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那些秦越完全缺失的岁月。……

    地底。

    千尺之下的幽深地底。

    并非俗世之人所想象的那样死寂和了无生机, 相反,这里正燃着熊熊的火光。准确来说,那不是火光, 而是地底流动的熔浆因为高温而投射到光秃石壁上的红光。

    红亮的熔浆沿着地底的缝隙流淌,时不时地还有细小的火星喷射。这座因为封闭而显得有些逼仄的洞穴中央,有一方圆盘。

    这方圆盘足以容纳十人横躺, 粗糙的表面在微弱红光的照耀下浮现出繁复的黑色花纹。这些花纹像是一个个扭曲的文字,又像是成千上万只奇形怪状的虫子, 组合成一条条、一道道黑色的锁链,在石盘的表面若隐若现,似乎有阵法在其中作用。

    而在这方古怪石盘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被花纹掩盖过去的木雕,似乎雕刻着某种兽类的形状。

    忽然,周遭缓慢流动的熔浆从沟壑中漫出, 四面八方一路朝着圆盘的方向流去, 直至漫过整座圆盘。而直到这时, 才能看清那些漫涌上来的不仅仅只有红亮的熔浆,还有无数的鲜血!排列成阵法的花纹, 一接触到蔓延上来的液体, 便迅速迸发出鲜红的色彩!

    一时间,整座洞穴变成了容器, 除了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就只剩一片寂静。

    这寂静静默得有些可怕。随后, 寂静中又传来一道细细的, 似有似无的心跳声。这心跳声由弱及强,随着心跳声的逐渐增强,熔浆也逐渐退去。

    原先粗糙的大圆盘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黢黑的花纹, 那花纹仿佛有生命一般缓慢扭动着,似乎已经吃饱喝足。而在圆盘之上,原先放着的木雕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漆黑的人。

    不,或许不能说是人。

    这类人的怪物趴伏在磨盘上,仿佛刚刚出生的婴儿还不懂得运用四肢,扭曲地在圆盘上动了两下。

    随后,它像是察觉到有人窥伺,整个脑袋仿佛没有骨头的束缚一般扭曲过来。那张黑黢黢看不出相貌的脸上,一双透出红光的眼睛迅速锁定位置,看了过来。

    是你。

    旁观者听见那非人的东西这样说。

    带着一种近似于刻骨的仇恨,又仿佛被激发了狂喜的语气。

    是你。

    好久不见啊。

    *

    丹霄圣君睁开眼睛,幽暗的石壁已经退去,眼前是清幽雅静的房间摆设,耳边是弟子低沉又关切的话语:“师尊?你怎么了?”

    沈夕瞥了眼俯身探过来的秦越,年轻徒弟的神色没有太多变化,那双漆黑的眼睛却是牢牢锁住了他的脸,显示着对方作为徒弟对他这个师尊的担忧。

    他笑了笑,道:“没什么,刚刚神思遨游了一番罢了。”

    秦越抿着嘴,显然不太信自家师尊的这个说法。

    沈夕也没有打算说服对方,只是轻轻松松地另起了一个话头:“今天我去见了沈亭昱。”

    秦越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

    他有些无可奈何,心里暗道师尊狡猾。可是师尊不想说的,他不可能强行去逼问出来。偏偏现在师尊说的,也正是他此刻最在意的。

    师尊专门避开他去和沈亭昱会面,秦越很想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这会让他有一种安全感,即他离师尊的世界并没有那么远。

    沈夕慢悠悠开口道:“沈亭昱这些年来在九州大陆上的各地进行各种调查和取证,就是为了验证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是错。而今日,他跟我下了结论,魔物的确复苏了。”

    秦越心头一震。

    他跟在沈夕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魔物其实一直都没有被完全剿灭,这是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魔物仅存于他们的听闻之中,或是刚入门时的课本之中:“仅有少量魔物还在北境雪原上活动,极少能够接近人”。

    因此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曾见过魔物,有时甚至想不起来课本上的这句话。就算有人不幸见到那残存的几只魔物,也只会觉得自己倒霉,不会想得更深。因此,他们也就根本不清楚丹霄圣君的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五百年前的炼狱,或许要在人间重现了。”

    不等秦越开口,坐在椅子上的人就轻飘飘地替他开了口。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

    秦越很快抓住了重点,道:“或许?师尊的意思是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当然,”坐在椅子上的美人笑了下,似乎很满意他的敏锐,“既然我们已经事先有所察觉,那相应地就能提前做些准备。这样或许就能避免那一天的到来。”

    当然,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魔物复苏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沈夕作为年长秦越几百岁的师尊,想到的东西远比对方更多,所能体会到的含义也更深远。

    他完全没有对秦越撒谎,沈亭昱的确跟他说,魔物已经复苏了。魔物的出现和魔物的复苏完全是两码事,仅仅出现魔物是不能下这个判定的。而沈亭昱作为这么多年一直调查这件事的人,对形势的判断最有发言权。

    这一句话,在秦越看来可能是铺天盖地的魔物下山,而在丹霄圣君看来,还意味着五百年前那位魔君的苏醒。

    沈夕没有撒谎,但是造成的效果却如同撒谎一般。

    这正是说谎的最高境界,九分真一分假,甚至假的那一分都不需要点明。

    秦越还年轻,又没有经历过五百年前的那一场大战,光凭自己当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因此他听到这里便点点头,道:“弟子明白。如果师尊需要弟子做准备,弟子立刻就去办。”

    沈夕笑道:“也不着急。这样的准备之事,不可能只靠一个人完成。大部分人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想要推广防御之事还需要点时间。等到了那一天,师尊希望你平心静气,不辞辛劳,好好完成这个任务,对天下人负责。”

    秦越隐约感觉有些不对。

    从前师尊勉励他的时候,向来是直言不讳,要求自己做到师尊满意的程度。如今师尊却没有说这个,而是要求自己对天下人负责。尤其是言语之间一点都没有谈到师尊自己,这让秦越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去看沈夕的神色,却见对方神态自若,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所说的有什么问题,一双含情目静静地望着自己,如同情.人正在等待情郎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面对这样的目光,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其实说来说去,不管是对谁负责,这都是师尊的愿望。只要是师尊的愿望,秦越都愿意完成,而到最后,师尊也总是会给他想要的奖励。

    这样就足够了。

    果然,坐在椅子上的人听见自己肯定的答复,面上很快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沈夕心头这一桩小事解决,心里一放松,胸腔中一痒,免不了又轻轻咳了两声。

    一旁的秦越熟练地倒上热茶,又更换了丹霄圣君手中的小龙玩.偶。新的小龙玩.偶没有旧的绵软,摸起来却更厚实,更温暖,烫烫地熨帖在沈夕的手上。

    他看着年轻人一言不发的动作,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他们回来前的场景,忍不住打趣道:“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

    不等秦越疑惑地看过来,沈夕又笑道:“天天叫我的徒弟这样伺候我,和同龄人接触得太少,感觉把你养得有些不懂人事了。”

    秦越不知道自家师尊为什么这样说,但对方的下一句他就明白了:

    “你今日跟我回来前,那名女修都跟你说了什么?我看她的样子似乎对你颇有些留恋,我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

    站在身前的年轻人往日平静的神色裂开了一瞬。一点说不上是害羞还是恼怒的红意爬上了他的脸颊,叫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师尊不要玩笑!”

    沈夕难得看到自家徒弟这样失态,感到有些有趣,道:“好,我不说了。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心仪的对象,可以来向我请示。我虽然平常对你严厉,这点还是不会阻拦的。”

    他这徒弟是个炉鼎体质,虽然被他用功法压制了很多,但被秦越吸引的人应当不在少数。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和他的徒弟一起双修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若是操作得当,也能助长两人的修为,共赴大道。

    秦越听到这里,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在乱窜,叫他全身不得安宁。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知道他很不喜欢听到沈夕这么说。别人同他说这话,他只会觉得对方令人厌烦,多管闲事。但是听到沈夕这么说,秦越却从心底生出了一种被背叛的恼怒。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很不对。

    因为师尊根本没有“背叛”他,他却有这种感觉,是他本人出了问题。

    秦越深吸了一口气,道:“弟子不敢,终身大事怎敢越过了长辈先行。”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多少还是带了怨气。

    沈夕自然也察觉到了。说来也怪,他从小管教秦越的时候,十分注意师徒间的尊卑界线,管教十分严厉,目的就是要让对方听话,特别是要听自己的话。

    如今秦越顺利长成了他想要的样子,这难得一遇的出格却在沈夕眼中不是个事儿了。

    瞧瞧对方这压低的眉眼,抿紧的嘴唇和懊恼的神色。完全不需要他提醒,就知道自己错了,偏偏明知错了还觉得委屈,沈夕简直从未见过秦越这样的神色。

    因此他一点也不生气,反倒笑道:“好啊,倒是拿我做箭牌来了。”

    秦越急急抬起头道:“师尊,我……”

    沈夕摆了摆手,笑道:“年轻人嘛,不想那么远是对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从不想这些事。一踏进修真界,我就想出人头地,剑挑天下,看谁能敌手。后来歪打正着,还真叫我逮着了名满天下的机会。”

    坐在椅子上的人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神采奕奕,苍白的脸上也罩着一层光。

    秦越早就忘了他们先前的话题,已经完全被这样的沈夕所吸引。

    年轻时候的师尊是什么样的呢?他一想到这个就感到激动。他从未见过的,或许是青涩的师尊,意气风发,笑容满面,带着一股子劲儿。

    那些秦越完全缺失的岁月,他为此而感到着迷:“怎么会是歪打正着,师尊本来就有这个实力。”

    沈夕哈哈笑起来,言语间自信从容:“你说得对!只能说那魔头不幸,落到了我的手里。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日北境的雪原上,我与他缠斗了三天三夜,最后一招将其斩落。”

    那时北境的雪原和西部的高原两块地界源源不断地往人间输送着魔物,他只身一剑,遍寻荒野,最终在北境找到了那魔头。还好他先寻的北境,也就更早发现了对方,更早结束了那场战斗。若是他先寻的西部高原,那……

    沈夕想到这里,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深千尺的地底,流动的熔浆,那块西境的丛林才能产出的天矶兽雕像……

    这电光石火之间的变化,沈夕掩饰得很好。秦越也没有注意到,他还沉浸在发掘到师尊年轻时风采的喜悦里:“要是我能亲眼目睹那一场就好了。摘星宴也会放师尊从前比试的片段,每次看我都赞不绝口。”

    沈夕此刻心情极佳,很愿意陪他的徒弟多聊几句:“这摘星宴真是记性长久,多少年前的事了,压箱底的东西还翻出来。”

    “即使是几百年前的比试,对我而言也依旧很震撼。师尊的身姿真的很好看。”

    “那时候比较注意这些。那年摘星宴我还有些印象……”

    “……”

    秦越听着师尊讲述过去的故事,他的心情是这么多年来前所未有的宁静愉快。

    他一边听着往事,一边望着师尊捧在手里的小龙玩偶,心想新的没多少了,改日再去买些材料回来继续做吧。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还不如说你喜欢丹霄圣君。……

    “您的药包拿好, 欢迎下次再来!”

    曲折的巷道中,人群来来往往,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秦越付了钱, 将要的药材收进储物戒中,就头也不回地进了街对面的布店。

    这条巷道隶属于蓬莱城最繁华的中心大街的分支,往来的客人络绎不绝, 生意火爆。而这家布店在城中也算小有名气,许多珍贵的布料都能在这里买到, 因此即便坐落在游客众多的街道上,客流量依然独领风.骚。

    店面的老板平日里经手大大小小无数生意,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即使是像秦越这样的男修者进店,他也见怪不怪,甚至没有叫人去招呼。

    这并不是因为他看不上秦越,而是老板一眼就看出对方不喜过分热情。而且这种客人往往在来布店前就已经有了购买的目标, 不需要人特意介绍。再加上店内生意繁忙, 不如就叫对方自己看想要的布料, 如果有不懂的再让附近的店员前去招呼即可。

    事实证明,老板眼光独到。秦越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小龙布偶, 对于需要什么样的布料和填充材料已经心中有数。他这人不喜麻烦, 以往采购都是直奔从前常去的店面。只是这回换到了蓬莱城的地界,他不熟悉, 这才寻了最有名的一家过来看看, 顺便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料子。

    正当秦越在各种布料前查看时, 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在他的身后响起,带着些犹疑和惊喜:

    “你是……秦越?”

    最后两个字蹦出来的时候,秦越转过身去,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名清秀的女修。

    对方正是前几日同他交谈过的翁佩兰。

    翁佩兰万万没想到自己被朋友拉出来逛街,竟然也能在布店里遇到秦越。原本在她身旁一起看布料的女修适时地退场,不仅是为了让翁佩兰自我发挥,更重要的是远离秦越。

    她总觉得这位门中师兄沉默寡言,眉眼凌厉,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虽然对方相貌好,地位高,门派中有幻想的不是没有,但真正敢于出手的也就翁佩兰这一个。她总觉得她这位朋友是利欲熏心,昏了头才找上对方。

    就像此时此刻,对方的神色虽然算不得差,但也绝非好,她还是暂且避其锋芒比较好。

    翁佩兰不知道与自己同行的朋友是什么想法,只觉得她与这位门中师兄真是有缘。对方平日里不是跟着丹霄圣君,就是在前往擂台的路上,要么就是已经身处擂台。两人在布店相遇这样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让她给遇上了,这叫原本就有些摇摆不定的翁佩兰更觉得可以再尝试一把。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有些疑惑,秦越师兄怎么会到布店来?

    布店客人以女子居多。就算是男子,也大多是显贵人家的仆从,前来取家中女主人看好的布料,又或者是陪同夫人前来的男主人。像秦越这般单身男修逛布店的情况极为罕见。

    难道说对方已经有了佳人作陪?

    翁佩兰的目光迅速一扫,并未看见对方身边有任何陌生的女子。

    她放下心来,上前一步,鼻端就闻到了一点淡淡的药材味道。

    看来是刚从街对面的药铺过来的。

    翁佩兰想到这里,自以为聪明道:“秦师兄可是受伤了?这里的布不适合包扎。”

    秦越道:“当然不是。”

    对方瞥了一眼过来,尽管这位门中师兄面无表情,但翁佩兰感觉自己被狠狠嘲笑了。她脸上烧得厉害,心中也暗骂自己愚蠢,谁会愚蠢到跑到布店来包扎呢?偏偏她还以己度人。

    为了不继续尴尬,翁佩兰决定主动把这件事揭过去:“是我一时糊涂,那不知秦师兄来布店是为了做什么?我虽然于修行一事上天分不够,但布料店我却是常来的,对各种布料的运用也算是颇有心得,或许能帮得上师兄。”

    经过刚才那一遭,翁佩兰也不去想什么和对方结为道侣之类的事了。既然人都搭讪了,那么如果能帮助到这位秦师兄,也算是给自己结个善缘,日后若是有求于对方,也比较容易开口。

    秦越没有拒绝。在为师尊提供更舒适的环境这方面,他一向是精益求精的:“有没有哪种布料,经过浆洗后还能一直保持柔软?最好同时还能继续持毛,不掉毛。”

    他给师尊制作的小龙玩.偶都是精挑细选的他自认为最好的料子,平常也从不吝啬及时更换已经旧掉的布偶,以保证在师尊手里的永远都是手感最好的。

    只是秦越现在用的这种布料有一个缺点,就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是很柔软的,但经过两次浆洗后就会开始有些发硬。不过再浆洗几次后,布料又会变得很柔软,只是到那个时候,他细细缝制在布料上的绒毛也会掉落不少,显得整只小龙玩.偶有些秃秃的。

    以秦越的私心,他还是希望每一只小龙玩.偶能在师尊的身边陪伴得更久一些,最好直到药性快要丧失的时候也还大致保持着原样,沾染更多师尊的气息。

    这样他就可以把那些曾经陪伴过师尊的小龙玩.偶们一个个都搜集起来,专门放进一个储物戒中。有朝一日,秦越想看到这群用久了的玩.偶都堆在师尊身边的场景。

    柔软的,与他的真身形象关联的布偶们堆堆叠叠地淹没住师尊,露出那人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知道看向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弯弯的。

    秦越一想到这场景,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小龙玩.偶一样柔软起来。

    翁佩兰听了同门师兄的要求,脑子一转,还真想到几种布料的材质。刚好这家店开得大,各种布料都有不少。

    她陪着秦越挑挑拣拣,却发现对方简直比自己经常同行逛街的朋友还难伺候。天蚕丝不易脏,容易洗,手感上佳,但秦越却嫌它摸起来太过冰凉而且不易缝制。兔绒布温暖柔软,还可以干洗,但秦越却嫌它不够透气,无法让填充的药材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如此种种,都被否定。

    这一趟下来,翁佩兰推荐的布料竟没一个让秦越满意的。她从一开始的高兴,已经到了有些生无可恋的地步。翁佩兰忍不住问:“秦师兄,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对布料的要求这么高?”

    秦越毫无隐瞒之意,道:“我准备给师尊做暖手的东西。”

    他没有说得很具体,但翁佩兰一下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或者说,只要在现场见过秦越服侍丹霄圣君场面的人都能立刻猜出来——就是那只被圣君用来暖手的小龙玩.偶!

    翁佩兰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只暖手的布偶,是你做的?”

    秦越点点头,随后有些许不满地皱了皱眉。

    这样的小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翁佩兰震惊之余,忍不住委婉道:“圣君平日里在身边伺候的人很少吗?我之前好像看到还有个小童,怎么不叫他来做这些事?”

    “这样的贴身之物,怎么能假手于他人?”秦越不赞同道,“映雪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他也不会做这些。师尊需要这些东西,当然就由我来做了。”

    翁佩兰大为震撼。

    她前些时间和秦越交谈过,那时觉得丹霄圣君是世间一等一的好人,虽然手段严厉,却是菩萨心肠。这会儿她听说对方竟连这样的小玩意儿都要秦越来做,一时又觉得丹霄圣君是否太过压榨自己的徒弟。

    只是秦越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那意思就好像,这种繁琐的小活,对方是自愿做的?而且好像还不太乐意别人来做?

    平日里不见人影的修炼狂魔,原来也不一定就是一心一意地在修炼,还有可能躲起来穿针引线,就为了做出一只只,额,还有些可爱的布偶?

    翁佩兰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就忍不住打了个颤。

    感觉有些奇怪,但是这竟然是真的。最关键的是,这还是秦越自愿的!真的会有人自愿做这样的事吗?尤其是秦越还是丹霄圣君座下唯一的弟子,并非什么门中洒扫的无名之辈。

    天之骄子,总是较常人更有傲气一些。

    翁佩兰扪心自问,要她日复一日地给自家爹娘缝制这样的小玩意儿,她才不乐意呢。而且她爹娘宠她,连大点的针线活都舍不得让她做。如今秦越自愿做布偶,而丹霄圣君竟然也不加阻拦。

    翁佩兰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为什么秦越这样的人会乐意做这样的事?是丹霄圣君曾经给了他什么暗示吗?还是说圣君也乐得享受对方这样一心一意的服侍?

    翁佩兰回想了一下,觉得好像还真是这样。每次丹霄圣君出场,都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即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让秦越为他忙前忙后,丝毫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难道说就是因为这样,才导致秦越的观点不同常人?又或许,常年闭关的圣君不知道这样做有些出格?

    翁佩兰此刻总觉得秦越就像误入歧途的少年,而且似乎有越陷越深之势,常识都与旁人不同。她委婉道:“映雪是那位小童子吗?他不会做可以让他学嘛,本来这些事情就应该是小童子来做的。”

    说到这里,她又补充道:“况且布偶怎么能算是贴身之物?暖手的东西多得是,这些东西也不必师兄自己来做。圣君或许久不问世事,中间又总是闭关,所以有些东西没告诉师兄,真正私密的东西怎么可能让徒弟来做……”

    她话还未完,就被对方强硬地打断了:“这些东西轮不到你来定义。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师尊都没有管过我。”

    门中师兄的目光瞥过来,犹如一盆冬日三九天泼下的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翁佩兰这时才理解了朋友所说的对方的相貌看起来就不是个善茬是什么意思。那凌厉的五官,配上这样的神色,直叫她脚底打颤。

    更何况对方毫不客气,言语间带着一种冰冷的怒意:“你有这样的空闲时间,不如勤加修炼。既然知道自己修为不济,要做的更应该是追赶别人,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翁佩兰本来就已经被他的怒火吓到,这会儿再听见这样毫不客气的话,面上更是难堪。尤其是这里并不是什么偏远无人的小巷,而是人来人往临街的大店。

    明明对方并没动手,翁佩兰却觉得有十几个巴掌重重地甩在自己的脸上。她骤然遭了这一击,心里又急又怒,偏偏又畏惧给自己难堪的人。翁佩兰一时不知是进是退,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剥光了放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偏偏她还不能挣脱。

    布店的中央,一位清秀女子面上通红,脸色难看,双手紧紧攥住裙角,似乎想逃却只能佝偻着身子站着。往来看客无不同情,偏偏她面前站着的那位年轻男人身形高大,面如冰霜,而且修为不低,叫人不敢轻易上前。

    就在此时,一道正义凛然的声音插进来:“喂,你在这儿干嘛呢?!别欺负女孩子啊。”

    秦越目光一瞥,就见是那位曾经被师尊观看过比试的年轻人。他冷冷道:“她与我非亲非故,还想插手我的私事。怎么,你也想插手吗?”

    围观群众顿时了然,然而他们心思各异,一时间周围窃窃私语一片。

    翁佩兰的脸色涨得更红了,她嘴唇哆嗦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想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

    盛凡看这女修可怜,不过这件事他也不占理。想来想去,他最终道:“我看这位道友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可能是想关心你吧。如果没有说很过分的话,倒也不必做得这么难看。心意难得,不要辜负人家……”

    他话还未完,就听见对面当今修真界的明日之星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为什么不能辜负?我又不喜欢她。”

    秦越这话一出,掷地有声。

    周围静默了一瞬。

    随即,一阵小小的抽泣声响起。盛凡转头看去,就见那清秀的女修用袖子掩面哭着跑走了。

    热闹一下就没了,围观群众也不想多生是非,当即一哄而散。

    盛凡:“……”

    盛凡有些古怪地看着秦越:“你不喜欢她?那你喜欢谁?”

    秦越懒得理他。

    经过方才那一遭,他看上去毫不受影响,反而继续伸手摸着桌上展示的布料,仿佛眼前买布才是他的头等大事,刚刚那些于他而言不过是过往云烟。

    盛凡看到这里,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可信:“你该不会不喜欢女孩子吧?”

    那女修虽说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也清秀可人。盛凡之前从旁偶尔也听到几句,觉得那些话不算冒犯,甚至能称得上温柔小意。一般人就算不喜欢这位女修,也不至于这么让人下不来台。

    除非他压根就不喜欢女孩子。

    盛凡眼见对方沉默不言,只一一试着布料,喃喃道:“难道你真喜欢男人?”

    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瞥了他一眼。

    说实在话,即便作为一个男人,盛凡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长得很英俊。对于部分女修来说,可能相貌中过于有攻击性的部分也都很符合男人看帅哥的口味。对方这么瞥过来的时候,浓密的睫毛直直地伸出去,如同一把小扇子。目光望过来的时候,还有种冷冷的审视感。

    但的确很帅,看得人还有点腿软。

    盛凡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反应,又想到之前对方在看台上,神识肆无忌惮地注视着自己,不禁大惊失色:“你不会喜欢我吧?!”

    秦越收回目光,波澜不惊:“你多虑了。”

    因为这一句回答得太过平静,平静得让盛凡顿感自己自作多情,心里忍不住感到羞耻。他有点呆不下去了,匆匆为自己解围道:“也是,明日之星怎么可能随便看上别人。还不如说你喜欢丹霄圣君呢,忙前忙后,对方又长得那么好看,反正我对我们老头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他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脚下生风,赶紧溜了。

    摘星宴的比试已经到了尾声,他还是把跟秦越的交手留在擂台上比较好。

    因此盛凡也就没看到,先前一直从容选择布料的人忽然停下了手,整个人如同僵硬的雕塑一般立在当场。

    布料店的老板眼看这场风波终于平息,这才凑过来。

    店铺开在蓬莱城这样玄天门主管的修真胜地,布料店老板自然是有两把刷子,见过的世面也不少。这点都没打起来的风波他倒还不至于吓得六神无主,只是他也心有余悸,想赶快送走这尊大神了。

    布料店老板满脸堆笑地凑过去,就见那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忽然转过身来。对方此刻眉头紧锁,神色有些许不耐。

    盛凡走前的那几句喃喃自语仿佛一道惊雷劈中了秦越。

    那股熟悉的无名火又开始在他的心头乱窜。他下意识地想离开这勾起他无名火的地方,但他又惦记着还有布料没买。最重要的是,秦越知道他就算此刻走了也无济于事,因为这无名火的来源源自他的内心深处,跟地点没有任何关系。

    眼见布料店老板来了,秦越眉头皱得更深。他不可能在这里发泄,便干脆地随意朝着身后一挥手,道:“把这些布全部包起来,送到……”

    他本想说送到师尊的小楼,可是他忽然觉得他此刻不能见师尊。

    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不能见。

    不然他藏不住心思的。

    布料店老板眼见年轻的客人突然卡了壳,也不敢声张,只能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屏气在旁等着吩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对面的人道:“送到城外摘星宴营地住宿区昆仑山住处,报秦越的名号。”

    老板连忙道:“是,是……”

    他还没点完头,就见那位客人朝他扔下一包叮铃哐啷的钱袋,疾步走远了。

    师尊,他怎会喜欢自己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方是自己的长辈,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的师尊?

    但是秦越知道那人没说错。

    他甚至无法反驳。

    秦越心里乱成一片,随意快走了好一阵,依然无法排解。他暂时压抑住内心的冲动,抬头看了一眼周遭,才发现他逛着逛着,不知何时逛到了蓬莱城中专为修者发布任务的瑛材堂前。

    接个任务也好。

    秦越心想。

    摘星宴已经将近尾声,很快就要迎来最后的比试,决出最终胜者。他现在不敢见沈夕,那时也不一定敢见。若是能有个任务拖延一下见面的时间也好,让他好好想清楚。

    这个任务不要紧急的,因为他还在参加摘星宴,需要再等一段时间。也不要严格限制任务时间的,因为他需要的就是时间。也不要太复杂的,他暂时没有那个心情。

    简直满脑子都是那道红衣身影。

    于是在人头涌动的瑛材堂中,秦越看也不看那些高额酬金的任务,径直走向了一旁有些冷清的区域。最终在发布者热情的推荐下,秦越很快从铺满了灰尘的台子上接下了一个任务:处理西边盐铁镇的水鬼。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他的师尊多无情。

    凛然剑意划破长空, 雪亮剑光在夜幕下犹如银月闪烁,与高天之上的明月交相辉映。

    剑随心动,手到意到。

    当空皓月之下, 弟子房舍之前,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正在心烦意乱地练剑。

    不知从何时起,不知从何处来, 原本平静无风的夜晚忽然起了一阵细细的风。这阵风一开始就不同凡响,随后又迅速壮大, 呼啸中暗藏着一道隐约的龙吟。

    剑锋所指,呼啸即至。黑夜中树影幢幢,被这风一掠,便摇旗呐喊,形似鬼魅,几乎要从地底拔起。千里营地被群山环绕,这风声漫卷, 便有余音回响, 层层叠叠, 如同有数千人窃窃私语。

    如此风声混着回音,越混越大, 越来越响, 气势如虹,如同万钧雷霆, 像骤风暴雨一般俯冲袭来。幢幢树影在呼啸风声中被拔地而起, 又在狂风凛冽中被撕得粉碎。弟子房舍顶上的瓦片也开始起飞, 与风共舞,噼里啪啦地砸个痛快。

    原本站在庭院中,正欣赏难得的秦师兄练剑场面的弟子们也纷纷躲进了房内。

    然而房内就一定安全吗?

    外面龙吟虎啸, 房顶砖瓦齐飞。成片的树木已经粉碎,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轮到弟子住宿的房舍。

    “秦师兄究竟怎么了?平常练剑也这么凶狠吗?”

    “我就知道秦师兄今日突然出现在弟子房舍肯定没好事!他什么时候跟我们一起住过?他不是一直跟圣君待在一起吗?!”

    “难道他跟圣君发生争吵了?难以想象秦师兄会跟圣君发生争吵,感觉他面对圣君就不会生气!”

    “秦师兄怎么可能会跟圣君置气?以我的经验,他很有可能是失恋了!听说今天他跟那个谁,一个挺清秀的女修,好像叫翁佩兰还是翁兰佩的在布店大吵了一架。”

    “……是当众拒绝翁佩兰,亲口说自己不喜欢她的那种失恋吗?我今天上午也在蓬莱城,不要随便乱传谣言啊!”

    “这时候讨论这些有意义吗?当务之急是能不能来个厉害点的人物,快阻止他!”

    “……”

    外面狂风大作之际,一道人影随风潜入其中。

    秦越正心烦意乱,眼见有人前来,又不是师尊,想也不想便提剑迎战。一时间,两剑相撞,金石之声响彻天地。

    围观群众迅速从窗户边探出脑袋来,似乎已经忘记危险,观赏这不可多得的打斗场景:

    “那是谁?看着有些像舒师兄。”

    “我也看着有些像舒凌云大师兄,还是师兄好啊,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但是,但是我怎么感觉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啊……”

    “是啊,好像房子都有点摇晃了……”

    “救命!舒师兄加入后,不仅没有平息秦师兄的风暴,好像还因为他俩打起来了,秦师兄更凶残了!”

    “但是打得真好看啊!尤其是秦师兄,可能真不在意吧,动作太潇洒了!”

    “……”

    窗外的云彩已经将明月挡住,却挡不住修者的耳聪目明。

    面对对面人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舒凌云回击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明明此刻狂风呼啸,气温骤降,他却觉得额上汗如雨下,背后冷汗涔涔。明明对手没有杀气,但带给他的压力却不亚于殊死搏斗。

    风声呼啸,树影幢幢,两道身影在夜色中缠斗,在场的弟子们凡是明眼人,都已经判断出了这场战斗的高下。

    果不其然,随着庭院中一声清脆的巨响,两道缠斗的身影已然分开。

    舒凌云立在倒下的假山上,气息不稳,手中执着的长剑已经断掉了一截。

    呼啸的狂风停止,弟子的屋舍前落了一地瓦片的碎片,撕碎的断枝落叶。庭院内高一点的树木已经尽数折断倒下,草地趴伏,可见方才的狂风有多么强烈。

    罪魁祸首似乎是才意识到这点,当下归剑入鞘,先后朝着舒凌云和房舍的方向拜了拜,拱手道:“弟子练剑时心有旁骛,差点因此酿下大祸。抱歉惊扰到各位师弟师妹,多谢师兄出手阻拦。”

    说完,秦越扫了一眼庭院内的场景,道:“将庭院变成这副模样弟子十分内疚,劳烦舒师兄核算后报价于我,弟子定会赔偿。”

    他说完,没有再看其他人一眼,径直回了屋。

    舒凌云的面色在夜色下晦暗不明。

    这些时日来,他几乎看了秦越的每场比试。因此刚刚与对方交手时他很清楚,秦越没有动真格,仅仅只是在发泄。

    然而仅仅如此,对方就已经让他难以招架。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越果然比他更有天赋吗?这就是丹霄圣君当初选择对方的理由吗?

    已经回到屋中的秦越不知道舒凌云在想什么。经过刚才那一通发泄,他的心情暂时平静了些许。现在回想起来,若不是有人阻拦,他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还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好在没有酿成大错,否则他就给师尊添了麻烦。即便无人敢指责丹霄圣君,也不应该让师尊的形象受损。

    师尊,师尊。

    一想到师尊,秦越刚刚平复的心情又开始烦乱起来。

    今天在蓬莱城中布店的那一遭,让他到现在都没能完全平静下来,更别说有时间思考自己的处境了。

    今日回来后,秦越甚至不敢看师尊的脸。

    他站在房门前,连房间都没迈进去,说明日比赛是关键之战,最终战,他想一人好好练剑。秦越头也不敢抬,余光中连那道红色的衣角也没有。他怕一见,就没时间好好想自己的问题了。

    师尊同意了,并且没有多余的问话,只淡淡地表示知道了。

    说实话,对方的反应可以算作是秦越的意料之中,但却在他的情理之外。从师尊出关后的几个月来,他一直跟着对方,除去先前偶尔几次下山做任务,他几乎一直和师尊待在一起。

    如今他离开师尊一刻,就觉得烦躁不安,可是师尊却并不像他离不开对方一样离不开他。尽管知道是自己心存妄念,是自己心思不正,但这种不对等依然让秦越感到难受。

    或许这就是他爱恋师尊的惩罚吧。

    秦越无处发泄苦闷,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目光瞟到下午送过来的那一堆布料上。

    这栋院落是专为昆仑山弟子准备的住宿之处。因为他是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所以单独得了一个房间,不用和其他人一起住宿。再加上他先前一直跟着师尊,因此这里其实已经有一个月没住人了。

    整间屋子毫无生活气息,布料堆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桌面的角落里,一盏小灯静静地燃着,为屋内增添了一丝光亮。

    秦越按了按眉心,干脆坐到床头边上,凑近那堆被烛火温柔照着的布料。

    他上午骤逢变故,心情杂乱,没有时间挑选就随便指了一片架子,直接让人把那上面展示的布料通通都送了过来。这会儿秦越将心思放在桌面上,这才发现这批新到的布料五花八门,其中有许多都不符合他平常为缝制小龙布偶所总结的选材要求。

    但是现在秦越心思杂乱,也不要求那么多了,索性随手扯过一块布,又从储物戒中拿出针线、剪刀和早就分好的填充材料,开始缝制起新的小龙玩偶来。

    这么多种类的布料,除去一些实在不适合缝制布偶的,剩下的还能做出许多种不同的小龙玩.偶,也够师尊试用很多次了,说不定师尊能找到几款自己喜欢的。

    他的师尊虽然明面上不说,但私底下总是很娇气,不喜欢的东西就直接弃用,要想让对方满意可不容易。好在师尊不是守旧的人,也乐于尝试新的东西,比如第一只小龙玩.偶就被师尊轻而易举地接受了。

    秦越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禁浮现了师尊坐在各种各样的小龙布偶组成的布偶堆中,手里还抱着一只小龙布偶的模样。对方细白的手指陷入玩.偶轻柔的绒毛里,那双含情目望着他,唇角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是在赞赏他给自己送来的这么多合手的布偶。

    手头的针线活不知不觉地停下来,秦越的指尖被刺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竟然轻轻地扬起来。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之前是陷入了幻想中,可与美好幻想相对应的却是现实的冰冷。

    今晚他的身边没有师尊,只有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和一盏摇曳的烛光。

    也不知道师尊没有他在身边,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跟以前一样,身体冷了也不说。要不是秦越时刻注意,对方根本就不在意这件事。

    秦越想到这里,忍不住有些自嘲。他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他自己把自己当回事,觉得师尊离不开他的照顾。但想要伺候师尊的人多得是,哪里缺他一个,以师尊对身外之物的看轻,可能觉得有没有他并不重要,换个人伺候也是一样的。

    他极少会看轻自己,但想到有关师尊的事时,他却总是忍不住这么想。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秦越已经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思。

    他的确是大逆不道地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尊。

    秦越知道自己逃避不了这种感情,只是他还没有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存了这样的心思,要怎么面对师尊?如果他喜欢的是别人,以他的性格,决不会犹豫,一定会出手直到拥有对方。但这是他的师尊,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对自己的长辈产生这样的感情,这是不合常理的。

    更何况,他小时候是由师尊亲自教导的。和师尊在一起的时日里,对方对他的所有事都很上心,亲力亲为。第一次吃顿饱饭,第一次引气入体,第一次被灌输要自信,如此种种,他的第一次都是和师尊度过的。

    师尊不仅仅是他长生大道上的领路人,也是他如今种种观念的塑造人。或许从前师尊要求很严厉,手段也很严苛,但都是为了他好,是为了履行师尊对徒弟的职责。

    秦越想到这里,有些悲哀地发现。不论他如何回忆,不论过去还是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丹霄圣君的确是从头到尾将他看作晚辈和弟子的。或许在对方心目中,自己依然还是个孩子。

    如果师尊知道了他的心思……

    秦越的嘴唇抿紧了。

    他迅速转换了注意力,将目光和精力都集中在手头正在缝制的小龙布偶上。原先的小龙布偶已经旧了不少,新的要赶快做起来,要是做得快点,说不定今晚就能做好几个,明日师尊就能用上,反正他已经无需睡觉。

    这么想着,秦越手中又加快了速度。

    不管怎样,明天他就能和师尊见面了。师尊对他的心思一概不知,总要来看他比试的,尤其是关系到昆仑宗颜面的最终战。虽然他还没理清自己究竟要怎么面对对方,但能见到师尊就好。

    不过一天没见,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

    烛火静静地燃着,沈夕躺靠在美人榻上,就着烛火的光亮静静地看着一卷有些破损的发黄书籍。

    圣君这段时间一直在看这种书。

    映雪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美滋滋地为圣君手边小桌上已经空了的茶杯斟满茶。

    今日秦越来了又走,十分罕见地没在小楼中过夜,因此他终于可以照顾圣君了。自从圣君收秦越为徒后,他原本分内的活就都被对方抢了去。以前因为秦越还要勤加修炼,他还能经常拥有照顾圣君的机会,自从等到圣君闭关出关后,这种情况变本加厉,秦越总能抢在他前面,到后来圣君都习惯对方的照顾了。

    映雪在心里偷偷抱怨,面上却掩饰不住笑容。

    他从储物戒中拿出手炉,碰到圣君的塌前,关心道:“圣君觉得手冷吗?映雪这里有手炉。”

    沈夕的目光瞥过来。

    捧上来的手炉精致小巧,还贴心地在外围包了一层绒绒的套子。看得出来映雪很希望他用这个来暖手。

    沈夕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小龙玩.偶。这是条黑色的小龙玩.偶,软软的绒毛已经比之前稀疏了不少,但不管是绒毛还是露出来的一点布料,摸起来仍然十分柔软。

    还很暖和。

    秦越为了这个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沈夕有些出神地想着。

    也不知道他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到弟子的屋舍中练习。

    对比秦越先前和今日的表现,沈夕总觉得对方似乎有意避着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这个徒弟这样的人能这么快转换对自己的态度?

    扪心自问,他沈夕可什么都没做。问题必然出在秦越身上,对方连自己的脸都不敢看,怕不是做了什么自以为亏欠他的事。

    等到映雪再次出声询问时,沈夕才瞥过眼,自然道:“不必,就用这个,这个挺暖和的。”

    映雪顿时蔫下去。

    沈夕笑道:“映雪费心了,不过我用惯了这个。我看映雪也冷了,你用这个手炉,我用这个布偶,一起暖和也好。”

    映雪顿时又开心起来。

    圣君在关心他耶!好吧,虽然特意套上的绒套没有用上,但等会儿拿去和小黑猫一起暖和也好!

    沈夕看了眼映雪,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还要他哄一哄。倒是秦越,除了对奖励格外执着外,还是很成熟稳重的,有时候甚至可以一直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叫人清心。

    他想到这里,脑中不知怎的闪过刚才映雪倒茶的模样,心想对方这么瘦瘦小小的一个,提着这个茶壶看着都有点费劲,远不如秦越来得麻利。

    尤其是秦越身形高大,若是往常,斟茶的时候免不了要把他读书的光给遮了去。映雪在这倒茶,倒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还有那手炉,终究是不如小龙布偶手感好。

    秦越这一天不在,还真有点不习惯。

    *

    第二日一大早,天气晴朗,阳光照耀。千里营地中彩旗飘飘,擂台区的看台上人头济济,人声鼎沸。伫立在入口处的巨大石壁上正播放着两位今日的决赛选手一路以来的晋级影像,以及他们在这届摘星宴上的精彩时刻。

    这日是整个摘星宴最重要的环节,比试的最终决赛,这一场比试将会决出摘星宴的榜首,排出最后的座次。第一名和第二名不但奖品有不少差距,日后的名气也会有不少差距。毕竟能够记住第一名,谁还会费心思去记第二名呢?

    秦越到场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

    他从擂台区入口处进入时,四周的观赛台已经是高朋满座,人山人海。看见他进来,观赛台上顿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秦越仰起头,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抹鲜亮的红衣身影。

    对方还是坐在老位置,依然是那副从容镇定的模样。见到他望过来的眼睛,丹霄圣君点点头,唇角牵出一抹鼓励的浅笑。而在圣君的身旁,一道身影落在秦越眼中,有些刺眼。

    映雪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围着丹霄圣君这朵盛开的花朵转悠,他从储物戒中拿出柔软的抱枕,靠垫,塞在圣君的周围,又拿出一张小桌架在圣君的手边,依次往上摆好茶壶,茶盏,然后提着茶壶将茶杯斟满。

    等到最后,映雪看见圣君手中什么也没拿,立刻从储物戒中拿出一捧小小的手炉。正当他眉开眼笑要递到圣君手中时,他忽然感到背后一寒。

    还没等映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他手中的手炉带走。与此同时,一只柔软漆黑的小龙布偶被塞在了圣君细白的手中。

    在众目睽睽下急速赶来的首徒呼吸不乱,神色平静,根本看不出他此刻是什么心情。

    倒是丹霄圣君的眼中闪动着些许兴味的光芒,仿佛没有看见刚才那明争暗斗的一幕,只微微笑着点头道:“今日放开去打。”

    秦越颔首道:“是。”

    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直视着师尊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似乎全然忘了昨晚自己挣扎的心思:“等会儿比试结束了,我就来师尊这里。”

    果然,他还是无法忍受离别。

    尤其无法忍受对方的身边出现能够替代自己位置的人。

    他的师尊多无情,丝毫不会不习惯他的离去。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奖励

    秦越上场的时候, 盛凡早已在擂台上等待良久。

    两人刚一照面,他就察觉出对面人的情绪与平日不同,像是一座积压已久的火山, 随时准备用喷薄的熔岩将周遭的生命都拉入地狱。

    盛凡在心里叫苦不迭,心想该不会是那日蓬莱城布店中他多管闲事,惹了秦越不高兴, 对方自此跟他结仇了吧!他以前也不是没看过秦越的其他比试场次,那时候对方虽然也出手利落, 毫不留情,但明显看着情绪是稳定的,有种冷面杀手的感觉。

    怎么到了跟他比试的时候就看起来不太对呢!

    难不成真是报复?还是说……盛凡不知怎么的,抬眼瞧了下贵客席上的那道红衣身影。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个中原因,对面的秦越已经持剑冲了过来。

    这么大的擂台,秦越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到了盛凡的面前!甚至他连对方带来的风都还没感受到!

    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实力强悍,又占据先机, 龙骨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封.杀严密, 如同在擂台区域间布下天罗地网。场上的另一位在局面上几乎是处处被动,疲于招架, 不到一刻钟便衣衫褴褛, 脸上也现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全是拜秦越的剑气所赐。

    若非摘星宴的擂台比试严禁伤人性命,盛凡怀疑此刻的自己早已是对方剑下亡魂, 已经化为一抔黄土。

    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 在摘星宴开始之前就是备受关注的选手。自摘星宴开赛以来, 他还是头一回打得如此主动,大开大合,咄咄逼人。这潇洒的身姿和凛然的剑意叫观赛台上的观众们又爱又怕, 这会儿观赛台上已经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全都是激动的喝彩和点评:

    “我的天哪!今日秦越才拿出他的实力吗?!打得太精彩了!”

    “我倒觉得不够精彩!对手实力差距太大,你没看几乎是一边倒的情形吗!”

    “能在秦越这么猛烈的进攻下还能不掉下擂台,这已经足够说明盛凡的实力了!换个人上去,说不定早就被赶下去了!”

    “你说得对!而且根据我看这么多场的比试来看,盛凡本来就是那种比较擅长苟住然后寻找机会的人。他到现在还没有被赶下擂台,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能看到他的反击了!”

    “那也得看他的反击有没有用……”

    “……”

    忽然,热烈注视着擂台的观众群中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欢呼。

    擂台之上,一片如果不仔细观察绝对看不出来的细密暗器迎着秦越凛冽的剑气而去。

    那是一片针。

    一片形状如同普普通通的绣花针一样形成的暗器群。

    每一根针的体积如此之小,以至于如果不是高度专注,时刻准备,仔细观察就几乎根本看不见。它们的速度如此之快,配合极小的体积,简直令人措手不及。

    然而它的威力绝不可能仅仅跟一根绣花针一般,即便是一根绣花针在这样的速度下也能教人毙命!

    盛凡全身上下的衣物已经没有一片是好的了,一身衣服几乎是摇摇欲坠地挂在他身上。与此同时,在每个衣服的豁口下,几乎都对应着一道伤口。

    秦越控制灵力的能力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每道伤口在盛凡身上呈现的力度和大小都差不多。不至于叫他毙命,但也是在缓慢地令他失血,如果这次不能成功缓一口气,他就真的支撑不住了。

    盛凡按着腰间的长剑。

    是的,从一开始到现在,他甚至没有机会拔剑!

    拔剑需要合适的时机,若是半途拔剑,只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对方,还会使自己束手束脚,徒增累赘罢了。

    秦越已逼至眼前,只看那根针能否为他争取到时间!

    不仅仅是盛凡死死盯住了那片细细的针,就连在场的观众们都屏住了呼吸。

    这一下,究竟能否得逞?这一下,究竟能否给盛凡拖延更多的时间?

    针群如蜂群,直逼秦越的面门。他和盛凡之间的距离本来就近,这一群针在如此短的距离,以如此快的速度直接逼近,甚至秦越都无法腾出手来回防,他总要躲一下吧?!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秦越不但没有躲避,甚至迎面而上。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手上的剑也稳稳当当,目标始终如一就是盛凡的命门!

    盛凡脸色大变。

    对方为了赶他下台,难道自己也不惜重伤?!

    围观群众一片哗然。

    就在裁判即将喊停之际,那针群却如同碰上石子的溪流,瞬间分了开去。随后,针群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一把抓住,然后碾得粉碎,随着剑气激起的风消散于无形。

    盛凡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忘记了秦越那直逼而来的一剑。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柄长剑已经收起,一道力量冲击了他的胸口。等到盛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被秦越一脚踹下了擂台!

    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场内场外的裁判和观众到这时才反应过来。

    裁判急急忙忙敲起了鼓,宣布拔得头魁的是来自昆仑山的秦越。

    看台上的观众席顿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人人都为这精彩的转折而欢呼:

    “刚刚那是什么!那把针!那把针竟然没有伤到他!”

    “天哪,太精彩了,我本来以为盛凡还能多留一会儿,没想到转头他就出了局!”

    “这是怎么做到的?!我也想用有这样的技能!要是能全身上下都能抵挡外来伤害就好了,这样我岂不是光靠防御就能天下无敌!”

    “我感觉像是在身体表面汇聚灵力,从而挡下了这一击!看后面针群都粉碎了,说不定顺道还用灵力施了个术法!”

    “好帅!我也想学!”

    “你在想啥呢?你以为你的想法前人没有想过吗?肯定是因为难做到才没人做啊!你不要光看秦越耍的帅,你先能把灵力控制精准能穿针引线再说这吧!”

    “唉……”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秦越打得这么快,这么专注!他能做到这么难的事,看来丹霄圣君平日里对他严苛说不定真的有用……”

    “那当然,想要变强除了天赋之外,就是要能吃苦啊!”

    “……”

    在周遭层层叠叠,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袁微名盯着擂台上神色平静的秦越,眼中晦暗不明。

    这些坐在观赛台上的小崽子们见识少,阅历低,本事也不高,所以他们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关窍。但是袁微名是知道的。

    秦越这一招跟那天沈夕在凉亭中是一个路数,系出同源。

    他看不透沈夕的修为,难道还看不透秦越的吗?

    只是袁微名虽然能看出秦越的确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却看不透对方刚才那一番举动究竟是怎么操作的。他内视秦越的经脉,只能惊叹这人天生的骨肉强劲,经脉竟然如此宽广,内里灵力澎湃,源源不断,似乎都集中在他背部的骨骼上。

    袁微名记得,在针群粉碎的瞬息时刻,有一股强劲的灵力从秦越的身后迸发出来。只是不等袁微名深究,那股强劲的灵力就迅速缩了回去。

    或许是他探视的目光有些久,擂台上的秦越似乎察觉到什么,朝着这边冷冷地瞥了一眼,很快就构筑屏障来阻挡他的窥伺。

    若是袁微名想强行查探,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对方毕竟身份特殊,此刻又受众人瞩目。他作为抱朴宗的长老,实在不好当众和对方撕破脸皮,这样会牵扯到太多,不值得。

    因此袁微名脸色阴沉地退回了原位。

    不管场外有多少暗流涌动,场上的气氛依然热烈非凡。

    比试的座次已经全部排出,排在前五十位的豪杰依次上台接受奖励。最后一位上台的是秦越,当他上台的时候,整个摘星宴的热烈气氛已经达到了顶峰。

    他泰然自若地迎接着来自各方的奖赏,不论是溢美之词还是丰厚的奖品,似乎在他眼中都没有区别。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放在贵客席的那道红衣身影上。

    自己的徒弟出尽了风头,不但仗打得漂亮,台上的风度也是成熟稳重。尽管沈夕并无意到处宣扬,前来道贺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作为东道主的殷无正,此刻一扫前几日玄天门没有弟子进入决赛的郁气,现在他望向沈夕的目光满是佩服:“哎呀,恭喜恭喜,秦小友拔得头筹。圣君真是教导有方,这样的实力,这样的气度,我看都是圣君精心琢磨出来的。”

    殷无正虽是恭维,却也有真心,说的是心里话。就说这秦越,听说原本是个炉鼎,他见面一瞧果然是。炉鼎的天资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便是身上带着点别的血脉,若是没有沈夕一心一意地为对方琢磨最合适的功法,又怎么可能进步得这么快?

    再看秦越不卑不亢,宠辱不惊。这样的表现或许有天生心性的缘故在,但如果没有沈夕的打磨和耳提面命,对方又怎么可能十年如一日地勤勉训练还毫无怨言,得到这样好的成绩也不见喜色?

    沈夕不管来向自己道贺的人都在想什么,面对他们的祝贺都一律笑纳。若是换做其他门派的长老们弟子拔得头筹,来人祝贺的时候多少要谦虚一下,说两句运气。沈夕却不,神色自然得仿佛他的徒弟得到第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诸位前来道喜的长老们看了丹霄圣君这副模样,不禁一时语塞。不过他们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凡是看过最终比试的人都知道,秦越的实力的确是一骑绝尘,不论碰上谁,终归都是他赢。

    就像几百年前的丹霄圣君,在摘星宴上风头无两的模样,真是徒弟随师父。

    等到颁奖结束后,秦越一刻也不多停留,直接下台朝着沈夕的方向走去。

    丹霄圣君身边道贺的人已经逐渐减少,原本还围在他身边的人见到秦越过来,也识趣地先走一步。颁奖的结束意味着摘星宴的落幕,各门派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启程回宗门了。他们还是忙自己的事去吧,给别人师徒俩留个说话的空间。

    沈夕当然不会跟这些人客套,他自然地将目光转到来人的身上,面上流露出赞许的笑容:“你今天打得很好。看看刚才那些人,都是来跟我夸你的。”

    秦越看着对面人嘴边的笑意,自己也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他认真道:“那么师尊可以给弟子奖励吗?”

    沈夕笑道:“我什么时候没有给你兑现过奖励?”

    他说到这里,又道:“说吧,这次想要什么?”

    话音刚落,沈夕察觉到对面人的眼神瞬间发生了变化。因为变化太大,前后的差别仿佛一只原本无害的毛茸茸冬眠兽类突然睁开眼睛,猛地看向自己早就瞄准的猎物,将野兽的本性展露无疑。

    不过转瞬之间,这种侵略性就消失了,快得让沈夕恍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觉得经过昨天一天,秦越似乎发生了些变化。他不动声色,只继续看着对方,就见秦越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我昨日在蓬莱城中领取了一个任务。摘星宴结束后,我需要先去完成它。”

    当然,那是秦越一开始的想法,为了给自己留点思考的时间。然而现在,他的想法已经改变:“如果师尊接下来没有其他的事,能否陪弟子一道去?”

    沈夕没有立刻答应,先道:“你领的任务让我看看。”

    秦越从储物戒中将记载任务的玉简拿出,交到师尊的手中。

    沈夕随意一扫,就见玉简中记录着这一样一句话:处理西边盐铁镇的水鬼。

    西边?

    沈夕眼神一动。

    不过还不等他说话,就有一道声音从旁响起:

    “小师弟,你要跟我们一块回山吗?”

    沈夕转头一看,就见是褚桐。

    摘星宴已经结束,子午秘境经过修真界多方测算,大概会在一个月后开放。因此各宗门都在此时回门派,尤其是那些在摘星宴上座次排名前五十拿到秘境资格的弟子们,更将是这一个月来各个宗门内部的重点关注对象。

    因此褚桐此时来问他也是应该的。

    沈夕无视了对方眼中殷殷的期待,道:“秦越还有任务要完成,我得陪他走一趟,近期应当是都回不了宗门了。”

    说完,他不看褚桐失望的神色,转头看向自己的徒弟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秦越道:“如果师尊愿意,我们立刻就能走。”

    沈夕满意地笑道:“好,那我们现在就走。”

    正当他们走到营地外围的广场上时,忽然沈夕似乎想起什么,转头对身后跟着的小脑袋道:“映雪,你先跟着掌门他们回去。”

    原本正高高兴兴跟着圣君的映雪有些不服气,但是看着圣君的模样也知道自己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委屈地坐上昆仑山的飞舟,在最后时刻也不忘睁着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圣君,企图抓住那一丝渺茫的机会让圣君改变主意。

    然而沈夕并没有改变主意,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就头也不回地坐飞舟离开了这座营地。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不要靠近爱情,会变得不幸……

    高天之上, 一叶小小的飞舟正在悄无声息地滑行。

    这叶飞舟外观很不起眼,十分朴素。然而有眼力的人会发现,整个飞舟的表面一直泛着细微的水一样的波浪, 很快聚拢又很快消散,如此循环往复。

    这是高空之上迎面吹来的狂风在遇到这叶飞舟后被无形的薄薄的墙所阻挡,随后分流开去的表现。整座防风墙虽然无形, 却能藉由这细微的风浪勾勒出不明显的防风罩,这样的功能跟这样平平无奇似乎只是最低等的飞行法器完全不匹配。

    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声。

    站在船头的秦越身体僵硬了一瞬,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转过身,朝着船尾的红衣身影走去。

    “师尊,你感觉冷吗?”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沈夕从一众毛茸茸的小龙玩.偶中抬起头,道:“不冷。”

    这叶飞舟虽然看上去朴素,但该有的功能一样不少, 防风防雨防寒, 再加上秦越在他身边堆积了这么多暖手的小布偶, 他怎么可能会感觉冷。沈夕手里捧着热茶,摸了摸膝头上软绵绵的小龙。

    会咳嗽不过是他旧疾又犯了而已, 算不得什么大事。

    即便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秦越也没有马上走,而是又动手把那些小龙布偶往师尊的身上堆了堆, 像是要把对方埋在其中。

    就像刚刚执意伫立在船头, 一动不动, 头也不回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夕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低垂着的眼睛。

    秦越只在很小的时候才这样面对过他,低垂着眼睛,似乎不敢看他的脸。那时候沈夕认为秦越自卑、孤僻的性子很不好, 至少不能对自己的师尊有所抗拒和隐瞒,因此毫不留情地教训过对方。

    后来秦越再没这样对过自己,每次目光望过来的时候都毫不遮掩。却没想到过了十年,对方又重现小时候的场景了。

    只不过这一次,秦越并不是在抗拒他,似乎仅仅只是不敢看他。

    孩子长大了,开始有心事了。

    沈夕觉得很有意思,这次他也没有像秦越小时候那样逼迫对方,而是饶有兴味地观察。他能隐隐感觉到秦越这次跟小时候那次的心境完全不一样,或许他应该给对方一点时间去好好想清楚。

    虽然他还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纠结什么。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行。不然,他一定会出手干涉的。

    这么想着,沈夕轻轻搭上秦越攥着他身边小龙布偶的手。他感到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很快攥紧了,然而沈夕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点,细白的手指三两下,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只看似攥紧的拳头给拨开了。

    在擂台上毫不留情握住剑柄的手,如今顺从地摊开在丹霄圣君的面前。沈夕的手随着目光在秦越的手掌上点了几下,虎口处练剑留下的薄茧,掌心清晰深刻的纹路。

    从审美上来说,的确是一只好看的手,骨肉匀停,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

    沈夕满意地在心里评价道,适合稳稳当当地握剑。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对方的掌心,轻轻点了一下。

    随后,那只手就像被点了开关,迅疾地合拢,将沈夕的手指完全包在了掌心当中。

    就像隐忍许久的野兽,一击必中,将猎物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心。

    沈夕感受一下这只手的温暖和柔软,在心里又评价道,嗯,也很适合牢牢地握人。别说小姑娘们,就是他,也喜欢这样温暖的手。

    丹霄圣君享受了一会儿暖手服务,这才轻轻摇了摇。

    那手似乎才惊醒过来一般,迅速地松开。然而走的时候,又好像十分留恋,明明手掌已经完全离开了,手指却轻轻地擦过那细白的手背,像是不愿离去。

    沈夕抬起眼,见秦越依然垂着眼睛,那只刚才握着他的手紧紧攥着,声音有些急促道:“抱歉师尊,刚才弟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沈夕笑道:“没什么好道歉的。”

    他看着那低垂的发旋,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感觉我好像把你教坏了。”

    “我看看你的手,你忍不住回握一下也是正常的,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沈夕忍不住回忆起几百年前的自己:“我以前也喜欢跟你师祖闹着玩。其实是他总逗我,一会儿打我的手,一会儿捏我的脸,说我调皮捣蛋,我还会冲他甩脸子,小时候不高兴了还会揪他的胡子。在这点上,我还不如你呢。不必道歉。”

    他说话的时候沉浸在回忆里,没有注意到那低垂着眼睛的人听了这话,整个人似乎都更消沉了一些。

    沈夕回过神来,又夸赞道:“你的手很好看,也很稳当,师尊很喜欢,这才多看了看。”

    秦越被他这接连几句话打得晕头转向,心神不宁。师尊看他手掌的时候,他身体僵硬,那点点触摸几乎要让他产生错觉。然而下一刻,师尊却回忆起自己与师祖的日常,仿佛那些暧.昧只存在自己一人心中,在师尊看来这些不过是师徒间最正常不过的玩闹。

    本来秦越已经暂时心灰意冷,下一句,师尊却又夸赞起他的手来。

    师尊喜欢他的手。

    他的心情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往来冲撞,悲喜交加。这一刻,秦越深刻体会到了他从前下山做任务时,同辈间流行的一句话:“不要靠近爱情,会变得不幸。”

    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如果连平稳的心境都不能保持,还谈什么修炼。

    秦越的心思乱七八糟,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最开始想要和师尊保持距离的决心。

    好在,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继续让心思乱七八糟。储物戒中传来异动,是刻录任务的玉简发来消息,提醒他盐铁镇已经临近。

    秦越收拾好心思,站起身朝外望去,就见底下暗色的原野和交错的河流间,似乎有一小片区域散落着房屋,交叉着小道,往外还有稀稀落落的农田。此时可能不是吃饭时间,只有极少数人家有几缕细瘦的炊烟升起。

    这里应当就是盐铁镇了。

    说是镇,其实看着更像个大一些的村落。秦越去过的镇不少,像这样人烟稀少,沉闷寂静的镇十分少见,像是都没什么人住在这里一样。

    “这里的天色真不好。”

    沈夕靠在飞舟的沿壁上,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随意地瞥了眼,道。

    秦越没有作声,而是驭使飞舟继续朝着前方飞去,直到在一片湖泊上空停下来。

    这片湖泊在农田的不远处,从它分出去的支流中有一道挨着农田。这道支流还被加工出更多的引水渠,潺潺地流向田间地头。只不过此刻几乎看不到农田里有人。

    秦越沉吟了一会儿,转头走过来,从储物戒中又拿出来一条毛茸茸的红色披风,轻轻地盖在沈夕的身上,道:“师尊,弟子要下去看看,还请师尊在这暂时待一会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盯着披风前的系带上,似乎一心一意在为他的师尊系带子。

    沈夕笑道:“好,你去吧,不用管我。”

    他还从来没见过秦越做任务的时候呢。

    秦越将飞舟慢慢地降下,降到一个他认为得当的高度。随后他一跃而下,凌空御剑,沿着湖泊转了一圈。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阴,这方湖泊看起来黑沉沉的,似乎深不见底。

    从任务的描述结合周遭的地形来看,他认为水鬼藏身于这方湖泊的可能性极大。不过即便水鬼没有藏身在这里,依照湖泊离盐铁镇农田的距离,那东西肯定也是离这里不远的。

    更何况,秦越身负龙族血脉,对这些阴气聚集之物往往有些直觉,总觉得这方湖泊里有些不对。

    他想了想,御剑飞往岸边停下,伸手触摸上水面。

    湖泊中的水凉意很深,一碰上去寒意就缠绕上来,感觉上就不同寻常。

    看来就是在这儿了。

    秦越往水中打入一道灵力,操控着这股灵力在周遭慢慢地蔓延开去。

    水鬼这样的东西没有灵智,只会本能地渴求一切能让它强大的东西。秦越先前做任务处理水鬼的时候,用这招屡试不爽。而能够使用这样的方法,全都得益于他本身体内磅礴的灵力和对灵力精准的控制,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秦越屏息凝神,一边缓慢地注入灵力,控制灵力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内随水波飘散,稀释,一边密切注意着湖泊中的动静。

    很快,他察觉到有一股令他感到厌恶的力量在湖泊中出现了。

    之所以是出现,而不是接近,是因为秦越感觉那股力量并没有朝着这边接近,而是仅仅只是泄露了踪影。

    他仅凭直觉和放出的一点神识,能够大致探查到对方目前所在的湖泊区域。如果想要知道更确切的位置,恐怕还需要将神识或者灵力探查到过去才能知晓。

    秦越没有轻举妄动。

    这次的水鬼有些不同寻常。

    若是放在以往,被如此丝丝缕缕的灵力引诱,水鬼早就按捺不住地露面了。稍微强盛些的水鬼可能会知道谨慎地取食,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按兵不动。

    就像,是在观察一样。

    秦越神色不变,却将灵力和神识都慢慢地伸过去。他做得很隐蔽,逐渐缩小包围圈,在周遭的边缘试探。

    不能打草惊蛇。

    坐在飞舟上的沈夕自然也注意到了异常。

    他靠在飞舟的沿壁上,朝下方看去,觉得他的徒弟处理得十分耐心而且细心,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沈夕的目光转而投向底下的阴影。

    就在这一刻,忽然,那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猛地起了涟漪。

    隐隐的气息逸散而出,沈夕的眉头微微皱起。

    一道黑色的影子缓缓地从下方的湖面破水而出!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哪有徒弟哄师尊的。

    这道影子漆黑如夜, 一片混沌,乍看之下竟然分不清它是否有头身的区别,是否有眼睛、嘴巴等器官。

    它先前一动不动, 如今骤然暴起,却不是朝着秦越散发出的灵力诱饵的方向,而是朝着高空之上的飞舟扑去。

    沈夕坐在飞舟之上, 漫不经心地朝着下方扑来的黑色阴影瞥了一眼。不等他捧起热茶,便有一道雪亮剑光从这混沌一片的黑色中破出, 将它从上至下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伴随着响彻天地的痛苦嘶鸣,水鬼分成两半坠入湖中。湖泊表面溅起巨大的水花,丝丝缕缕的暗色血液在水面洇染开来。

    秦越手持龙骨剑,踩在飞舟的船头,道:“师尊,你怎么样?”

    沈夕当然没事,那水鬼虽然是冲他而来, 却在半道就被秦越斩落, 他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受惊吓。

    他摆摆手, 示意对方不用管他。

    秦越抿唇重新望向湖泊,眼中似乎燃着火焰。

    若是放在往常, 他这一剑用在水鬼身上可谓杀鸡用牛刀。但是现在, 这只水鬼却没有死。

    站在高空之上俯瞰湖泊,秦越才看到那已经露面的水鬼有多么庞大。巨大的黑色阴影潜藏在水下, 横亘在飞舟的下方, 如同海里的鲸缓缓游过人的小船。方才破水而出的那部分对这巨大的阴影而来, 仅仅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尽管受了秦越刚才的一记重击,水鬼大半的巨大身躯被硬生生撕成两半,它却没有立刻逃走, 反而继续在飞舟下徘徊。黑沉沉的湖泊水面像是一张宣纸,不断被泼上丝丝缕缕的暗色血迹,随后又消散开来。

    身后一道悦耳的声音传来:“这东西不对劲。”

    秦越没有回头,继续注视着底下的水面,似乎在寻找突破口:“师尊是说,这可能是个魔物?”

    他虽然是疑问的句式,却没有多少疑问的语气。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百花盛宴,那时他也是和师尊待在一起,遇上了比这凶险得多的东西,或许那也可以称之为水鬼。

    多年前的那个魔物和现在这个水鬼给他的感觉十分相似,当然这个水鬼要弱得多,但也足以说明一些事情。

    秦越持剑一跃而下。

    似乎是察觉到那造成自己重伤的人又来了,庞大的阴影发出愤怒的嘶鸣,隔着水面冒出咕噜噜的气泡,仿佛整个湖泊都放在锅炉上加热沸腾。

    在秦越的长剑即将接近水面的那一刻,整个湖面瞬间破出无数黑色的触手,都朝着他急速奔去。

    秦越却眼睛也不眨,身形更是毫无为此停留之意,凛冽的剑意席卷着呼啸的狂风,直直地朝着水面下的阴影刺去。

    然而就在两者即将相撞的时刻,那些触手却忽然拐了个弯,直奔向秦越的背后,那叶飞舟而去。

    秦越毫不犹豫,剑尖调转方向。手腕翻转,剑随心动,剑气激起一圈,所到之处,黑色的触手纷纷断裂,掉落下去。经此一遭,整片湖泊已经污脏一片,暗色的血迹铺散开来,那些黑色的触手即便掉落到湖泊中,也依然没有停止动弹,而是抽搐着朝着黑色阴影的方向飘去。

    “魔物可不好对付,你还记得吗?”

    师尊的声音自飞舟之上遥遥传来。

    “你身负龙族血脉,又手持龙骨剑,对付魔物比常人更有优势。”

    “别犹豫。”

    这道声音落下,秦越即刻冲了出去。

    雪亮的剑光在暗色的天光下闪烁,整座湖泊的水被剑气搅动起来。

    龙吟风啸,水流湍急。一股又一股的巨大的漩涡在湖中心形成,湖水不断被分开,露出湖底水鬼的真面目。

    这是一只通体漆黑的怪物,形如一团巨大的烂泥,往外伸出无数肉芽状的触手。这些触手大多都只有一半,翻出圆形的暗色的伤口,正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液体。

    正是秦越斩断的那些。

    然而即便伤口如此之多,也能看见那些伤口周围正在新生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肉芽,不断地朝着伤口的位置挤压,似乎想将伤口重新覆盖起来,将其愈合。

    在湖泊的水被完全搅动开后,那巨大的水鬼似乎终于意识到危险,甩动着无数的断肢想要逃跑。只是它刚蠕动了一下,锐意的剑气就割开了它的皮肤,无数细小的伤口浮现在黑色的躯体上,暗色的血液线一样渗了出来。

    秦越布下的剑意如同天罗地网,封.杀严密,越收越紧。

    水鬼剧烈挣扎,然而挣扎带给它的只有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伤口愈合的速度已经远远赶不上创造伤口的速度,又是几道锐利的剑意下来,水鬼庞大的身躯几乎四分五裂。

    眼见躲不过去,这水鬼再不想着逃跑,反而扭动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庞大身躯,毫不犹豫地迎着秦越的剑气直冲而上。

    雪亮的剑光一闪,那扑上来的肉块四分五裂。

    直到这时,秦越才看见其中一个肉块上竟然镶嵌着一只红色的眼睛。那只眼睛擦着飞舟飞过,死死地注视着飞舟中坐着的人,最终不甘地闭上。分散开的肉块逐渐消弭于无形,只在湖泊中留下星星点点暗色的血痕。

    那股隐隐约约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一散而空。

    沈夕盯着下方浑浊的湖泊,下了定论:“这东西死了。”

    虽然带着魔物的气息,但终究只是个未成品,并不是真正的魔物。否则以那怪物的体量,秦越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战胜。

    他思索完,转过头,就见秦越正踩在船头上望着他。

    对方刚刚经历完一场战斗,身上的戾气还未散去,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目光不同寻常,叫沈夕心里暗暗一惊,又琢磨不透。对方是自己的弟子,是自己亲自选中,亲手调.教出来的,几乎一举一动都符合他的心意,听从他的意见。

    如今,从对方的这道目光里,沈夕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失控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因此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姿态,冷淡道:“怎么了?”

    飞舟上的人还穿着他前不久刚刚系上去的艳红披风,白绒绒的领边蹭着那张苍白的脸。明明是冷淡的神色,也因为这毛绒绒的领边而柔和了许多。望过来的眼睛更是天生就温柔多情,即便看向他的眼神严厉,但落在秦越的眼里,也像被冒犯了的猫炸毛一样可爱。

    当然他清楚地知道沈夕绝不是什么小猫。面对师尊严厉的目光,他头一回没有感到慌张,而是望着对方,放缓了声音道:“刚才我与那水鬼交手时,这东西对师尊似乎格外关注。我担心它临死前挣扎对师尊不利,所以一直看着这边的动静。”

    说到这里,秦越诚恳道:“我冒犯师尊了吗?都是我的错,如果师尊不高兴,还请师尊责罚我。”

    他说这话时牢牢地盯着沈夕,语气沈夕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别扭。要说秦越不尊敬吧,他明明用词很恭敬,可要说他尊敬吧,沈夕总觉得他的语气有些跟哄孩子似的。

    哪有徒弟哄师尊的。

    沈夕一时抓不到错处,干脆随他去了。他除了对秦越的修行和心性抓得严厉,其他时候本来也不是那种老古板的性子。就算秦越对他没那么毕恭毕敬也无所谓,只要听话就好。倒是他自己,刚刚看见秦越那一瞬间的眼神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沈夕很快调整过来,笑道:“没有冒犯,是我一时有些糊涂。”

    在他心里,那水鬼的异常已经有了一个可靠的答案。

    魔物对灵力十分敏.感,这东西这么关注他,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的灵力正在外泄。

    不过沈夕并没有将这个猜测告诉自己的徒弟。

    坐在飞舟上的人眉眼弯弯,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含笑望过来的时候无端带了点旖旎之色。

    秦越这次没有再挪开眼睛,只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那我先收个尾。”

    他在湖泊各处分区域均匀撒了几张符箓。这些符箓见水就往下沉,表面却不见打湿,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秦越撒完后,御剑凌空捏了个诀,底下湖泊被撒了符箓的各处忽然在水中燃烧起来。

    黑沉沉的湖面下映着熊熊火光,原先丝丝缕缕还没散尽的血迹,掉落进湖泊中的残肢断臂都消弭于这火焰当中。而湖泊中原本的水草,鱼类却像是没有感受到这烈火焚身之痛一般,依然优哉游哉地顺着火焰铸就的火海游动。

    很快,符箓燃尽,原本黑沉沉的湖泊似乎都变得清澈了些。

    秦越的眉头却皱起来。

    储物戒中刻录着任务的玉简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动静,就说明这份任务没有完成。为了防止有人滥竽充数,谎报任务完成情况,通常任务都会关联好完成标准刻录在玉简中,等到任务完成时检测触发。如今水鬼已经消失殆尽,而任务没有完成,那必定是其中某个环节出了异常。

    秦越回到飞舟中,将这个异常的情况报告给沈夕。

    沈夕闻言心头一动,道:“我们去下面的盐铁镇问问。”

    他本来就准备到西境寻找是否有异常的迹象,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任务就把机会送上门来。

    秦越自然不会反对,立刻驾驶着飞舟在盐铁镇前落下。

    盐铁镇并非什么有名主城的城外镇,即便飞舟从上方飞过也无事发生,因此他们从飞舟上下来,进入盐铁镇的时候自然也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不但无人阻拦,甚至刚开始两人都看不到镇上有几个人影。等到沈夕和秦越再走深了一段距离,才渐渐见到些许人烟。

    落了尘土的道路前方,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子嘴里叼着一块馒头,手里兜着两个馒头,一边朝着前方狂奔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在他的身后,正有两个男人拿着棍棒穷追不舍。

    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远远地传来男人愤怒的喊声:“你这个小偷,给我把馒头还回来!”

    三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道路的这一边,正有两个人朝他们走过来。

    抱着馒头逃跑的小孩子满脸惊慌,他不敢回头看后面的人有没有追上来,反正当自己脑袋挨了一棒就是被追上了。他也不看前方,只顾着看地上的路。经验告诉他,只有看这条很久没有被修的路,他才能不摔倒,才能跑得更远。

    这种胆战心惊,随时可能会遭到袭击的时间很快结束了。

    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一道柔和悦耳的声音在他的脑袋上方响起:“三个馒头不至于用这样的棒子来招呼,他还只是个孩子,很容易就会丢掉性命。”

    小孩抬起脏兮兮的小脸,当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人的脸上时,原本叼在嘴里的馒头掉下来,又被他手忙脚乱地去接。

    最后被一只细白的手抓住,然后塞到了他的手里。

    小孩抓着馒头,神情恍惚。

    他是见到了仙人吗?

    拿着棒子追赶的两个男人也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他们作为大人就意识到对面站着的两个样貌年轻的人极大可能是修者。

    衣着的料子很好,与这里格格不入。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出现,纤尘不染,不是修者还能是谁?更别说那容貌盛极的人额心还有艳红的纹路。

    拿着棒子的男人想到这里,心头一动。

    他还没开口说话,那人身旁佩剑的年轻人就扔过来一锭银子。

    沈夕开口道:“这些够不够他的馒头钱?”

    男人手里摩挲着银子,连连点头。

    沈夕望着对方道:“你们这里有水鬼之害。”

    男人被他的眼睛一瞧,神情恍惚了一瞬,如实道:“是的。你们是来除水鬼的吗?”

    沈夕点点头:“我们已经消灭了水鬼。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水鬼的任务是谁发布的,你们这里有人知道吗?”

    那男人似乎思索了好一阵,才道:“我不知道,我们这里是隶属于凉城。只有那里有仙人,你说的这些事情都是那里在办。”

    听到凉城,那脏兮兮的孩子忽然不寒而栗。他瞪得圆溜溜的眼中现出一丝惊恐,正当他急切地张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那拿着棒子的男人突然恶狠狠地瞧了他一眼。

    小孩子吓了一跳,脖子都下意识缩起来。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就见那两位好心的仙人已经走远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你的时……

    身后尘土飞扬的道路已经渐渐远离, 沈夕对身旁的人笑道:“刚刚那个孩子不错,这次的事情解决了,可以把他带回去。”

    秦越闻言, 面色阴沉。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道:“师尊是要收那孩子为徒吗?跟当初的我一样?”

    秦越此刻心情很差。师尊会不会再收徒是他无法左右的,只是一想到自己会失去“唯一”这个特殊的身份, 要与别人共享师尊,他就感到烦躁。

    面对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沈夕这次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与之前在湖泊上空时不同,这样的秦越反而叫他更熟悉。

    他看了眼身旁明显心情不好的弟子,忍不住笑了下:“那孩子的确有点像你。”

    秦越不以为然。

    刚才那人怎么会像他?虽然那人存着好心,但被人一瞪就吓得惊慌失措,连句提醒也没说出来。他可没有那么懦弱。

    沈夕的目光望向空中,似乎陷入了回忆,继续道:“他刚刚慌不择路差点撞到我身上的样子, 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秦越怔愣了一瞬, 随后抿了抿嘴唇。

    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撞到他的车辕前, 同样是走投无路,透过车帘呆呆地望着他。

    想到这里, 沈夕又禁不住有些心软。他看向身旁从始至终望着他的秦越, 语气难得是带着安抚意味的缓和:“当然你跟他是不一样的,我也只会有你一位弟子。”

    秦越牢牢地盯住面前的人, 轻轻道:“师尊。”

    沈夕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笑道:“你这么听话懂事, 我尚且缺席了你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怎么可能再去收别人。这对你实在不公平,因此我的精力和时间都分给你就行了。”

    秦越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

    沈夕这才道:“那孩子心性不错, 我打算让他到我名下的学堂去学习。如果有天赋,他自然可以拜入山门。就算没有天赋,他也可以学得一技之长,将来有本事养活自己。”

    说到这里,他瞥过眼去看一旁的秦越,笑道:“这样一来,我的弟子还满意吗?”

    秦越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师尊看穿并取笑了。不过刚刚沈夕的那一番话已经令他通体舒泰,就像被好好挠了一遍下巴和脑袋的大猫,现在他的心情十分平和,因此毫不羞愧地道:“嗯。”

    沈夕笑起来。

    两人很快出了盐铁镇,坐上飞舟寻找凉城的踪迹。附属城镇往往离主城不远,没多久,沈夕和秦越就在飞舟上遥遥望见了一座城池的影子。

    这座城池上方似乎笼罩着一层薄雾,影影绰绰,城中的建筑和人影都看不分明,甚至连整座城池的具体边界都有些模糊。

    通常较大的城池,因为人口较多,进出人也多,城中活动也多,因此往往在靠近城池的时候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鼎沸人声。

    然而这一切迹象都没有发生在前方那座城池中。

    敞开的城门口无人进出,只有两个一动不动身穿甲胄的士卒守卫在大门两边。朦胧隐约的城池中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到这边来,看上去仿佛一座空城。

    当然,沈夕知道,这里绝不会仅仅只是一座空城,甚至很有可能跟多年前百花盛宴那里一样。

    不,也有可能更凶残。

    遵照师尊的指示,秦越将飞舟在距离凉城一段距离处停下。等到收起飞舟,沈夕原地轻轻一挥手,一只灵力化作的飞鸟便从他的指尖飞出,姿态轻盈,展翅而飞。

    他解释道:“西境这边的主要势力是沈家,这座城池有些不对,为防万一,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如果六个时辰后我还没再放第二只,他们就要顺着飞鸟的足迹过来看看。这是当初我和沈亭昱为了保险起见定下的约定。”

    秦越点点头。

    有些事情,曾经因为他和师尊之间的年龄差距而错过。但是现在他长大了,也可以成为师尊的依靠,来保护对方了。更何况他也赞同给沈家通个信,无论如何,师尊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眼看着灵力幻化的飞鸟消失于天际线,沈夕这才回过头和秦越一起向着凉城走去。

    城门口和他们之前在飞舟上远远观望的一样,寥无人烟,十分荒凉。红漆斑驳的大门旁,站着两个桩子一样的守卫,一动不动。他们戴着头盔,并未蒙面,面容却叫人看不分明,隐隐约约的。

    沈夕和秦越进城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那两名守卫仿佛没看见他们,直接将他们放进了城。

    在穿过城门之时,一股阴风迎面刮来,似乎有什么混沌不清的低音滑过,很快消散于无形。

    等到进城之后,城内城外的景象却大为不同。

    中轴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街边店铺林立,人声鼎沸。仿佛他们先前在飞舟上那远远一望的寂静都是幻觉。

    秦越目光一扫,就见周边的人欢颜笑语,交头接耳,没有一人朝着他们的方向看来,没有一人发现他们是从城外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人全都是侧着脸交谈,他们的面容落在秦越眼中乍一看似乎都极为相似,再仔细看却又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明明人头济济,如此拥挤的街道,行走之间却没有一人碰到他们身上,连不小心的磕碰都没有,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他们。

    秦越神色平静,整个人却往沈夕的方向更靠近了一步。身旁的人也没有躲闪,两人几乎是肩并着肩,手碰着手了。

    不知何时,街上传来一道洪亮的男声:

    “话说天地初开,鸿蒙退散,上古神魔大战……”

    这声音一板一眼,娓娓道来,听着像是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声音。

    沈夕和秦越对视了一眼,道:“去那边看看。”

    两人从人流中穿过,循着声音的方向,最终沿街找到了一栋茶楼。茶楼门口光秃秃的,也不见有人进出,但是单单站在外面,就能看见里面似乎坐满了人。高台之上,一位白衣书生正端坐在椅子中侃侃而谈。

    从外面同样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见到嘴巴一张一合,洪亮的声音便能传到大街上,清晰地传到他人的耳朵里。

    沈夕领着秦越拾级而上,跨进了茶楼的门内。

    满座茶客无一人回头,似乎都沉浸在说书人的故事中。前来迎接客人的也不是寻常店内的店小二,而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像是这间茶楼的主人。

    “欢迎二位。”

    年轻男人的声音有些黏腻,听起来似乎还带着轻微的嘶嘶声:

    “我们这里新进了一批上好的茶叶,二位可要尝尝?”

    他的语气似乎迫不及待,说话却又轻又慢,仿佛是学龄前的孩童在学说话一样。

    沈夕瞥了他一眼,径直朝着楼上的雅间走:“那就来两杯吧。”

    听到对方的回答,对方既没有叫人,也没有离开,反倒跟上来,笑着应道:“好。”

    楼上的雅间说是雅间,但其实一般这种茶楼雅间并不是包厢的形式,而是围着天井边摆一圈精致的桌椅。每一桌之间都隔着不小的距离,造成一定的私密效果。

    沈夕和秦越落座的时候,那跟过来的年轻男人也在他们的对面落座。

    这不同寻常的一点,不论是沈夕还是秦越都没有表示异议。沈夕从容道:“你是这儿的茶楼主人吗?”

    茶楼主人笑道:“是的。”

    沈夕似乎了然地点点头。

    底下的高台上正传来说书人的声音:

    “……颛顼和共工大战三日三夜,此后颛顼获胜,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颛顼携女娲补天,共工伤退,此后天下大平百年,直到有朝一日……”

    沈夕略略听了两耳朵,面上忽然浮起个意味不明的笑:“这说书不知说的哪门子书,挺有意思。”

    茶楼主人笑道:“是啊。”

    不等沈夕回话,先前要的那两杯茶就端了上来。端茶的店小二垂着头看不见脸,端上茶后就退了下去,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似乎还不熟练。

    桌面上的茶水在茶杯中轻轻荡漾,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茶水底下混沌一片,看不分明。

    茶楼主人笑着看着对面的两人。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是笑面,到现在也没停下。那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人,扬起的嘴角是最标准的弧度,露出八颗牙齿,仿佛一张假笑的假面被牢牢焊在脸上。

    茶楼主人戴着这张假面,张嘴轻声道:“喝呀,尝尝怎么样。”

    沈夕没有碰那杯茶水,他的目光瞥过来。那双天生温柔多情的含情目,此刻竟然有几分冷酷的凛然:“既然你是茶楼的主人,那你肯定见多识广。”

    “告诉我,水鬼任务的发布者在哪儿?”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因为它就在这里。

    茶楼主人的眼睛眨了眨, 仿佛那焊在他脸上的完美假面出现了一丝缝隙。不过他脸上的笑容依然没变,只是回道:“他不在。”

    “哦?”沈夕挑眉,“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茶楼主人的视线慢慢转到丹霄圣君手边的茶水上, 似乎对这杯浑浊的茶水产生了极大兴趣,道:“还要一段时间。”

    随后,他用一种鼓动的语气道:“你们快喝茶呀, 这是本店新进的上好的茶叶。这茶叶很好,你们快喝。”

    茶楼主人不断催促, 沈夕却始终一动不动,神色泰然道:“我们不喝茶。”

    丹霄圣君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仿佛先前说来两杯茶的人根本不是他。

    茶楼主人似乎也完全忘记了这一点。他两只黑黢黢的眼睛望过来,眼中眼白少眼黑多,看起来有些怪异,喃喃地念道:“不喝,不喝……”

    经过好一阵儿, 他像是想到什么, 空洞的眼睛亮了一瞬, 直直道:“不喝茶,那你们要进包厢里等吗?”

    “包厢里多好, 多好, ”茶楼主人的语速慢慢的,语气却有些激动, “坐到包厢里去等多好, 你们要不要去包厢等?”

    说这话的时候, 他也是笑着的。

    沈夕也笑起来。

    跟对面仿佛假人一般有些恐怖的笑容不同,他的笑容如同桃花盛开,春风拂面, 十分从容:“我们也不去。”

    这一句干脆又笃定,似乎吃准了他们就是不去,对方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果然,茶楼主人闻言瞬间面目扭曲。他明明还是笑着的,那黑黢黢的眼瞳却骤然放大,几乎扩张到整个眼球。被拒绝后那股显而易见的焦躁无处可藏,所有这些让他的笑面看起来格外狰狞。

    而他自己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接着道:“我派人去找,派人去找,叫他起来。”

    这话说完,也不见茶楼主人有什么吩咐人的举动,只坐在那里直直地望着他们俩。沈夕和秦越两人等了没多久,之前那位上茶的店小二就又过来了。

    茶楼主人先前的焦躁消失殆尽,那张假面上的假笑更加灿烂:“已经安排妥当了,你们跟我一起去吧。”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拉沈夕,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躲了开去。

    沈夕轻轻拽起一旁秦越的袖子,和对方站在一起,对茶楼主人示意道:“你带路吧。”

    站在对面的人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去。

    出了茶楼的门,天色已经与沈夕他们刚来的时候大为不同了。他们抵达凉城时天色还早,光线亮堂,这会儿出茶楼的门,天色已经暗沉沉的了。

    他们明明没有在里面待多长时间。

    街上的行人依然是那么多,也依然是欢颜笑语,交头接耳。

    似乎跟他们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

    沈夕瞥了眼前方带路的店小二和其他路过的行人。

    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僵硬了。

    他们一行四人从这间临街的茶楼中出来,即便是离得最近的行人都似乎没有察觉到,连一点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在店小二的带领下,沈夕和秦越跟着茶楼主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转进一条迂回曲折的小巷。

    此刻天色阴沉,巷道里更是昏暗。巷道两旁是灰暗破旧的墙壁,将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不知走了多久,墙壁的尽头出现了一座院落。再往前去,就又是灰暗破旧的墙壁,仿佛这整条巷道就是为这座院落而生的。

    此时天色更阴了,巷道中光线更少,显得更加阴沉。他们深入巷道,中轴大街上的喧嚣在这里已经完全听不到,逼仄的巷道中万籁俱寂,直到那脸上依然挂着假笑的茶楼主人开口道:

    “在里面,你们可以进去找他。”

    沈夕看向那座孤零零的院落,天光暗淡,敞开的大门黑漆漆的,仿佛一张贪婪的大嘴,正时刻准备着吞噬进入其中的猎物。

    一旁的茶楼主人忽然动了。

    他浑身的关节咔咔作响,面上依然是那副灿烂的假笑,在这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尤为诡异。很快,茶楼主人身体微倾,抬起手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他就在里面,你怎么还不进去啊?”

    明明对面站着两个人,茶楼主人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沈夕,连说出来的话也好像只是说给沈夕听的。

    这种对身边人贪婪的欲.望让秦越皱紧了眉头。

    他正要回话,却被沈夕轻轻地按住了。

    红衣美人立在昏暗的天色里,笑吟吟的面庞似乎将这条巷道都点亮了些:“我们不进去,这里没有人。”

    这话音刚落,秦越敏锐地察觉到茶楼主人脸上的假面僵硬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秦越甚至怀疑他脸上的假面会直接掉下来。

    气氛突然变得凝滞。

    茶楼主人保持着笑容和请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沈夕。

    而沈夕却仿佛全然未觉,只松松地拽着秦越的袖子,神态自若地与对方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茶楼主人才收回那僵硬的姿势,笑道:“他不在这里,那你们改日再来。”

    面上的假笑始终如一,仿佛刚刚沉默的对峙从未发生。

    沈夕却依然拒绝了:“我们不走。”

    茶楼主人那仿佛一直戴着的假面像是突然碎裂了,嘴角的弧度猛地掉下去,一双眼睛凸出来,牢牢地盯着沈夕,道:“为什么?”

    沈夕也看着对方,答道:“因为它就在这里。”

    茶楼主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为什么?”

    沈夕也依然回答道:“因为它就在这里。”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你问我答地重复着这段对话。茶楼主人仿佛不会疲倦一般,保持着那怪异的模样不断追问。而沈夕也十分有耐心,永远也只有那一句回答。

    巷道中的天色越来越阴沉,几乎到了接近黑夜的地步。

    在这不断重复的对话中,秦越注意到不知何时,这条单调的,几乎只有墙壁组成的巷道两端忽然渐渐出现了人影。这些人离他们有段距离,似乎完全不懂得掩藏自己的行迹,直直地望向这边,像是过来看热闹的。

    然而秦越知道“他们”不是。

    这群人影面容模糊,身上的衣着还有些眼熟,正是先前在中轴大街上的游人。他们的站姿如今看上去更僵硬了,望着这边的姿态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秦越不动声色地一手按住了腰间的龙骨剑。似乎是感受到气氛的不同寻常,龙骨剑的剑身有些兴奋地颤动。

    丹霄圣君和茶楼主人的问答仍在继续,他神态自若,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些人影正逐渐朝着这个方向靠近。

    等到沈夕再一次重复完回答后,对面的茶楼主人却忽然没了声。

    秦越目光一瞥,就见对方脸上的假面猛地裂开!不仅仅是脸上,他的身上也破开长长的细缝,蜿蜒如同纹路一般遍布全身,仿佛保存不当的木头裂开的缝隙。

    就在此时,周遭的人影猛地扑过来。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不过对付如今的你,也还是……

    昏暗的巷道内, 雪亮的剑光如同一轮明月闪烁,凛然剑气激荡开去,层层叠叠扑过来的人影便在瞬间化作齑粉。

    茶楼主人见势不妙, 转头便跑。明明他之前姿态僵硬,全身上下遍布蛛网般的裂缝,但他却能凭借这副破破烂烂的身体灵活地从前赴后继扑来的人影中逆行穿梭而去。

    沈夕当然不会放过对方。

    他轻轻一挥袖, 一柄火红的小剑便飘然而出,剑身金光闪烁, 直奔茶楼主人的后背。它所过之处,剑气激荡,扑来的幢幢人影都被震荡开去。

    就在火红小剑距离茶楼主人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一堵破旧的墙面忽然从斜刺里闯入,瞬间横亘在凤凰羽剑的面前。这堵墙面很是奇特,凤凰羽剑刺入其中的时候,仿佛一拳打在糍粑上, 墙壁极大弯曲, 内里黏黏糊糊。

    等到金红小剑破开墙壁时, 那茶楼主人的背影已经只剩一个点,迅速地离开了这条巷道。

    秦越皱眉道:“这墙壁竟然是活的。”

    “不, ”沈夕否定道, “也不算是活物。”

    秦越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影又围了上来。

    沈夕道:“我们先上去, 注意脚下的墙壁。”

    秦越心领神会, 跟着对方纵身一跃, 两人便跃至墙壁之上。

    一到高处,内外的景色陡然变幻。刚才在墙内,天空黑沉, 如今立于墙上,外面的景色已是夕阳西下。

    鲜红的火烧云缀在天空中,绵延千里,如同鲜血染就的一幅图景。巷道之外的世界已经全然消失,那些热闹的街景,中轴大街都消失不见,就连城门都看不到了。

    只剩下被晚霞映得红彤彤的,看不到边际的一片旷野。而在这旷野当中,茶楼主人正拖着那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奋力奔跑。

    沈夕立刻道:“追上他!”

    他没有猜错,凉城已经是一座空寂的死城,城中的所有“活物”都是盘踞在此的魔物为了迷惑猎物所生的幻象。现在它被猎物反噬,自然是要逃向它的本源。

    而它的本源所在,必然就是那茶楼主人此刻逃亡的方向。就算对方耍花招,杀掉这个茶楼主人也能削减这座城中魔物的力量。

    秦越应声跟上。

    脚下的墙壁似乎感应到这些闯入猎物的心声,原本静默无声的墙壁又像之前那样开始活动起来,试图将他们带离茶楼主人的方向。然而这次它们却没有得逞,沈夕和秦越纵身一跃,几个起落就离开了这片唯一还保留建筑的区域,直奔向茶楼主人的方向。

    幻象依托环境而衍生,这城中禁止御物飞行,因此沈夕他们也不能御物飞行。不过他们的速度依然很快,配合默契,很快就一前一后堵住了对方的退路。

    沈夕慢慢逼近了茶楼主人。

    对方转过身来。

    茶楼主人的头发不知何时全部散开,他原先是侧身低头,不论在前还是在后都看不见他的面容。这会儿他主动转过身,抬起头,看向了在他身后的沈夕。

    那张脸从凌乱的长发中显露出来。

    沈夕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茶楼主人脸上的皮肤正在一块块地剥落,却没有鲜血流出,只露出内里红通通的木制表面。

    果然是个木偶。

    无数细缝已经遍布他的脸,配上那斑驳的皮肤,让茶楼主人看起来更加可怖。然而这时,他那僵硬的假笑却消失了。

    沈夕第一次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人”的神情。

    “哈哈哈哈哈哈!”

    身处被人封堵的境地,茶楼主人却忽然大笑起来。他的眼睛盯着沈夕,神色疯狂而清醒,再不复之前提线木偶一般的状态:“我们又见面了。”

    又?

    秦越心头一动,去看沈夕,就见对方面上神色平静,不为所动。

    沈夕并不接茬,但这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凤凰羽剑自高空俯冲,而那茶楼主人竟也不避不闪,任那柄火红的小剑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秦越立刻觉察出不妙,在天地变幻的前一刻,他头一次听见来自沈夕的有些焦急的声音:

    “抱元守一,清心明志!”

    *

    天空灰蒙,如同扣了一面巨大的盖子在头顶,低垂得似乎触手可及,远远的天际线上缀着一方正不断变幻的漩涡。

    四周芳草萋萋,林木纵深,高山耸立,十分幽寂。

    凤凰羽剑轻易地破开了茶楼主人的伪装,显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一位浑身裹在漆黑斗篷中的人。

    不,那不能说是人,而是人形的魔物。斗篷的下摆和兜帽的边缘都往外逸散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当他掀掉兜帽的那一刻,露出了一张沈夕十分熟悉的脸。

    就在五百年前,沈夕一剑斩杀了这张脸的主人,从此换来了人间五百年的太平。

    而今,他又出现了。

    秦越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而沈夕像是没有意识到这点,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人的身上。

    凤凰羽剑已经退至主人身前,凤鸣阵阵,如同一道强有力的清音,始终贯彻人的耳际。

    魔君的脸上是放肆的笑意:“丹霄圣君,好久不见。”

    他的眼珠盯着对面的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拦不了我了。”

    语罢,沈夕毫不犹豫地出手,两人战成一团。

    一时间刀光剑影,树摇草伏,寂静的山林间风声呼啸,剑鸣阵阵。

    魔君且战且退,丹霄圣君穷追不舍。

    这里的天空无日无月,没有光线的明暗变化,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沈夕不知道自己战斗了多久,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只知道他几乎力竭,强行长时间大量动用灵力让他心口处的魔气乱窜,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不知何时,他们抵达了那漩涡的边缘。

    魔君看着面前的丹霄圣君,对方的脸色比他一开始看到的更苍白,额上是点点细密的汗珠。那双水波潋滟的含情目望过来却蕴藏着杀气,这更叫他兴奋: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变。”

    魔君欣赏够了他的容颜,便笑着纵身一跃,身影迅速消失在漩涡中,只留下一句:

    “来看看吧。”

    沈夕神色一凛,顾不上剧烈喘息的身体,也跟着朝里去了。

    不能让他到外面去!

    然而为时已晚。

    等到沈夕从漩涡中跳出来后,五百年前的炼狱已经重现人间。

    触目所及之处都是燃烧的火焰,从前繁华的城池,热闹的街道,郁郁葱葱的树木,如今都在这滔天烈火中焚烧。全世界都映着熊熊的火光,整片天空都是血红的一片。

    沈夕往前走了几步。

    街道随着他的脚步延展开来。红通通的火光照映着烧毁了的断壁残垣,大街小巷回荡着惨叫和哭嚎的声音。

    沈夕在其中行走。

    一开始没有人发现他,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丹霄圣君”,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们像是见到了救星,成群地扑到他的脚下。众人团团围住他,伸出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哭腔此起彼伏:

    “圣君,求求救救我们!”

    “圣君,五百年前您曾经斩杀魔君,为我们带来太平,如今您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是啊,圣君,您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圣君……”

    无数张脸在沈夕的眼前晃动,他们满脸血迹,夹杂着尘土与灰烬。每张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愁苦,却又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沈夕也看着他们。

    那双含情目晶莹剔透,似乎蕴满了泪水。他神色悲戚,却始终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没说话,这群围着他的脸逐渐变了神情,变得绝望又怨恨。一张张嘴一开一合,声声泣血地声讨他:

    “圣君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我听说圣君五百年前受了伤,如今是不是有了私心?不愿意再为我们而战了?”

    “这样的圣君还有什么用?!”

    “我的孩子啊,永远也不能给你报仇了!娘恨啊,娘恨啊!”

    “……”

    那一张张脸围得更紧,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红衣人。

    沈夕的面上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像是无法承受这样尖锐的指责。身前的火红小剑凤鸣阵阵,警告着围上来的人群。

    就在丹霄圣君承受不住,退了一步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从人群中暴起。

    对方的面容模模糊糊,袖间却藏着一柄锋锐的匕首。其他人似乎随着他的行动应声而动,一波人潮猛地扑上来。

    沈夕却忽然抬起头,看也不看其他人,直直盯着那怀揣着匕首的来者,眼底一片清明。

    凤凰羽剑就是在这时猛地出阵,以极快的速度刺入来者的身体。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看上去仿佛是来者主动撞上那柄火红的小剑一样。

    凤鸣之声在这映着熊熊火光的世界中响起,周围无数的脸面顿时消弭于无形,刺杀者的容貌却变得清晰起来。

    正是那张熟悉的魔君的脸。

    凤凰羽剑一刺即离,迅速回身保护主人。

    魔君挨了这一剑,身上顿时出现一道空洞,却不见有血液流出。

    他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痛苦,哈哈笑道:“好啊,不愧是丹霄圣君!”

    “你最害怕的竟然是这个,是这世界又为我所统治!”

    “可惜啊,那些人不懂你的苦心,”明明已经受了如此重伤,魔君却仍迈步围着沈夕转悠,语气中循循善诱,“这世上想要把你拉下神坛的人太多太多了,那些愚民也不懂你的苦心,你何苦还要为他们这般苦苦支撑?”

    魔君望着面前的人,眼睛里似乎蕴含着脉脉深情:“圣君不如加入到我这边来。万众魔物都会听从你的号令,仅凭实力就能坐稳位置,不用想那么多道义,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

    “而你心口的那股魔气,”魔君笑着望向丹霄圣君,“从此也不会再折磨你了,而是会成为你的助力。何必再忍耐呢?你已经忍了五百年,如今修为下降,为世人所不理解,还遭人陷害,你何必还苦苦守在人间?”

    “刚刚刺杀我的东西,怎么会有脸说这样的话。”

    沈夕不为所动,凤凰羽剑收回他的手中,小巧的剑身迎风暴涨,瞬间变作一柄火红的长剑握在丹霄圣君的手中。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修为下降了许多,不比当年,”沈夕抬眼,那双波光潋滟的含情目中现出一抹倨傲的神色,“不过对付如今的你,也还是绰绰有余。”

    *

    秦越遥遥地望着那两个抱在一起的人。

    他和师尊刚刚成功击杀了凉城中盘踞的魔物,原本秦越还想和师尊好好交流一下这胜利的喜悦,然而对方却毫无此意,反倒急急忙忙地到了他们先前停留的盐铁镇,第一时间找到那个之前撞上他们的小乞丐。

    明明因为刚刚击杀魔物,师尊的身体还十分虚弱,但即便这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仍然是这个小乞丐。秦越的内心波涛汹涌,他很想很想问师尊,你如今牢记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人,那你还记得我吗?

    可是他不能问。

    沈夕没有将那个小乞丐扔在学堂,而是将他带回了宗门,收在自己座下,为对方取名乐琴。

    他对秦越是这么说的:“魔物泛滥,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这个孩子天赋异禀,我要好好教导他,就像当初对你一样。”

    就像当初对他一样。

    那么这个孩子的一切也都会是师尊亲力亲为吗?他也会和师尊同床共枕吗?他也能得到师尊奖励的抚摸吗?

    秦越最终什么也没说。

    对方是他的师尊,不是他的爱人,他没有资格问那些问题,他也不应该起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更何况,那小乞丐也不过是师尊的一名弟子。

    秦越这么想着,也不知道在安慰谁。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想错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乞丐小孩逐渐长大。在这期间,沈夕日复一日地陪伴在对方身边,甚至没有再闭关过一次。那些秦越曾经得到过的,没有得到过的陪伴,最终都让乐琴得到了。

    对方越长越大,越长越高。曾经窝在师尊怀里的小孩,如今长成了能轻易笼罩师尊的身形。

    一切都和当初的他那么像。

    唯一不同的,就是丹霄圣君和小徒弟日益亲密,亲密得整个修真界有目共睹。

    而秦越却与师尊渐行渐远。

    乐琴成人的那天,丹霄圣君在昆仑山举行了盛大的成人礼。

    清清冷冷的映月峰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但秦越却觉得自己的心从没有如此冷过。

    这一日晚间,秦越久久地等在师尊的房门前。

    自从那乞丐小孩来了映月峰后,师尊就让人在映月峰上为他另外建了一个院子。那个院子他不常去,几乎形同虚设。

    其实这个院子他也很少来了,因为他每次来看到的都是他不愿看到的画面。师尊和乐琴挨得很近,时常头碰着头,手挨着手,即使他站在旁边,师尊往往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偶尔师尊和自己说上两句话,那小乞丐很快也会把师尊叫走。

    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师尊说上话了。

    临近傍晚的时刻,师尊和乐琴从外面回来。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师尊的脸上更是秦越从来没见过的宠溺。

    见到他的时候,师尊面上的笑意隐去了,虽然仍带着关切,却远不如和乐琴来得亲昵。

    沈夕那双含情目望过来,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秦越,你怎么来了?”

    “不过,来得正好,”红衣美人不等他回答,便道,“我和乐琴要举行合籍大典了。”

    合籍大典?

    秦越的眼睛猛地睁大:“你说什么?”

    面前的师尊笑起来:“很吃惊?不过也是,虽然我和他是师徒关系,但是喜欢这种事情是不受控制的。”

    “你从小跟在我身边,我想你是会理解我的,对吗?”

    理解?秦越不能理解。

    明明是他先来的,明明先认识师尊的人是他,先接近师尊的是他,为什么最后会是这个乞丐小孩得到了师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变化?

    他以为师尊冷情,以为自己的行为大逆不道,以为这样就能永久地独占师尊,所以克制了自己。然而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

    秦越不知道师尊后来跟他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跟师尊说了什么,甚至忘记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守在师尊的房门前。

    他只记得那个夜晚的月亮红红的,像是在哭泣,却又透着一股难掩的诡异。

    而他离开的背影很狼狈。

    当天晚上,秦越坐在自己寂静的院子里,对着那轮红月,回想起很多年前的师尊。

    那个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对方就在这里的师尊;那个会用树枝打他的小腿,对他很严厉的师尊;那个会对他的道歉,因为缺席了他的成长而感到愧疚的师尊;那个笑着对他说,不会收别人为徒的师尊……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从秦越的心头掠过。

    他闭上了眼睛。

    这些才是他的师尊。

    沈夕和乐琴合籍大典的当天,秦越也去参加了。

    他坐在角落里的桌子边,像个关系疏远的来宾遥遥望着台上的两人。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却无人敢上前询问。

    合籍大典十分隆重,沈夕对此也很看重。典礼完毕,他就带着乐琴挨桌敬酒,想将自己的道侣引荐给各位来宾。

    敬到秦越这一桌的时候,沈夕那双含情目看向了他。对方的面上犹带着饮酒后的红晕,笑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徒弟,希望你也能祝福我。”

    “不,”秦越手上连酒都没有端,目光冷冷地望着对方,“你不是我的师尊。”

    沈夕道:“你这样说,是在怪我吗?”

    他看起来有点伤感:“我知道我作为师尊,忽略了你很多。但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不能祝福我吗?”

    秦越忽然笑道:“用鲜血祝福吗?”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缩。

    秦越道:“我真傻。”

    “我曾经给自己上了那么多道德上的枷锁,还想过要远离对方,不想让彼此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不试试就永远没有可能。”

    “而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到别人的手里。”

    “我不是一个被动的人。”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缩。

    秦越抽出腰间的龙骨剑,毫不犹豫地朝前刺去。

    对方不避不闪,只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他。

    然而下一刻,那柄漆黑的龙骨剑猛地一转,掉头就刺进了一旁乐琴的身体中。

    “沈夕”的目光瞬间变得怨毒,周围纷纷响起惊叫声。无数的人飞扑上来,想要把秦越的手扒开。

    沈夕恶狠狠地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然而尖叫并没有任何作用,周围的人影面容渐渐模糊,大红的盛宴逐渐褪色,如同水墨从画面上消散一样。

    然后,秦越看见了一道红衣身影正立在前方,手持一柄火红的长剑,与人对峙。

    似乎察觉到他的到来,那双含情目瞥过来,眼神微微一动,丹霄圣君从容地开口道:“还不过来?”

    秦越提起龙骨剑,眼中神采奕奕,昂声道:“是,师尊。”

    第80章 第八十章 这些事我已经为师尊做过许多……

    沈夕从昏睡中醒来。

    朦胧中, 他看见一道人影守在自己的床边。还没等他看清,就见那人影猛地上前,阴影几乎将他眼前的光尽数挡住:“师尊, 你醒了!”

    声音中透出的激动和平日里冷静的低沉完全不一样。

    是秦越。

    沈夕模糊地想着。

    他是怎么睡过去的?

    沈夕记得之前他与秦越合力将那盘踞在凉城的魔君分魂击毙,随后稍一放松他就感到胸口剧痛。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沈夕只看到秦越呼喊着什么, 踩着摇晃的天地朝自己跑来。

    然后是漫长的黑沉的睡眠,直到他此刻醒来。

    沈夕的脑海中朦朦胧胧地闪过这些琐碎的画面。耳边响起脚步声, 叫人声,他听不大真切,也没有力气去分辨。眼前晕染着昏黄的光,摇曳的烛火,顶盖上雕刻着精美却十分幼稚的猫狗戏水图,还有垂下的承尘,一切似乎有些眼熟。

    还不等他昏沉的脑子想明白, 他就听见门被打开, 有人迈着小碎步将什么东西重重地放在床边, 又有谁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随后,秦越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好, 你们出去吧, 这些事情我来做就行。”

    什么事情?

    沈夕模模糊糊地捕捉到这一句话,他还没弄清楚, 就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扶起来。

    这双手很有力, 轻松将他从床上半抱起来。

    沈夕浑身无力, 任由对方施为。很快,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枕在一个暖烘烘的胸膛上。

    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他此刻已经清醒了不少, 沈夕看到自己正枕在秦越的胸.前。

    他整个人都窝在秦越的怀里,对方的呼吸声就打在他的耳边。室内烛火昏黄,给他们这个姿势平添了一份暧.昧。

    沈夕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想要坐起身来,然而他刚一动,就被那双手温柔而有力地按住了:

    “师尊身体还没好,还请好好休息。这些事情在师尊昏迷的时候,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所以师尊放心。”

    这些事情是什么?为什么要嘱咐他放心?

    沈夕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见秦越揽着他,伸手从床边小桌上端起了一碗黑乎乎的药,递到他嘴边来:

    “师尊旧伤未愈,先前又在凉城牵动了体内的魔气,经脉动荡,受损有些严重。这药喝下去可以滋补经脉,师尊快趁热喝了吧。”

    虽然沈夕总觉得秦越的态度有些隐隐的不对,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的确已经到了十分脆弱的地步。因此沈夕毫无异议,只是正当他想接过碗来自己喝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手根本抽不出来。

    一方面是他的确浑身发软,没什么力气。另一方面,沈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秦越揽着他的手看似温柔,实则很有力,叫他难以动弹。

    而那碗药也送到了他的唇边。

    沈夕抬起眼,就见揽着他的人垂着眼睛望着他,见他望过来,还轻声道:“可能会有点苦,师尊忍一忍就喝完了,等会儿我给师尊一块蜜饯含着就不苦了。”

    语气仿佛在哄孩子,叫沈夕心里有些别扭。

    哪有徒弟这么对师尊说话的?

    不过碗已经递到面前,自家徒弟又说了这样的好话,沈夕也就不再多言,略一低头,嘴唇就碰上了碗沿。

    那碗随着他的低头而微微扬起,给他喂药的碗端得很稳,又很配合他喝药的动作,十分细心妥帖。

    他喝完药,药碗刚拿走没多久,就有一方温柔的手帕碰到他的嘴唇,轻轻地仔细地擦了擦。随后,一块蜜饯被递到了他的嘴边。

    沈夕微微扭头,避开那东西:“我不吃。”

    他又不是因为怕苦才犹豫不决,而是因为这样实在太像在哄小孩子了。

    然后沈夕就听见头顶传来轻轻的一声笑:“好。”

    怀里的人依偎在自己的胸膛前,偏过头的样子似乎在赌气。柔软的脸颊在衣服的布料上压着,挤出一点软软的脸颊肉来。

    师尊真的很会撒娇。

    很快,那块蜜饯就远离了沈夕的嘴唇。自家徒弟抱着他,像他之前按揉系统小黑猫那样揉了揉他垂下来的发丝,笑道:“生病的师尊有点像小孩子。”

    沈夕:?

    比起感到被冒犯,沈夕更多的是感到疑惑。明明接受蜜饯的投喂才是小孩子行为,而他已经拒绝了,秦越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他的徒弟脑子里在想什么?

    还不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对方就将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沈夕的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他极少和人这么亲近。总之当他靠在秦越身上的时候,沈夕总觉得不论是对方,还是自己,好像都有点怪怪的。

    然而很快,他就觉得还不如倚靠在自家徒弟的身上了。

    因为秦越开始从他的手指起步,开始逐渐往上搓揉,经过手臂,锁骨,再到前胸。极少有人这么长时间地接触他的身体,沈夕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

    “怎么还要按摩?”

    秦越道:“师尊已经昏睡了足足半个月,这段时日都是我在为师尊按摩手脚。沈家的医修说这样可以帮师尊活络筋骨,有助于身体早日恢复。”

    沈家?

    沈夕终于知道自己先前所察觉到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刚才被其他的事所分神,现在他重新打量了一遍整个房间,想起来这里是自己幼年时在沈家的住处。

    顶盖雕刻的纹路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猫猫狗狗戏水图,垂下的承尘也是选取的他最喜欢的最柔软的面料。

    沈夕看到的东西越多,回忆起来的细节也就越多。尽管过去的记忆已经十分久远,沈夕依然察觉到了,这间房间的一切跟他离开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秦越注意到沈夕的异常,忍不住道:“师尊?你怎么了?”

    沈夕撇开眼,道:“你刚刚说我昏迷了半个月?我昏迷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秦越察觉到沈夕在转移话题。不过他没有戳破,而是如实道:“师尊昏迷后,沈家主很快带人赶到现场。沈家人查遍了凉城内外,确定盘踞在凉城中的魔物已经彻底消散。”

    他知道,师尊最想听到的一定是这个。

    果然,沈夕对他的停顿没有丝毫不满,而是满意地“嗯”了一声。

    秦越继续道:“后来,沈家主将我们带回了沈家。我考虑到师尊如今昏迷,除了位于西境的沈家,其他地方要么来不及,要么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因此就自作主张带着师尊到这里来了。”

    沈夕的面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你做得很好。”

    这样的小事秦越也要担心他的意见,虽然沈夕自认自己没有那么严苛,但徒弟的乖顺让他十分舒心。

    这么一来,先前那些因为秦越举动带来的不舒服感都减淡了不少,就连在他身上按摩的手也没有那么令沈夕在意了。

    更何况秦越应当和他自己所说的一样,之前每天都在给他按摩。对方的手法现在十分娴熟,给他按得很舒服。

    沈夕大病未愈,又受到秦越这么细心的按摩,身体放松,昏昏欲睡。就在他的眼睛即将合上的时候,又有细碎的人声传来,房间的门再度打开又关上,一样重重的东西被轻轻地放在他的床头。

    沈夕朦胧中随意瞥了一眼,睡意顿时消散了不少。

    床头被放下了一盆水,而秦越正在拧毛巾。

    沈夕道:“这是要干什么?”

    秦越镇定道:“为师尊擦身。”

    他已经竭力说得十分平淡,但躺在床上的师尊依然睁大了眼睛。

    反应在秦越的意料之中,可他依然觉得师尊的模样好像小孩子。

    很可爱。

    不等沈夕问出口,秦越就先道:“师尊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因为经脉严重受损,灵力外泄,无法像以前一样自己保持清洁,因此我之前经常为师尊擦身。”

    “这盆水中还有沈家的医修熬制的药,擦在身上也有助于师尊的身体恢复。”

    “本来沈家家主想过是否要为师尊开辟专门的药池进行药浴,最后因为师尊现在身子骨比较弱,虚不受补而没有实施。再加上师尊正在昏迷之中,自己药浴容易发生危险,如果药浴的话……”

    沈夕连忙道:“好了,我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昏黄的烛火中,他似乎瞥见秦越一边说着话,一边耳朵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沈夕原本正有些尴尬。

    虽然他活了几百年,也不是没有在极端情况下和别人赤诚相见过,但那都是危急关头顾不上穿衣服,就要为性命奔波。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沈夕并不想将身体暴露在人前。

    没想到,秦越看起来对这件事比他还要害羞。

    沈夕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

    再开口时,他已经平静许多:“那就麻烦你了。”

    想一想,在他昏迷的这半个月内,秦越每天都要这么不厌其烦地给他按摩身体,擦洗身体,不得不说,对方的确对他很贴心。

    他们此刻身在沈家,多得是仆人可以来做这件事,但是秦越却没有选择将他交给别人,而是亲力亲为。

    他的确收了个好徒弟。

    因为背对着光,沈夕看不清秦越的神情。对方凑到床边,俯下.身,为他一步步解开衣襟。

    这场景真的有点奇怪。

    沈夕有些朦胧地想着。

    他大病未愈,又清醒了这么久,本来就困顿得不行。刚刚还能勉强清醒过来,这会儿已经疲惫得只想睡觉了。就连秦越将他半抱起来,为他褪.去衣服的时候,沈夕也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了。

    反正自家徒弟之前都说了,他这半个月都是这样给他擦身的。

    不过为什么都擦了半个月,动作还这么缓慢呢?

    温热的毛巾贴上光滑的皮肤,丝毫没有带来任何刺激感,反而因为轻柔的力道和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更加舒服。

    秦越的动作慢腾腾的,像是做得十分仔细,不愿离去。

    沈夕的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情绪。

    这小子太不对劲了。

    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不等再多想,沈夕就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