。”他不咸不淡的说着,像是在警醒又像是在劝告。

    起身的时候发丝擦过脸畔,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灼热,裴初顿了一下,干脆蜷起腿,向后一靠,整个人都盘坐在这半张软榻上面。

    他姿势随便的紧,轻而易举的便拉开了距离,本来应该在入宫前便卸下的刀刃并没有离开他的身,毕竟这皇宫如今对他而言也是龙潭虎穴,谁知道从哪里会冒出一个夺他性命的忠义勇士。

    但因为这会儿坐着的姿势,腰间的刀被他横在膝盖上,蒋元洲看了看,漆黑的刀鞘就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深渊。

    他眉毛一挑,玩笑似的捏住裴初的下巴晃了晃,“就算如今受制于人,也不忘藏着尖爪,小家伙,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话呢?”

    他语气里说不出的遗憾,却到底是松开手,在软榻边的另一侧坐了下来。雨越下越大了,劈哩叭啦的敲打着瓦砾屋檐,夜风中摇晃的宫灯给雨幕染上靡离的色彩,屋内屋外如同两个世界。

    蒋元洲一直都知道裴初是个难以驯服又足够出色的人,这样的人收作自己的手下向来能做一把锋锐的利刃,开疆拓土也好,铲除异己也罢,事实上裴初以前也确实替蒋元洲做过不少实事,但他从来不肯听话。

    为什么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做自己真正的心腹呢?

    蒋元洲垂眸眼神晦暗,从桌上拿下裴初放下的茶盏一饮而尽,他年长裴初几岁,腰细腿长,不刻意显出那种高高在上的轻挑魅惑的时,成熟稳重的魅力反而在他身上沉淀下来。

    等他抬眼再瞥向裴初时,清凌凌的目光注视的是一个叛徒。

    只是背叛者毫无愧疚心,烛火在他黑衣上镀上一层暖红,但他整个人却像是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便是光也照不透他身上的暗。提起身上的刀,裴初双脚触地已经是打算离开。

    临走前微微侧目,好像是尽情分解答他最后一句话,“太后给了臣很多,可惜都不是臣想要的。”

    他站起来的时候长身玉立,鹤骨松姿,一双透彻如瞳眼眸漆黑得深不见底,蒋元洲讽刺的笑了,倚在塌上直视着他,“那到底谁能给你想要的?”

    “是楚商尧吗?还是说”

    他隐去了后面的半句话,意味深长的拉长语调,眼前人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瞧着无趣的紧,年纪轻轻便像是老僧入定,好像万丈红尘都牵不住他的衣袖。

    但他又确实是锋芒毕露的。

    年轻俊秀的大理寺卿将侧过来的目光又收了回去,无所谓的一笑,渊渟岳峙,任达不拘,嗓音轻哑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要的,只能自己去争取。”

    黑色衣袍擦过紫衣的边角,蒋元洲心神一动,抬头看着那人的背影,恍然明白自己应该是最后一次见这人了。心里蓦然空下去一块,蒋元洲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又摔破了茶盏。

    他该把他留下的,他忽而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理智占据了情欲的上风。

    燕朝的太后终究是没能狠下心,毁了自己也将那人拉入悬崖。

    ***

    从太后宫里出来的时候,夜风很冷,秋雨深寒,浸髓入骨,送行的太监是楚商尧安排在蒋元洲身边的人,裴初手里打着伞,看着他在前面带路。

    “王爷大概不会喜欢您与太后,过于亲近。”那宫人背对着他,有些上了年纪,嗓音矫揉嘶哑,跟他话里的内容一样,不太好听。

    裴初没说话,更没必要去答诺什么,毕竟本就清清白白,无需越抹越黑。那宫人心里也明白,沙沙的发出笑声,在这浓重的夜色里,无端显得渗人。

    他很快话锋一转,又对着裴初恭维道:“但大人若有本事继续掌控住这京中大局,想来王爷也不会太过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王爷一直很看重林大人。”

    裴初伞面略微往前下压着,也露出一声短暂的笑,宫人听不出他笑声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的绷紧了脊背,带路的脚步一慢,目光后瞥想要去窥觑那人的脸色。

    但下压的伞面遮住了他的神情,昏黄晃动的灯火下只能看见他嘴角那点似有若无的弧度,“南王殿下还真是宽宏大量。”

    他说话的声线一直没什么情绪,平淡的比这夜雨还凉,只是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应道:“公公放心,既然王爷这么看重本官,本官自会不负所托。”

    “只要王爷保证,护好本官的逆鳞。”

    他的后半句话冷得就像雨夜里伸出利爪的水鬼,隐含着重重危机。京城形势一触即发,楚商尧以他家人为质,打得也是护佑的名头。

    毕竟就算在京城里,他的对手们也不见得会让他的家人安全,又或者说,以李策和林长青的性子,未必真能看得下去他的所作所为。

    裴初本也打算将他们送出京城到安全的地方,却不想被楚商尧抢先一步。

    宫人定了定心神,显然也是见过风浪的人物,处变不惊的答了他的话,“林大人放宽心,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您的家人王爷又怎会亏待?”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同盟的条件下。

    裴初抬起伞面,宫人慢慢看见他的笑脸,眉眼孤俊透着野心与锐气,胸有成竹,从容自若的点了点头,“如此,我等便静待功成罢。”

    ***

    再怎么固若金汤的城池也架不住从内而外的溃败,连绵不绝的阴雨下了半个月,也阻止不了南王的兵马对京城的步步紧逼。

    所有人都知道林无争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他的反心昭然若揭,哽在京城那些护君心切的朝臣喉咙里,是一块让人啃不下的硬骨头。

    不仅硬而且硌人,偶尔伸出来的骨刺更是扎得人鲜血直流,在这矛盾显化的半个月里,各种明枪暗箭都想趁南王兵马还未围京之时,先将林无争这根反刺清除。

    但与蒋丞相等势力的勾结下,林无争这条疯狗反而次次将保皇派的势力咬得残缺不堪,以至于如今落在林无争身上的目光,不是入骨的恨意,便是忍不住的惊惧。

    在此过程中,还敢与他作对的实在是少数,除了卢子义就算面对罢官和被关入地牢的危险,还要每天不怕死的骂他几句外,大多数人皆是噤若寒蝉。

    一直到这一天小雪,京都的城门意料之内的,被那位大理寺卿打开。

    第199章 全男朝堂·四十五

    细雪如盐,薄薄的雪花从阴晦的云层中落下,还未及铺向大地,便被漫天如霞的火光,融化在兵戈阵阵的交战声中。

    一场政变从下午持续到晚上,整个皇宫亮如明昼,喊杀声四起,尽职尽责的御林军正在与冲入皇宫的南王军队死磕。

    裴初刀尖一甩甩落上面的鲜血,衣袍黯淡被血色侵染,做为南王阵营里叛军的一员,打开城门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面临的围攻可想而知。

    只是因为前线与北狄的交战,留守在京城的兵力并不充足,加上一个对城中攻防了如指掌的裴初,皇城所面临的局势基本上都是呈现一边倒的颓态。

    连带着攻入京中的楚商尧都觉得事情进展得比他预料中的还要顺利,虽然这其中还有一些负隅顽抗之辈,以谢庭芝为首的保皇派死仍旧守在小皇帝身边。

    就连一向明哲保身的静王一脉,这一次也在楚君珩的出头下,大义凛然的站到了对面。

    楚商尧多少对这些人的愚昧蠢忠感到可笑,年轻人的热血在他多年谋划的大势所趋之下根本不值一提,只能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林无争那样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么想着楚商尧抬头看去,陷入围攻的大理寺卿正与御林军的统帅交战,在弯腰避开对方刺过来的一杆银/枪之后,他反手斩断马蹄,紧接着夺过对方手中的枪杆,将人横扫马下。

    枪尖很快对准这位御林军统领的喉咙,楚商尧意识到这场战事即将尘埃落定。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在楚商尧的注视下,裴初抬起手中的枪杆毫不留情的捅穿这位御林军统帅的胸口,将其钉在了地面,对方怒目圆睁,嘴角嗬嗬的吐着血沫,最后咬着牙骂出一句:“叛徒!”

    裴初眼睫一眨,不为所动的回以一笑,好像半点想不起,当年北狄的战场上,这人曾跑到他身边笑呵呵的同他敬过一杯酒。

    他的脚步从地上的已经奄奄一息的人身边退开,皇城地砖的缝隙被涓涓汨流的鲜血填满,他每踏一步仿佛都能溅起一点血花。

    “林大人出手果然干脆又利落。”随着裴初的走近,楚商尧毫不吝惜的夸赞,一身戎装的南王殿下此时算得上意气风发,对着裴初扬唇轻笑,斯文稳重又不显得居高临下,似是发自内心的感谢着他。

    但说到底,楚商尧也并不是那么没有警惕心的人,留在身边的依旧是自己的心腹,便是不得不承认林无争这一张牌实在太过好用,他也没有打算让对方继续跟着自己进入太和殿。

    当然他自认不是什么吝啬的主君,林无争帮他至此,他也应该好好给些奖赏,从脚下踹出一个人来,楚商尧将他踢给林无争。

    裴初步履一顿,一垂头,便没什么意外的对上卢子义那双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的眼睛。要不是嘴被布条封上,估计要一如既往的将他骂得个狗血淋头。

    他的目光实在太刺人,以至于很快就被南王的手下扇了一巴掌偏过头去。

    楚商尧语调温润和缓,却如利刃般带着点残忍的锐利,他对着裴初微笑的调侃道:“这位不识趣的御史大人,似乎在这段时日给无争添了不少堵,此前顾忌着卢家面子没有出手,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烦忧,他这条命我便送给无争了,你若想报仇不如就趁现在。”

    卢家虽算不上世代簪缨,但几代下来都是言官,祖上长辈还有人是握史笔的,要说能不能动,还得看上位者愿意对你展露有多少袒护和私心。

    但楚商尧如今正是要掀翻朝局,这些誓死不降,伶牙俐齿的人,自然少一个是一个,他如今此举既是卖了裴初一个情面,也是想借着他杀鸡儆猴。

    御林军统帅战败,剩下的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太和殿就在眼前,小皇帝和拥护他的一众朝臣皆躲在里面,功成在即,说不激动是假的,楚商尧借卢子义将裴初留在这里做收尾,自己带着人马踏进了太和殿。

    裴初身上还沾着那位御林军统帅的血,手里提着刀,刀尖一挑就将绑在卢子义嘴边的布条挑开,那布条不知是从谁脚下扒下来的袜子,一被挑开卢子义便忍不住干呕起来。

    因为刚才被扇了一巴掌,呕出的唾液带着血丝,裴初对着他的狼狈模样有些好笑,不咸不淡的开口,“卢大人就是因为管不住这张嘴,才落得这么个境地啊。”

    “襟裾牛马,衣冠狗彘。”

    卢子义强忍恶心,愤而抬头,对着裴初怒目而视道:“像你这样贪权弄势,忘恩负义之辈,你以为你的结局会比我好?”

    他一如往常的骂得很难听,可当他抬头时对上的却仍旧是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

    打从卢子义在朝堂上第一次参他时就是这样,满不在乎的,无动于衷的,无论是阿谀还是谩骂,都永远被当成耳旁风。

    卢子义当真讨厌极了这个人,可以说是天性不合,也可以说是心存嫉妒,明明他是由颜皓教导出来的,一个才能可以比肩谢庭芝的人。

    可偏偏,偏偏

    “林无争,你如此颠倒乾坤,罔顾社稷,当真就能对得起恩师与同袍,即使面对至亲也能无愧于心?”

    才不匹德,不知敬畏,便是能素手操盘,也只是在搅乱风雨。

    卢子义跪在地上支起身,细密的风雪吹亘在眼前,他衣袍凌乱,发丝飞舞,一双眼睛却死死的瞪着裴初,好像要将他的皮囊瞪出一个洞来,看看他里面的骨头是不是黑的,心是不是红的。

    可是瞪着瞪着却突然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望出一个的笑来,如错觉一般,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这人提刀拍在了脖颈。

    大燕御史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以前,好像从他的身后看见了一袭靛蓝玄甲,搀扶起那位御林军统领。

    ***

    银白的霜雪在屋檐上积累了薄薄的一层,明月黯淡,半遮半掩的藏在了乌云之后。

    太和殿外,所剩无几的侍卫正守在门口,手里持着的火把,将这处小小的,或许是最后一片还被他们固守着的阵地映得堂皇明亮。

    楚商尧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携着数倍于对方的兵马,鱼贯而入,目若寒星般扫视着在场垂死挣扎的小皇帝与他的残臣,对上小皇帝的目光时,他饶有兴趣的笑了一下。

    “本王记得当初你还只有这么一点高。”

    伸手在大腿根上比了比,再抬头看向不远处已经将近及冠的少年。事实上楚商尧对楚墨的印象一直很模糊,毕竟是当初捡漏被蒋元洲扶持上位的小鬼,在当初对方登基时,仅有一点的记忆便是懦弱胆小。

    本来几年前他还曾计划先绑架对方让京城陷入混乱,再寻机与蒋元洲联手使江山易主。只可惜计划失败,小皇帝被救走,他不得不再次蛰伏,到最后还是采取逼宫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要说他是狼子野心倒也并不未过,楚商尧受够了因为皇权所带来的落差与挟制,当初因为先帝的一句话,一封圣旨,南王一脉便自此远离京城被困遣于封地。

    而与从小与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入主中宫,形同陌路。

    破镜重圆终有隙,碎玉复合仍见瑕。

    楚商尧的思绪短暂的飘到后宫那位身上,接着又落在不久前还曾说与对方深夜相会的大理寺卿身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不知是苦是嘲,是痛还是恨。

    但总归,没有楚墨和先帝,就不会有如今这个情形,而这个皇位,已然成了楚商尧势在必得的执念。

    也只有站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才能重新掌握住一切,无论是那些已经失去的,还是未曾拥有的。

    火把在冷风中不断晃动,照得地上的人影也跟着摇曳扭曲,楚商尧随口一句寒暄并没有化开僵硬的局面。

    楚墨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站在大殿门口,他长开的身形已经能够挺拔的撑起这身衣服。

    丹颜含笑,唇齿若鲜,一副灿如春华,皎若秋月的明艳之姿,哪怕面对现在四面楚歌的局面,也再不复从前的懦弱与逃避。

    “堂兄既然来到这里,便说明御林军已经败了。”他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抬手摸了摸那枚藏在衣襟里,被他的体温熨帖的有些发烫的鸟哨。

    一直守在他身前的谢庭芝侧了侧头,随风而起的发丝抚过眉间那点艳丽的朱砂,“陛下。”

    他微微启唇的声音如水般清柔温朗,眉心轻蹙,然而对面楚商尧却已经不打算多说废话,他身后的手下已经拉开阵仗,摆出弓箭,一片杀气凛然。

    楚商尧是个生性谨慎的人,迟则生变道理他比谁都懂,他不打算给守在小皇帝身边的朝臣留下活口,尤其是对方身边站着的谢庭芝。

    如果说林子琅是他手上一把刀的话,谢庭芝便是小皇帝身边的盾,一个难得的纯臣,拥有强大的凝聚力和统筹,身边总能吸引着无数志同道合的人与他站在一起,构成一道若磐石的城墙。

    只可惜今夜这堵城墙,注定化为尸山血海。

    第200章 全男朝堂·四十六

    阿愔缝衣的手指被针尖刺出了鲜血,血珠一点点的冒了出来,他轻轻皱眉,将手指含进了嘴里。屋子里烧着大盆的银丝炭,暖洋洋的并不使人觉得寒冷。

    “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旁的林长青看见他的动作,连忙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了他,鲜红的血色在雪帕上晕染出一朵红梅,阿愔怔了怔,缓缓摇头示意林长青自己并无大碍。

    林长青在灯下看着他,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一向仪容整洁的男人下巴上冒出些许青茬,李策就站在他旁边,按了按他的肩膀。

    “别怕。”

    一家四口如今身在一处山庄别苑,距离京城并不遥远,但四周布置着卫兵,无时无刻不在看管着他们的行动。

    自从重阳祭祖后,他们一家人便被困在这里已经一个月,虽说吃穿用度并不发愁,还略显铺张,但却是寸步难行。

    李子璇正趴在敞开的窗口上,鼻头冻得通红,往外望去,小雪簌簌,是一片银装素裹的白,然而更远的地方,却隐隐可见硝烟与火光。眉眼间与裴初有着五六分相似,却更显得烂漫淳朴的少年张了张嘴,喃喃自语道:“开始了。”

    裴初在京城里做的事,偶尔会通过别苑的守卫传到他们这里,大多都是些阿谀奉承,他在楚商尧手下越得用,他们一家人就在别苑里过得越好。

    就像啃食他人血肉活下去的鬣狗和秃鹫,林长青和李策眼里因此总是露出些痛苦和自责,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无用和牵绊才让那孩子忤逆了自己的本心,亦或者从当年他在太和殿上站出来替父从征开始,就是错的。

    在这里看到的谄媚逢迎越多,也就代表着那孩子在京中遭受的指责谩骂越多,一步走错蒙受的便是千古骂名,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那孩子都仿佛站在了深渊底下。

    林长青和李策帮不了他,能够做的就是如那孩子所期望的那样活着。他做错了便活着一起与他承担这份历史的责骂与罪名,他若失败了,一家人也该在黄泉中团圆相聚。

    阿愔并不讨厌这样,他们谁都不忍心放将那人独自留在世间,共进退,用荣辱,从进入林家大门开始,便已经是他心里的觉悟与期待。

    更何况

    阿愔继续缝着手里的衣服,他始终不曾忘记当年庆国公案里,在所有人都不愿意对一个伎子伸出援手之时,只有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正直且安定。

    ***

    “林无争!”

    变故仅在一瞬之间,原本正要发号施令的楚商尧不敢置信向前跌了一步,一支利箭刺穿他的肩膀,血液顺着箭尖滴落而下。

    楚商尧转过头,目眦欲裂的瞪着原本该守在太和殿门口,如今却挽弓走进殿门裴初,待看清他身边站着的人影时,更是瞳孔一缩。

    原本大好的局势忽然逆转,大批兵马蜂拥而至,意想不到的援军突然出现,甚至太和殿门口看着单薄的侍卫背后,宫殿所有大门敞开,里面源源不断的涌现出数百禁卫军拉开盾牌挡在了楚墨和谢庭芝等朝臣面前。

    前前后后皆被包围,很难想象在兵力大多调往前线的京城到底是从哪里不动声色冒出这么多人来,尤其是在看见本应该被死死牵制在前线的秦麟以后。

    年轻的将领眉眼俊丽,薄唇紧抿带着三分杀气,一身靛蓝色的战袍凛然肃穆,银甲薄光,长剑清寒,映着曳曳火光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直指南王叛军,“终将听令,保卫皇驾,围剿叛军。”

    “林无争,你是真不在意你家人的死活啊。”从胸口拔出箭羽扔在地上,望着裴初冷笑出声,环视一周,目光扫过谢庭芝与楚墨,更是多了几分讽刺,“本王着实没想到,林大人竟是如此舍己奉公的人。”

    秦麟闻言轻轻皱眉,他是刚从边关赶回来的,繁忙的战事中鲜少收到京城的消息,除了京中日渐紧张的局势,并不知道林家人被绑为质的消息。

    又或者是其他人并不愿意向他透露而已,此刻裴初看上去突然反水的举动不仅震惊了南王一众人等,就连小皇帝身后的一众朝臣都倍感惊讶。

    就像在梦里一般不现实,太和殿里设有的埋伏本以为是保皇派到最后一张底牌,这是谢庭芝藏下的精锐人手,这些日子剩下的保皇派朝臣没有全线崩溃,也是因为谢庭芝看上就像定海神针一般镇定,仿佛永远留着一记充分的后手。

    但没有人会相信这记后手便是裴初,这人作恶多端,助纣为虐的形象深入人心,一度让人觉得他是帮南王谋权篡位的罪魁祸首,狼狈为奸的一代佞臣。

    然而那一箭射下的结果却是有些出乎意料,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接受的最快的,反而是被反水的楚商尧,即使他觉得裴初此时的做法,实在是本末倒置。

    在他眼里的林无争,可并不是一个大公无私,安分守己的人,便是现在的计划百密一疏,他也想知道是因为什么中了林无争的算计。

    他原本对林无争就说不上信任,更多的是忌惮,这样一个城府深沉的家伙,便是想利用他做一把刀使,也得小心翼翼的别伤了自己,还以为自己已经拿捏住他的弱点。

    却没想到

    前一刻还在帮着南王大开杀戒,后一刻便射穿对方胸口的人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手中的弓箭扔到一边,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或惊或异,裴初想自己果然不管在哪一辈子,都和忠诚两字沾不上边。

    他听着楚商尧的话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摇了摇头,他侧颜还沾着一点血,俊艳孤直,黑衣如煞,用略微沙哑的嗓音低沉笑道:“舍己奉公到谈不上,至少这一世,不想让家人蒙羞罢了。”

    谢庭芝怔了怔,遥遥的望了一眼远处的人,说是同谋并不为过,棋局上看似黑白相抗,针锋相对的棋子,其实早已从操盘人手中夺回了自己的主权。

    但步步为营的算计并没有那么容易,至少谢庭芝不敢保证只有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又或者林无争若真的站在了对面,他们可能满盘皆输。

    所幸并不如此,从裴初第一次开始与他出现分歧的时候,谢庭芝便看懂了他的暗示,也便是那时候开始了布局,楚商尧生性谨慎隐忍,一开始便利用杀手故意挑拨两人的关系。

    后来裴初将计就计,却也识破他的骗局,故意展露自己的野心,让对方以为他们志同道合,他表现得确实不错,能力也足够出众,与谢庭芝互相压制的局面也让周围所有人胆战心惊。

    却不知所有的风云涌动下,是一场齐心协力的谋局,楚商尧在江南暗中经营数年已经足够兵强马壮,而大燕内忧外困,在北狄的威胁下,要想硬刚简直是痴人说梦,可能会有无数牺牲,便是赢了,也会让国家陷入困弊。

    但一明一暗,一光一影。

    他们一直以来都保持着这样无需言语的默契,这一次只是埋得更深罢了。谢庭芝总是站在光明里看着那人行走在黑暗,看着他背负无止境的骂名却一笑置之,看着他走在钢索上摇摇欲坠。

    自己却只能默不作声配合着他,尽自己所能去织出一张细密结实的网,避免哪一天他会坠下来,堕入粉身碎骨的噩梦。

    幸运的是,心有牵挂的林无争,终是平安的走到了尽头。

    哪怕现在,还远没有到真正能松一口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