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胁迫 “姑娘再不用饭,就是四十杖。”……
几日后, 吕坚立在桌前,小心翼翼地给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汇报:“慕姑娘……还是不愿意吃东西。”
姬珩笔走龙蛇,头也没抬地说道:“她不肯吃饭, 那定是伺候的人照顾不周,吩咐下去,每人各打二十杖, 再不吃,四十杖。”
吕坚欲言又止, 但见皇帝埋头于公案, 无暇抽身的样子,只得将话憋了回去, 道了声“奴才遵旨”, 就下去传话了。
西暖阁里, 婉瑛照旧坐在南窗下的花梨木圈椅上,不出声, 不言语, 只静静垂眸发呆出神, 别人不叫她,她能在这儿坐上一整日工夫。若不是还有呼吸声, 远远看着, 就像挂在壁画上的美人,没有半丝活人气儿。
宫人们捧着膳盒低头鱼贯而入,她恍若未闻, 腹中空空如也, 却感觉不到饥饿,好似人已成了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魂灵不知飘去了哪儿。
“慕姑娘, 午膳抬来了,用些吃食罢。”
一名穿着低等太监服饰,腰间系着乌木牌的小火者低眉顺眼地劝。
婉瑛正想像以往一样拒绝,目光一顿,忽然发现他躬身行礼的动作有些别扭,仔细一想,其他人方才进门时,似乎也都一瘸一拐的。
“腿怎么了?”
小太监脸色一僵:“没怎么……”
婉瑛皱眉:“到底怎么了?”
小太监跪了下去,趴在地上道:“回慕姑娘的话,是奴才们伺候不周,皇上才下令责打了奴才们二十杖,皇上……皇上还说……”
“说什么?”
小太监小心地抬头瞟她一眼,哭道:“皇上说,若姑娘再不用饭,就是四十杖。”
“……”
婉瑛的手指紧紧攥住掌下的圈椅。
这是明晃晃的胁迫,用这些人的命来威胁她。
事到如今,她竟连吃饭这样的小事也不能做主。
婉瑛又气又无奈,悲愤之下,竟生出些破罐破摔的决心,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她冷冷道:“我不会吃的。”
小太监一听,脸上失望一览无遗,却恭敬地磕了个头:“是,那奴才们这就下去领罚了。”
说着一扬手,示意阁中其余人跟他一起退下去。
走到门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句轻轻的话。
“……慢着。”
婉瑛坐在窗下,今日天色晴好,日光洒进窗纸,微尘在光线中上下浮动,也照亮了她脸上那丝命不由人的苦涩。
“放下罢,我吃。”
小太监大喜过望,连忙指挥众人将膳碟儿从盒中拿出来,依次摆在小方几上。
只见一桌琳琅菜色,酒糟鹅掌,扬州干丝,一道平桥豆腐羹,还有一碗小小的冰花银耳燕窝。分量虽不多,却布置得小巧精致,看得出是御厨为了贴合婉瑛的口味,花了大工夫做的。
直到亲眼看见婉瑛夹了几根鸡丝放进嘴里,小太监才终于舒了口长气。
兴许是心情放松,他嘴上也没了个把门儿,眉飞色舞地笑道:“哎,这就对了,姑娘只要吃了这一口,以后都不会不吃了。饿肚子的滋味多难受啊,奴才还记得小的时候,家乡发大水,那人饿得都两眼发红了,连观音土都吃。姑娘是个善心人,其实奴才们皮糙肉厚,烂命一条,打死就打死了,奴才主要是不忍见您饿坏了身子,皇上顾念着您呢,您一顿饭不吃,皇上急得都睡不着……”
他这厢正说得兴起,不料“嗒”的一声轻响,婉瑛搁下筷子,蹙眉看着他问:“你叫什么?”
小太监心情激动,昂着脖子响亮地答:“奴才贱名小顺子,就是顺心如意的顺。”
婉瑛道:“我看你不该叫小顺子,应该叫小狗子,狗腿子的狗。”
小顺子眼都不眨,面不改色道:“要不说贵人眼力佳呢,姑娘怎么就知道我爹娘姓苟,承姑娘赐名,从今往后,奴才就叫小苟子了,也算不埋没了祖宗家姓。”
“……”
婉瑛本不是能说别人坏话的性格,方才气急之下,骂了小顺子一句,心中正自悔失言,却不想碰上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一时之间有些无语。
小顺子还在那儿念叨着改日要去爹娘坟前上炷香,保佑他飞黄腾达,以后他们老苟家也算是出了个能人。
也不知道他祖上是真姓苟还是假的,倒说得煞有介事。而且他人生得诙谐,说话的时候,眉毛鼻子眼一齐动,妙趣横生,竟是个天生适合用来逗闷子的弄臣。
阁中宫女们被他逗得纷纷破颜,禁不住捂嘴笑出声来。
笑这种事最怕有人带,纵使婉瑛再怎么不想笑,听着这零星笑声,又看着小顺子那挤眉弄眼的丑脸,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慕姑娘笑了的事,当天就有人禀报到御前。
姬珩召见了小顺子,问他是怎么把人逗笑的。
小顺子入宫几年,这还是头一回面圣,内心紧张地打摆子,好在嘴皮子还算利索,将白天自己怎么逗笑慕姑娘的,慕姑娘又是怎么笑的,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姬珩听完,问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爹娘真的姓苟?”
“……”
这一下可把小顺子难倒了,其实他祖上姓张,往上数十八代都是这个姓,从没改过。晌午那么说,不过逗主子一笑而已,谁想皇帝当真了。他若谎称自己姓苟,就是欺君,若照实说,又怕皇帝认为他偷奸耍滑,是个欺上媚主的人。
思来想去,只得挑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回答,他干笑着说:“奴才也记不得了,小时候家那边发了大水,奴才爹娘都淹在水里了,听那买奴才的人牙子说,依稀是姓苟……”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心虚地抬头去觑皇帝的眼色。
姬珩笑了笑,也不知道信没信这一套说辞,只道:“既然你忘了,朕就赐你一个‘苟’姓,苟是河内大姓,史上名人辈出,应当也不至于辱没了你家。朕再赐你二百两奠仪,把父母的坟茔好好修缮一番,立碑著姓罢。”
皇帝赐姓,这是多少功臣勋将都没有的天大恩典!
小顺子激动得语无伦次,将头在地砖上磕得砰砰响:“奴才谢皇上恩典!皇上大恩,奴才没齿难忘!奴才一定祭告天上的爹娘!护佑主子爷万岁万岁万万岁!和慕姑娘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行了,下去罢。”
姬珩摆摆手,想了想,又道:“以后你就留在澄心堂伺候罢,你们慕姑娘是个多心的人,自己用着点儿心,若她笑了,朕还有赏。”
“是!”
掀起帘子,小顺子喜气洋洋地出了御书房。
候在门外的吕坚见了他这满面春风的样子,斜来一眼,似笑非笑道:“哟,这是发财了?”
小顺子立马一改得意模样儿,伏小做低地凑过去道:“没有的事儿,就是陛下见奴才可怜,赐了二百两银子给奴才去祭拜爹娘,这点儿赏赐,干爹恐怕还不放在眼里。若不是托干爹的洪福,干儿子哪儿能留在这澄心堂伺候,改日儿子在遇仙酒楼治一桌席面,请干爹千万赏脸光临。”
吕坚从嗓子眼儿里哼一声,终于气顺了,他也不是贪图这一顿两顿饭,不过是见不得有人得了些圣宠,就翘起尾巴不念本,忘了他的提携之功。
“得了,我得在御前伺候,哪儿有那工夫。”
说到这里,他又板起脸叮嘱:“你以后也是在御前行走的人,嘴巴上也得把把门儿,别说话不过脑子。陛下赏多赏少,都是恩典,你要感恩戴德,铭记于心。”
小顺子连忙应了。
又听吕坚顺口一问:“陛下让你今后留在慕姑娘身边儿伺候了?”
说到这儿,小顺子又挺了挺腰板,点头称是,又将皇上说若慕姑娘笑了,今后还有赏的事说了。
吕坚看他一眼,笑道:“你小子还挺有福气。慕姑娘可是尊大佛,你抱稳了,日后不愁没有青云直上的时候。”
这话也不消他说,宫里伺候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自慕姑娘入宫的这些天以来,皇帝的表现,众人都有目共睹。别的都不说,就说陛下是个最严肃最讲体统的人,在澄心堂这种处理政务、日常起居的地方,何尝让女人留夜过,就连贵妃进澄心堂都要请示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慕姑娘在陛下眼中,就是与众不同。她何止是大佛,简直是个香饽饽,将来只怕有大造化,位登中宫也说不准。
眼下大家都挤破头地想进西暖阁伺候,是以吕坚说小顺子有福气,这话可半点儿没说错。
小顺子把腰杆一挺,笑着说:“放心罢,干爹,以后慕姑娘就是我活祖宗了,我一定小心伺候她。”
第23章 噩梦 等她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一封奏折批阅完, 姬珩揉了揉因长期伏案而酸痛的后颈,瞥了眼角落里的西洋金自鸣钟,时针已指向十一点。
这不是他睡觉的点儿, 按照往常,他要批折子到丑牌时分才会入室安歇,可今晚不知怎么的, 心浮气躁,耳畔总是回响着小顺子形容慕婉瑛笑起来的那些话。
她笑了吗?
自己好像很少看见她笑, 她在他面前, 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紧张样子,要么就是哭泣的面容, 唯一一次见到她笑, 便是那次她初入宫走迷了路, 站在桃花树下,抬首向他笑着道谢。
一张笑脸缓缓地浮现在眼前。
小顺子形容那是“天仙下凡”“观音娘娘现世”, 可姬珩知道, 那是世间所有词汇都无法形容的清丽动人。
那是生平头一次, 他尝到了喉咙发渴的滋味,迫切地想拥有, 不顾一切也要得到。
“吕坚。”他唤来人, 喉结滚了滚,“人呢?”
吕坚垂手在桌前侍立,早已习惯了皇帝一日几次询问慕姑娘的情况, 极为流畅地答道:“回陛下的话, 慕姑娘晚间用了一碗羹汤,现在已经睡下了。”
姬珩点点头,搁下笔起身。
“走罢, 去看看她。”
西暖阁里安宁静谧,床头亮着一盏琉璃灯,这灯整晚不灭,照得整间屋子四壁雪亮。
一个守夜的丫头坐在床边脚踏上,脑袋正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忽地一个激灵,睁开眼,只见皇帝悄没声儿地立在跟前,吓得立即就要行礼问安,却见皇帝竖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宫女垂着头,轻手轻脚地出了暖阁。
姬珩先没动,立定站着看了看,只见烛光幽微,鲛绡帐上朦胧地映出一个人影来,体态婀娜,似雾中的远山。
他走上前,撩开帐子,一股子清甜梨香飘过来,令人醉魂酥骨。床上的人卧在被衾内,满头青丝散于枕畔,静静合目而睡,然而眉心却浅浅皱着,似做了什么噩梦。
姬珩不自觉伸出手去,想替她揉散那纠成一团的眉头。
婉瑛又做了噩梦。
梦里,她回到了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面前站着萧绍荣。
他的左胸挖空一个大洞,双手捧着一颗血淋淋、还在跳动的心脏,七窍流血,脸上也是血泪如珠。他将心捧到她眼前,目光幽幽地说:“瑛娘,这是我的心,我将它挖出来,送给你。”
婉瑛在梦里也哭得梨花带雨:“别挖,挖出来你就死了……”
“说得也是。”
萧绍荣一改深情面容,眼神阴狠冷酷,似索命的阎罗,向她直直地伸出两臂。
“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僵直的手指扣上纤细的脖颈,如折断一根花茎那样轻易,婉瑛立即感到了窒息,双腿乱蹬,用力喘息,就在这时,她隐隐听见了呼喊,猛地一睁眼,就见一只巨大的手朝自己探来。
“啊啊啊啊啊——”
婉瑛吓得大声尖叫,人也缩到了床榻角落。
“别怕,是朕。”
帐子里烛火大亮,照亮皇帝一张写满担忧的脸,他的手中擎着那盏琉璃灯。
婉瑛的恐惧并未因他的出现而消减,小脸愈发苍白,抱紧双膝发抖。
姬珩的语调不易察觉地放轻柔:“做了什么噩梦?”
婉瑛依然颤抖着,姬珩见她只穿着一袭单薄寝衣,担心她冷,想替她将被子盖上。
刚伸出手,婉瑛身子剧烈一颤,非常明显地避开了他。
姬珩的手停滞在半空,片刻后,他收回手,似是自嘲地低笑一声:“罢了,你既不愿意,朕也不愿做那勉强人的勾当。”
听到这句话,一直低着头的婉瑛骤然抬起头,死气沉沉的眸中迸射出亮光,似整个人重新活过来一般。
她满怀希冀地问:“可以送我出宫去吗?”
“你想去哪儿?”姬珩问。
她想去哪儿?她又能去哪儿?
婉瑛心想,靖国公府一定是不能留的了,思来想去,她抠着指甲,小声说:“我想回江陵。”
话音刚落,就看见对面的人神色冷了下来,冰凉的指尖一寸寸地抚过她的眼睑、脸颊。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语气温和,却暗含警告。
皇帝注视着她的眼眸暗藏柔情万种,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眼神,而是看自己的一件所有物的眼神。
她与一只宠物,一个心爱的摆件没什么区别。
眸中的光一点点地死寂下来,如熄灭的火把。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婉瑛心如死灰,连愤怒都失去了力气,剩下的只有不解。
她无力地问:“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为何偏偏……”
姬珩伸出指尖,轻轻拭干她眼尾的泪痕,笑道:“弱水三千,朕只取你这一瓢饮。”
婉瑛呆坐着,寻常女人听了要手舞足蹈的话,她却无动于衷。
姬珩并不生气,相对无言中,他挽起婉瑛鬓旁散落的三两根发丝,郑重其事地承诺:“朕会等。”
他没有说等什么,但在他柔情缱绻的眼眸中,婉瑛读懂了他未说完的那句话——
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
像是为了印证不会强迫婉瑛这句话,自这晚后,姬珩每晚都会过来陪婉瑛睡觉。
虽然之前他也是每晚忙完政务后,都会过来西暖阁,但那只是趁婉瑛睡着了看几眼,偶尔困倦极了,会合衣在她身边略躺一躺,这回却是二人真正的同床共枕。
一开始,婉瑛浑身戒备,提心吊胆,整宿都睡不着觉,生怕身旁的男人趁她睡着对她做什么,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她不是无知少女,无论是小时候的经历,还是和萧绍荣短短两年的婚姻,都让她知道了男人在色.欲面前能有多急迫,多无耻,嘴脸有多丑恶。
可正如皇帝所承诺的那样,他真的没有对她做什么,连被子都是两人各盖一床,中间隔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他从来没有越过界,连婉瑛一根手指都不曾碰过。
久而久之,婉瑛也逐渐放松了警惕,后半夜,她常常因为眼皮太沉而昏睡过去。
她依然每晚都做噩梦,梦里不是掐她脖子索命的萧绍荣,就是那间窗子都被木板钉死、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可她没有一次再尖叫着醒来,因为每当她大汗淋漓、嘴里胡话连篇时,总有一只冰凉的大手放在她紧闭的眼皮上,耳边也传来低声诱哄。
“没事了,乖,已经没事了。天还没亮,再睡罢……”
男人的嗓音温柔,低沉,很像幼年发高烧时,姨娘将她抱在怀中,低声哼唱的那支曲子。
婉瑛找到久违的安全感,梦里的光怪陆离逐渐远去,她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之后,一夜无梦。
睁眼醒来,天光大亮,身侧已经没了皇帝的身影。
他每日寅时就要去上朝,而婉瑛起床的时辰却越来越迟,有时直到午膳前才会睡醒,若不是姬珩吩咐过了要叫她起来用膳,她仿佛能一直睡下去。
从前在江陵时,她要早起干活儿,出嫁之后,更是每日晨昏定省,天没亮就要去松鹤堂请安,服侍尤夫人用早膳。这辈子从来没睡过一天懒觉的婉瑛,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贪睡,好像前半辈子缺失的所有睡眠,现在要全部补回来。
人睡得多了,精神便不怎么好,婉瑛呆呆地坐在床沿,任两名宫女替她穿衣,让抬手就抬手,让抬脚就抬脚,听话得很。
这两名宫女婉瑛不认识,她们第一天来时,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但婉瑛一个也记不住。如今她已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兴趣,别人的脸在她脑海中不过是个模糊的轮廓,留不下什么印象。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小顺子了。
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这人话太多了,一天到晚,嘴巴似乎就没闲下来过。
这会儿工夫,他又在给婉瑛介绍今日的午膳,腰间的乌木牌已经换成了四角包银的铜腰牌。
婉瑛两眼无神,失焦地盯着他不停开合的嘴,忽然问道:“陛下呢?”
“……”
小顺子还在说话的嘴如蚌壳似的合上了。
这是入宫这么多天以来,婉瑛第一次主动问及皇帝的行踪。
小顺子都激动了,磕磕巴巴答:“陛下……陛下上早朝去了,不过这会儿工夫,肯定散朝了,陛下应该在御书房批折子。慕姑娘,要过去看看吗?”
他也不过是顺口一说,话并未过脑子。
可没想到,一向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对外界毫不关心的婉瑛这回却偏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怔怔地点了点头。
秋高气爽,玉京的天辽远空阔,澄碧如洗,没有一丝白云。
这是时隔这么久以来,婉瑛第一回 从屋子里走出来,不算热的阳光洒在那张因久不出门而愈显苍白的面孔上,有种空灵的美丽。
她仰起头,光线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些无所适从的茫然。
记忆里明明还是溽暑未消的盛夏,怎么一晃眼,就到秋天了?
御书房距离西暖阁并不远,绕过一个回廊便到了。
吕坚抄着拂尘,倚在门口打盹,远远见到小顺子身后的人时,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揉一揉眼,不敢置信。
“……慕姑娘?”
他的瞌睡猛地惊醒,急忙弓着腰过去迎接。
“哟,慕姑娘,还真是您,您怎么有空儿过来了?”
婉瑛低头不作声,像是太久没说话,已经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
倒是旁边的小顺子扯一扯吕坚的袖口,低声说:“干爹,陛下在里面吗?慕姑娘说想过来看一看。”
吕坚一懵,接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慕姑娘怎么可能主动提出来看皇上,定是这混帐东西为了邀圣宠而怂恿的,也不知道在御前伺候了几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连规矩都忘了。
皇上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时,从不让不相干的人进来,连伺候的人都是选了又选,有时还全部赶出去,不然吕坚怎么在门口守着。
况且今日早朝上,一个地方官员御前奏对时冒犯了龙颜,皇上发了好一通火,方才还把人叫进去了继续骂,所有伺候的人都被赶了出来,里面情形肯定不好,若是在这当口上让人进去,不仅讨不到好,连他们这些奴才都会被牵连。
可这慕姑娘眼下确实是皇上的心尖肉,是得罪不起的,该怎么说才能两全其美。
吕坚一边在心底责骂着小顺子这小子专给他找麻烦,一边面上笑呵呵,正准备开口说陛下此刻在接见大臣,不如稍后再来,里面就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皇帝掺着滔天怒火的叱骂声。
“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参你的折子已经堆到这么高了!还在那儿口口声声地狡辩,给朕倚老卖老装糊涂!‘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老百姓的话虽糙,理却是不错的。吴锡林,朕看你这个两浙巡抚也别当了,不如回家种你的红薯去!”
天子一怒,当如雷霆万钧,皇帝又声若金石,骂起人来字字铿锵,一声比一声激越,唬得吕坚这种常年在御前行走的人都不自禁抖了下,忽听小顺子慌张无措地叫了声“慕姑娘”,扭头只见婉瑛面色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似是被吓坏了,马上就要晕倒。
两人连忙去扶,就在这时,内间传来皇帝怒火中烧的低喝:
“是谁在外面?滚进来!”
第24章 研墨 确实令人神魂俱荡。
婉瑛头脑一片空白, 两腿发软,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
御案前的西洋撒花地毯上跪着一个人,穿着二品锦鸡补服, 头顶的乌纱帽已经摘了,额角处被砸破一个大口子,鲜血汨汨地往外冒。他趴跪在地上, 抖若筛糠,头发胡子发白, 竟是个年至花甲的老人。
婉瑛只瞟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她从未见过天子发怒的场面,内心只觉得好可怕, 他竟连老人也要打。
姬珩坐在御椅上, 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这些年他修身养性, 已经许久未发过这样大的火气,只是眼前这糊涂官员太令人生气, 又听外面窸窸窣窣, 不知在说什么, 这才气得让人滚进来,可他万万没想到, 滚进来的人竟然是婉瑛。
“怎么是你?”
他话音一顿, 目光不悦地挪去吕坚和小顺子身上。
两人连头都不敢抬。
而婉瑛一个腿软,竟然吓得跪了下去。
“朕没说你……”
他揉了揉眉心:“算了。”
其实这会儿他的怒气已经散了大半,怕吓着她, 声音也特意放低了, 可还是将她吓成这样。他多少有些挫败,忽然又想到,或许是自己脸色的原因。
他从小就生了张生人勿近的严肃脸, 面无表情时,就容易显得不近人情,小十六从前还开玩笑说,皇兄你这张脸可止小儿夜啼。
想到这儿,姬珩放缓了语气,对桌前跪着的人说:“行了,下去罢,回头写个请罪折子送进来,浙江那边你先不要回去了,暂时留京待勘。”
吴锡林两耳轰地一响,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日他可谓是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以为就算不被拖下去砍头,至少也得摘了他的乌纱帽,没想到圣上重拿轻放,最后只定了个“留京待勘”的罪名。虽然听上去严重,可他知道,圣上一向处事果决,有什么罪当场就定下了,绝不会容后处置,这么一说,圣上基本上是要小惩大诫,放过他了。
吴锡林当即老泪纵横,鼻涕眼泪齐流地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起身告退。
经过跪着的婉瑛,他还小心翼翼地偷瞥了几眼。
他也不傻,知道若不是这突然闯进来的小娘子,自己绝不会死里逃生。他这次回京述职,早就听闻圣上最近得了位佳人,来历不怎么拿得出手,听说是靖国公的儿媳。他和几位同僚私下聚饮时,也曾开玩笑提起过,不知这位夫人是怎样的花容月貌,竟惹得他们这位不近女色的皇帝动了凡心。
跪着的女人深埋着头,看不清面容,但看那身形确实纤细袅娜,楚腰不盈一握,颇有些勾人的风致。
吴锡林正想再细看两眼,身后就传来皇帝凉凉的嗓音。
“看什么?”
“……”
吴锡林不敢再多看,急忙低着头快步出了御书房。
“你们也出去。”
姬珩这话是对吕坚和小顺子说的,不料婉瑛也起身准备出去。
“你留下。”
他开口将人叫住。
婉瑛脚步一顿,只得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
姬珩坐着看了她半天,才问:“用了饭么?”
婉瑛一愣,片刻后,点点头。
“多吃点,”姬珩瞥了眼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不自觉皱起眉,“你现在太瘦了。”
婉瑛没接这句话,又听见他问:“有什么事要同朕说?”
他知道,如果不是有事,她绝不可能主动来找他。
婉瑛确实有话要与他说,这事搁在她心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每日都忙得很,唯一能见上他的时候,只有晚上睡觉时,那绝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因此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来找他,谁知正好碰上他训斥大臣。
婉瑛本就胆小,方才经此一吓,来的路上打好的腹稿顿时忘了大半,被他一问,喃喃地张了张口,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记不起来,姬珩倒也没有催她,任她自己去想,提笔蘸墨,继续批阅未看完的奏章。
正埋首写着,忽听一句轻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春晓……”
“什么?”他抬起头。
婉瑛身子一抖,习惯性地回避他那双锐利逼人的黑眸。顿了顿,终究还是攥着手心,将话说完:“不要别人,要春晓……”
太久未与人交流,她如今说话也很费劲,不仅吞吞吐吐,声音也很小,不过姬珩还是听清了。
“春晓是谁?”
“丫头……”
“就是当日问路的那个?”姬珩点点头,“知道了,明日便让她进宫伺候,还有事么?”
婉瑛站在原地,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这些时日以来,她浑浑噩噩,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有很多事都忘了,等清醒过来时,才想起自己竟将春晓忘记了。
她出门出得不光彩,一顶软轿就趁夜抬进了皇宫,如今她算个什么,她也不知晓,只是外头的人会说得有多难听,她是想得到的。春晓留在靖国公府,身份尴尬,日子肯定不好过,还不如接进宫里来,就算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她们两人至少可以做个伴儿。
想清楚这些,怎么跟皇帝说,又是桩难事儿。
婉瑛想过他为什么不将自己送进后宫,而是不明不白地在澄心堂住着,应当是为了监视她。
她的出身见不得光,皇帝再怎么强取豪夺,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脸面,她日后大抵要在这深宫里不见天日地活着了,直到皇帝彻底厌弃她的那一天。
为了与过往一刀两断,他也不会让她和从前的人还有联系,婉瑛甚至还想过他拒绝让春晓进宫,或者同意春晓入宫,但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怎么办。
可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她,轻易到让婉瑛那些担忧都成了笑话。
婉瑛有些回不过神,目光茫然无着,突然降落在皇帝的手上。
平心而论,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掌心宽大,指骨修长,手背上青筋蔓延,兼具力量与美感。
手掌中央绑着一条白绫,因为伤还没好,他是用左手握的笔。大概是砚台里的墨干了,他腾出受伤的右手去磨墨,可是使不上力,反倒把袖子污了。
可能是有些烦躁,他忽然赌气扔了墨锭,抬眼时,看见婉瑛安静地站着,心中来了主意。
“过来,给朕研墨。”
“……”
见婉瑛站着没动,他挑眉笑了:“怎么,不乐意?别忘了,朕是因为谁伤的?”
那日他手握匕首的样子浮现在眼前,还有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湿漉漉的血液,刺鼻的血腥气……
婉瑛并不愧疚,但无法做到无动于衷,所以她没有拒绝,低垂着头走了过去。
微挽衣袖,一对欺霜赛雪的皓腕露了出来,腕上正是当初贵妃赏的那对白玉镯。玉质莹润通透,衬得肌肤愈发白皙。纤长的手指如绽开的娇弱兰花,轻轻拿起那只鎏金墨锭,在那方端砚中缓缓地磨旋起来。
案上的宣德炉静静吐出白烟,香雾缭绕中,姬珩微眯着眼。
怪不得古人说风月害人,红袖添香,确实令人神魂俱荡。
*
第二日,春晓果然入宫,主仆二人见了,自然免不了抱头痛哭一番。
这阵日子,婉瑛一直像个泥雕木塑的人,呆呆的,没有生气,直到见了熟悉的人,她压抑的情绪才算彻底爆发出来,抱着春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对……对不住,是我……不好,连累你也到了这里……”
“你说什么呀,小姐,”春晓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咱们一道从江陵来玉京,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就算你不叫我,我也得寻个门路进宫来,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岂不比留在他们靖国公府看人眼色的强?”
婉瑛抬起头,一双眼圈儿哭得洇红,分外可怜。
“他们打你了么?”
“谁敢打我?姑奶奶不剥了他们的皮!”
春晓柳眉倒竖,一双吊梢眼瞪得溜圆,大有谁敢碰她一根汗毛就是自寻死路的意思。
婉瑛不禁破涕为笑,想起小时候被欺负了,春晓也是这么护在她身前,她与春晓说是主仆关系,其实更像是姐妹。
小的时候,姨娘带她投奔慕府,虽有个姨娘身份,但因为嫡母的存在,其实地位和下人差不多,她们不仅要同府中下人做一样的活计,住的也是最破败的院子。
婉瑛自小容貌出众,性子又胆小懦弱,常有一些油滑小厮觊觎她美色,趁机占她便宜,是春晓挥舞着菜刀将这些人吓退,在慕府的这些年,若不是有这个泼辣的丫鬟护在身侧,婉瑛恐怕早被那些豺狼虎豹给吞吃了。
她不自觉抱紧了春晓的腰,将脸埋在她散发着皂荚清香的怀里。
“春晓,有你真好。他们真的没有打你吗?”
“真的没有,不过是关了几天而已。”
事实上,如何处理春晓的去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她是婉瑛的陪嫁丫鬟,是不可能留在靖国公府的,但正因她是婉瑛的丫鬟,也不能随意打发了,不然日后婉瑛问起,在皇帝那里又不好交代。
春晓还以为自己要被遣送回江陵了,正想着要怎么找门路进宫,谁知皇帝派人来接她的车驾就到了。
想到这里,春晓忍不住问道:“小姐,皇上对你好么?”
现在市井之中都快传疯了,有说皇帝垂涎美色强夺臣妻的,有说婉瑛心怀鬼胎勾引皇帝的,有说萧绍荣卖妻求荣,为求晋升将爱妻送上龙床的……
总之真真假假,说什么的都有。
说婉瑛主动勾引的,肯定是无稽之谈,但春晓也从来没想过,看着清冷如谪仙的皇帝,竟然会对别人的妻子抱有这样的心思。
可是回头想想,当初迷路时,他偶尔无意投向婉瑛的眼神,似乎一切又有迹可循。
见婉瑛垂首沉默,春晓不由叹了口气,劝道:“小姐,既到了这一步,不如就认命罢。姑爷……他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从前春晓看不明白,还觉得萧绍荣年少有为,又出身公卿世家,长得也风流俊俏,由衷为婉瑛能嫁给这样的人而感到开心,可直到来了玉京才知道,他这人永远是嘴上说得动听。
事实上,婆母打骂,他护不住婉瑛,小姑刁蛮,他更管不了妹妹,行事冲动,鲁莽任性,无非是连累婉瑛为他委曲求全而已。也就只有尤夫人把他当块宝,其实他的心智并不成熟,只是个被家里长辈宠坏了的少年,就比如妻子被人抢走,他除了每日在家中借酒浇愁,消沉度日,竟无别的事可做。
春晓和婉瑛从小相伴长大,最了解她的性情,她是一株绵软柔弱的莬丝子,只能依附大树生存。
萧绍荣是偶然飘落的蒲公英,无法为她遮风避雨,只有他,只有那个高坐在九五至尊之位上的天子,才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树。
第25章 花宴 “朕关着你,不让你出门了?”……
春晓的到来为婉瑛注入了一丝活力, 虽然她依然有愁眉苦脸的时候,但至少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像具行尸走肉了,偶尔在小顺子故意耍宝, 插科打诨,而春晓对其尖酸嘲讽时,她还会开颜笑一笑。
除此之外, 还有个变化,便是她开始在御书房伺候。
也不用做什么事, 不过是趁墨干了磨一磨, 或是洗洗毛笔、整理书桌之类的小事。偶尔她无事可做,又不好傻站着, 便坐在窗下出神。
皇帝也不管她, 各做各的事。
但婉瑛经常能察觉到脑后一股不易忽视的视线, 不用回头,那一定是他在注视她。
起初她胆战心惊, 忍不住想逃跑, 可后来发现, 他只是看看而已,并不会对她做什么, 逐渐也放松下去。
他的手伤如今都好全了, 不知为何,依然留婉瑛在书房侍候。
其实婉瑛并不抵触,虽然不想和皇帝同处一室, 但是她更不喜欢待在西暖阁饱食终日, 像只好吃懒做的米虫,能做点事,也挺好的, 也许她只是个宫女,有时她会这么安慰自己。
当然,和宫女不同的一点在于,她有专人伺候。
另外——
“慕姑娘,救命!这回是真要找您救命了!”
作为御前总管太监,皇帝跟前儿的红人吕坚,对她的态度太毕恭毕敬了。
这会子正是刚下早朝的时刻,吕坚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似火烧了眉毛。
婉瑛不由得问:“怎么了?”
吕坚一脸晦气道:“可别提了,今日朝上有个二愣子御史,也不知道脑袋哪根筋搭错了,就在那儿大放厥词,还要触柱而死,全他清名,把陛下气了个好歹,御案都给踢翻了!现下回了上书房,可谁也不敢进去伺候。慕姑娘,求求您,您好人做到底,救救咱们这些奴才,快过去看看罢!”
“……”
婉瑛沉默半天,才道:“我去有什么用?”
吕坚心道有用,真的太有用了!
早在上回吴锡林那件事他就看出来了,如果说皇上是座不时喷发的活火山,那慕姑娘就是天降的甘霖。有她在,皇上的火气都发不出来,因为怕吓着她,只能憋着。
这样的人,简直是救他们这些奴才于水火的福星!
吕坚什么也顾不上了,又是哄,又是劝,又是卖惨,才总算求得婉瑛跟着他去了御书房。
“慕姑娘,一切就都交给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奴才永志不忘,回去就给您立一座长生牌位,日日在佛前焚香礼拜,求佛祖保佑您贵体康健,长命百岁!”
婉瑛被迫接过他递来的茶盘,吕坚殷勤地替她打起帘子,她低头走了进去。
御书房里,姬珩骂得正起劲。
这会儿被骂的不是老臣,而是个眉眼正直的青年。即便被皇帝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他也没有丝毫畏惧的神情,只是在目光无意间瞥过婉瑛的脸时,神情一震,随后眼中迸射出怒火。
婉瑛有些不解,他为何要用这般憎恶的眼神看着自己,急忙加快了脚步。
所有的骂声在她进来的这一瞬全部停止,姬珩哽了哽,剑眉皱起。
“你怎么来了……”
想到什么,他收起脸上怒容,对跪在地上的人说:“你先下去。”
那位年轻的御史跪着没有动,唇张了张,显然是还有话要说。
“耳朵聋了?朕说下去!”
姬珩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吓得婉瑛手一抖,托盘差点掉下去。
御史磕了个头,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姬珩招手,婉瑛这才胆怯地上前,将茶盘放在案上,她想要提壶斟茶,姬珩却抬手制止了她,问:“吕坚让你进来的?”
婉瑛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姬珩面色微沉,却没说什么,只换了个话题问:六六勿灵吧巴饵勿“今日做了什么?”
有时他会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比如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最爱吃哪道菜。似乎也没有目的,只是单纯的闲聊。
婉瑛一开始答得磕磕巴巴,现在已经能流畅地回答:“和春晓做针线。”
“绣了什么?”
“荷包。”
“荷包,”姬珩点点头,忽而嘴角噙笑,“绣给朕的吗?”
“……”
一问一答的方式对于婉瑛来说最容易接受,不用动脑子,只要老实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就好了,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时刻,他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令婉瑛难以招架。
一如既往的,在她沉默时,姬珩已另起话题:“今日是重阳,外头天气晴好,怎么不出去走走?”
婉瑛多少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可以么?”
“为什么不可以?”
看着婉瑛脸上的犹豫之色,他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冷嘲一声:“难道朕关着你,不让你出门了么?”
准确来说,是没有的。
只不过是婉瑛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不喜自己抛头露面,毕竟她身份尴尬,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人。
姬珩淡淡道:“这案上清冷单调,正缺插瓶的菊花,去罢,和丫头逛逛园子,顺道替朕折几支花来,这是圣旨。”
*
既然是圣旨,那便只好听从了。
听说可以出门,最高兴的就是春晓了,只恨不得手舞足蹈。她本来就是闲不住的人,不管是在江陵还是靖国公府时,一天到晚都寻不见她的人,陪婉瑛闷在屋子里这些天,已经浑身发痒了。
两人从前为了找去御苑的路,吃过大亏,这回却有话痨小顺子带路。
一路上,他嘴巴就没停过,春晓与他不怎么对付,两人在前面吵吵闹闹,婉瑛就负责安静地折花,她没忘记皇帝吩咐的话,将其当成任务来完成。
秋意正浓,御苑的花圃里栽了不少珍品秋菊,姹紫嫣红,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顺子又趁机卖弄起了学识,向婉瑛介绍这些花的品种。玉壶春,绿牡丹,凤凰振羽,瑶台玉凤……
婉瑛掐了这朵摘那朵,很快便捧了满怀,低头看了看数量,正觉得可以回去交差了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过来。
“奴婢远远瞧着是慕娘子,走近了一看,果真是。”
那人笑着福了福身:“娘子万福,贵妃娘娘正在前面不远处的闻香榭,同后宫诸位娘子饮茶,邀您过去一叙。”
正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素若。
闻香榭是一座临水亭阁,三面环水,一面由竹桥回廊连接至岸上。
在素若的带领下,婉瑛跨上竹桥,还没走入榭中,一阵风就带来脂粉香气,抬眼只见亭子里零零落落地坐满了人,各有各的美,正如花圃里那些色彩缤纷的鲜花,看得人迷了眼。
婉瑛垂着头,悄悄地攥紧了手心。
她往这边走时,其实亭中的诸位妃嫔也在打量她。
皇帝不近女色,久不入后宫,妃子们长日无聊,唯一能做的消遣便是聊八卦。
婉瑛如今是宫里的话题人物,谁不知道她原先是贵妃的弟媳,是被皇帝强抢入宫的。这些后妃们又耳目通天,或多或少能探听得点前朝的小道消息,听说六科十三道御史已经在上疏劝谏皇帝,说他“强夺臣妻,罔顾天理人伦,君臣之义,是亡国之举”,今日早朝上,都察院一位侍御史还公开说皇帝这是“色令智昏”,请陛下还慕氏于夫宅,不然他将触柱而死,血溅朝堂。
种种言论,听得众妃子是瞠目结舌,又心情复杂,有嫉恨的,有鄙夷的,还有瞧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当然,她们更多的还是好奇,好奇是怎样的人物,才让阅尽美人的皇帝也折腰,竟为她做出这贻笑千古的夺妻之举?
众妃子表面谈天说笑着,目光却从四面八方扫来,有的明目张胆地注视,有的只是暗中打量,当婉瑛低头走入水榭中的那一刻,所有声音一齐消失,四周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了。
世间竟真有美到令人失语的人,她出现的这一瞬,亭中所有人都成了陪衬,连她怀中抱着的那些花都失了颜色。
难怪前朝的大臣们骂她是祸水,这样的女人出现在皇帝身边,难免会让人觉得不祥。
寂静中,忽听一人冷冷嗤笑。
“这花是陛下令宫中花匠精心培育,一年也才得数本,还以为是路边任人采摘的野花野草呢,摘上这许多,真是没见识的乡下人!”
在众人或讥或嘲,或看好戏的眼神下,婉瑛面红耳赤,嘴唇嗫嚅着,下意识想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正手足无措,身后的春晓拨开她,抬起下巴,冲那出言嘲讽的妃子冷笑道:“你没事儿罢,乡下人惹着你了?哼,实不相瞒,这花正是陛下令我们小姐摘的,你要有意见,同陛下说去!”
“……”
那名妃子万没想到区区一名婢女,竟敢当众跟自己叫板,顿时气得俏脸涨红,浑身乱颤,指着春晓鼻子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同本宫这么说话?你的主子是怎么教你的?这宫里还有半点体统吗?”
春晓梗着脖子还要呛她,好险被婉瑛拦住了。
她低声下气地向对方道歉,却不知这妃子见她低头,便料定她好欺负,心里愈发得了意,又因春晓让她在众妃嫔面前颜面大失,恨得她咬牙切齿,便要宫女掌春晓的嘴。
婉瑛怎舍得让春晓挨打,一面将春晓护在怀里,一面哀求“娘娘饶命”。
这边拉拉扯扯,又有那好管闲事的人假意来拦,或是表面相劝,实则煽风点火,正闹得收不了场之际,一道清清淡淡的嗓音打断这混乱场面。
“好了。”
众人循着声音回头望去,只见贵妃凭栏独坐,乌髻微堕,鬓旁簪着一朵瑶台玉凤,手中捏着一包鱼食,似在喂养池中锦鲤。
她将鱼食交给身旁侍女,在素若的搀扶下,弱柳扶风地走到竹榻坐下,含笑道:“既入了宫,便都是姊妹,今日重阳花宴,相聚在此,只为欢娱。傅妹妹,你大人有大量,便同慕姑娘握手言和罢,不要搅了大家的兴。”
她口中的傅妹妹便是傅昭仪,她父亲如今在朝中坐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吏部向来是六部之首,长官又称天官、冢宰,她父亲位列阁臣,相当于丞相,连带着女儿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册封了二品昭仪,地位只屈居于贵妃之下。
傅昭仪向来自傲家世,认为宫中贵妃称第一,她认第二,却没想到半路突然来个出身乡野的慕婉瑛,心中既鄙夷,又恨她抢去自己风头,所以才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眼下贵妃出来阻止,她向来谁的面子都不给,贵妃还是要给一二分薄面的,所以就算心中再不乐意,也只得敷衍地向婉瑛福了一身,就对她视而不见了。
这边热闹方散,婉瑛才上前给贵妃行礼。
萧云漪身子不爽,懒懒倚在榻上,只掀眸看了她一眼,便挪开目光。
“妹妹多礼了,素若,还不快扶人起来。”
婉瑛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虽然她像从前那样唤着自己妹妹,可语气中的亲热却少了许多。她心中一涩,在素若的搀扶下怔怔地站起来,忽然腿上一重,垂眸望去,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公主抱住她的腿。
她进宫的理由明面上是为公主祈福,但这却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公主。
许久未见,公主竟也未忘了她,对着她露出甜甜的笑容,脆生生地喊。
“舅妈!”
话音落地,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第26章 教书 “旁人不行,但你可以。”……
采来的花最终插上了姬珩的案头, 姹紫嫣红,给清冷肃穆的御书房增添了一丝鲜活气息,看得出婉瑛是有认真地在替他折花, 然而他却从她紧锁的愁眉中看出了一丝不开心。
明明出门时还好好儿的,怎么回来就成这样了?
他不动声色,等婉瑛回房了, 才将小顺子叫来问:“今日出什么事了?”
小顺子本就是个好生事的,又自觉得皇帝器重, 更要尽心尽力办事, 当下便将闻香榭中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交代了个遍,尤其是说到傅昭仪欺负婉瑛的事上时, 义愤填膺, 恨不得原地表演一个傅昭仪趾高气扬的神气样儿。
姬珩听完没说话, 弄得小顺子心中还怪忐忑的,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傅昭仪再怎么说也是个昭仪, 还是宰相之女, 碾死他就跟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易。
提心吊胆一整夜,没想到隔日便有圣旨从澄心堂出, 傅昭仪出言不逊, 跋扈滋事,降为才人,闭门自省, 其父傅阁老训女有失, 罚俸三月。
圣旨一出,满宫哗然。
从二品昭仪骤降为五品才人,这个失宠速度不可谓不吓人了, 而且还连累家中老父都吃了挂落。皇帝从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前朝与后宫分得很开,这是他头一回因后妃犯错而连坐族中人。
冲冠一怒为红颜,众妃子一边摇头感叹皇帝的冰冷无情之时,又不免对婉瑛的身份有了新的认知。
她或许地位低微,在这贵女如云的禁庭,连路边野草也不如,可她也是宫中唯一不可惹之人,因为她的背后,是皇帝在撑腰。
兴许是认识到了这一点,众妃在面对婉瑛时,不免收起了以往的轻视,多了几份如履薄冰的小心,有的选择奉承,有的选择无视,道理很简单,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婉瑛虽于人际关系上反应迟钝,但在玉京这两年,也渐渐地学了些眉眼高低,知道在这看似小心翼翼的笑脸相迎下,依旧是不想与她为伍的鄙夷。在这深宫之中,她宛若一个异类,找不到归属感。
就比如那日在闻香榭中,突然窜出的公主抱着她的大腿喊舅妈。
人人闻言色变。
贵妃更是一把扯过公主,板起脸孔教训她:“瑶瑶,母妃是怎么与你说的,要叫慕娘子什么?”
她在女儿面前一向是温柔可亲的,连话都不敢大声讲,这回却一反常态,横眉冷目。
年幼的公主不习惯母亲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被凶得哇一声大哭起来。最后才在贵妃的哄劝下,扁着小嘴,含着眼泪,委委屈屈地喊了婉瑛一声“姐姐”。
在众妃笑着看好戏的目光下,婉瑛也不得不尴尬地应了这声姐姐。
她知道,公主以后再也不会抱着她的大腿,软软地说舅妈,你给我摘这个了。
话说回来,贵妃也不会再让她与公主有接触了。她是靖国公府的耻辱,是贵妃的污点,是这后宫之中说不得的存在。
那日她真正感到难过的,就是这个,与傅昭仪的刁难无关,是她忽然找不到自己是谁了,漫无边际的孤寂感将她吞没。
春晓安慰她:“融入不进去的圈子,就不要去融,小姐,那些千金小姐看不起你,不是你的错,凡事要从别人身上找原因,而不是自己,咱们又不是非要同她们玩儿。”
婉瑛想她说得对,所以她不再出门,又像在靖国公府时那样,将自己圈在澄心堂寸步不出。
春晓本不是这个意思,本来是想劝她碰到那起子小人不必理会,没想到弄巧成拙,直接劝得她不出门了。
婉瑛反过来还要笑着安慰她,说自己习惯了这样,让春晓不必为了她拘着自己。
春晓劝了几句无用,只好放弃,同小顺子在宫里四处撒野,有时还偷溜出宫去,买些小玩意儿回来讨婉瑛欢心。
日子又恢复成初入宫时那样,婉瑛闷在澄心堂,每日所做的事不过是做做针线,描描花样儿,去御书房伺候笔墨,实在闲来无事时,便干坐着发呆,一坐便是大半日工夫。
她这厢无事可做,皇帝倒替她寻了件事来做。
一日午后,姬珩招手将她叫到案前,问她:“想不想念书?”
“……”
婉瑛诧异道:“陛下,妾身不识字。”
姬珩笑了:“正是不识字,所以才问你要不要学。”
婉瑛这才真正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原来是要教她念书。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是也像别人一样,瞧不起她胸无点墨,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想到昔日那些嘲笑自己的话,婉瑛落寞地垂下了眼帘。
姬珩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淡淡道:“叫你读书,不过是看你整日无事可做,怕你闲出病来,你若不想读便不读,不必思虑太多,只需告诉朕想与不想便罢了。”
婉瑛愣住,心想原来世间事竟这般简单,只需回答想与不想就行了。
那么她的答案呢,自然是想的。
婉瑛幼年随姨娘住在妓船上,自然没有那个条件去让她读书识字,到入慕府认亲时,已有八岁,年龄又偏大了,况且她那时地位与下人差不多,嫡母才不会好心给她请西席先生教书。这便导致婉瑛长到十六七岁依然一字不识,书拿倒了也不知,当初就为这个,四位小姑就狠狠嘲笑过她一通,就连江陵寄来家信,她也看不懂,要趁婉琉心情好时哄着她念,才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获知一些姨娘的情况。
从前萧绍荣跟她说过自己少时因不爱读书,被萧老爹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的趣事,那时婉瑛就很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不爱读书呢?
沉思良久,她终于从喉间憋出一句细若蚊呐的回答:“妾身想读。”
姬珩点点头,沉吟道:“既然如此,朕还得为你请一位师傅。”
婉瑛哑然,心想说不必那么麻烦,随便请位识字的内侍便行。
她知道宫中有些经过遴选的太监可以到内书堂读书,有些人的学识甚至不亚于朝中大臣,若去参加科考,想必也能高中。
姬珩却皱起眉头,似遇到难题:“几位大学士都有要务在身,无暇抽身教你,怎么办呢?”
婉瑛的心也不自觉被揪起,忽听他说:“就这么着罢,朕虽比不上几位大学士学识渊博,但还是粗通文墨,教你么,估计是不成问题的。朕来做你的教书先生,如何?”
“……”
婉瑛想说,你只会比大学士更忙。
在御书房伺候的这些天,她是亲眼见证了一个皇帝能忙到什么程度。每日的大小朝不说,还有没完没了的内阁会议,接见大臣,就算这些都忙完了,还有御案上堆得山高的折子要批,他每日不忙到子时睡不了觉,然而天没亮又要起,一日满打满算,睡上二三个时辰,都算是好眠了。
这样忙碌的人,为什么还要抽空教她念书?
婉瑛不解。
姬珩追问:“到底要不要?不要朕就……”
“要!”
像是生怕他收回成命,错失难得的读书机会,婉瑛的脑子还来不及想清,话就从嘴里脱口而出。
姬珩一愣,随即眉头舒展开来。
他笑起来就如冰山化冻,彻底冲散了眉眼间的冷意,有种说不出的俊朗。
走到桌前,他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在摊开的雪白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读书要先学认字,过来看看。”
婉瑛走过去,垂首细看。
宣纸上龙飞凤舞,斗大的两个墨字,即使是不识字的自己,也看得出来这是手好字,筋骨俱全,力透纸背。
姬珩问她:“认得么?”
她摇摇头,不知怎么,有些难以启齿:“不认识。”
“这是你的名字。”
姬珩又提笔写了一遍,这回写得很慢,像是将一笔一画拆分开来给她看。
“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瑛——瑛瑶其质,玉之光也。这都是很好的字,美丽而高贵,是与你很相衬的名字。”
婉瑛这辈子还未曾听过自己能与“美丽高贵”四字扯上关系,她既不美,也不贵,美玉的光辉与她无关,她只是块呆呆笨笨的石头而已。
她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底铺下一层阴影,淡淡地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在她出嫁前,父亲为她所取,为了与萧绍荣的名字相配,也是她作为嫡女的证明,婉是家谱上的从字辈,瑛字不过是父亲随手选的一个,并无任何意义。
“是么?”姬珩挑眉,并未说什么,只问,“那你有别的小字么?”
小字这样文雅的东西,大家闺秀才会取,婉瑛只有个姨娘常唤的乳名,却不想说出来。经不住皇帝的再三逼问,只得无可奈何地答道:“妾身有个乳名……叫小九。”
“小九?”
姬珩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足足念了三四遍,才笑问她:“可有什么讲头?”
婉瑛摇头:“没有什么讲头,不过是妾身生于正月初九,乡下人家,贱名好养活,阿娘便取了这个名字,从小叫到大。”
“数九寒冬,飞雪漫天,是个好日子。”
姬珩点头,笑吟吟道:“算来也不远了,到时给你庆生。”
不待婉瑛反应,他又提笔蘸墨,贴着那先前写的“婉瑛”落笔,写下二字。
婉瑛横看来竖看去,依旧是不识的,只得抬头懵懂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答。
这虚心好学的眼神,姬珩撑不住笑了,心里痒痒的,似羽毛拂过,清了清嗓,一本正经地教她:“朕表字照玉,上面写的便是这两个字,也有个乳名,叫阿照,不过叫的人少,你念来听听?”
念?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婉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不是让自己照着念,而是让她以他的乳名称呼他。
不安感重新涌上心头,婉瑛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起,自己与皇帝的距离已经拉近到呼吸相闻的地步,他坐着,而她站在他身侧,躬身去看案上宣纸,两人只在咫尺之间,只要稍一转头,就能看见他那方淡色的薄唇,还有眼底那些阴暗的执着。
婉瑛恍然回神,惊得后退一步,语无伦次道:“不,不……陛下是天子,怎可直呼其名?”
“旁人不行,但你可以。”
姬珩看着她,眉目依然是笑着的,但语气强硬,已不容拒绝。
“小九,叫一声阿照,朕什么都依你。”
“……”
他叫她的乳名,竟叫得这般自然。
婉瑛涨红了脸,却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直到姬珩说:“叫声阿照,今夜不去你那儿睡了。”
“……阿照!”
这一声阿照没过脑子,直接就从嘴里跳出来了,连婉瑛都惊了一下。随后,她看到皇帝的脸色变了。
“看来,小九真的很讨厌朕呐。”
婉瑛惶恐地垂下头,身子发起抖来。
但很快,姬珩笑起来,右手轻拢在眉心,无奈地摇了摇头。
“比朕想象的还要……”
话说到一半,他停下了,望向婉瑛,眼底如风暴聚集,浓烈的欲望在其中沉浮翻滚。
第27章 背诗 “朕只能做个断袖了。”……
日子一天快似一天, 眨眼便漫天飞雪,又是新的一年。
正月十五这天,连续下了小半月的雪终于停了, 到了晌午时,竟还放了晴,雪后初霁, 照得屋脊上的残雪如盐粒般闪闪发光。
雪融时最冷,外面朔风正紧, 御书房里却早早地燃起了火龙, 屋子里温暖如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 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 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 胡马……胡马依北风……”
御案上,净白琉璃瓶中斜插着数株红梅, 色若胭脂, 疏落有致。
婉瑛一手抓着支兔毫, 正皱眉苦思,拼命去想那句“胡马依北风”后面是什么, 然而脑子却像是故意与她作对, 越是冥思苦想,越是想不出来。
身后,热烘烘的身躯靠上来, 贴着她单薄的脊背, 在她耳畔含笑道:“胡马依北风,下一句是什么?”
低沉浑厚的嗓音钻入耳道,婉瑛几乎是瞬间感到头皮发麻, 耳朵痒酥酥的,像有虫子在爬。她下意识缩着双肩,想要退开,却被男人的大掌强硬地禁锢着两腰,在她耳边继续催问:“嗯?”
婉瑛紧紧抓着笔杆,指尖泛白,快要哭出来了:“妾身在想了……”
然而头脑一片空白,竟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姬珩不疾不徐道:“慢慢想,想不出来,可是要受罚的。”
想到他说的“罚”是什么,婉瑛打个哆嗦,越发心急了。
可是臀下男人坚实的大腿,握着腰的巨大手掌,还有喷洒在耳际的灼热呼吸,无一不在干扰她。
她也曾微弱地抗议过这个姿势,从没见过有人读书是被人抱在膝上读的。可皇帝说他才是夫子,他的学堂,他说了算。婉瑛抗议无效,只能被他抱上大腿,硬生生地学会了《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儿童开蒙读物,基础的生字大概认了个全,现如今开始学诗。
太复杂的她学不会,也理解不了,皇帝便特意为她编纂了一本诗选,里面收录了从先秦至今的历代诗词,每一首都经过精挑细选,诗歌用语简单,意思直白,读来朗朗上口,连小儿都能读懂,十分适合像婉瑛这样的初学者背诵,这首出自汉代的《行行重行行》,便是其中收录的一首。
婉瑛汗流浃背,实在是记不起来,只得嘴里不停嘟囔着:“胡马……胡马……”
一边小心翼翼用余光偷瞥身后人,妄想借此拖延时间。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姬珩轻而易举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贴在腰上的大手稍一用力,就将她换了个侧坐的姿势。
婉瑛急忙抓住他的袖子:“妾身想起来了!真的!”
“是么?”
姬珩明显不信,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眉眼间俱是笑意。
“胡马依北风,后面是什么?”
婉瑛眼圈通红,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下一刻就有眼泪掉下来。
“答不出来?”
他微叹了口气,像是替她惋惜:“昨夜才教的诗,今日便忘了,看来是朕的学生偷懒,不肯用心学,朕要如何惩罚她,才能让她长点记性呢?”
话落,他倏然靠近,火热的呼吸扑面而来,两人的唇只有毫末距离。
婉瑛吓得闭上眼,一句诗自发从嘴中蹦出来:“浮云蔽白日!”
呼吸声停了。
婉瑛颤巍巍地睁开眼,见皇帝的脸就在咫尺之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表情说不上是遗憾,还是觉得有趣。
婉瑛轻吐了口气,眨着眼镇定道:“下一句是‘浮云蔽白日’。”
“……”
短暂的寂静过后,姬珩勾唇笑起来,掌心托着她的脸颊,大拇指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细腻的肌肤。
“我们小九不会是放下心了罢,可是怎么办呢?答错了。”
话音刚落,婉瑛还来不及错愕,一个灼热的吻就覆住了她的唇。
唇肉瞬间被吞了进去,含着吸吮,舌头蛮横地搅了进来,搜刮着口腔柔软的内.壁。
“嗯……”
婉瑛难受地蹙起黛眉,脑袋被迫后仰,被一只大手牢牢托住。
男人仿佛还不满足于此,像要夺走她的全部呼吸,舌头继续往里伸,手掌在她身上隔着衣裳揉搓。
婉瑛被他揉得浑身发软,口中发出细碎的吟.哦,很快又被男人吞进去。
她莫名生出一股恐惧,仿佛身处惊涛骇浪中的小船,无依无靠,巨浪将她抛起,又重重落下,一切全不由己。
无措之中,她本能地挣扎起来,手臂乱挥间,不慎扫到桌上的琉璃瓶,瓶子掉下去,在地上摔得稀碎,红梅东一枝西一枝地散落在地上。
碎裂的声音惊醒了身上的男人,他终于舍得放开她的唇,垂眸笑盈盈地看着身下的婉瑛。
姿势不知何时又变了,婉瑛双腿.分开,坐在他大腿上,被夹在他和书桌之间。红唇被狠狠地肆.虐过,有些肿.胀,上面还沾着暧昧的水光。
姬珩喉结一滚,正要低下头来。
婉瑛却如有先见之明,飞速用手背捂住嘴,磕磕巴巴道:“罚……罚完了……”
所谓的惩罚便是在她认不出字,或是背不出诗时,姬珩会亲吻她。初时不过是蜻蜓点水地一碰,随着她犯错的次数越来越多,惩罚也越来越重,如今已变成了姬珩随心所欲,不把她的唇亲肿不会停。
一如他将她抱在腿上的教学方式,婉瑛同样也讨厌这个惩罚方式,她倒宁愿他用戒尺打她手心,可一如既往的,皇帝不会听取她的建议。
婉瑛既委屈,又恨自己头脑笨,怎么偏偏记不住一句诗,越想越气,大眼睛里雾蒙蒙,很快就蓄了一层清亮泪液。
姬珩知道不能再欺负下去,否则真的要哭了,便收起孟浪,替她整理好衣裙,又将唇上的水渍给擦了,大拇指停留了片刻,随即克制地收回手,握起一旁的兔毫,扯来一张雪白宣纸。
纸上写着先前婉瑛未能默写完的诗句,她的字稚拙无比,却又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很像初学练字的小孩子。
姬珩一手抱着人,一手提笔轻松挥就。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下记住了吗?”
婉瑛迟疑片刻,点点头。
姬珩笑了笑,刮刮她的鼻头:“回去罢,把今日教的功课温习一遍。”
婉瑛迫不及待地从他膝头跳下去,还没走到门边,又被他在身后叫住。
“对了,今晚不要早睡,朕有礼物送给你。”
*
他要送什么礼物呢?
回去后,婉瑛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正月初九是她的生辰,那时他就说过,她的生辰礼过几日再给。当然,这也不是说,在她生辰那天,他什么也没给。
事实上,他给的太多,从衣裳鞋袜,钗环首饰,胭脂香粉,珍奇古玩,文房四宝,几乎摆满了西暖阁,从上午她醒来到晚上入睡前,不停有奴才们抬着礼进来恭贺慕姑娘芳诞,春晓连赏钱都给不及。
婉瑛从出生至现在,生辰礼从未办得这般隆重热闹过,从前在家中时,吃一碗姨娘亲手煮的寿面便算是打发,嫁给萧绍荣后,他也会送东西,但那也只是一件两件地送,不会像这样流水般的送。
且不说生辰礼,前儿过除夕,皇帝还笑吟吟地赏了她一包银子。
他送礼颇有讲究,从不送金银这类的俗物。婉瑛不禁心下狐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压岁银子,而且还是新年头一批出的官银,为的是讨个吉利。
婉瑛当时心情复杂。
她都多大了呢,就算是小时候,也没拿过一钱压岁银子,如今大了,倒来拿这个。
到了晚间,吕坚笑眯眯地进来送东西了。
婉瑛见那托盘上整整齐齐叠着几件锦衣,还以为又是尚衣局制好的新衣裳,等春晓抖开一瞧,才发现不对劲。
“这是男装?”
她诧异地看着吕坚,以为他忙中生乱送错了。
不料吕坚却笑着一点头:“是,还请姑娘换上,皇上要带您去个地方。”
婉瑛不问为什么要换上男装,也不问要去什么地方,在春晓的帮助下,将那套从内到外的男子服饰一一换上了。不大不小,正好是她的尺寸,连靴子也是时下青年爱穿的鹿皮绒靴,既轻便又暖和。
当她穿上这身男装出去时,恰好看见不知何时来了的皇帝。他立在灯下,换了身玄色绣金线的常服,外面系着同色披风。
穿着常服的他总比身着龙袍时更加温和,少了几分威严肃杀,看着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所以初见时婉瑛才会将他认错。
两人视线相碰,彼此都怔然了下。
不同的是,婉瑛飞快垂下眼睫,撇开了视线,而姬珩一直在注视她,甚至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
婉瑛穿着他送的月白锦缎,外面罩着青缎披风,衣裳裁剪得非常合身,勾勒出一截盈盈细腰,袖口和衣襟都镶了白绒绒的兔毛滚边,将一张小脸衬托得如玉雕琢的一般。
远远望着,竟真像哪家偷溜出去玩的小公子。
姬珩不禁扑哧一笑。
婉瑛被他笑得不大自在,拘谨地捉着袖口,心想是不是太奇怪了?却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还好,小九没有投胎成男儿身。”
婉瑛疑惑地抬头。
只见他摇摇头,似真似假地感叹:“不然,朕只能做个断袖了。”
第28章 上元 父亲带儿子出来观灯。……
乘上马车, 婉瑛才发觉不对劲,撩起毡帘往外看,这似乎是出宫的路?
“今日是上元节, 金吾不禁,坊市不歇。”身后传来皇帝的解释,“听说朱雀大街上正热闹, 这些日子拘在宫里,想必你无聊得很了, 朕领你逛逛去。”
婉瑛方明白过来, 原来他指的生辰礼是这个,而不是自己身上这套衣裳。
而她也终于知道, 为什么他要让她换上男装。她一介女子之身, 自然不好在大街上抛头露面, 换成男子装束,会省去很多麻烦。
想通这一关节, 婉瑛便主动询问道:“就这么去吗?”
姬珩的眼神明显不解:“忘带什么东西了?”
“不是, ”婉瑛摇头, 指着自己的脸,不知要如何解释, “妾身的意思是, 不需要戴上帷帽或是面纱吗?”
“戴那玩意儿做什么?”姬珩反问。
婉瑛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讷讷地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姬珩如今与她相处久了, 察言观色, 对她的心思也能猜准个八九分,很快反应过来:“以前出门时,萧绍荣让你戴过?”
他突然提起萧绍荣, 语气毫不避讳,让婉瑛恍惚了下。
她有多久没记起过萧绍荣了呢,连梦都做得愈发少了,从前的那些事,久远得像是前尘往事了。
看着她出神的面容,姬珩没有不悦,只是说:“不用戴。”
婉瑛陡然回神,下意识问:“那要是有人看呢?”
姬珩扬唇一笑,淡淡道:“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就可以了。”
婉瑛:“……”
有的时候,她会分不清皇帝到底是说的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因为他很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或是将真心话以一种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让人摸不清头脑。可是此刻,婉瑛却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句话,他是认真的。如果有人盯着她看,他是真的做得出挖人眼珠这种事。
婉瑛急忙转头,无所事事地盯着马车内壁的花纹看,避开那道盯住自己的灼热视线。
思绪飘飘荡荡,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年初到玉京时,萧绍荣也带她上街游玩过,每回都会让她戴上帷帽,他说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去婉瑛的容貌。
帷帽又重又不透气,吃饭也不方便,但婉瑛还是戴得心甘情愿,因为她也不喜欢那些男人看自己的目光。一层薄纱,不仅隔开了那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凝视,也为她筑起一道安全世界的樊篱,在这个小世界里,她感到安心。
可面纱能遮住面容,却遮不住春衫下弱柳扶风的身形,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视线飞来,蛛丝一般的黏在她身上。
后来,萧绍荣就不再带她上街了,他笑着说,好在瑛娘你原本也不爱出门,有什么新奇好玩儿的物件,夫君买来送给你。
婉瑛认为他说的挺对的,自己本来也不爱出门,于是顺其自然地将自己圈在府里寸步不出,等着萧绍荣时不时带些外头的物件回来送给她。
婉瑛从来没有不满过,可现在,难道是因为闷在屋子里太久了么?听着马车外春晓和小顺子的斗嘴声,他们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哪条街新开了家糕点铺,今日上元佳节,承天门前摆了座鳌山灯,那灯有多高多大……
听着听着,婉瑛的内心也不禁生出一丝雀跃。
真的……很久都没有出门过了呢。
*
承天门前的鳌山巨灯,婉瑛很快便看见了。
正月十五本就是灯节,从正月初五起,京中各大灯烛铺子、私人作坊就开始大显身手了。莲花灯、百兽灯、兔儿灯、螃蟹灯、这些都是常见式样的;还有不寻常的九天如意灯,魁星灯,麒麟吐火灯;有的在剔纱上描金细画,绘出二十四种美人图,灯上美人或坐或立,有的笑颜如花,有的饮泪吞声,有的两靥含愁,神态动作栩栩如生,似要从纱灯上活过来一般。
满街华灯璀璨,美轮美奂,看得人目不暇接,就连那树梢枝头都挂满了灯。
在这其中,最显眼的大概便是位于承天门前的那座鳌山灯了。
这是宫中将作监所做,因为出自内廷,所以极尽奢靡,用料讲究,光是灯纱便是用价值千金的蜀锦所制,灯高七层,几乎与城楼比肩,大得令人咋舌,上面绘着飞流瀑布,还有“共赏元宵”“与民同乐”的字样。
有的商家新奇凑趣儿,还在纱灯上绘了《四书》中的小故事,令人猜典故,或是写了《千家诗》,让人接下一句,猜中灯谜者赏灯一盏。
婉瑛最近恰好在学诗,姬珩便带了她去猜灯谜,权当考试。
商家为了不亏本,写在灯上的诗自然不会是人人都能背的小儿诗,只偶尔几盏粗制滥造的丑灯,因为卖不出去,上面题的诗才相对简单。
有一盏灯上写的是“最喜小儿亡赖”,婉瑛才学过这首,顿时如获至宝,口齿清晰地接出下一句:“溪头卧剥莲蓬。”
“哇,真厉害。”
姬珩拍着手掌,真情实感地夸赞,仿佛她对上了千年难遇的绝句。
有他带头,春晓和小顺子也捧场地鼓掌喝彩,就连吕坚也笑着说她是文曲星下凡。
猜中的鲤鱼灯被小贩推入婉瑛怀中。
平心而论,那算不得什么好灯,鲤鱼色彩艳俗,是用纸糊的,连鱼眼睛都贴歪了,比起这满街的彩灯来说逊色不少,但婉瑛却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唯恐压坏了。
凭自己的本事收获而来的东西,那份成就带来的满足感沉甸甸的,再加上耳边有春晓、小顺子等人毫不吝惜的夸赞,婉瑛信心大涨,在这些越来越夸张的马屁下逐渐迷失了本性,一鼓作气,接二连三地猜中了好几盏灯,等猜到那盏兔儿灯时,却一下受了挫。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灯上题着半阙词,要接下半阙。
秦观这首名垂词史的《鹊桥仙》,对她这种刚入门的人来说,还有些难,因此绞尽脑汁,也只能忆起一二句。
“柔情似水,佳期……佳期如梦,忍顾……忍顾鹊桥……来路?不对,是归路。”
好不容易干巴巴地挤出这几句,剩下的两句,却是怎么都记不起了。
无奈之下,她悄悄地拿余光去睇袖手站在她身侧的皇帝。就像之前她默写古诗偶尔忘词时那样,期待着他能提醒她一下。
在教学这件事上,姬珩一向是古板严厉的,可没办法,他这个学生实在是太可爱了,那偷偷看来的眼神中含着求助之意,就像个拽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伸手向他讨糖吃的孩子。
姬珩扑哧一笑,在她期盼的目光下,说出了那两句她怎么也记不起来的词。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望向她的眼神饱含深意,眸底笑意流转。
人声,灯影,刹那间远去了,婉瑛微愣,心底像是有什么在松动,没来由地想起那晚他未说完的那句话。
朕会等,等你心甘情愿的一天。
“恭喜客官又答对了。”小贩的说话声打断她的走神。
他递来那盏兔儿灯,一边笑道:“本来旁人帮答是不能算猜中的,但父亲帮孩子属情理之中,小公子又龙章凤姿,日后必定福分不浅,小的便将这盏灯赠与公子,权当讨个喜头了。”
婉瑛怀中已抱满了灯,无法再空出一只手来。
姬珩正要帮她去接那盏兔儿灯,听见这话,手不免顿在半空,眉心皱起。
“你说什么?”
小贩一愣,做生意的眼睛毒,他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气氛诡异而尴尬,婉瑛不敢说话,小顺子和吕坚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太岁头上动土,这些人中,唯有没心没肺的春晓哈哈笑道:“你这摊主说话真有意思,咱家老爷看着有那么老吗?”
“……”
婉瑛急忙去拉扯她衣袖,吕坚和小顺子大气也不敢出。
那小贩后背冒出一层汗,讪讪笑着,心想这回可算看走眼了。
其实男子长得并不显老,只是在他身侧的那位小公子面相太嫩了,又穿着一身活泼喜人的月白袄子,外系青缎披风,袖口绣着精致考究的忍冬纹,一头乌黑秀发,用青色发带半束在脑后,显然是位涉世未深,还未加冠的富家小公子。
小贩又见他猜灯谜时,男人寸步不离,视线一直放在他身上,时而含笑不语,时而在他猜对时点头称赞,露出自豪的眼神,看着就像是位年轻而温和的父亲,因宠爱儿子,特意在上元节这天带他出来观灯。
“难道二位不是父子,是兄弟?”
小贩小心翼翼地试探。
话刚说完,就看见对面的男子脸色更黑了。
“……”
完了,玉京贵人多如牛毛,自己说错话得罪了人,不仅生意做不下去,恐怕小命都要丢了。
小贩胆战心惊,正要跪下去磕头认错,一锭成色极好的银元宝从天而降,啪地扔在他眼前。
“眼睛这么瞎,还做什么生意,趁早收摊回家罢。”
姬珩兴致寥寥地转身。
“走罢,这儿的灯谜没什么意思。”
一行人赶紧跟上。
第29章 放灯 他的眼瞳倒映着小小的她。……
直至走出老远, 姬珩的心中始终盘桓着小贩的那句话。
生平头一次,他怀疑起了自己的脸是否真有那么老,否则怎会将他和婉瑛错认成父子呢?这也太离谱了。
越想越郁闷, 他干脆问吕坚:“我很老吗?”
“……”
这话问的,吕坚讪笑着,都不知该怎么答了。
左思右想, 他谨慎地回答:“老爷……”
姬珩怫然不悦:“叫什么老爷,叫公子。”
“……是。”吕坚硬着头皮继续说, “公子春秋鼎盛, 正当英年……”
“少说这种哄人的鬼话。”
姬珩皱眉,不耐烦地打断:“你老实说, 我看着是不是比小九大上许多?”
这种问题, 答错了就是个死。即使是御前伺候多年, 早已油滑得像只老狐狸的吕坚也苦了脸,半晌, 才想出个挑不出错儿的回答。
“公子……确实比慕姑娘略年长几岁……”
这个“略”字用得就很灵, 既说了实话, 又顾虑了皇帝的心情。
觑着皇帝难看的脸色,吕坚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当然, 年龄算不得什么, 公子与慕姑娘郎才女貌,看着就是对神仙眷侣……”
姬珩驻足于川流不息的街头,歪着头盯了他半晌, 看得吕坚头皮发麻, 正想着说句什么话找补,忽听皇帝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
“是比她大很多啊,足足大了十四岁。”
大十四岁是什么概念, 意思是他登上龙椅时,婉瑛还没出生;他十五岁亲政,与辅臣们斗法时,婉瑛还只是个亲娘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大楚向来崇尚早婚,十三四岁就成婚的比比皆是,他若再大个一两岁,说不准还真能给婉瑛当爹。
想到此处,姬珩再忍不住,回头去瞧婉瑛。
她正与春晓手挽着手看杂耍。
上元佳节,京中百戏盛行,吐火的,上竿儿的、走绳索的,舞狮子灯的,拿石锁的,胸口碎大石的,应有尽有。
她睁大了眸,贪婪地看着各路艺人的表演,眸中有惊奇,有赞叹,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像初次来到这滚滚红尘中的懵懂孩童。
戏棚中恰好有两位老师傅在打铁花,融化的铁水碰到棚顶迸散开来,火树银花,蔚为壮观,引起行人的驻足赞叹。
婉瑛仰头去看,星陨如雨,落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瞳眸中,是令这世间美景都瞬间失色的场景。
姬珩看了良久,走过去,点点她的肩。
她侧目望来。
姬珩笑眯眯道:“叫声爹来听听?”
婉瑛:“……”
似是看出她的愕然无语,姬珩好脾气地笑道:“不乐意?也是,我还没有老到当你爹的程度。那不然……”
他故意停顿片刻,饶有兴味地笑:“叫哥哥?”
“…………”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罢。
别说婉瑛,连一旁听着的春晓都尴尬得手脚蜷缩,心想皇帝今晚还真是受了不小刺激,连“叫哥哥”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可是比自家小姐大上一轮还多啊……
不过想归想,春晓还是没那胆子说出口的。
方才她只不过同摊主开了句玩笑,就挨了皇帝一记狠瞪。
春晓耸耸肩,专心致志扮演空气,心底却默默吐槽,男人的自尊心可真脆弱。
这边姬珩还在逗着婉瑛叫哥哥,婉瑛实在叫不出口,既恼怒又羞窘,被缠得急了,索性破罐破摔,赌气喊道:“老爷爷。”
“……”
正巧这时打铁花结束,人群散了,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婉瑛这句话尤为清晰,连春晓都睁大了眼睛去看她。
其实婉瑛只是出于一时之气,心中早后悔了,这会儿又俱怕又忐忑,两只眼偷偷地去觑皇帝,唯恐他生气,她是见过他发怒的场景的。
不料姬珩只是愣了片刻,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随即“噗”地一声,扶着吕坚,笑得乐不可支。
“爷爷?好罢,叫爷爷也行。”
“……”
*
今夜不设宵禁,京中百姓携家带口,出来夜游观灯,街上宝马香车,行人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全是人头,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挤挤挨挨地顺着人潮而行。
姬珩担心婉瑛挤丢,又怕什么人磕碰到她,便一手揽着她的肩头,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之下。
两人都是一身男子打扮,虽然大楚并不抵触男风,有些富贵人家还以此为雅,但似他俩这般在大街上就搂搂抱抱的,实在是少数。况且他俩容貌出众,一个高大俊朗,一个体格娇小,矮的那个被半边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张雪白小脸。这搭配确实惹人注目,有不少路人回头投以视线。
婉瑛当然也注意到了,有些不自在,想要挣开,放在肩上的手却加大力气钳制。
当她抬头看来时,姬珩坦然自若地解释:“街上人多,路边还有残雪,爷爷老了,腿脚不便,走路怕摔了,乖孙女,就当一下爷爷的拐杖罢。”
“……”
婉瑛的脸慢慢地气红了,无奈地想,他到底还要开玩笑到什么时候?
姬珩长了张清冷淡漠的谪仙脸,又因身处皇帝的位子上,口含天宪,说话自带威严,让人先惧三分。事实上,婉瑛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其实很爱开玩笑,没什么正行,常常用最风轻云淡的态度说出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不……不要叫我乖孙女。”
她试图叫停这没完没了的打趣。
“爷爷不叫孙女,叫什么?再说了,可是你先叫我爷爷的。”
“总之,总之不要叫。”婉瑛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
她一脸难堪,显然再逗下去就要恼了。
姬珩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叫声哥哥,我就不叫了。”
“……”
叫不出来的,打死她都叫不出来的。
婉瑛死死地咬着唇,似紧闭的蚌壳。
姬珩不以为忤,指着前方道:“那儿有卖糖葫芦的,乖孙女,饿了罢?爷爷给你买吃的。”
像元宵灯节这样的大盛事,历来是一年之中小摊贩们最挣钱的时候,除了正经的茶肆酒楼,街道两侧摆满了小吃摊,卖香饮的,卖果子的,卖糖人儿的,还有担着扁担挑子出来卖馄饨的,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婉瑛之前困在深宅大院,其实从未亲眼见过玉京的繁华热闹,她所见的就只有高墙圈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吃过京中最负盛名的糕点,但那也只是从店中买来,精致地摆在碟中的点心而已。只有亲眼见到了,才知道这是真正的天子脚下,昌明帝都,富贵温柔的好去处。
婉瑛原以为皇帝常年深居九重,本该同自己一样,对街上不熟,谁知他却熟到连哪家卖的果子最好吃都知道。
婉瑛被他拉着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着他口中的那些老字号。他熟知大街小巷的布局,就像在城中住久了的人一样,他甚至还因为一串糖人儿价钱不公道,同卖糖人的摊主当街砍起价来。
看着他有理有据地跟人家讲价的样子,婉瑛有一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荒诞感,同时又有点难以抑制的想笑,她已经许久没这么想笑过了。
当姬珩将那支好不容易以五文钱成交的糖人儿塞入她手中时,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眉眼,他一时有些发愣。
“笑什么?”
婉瑛讪讪地收起了笑容,想含混过去。
一旁的吕坚却道:“想必是笑公子砍价这般熟练罢。”
姬珩哦了一声,并不当回事地道:“平时一串糖人儿两文钱便可买到,这老头子欺生,十个铜板卖给我。这已经不是黑心商了,是拿我当不懂行的冤大头,怎能忍他?”
婉瑛再也忍不住好奇:“公子怎知一串糖人儿卖两文钱?”
“叫爷爷。”姬珩敲她额头,又淡淡地说,“常来买不就知道了。”
“从前陛……公子常带着老奴趁夜微服私访。”吕坚笑着解释。
原来这不是他头一回微服出宫,难怪他行动这般轻车熟路呢,婉瑛心想。只是他堂堂天子,为何要像街头无赖一样混迹市井呢?
姬珩只需看一眼,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朝廷政策落没落实,官员政绩口碑如何,虽只是一串小小糖人儿,却反映着民间物价。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民生经济,世间百态,就暗藏在这些市井街头之中,所以天子不能只是高倨庙堂,有时还要来亲眼看一看,他治下的国家是何种模样。”
他的目光投向行人如织的十里长街,看着拖家带口出行,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百姓,沉声道:“天下太平,是多少帝王辛苦一辈子也想要在史书上留下的一笔,只是太平二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朕只要看着这些人,便能知臣子们是在奏折上写些歌功颂德之语来哄骗朕,还是真正的老百姓安乐富足,天下海晏河清。”
“可这里只是玉京,”婉瑛忍不住道,“天下之大,还有很多地方,陛下看不到。”
玉京繁华,因为这是天子脚下,可大楚两京一十三省,多的是藏污纳垢之所。就比如婉瑛的家乡江陵县,当年闹饥荒,也是饿死过许多人的。
姬珩笑看她一眼,似乎是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朕当然知道。”
他的神情变严肃了些,同婉瑛说:“君王虽为天下共主,但权力只在这座皇城之内,皇城之外,朕鞭长莫及,所以历朝历代才会设立刺史、巡抚这类的官员,代天子出行,巡视地方。”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微笑道:“但是耳目也有蒙蔽自己的时候。就比如你上回看到的吴锡林,他是两浙巡抚,东南乃财赋之重地,国朝大半赋税由此出。朕对他寄予厚望,他却深负朕心,高居抚台之位却不为民做主,反而欺上瞒下,放纵孙儿强抢民女,家中豪奴狗仗人势,打死无辜百姓,苦主想进京上诉,他反倒将人一家五口放火烧死。”
婉瑛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上回见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行事竟这般恶劣。
她不禁追问:“那他现在呢?”
后宫素来有女子不可干政之说法,姬珩也从来不跟妃子们讲这些朝堂上的事,只是婉瑛的心思如琉璃般纯净,她并非故意探听朝堂之事,而是就像听话本听到一半的孩童一样,迫切地想要知道坏人最后有没有得到报应。
只是结局注定令她失望了。
上回姬珩正在气头上,原本想治吴锡林一个管束子孙无方,是非不分,公权私用的重罪,要砍了他的脑袋,谁知婉瑛突然闯进御书房,被发火的他吓得脸色煞白。姬珩一腔怒火无处着落,又担心继续发火下去,会吓坏她,只能草草了事。
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当时既然放过了吴锡林,事后便也无法再严厉处置他,此事只能重拿轻放了,也算吴锡林走运。
“革了他的职,抄没家产,令他归乡养老去了。”
婉瑛点点头,喃喃道:“我还以为……”
“怎么?”姬珩笑问道,“你还以为,朕是个一生气就对老臣非打即骂的人吗?”
婉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事实上,她一开始真的是这样认为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惩治的也是大奸大恶之徒,再想起平时他早起晚睡,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大半工夫都在处理政务,撇开他对她做的那些事不谈,其实他真的算是一个圣明勤政的好皇帝。
“那个人呢?”婉瑛忽然想起问。
姬珩知道她说的是她第二次碰见的那名御史。
那人其实是都察院刚升上来的一名侍御史,兴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得轰轰烈烈,直接将矛头对准金銮殿上的天子。这位胆大的年轻人于朝会上公然抨击皇帝强夺靖国公世子之妻,是背德乱.伦之举,会寒了天下臣子之心。
道理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其实背地里缁衣卫早已调查清楚他的身份,查出他早年与萧绍荣是同窗,曾受过靖国公府一些恩惠,虽不经常走动,但若说这背后没有靖国公的手笔,姬珩是不信的。
有些人看着老实寡言,但终究是生受了这么一大份屈辱,要忍不住出手为儿子讨回公道了。
姬珩气不气呢,自然是气的,可是他毕竟在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底下官员们阳奉阴违的手段,忍功早就锻炼上来了。若按他年轻时的那副脾气,此人多半要押去菜市口砍头了。
他是靖国公的马前卒,小小蝼蚁,杀他容易,只是不值得,反倒让天下人以为皇帝害怕他的话,让他名垂青史。
姬珩这人小心眼,自己吃亏,便宜他人的事,他是不肯做的。况且御史是言官,一旦杀之,便会阻塞天下言路,开启小人幸进之途,弊大于利。
思来想去,他最后赏了此人一个司农少卿的官职,打发人去皇庄种田去了。
司农少卿是正四品的长官,比起他正七品的侍御史之职,还算是高升了,但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彻底远离政治中枢,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明升暗贬,此人的官算是做到头了,这辈子再无起复可能。
在这之后,再有刺头儿在朝会或奏折上弹劾天子夺人之妻,姬珩便将人送到庄子上去种田。
话不是很多吗?没事儿就种种田罢,治一治话多的毛病。
一时间,朝堂万马齐喑,毕竟夺他人之妻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这也算是皇帝家事,没必要用自己的政治前途去换一个死后的名声。
从此,前朝重新恢复成从前君臣相济、其乐融融的和谐局面。至于有没有人私下里骂自己,姬珩是不管的。
婉瑛此刻问起,他也不打算告诉她,有些事,她不知道更好。
于是姬珩只是笑了笑,指着前方道:“要放灯了,咱们过去看看罢。”
正月十五,天官生日,百姓们会在这一天放天灯,祈求天官赐福。
朱雀桥上,上万盏孔明灯一齐燃放,冉冉升上夜空,仿若星河倒灌,光耀四野,美得令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婉瑛与皇帝共同亲手放了一盏天灯,当孔明灯受热膨胀,脱手上升的那一瞬间,她猝不及防与姬珩对上了眼。
他的眼瞳倒映着万千明灯,还有一个小小的她。
第30章 巧遇 “这位公子,你盯着在下夫人看做……
遇仙酒楼是京中最大的一座酒楼, 占地极广,共有五座楼,各楼之间用虹桥飞槛相连, 今晚又是上元佳节,楼中更是灯烛辉煌,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 伙计忙得脚打后脑勺。
主楼的一间雅阁里,顾明远正苦口婆心地劝着萧绍荣振作起来。
“萧贤弟, 俗语说得好‘十步之内, 必有芳草’,你出身世家, 又生得一表人才, 何愁日后没有良配?世间姻缘自有前定, 你与弟妹同行一程,缘尽于此, 便当好聚好散。就像我与慕二姑娘, 实不相瞒, 起初听到她欲另觅良姻时,愚兄也是大醉了一场。可是后来你兄长大婚, 我不是也举杯恭贺他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了么?贤弟,听愚兄一句劝,男子汉大丈夫, 拿得起放得下, 可别再终日颓废,意气消沉,做出让爹娘伤心的事了。”
他这厢掏心窝子说的话, 萧绍荣却一句也不往耳朵里去,自顾自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他连日几番痛饮,除了酒,肚子里一粒米都没有,瘦得颧骨突出,也不知多久没净过面,胡子拉碴,没半点人样儿。
顾明远实在看不下去,拦住他不停灌酒的手,强行将他的酒杯夺走了。
“少喝点罢,吃点下酒菜。”
酒杯被夺,萧绍荣也不生气,无聊地拍着桌子喊:“柳文莺呢,怎么还不来?”
也是巧,他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二位公子,柳娘子来了。”
萧绍荣:“进!”
房门被推开,走入一个怀抱着琵琶的女人。
女人款步走到桌前,抱着琵琶盈盈下拜,行了两个万福。
“二位爷好,奴家给二位爷请安。”
不等她行礼完毕,萧绍荣就一把将她拉至身旁坐下,看着她问:“你最近又谱了什么曲儿?”
柳文莺低眉顺目地答:“回萧公子,奴家最近谱了一曲《喜冤家》,客人们点的多。”
萧绍荣放开她的手:“唱来听听。”
柳文莺便素手拨弦,轻启丹唇,唱了起来。
琵琶音凄凄切切,一曲唱毕,萧绍荣却说不好听,让她换支曲子。
柳文莺只好又改曲调,来来回回换了三四支曲子,都被萧绍荣中途打断。
柳文莺其实是这遇仙酒楼培养的歌伎,专门给楼中食客红妆佐酒,唱曲儿助兴。她声音动听如黄莺,又粗通些文墨,能自己写词撰曲儿,所以很受客人们欢迎,还从未被人这般无礼对待过。
只是萧绍荣到底跟别的客人不同,得罪不起,她只得咬牙勉强应承着。
眼见萧绍荣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忽地一把抢过柳文莺怀中琵琶,不耐烦道:“尽是些没新意的闺阁艳曲,我这儿有阙极好的词,我来唱,你弹曲儿。”
从没有过客人自己要唱曲儿,柳文莺一时有些惊慌,却见席上另一位公子冲她轻轻摇了下头,她只得信手捻起弦来。
琵琶声起,萧绍荣开口吟唱:“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的嗓子遭烈酒浸润,虽然喑哑难听,但好在情感丰沛,一阙词唱得锥心泣血,尤其是最后几句,几乎是呜咽着唱出来的,待那三个“莫”字唱完,已经是泪如雨下。
柳文莺亲眼见到几滴泪自他眼中掉落,一下慌得弹错了音,指腹被勒得生痛,“嘣”地一声,乐声戛然而止,弦断了。
柳文莺怔怔地还未反应过来,手就被人握了过去。
萧绍荣看着那被琵琶弦勒红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两眼含泪道:“瑛娘,你疼不疼?”
柳文莺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是头一回为萧公子佐酒,第一回 见他,他就抱着她痛哭,也是喊她瑛娘。
柳文莺一开始还以为他喊的是自己,后来才知道,他喊的是那位传闻中被皇帝夺走的前妻。
萧绍荣恐怕是醉了,捧着她的手哭起来,一旁的顾明远叹着气劝他。
柳文莺想要抽回手,萧绍荣却猛地抬起头看着她,恨恨地骂了一句:“慕婉瑛,你这个没有心的坏女人!”
柳文莺为难道:“萧公子,您认错人了,奴家不是您思念的那位人……”
可是跟醉酒的人怎能讲清道理,正拉扯着,“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踹门的是个身形肥胖的男人,他先是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圈房中情形,目光定格在柳文莺的脸上,随即冷笑一声,一手拽过旁边人的衣领,直把他拽得两脚离地。
“方老板,什么意思?跟我说柳娘子不在,那房里坐着的那个女人是谁?不是柳娘子吗?”
方老板有苦难言:“谢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萧公子是先来的,所以……”
“放你妈的屁!”
谢公子全名谢渊,家里是金陵富商,玉京各大钱庄都是他家的生意,是以他家虽没有什么权势,但富甲一方,谢渊有钱仗腰子,也是这京中横着走的一号纨绔。
谢渊瞪着那看人下菜碟儿的方老板道:“本少爷前几天就定了柳文莺,还交了一半的定金,你别说你不知道!谁先来?谁后到?你敢耍弄老子,我把你们遇仙酒楼的招牌砸了!”
说罢将方老板一手丢开,喘着粗气走到柳文莺身前,抓着她的手腕就道:“走!跟老子回去!今后也别唱曲儿了,少爷纳你做妾!”
柳文莺被他缠上有一阵儿工夫了,她凭借自己的手艺挣钱,虽然赚不了多少,但好歹心安理得,不想跟着肥头大耳的谢渊做妾,当即激烈地反抗起来。
谢渊正要将她强行扛走,手却被人按在桌上。
萧绍荣阴沉着脸道:“她是我点的人,席还没散,曲子还没唱完,我看你敢带她去哪儿!”
谢渊偏头,仿佛这才开始正眼打量他一样,阴阳怪气地笑道:“哟,这谁啊?萧世子么,这都认不出来了。世子爷眼高于顶,怎么瞧上了这么个玩意儿?哦,我知道了。”
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萧二爷的爱妻被人夺走了,所以没地儿泻火不是?要不这样,在下给您举荐个地儿,里头的女人可比柳文莺这娘们儿风骚多了,保管让你玩得尽兴。不过,您若真是瞧上了柳文莺,在下干脆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不然你争女人争不过皇帝,还争不过在下,这说出去……嘿嘿……”
他还没“嘿”完,肥脸上投下一块黑影,一个醋钵儿大的拳头朝着他迎面而来,一拳揍中他的鼻梁。
谢渊顿时捂着鼻子惨叫一声,鼻血横流,眼前金星乱冒。他摔倒在地,只觉得鼻梁骨好像断了,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敢置信地瞪着萧绍荣。
“姓萧的,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萧绍荣敏捷地跳过来,骑在他身上挥拳便揍,一拳比一拳狠,揍得谢渊两眼翻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顾明远害怕再打下去闹出人命,急忙去拉扯他。
那边也不知道是听到了动静,还是偷偷溜掉的方老板去报的信,谢渊带的仆从们也来了,他们见着自家少爷被人按在地上打,岂能袖手旁观,一个个儿地撸着袖子冲上来了。
顾明远一个文弱书生,虽不擅长打架,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吃亏,无奈只能加入混战。
一场一对一的揍人逐渐演变成群架,而且从楼上打到楼下,从雅间打到大堂,杯箸碗碟碎裂一地。
大堂里的客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见了这场精彩纷呈的群殴,竟然还鼓掌喝起彩来,有好事者甚至跳到桌上,煽风点火地喊打得好!俨然将这场架当成了斗鸡在看。
在众人都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打架时,没人注意到楼上悄无声息地走下来一行人。
萧绍荣越打越激出了血性,好似这几个月以来的憋屈都随着拳头的落下而发泄出来了。躺在地上的人五官变了形,恍惚中变成了皇帝的脸,他揍得双眼充血发红,几个人都制他不住。
目光偶然扫过楼上时,忽地顿住了。
谢渊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拳使老了劲,奉还给他的鼻梁,嘴上痛骂道:“操.你妈的!你这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活该你妻子给你戴绿帽!”
萧绍荣狼狈地倒在地上,鼻血狂涌,一块透着脂粉香气的帕子赶忙掖在他鼻子下,柳文莺扶住他,担忧地问:“萧公子,你没事儿罢……”
萧绍荣却似被冻住了一样,身体一动不动。
柳文莺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只见一行人静静地立在楼梯处,正看着这边。
婉瑛立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大堂中的萧绍荣,不知何时,脸上已是一片湿润。
他瘦得不成人形,满脸青紫,挂了满下巴的血,看着骇人,和她记忆里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分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却像是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彼此默默无语,泪流满面。
身旁传来一声冷嗤,姬珩看了眼她,又转开视线,居高临下,俯视着趴在地上的萧绍荣,嗓音似裹着万年寒冰。
“这位公子,你盯着在下夫人看做什么?”
“…起六留五令吧八饵五…”
一片寂静,楼下的打架声,人群的哄闹声,喝彩声……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婉瑛突然想起出宫前他似笑非笑说的那句话,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就可以了。
她如梦初醒,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袖子一紧,姬珩垂眸,看着那抓扯着他衣袖的女人。
十指纤白,抓在暗色袖子上,让人莫名喉咙发痒。
“走罢。”
她凝望着他,被泪水洗红的眼睛里全是哀求。似乎是担心他不答应,又加了一句。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