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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醉酒 “与朕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脸上痒酥酥的, 热热的,像有虫子在爬。

    婉瑛不耐烦地转脸避开,那虫子却锲而不舍地追上来。她终于烦躁起来, “啪”地一声,手打中了什么东西。

    “……”

    片刻的沉默后,有人低声哄:“擦了脸再睡, 不然会不舒服的。”

    婉瑛睁开眼睛,看见床边放着一盆水, 他的手中握着一块热气氤氲的巾帕, 应该是刚在水里绞干。

    视线再一转,看见他腰上挂着的那只木兰香囊。因为日日都戴着, 天青色的穗子已经有些轻微的褪色。

    “为什么你要戴着这个?”

    姬珩顺着她的目光垂眸, 笑了:“因为这是小九送给朕的。”

    “不是。”

    “嗯?”

    “不是送给你的。”

    婉瑛突然生了口恶气, 忍不住说出真相:“这是送给贵妃的。”

    “朕知道。”

    他竟然一点也不意外,长指抚了抚那已经略显陈旧的香囊, 低头微笑:“但既然朕抢来了, 便是朕的。”

    婉瑛闻言, 神色复杂。

    今日的宫宴上,她远远地望见贵妃, 她的腰上并没有系着自己送的香囊。想来去年那两名宫妃说的没错, 小小香囊,即使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到底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配不上高贵出尘的贵妃。

    可是这个人, 也唯有这个人,即便是不那么光明正大地抢去的,也将她的心意视若珍宝, 日日都佩戴在身上。

    “公主说,”婉瑛眼神空茫,陷入回忆,“陛下喜欢我。”

    姬珩为她擦脸的动作一滞,皱眉打量她。

    这是还醉着,还是酒醒了?

    婉瑛的眼尾有泪水渗出,她摇摇头,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陛下不喜欢我,若是喜欢我,不会明知我怕黑,还将我关着……”

    姬珩叹了口气,替她轻轻擦去眼泪。

    “朕也很后悔。”

    “你还……逼我入宫,”婉瑛带着哭腔哽咽,一瞬间,所有伤心事都涌上心头,“把我好好的人生……都搅乱了……”

    姬珩现在能确定她真的是醉了,这些话放在平时,她绝对没胆子说出来。

    不知为何,他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想笑:“看来小九对朕有诸多不满,还有什么,全说出来,朕都听着。”

    还有什么呢?婉瑛茫然地想,平日只觉得这人实在可恶,可此刻想起来的,却全是一些微末小事。

    “你抢我的香囊。”

    “这个说过了,还有呢?”

    “你……你还骂我的字丑。”

    “说归说,可不许冤枉朕。”姬珩纠正道,“朕的原话是,小九的字还可有所进益。”

    婉瑛顺着他的话思索半天,头脑混乱不清,好像记得仿佛是这么说的。

    这个便算了,想来想去,终于又给她找到一件事。

    “你还不让我睡觉。”

    “朕什么时候不让你睡觉了?”姬珩正要鸣冤,忽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啊,是那种不让睡觉啊。”

    他撑不住笑了:“是,这点是朕做得不对。”

    “我不想和你那个。”

    醉酒的人皱着脸,显然很是为此事烦恼。

    姬珩坐在床边脚踏上,伸手揪了揪她滑溜溜的脸蛋,直到揪出红印子了,才满意地收回手。

    “怎么会不想呢?小九不是很喜欢么?”

    “不是!”婉瑛瞪他,“只有你喜欢,我……我一点也不喜欢。”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但姬珩还是听清了,笑道:“是么?可是朕怎么记得,小九一直催朕快点儿。”

    “我说的……不是那种快。”

    婉瑛停顿片刻,像是突然忘词,呆了半晌,才接上道:“我还要你停下,你怎么不停呢?”

    “……”

    姬珩笑倒在床沿,双肩不停颤动。

    真是不得了啊,往日笨嘴拙舌的人,喝醉了酒,竟然如此口齿伶俐,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姬珩想起那一年去靖国公府,她也是喝多了,稀里糊涂地闯入梅林,向他倾吐起了伤心事,还将他错认成萧绍荣,可怜巴巴地唤他夫君,小猫一样地蹭他的手背。

    醉了的婉瑛总是比平时更加胆大妄为,说出口的也全是真话,让人的心软成一摊水。

    看来,让她偶尔醉上一回,也不是坏事。

    他收住笑,握着她的双手,声音温和亲切:“朕知道了,还有呢?”

    还有?怎么还有呢……

    婉瑛已经逐渐忘记他在问什么,思绪悠悠荡荡,突然飘到千里之外的家乡。

    “我想回江陵。”

    鼻头一酸,眸中浮动着泪光,她带着哭腔呢喃:“我想见阿娘,我想回家。”

    “你回不了家了。”

    姬珩俯身凑去她额头轻轻一吻,在她耳际温柔地低语:“小九要陪在朕的身边,与朕白头偕老,长长久久,过一辈子。这里,就是你的家。”

    *

    第二日宿醉醒来,婉瑛头疼欲裂。

    她按着疼得似吞了刀片的喉咙,声音嘶哑地问春晓:“好疼,春晓,昨日我做了什么吗?”

    春晓一边替她穿着衣,说:“不知道呀,昨夜你喝醉了,是陛下抱你回来的。”

    说完又摸了摸她的喉咙。

    “嗓子疼吗?待会儿喝了解酒汤就没事了。”

    婉瑛已经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说了很多话,说了些什么又记不清,还记得夜里身上滚烫,一只大手一直抚摸着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对了,”春晓替她穿好衣裳,终于记起来,“方才吕公公来了一趟,说您要是起来了,就往澄心堂去一趟。”

    “为什么?”

    “陛下让您交课业。”

    所谓的课业,便是婉瑛每月需练的字,一般是月底交,但最近为了操办清河长公主的出降礼,宫中诸事皆忙,所以略迟了几日,上个月的还未交。

    用过早膳,婉瑛便抱着字帖去了澄心堂。

    她如今正在学楷书,这对于新手来说是最容易学的,姬珩给了她字帖让她临摹,规定每日练两大张,一个月就是六十张。

    她来后,姬珩放下手中正在批的折子,拿起那一沓厚厚的字帖,一张张地翻看,六十张很快便看完了。

    看完后,他只想叹气。

    这一看就知道,婉瑛又忘了他教的要点,把临摹当成照抄,写出来的字倒是工工整整的,只是全无神韵,呆气死板,全无自己的思考。

    姬珩从未收过学生,只是想起他幼时习字,三五岁时,字就写得有模有样了,还被当时教他的太傅夸赞。他天资颖悟,学什么都一点即通,便以为全天下都是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只是没想到,会碰上像婉瑛这么不省心的学生,教她一年多,半点长进都没有。

    想说她几句,但抬眼时,见她抠着指甲一脸紧张的样子,又想起昨夜醉酒后她的那些控诉,姬珩的气又消了,只点点头,说:“不错,比上次写得好了。”

    婉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皇帝在教她念书这件事上格外严厉,她本来都做好被他训得抬不起头的准备了,没想到他竟然夸了她,婉瑛一时有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错觉。

    姬珩笑了一下,放下手中字帖,冲她招手。

    “过来坐下,朕有事同你商量。”

    婉瑛站在原地没动,有些迟疑。

    这不是他第一回 这样说了,往往把她骗过去后,并没有什么正经事同她商量,不过是为了做那事的。她就算再愚笨,也不能连上好几次当还不长记性,再加上书桌太硬,她不喜欢。

    看着她满脸防备的样子,姬珩都给气笑了:“是真的有事商量。”

    婉瑛这才走过去,坐在他的腿上。

    姬珩一手揽着她,一边拿起那些字帖,给她分析哪里写得不对,哪里下笔还需有力,哪里起笔需要藏锋。一字一句,极尽耐心。

    婉瑛拿起字帖,蹙眉看得认真,忽听他在耳边问:“小九觉得,一月几次行房更合适呢?”

    “……”

    是不是听错了?

    婉瑛诧异地扭过头,却没想到距离太近,差点撞上他的脸。

    她下意识想仰头,姬珩却有先见之明地抓住了她的后脑,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不同于之前不将她吻到窒息不罢休,这个吻十分的温柔,就像雄狮给自己的幼崽梳理毛发。

    “昨夜朕想了想,你说的没有错,云雨一事,本来就要双方都得了趣才是正经,若只有朕得趣儿,小九却觉疲累不堪,那也不是朕想要的。所以小九来说,你想要一月几次呢?”

    “……”

    “我不想和你那个”“我不喜欢”“我让你停下”“你怎么不停”,昨夜酒后的只言片语,零星闪入脑海,婉瑛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久久得不到回答,姬珩抬了下大腿,催问她:“几次?”

    婉瑛被他颠得身形不稳,险些摔下去,赶紧扶住他的双肩,脸色通红地憋出一句话:“一……一次。”

    姬珩挑眉:“一月一次?”

    她庄重地点头。

    “……”

    姬珩无语道:“你还不如要了朕的命。三日一次,这是底线,没得商量。”

    婉瑛不由得有些气闷,原来多久一次,全凭他说了算,那又何苦来问她一遭。

    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三日一次,跟之前根本没有什么差别,因为到了那日,他总会把之前没做的全部补上来,而且做得更猛更急,她基本上一夜都不能睡。况且那留给她休息的三日,也不是什么不做,只是不做到底,事实上,该做的还是都做了,换个方式折腾她而已。

    难怪春晓总是背地里叫他狗皇帝呢,有的时候,婉瑛都想这么骂他。

    商议完这件事,姬珩又提起另一件亟待解决的事。

    “小九想回江陵吗?”

    婉瑛身子一僵,垂着头没有做声。

    姬珩将下巴搁在她纤薄的肩上,淡淡道:“江陵是回不成的,不过小九不是想家了么,那让家人举家搬迁到玉京怎么样?这样你也能时时见到思念的亲人了。”

    婉瑛一怔,眨着眼反应好半晌,才确信自己没有幻听。

    “真的?”

    她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像生怕他反悔,眼底有不可置信的惊喜。

    入宫已快满三年,这是头一回,姬珩见她露出这么生动的神情。霎时间,极致的鲜妍妩媚从那绝色眉眼之中流露而出,好比海棠花开,冰山雪融,刹那芳华令这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

    姬珩的呼吸都停滞了,下意识攥住那雪白下巴。

    “再笑一下。”

    她的神情僵住,姬珩知道自己肯定又露出她不喜的眼神了,只好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克制着即将突破胸膛而出的狂跳心脏,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温声诱哄:“再像方才那样笑一下。”

    婉瑛僵硬地提起嘴角,按他说的笑了一下,但这一笑再没有方才的灵动。

    姬珩有些难言的失落,倒在她的肩上,苦笑道:“怎么办?朕嫉妒了,不想让小九的亲人来京了。”

    怀里坐着的人没了动静,姬珩抬起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明净的双眸里又蓄满了眼泪。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刮了下她的鼻头。

    “朕说笑的,怎么什么都当真?还总是哭鼻子。”

    婉瑛低垂着脑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吸着鼻子说:“反正什么都是陛下说了算。”

    姬珩沉默片刻,抬起她的脸,将她的泪擦干净。

    “朕逗你玩儿的,封你父亲为宁远伯的圣旨,已经拟好发出去了,这会儿工夫,送信的使者恐怕已出了玉京,你父亲一家若动身早的话,可赶在八月十五中秋前入京,与你团聚。”

    第42章 入京 衣锦还乡

    送信使者于三月下旬抵达江陵, 传达了封江陵县令慕慎为宁远伯的旨意,慕府全家喜不自胜。

    慕老爷这辈子胸无大志,当天和尚撞天钟, 做官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只想着窝在七品知县的位子上荣养终生, 万没想到还能沾上女儿的光,捞个伯爷当当, 这下喜从天降, 赶紧派人打扫宗祠,焚香祭祖, 跪谢祖宗保佑。

    圣旨上说尽快入京, 但毕竟是举家搬迁, 诸事繁琐,既要打点行囊, 又要交割公案, 还要告别亲友, 遣散僮仆,宴请上属同僚。好不容易忙完, 一家人紧赶慢赶, 总算赶在八月十五前入了京。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本就是家人团聚时刻, 何况前两年皇帝就曾有旨意, 宫中后妃可于中秋、端午、元宵等节日归家省亲,所以婉瑛这个宫出得理所当然。

    一大清早,皇帝还在上早朝时, 她便带着春晓和小顺子出了承恩宫,到得宫门外,见车驾早就套好了,除了她坐的马车,后面还跟着好几辆骡车,上面堆放着数不清的礼盒。

    小顺子趁机解释:“这些都是皇上派人准备的,皇上说,娘娘头一回归家省亲,又与亲人远别重逢,不能不多带些见面礼。”

    婉瑛一怔,她心里只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姨娘,却忽略了这一点,想到嫡母素日的孤拐脾气,若是大过节的空手上门,还不知要遭上她多少白眼。

    皇帝日理万机,竟还记得为她准备这些,要说心里没有一点触动,是不可能的。

    婉瑛呆呆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在春晓的搀扶下上了车。

    春晓却没急着上车,回头瞪了小顺子一眼:“就你话多。”

    小顺子挠挠头,理直气壮:“怎么了?做了还不兴让人说了?”

    春晓懒得理他,头一扭上了车。

    其实要说这趟省亲最高兴的人,不是婉瑛,而是她。

    “哼,咱们这趟回去,也算是出息了,看谁还敢瞧不起我们,这就叫什么来着?”

    “衣锦还乡?”

    婉瑛最近读了不少书,一下就想到这个词。

    “对对对!”春晓忙不迭点头,“尤其是夫人,以前她不是总拿嫡庶有别的道理来压你么,明明你和二小姐都是慕家的女儿,一个好比在天上,一个在地里。这下好了,咱们老爷的脸面风光都是靠你这个庶女挣来的,要不是你,慕家祖坟冒青烟也出不了一个伯爷,看他们谁还敢不捧着你。”

    她一副鼻孔朝天小人得志的神气,婉瑛忍不住抿着唇笑,其实她倒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想快点见到姨娘。

    只是她出门的时机实在不怎么巧,恰好今日八月十五,婉琉也抱上儿子过来拜节。慕老爷眼拙,大老远地见骡车在雾霭中的街头出现,还以为是宫里来的车驾,连忙招呼人放鞭炮。

    小厮高举着缠满鞭炮的长篙,噼噼啪啪炸了个昏天暗地,等鞭炮响完,从车上走下来的却是抱着孩子的婉琉。

    慕老爷一下子傻了眼:“怎么是你?”

    话刚落地,就挨了他夫人一个白眼。

    慕老爷吓得肩膀一缩,转头吩咐手下人准备新的鞭炮,还没等人跑远,清脆的马蹄声传来,宫里的马车就到了,在春晓和小顺子的搀扶下,婉瑛踩着一地的碎红纸屑下了车。

    “……”

    慕老爷赶紧上前去迎,到了婉瑛面前,一时有些不敢认。

    这还是从前那个大女儿吗?还真是女大十八变,短短几年不见,出落得像天宫里的娘娘一样了。

    说起来,她如今还真是娘娘。

    慕老爷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该给她请安,论公,婉瑛是后妃,他是外臣,他该行礼问安;论私,婉瑛是女儿,他是父亲,又该她给他磕头。

    正在犹豫时,婉瑛的目光却在人堆里转悠了一圈,没看见想见的人。

    “爹,姨娘呢?”

    慕老爷还未答话,旁边传来一声怪笑:“姑娘大了,如今眼里只容得下生娘,越发没有我们这些外人了。”

    婉瑛脸一红,低头蹲了个万福。

    “母亲。”

    慕老爷的夫人娘家姓虞,虞夫人冷冷地哼一声,也不去扶她。

    慕老爷生怕将气氛弄尴尬,呵呵笑着打圆场:“你姨娘在房里呢,她胆子小,没见过大世面,就没让她出来。”

    慕家举家搬迁到玉京,没有落脚之处,皇帝便将光华坊的一座府第赐给了他们。这是座五进五出的大宅院,即使是在华宅云集的玉京,也是不可多见的气派。

    莲姨娘住在东边一座耳房里,屋里陈设几近于无,小到几步路就能走完。

    见到生母,婉瑛的泪水唰地流下来,一头扑进莲姨娘怀里。

    “阿娘!”

    “小九,好孩子……”莲姨娘颤抖着手摸上她的脸,“天可怜见,娘这辈子还能见你一面……”

    婉瑛抬起头,发现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飘忽不定,好像蒙着一层阴翳。

    “阿娘,你的眼睛……”

    莲姨娘捂住左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如今成个半瞎了,连你的脸也看不清。”

    “怎么会这样?”婉瑛顿时急了,“瞧过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老爷请人来看过了,大夫说眼里长了块目翳,人老了就是这样,没有药治。”

    看着她浑浊的眼球,婉瑛无比难过,拉着她的两手问:“阿娘,您过得还好吗?”

    莲姨娘笑着点头:“我很好,只要小九过得好,娘就过得好。”

    婉瑛心里知道,这不过是安慰她的话,无论是姨娘日渐衰老的面容,鬓旁丛生的白发,还是手心粗糙的厚茧,她都看得出来,这几年她过得并不好。

    *

    在母女俩抱头痛哭的时候,虞夫人也和女儿婉琉在房中说话。

    “娘,我要带琰哥儿在家里住一阵时日。”

    琰哥儿便是她的儿子,今年四岁了,正被她抱在腿上喂糕点吃。

    虞夫人唤来乳母将孩子抱出去,这才转头问她:“又和姑爷吵架了?”

    婉琉道:“我如今横竖跟他是过不下去了,他要么带些不三不四的贱人回家,给我气受,要么对我娘儿俩不是打便是骂。”

    她扯起衣袖,给虞夫人看她胳膊上的淤青。

    虞夫人低头看了半晌,最后抬眼道:“这也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既然是已经出了嫁的人,那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老是往娘家跑像什么样,让别人看了笑话。”

    婉琉半张着嘴,刚想说句什么,门外就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唬得她急忙捋下袖子,慌不迭地往里间躲避。

    那进来的半大少年却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弟弟慕昀,一进门就满头热汗地往虞夫人怀里拱。

    “娘!听说给大姐姐拉车的马是西域来的名马,我可以去骑吗?”

    “可以,”虞夫人摘了帕子,给他擦额上的汗,“她的东西就是你的,想骑便骑,不过要小心,摔了可不是小事。”

    说着又亲自点了几个妥善的小厮,嘱咐他们要牢牢看顾好少爷,别让人摔了。

    等到慕昀走了,婉琉才从里间出来,皱眉道:“娘,昀哥儿如今这么大了,怎么还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往内院跑。”

    “你弟弟还小。”

    “还小?他都十四了,别人家像他这么大的都娶妻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就只有他还黏在亲娘怀里撒娇,也忒不像话了。”

    “说到这个,你弟弟也是该正经读书做学问了,江陵乡下地方,请不到什么好师傅。我听说玉京中的世家子弟都是入国子监读书,读完就可出来做官。你有没有门路把你弟弟送进去?”

    婉琉瞪大眼睛:“娘,您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本事?”

    “你问问姑爷呢?”

    “他那么没用,就更没有了。”婉琉翻个白眼。

    别说因为上回敲登闻鼓的事,她和萧绍鸿现如今已被靖国公府赶出来自立门户,就说萧绍鸿从前还是萧家大爷的时候,也不过是个铺子里挂名管账目的,一点实权都没有。

    见了她这副样子,虞夫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知道他无用,当初为什么怀上他的孩子嫁给他,眼皮子就这么浅,平日教你的都白教了。”

    婉琉轻嗤一声,半点不给亲娘面子。

    “我倒是想嫁个好的,谁让您没给我生一张像别人那样的脸呢。您嫌我眼皮子浅,帮不上您的忙,那便去找眼皮子不浅的啊。正好人家如今飞上枝头成了娘娘,吹吹枕头风,把弟弟弄进什么劳什子国子监,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就怕人家懒得搭理你。”

    虞夫人被她堵得心头火起。

    她历来是最瞧不起做妾的,当年若不是事出有因,她压根不会让莲姨娘母女俩进门,这些年,她对这两个人不闻不问,从未将她们放在眼里过。

    偏偏慕婉瑛像极了她那个娘,生了副勾搭男人的皮相,也不知怎么就引得靖国公府世子爷对她情根深种,非她不娶,虞夫人只能捏着鼻子忍她上了族谱,喊她一声母亲。

    她让婉琉随慕婉瑛入京,本来是想借着靖国公府的光,给婉琉说门好亲事,可万没想到,她悉心栽培的亲女儿最后只嫁了个无权无势的国公府庶子,而她最看不上的庶女,却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后宫里的娘娘,如今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她还要去开口求慕婉瑛。

    想到这里,虞夫人一口恶气咽不进去,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第43章 教导 “这叫恃宠生娇。”

    当晚, 姬珩接见完大臣,匆匆用过膳,便想趁着晚间批折子前过去看看婉瑛, 结果刚赶到承恩宫,却被春晓告知她已经睡下了。

    他看向角落里的自鸣钟,时针指向戌时正, 这不是平时婉瑛睡觉的点儿。按理她今日才省亲完回来,应当很激动, 不该这么早睡下才对。

    想了想, 他招手叫来小顺子。

    “你们娘娘今日心情如何?”

    小顺子皱着脸,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

    姬珩道:“有什么话就说。”

    “是, ”小顺子犹豫道, “回皇上的话, 娘娘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为什么?”

    若问原因, 小顺子可就有话要说了。

    “皇上, 恕奴才无礼, 可这宁远伯爷一家也忒过分了,娘娘归家省亲, 他们别说敲锣打鼓列个阵仗欢迎了, 连门口的地都没扫,一地的瓜果皮碎纸屑。”

    “那伯爷夫人就更过分了,见了娘娘, 膝盖都不带打弯的。不给娘娘行礼都算了, 反过来还要娘娘给她行礼,视娘娘如她手底下的丫头,阴阳怪气, 颐指气使,这是什么道理?”

    “亏得是咱们娘娘大度,不在这些小事上与他们计较。不过奴才以为,真正令娘娘心情不好的,还是吃饭时的事。”

    姬珩沉着脸问:“吃饭又怎么了?”

    “用午膳时,那虞夫人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敲打娘娘,竟让娘娘的生母立在旁边伺候,又是布菜,又是盛汤,浑当个下人使唤。”

    小顺子觑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当时娘娘神情就不怎么好了,连饭都没有用多少。”

    姬珩坐在阴影里,沉默半晌,最后挥了下手。

    “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小顺子轻手轻脚地下去了,他又独自坐了一顿饭工夫,这才起身进了寝殿。

    床前琉璃灯亮着,照亮床上侧躺着的人,脸冲着床帐,只留给人一头拖散于枕畔的青丝。

    姬珩在床沿坐下,先是摸了摸那顺滑的秀发,这才滑到小巧肩头。

    闭着眼的人显然是在装睡,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他用了些劲,将人强行翻过来,果然借着灯光,看见满脸的泪痕。

    他叹了口气:“枕头都要哭湿了,朕摸摸,看是不是湿的。”

    大手摸来摸去,婉瑛终于被他烦得睁开眼,含着泪光瞪他。

    姬珩却莞尔一笑,伸指替她擦了擦眼泪,不再逗她,语气认真地问道:“将你娘册封为诰命夫人怎么样?”

    “我娘是妾。”

    “朕知道。”

    他知道?他是几时知道的?

    当年为了让她顺利嫁入靖国公府,慕家对外的说法是她是嫡女,连和萧绍荣拜堂成亲时,高堂上坐着的都是父亲和嫡母,而姨娘只能混在看热闹的下人堆里,目送女儿出嫁。

    后来到了玉京,才知京中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凡开口必提家世,哪怕是一个知县的嫡女,也依然是被人瞧不起的。

    纵然是如此,婉琉也几次三番用此事威胁她,动辄便说要将她的庶女身份宣扬出去,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婉瑛曾经过得多么艰辛,一句“我娘是妾”,是用了多少勇气才说出口的呢,可他只是简单一句“朕知道”。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她惶恐地问:“可以么?”

    “怎么不可以?”

    婉瑛泪眼朦胧。

    她想起中午一家人用膳时,姨娘只能站在后头侍候,婉瑛自己是吃过这种苦的。

    从前在靖国公府时,尤夫人给她立规矩,婆母用饭,媳妇饿着肚子从旁伺候,这种活儿不仅要考验体力,还考验眼力,对方想吃什么菜,想喝什么汤,什么时候要停筷了,什么时候要喝茶漱口了,都要一清二楚,眼睛片刻工夫都眨不得。

    有时候用膳时间久了,站得腿脚发麻,饿得两眼一黑,人打着磨旋儿,险些晕过去,愣是咬着下唇,靠咬出血来才支撑住。

    她是个年轻人,尚且熬煎不住,何况像姨娘这种上了岁数、身体底子不佳,还有眼疾的人。她坐在席上吃饭,而亲娘只能站着伺候,婉瑛一个做女儿的,心里当真是难受。

    姬珩轻柔地擦去她的泪:“你娘有了诰命,从此和嫡夫人平起平坐,下次小九回家,就可以和阿娘坐着吃饭了。”

    PMDUJIA  *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要将莲姨娘册封为诰命夫人,姬珩还是颇费了一番力的。

    首先是朝野舆论不同意,御史们上蹿下跳,积极发言,声称朝廷有王法,但各家也有各家的规矩,皇帝这是属于插手别人的家事。

    二来以区区侍妾身份册封诰命的事史无前例,要想册封,首先得将莲姨娘扶为平妻。

    消息传入宁远伯府,慕老爷还没怎么着,虞夫人就先怒了,房里的花瓶瓷器被她砸得碎裂一地,她指着丈夫鼻子痛骂道:“姓慕的,你若敢将那贱人扶为正妻,信不信老娘跟你拼命?”

    慕老爷一千一万个冤枉:“干我什么事儿啊,是皇上的旨意。”

    虞夫人冷笑:“不干你事?若不是你当年趁着我回娘家出去鬼混,眠娼宿妓,弄出一个贱种来,岂会有今日?”

    一听她说起当年的旧事,慕老爷顿时没话讲了,只能缩着肩老老实实任她打骂。

    府里家宅不宁,慕老爷惹不起还躲得起,成天跑去茶馆里泡着。

    有不相干的人见了他便笑:“哟,伯爷家里的河东狮又发威了?”

    慕老爷顶着一脸挠出来的指甲印,也只是嘿嘿一笑而过。

    要说这宁远伯爷最近也是玉京城里的名人一个,以裙带姻亲关系封爵的人不止他一个,但历来外戚封爵的大多是皇后父兄,哪怕是当年宣宗皇帝的生母地位低微,乃掖庭宫人出身,也是等到宣宗登基,她成了太后,她的父亲才被封为永年伯。以区区美人之父被封伯爵的外戚,自大楚开国以来,就只他这么一个,也无怪乎臣子们群起反对。不过自慕氏入宫以来,皇帝做的荒唐事多了去了,虱子多了不怕痒,也不缺这一件,百姓们也只当成稀奇事听。

    有些人存着巴结的心理接近慕老爷,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不好也不坏,吃喝.嫖.赌都沾点儿,还有个惧内的毛病。

    男人好色好赌都不算事儿,但若是怕老婆,那可真是笑掉大牙了。久而久之,这些人对着慕老爷也没了起先的恭敬,时不时地打趣笑话上两句,慕老爷也不往心里去,笑呵呵地应下。

    这件事最终还是按照皇帝的意思办了,虞夫人再刁横,也不敢抗旨,就这样,她生平最瞧不起的莲姨娘穿戴上凤冠霞帔,成了与她平起平坐的正妻,甚至还册封了诰命。

    眼见重阳将至,婉瑛又要归家省亲,这是她娘被封诰命后,她第一次回家,心中很是忐忑,不知嫡母看见她,会是个什么脸色。

    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姬珩特意在睡前教导她了一番。

    “你是主子,春晓、小顺子这些奴才,甚至连你阿娘,都是看你的眼色行事,你自己都不硬气点,他们也硬不起来。”

    婉瑛如听纶音,虚心请教:“那要如何才能硬气呢?”

    她就是太软弱可欺了,又不自信,旁人都说她是泥人一般的性子,谁都能捏一下。这是生来就有的性格缺陷,后天很难改掉。

    姬珩也不想强行逼她改正,只说:“只管往身份上做文章就是了,自古至今,没有比这个更有用的。就比如朕问你,明日车驾到了宁远伯府第,你那嫡母却拒不下跪,你当如何?”

    婉瑛犹豫道:“不跪……就不跪罢。”

    她也没有多想让虞夫人跪她,若让她顶着嫡母阴森森的目光,接受她的下跪行礼,想想那场面就可怕。

    “错,”姬珩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她的脑门,“这种时候,你就该抬出你的身份,你是朕的人,出门在外,代表的是朕的体面。虞氏是臣妇,在你面前是奴才,她若不跪,你应该严词质问她为何不跪,说这是藐视天威,要交由有司发落。”

    只是不跪她而已,后果竟有这么严重?

    婉瑛有些胆怯:“可……可是我做不到……”

    姬珩并没有责怪她,而是耐心地问她:“为什么做不到呢?还没有去做,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呢?”

    婉瑛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我太无用了罢……”

    她总是习惯性地贬低自己,这是长久的忽视和言语暴力在身体里留下的痕迹。

    “你不是无用,”姬珩给她举例子,“比如朕上回要打小顺子的板子,你不是就劝阻朕了么?能在朕盛怒之下出言劝阻的,你是头一个,旁人可没有这个泼天胆子,小九怎能说自己无用呢?”

    婉瑛傻了眼,这两件事也是能相提并论的么?

    她结结巴巴想要辩驳:“那……那是……”

    “那是什么?”

    那是你的脾气发得太无道理了,婉瑛悄悄在心底说。

    上回他要打小顺子板子,也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只是那日慕家人进了京,小顺子急于报喜,一时忘了让人通传,冒冒失失就闯进了御书房。

    不巧的是当时皇帝正搂着婉瑛做些不可描述的事,婉瑛还衣衫不整,所幸被他的身形遮去大半。但这种事中途被打断,他还是当场雷霆大怒,那时说的还不是打板子,是要将小顺子拉下去砍头。

    婉瑛自然要劝,她甚至都没有开口,只是偷偷拉扯了下他的袖子而已。

    毕竟小顺子无通传闯进来固然不对,可率先在御书房做这种事的不是他么,归根结底还是他不对。

    “你既然敢为小顺子说话,为什么不敢为自己发声?”

    其实姬珩明白原因,是因为婉瑛从小被家里薄待,天长日久,就连自己都习惯了这种不平等对待,不敢甚至是不想去为自己争取利益。

    但他知道是一回事,他要让婉瑛自己去思索,去探寻,去对她这一二十年的前半生溯本求源,究竟是什么造就她这副柔弱顺从的秉性。

    婉瑛愁眉苦脸地想了想,说:“因为,因为我真的害怕母亲……”

    “你怕她,是因为这些年来,你仰她的鼻息生存,事事看她眼色,怕她成习惯了。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还怕她做什么,她能吃了你?”

    “小九,人性便是如此,你弱她便强,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嫡母不一定是多么厉害的角色,不信你明日便看看,当你抬出身份压她时,看她有什么话要说。”

    婉瑛一时怔住,觉得还真是奇怪,明明方才还忐忑不定的心,在听了他这些话后,却奇异地平静了。

    是啊,虞夫人再可怕,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如今已不是那个初入慕府,战战兢兢的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去怕她呢?

    她忍不住问皇帝:“那若是……母亲有事相求,但臣妾办不到,又不知该如何拒绝呢?”

    想起上回用午膳时,虞夫人曾在饭桌上有意无意提起弟弟入国子监读书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去求皇帝给个恩典,婉瑛至今都未开这个口。虽然皇帝没有明确说过,但她能隐约感觉到,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她问起朝堂之事。

    “朕是做什么的?”

    “嗯?”

    婉瑛迷茫地抬眼。

    姬珩笑着掐掐她秀气的鼻头:“有什么事,尽管推到朕身上便是了。既然说到了,那朕考考你,这叫什么?”

    提问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婉瑛捂着被他掐红的鼻尖,想了想:“狐假虎威?”

    姬珩扑哧一声,笑倒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

    “笨,这叫恃宠生娇。”

    第44章 反抗 乖顺的绵羊长出獠牙。……

    翌日是九月九重阳节, 朝廷有祭礼,散朝后还要赐宴百官,皇帝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婉瑛则一觉睡到天明时分才出宫省亲。

    这回省亲的排场可与上次截然不同,八人抬大轿稳稳地落在宁远伯府门口,小顺子殷勤地打起轿帘, 和春晓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婉瑛下了轿。

    随后,他高抬着下巴, 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架势,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冷冷地扫视了一圈门前站着的众人。

    “娘娘驾到, 尔等为何不跪?”

    他尖声尖气, 活脱脱一副鸡犬升天的得势太监嘴脸。

    慕老爷当即就五体投地地跪下了, 不带一丝犹豫,半点都没觉得给女儿下跪, 脸面上过不去, 倒是虞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众人都跪了, 唯有她不跪,看着很是显眼。

    小顺子果然问:“夫人为何不跪?”

    虞夫人倒也是个硬气的, 愣是直挺挺地站着, 神色冰冷,振振有词:“世间岂有父母跪女儿的道理?”

    小顺子冷哼一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娘娘先是皇上亲封的美人, 然后才是慕家女,奴才给主子下跪是天经地义,夫人不跪, 是目无法纪,还是不将咱们娘娘放在眼里?或者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往大了说就是藐视天威,是要杀头的大罪。

    慕老爷吓得两股战战,赶紧去拉虞夫人的衣裳下摆,小声劝道:“夫人,你就跪罢,跪两下又不会折寿……”

    虞夫人一把甩开他,最终还是脸色难看地跪下了。

    “慢!”

    小顺子突然喊了一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跑去后面,毕恭毕敬地扶起一个跪在地上的人。

    “夫人,您是娘娘的生母,又是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娘娘有恩典,免了您的行礼。”

    “……”

    虞夫人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

    婉瑛在她怨毒的目光下打了个寒颤,但想到昨夜皇帝对她的谆谆教导,说春晓和小顺子的底气都是她这个做主子的给的,她若是拆台,他们就更没底气了,便只好压下心底对虞夫人的惧怕,硬着头皮受了她的礼。

    这一出戏唱得十分精彩,春晓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畅快感,背地里朝着小顺子翘了个大拇指。

    果然术业有专攻,像这种狗仗人势、小人得志的戏码,还是得他们死太监来。

    小顺子两眼笑得挤成一条缝。

    他八岁就净了身送进宫里,拉帮结派,拜高踩低,他什么没见过?上回那是碍于娘娘,没发挥出他的口才,不然哪轮得着虞夫人这等跳梁小丑在那儿作妖。

    这回临出门前,皇上还特意将他叫去叮嘱了一番,说你是娘娘跟前的奴才,代表着宫里的体面,人得放机灵点儿,你们主子面软心善,有什么想不到的,你要替她想在前头。

    听话听音,小顺子暗地里琢磨了这番话的意思,这不就是皇上在提点他,不能让主子受欺负了么?

    他如今手里握着尚方宝剑,还怕谁?

    到了午膳时分,婉瑛要拉着莲姨娘——现如今是夫人了,一同入座用膳。莲夫人瞥一眼脸色铁青坐着的虞夫人,不敢落座,连连后退。

    “不,我不饿,还是先侍候夫人用膳。”

    她作出这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虞夫人反倒被她弄得面上不大好看,阴沉着脸:“让你坐就坐,矫情什么。”

    莲夫人只得屈膝向她福了福身,才敢斜签着身子坐下。

    这顿饭大概只有婉瑛吃自在了,从小她就看着阿娘在嫡母面前做小伏低,当个奴仆使唤,想不到,今日竟还有同桌吃饭的时候,她心疼亲娘,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让她多吃。

    莲夫人捧着菜堆得冒尖的碗,也不敢吃,小心翼翼地看着眼色。

    一顿饭吃毕,虞夫人叫婉瑛去喝茶。

    婉瑛心知她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找自己喝茶,八成是为了弟弟的事。

    果然坐下后,茶还没喝进嘴里,虞夫人就开门见山地问她:“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婉瑛闻言,紧张地放下茶杯,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腹稿说出来。

    “母亲,玉京也有不少学问做得好的私塾,只要弟弟肯下苦功,在哪里不是学,不一定要进国子监,还是另找门路的好。”

    虞夫人皱眉:“陛下不肯同意?”

    其实婉瑛连问都没问,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这事也不必去问,皇帝必然不肯同意,国子监是国家培养英才之所在,皇帝又历来注重选拔人才。国朝定鼎之初,官宦子弟还可凭借父兄资历免试入学,或是通过捐资入学,称为荫监和捐监,到了姬珩即位时,一概蠲免这些陈规陋习,所有人只能通过考试选拔入学,连考卷都由他亲自命题,可见对教育的注重。

    婉瑛虽与弟弟几年未见,但对他素来的习性还是清楚的。因为是幼子,从小就被虞夫人宠坏了,一喊读书就头疼脑热,什么毛病都来了,肚子里的墨水还不一定有如今的她多,这样一个草包废物,皇帝绝对不会允许他进国子监,坏了学院风气的。

    虞夫人却不信她这套说辞,狐疑道:“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该不会是你没有用心去办?”

    婉瑛刹那间有些慌张,生怕被她看出端倪,忍不住抓紧裙摆。

    “我……我说了的,是陛下不肯答应。”

    她心跳如擂鼓,喉咙发干,好在虞夫人没有再继续追究,而是沉吟片刻,询问起另一件事:“这便算了,我且问你,你父亲如今被封宁远伯,你弟弟袭爵一事又怎么说?”

    她也是来了玉京听人说起才知道,原来勋戚封爵,并不只封一代,有的袭三世,有的袭五世,子弟或授指挥同知,或授千户,总之各有封荫。就比如新城伯一家,当年老伯爷辞世,就是他的长子承嗣,他的从弟被授指挥佥事,荫有二子。正是因为爵位世袭,这泼天的富贵才能一代传一代,永葆荣华。

    可慕老爷封爵那日,只是给诰券,禄六百石,赐府第,连赐田都没有。现在外头都说他空有个爵位,是个光杆伯爷,待他百年之后,慕府的荣华富贵就到了头。虞夫人只有昀哥儿这一个儿子,不得不为他多做谋划。

    婉瑛闻言愈发惶恐,心想嫡母要她办的事怎么一件比一件棘手。

    她满脸为难:“母亲,袭爵一事非同小可,关乎国政。我在宫中人微言轻,不过是个小小美人,实在说不上什么话。况且陛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更不许后宫妇人干政,怎会听我区区几句枕头风,就答应弟弟请袭的事?”

    虞夫人本就为她办不妥国子监的事恼火了,现在又听她一力推搪,气得细眉一挑,脸上泛起森然冷笑。

    “你人微言轻,你几句话就将皇帝哄得找不着北,将你姨娘扶作了正妻,又封了诰命,连我都要矮上她一头。如今外头都说生男不若生女,送进宫里做娘娘,父母弟兄都要跟着沾光,敢情你的光只肯照着生你的亲娘。昀儿是你弟弟,你连这点小事都要托大,不愿为他办好。想当年,你娘带着你上门认亲,若不是我作主收留了你们,你以为你们娘儿俩还能活到如今?没想到,我竟是被鹰啄了眼,活活养了条白眼儿狼!”

    她狠狠一拍茶几,上头的茶盏茶杯蹦起老高。

    婉瑛吓得身子一颤,一听她提起过去就惶恐不已。

    童年时代,她几乎就是靠着看虞夫人的眼色过活,寄人篱下,如履薄冰,最怕她拉下脸发火的样子。对嫡母的敬畏根深蒂固,自卑与胆怯藏在骨子里,她几乎立刻就想低头认错,可耳边却陡然响起男人的低语。

    人性便是如此,你弱她就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你如今已长大成人,还怕她什么?

    有什么事,尽管推到朕身上。

    婉瑛似被注入一剂强有力的灵药,脊骨挺起来,她抬起头,眼神明亮,再没有以往的怯懦。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母亲若有不满,不如去找陛下做主。”

    “……”

    虞夫人怔了半晌,才确信自己没听错,这确实是从她的嘴里说出的话。

    她早习惯了庶女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指东不敢往西的模样,哪怕是她如今成了宫里的娘娘,也自以为可以拿捏住她,还用着过去的态度对她说话,哪知乖顺的绵羊也有长出一口獠牙的时候。

    “好好好!”她气得表情扭曲,一口银牙咬碎,“如今是翅膀硬了,将皇帝搬出来了是罢?你以为你是个什么货色,不过是个二嫁之身!等皇帝彻底厌弃你的那一天,我看你还敢拿什么张狂!”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春晓冷声打断:“夫人,还请您慎言!”

    “主子在这儿说话,岂有你这个奴才多嘴的份儿?”

    虞夫人抬手想打,婉瑛赶紧起身,将春晓一把拦去身后。

    她害怕地闭上眼,等着嫡母的巴掌落下。她是挨过她的打的,知道那一巴掌扇下来的威力有多大,可等了半天,疼痛都没有到来。

    婉瑛悄悄地睁开一丝眼缝,只见虞夫人竟不知何时放下了手,坐在椅子上,胸膛气得起伏不定。

    她一怔,恍惚想起昨夜皇帝的话。

    ——你嫡母不一定是多么厉害的角色。

    这话还真没说错。

    第45章 玉佩 “夫人久久不归,为夫来接你回家……

    刚出院门, 春晓就兴高采烈地对婉瑛说:“小姐,你如今真是变了,竟然敢跟夫人对着来。”

    谁能想到从前老是躲在她身后的人, 今日竟会主动挡去她身前护着她,春晓不禁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她的话刚夸完,却没想到婉瑛惨白着脸, 搭着她的手说:“快……快扶我一下,腿软了。”

    春晓:“……”

    原来她家小姐胆量是有的, 但不多。

    等到了莲夫人那里, 春晓又绘声绘色地把她顶撞虞夫人的场面描述了一遍。

    莲夫人听了笑道:“小九确实是长大了。”

    婉瑛现在已经缓过劲来了,像猫儿一样趴在她的腿上, 抱着她的腰撒娇:“阿娘, 从前是我没用, 现在好了,以后阿娘和母亲平起平坐, 再也不用看她的眼色过活了。”

    “对!”春晓赞同道, “我看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她满意地打量这间厢房, 轩敞明亮,各色摆设富丽堂皇, 这才是堂堂诰命夫人所居之处, 可比先前那间下人住的耳房强多了。看来虞夫人终究还是醒悟过来了,明白现在慕家享有的荣华富贵究竟因何而来。

    春晓眼看着她们母女俩从前饱受欺凌,到如今苦尽甘来, 终于有了做主子的待遇, 也替她娘儿俩高兴,兴致盎然地说道:“我方才进来,看见院子也不错, 地方大,可以种些花儿草的。”

    婉瑛也附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起来,一下说要搭个蔷薇花架,一下又说要种点菜蔬,说着说着,婉瑛忽然出起了神。

    阿娘来了玉京,还扶作平妻,封了诰命,不再是低人一等的贱妾,就连她曾说不出口的庶女身份也得到了解决,现在她是名副其实的嫡女。

    最近的日子好到不真切,让她不禁有些飘飘然。

    如果这些都实现了,那么阿娘是否可以搬出府去另住呢?这个院子虽好,但婉瑛还是想阿娘能有个自己的宅院,不用再寄人篱下,看虞夫人脸色。新房子不需要有多大,只要能遮风避雨即可,再请上三五仆人,日子就能过得安逸又美好,这曾是她小时候最憧憬的生活。

    正闭眼畅想着,忽觉脸上落下几滴冰冷液体,婉瑛疑惑地睁眼,看见莲夫人泪落如雨。

    她霎时惊了,直起身来。

    “阿娘,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莲夫人抹着眼泪,“阿娘只是伤心,以后再也见不到小九了。”

    “怎么会见不到呢?我只是住在宫里,又不是不出来了。”

    “是,是,阿娘说错了。”莲夫人破涕为笑,看着女儿的脸,一时又有些伤感,“只是到底出了嫁,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的左眼依旧雾蒙蒙的,听太医说,是年轻的时候做多了活计,又总是哭,熬坏了眼睛,治不好了。

    婉瑛心疼地替她擦了擦眼泪,想了想,说:“要不我今晚不回去了。”

    “可以么?”莲夫人惊喜地抬起眼,“那自然是好。”

    婉瑛正要说话,又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说宫里的吕公公来了。

    莲夫人抓着她的手顿时握紧了,婉瑛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

    “我去去就来。”

    吕坚果然是过来催她回去的,刚才用过午膳,宫里就派人来问过一回,这会子又来,见了她便笑道:“娘娘,日头偏西了,陛下担心您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不能及时赶回去,便派了奴才来接。车驾已经在外预备好了,还请娘娘轻移凤驾——”

    “我不回去了。”

    婉瑛简简单单一句话打发他。

    吕坚惊愕得合不拢嘴。

    不回去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陪我阿娘睡一夜,明日再回。”

    吕坚大惊失色:“娘娘……”

    还不等他说完,婉瑛就撩起帘子进了里间。

    莲夫人早听清了她在外面说的话,有些忧心忡忡:“小九,这样会不会不好?要么你还是回去罢……”

    婉瑛摇头:“没事的。”

    反正她已经决定在这里睡一晚,就算要论她的罪,也是回去之后的事了,皇帝总不可能派人来将她抓回去。

    莲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跟从前确实不一样了,多了一些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她忽然问道:“小九,陛下待你如何?”

    自来玉京以后,她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有说女儿不守妇道勾引皇帝的,也有说皇帝色欲熏心强夺人.妻的。总之,在他们的嘴里,婉瑛都是那个红颜祸水。

    莲夫人自己生的女儿自己知晓,婉瑛绝对不会是勾三搭四的人。况且,她只希望婉瑛过得好,就算是二嫁又如何,贞洁是最不要紧的东西。只是情爱这种事,向来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说她宠冠后宫,宫内无有出其右者,她却只想从女儿嘴里听到她过得好不好。

    但对于她的问题,婉瑛很难去回答。

    若说待她不好,她吃穿不愁,奴仆成群,住的承恩宫奢侈华丽,他甚至还亲自教她念书,赐她的生母诰命;可若说他待她好,很多时候,他又确实不太在意她的感受。归结起来,皇帝其实是个很复杂的人。

    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

    “陛下他……挺好的。”

    莲夫人是过来人,一听便知不是真话。

    女儿的眉眼有她年轻时的影子,生了这样一张脸,男人不可能不对她好,可一时的好是靠不住的,爱是这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男人爱你的时候,可以将你捧在手心,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送给你;不爱的时候,弃如敝屣,心若铁石,比什么都无情。

    她想到什么,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手绢包着的东西,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块玉佩。

    “这个给你,娘用不上了,你自己拿着,当个日后的倚靠。”

    婉瑛接过来,玉佩触手生温,通体呈羊脂一般的颜色,洁白晶莹如高山雪,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底下缀着明黄穗子,上面雕刻的是麒麟。

    这是小时候偶然认识的一个贵人送给她的,这之后没过多久,她就和莲夫人搬去了慕府,起初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莲夫人要靠卖针线绣品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母女俩曾多次动过将这枚麒麟玉佩当了的念头,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后来婉瑛嫁来玉京,她担心莲夫人没有财物傍身,就将玉佩留给了她。

    婉瑛正端详着玉佩,外间又传来春晓犹豫的声音。

    “小姐……”

    只怕是宫里又来人催了。

    婉瑛将玉佩塞入袖中,起身出门,却在看清来人时,脚步一滞。

    庭院阶下站着的不是吕坚,而是皇帝本人。

    他穿着一袭月白常服,正背着手仰头观看枝头筑巢的鸟雀,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唇畔含笑。

    “夫人久久不归,为夫等得心焦,特来接夫人回家。”

    *

    上午,刚散了朝,姬珩换下繁重的冕服,叫来吕坚问:“小九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该去接了?”

    吕坚面有难色:“陛下,娘娘才走了……一个时辰不到。”

    姬珩神色一僵,掏出怀表一看,还真是。

    他只好作罢,先去御书房批了会儿折子,可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平时不觉得,时间竟过得这么慢,等了好半天,时针才转过一圈。

    好不容易捱到午时了,立马打发人去接,得到的回答是还未用午膳,等用了膳再来。

    姬珩只得自己食不下咽地用了午膳,又去承恩宫小憩了会儿,午睡醒来,又打发人去宁远伯府,人还是没接到,说是在和虞夫人喝茶。

    这回姬珩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冲吕坚说:“你亲自去接,人接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吕坚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

    姬珩躺在垫着雪白狐裘的睡椅上,只觉得整个承恩宫分外安静,哪里都是婉瑛的影子。博山炉里燃的熏香,是她最爱的梨香,西窗下的那张美人榻,她时常喜欢倚在那里看书,就连自己身下的这张躺椅,都是平时她午睡时躺惯了的。

    思念不知何时而起,因何而生,等他反应过来时,脑海里已全被那人的身影占据。

    正怔怔出着神,吕坚回来了,两手空空,欲哭无泪:“陛下,娘娘……娘娘说想在外留宿一夜,明日再回。”

    姬珩的脸一下子就黑了,陌生的感觉席卷全身,让他四肢冰凉,头脑眩晕,心跳加速,血液在体内疯狂冲撞。

    不会回来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本来就是如此地厌恶这座皇宫,厌恶他。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他终于明白过来。

    是恐惧。

    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宁远伯府,濒临失控的恐惧支配着他,直到此时此刻,他仰头看着庭阶上站着的婉瑛,内心的躁动与不安才奇异地被抚平,狂跳的心脏得以平息,他微微勾唇,露出温柔的笑意。

    “为何要这般吃惊地看着为夫?”

    婉瑛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一半是因为他这句“为夫”,一半是震惊的,没想到他没有派人来抓她回去,而是本人亲自前来。

    姬珩上前将她拥进怀里,微笑道:“走罢,去向你娘辞行。”

    他的语气温和从容,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但婉瑛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太用力了,手臂被他箍得有点痛。

    莲夫人没想到此生竟然会亲眼见到皇帝,慌慌张张地想要跪地行礼,却被姬珩开口劝止。

    “夫人不必多礼。”

    那长身玉立的青年比想象中年轻太多,看着温文儒雅,不过是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冲着她轻轻点了下头。

    他生来便在万人之上,这一颔首的动作,几乎是最高礼节了。

    “小九,”莲夫人偏头柔声对女儿说,“娘对陛下有几句话要说,你先出去。”

    婉瑛一愣,还想说话,却被莲夫人强行推了出去。

    房门关上,屋子里瞬间暗淡下来,只有几缕光线从纱窗洒进来,尘埃在其中上下浮动。

    莲夫人一言不发地下跪。

    姬珩站在阴影里,神情冷淡:“夫人有话但请直言。”

    “是,”莲夫人顿了顿道,“陛下是天子,和小九本无缘相识,但上天偏偏赐予了这桩缘分。小九除了这张脸,什么也没有,可红颜弹指老,容色是最靠不住的,故臣妇有一事相求,倘若有朝一日,陛下对她起了厌弃之心,还请赐她一条后路。小九这孩子从小跟着我,受了不少苦楚。”

    姬珩静静地垂眼看她,没有做别的承诺,只说:“放心,永远不会有那一日。”

    莲夫人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小九就托付给陛下了。”

    她久经风月,看惯了男人虚伪狡诈的嘴脸,今日对你情深意重,山盟海誓,明日便能翻脸无情,可她要的,却是九五至尊的一个承诺,有了这个承诺,女儿的下半辈子,她都不用去担心了。

    待他们快要走出院门时,莲夫人突然拔脚追了出来,声音凄厉,含着哭腔。

    “小九……”

    婉瑛回头,只见她娘痴痴倚着门框,满脸是泪,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婉瑛心中一酸,推开姬珩揽着她的手,转身折返回去,一头扑进莲夫人怀里,哭道:“阿娘,我……我……”

    她不自觉地望向皇帝,目光饱含期盼,可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婉瑛只能转回头,强忍着泪意:“阿娘,我下回再来看你,下回……下回就是元宵,正月十五,很快的……”

    莲夫人握紧她的手,眼泪不停流:“好孩子,你去罢……”

    姬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母女分离的场面,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第46章 馄饨 “小的时候,过得很艰难么?”……

    出了宁远伯府, 二人坐上马车,婉瑛一直偷偷瞥他。马车空间就这么大,姬珩实在不能视而不见, 便刻意迎上她的目光。

    “想问什么?”

    婉瑛偷看被抓个正着,有些窘迫,但又抵不过内心的好奇。

    “陛下, 我娘跟您说了什么?”

    “想知道?”

    婉瑛点点头。

    姬珩:“不告诉你。”

    “……”

    不告诉便不告诉罢。

    婉瑛没有追问,掀起车帘, 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发现不是回宫的方向,扭头问:“这是要去哪儿?”

    “朕饿了, 用了晚膳再回。”

    说是饿了, 去的却是一家酒馆, 姬珩熟练地去柜台找店小二打了二两梨花酿,又切了一碟酱牛肉下酒, 显然不是头一次来。

    “不是说饿了么?”

    光吃牛肉下酒, 也不怎么能填饱肚子罢。

    姬珩提起酒壶, 斟了一碗,推去她面前, 一边解释:“还要等。”

    等?等什么?

    婉瑛茫然不解, 但也不想深思。

    这家店的酒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酒香扑鼻,倒在碗里, 清亮得能映出人影儿。她不是喝酒上瘾的人, 却也不免勾出几只馋虫,只是皇帝还未动,她不敢先喝。

    姬珩看出她的犹豫, 说:“喝罢,不必等我。”

    “公子不喝么?”

    为掩人耳目,她对他的称呼又换回了公子。

    姬珩摇头:“我不爱饮酒。”

    婉瑛便端起酒碗,浅浅尝了一口。

    酒味辛辣,却有回甘,勾得人一尝再尝。

    酒壮人胆,她尝了几口,胆子也大起来。下午那个骤然升起的念头在脑海里愈发清晰,盘旋不去,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陛下。”

    “嗯?”

    “我娘可以从慕府搬出来住么?”

    姬珩一怔,面容变得严肃:“不可以。”

    他拒绝得毫不留情面,婉瑛有些始料未及:“为……为什么?”

    她想说阿娘不需要住多大的院子,自己这些年也攒了些体己,她可以花钱替她买一座小小的院落。

    可是他却说:“搬出去了,小九越发不想回宫了罢?”

    “……”

    “小九喜欢阿娘,不喜欢朕,到时候成天赖着朕撒娇,要出宫去看阿娘,不答应就哭。朕舍不得让你哭,就只好答应了。之后又是说要留着吃午膳,吃完午膳,又要留着吃晚膳,然后要留宿一夜,接着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年……慢慢地,也就再也不回来了罢?”

    他露出苦涩笑容,似是有些烦恼:“朕不喜欢等待小九回家的感觉,可是怎么办呢?又不能将你关起来……”

    婉瑛的双眸一点点地瞪大,现出惊恐,手也不自觉地发起抖。

    “不要。”

    “嗯?”

    “不要把我关起来。”

    姬珩一愣,点了点头:“嗯,不关。”

    过了会儿,他又低声说:“小九会害怕,朕不想做让你害怕的事。”

    婉瑛闷闷的没出声,心底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言的失落。

    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期待呢?看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因为他最近漏出的一点点善意,就忘记了他的本性。

    婉瑛生气地喝起闷酒,转眼之间,酒碗中只剩了浅浅一层底子,而她面色酡红,眼神迷离,显然已是半醉。

    姬珩故意带她来这儿,就是想将人灌醉,却假模假样劝道:“少喝点儿,这酒性烈,当心醉了。”

    婉瑛半趴在桌上,哼哼唧唧,不知在说什么。

    “难不成是已经醉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趴着的人却一把将他的手拽过来,贴着脸颊蹭,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好凉……”

    是把他当降温的冰块儿使了。

    姬珩哭笑不得,这也醉得太快了。他凑近婉瑛的耳朵,低声喊:“小九?”

    “……嗯?”

    “小的时候,过得很艰难么?”

    婉瑛听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吞吞地从桌子上直起身,一手托腮,指着自己的脸道:“陛下觉得,我好看吗?”

    姬珩呼吸一滞。

    虽然知道她醉后格外直白,与平日截然不同,但眼下还是吃了一惊。

    他点点头,可能是觉得光点头还不够,低声补了一句:“在朕眼里,小九好看至极。”

    “可我生得还没有我娘年轻时一半好看。”婉瑛喃喃地说。

    姬珩不由得想起傍晚时见到的莲夫人,他承认眉眼还是好看的,与婉瑛有几分相像,只是容貌已经衰老,皱纹丛生,不知年轻时是个什么风致。

    见他不信,婉瑛有些不高兴,蹙着眉强调:“是真的。”

    她娘年轻的时候,是汉水之上十里八乡都闻名的船妓,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客人不知凡几,她无名无姓,只足踝上三寸有一朵九瓣莲刺青,久而久之,旁人便唤她“莲姬”。

    婉瑛的爹慕老爷年轻时也是个浪荡公子,那年他初到江陵上任,还只是个县丞,被几个狐朋狗友带着来狎妓,与莲姬一夜风流,自此有了婉瑛。

    妓.女怀胎是风月场里的大忌,一旦有了身子,就长达一年不能接客,日子久了流失客源,二来女人怀孕总会身材臃肿,容貌凋残,像莲姬这样的美人可遇不可求,若败在生产上,委实可惜。

    花船的老鸨冯外婆想尽一切办法,灌红花汤,踢打肚子,奈何这肚子里的孩子实在坚强,胎愣是没打落下来,十个月后,莲姬生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婴,眼见瓜熟蒂落,冯外婆也没法子了,只能放弃。好在莲姬生育后不仅无损其美貌,反而多了些成熟.妇人的风韵,更吸引了一些有特殊口味的客人,不仅熟客蜂拥而至,连新客都慕名而来,冯外婆赚得盆满钵满,也就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了。

    婉瑛的孩提时代是在几条花船上度过的,耳边听的是丝竹管弦之声,眼中见的是妓.女们的打情骂俏,嫖.客们在色欲面前的猥琐嘴脸。莲姬依然是花船的头牌,引无数人追捧,在她接客时,婉瑛就被她打发去岸上玩耍,有时她在芦苇荡里睡着了,莲姬就会上岸来寻,将她背回去。

    日子本该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可随着一年年地过去,婉瑛越长越大,眉眼长开,逐渐有了莲姬的几分影子,七八岁大的孩子,正是抽条的年纪,手长脚长,如湖里新生的脆藕,白生生的,嫩得能掐出水儿。偏偏别的地方又是小小的,脸巴掌大,胸也平平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五官依稀有了点少女的俏丽,却又不脱孩子气。这样的小丫头是最招男人疼的,尤其是光顾花船的客人中也有喜欢挑年纪小的雏.儿的,随着越来越多的客人将目光落在船上打杂的婉瑛身上,冯外婆也开始打起了算盘。她从没问过婉瑛的意思,反正龙生龙,凤生凤,船妓生的女儿,自然也是要当船妓的。

    但莲姬不愿意,她不愿意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于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拿包袱卷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积蓄,背着睡得正熟的女儿,踩着岸上的湿泥,逃出了这么多年赖以生存的花船。

    她知道冯外婆在江陵有几分本事,自己又带着孩子,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那时慕老爷去外县升任了知县,所以莲姬牵着孩子去了县衙大门敲鸣冤鼓,青天白日,当着众目睽睽,将慕老爷在外有私生女这事嚷得人尽皆知。

    认亲过程比较曲折,但最终,慕老爷还是为了自己的官声,被迫认下了这个女儿。

    莲姬成了莲姨娘,但她没有得到妾室应有的待遇,她的女儿也只是空有一个大小姐的名号,其实连族谱都没上,在这知县府中比下人还不如。

    慕老爷十分惧内,正室虞夫人又是个善妒不能容人的主儿,只拨了个破烂院子给她们娘儿俩,连饭也不给吃,就任她们自生自灭去了。为了维持生计,莲姨娘只得做些针线活儿卖出去,勉强能得几个铜板,满足自己和女儿的温饱。

    故事听完,姬珩皱起眉头:“还记得那些客人叫什么吗?”

    婉瑛不解:“为什么要问这个?”

    “朕要杀了他们。”

    “……”

    婉瑛此刻半醉不醉,脑子迟钝,有些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想了半天,干脆不想了,忽然听到什么,竖起耳朵问:“什么声音?”

    夜色已深,巡夜的更夫打着梆子的声音渐远,马上就要到宵禁时间了,外面寂静得很,连柜台后的店小二都在靠着板壁打盹儿,万籁俱寂中,忽听一阵“笃笃”地敲着竹片的声音传来,颇有节奏。

    姬珩侧耳听着,微微一笑:“夜宵来了。”

    他甩了一个眼神给坐在另一桌的吕坚,片刻后,一个挑着扁担买馄饨的老人进来,那香味实在霸道,连昏昏欲睡的春晓和小顺子都被馋醒了。姬珩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碗,让他们坐着去吃,自己和婉瑛共用一碗。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一碗简简单单的馄饨,却勾起婉瑛的伤感情绪,她拿起汤匙,搅了搅碗底,下头搁了猪油和虾皮,油花儿在汤上零星飘散开来,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

    婉瑛吸着鼻子,说:“从前,阿娘也总给我做馄饨吃。”

    “那快尝尝,看有没有你阿娘做的味道。”

    姬珩舀起一个,递到她唇边。

    婉瑛张口吃了,好吃是好吃的,只是并没有小时候的味道。

    酒意涌上来,她又酥软无力地倒在了桌子上,姬珩只抱着她喂了几个,便放下碗,冲吕坚等人说:“走罢,该回去了。”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婉瑛已经醉得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吕坚正要叫人去抬辇轿,却见皇帝已将人背下了车。

    “陛下……”

    “闭嘴,不要啰嗦。”

    他背着人径自朝承恩宫的方向走去,背上的人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哼了两声。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醉鬼的脑袋滑落下来,搭在他的肩窝处,说起了醉话。她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胡话,如今贴着耳朵了,姬珩才听清。

    “狗……皇帝。”

    “……”

    热气喷洒在耳郭,他皱起眉:“是在骂朕么?”

    “谢谢……”

    “到底是要谢朕,还是骂朕?”

    “谢谢……”醉鬼还在口齿不清地呢喃细语,“谢谢你……将我家人迁来玉京,谢谢你……赐我娘诰命……”

    姬珩脚下一顿,站在原地。

    深秋时节,天气转凉,他的四肢却奇异地滚烫起来,望着眼前这条长街,只希望永远也没有尽头,背上的人,永远也不要醒。

    第47章 噩耗 那日重阳一见,便是永别。

    十一月初, 朔风渐起,噩耗也突然降临。

    莲夫人死了。

    灵堂中,哀乐震天, 四周都是哭丧娘们凄厉的干嚎。尸身已停了床,小敛完成,穿着簇新的寿衣, 遗容也被修整过,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 宛若生时。

    婉瑛跪在灵床前, 在火盆里一张张地投着纸钱,神情空洞, 一滴眼泪也没有, 整个人似具空壳。

    想不明白,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

    明明上回还说好来看她, 为什么突然就不在了?

    耳边争执声不休, 她甚至还能平静地劝说:“母亲, 昀哥儿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由他摔丧哭灵, 天经地义……”

    “你失心疯了罢?”

    虞夫人愕然地看着她:“她一个妾, 你让我儿子去给她哭灵!还要给她披麻戴孝,给吊唁的人磕头?”

    火盆里纸钱在燃烧,火光照亮婉瑛一张木然的脸。

    “我娘是平妻, 是陛下亲封的诰命夫人, 不是妾。”

    “是呀,”一旁的慕老爷也小声劝,“就磕几个头而已, 又少不了几块肉……”

    “做梦!”虞夫人怒声道,“一日是妾,终生便是妾,想让我儿给一个贱妾送终,除非是我死了!”

    “我才不穿这个!拿开!”

    慕昀也在房里上蹿下跳,躲避着要往他身上套孝服的下人,他丝毫没有家里死了个人的哀伤,只是不想穿那套粗糙的麻衣,更觉得此刻躺在灵床上的那具尸身恐怖至极,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就在他跑来跑去时,脚下不慎踢翻了火盆,里面还在燃烧的纸钱溅起火星,连同灰烬洒了一地。

    众人还在惊愕中,婉瑛已经十分自然地起身,往弟弟脸上甩了一个清脆的巴掌。

    “长了眼睛就要看路啊,昀弟。”

    “……”

    一向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大小姐竟然打了家中最受宠爱的幺子,别说下人震惊了,就连慕老爷都惊得张大嘴巴。

    而慕昀在最开始的愣怔过后,很快感受到了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意,张着嘴放声大哭起来,哭声竟比专业的哭婆子还要哀痛。

    虞夫人如同护崽的母鸡,大骂一句“反了天了”,就要卷起袖子过来给婉瑛一个教训,幸亏被慕老爷一把拦住,就在房中一阵鸡飞狗跳之时,外头传来太监极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

    “皇上驾到——”

    皇帝穿着一身石青褂子,外面套着灰鼠斗篷,身后跟着吕坚。他走进来,看见满屋子黑压压跪着的人,还有一地的灰烬与散落的纸钱。

    “出什么事了?”

    PMDUJIA 慕老爷张嘴正要答话,婉瑛就率先道:“弟弟不肯穿孝衣,为我娘送终。”

    姬珩一挑眉,视线便顺理成章地挪去被虞夫人搂在怀里的慕昀身上。

    “为什么不穿?”

    “……”

    于是事情终于得到了解决,之前还嚷着死都不穿的慕昀最终还是乖乖套上了孝服,跪在灵堂中,给前来吊唁的宾客磕头。

    才死了人的屋里,到底有些不干净,慕老爷不敢让皇帝久待,千恩万谢地将他请到隔壁坐下,亲自奉茶。

    他这人脑袋有些迂,口舌又笨拙,不然也不会多年待在知县的位子上不得高升,眼下见着皇帝,总觉得要说些什么,可口中翻来覆去,说的也不过是些谢恩的车轱辘话,不免抓耳挠腮,急得脑门上全是汗。

    姬珩捧着茶盏,见他跟柱子似的傻站着,便道:“这里不用你陪着,下去忙罢。”

    慕老爷巴不得如此,连忙诺诺两声退下了。

    待他离开,姬珩的目光才落在婉瑛身上,只见她一身缟素,头上扎着孝布,一双眼哭得肿成核桃儿一般,脸上泪痕未干,不免叹息一声。

    “用了饭不曾?”

    “还没用。”

    回答的人是春晓,她瞥一眼呆呆坐着的婉瑛,面有不忍:“一天了,还一粒米都未进,水也不曾喝。”

    姬珩脸色微沉,看向小顺子:“去给你主子盛碗饭来。”

    小顺子把头一点就要去,这时一直低着头不出声的婉瑛突然说:“我不饿。”

    姬珩劝道:“多少吃点儿。”

    婉瑛抬起头,忿恨地盯着他:“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朕就坐这儿看着你吃。”他的语气半点不容商量,转头吩咐小顺子,“快去。”

    小顺子不敢再耽搁,拔腿飞也似的去了,不一会儿就端来四菜一汤。

    因为府里办着丧事,厨房不能停歇,饭菜刚出锅,还冒着热气,婉瑛木然看着,没有半点食欲。

    “要朕喂你吃?”旁边响起男人淡淡的嗓音。

    她被迫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味同嚼蜡。

    吃着吃着,泪水滑落,混进白米饭里。

    几乎是像吞砂砾般咽下最后一口饭,她重重搁下筷子,用一双泪眼瞪仇人似的瞪着他。

    姬珩也不在意,起身对春晓道:“带你主子去洗把脸,朕去前面看看。”

    莲夫人身死,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天里,一百零八名僧众在灵堂日夜诵《往生经》。

    讣闻发出去的第一日,皇帝公然出现在宁远伯府,亲自净手在灵前上了一炷香,整场丧礼算是掀起了高潮。在此之前,来参加丧礼的还只有慕老爷相熟的几位官场同僚,或是来往较多的远亲近邻、茶馆中结交的二三好友,第二天就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大小官员,包括京师各衙门堂官,还有几位国公和侯伯。

    慕府里好不热闹,人来人往,慕老爷作为丧主,自然要招待宾客,忙得分.身乏术。婉瑛、婉琉都是出嫁女,不好在外抛头露面,便于偏厅又设了一小灵堂,专供女眷守灵祭拜。而作为孝子的慕昀则跪在棺材旁哭灵,这实在不是个好干的差使,每当有客人前来吊唁,他这个孝子就要磕头,哪怕是假哭,几天下来也喉干声嘶,痛得说不出话来,夜里把虞夫人心疼得将他搂在怀里直哭,咒骂慕婉瑛不得好死。

    停灵期间,婉瑛始终没有回宫,住在莲夫人生前住过的屋子里。

    院子外,宫女太监跪了满地,异口同声地喊着:“恭请娘娘起驾回宫。”

    屋中,吕坚不停地给她磕着头,恳求道:“娘娘,求您了,别为难咱们这些奴才……”

    婉瑛一件件收拣着她娘生前的遗物,神情无动于衷:“我娘死了,我要给她送终,难道这也不许吗?”

    吕坚直起身,面带犹豫:“陛下说,最多只能容您待到头七……”

    头七过完,婉瑛回到承恩宫,在澄心堂的姬珩得知了莲夫人的死因真相。

    “饿死?”

    他手里拿着仵作具结画押的验尸单,神色莫辨。

    堂堂伯府命妇,天子亲封的诰命夫人,却饿死在家中。

    这说出去,恐怕无人会信。

    “确认不是中毒?”

    “不是中毒,”缁衣卫指挥使陆承答道,“据刑部仵作所言,死者尸身浮肿,腹大如斗,银针检测无中毒反应,经剖尸后发现,胃里几乎空无一物,据推断至少有十天以上未曾进食,是腹中饥饿而死。”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些天,属下也陆续走访了伯府下人,据他们交代,宁远伯夫人于两个月前就在克扣死者饮食,将其扣在院中寸步不许出,送去的食物不是馊掉变质,就是掺有砂砾,难以下咽。至一月前,她彻底断了供给,死者仅靠喝清水度日。”

    两个月前?那就是上回重阳节婉瑛回去省亲那次了。

    难怪当时他隐约觉得莲夫人的反应不对劲,现在想来,估计她那时就预感到虞氏要对自己下手了,所以才会与婉瑛分别时那样依依不舍,还对他嘱托了一番听着像后事的话。

    这个世上,她最放心不下的,大概就是婉瑛这个女儿,所以临死前想要为她的小九求一份下半生安稳的承诺,别的男人或许会毁约,可他是天子,天子一诺,有如圣旨,便永无收回的可能。

    此事倒成他的不是,他给了莲氏诰命夫人的身份,却没给她自保的手段。深宅大院里,想悄无声息地弄死一个人,手段太多了。宁远伯府尽是虞夫人的眼线,慕老爷又是个和稀泥的主儿,虞夫人在这府里一手遮天,她又对莲氏恨之入骨,必定挟私报复,只消她一句话吩咐下去,一碗水都送不进去。莲氏在院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以才死得如此凄惨。

    若教婉瑛知道她娘是活活饿死,还不知道会多么难受,此事绝对不能教她知晓。

    姬珩心中已下了决议,验尸单被他揉成一团,随后,他掀开错金博山炉,将纸张扔进去焚尽。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

    “是。”

    陆承躬身告退,走到门口时,却脚步蓦地一滞。

    姬珩也似有所感,右眼皮不祥地跳动。他快步走出隔间,随后顿住。

    博古架旁边,婉瑛一身雪白孝服,无声无息地立在帘后,脸色苍白如纸,哭得像个泪人,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她一定是听见了那些话。

    一股莫大的恐慌袭上心头,姬珩喉头微哽,半个字也说不出,刚往她的方向探出脚步,她便两眼一闭,脱力地晕厥过去。

    旁边的汝窑花瓶被撞得倒在地上,裂成粉碎,姬珩在一地碎瓷片中接住她轻如枯叶的身子,慌乱大喊。

    “太医!快宣太医!”

    *

    婉瑛做梦了,梦里纷纷乱乱,光怪陆离,全是幼年往事。

    一下梦到她在岸边芦苇荡里睡觉,芦花被风吹得漫天纷飞,拂过鼻尖,痒得她打了个喷嚏。阿娘上岸来寻她,将她背在背上,嘴里哼唱着童谣。浅唱低吟,是任何靡靡乐音都比不上的天籁。

    一下又梦到八岁那年,阿娘背着她逃离花船,那夜无星无月,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草丛里的萤火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上岸时,由于太过慌张,阿娘的绣花鞋掉入水中,她赤着脚在泥地中奔逃,单薄的脊背上还趴着熟睡的她。

    那一晚对于她来说,一定是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夜晚,她是声震汉水的江陵名妓,冯外婆引以为傲的当家头牌,仅靠这些年积攒下的缠头,即使日后容颜凋零,她的下半辈子也能过得衣食无忧,可为了女儿,她选了一条最凶险艰难的道路。

    画面又一转,又到了当年她蒙着大红盖头出嫁,阿娘倚着门口痴痴目送她,眼泪沾湿罗衫。

    玉京天高地远,隔着千万重山,她一定以为那是此生最后一面。

    梦境的最后,她梦到阿娘穿着上回见面时的那套家常衣服,笑容温和,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只是要暂时出趟远门,握着她的手说,小九啊,阿娘要走了。

    原来那日重阳一见,便是天人永隔。

    不,不要走。

    她哭着,挽留着,紧紧握着的那只手却渐渐变淡,化成万千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梦醒了,婉瑛睁眼,依旧是哭。哭得两眼红肿,眼角溃烂,眼泪也依然流不停,让人怀疑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储存这么多的泪水。

    她不再进食,即使强灌也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仿佛身体拒绝吸纳任何养分,所有情绪被抽空,只剩下绵延无尽的悲伤。

    小顺子的笑话再也逗不笑她,她躺在床上,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宛若一具只会流泪的空壳。

    春晓哭着劝她:“小姐,吃点饭罢,生死有命,夫人在天之灵,看到您如此作践自己,也会心疼的。”

    所有人中,她唯独对春晓的话还有点反应。

    “我真该死啊。”她对春晓说。

    那日阿娘握着她的手说了那么多话,又将玉佩交给她,嘱托她要为自己打算。

    她怎么就听不出来,那是在告别呢?

    如果她早些听出那些言外之意,是不是就不会有阴阳两隔的今天呢?

    阿娘一定很失望罢,她的女儿,如此无用,竟护不住她。

    春晓抹着眼泪只是哭。

    她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虚弱,太医直言,存了死志的人,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若长此下去,还是趁早预备后事为妙。

    姬珩从一开始的暴跳如雷,到现在只剩下满腔无奈,他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用下人的命去逼她吃饭,自己都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会去在乎他人的性命呢?

    纵然是高居帝位,手握权柄又如何,他拿她无可奈何。

    “你是想饿死自己,步你阿娘后尘吗?”

    躺着的人身子颤了一下,终究还是被这句刻薄话语刺痛了,死气沉沉的双眸里泛起涟漪,透露出微妙的忿意。

    终于有所回应,姬珩硬着心肠,再接再厉:“害死你阿娘的人正在拍手称快,你将自己饿死,谁替你阿娘报仇?”

    泪水顺着眼尾流下,渗进鬓发里。

    “我……”她哽咽,嗓音嘶哑难听,“我想为阿娘扶棺,送她回乡安葬。”

    “不行。”

    他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了她。

    看着怔怔流泪的人,姬珩冷硬的心肠终究还是软了,替她擦去眼尾泪痕,解释道:“你说要回去协理丧事,朕允了,你拒绝回宫,说要留在家里守夜到头七,朕允了,就连你卸去妆饰,在这宫里身着孝衣,要为你阿娘闭门守孝三年,朕也允了。但是小九,朕事事都能依你,唯独回乡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因为这一去,你必定是不会再回来了,朕不能冒这个险。朕知道你自幼与你阿娘相依为命,她的去世对你造成不小打击,若你实在不舍,朕可许你在宫中立一座神主牌位,若你阿娘在天有灵,也能日日陪伴你了。”

    婉瑛失望地闭上眼,流泪良久,口中吐出三个字。

    “都怪你。”

    所有在丧礼期间未能发泄出来的情绪终于迎来崩溃,她以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辞控诉皇帝,都怪他,若不是那日他突然出现,强行将她带回宫,她本可留宿一夜,只要一夜,也许她就能发现阿娘的不对劲,提前带她远离要了她命的慕府。若不是他不肯答应让阿娘搬出府另住,虞氏怎能使出这等恶毒法子,将她阿娘关在院中活活饿死。再往远些说,若不是他为一己私欲,将她困在这座皇宫,她或可在萧绍荣休了她之后,回到她日思夜想的江陵,回到阿娘身边,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祸。她甚至指责起皇帝不该册封阿娘诰命,就是这诰命夫人的身份引起虞氏嫉妒,将阿娘送上黄泉路。

    婉瑛知道自己是失去理智了,她歇斯底里的指控没一句是对的,怎么也不该怪到皇帝头上,她只是在迁怒,可这撕心裂骨的恨意总得找一个出口,不然她只怕是要疯了。

    她哭得浑身都在抽搐,嘴里重复念着:“都怪你,都是你……”

    冰凉的掌心覆在她的眼皮上,姬珩叹着气道:“如果怪朕能让你心里舒服点,便将一切过错推到朕身上罢。”

    所有屏障在他这句话下碎成齑粉。

    是的,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怪她蠢笨不堪,没能听出阿娘的言外之意。怪她无能托大,没有那个能力,偏偏要与虞夫人作对,挑衅她的权威,让她心生嫉恨,为泄愤报复,用那样歹毒残忍的手段,活生生将阿娘饿死。将弟弟安排进国子监有什么难的,让他袭爵有什么难的,为什么她不直接答应呢,为什么她要听信皇帝的话,认为自己已长大成人,不必害怕虞夫人呢,是她愚蠢地切断了阿娘的生路,阿娘是被她害死的。

    当然,她最后悔的还是当年嫁给萧绍荣,早知今日,死都不嫁了,她就该留在江陵,侍奉阿娘一辈子。

    无数个做错抉择的瞬间造就了今日之局面,婉瑛恍然回首,发现她无人可怪,只能怪自己。

    姬珩被她眸中的死寂所惊到,那是极端厌世之人才会有的眼神。心底恐慌至极,仿佛有什么在逐渐失控,他近乎恳求地问:“小九,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活下去?”

    “虞氏害死我阿娘,我要她死。”

    婉瑛将牙咬出血,死寂的眸光一点点地点燃,透出极致的恨意。

    “好,朕答应你。”

    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就这样轻易答应了她。

    “现在,先吃饭。”

    第48章 报复 做不来无私,学不会宽恕……

    出殡那天, 玉京的天阴得出奇,铅云低垂,似要落雪珠子。

    这一天, 比起之前更加的热闹,前来送殡的达官贵人无数,甚至连内阁首辅并几位阁臣、亲王都前来观礼。送葬队伍浩浩荡荡, 绵亘数十里之远,路边挽联挽幛纸人纸马无数, 丧棚一座连着一座, 都是各家设的路祭。

    围观的百姓们啧啧称奇,一场丧事, 几乎惊动了半个玉京城的权贵, 死者还不是什么名臣将相, 只是区区一名伯爵的内眷,这也算是死后极尽哀荣了罢。

    一时到了城门口, 队伍停下来, 大家更衣歇息。

    虞夫人也由人搀着下了马车, 这时不知从哪儿蹿来一股阴风,招魂幡哗哗作响, 篮子里的纸钱被风卷得倒处都是, 有一张恰好贴在虞夫人腮旁,她顿时觉得晦气,一把将那纸钱揭下, 重重拿脚踩了几下, 又吐了口唾沫。

    正暗自咒骂着,忽觉背后一道寒芒射来,虞夫人仓忙回头, 只看见慕婉瑛一双眼红肿不堪,正死死地盯着她。

    之前她还哭得死去活来,到了今天,却是像眼泪流干了一样,哭都不哭了,整个人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虞夫人从没将这个庶女放在眼里过,可此刻,她不知为何,竟硬生生打了个冷噤。

    当时还不明白慕婉瑛的眼神意味着什么,直到第二日,便有圣旨从宫中出,慕美人生母猝然离世,悲痛成疾,圣上宣美人亲弟慕昀入宫侍疾,以慰爱妃思念亲人之心。

    旨意传到宁远伯府,虞夫人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像他还是个未长大的婴孩,通红着双眼,瞪向堂中这群豺狼虎豹。

    “都给我滚开!我不允许!谁也不能带走我儿!”

    前来传旨的吕坚好言相劝:“虞夫人,娘娘只是在宫里待久了,又骤然碰上生母仙逝这件事,伤心之下,所以才格外思念家中亲弟。令郎进宫是享福去的,您该高兴才是,何必抓着他不放呢?”

    “放屁!”

    虞夫人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指着他怒道:“别以为我听不出你们这些混账王八羔子的意思!进宫?男人怎么进宫?那贱人分明是要拿我儿子报复我!要割了昀儿下面二两肉,当你们这样的太监阉狗!”

    她怀里的慕昀一听,顿时如遭雷劈,像孩子一样张嘴哭闹起来:“不!我不要!娘!我不要进宫!不要当太监阉狗!”

    “好昀儿,娘的好孩子,”虞夫人悲从中来,将他搂在怀里,“有娘在,绝不会让那蛇蝎心肠的女人害你……”

    吕坚平时弥勒佛一样心宽体胖的人,此刻脸也黑成了锅底。他自万岁爷登极就在御前侍奉,混到如今内廷首领大珰的位置,出门在外,谁不毕恭毕敬地称上一句吕公公,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太监阉狗。

    看着此刻这抱头痛哭的母子二人,他内心最后一丝耐心也没了。

    “二位这是要抗旨?”

    他一甩手中拂尘,吩咐身后随从:“把人拉开,天色不早,咱家还要进宫交差,别耽误了。”

    小太监们齐声应喏,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拉慕昀。

    虞夫人尖叫一声,浑似肚子上一块肉被剥走,像个泼妇一样在那儿撕扯叫骂。

    只是伯府下人都被吕坚带来的人制住了,慕老爷昨天已带了莲夫人的棺椁回江陵祖坟安葬,她孤身一人,就算牙齿指甲齐上,怎能敌得七八个小太监一窝蜂地抢人。

    这些人又听她先前骂太监阉狗,个个儿气得眼里冒怒火,怀恨在心,不免趁着推搡时你偷掐一把,我暗推一下。

    这下不仅怀中儿子被抢走了,虞夫人还不知被从哪儿伸出来的手推得绊了一跤,恰好撞到桌角上,额头被撞破一个口子,鲜血汨汨地冒出来,挂了半张脸。

    慕昀被两个太监架着胳肢窝,两个太监搬着腿,双腿在半空乱踢,嘴里乱七八糟哭喊道:“娘——救我!救我啊!”

    虞夫人头晕眼花,趴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朝着儿子的方向伸出手。

    “昀儿!我的儿!别带走他——”

    吕坚哪里理她,见人到手,就让人堵上慕昀的嘴,抬出门去了。

    虞夫人躺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终于缓上一口气来,她也不顾还在流血的额头,赶紧拔脚追出门去,刚好看到马车离去,她追上去又哭又骂,只是人的两条腿怎么也追不上马车,最后她狼狈地摔倒在路边,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看着马车远去。

    虞夫人绝望了,她初到玉京,没有根基,连个可以上门求助的人都没有,丈夫又扶棺回了江陵,指望不上,走投无路之际,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的女儿婉琉,亲弟弟出事,她总不会不管!

    *

    大中午的,萧绍鸿吃完午饭,正提溜着鸟笼要去茶馆里坐坐,一不留神儿在门口撞着人。

    那人蓬头垢面,还淌着半张脸的血,他还以为是打哪儿来的叫花子,没长眼睛到他府门口来乞讨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使唤人将花子赶走,没料到那叫花婆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抬起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姑爷,我找婉琉,她在家吗?”

    萧绍荣盯着这张脸看了半晌,总算认出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岳母。

    “岳母大人?哟,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这半脸血丝糊拉的,不会是被马车撞了罢?哪个不长眼的混小子撞的您,告诉我,我报衙门拿人去!”

    虞夫人心里牵挂儿子安危,急得火烧眉毛,也不同他耍花腔,只扯着他问婉琉。

    “她在屋里呢,我带您老去。”

    萧绍鸿明是带路,其实是好奇他岳母出什么事儿了,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儿。

    把人带到,他前脚出了房门,后脚就趴窗根儿下偷听,听了半晌,总算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晚上,他难得没出去鬼混,进了婉琉的屋,躺在炕上跷着二郎腿道:“你弟弟这个事,你管是不管?”

    婉琉白天听了她娘一顿哭诉,正一肚子窝火,预备着怎么进宫见慕婉瑛一面呢,没想到萧绍鸿平时理都懒得理她的人,居然会主动问询起这件事,顿时有些惊讶。

    “你这话是怎么说,那是我亲弟弟,当然要管。”

    萧绍鸿冷笑:“我奉劝你,最好是不要管。”

    婉琉诧异:“为什么?”

    “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萧绍鸿也不同她计较,自己借着烛火点燃烟袋,靠着软枕惬意地抽着,一边说:“你那个长姐,是个最冷心冷肺的,老二拿热脸贴了她多少年,最后得到了什么?她转头就跟皇帝好了。”

    说起来,婉琉跟她那个姐也是一路货色,都是看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若说她当初没有主动勾引皇帝,打死萧绍鸿他都不信。

    他也曾混在人堆里偷偷地瞧过慕婉瑛一眼,说实在的,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尤物,不管是那张脸,还是那副性情,都能惹得男人疯狂,可恨他不能上手。

    只是越美丽的女子越是无情,萧绍鸿混迹欢场多年,早参悟透了这个道理,同女人只谈风月,不论真心,只可惜他那弟弟还执迷不悟,到头来没得到人,又输了前程,徒惹外人笑话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也多亏了他是个痴情人,所以如今他萧绍鸿才能坐享其成,虽然暂时被靖国公府赶出家门,但萧绍荣远在黔州,还不知几时能回京,国公府又只有他一个庶子,妹妹们都是要出嫁的,日后只要熬死亲爹和嫡母,整个靖国公府都是他的囊中物。

    想到日后的风光日子,萧绍鸿美滋滋地笑了,又转头指点婉琉:“你长姐现在摆明了是要借你弟弟整治你娘,你何必去插这个手,难道还以为她会卖你几分面子?你也不想想,你从前是怎么对她的?如今避着她还来不及呢,你倒好,还跑到她面前去,别到时弄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的话或许是好话,但婉琉听着却不太舒服。

    她为什么要避着慕婉瑛?难道她还要怕得罪她,讨好她吗?别说她如今只是个不入流的区区美人,哪怕是她日后当了皇后,在她慕婉琉眼里,她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

    她竟还敢拿弟弟来威胁嫡母,谁不知道昀哥儿是她娘的命根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不孝女,婉琉决定入宫教训她一顿。

    只是如何入宫,又是个问题。

    皇宫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必须是皇帝亲封的命妇,还要往宫里递了牌子得到允许才能入宫。萧绍鸿没有官身,她自然也不是官夫人,尤夫人倒是有这个入宫资格,但是那个老虔婆看她不顺眼,才不会帮她这个忙。

    说起来也是婉琉走运,那日她上街有事,正好碰见出宫来采买的春晓。

    这个丫头婉琉是最熟悉不过的,当即拉住她的手,说要见慕婉瑛一面。

    春晓闻言,只笑着说会替她带话。

    到了第二日,便有车来接她入宫。

    婉琉心想果然,慕婉瑛还是不敢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兴许她只是一时气不过,将莲姨娘的死推到她娘头上,所以才想用弟弟报复她娘。看在她还算知情识趣的份儿上,婉琉决定待会儿对她的态度客气点。

    可谁知等进了宫,宫女将她领到花厅坐着后,人就不见了,连杯热茶都没给她上。

    婉琉这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坐得屁股都发麻了,也没人来招待她,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难道这就是宫里待客的规矩?

    婉琉心头火起,本想大声嚷嚷来人,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这陈设华丽的花厅,火气一下又偃旗息鼓了。

    虽然总听人说慕婉瑛宠冠六宫,可老百姓说话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十分里有六分婉琉是不肯信的,但到了这承恩宫,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哪怕是间小小花厅,这里的摆设也奢侈无比,绣阁绮户,窗明几净,东西摆着一溜儿八张紫檀座椅,上面垫着坐褥,墙上挂着一色字画儿,销金炉里焚着的西域名香,插着时令花草的汝窑天青釉花瓶,连脚底下踩的砖地都铺着波斯毯子,颇有讲究。

    还记得来时穿过庭院,她还在秋千架下瞧见两只开屏的孔雀,一只五彩斑斓,一只浑身雪白,一定是南越国进贡的珍品孔雀,不好好养在珍禽园里,倒送给慕婉瑛做宠物,像养鸡一样地散养着。

    婉琉又是恨,又是妒,又是气,满腔情绪绕来绕去,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她最终是主动走出门去,招手叫来廊下一个捧着食盒儿喂鸟的小丫头。

    “慕婉瑛在哪里?”

    小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有脾气,听她直接开口叫人名字,当即撂下脸色:“娘娘尊讳岂是你可以大呼小叫的?真是没规矩。”

    “……”

    婉琉这辈子只有她骂别人的份,还从没被人当面骂过没规矩,这下气得面孔扭曲,银牙咬碎,可这再怎么说也是宫里,她只得勉强忍下这口恶气,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请问,我还要等多久?”

    “娘娘在午睡呢,且等着吧。”

    小丫头转头去喂笼子里的画眉鸟了,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婉琉被冷落在花厅里,既没人给她倒上半碗茶,桌上也没摆碟糕点供她充饥,宫女们忙进忙出,视她如无物。

    婉琉终于品出慕婉瑛的几分意思来,恐怕她故意接她入宫,只为给她颜色看,现在将她晾在这花厅里,久等不至,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婉琉饿得饥肠辘辘,本来想走,脚都迈出去了,可想起她娘那日满头是血地寻到她那里,握着她的手说,娘只有你一个可倚靠了,你千万要救一救你弟弟。

    婉琉叹一声气,只能收回脚,继续雷打不动地在花厅坐着。

    等到最后一丝天光散尽,慕婉瑛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她依旧穿着一身重孝,一头青丝未梳任何发髻,就这样轻轻拢在一侧肩头,只在鬓旁簪了朵白花。她瘦了许多,但奇怪的是,并不难看,反而身形清瘦,瞧着更有种弱柳扶风的美感。

    婉琉不解,她为何无论什么时候都这般好看,一出现,就将其他人都衬成村姑。

    “你终于来了。”婉琉盯着她道。

    她并不答话,在侍女春晓的搀扶下款款走到紫檀太师椅上坐下,接过宫女捧上的一盏茶,浅浅啜饮一口,这才望着她问:“妹妹来有何事?”

    慕婉瑛变了。

    这是婉琉当下最直接的感觉,换做以前,慕婉瑛若是来迟,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先道歉,若再故意甩几个脸色给她看,她就会吓得眼里含泪,战战兢兢地讨好自己。可慕婉瑛现在不仅不理会她,甚至还能在她的视线下安坐着饮茶。

    婉琉不禁有种事情跳出自己掌控的失控感,来的路上酝酿好的气势在几个时辰的等待中消失殆尽,她准备好的质问话语也忘了个干净,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放了昀哥儿。”

    婉瑛笑了,放下茶杯,说话语气依然柔柔的,一如从前。

    “妹妹这话从何说起,昀弟是陛下见我伤心,请进宫来陪我的,又不是下大狱,承恩宫也不是刑部大牢,何谈放不放人呢。”

    婉琉立即火大了,尤其是见她悠然自得地喝着茶,而自己渴得咽唾沫星子,口渴让她怒上加怒,啪地一拍桌子,起身指着她骂道:“你别同我打太极!你是什么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吗?进宫陪你?这宫里的男人不是皇帝就是太监!你是想让昀哥儿当太监,让慕家绝后吗?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昀哥儿也是你亲弟弟!”

    “弟弟?”

    婉瑛之前一直闷不做声,任由她指着鼻子骂,此刻却赫然抬眼,冷静地打断她激烈的话语。

    “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个弟弟。”

    她偏头问春晓:“我有弟弟吗?”

    春晓摇头:“据奴才所知,夫人只有小姐您一个女儿。”

    婉瑛便点点头:“那想必是妹妹记错了罢。”

    婉琉被她们这主仆俩的一唱一和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弟弟,就算不是一个娘胎里出生的,可你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是抹不掉的。”

    “原来你也知道。”

    婉瑛语带嘲讽:“可我在慕家这些年,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爹的女儿,当慕家大小姐,我不过是你们的奴仆,任你们呼来喝去,需要时利用,不要时踢去一旁。你说昀哥儿是我弟弟,可他何曾唤过我一声姐姐?就连你,慕婉琉,心中又何尝真正将我当成过亲姐姐,不是一口一个船妓生的贱种喊我么?”

    “……”

    慕婉瑛几时变得这般能言善辩了?

    婉琉发现自己一下竟然被她问住了,过了好半晌,方才说道:“你可是为了从前的一些事怨恨我们,想要报复?其实你回过头来想想,不论是我,昀哥儿,还是我娘,与你不仅无仇,还对你有恩。你想想,当年你娘背着你来县衙滴血认亲,若不是我娘见你们娘儿俩可怜,做主收留,你们哪有片瓦遮头,哪能有吃有喝?再说了,若不是我娘让步,爹岂能将你认作慕家嫡女,迁入族谱,你又怎能以嫡女身份嫁给靖国公世子,来到玉京,过上这锦衣玉食,人上之人的生活?人家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但我觉得,做人还是不要这样的好,要牢记别人对你的恩德,不要紧揪着一些陈年旧事不放,做人要宽和大度,你觉得呢?”

    婉瑛一句话没说,只觉得想笑。

    怎么会有人歪曲事实到这个地步?是她的记忆和婉琉的不一样吗?

    说什么虞夫人见她娘儿俩可怜,主动收留,难道不是虞氏贪图她阿娘这些年来的银钱财富,所以才把人留在府里的吗?片瓦遮头?如果她把那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夏天晒得死人,冬天刮寒风,家徒四壁的破院子也能称作房子的话。

    至于有吃有喝?那就更离谱了。

    记忆中,小的时候她几乎是在饥饿中度过来的,有一次她饿得实在受不了,去厨房偷点心吃,被管厨房的柳妈妈抓住,不由分说就拿着苕帚枝儿抽她手心,抽得手心肿起老高,哭着回去跟阿娘说。阿娘为了填饱她的肚子,一个馒头都要掰成几瓣吃,黑灯瞎火的做绣活儿,熬得两只眼睛都快瞎了。

    再说到把她迁入族谱这件事,这难道是多么大的恩德吗?他们只不过是贪图借这桩婚事跟靖国公府攀上姻亲,好为弟弟妹妹日后的前程铺路而已。

    这一大家子,趴在她的脊骨上,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啃她的骨头,居然还要让她来感恩戴德?这是多么无耻的嘴脸。

    宽和大度?只有活在爱里的人才能做到宽容,她不是,她自小活在阴暗脏污的沟渠,生活只教会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做不来无私,更学不会宽恕。

    见她久久不说话,婉琉又换了种方式劝说:“如果你对我们真有如此积怨,那如今你扣着昀哥儿不放,他是我娘的命根子,我娘在家中悬心,日日夜夜睡不好觉。我今日又被你叫来一通羞辱,饭不给吃,水不给喝,饿了一下午肚子,你的怨气可尽消了罢?”

    婉瑛真的笑出声来。

    婉琉立刻拉下脸:“你笑什么?”

    “一下午?”婉瑛笑着摇头,“才饿一下午,妹妹就受不了了?那我阿娘饿了两个月,饿了无数个下午,这又该怎么说?”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婉瑛缓缓收起脸上笑容,目光带着切齿的痛恨。

    “虞氏心肠歹毒,活生生饿死我阿娘,我便用她儿子一条命,来祭我阿娘在天之灵。妹妹若心疼弟弟,也可用你儿子来换。反正对我来说,弟弟还是侄儿,都是‘骨肉至亲’,妹妹选一个罢。”

    话音落地,她便别过脸去不再说话,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春晓送完人回来,就见婉瑛摇摇欲坠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地抚着胸口喘气。

    她赶紧快走几步扶住她,神色担忧地问:“要不还是去躺着罢。”

    自莲夫人的丧事以来,她就没好好睡过几日,也不怎么吃饭,前些日子还一昧地伤心哭泣,身子早就亏空了,为了与婉琉会面,都是强撑着下的床。

    见她呆呆地不出声,春晓问:“小姐在想什么?”

    “我在想……”婉瑛自嘲地苦笑,“我从前害怕的,竟然是这样的人。”

    想到方才婉琉白着脸走出门去的模样,她才发现,无论是虞夫人还是婉琉,母女俩如出一辙,原来都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人,她们愚蠢而不自知,看不清形势,而这样的人,她硬生生如惧虎狼,怕了她们十几年。

    “如果我不那么怕她们,如果我能有用一点,阿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抓着春晓的手臂,倚靠在她怀中,哭得泪如雨下,肝肠寸断。

    第49章 飞雪 “小九别怕。”

    婉琉怀揣着一肚子惊疑出了宫, 回到家,恰好碰上她娘又来打听情况,婉琉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娘, 你跟我说实话,莲姨娘的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虞夫人支支吾吾:“我只是没让下人给她饭吃,谁知道人就死了……”

    婉琉之前只觉得莲姨娘死得太突然, 有些蹊跷,没想到这里面还真有她娘的手笔, 顿时火冒三丈。

    “你不知道?人三顿不吃就饿得慌, 何况你还饿了她两个多月,岂有不死的?你以为她是神仙, 喝露水就能活?现在好了!慕婉瑛要为她娘报仇, 怎么也不肯放人, 还说要想放了昀哥儿,让我拿琰哥儿去换。我看昀哥儿此番是凶多吉少, 要一命抵一命了!”

    虞夫人这一阵儿担心宫里的儿子, 饭吃不下, 觉睡不好,夜里做梦都是儿子捂着鲜血淋漓的下身的样子, 人愁得憔悴万分, 一夕之间好像老了十多岁。此刻又被婉琉拿话一吓,双腿当即就瘫软了,跪在地上, 扯着婉琉的裙裳哭道:“女儿, 娘求你了,你救一救昀哥儿,他是娘的命啊!”

    婉琉烦躁不已, 内心实在不想管这堆破事儿,却又见不得她娘这般可怜样子,只能伸手去拉她,无可奈何道:“娘,你起来。你求我也没用,你没听慕婉瑛说吗?不是昀哥儿,就是琰哥儿,她总归是要报仇的……”

    话未说完,她察觉自己胳膊上一紧。

    虞夫人紧紧抓着她,双眼焕发出奇怪的光芒,饱含热切的希冀。

    婉琉愕然一怔,浑身血液冰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听见她娘说:“你还年轻,日后还有的生。”

    “……”

    像被毒蝎蛰到,婉琉飞快甩开她的手,皱眉道:“娘,你说什么胡话呢?”

    慕夫人膝行几步,继续抓住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琉儿,你听娘的话,你爹只有昀儿这一个儿子,娘到三十岁上下才生了他,生的时候难产,娘是拼却了一条老命才生的他啊!你想眼睁睁看着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你爹晚年丧子,慕家绝后吗?”

    婉琉无动于衷:“慕家绝后与我有什么关系?”

    “昀儿是你的亲弟弟啊!”虞夫人尖叫。

    “那琰哥儿还是我的亲儿子呢!”

    虞夫人不死心,还想再劝说,这时窗外却传来一道没好气的声音:“您老还是歇口气罢!”

    话音未落,萧绍鸿带着冷笑抬腿走进来,叉着腰就指着地上的虞夫人说:“想打我儿子的主意?那也得先问问我这个当爹的同不同意!我呸!您老人家也是当姥姥的,还能说出让外孙去死,换你儿子一条命的这种混账话!”

    萧绍鸿也是动了气,一口唾沫吐在他岳母身上。

    婉琉虽也心冷,更气她娘只偏疼儿子,不顾女儿的死活,但还是看不过去,将萧绍鸿拉到一边。

    “算了,她老糊涂了,你也别跟她计较。”

    萧绍鸿却还没消气,对着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虞夫人道:“您老人家是个黑心黑肺的,活活饿死妾室这种事,您也做得出来,也怪不得人家要寻仇。您也不审时度势看一看,她如今是宠妃,背后有皇帝这座大靠山,要想整治一个人,还不是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我看您老也别打外孙的主意了,想救儿子,这还不简单,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下的人命,就由谁来偿命!”

    看着绝望地跌坐在地的亲娘,婉琉终究不忍心,拉了拉丈夫的衣袖。

    “别说了。”

    她扶起虞夫人,送她到大门外坐车,看着她娘鬓发苍苍、浑浑噩噩的模样,到底是养了她这么多年的亲娘,心里过意不去,安慰了一二句。

    “娘,弟弟的事你别担心,我再想想办法……”

    事实上,她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慕婉瑛白天的话说得太死了,竟无半点转圜余地。真是奇怪,一个人的变化能有这么大吗?浑然像换了个人似的。

    正出着神,手却被人抓住。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寒风卷着雪沫,纷纷扬扬地落下。

    虞夫人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琉儿,以后你要多帮衬你弟弟,旁人都是靠不住的,只有你们亲姐弟俩,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娘……”

    婉琉心头一惊,如鲠在喉,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看着她娘在雪中上了马车。

    当夜,虞夫人回到家中,紧闭房门,没让任何人进来伺候。

    到了第二日清晨,丫鬟敲门送早膳,里面久久无人应,才知出了事,喊来几个小厮将门撞开,只见一双穿着绣鞋的脚在半空飘荡,虞夫人扯了尺来长的白绫,悬在房梁上吊颈自杀了,人放下来的时候,身子都冷硬了。

    管家急忙跑到萧宅来报丧,还带来一封虞夫人死前留下的亲笔信。

    婉琉看了信,也只是黯然失神片刻,说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太突然的事,早在昨晚她送失魂落魄的她娘出门时,就预料到了会有此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萧绍鸿这人虽不靠谱,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的,冤有头,债有主,也许慕婉瑛一开始将昀哥儿抓入宫中,就是打的这个主意罢,借刀杀人,兵不血刃,不过如此。

    婉琉让人套上车,等到了宫门,这回也不用找春晓,只向守门的将士递了个话儿,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人开门放行。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今晨雪虽停了,但北风卷得正紧,风声在耳边呼啸。白雪覆盖着深红宫墙,满目都是玉树琼枝。

    外面冷得人牙关打颤,承恩宫里却暖和得不像同一个世界。

    婉瑛坐在一把紫檀太师椅上,身下铺设着坐褥,脚下踩着脚踏,腿边还有一个熏笼,正开门赏着雪景。兴许是怕她冷,腿上还搭了一块白狐皮毯子。

    远远看着,贵气逼人,不可同日而语。

    婉琉跪在门外,信由春晓递到婉瑛手中。

    她展信读完,信由指尖血写就,满纸刺目的鲜红,字字泣血。她读得平静,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随手将信放在炭火上,火舌卷上信纸一角,不一会儿就烧成灰烬。

    “恭喜你大仇得报。”

    婉琉冷漠跪着,眼神里尽是尖刻恨意。

    “如今可放人了罢?”

    婉瑛拿铜火箸儿拨了拨炉子里的灰,语气淡淡:“妹妹来晚了,人刚送去慎刑司,听说那儿的公公动手利落,这会儿工夫,想必都下完刀了罢?”

    “你!”婉琉骇然抬起双眼,“我娘都被你逼得上吊自尽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昀哥儿?难道你要将我们一家人全部逼死才甘心?”

    一个宫女立即上前,啪地赏了她一耳光:“娘娘面前,岂能容你如此喧哗!”

    春晓摆摆手:“拖下去。”

    两个小太监插着她的两腋,将人拖了下去,在雪地里拖曳出长长两条痕迹。婉琉直到被拖走时还在声嘶力竭地叫骂。

    “慕婉瑛!你弑杀血亲,逼死嫡母,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会不得好死的!苍天在上,你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庭院中,久久不曾散去。

    婉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门外,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苍白。

    春晓不由得有些担心:“小姐,她胡言乱语,你别吃心。”

    婉瑛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人人都说她是宠妃,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实际上,她从未利用皇帝的宠爱去做过什么恶事。她胆小,怯懦,缩在自己的壳子里,她以为只要自己关起门来老实过日子,世事纷扰就找不上她,可她却忘了,这是个吃人的世道,她若示弱,群狼齐聚,要撕咬她的血肉,将她啃噬得体无完肤。

    既然如此,她何不坐实了这“妖妃祸水”的骂名?地位卑下又如何?人人皆怕她背后的皇帝,皇权这把利刃,实在是太好用,从前她这双手,干净得不惹尘埃,从今以后,也沾了人命血腥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握权力,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小姐……”

    话未说完,只见一大口鲜血利箭般从婉瑛口中吐出,随后她身子往前一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

    婉瑛好似身处熔炉里,底下架着一座柴山在烤,烧得她浑身滚烫,人都要融化了一样,精神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但耳边又能清晰地听见人声。

    “你说只是小小风寒,用药驱散便好!那为什么还不退烧?”

    这掺着浓浓怒火的声音是皇帝的,他又在生气了。

    承受他怒气的人真可怜,是谁呢?但愿不要是春晓。

    回答他的是太医战战兢兢的声音:“回……回皇上,药灌不进去,灌了也会吐出来,微臣无能……”

    静了片刻,姬珩道:“走开,让朕来。”

    唇间又塞进来一勺苦涩药汁,婉瑛紧闭牙关排斥,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去。有人替她擦净,紧接着,一张冰凉的薄唇贴上她,将药汁渡了进来。

    真苦啊,想要吃糖。

    阿娘,给小九一块糖罢。

    婉瑛本能地想要吐,却被带着薄茧的粗糙掌心堵住嘴。

    “不要吐,小九,朕求你了,吞进去。”

    纤细喉咙不起眼地起伏了一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欢喜得像是她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语气激动无比:“对!就是这样。”

    紧接着,更多的药汁以这样的方式喂了进来。

    婉瑛又做起了噩梦,梦里不再是无门无窗的黑屋子,或是掐她脖子索命的萧绍荣,而是虞夫人,她吐着垂到胸口的红舌,翻着眼白,伸直胳膊说自己死得好惨,要她偿命。

    不一会儿,虞夫人的脸又变成了弟弟慕昀,他捂着鲜血淋漓的下.体,幽怨地瞪着她。

    母子俩的脸在她眼前交替出现,接着又出现两个拿着锁枷的鬼差,说她弑母杀弟,要送她去阴司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

    婉瑛在无尽的黑暗中奔逃,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她尖叫着,哭泣着,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为了不让她伤到自己,姬珩只能牢牢抱着她,按住她的手脚,愤怒地质问春晓:“那贱人到底说了什么?”

    春晓颤抖着趴跪在地上,将白日慕婉琉说的话尽数交代了。

    皇帝的双眼简直能喷出火来,高声唤来吕坚,指着门外:“去!让缁衣卫即刻去靖国公府拿人,子时三刻之前,朕要是看不见那贱人的脑袋,就让陆承他自己提头来见!”

    “是……是!”

    吕坚双腿打摆地去了,跑到门口时,一不留神被门槛跌绊了一跤,门牙都险些磕断。

    “干爹。”小顺子赶紧将人扶起来。

    “去……”吕坚顾不了还在流血的上唇,捂着嘴道,“去通知陆大人,赶紧去靖国公府提人……”

    小顺子正要跑着去,身后传来春晓的声音。

    “不用去了。”

    小顺子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春晓扶着门扉,腿软地在门槛上坐下。

    从前只知皇帝虽脾气不太好,但大抵还算温和的,自己还能背着他骂两句狗皇帝。今日才知天子一怒,是什么场面,看来他其实从未跟小姐真正地动过气,那温和的面具一旦撕去,便是伏尸百万的恐怖场景。

    “可是……”

    小顺子看看她,又看看满嘴血的吕坚,显然是一时不知道该听谁的。

    “是皇上说的,”春晓嘴唇发白地打断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姐醒了。”

    寝殿内,婉瑛与其说是醒了,不如说是在梦呓。

    “不……不要杀……”

    她紧紧抓着姬珩胸前衣襟,如溺水之人抓住水中最后一根浮木,双眸紧闭,泪水倾涌而出。

    “会……会有报应……”

    姬珩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沉声道:“朕是天子,紫微星护体,任何魑魅魍魉都近不了身,朕今夜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小九别怕,不会有报应,下令的人是朕,上天如若有报应,也会报应在朕的身上。”

    兴许是真的被他这句话安慰到,婉瑛渐渐陷入了沉睡,要锁拿她去十八层地狱的两名阴差也不见了身影,梦里一盏琉璃灯长亮,为她驱散黑暗,有人在她耳边低沉絮语,冰凉掌心覆盖于眼皮之上。

    待长夜散尽,黎明如约而至,她睁开眼睛,先看见一只修长的大手,接着是一盆变凉的水,搭在盆上的帕子,最后是那张熟悉的脸,眼底挂着青黑,他的额头轻搭在床沿,闭眼睡着了。

    婉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碰那纤长的眼睫。

    这是一张对她来说依然可怕的脸,可就是这张脸,陪伴她度过了漫漫长夜,无边噩梦。

    睡梦中的姬珩似有所感,长睫颤动,睁开眼。

    四目相对,二人都未说话,唯有窗外的飞雪之声,簌簌作响。

    随后,在他眼中,婉瑛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欣喜。

    第50章 风筝 竟像一夜之间白了头。

    雪下得无休无止, 天地之间都被白雪覆盖,瑞雪兆丰年,来年只怕是个好年景。

    文武官员纷纷献上贺喜折子, 虽接近年关,朝中除了京官三年一次的京察外,没什么大事, 各地也无水旱灾害,总的来说, 这是太平无事的一年。

    除夕一过, 刚下了朝,姬珩兴冲冲地就往承恩宫走, 身上还穿着朝服, 落了满肩的雪。

    门口的宫女要跪下替他扫靴子上的雪, 被他不耐烦地推开,刚掀开毡帘, 就撞见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那人见了他, 吓得五体投地, 手脚瑟瑟颤抖。

    姬珩皱着眉略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进内间去了。

    窗外风雪肆虐, 庭院中恰有一株瘦梅,朵朵红梅点缀枝头,在寒风中傲然绽放。

    婉瑛倚窗瞧得出神, 不自觉伸出手心, 想去接那空中飞旋的雪沫。刚沾上一点冰凉,手腕就被一只大手擒住,抓了回来。

    “啪”地一声, 窗扉掩上,呜呜呼啸的风声被关在窗外,殿内一时静了不少。

    “不是跟你说不能吹风么?身子才好一些,着了风又患上伤寒怎么办?”

    他握着婉瑛的两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本来就只沾了一点雪水的手心,此刻很快就被他搓得热了起来。

    婉瑛坐在榻上,静静地垂目瞧他。

    姬珩俯首在两只手心一边亲了一下,忽然发现她专注的视线,抬眼笑道:“怎么了?看不到雪不开心了?要不让小顺子捏两只雪人儿进来给你瞧瞧?朕方才过来,看见他同春晓领着一帮人在巷子里打雪仗呢。”

    婉瑛漠然答道:“会化的。”

    她最近很少说话,嗓音有些凝滞,偶尔还会口吃,像初学说话的小孩子。但每一次看她开口,姬珩都很激动,忍不住上前抱住她。

    “能听见小九的声音,真好。”

    婉瑛乖顺地被他抱在怀中,垂着眸不说话,就像个安静的瓷美人。

    姬珩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指尖划过鬓旁簪的那朵白花,略微停了停,换上高兴的语气:“马上就到正月初九了,今年的生辰想怎么过?要不要再出宫去逛逛?还是有想要的生辰礼?”

    本以为这回也会像之前那样,不过是他自说自话罢了,但破天荒的,怀里的人回应了他。

    “我,有……想要的,愿望。”她吃力地说完一整句话。

    “是什么?”

    不等她回答,姬珩就低头迫不及待地说:“不管是什么,朕都给你。”

    “承恩宫,我想调一个人……来伺候。”

    不用她说是谁,姬珩便已经猜到了,兴奋的神色冷下去。

    “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

    婉瑛一怔,落寞地垂下眼帘,离开他的怀抱,偏头对着窗子。

    看着那倔强地对窗而坐的人,姬珩分外头疼:“小九,你听话。朕答应你不杀他,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能在这宫里任何地方,朕只当看不见,唯独不能来这承恩宫,事关你的安危,朕不能冒任何风险。”

    说来也是那小子命大,受了宫刑,竟还留下半条烂命,苟延残喘地活着。

    要不干脆杀了算了,反正在宫里,多的是手段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死了就碍不着眼了,他的眼里逐渐冒出戾气。

    “臣妾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背对着他的人突然说了这一句话,而且神奇的是,没有任何磕绊,就这样流畅地说了出来。

    虞氏上吊自尽,父亲被褫夺爵位,回乡途中因惊吓过度,心悸而死,妹妹婉琉因丈夫畏惧牵连之祸,但由于是圣旨赐婚,不敢随意休弃,只听说已被赶出家门,现下不知所踪,亲弟弟又遭受宫刑,成了无法传宗接代的太监。

    慕氏一门,确实枝叶凋零了。

    姬珩一惊,将她转过来,果然看见满脸泪痕。

    心脏像被人用力攥紧,姬珩再说不出半个不字,将她抱进怀里。

    “朕答应你,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年少登基,稳操权柄,他这一生,几乎从未有过心软的时刻,不知为何,到了婉瑛这里,总是低头妥协。

    他叹息:“这世间,大概也只有你能如此拿捏朕了。”

    没过多久,婉瑛便倚在他怀里睡着了,她近来总是嗜睡,像是之前消耗了太多情绪,要从睡梦中慢慢恢复。

    姬珩将人抱上床,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随后走出门去,叫来小顺子。

    “盯着他。”

    他看着远处角落里低头老实扫雪的人,目光厌恶,带着肃杀之意。

    “若有什么小动作,随时来告诉朕。”

    “是。”

    小顺子垂手在阶下应喏。

    *

    正月初九这天,因还带着孝,承恩宫里没怎么大办,只有大清早的时候,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进来给婉瑛磕了个头,齐声喊“恭贺娘娘千秋”。

    春晓给每个人都备好了红封,就连新进来的慕昀也没落下——当然,由于他不能跟娘娘犯讳,现已改名叫小昀子了。

    春晓递给他红封的时候,发现昔日家中这个眼高于顶的小少爷,如今是真的变了,不仅头抬不起来,人畏畏缩缩的,向她道谢的时候也是细声细气的,不竖起耳朵听还听不到。

    仔细一看,脸上、胳膊上都带着淤青。

    春晓听小顺子提过一嘴,说他的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奴才们是最会看人下菜碟儿的主儿,他又是新来的,所以格外排挤他。

    宫里整治人的阴损手段多了去了,比如夜里派他出去倒夜壶,或是用洗脚水泼湿他的铺盖,让他一晚上没被子盖,冻得嘴唇发乌。

    春晓听了也没管,以前在江陵的时候,这个小少爷仗着是家中独子,也没少欺负过婉瑛呢,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除了奴才,便没有人再来庆贺婉瑛生辰了。她从不与后宫妃子们往来,每年的宫宴也是甚少出席,就算前两年还有些人看中她的圣宠,想与她结交,也因为她过于冷淡的态度,从而歇了心思,至于贵妃,那是早就生分了的人,更不可能来了。

    若说这些人不来还情有可原,可皇帝竟也没丁点儿表示,这就太不同寻常了。

    这几年婉瑛的生辰,他哪一年不是大张旗鼓地操办,连生辰礼都是好几箱子地抬进来,可今年他只是中午的时候来陪婉瑛用了顿午膳,下午就不见了人影。

    春晓有些摸不着头脑,总不至于是忘了,就是不知皇帝在打什么主意。

    其实她这样想是完全误会了姬珩,生辰礼他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到了晚间,婉瑛睡得早,才交了戌时就上床歇息了。

    姬珩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见她满脸被人打扰清梦的不情愿,便笑着哄道:“别不开心,陪朕去个地方,回来了任你睡。来,朕伺候你穿衣。”

    说着还真的亲手替她穿起了袜子。

    婉瑛这会儿清醒了,有些不好意思,挣动了一下,立即被姬珩按住脚,大掌笨拙地往她脚上套鞋袜,又系上袜带。

    她垂眸看着,不知怎么又懒怠起来,干脆随他去了。

    姬珩却是头一回替人穿衣裳,女人家的衣物繁琐又细致,从里衣到外衣不知有多少件,他中途还穿错了一次,脱下来又重新穿,待全部都穿好,额头上都生了一层汗。

    最后,他将一件素白羽缎斗篷给婉瑛系上,又替她戴上风帽,确认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会被寒风吹到后,这才牵了她的手出门去。

    冬日天黑得早,这个时辰,外面的天早已黑透了,奴才们提着宫灯,照亮一条宫道。

    婉瑛与姬珩共乘一辇,双手被他握在掌心暖着,其实她没有兴致去猜皇帝是要带她去哪里,如今她对一切都是淡淡的,说好听点是看开了,说难听点就是哀莫大于心死。

    可是当轿辇在奉天门停下时,她还是疑惑地转了转头。

    奉天门是宫城正门,平时常年关闭,只有皇帝大婚、殿试、朝贺、献俘、颁正朔、宣谕时才会打开,是庄严与礼治的象征,看样子也不像是要出宫,来这儿做什么?

    姬珩将她抱下轿,又将一盏玻璃绣球灯从太监那儿拿来,塞入她手中,随即竟在她面前蹲下,将她一下背了起来。

    饶是淡然如现今的婉瑛,都不自觉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

    姬珩欢畅地笑了一声:“搂紧了,可别掉下去了。”

    “放……放我下来……”

    婉瑛脸涨得通红,往地上瞟了一眼,却怎么也不敢往下跳。

    姬珩道:“好好照着路,爷爷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我摔了不要紧,可别把宝贝孙女给摔坏了。”

    “……”

    关于爷爷孙女的无聊笑话又来了,好几年过去了,不知为何他总是乐此不疲。

    婉瑛虽觉无语,却也不敢不听他的话,牢牢提着手中的绣球灯,照亮脚下覆满白雪的长阶。

    城楼巍峨高耸,形似鹏鸟展翅,待背着人登上百来级台阶,姬珩已经浑身发热。小心翼翼地将婉瑛放下,他朝后伸出手。

    一直默不作声跟随的吕坚赶紧递上他要的东西。

    他转交给婉瑛:“今年的生辰礼。”

    是一只风筝。

    而且是一只做得不怎么好的风筝,竹子做的骨架,歪歪斜斜的,让人怀疑究竟飞不飞得起来。

    婉瑛低头看着那只彩绘风筝,瞧了半晌,也没看出来端倪。

    “画的什么?”

    她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

    姬珩欣喜不已:“小猫,看不出来么?”

    婉瑛皱起眉头,片刻后,嘴里吐出两个字:“好丑。”

    “……”

    一旁的吕坚险些腿软跪下去。

    姬珩却不怎么在意地一笑:“是么?朕确实于丹青一道不怎么在行。不过么,朕会学的,多画几次就做得好了。”

    婉瑛原本没想到这四不像的丑风筝竟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心中正后悔失言,听了他这话,却又抿着唇一言不发了。

    姬珩牵了她的手到城楼边,说:“来,我们放风筝。”

    朔风正紧,奉天门又在风口,风筝刚从婉瑛手中脱离,就被风卷了去。

    姬珩从后抱着她,将她拥在怀中,手中扯着线,时放时收。他显然精于此道,小猫风筝越飞越高,风紧力大,吹得呼呼作响。

    姬珩估量着高度合适了,便贴在婉瑛耳边说道:“听闻民间有放风筝来除晦气的说法,风筝一放,晦气也被放走了。小九,今日是你生辰,朕左思右想,有朕在,你什么也不会缺的,唯独这健全身体,阴阳寿数,朕给不了你。所以朕带你来放风筝除晦,往后每年生辰,咱们都来放一次,让老天保佑我们小九,一生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再也不要生病了。”

    他将一把西洋小银剪子递入婉瑛手中。

    “来,你来剪,朕替你扯着线。”

    婉瑛怔怔地接过剪刀,对准那绷得直直的风筝线,一下齐根儿绞断。

    小猫风筝飘飘摇摇,被风吹入夜空,眨眼便化作了一个看不清的黑影儿。

    她放目远眺,姬珩站在她身后,两人一高一矮,紧紧相拥,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落了他们满肩满头,远远看着,竟像一夜之间白了头。

    ——卷三·为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