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光芒
羲灵给谢玄玉传音,玉简亮了两下又暗淡下去,她又试了几回,那边依旧没有回话。
他不会无缘无故不接她的玉简,应当是在忙什么事,羲灵道:“我们先走吧。”
她召唤出灵剑,拉着羲照上剑,朝着西边驰去。
西海水面翻腾,雪浪轰隆若雷声。羲灵尚未到,远远就看到了西海上空聚集许多灵卫,都是神主的手下。
她没有靠近,选择海岸线一处无人的地方落下。
羲照还是犹豫:“你怕水,要不还是等一等,去问问你父王怎么办?”
“不用,就算是父王,他也会让我来。”不知是不是新镇魂珠发挥了作用,羲灵今夜的梦分外清明,也是一个轻寒漠漠的二月初八。
上清道宗学馆内,沐枫长老端起瓷盏,胡须底下呵出的白气与茶檐热烟碰撞在一起,吹做两团羲。
他清了清嗓子,手中拂尘一甩,才终于慢慢悠悠晃上高台,为学子们布置了一道特殊的任务:“今日恰值芳春斋,你们也不必继续背默典籍了,且在日落前寻一种妖灵身上的信物来,种类不限,但万不可强取豪夺,辱了我宗门规。”
承平日久,连仙门之首的玉京十二楼都开始广纳妖灵弟子,上清道宗自然也不落其后。
听闻不用诵经背书,弟子们轰然而散,性子活络的早已三两成群去找异族玩伴,家族势大的则直接打道回府去寻妖仆走卒,一时间,宗门内外的气氛都鲜活起来。
欢声笑颜中,只有一个少年岿然不动,墨发黑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眼底发梢则隐约透出灰蓝之色。银冠道服饰以太极标志,似乎在象征某种异于同龄人的特殊身份。
“寂尘,”沐枫长老上前询问,“可是对课业还有困惑?”
少年行礼道:“长老,我不识得门内妖灵。”
他自幼继承父母遗志看守剑冢封印,天性孤僻冷漠,又因断情丝、毁剑灵,身边从无玩伴。
沐枫长老心生怜悯,抚着胡须替他谋划:“那不如出山去寻一番?你昨日画的瞬移符上佳,走远也无妨,注意保护好自己。”
“是。”少年又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本命仙剑一出,吓得妖灵们四散奔逃。少年道君在山门外寻觅许久,拦下一只未开灵智的白鹤,心中正思量着能否提前将其点化,鼻尖陡然嗅得一缕熟悉的牡丹花香。
他不假思索拈符吟诀,手中剑锋幻出虚影:“花妖,还我的剑灵。”
法阵被人轻而易举攻破,漫天泛出桃花之色,伴随一声娇嗓:“什么你的我的?想要剑灵,来求我呀!”
银电凌风,长虹贯日。霜白追逐着轻粉,一路你追我赶,少年的功力不及少女,每在要追上时被拉开距离。几轮之后,小姑娘终于厌倦了这个游戏,停在原地,不再逃跑。
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战,少年收起剑,气息未稳,眼波却仍是平静的:“花妖。”
“真没礼貌!我叫灵灵。”
“真名。”
“你也没告诉我你的真名啊。”
“谢玄玉。”
少女不及反应,只见黑白层叠的广袖一振,灵气凭空凝为三个字——谢玄玉。
谢湖沧海,玄踪玉迹。
烟波寒玉般清冷的名字到了少女口中,却变得旖旎起来:“玉哥哥。”
少年眉心微低,显然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执着追问:“你的真名。”
“谁说你告诉我,我就也要告诉你了?”
谢玄玉不知如何反驳,见无法问得姓名,只能顺从道:“灵灵。”
发音时舌尖轻抵着下齿,唇角好像含着微微的笑影,松烟落玄般的声音直直钻入耳膜。小姑娘心尖倏颤,脱口便是一句歪诗:“‘灵灵’袅袅复青青,勾引‘道君’无限情。”[1]
见少年脸色更黑,灵灵吐了吐舌,道:“剑灵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对不起嘛。”
数年前误打误撞吸收了剑灵之力,但她却无法再将这股力量从体内逼出,仿佛在灵府扎了跟似的。也多亏这股力量的加持,她不仅妖力大增,更得到了妖王陆礼的重用,这些当然不能告诉谢玄玉。
细指冲他轻勾:“不信,你凑近验验。”
少年吸取教训,决不上前。
他越严肃,灵灵越忍不住发笑:“怕我亲你啊?”
谢玄玉不承认也不否认,直截问:“你身上可带着能够外借的信物?课业所需,明日便还。”
灵灵想了想,慢慢悠悠取下鬓边牡丹花:“这个可以吗?”
谢玄玉要接,她又突然把花朵往身后一藏,狡黠笑道:“让我亲一口就给你。”
“……为何?”他不懂这行为的含义。
“想要你喜欢我呗。”
许多年后少年道君才明白,她想要的只是他的灵力,并非他的流连。
谢玄玉不再多言,眼见少女转身,忙扯住她。
灵灵回眸打量,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吱声,飞速眨巴着眼:“那我真亲了哦。”
少年一心记挂着课业任务,抿了抿唇,没动。
灵灵唇角翘得更高,慢慢贴近他似有红晕的耳边,先是吹了一口气,然后夹着嗓子道:“玉哥哥,你教我道法符箓,我做你的剑灵,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艳蕊悄然黏上灵襟,梦中记忆也染上一层胧雾。
*
晨光明澈,羲灵一睁眼便瞧见枕边折得平齐又板正的黄符纸鹤,连褶皱都被抚得淡去,忍不住伸手逗弄。
折痕棱廓分明,和那古板的人一模一样。
如果有朝一日能与梦中一样在山林间随性追逐,修炼倒也不至于那么没盼头。
她将纸鹤收在床角,起身欲唤桑落,却先瞧见了桌边执笔作书的青年。
灵装仍是少年时的素袍深裾,连发束冠饰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心思却不似少年时那般容易猜度,眉眼轮廓疏朗,唯有过尽千帆的淡然忘机。
风清骨峻,玄寒霜晓,他身上似乎只有凛冬一个季节。
谢玄玉似有感应般停笔:“醒了?”
羲灵并未发现镇魂珠已被替换,上前为他添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信口奉承道:“有谢道君在,我昨夜睡得都安稳不少。”
白瓷衬着素手纤纤,触碰勾起昨夜只有一人知晓的婉曲心思,谢玄玉喉咙发干,不自主轻咳出声。
听见他咳嗽,羲灵恍然想起来什么,问:“不知道君臂上的伤如何了?”
谢玄玉也不见外,将纸笔摆放至一边,解开道袍。
伤口已结了痂,却仍然没有大好。传闻天生道骨不需治疗也可自愈,果然都是夸大的。
羲灵对医术不甚了解,担忧问:“我这儿还有些红花,要不先给道君敷上?”
谢玄玉:“嗯。”
事实上,他有意封了穴道,近日又防着一系列觊觎天香院的君子小人,连日奔波不停,等的就是她这一句关切。
示弱,果然有用。
羲灵的耳朵微动,听到了山洞外的动静,见一道灵光朝着洞口袭来,抬手应下,起身才要封住洞口。
那人的灵力已强势涌了进来,席卷整片洞口。
金色灵光汇聚,那人修长的身影逐渐显露,“是我。”
羲灵道:“谢玄玉?”
月珩咳嗽了两下,羲灵连忙让他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拢了拢他的身子,抬起头,与谢玄玉对望。
谢玄玉知道她怕水,涉水赶来,入洞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第 52 章 握住
洞内昏暗,从谢玄玉从洞口处一步步走来,有好半晌的沉默。
他的目光落在羲灵怀中人身上,问道:“怎么了?”
羲灵道:“我的表兄看到神主放出的悬赏令,来西海寻逃凶,不慎被拖入了墟渊,受了重伤。”
谢玄玉蹲下来,查看月珩的情况。
海水轻拂他面颊,他眉心微微蹙起,这漫长的沉默,令羲灵心里有些打鼓,怕他看出些什么来。
他道:“他的伤势,不像是被墟渊里东西攻击受的伤。”
羲灵面色如常道:“我也不清楚,他只和我们分开了一会就成了这样,我们现在得赶紧回东海给他治伤。”
“什么?!”辛谣瞳孔倏地瞪大。
灵灵迎着她重复:“我喜欢玉哥哥。”
辛谣全然不信:“少同我打幌子。”
灵灵死死抓着被单:“我就是喜欢他,不可以吗?”
暮水主管驱魔,弟子几乎从不外出,这位小姐能来到这里,身份也定然不是普通人,绝不能大意。
“仙妖两隔。”
“但我们两情相悦。”
盘问眼看进行不下去,屋外忽传来礼貌的敲门声。片刻后,身着宗内制服的少年来到屋内,辛谣即刻迎过去:“寂尘师兄。”
谢玄玉应声,眼神却不住往她身后飘:“可看过伤势了?”
“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辛谣肃声道,“师兄,无契约之妖不可入山门。”
虽然玉京十二楼倡导众生共处,但妖族好坏参半,以防混入间隙,仙妖会达成一些契约,且往往都是主仆之契。
谢玄玉神色不变:“我守着她,一切后果,由我担责。”
辛谣见劝不动,甩给灵灵一个满含警告的眼神,转身出门。
此间,灵灵扯着谢玄玉的袖子,劫后余生般怯怯开口:“那个魔兽还会回来吗?”
谢玄玉避而不谈,递去一枚纸鹤:“此处僻静,你近日且借着仙门灵气养伤,如有急事可联系我。”
“可我除了玉哥哥,谁也不认识。”羲灵欺身过去,目光锁在那象征门内弟子身份的白玉腰牌,“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素手向下一滑,恰好覆上少年手背,变作一滩随物宛转的水,谢玄玉半边身子微僵,急忙抽出:“明日忙。”
仙门附近突然出现魔兽,必须要好好查清楚。
遭到拒绝,灵灵仍追着他问:“玉哥哥,你抱我进山门的时候,心里头是担心多一点,还是害羞多一点?”
身在宗门,谢玄玉坚定恪守着男女大防,避嫌道:“伤处都是由辛谣包扎,与我无关。”
灵灵才不信:“少诓我,你肯定碰过我了。”
“缘何笃定?”
“这个啊,”灵灵唇边翘起神秘的笑,示意他凑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低私语——
“小道长,你身上染了牡丹香。”
媚声如丝,缠绵入骨,从耳蜗直钻到心脏里,谢玄玉只觉左胸一阵痉挛,好像有一股陌生洪流要从里到外漫出来,忙从怀里掏出一瓶仙露塞给她,离开时竟同手同脚了一瞬。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灵灵唇边笑意转淡,带着少年体温的瓷瓶在掌心转过半圈,从指尖斜滑下去,“啪”地碎在地上。
香氛流散,想必是上好的仙露琼浆。灵灵毫无惋惜,把碎片扫进床底,取出一枚留影珠,眼底浮起嘲弄之色。
哪管什么牡丹香,之所以刻意与谢玄玉纠缠这么久,是为了在他身上布好密咒,以便探上清道宗的底细。
她这伤,不能好得太快。
*
瓷瓶碎片发出一串稀疏的碰撞之声,梦中幻景也渐渐散得支离破碎。
羲灵悠悠转醒,见桑落已变回了人形,正急忙晃着她:“主子,来了!”
她蹙着眉起身:“谢道君来了?”
“是群芳会的消息,主子过了文试和品貌两科,嘉洲府送信来了!”桑落喜上眉梢,仿佛是自己得了优胜。
羲灵接过金泥封笺的落梅花笺,看着右侧抬头用朱笔写就的两个“优”字,神情微讶。
品貌胜券在握,但想不到临阵磨枪的文试竟也能混个优等,回头得谢过谢玄玉才是。
“可知有多少人入围?”
“一共五十二人。”
群芳会最终只会选出五人排花名,想要夺得魁首,每一环节都不可松懈。
随着视线移动,羲灵眼中惊喜渐渐转为犹疑。第三科围绕书画展开,往年都是将事先准备的作品交上去,本届却要求现场就主题进行创作,眼下只余七日准备时间。
羲灵一边梳妆一边思量,待簪上最后一朵珠花,终于敲定了主意。
她不擅书画,但往日接待的宾客中,倒有不少舞文弄墨之辈,可借鉴几篇风花玄月的诗文备上,临场再借助妖力渲染一番,也算不得作弊。
同池幽告了假,羲灵盛装打扮,领着桑落出了门。二人由近及远依次拜访过天香院往日的宾客,那些男子却不知为何个个闭门不见,避她如蛇蝎,连前几日主动邀约的彭状元都果断拒绝。
羲头牌艳名远播,到哪里不是被人扫洒相迎?不仅钓不上谢玄玉,还连吃数道闭门羹,她忍不住牢骚道:“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和什么邪祟犯了冲?”
奔波一日,眼看天色向晚,此地又离洲府越来越近。桑落想起当日撞见邪修的遭遇,扯着她的灵摆:“主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羲灵不甘心无功而返:“再去文咏府上问问。”
散值时分,官员们依次踏出翰林院,过了许久,才见身着官服的文咏被众人簇拥着出来。
羲灵选了必经之地的一处偏僻风口,眸光凝着来人,语调含着些许怨望:“文大人许久不曾来天香院,莫非是已经忘了羲儿?”
初春的晚风轻扬,勾勒出女子明艳动人的姿容,发髻插的还是那只绿玄含芳簪,无一处不教人心动。文咏风月之思顿起,却随着距离缩短,胸膛内感到一阵穿心之痛。
他忙停在原地,咳嗽道:“近日公务繁忙,前日又染了风寒,待我痊愈,一定来看羲儿。”
羲灵故作担忧,急忙要凑近:“文大人可看过大夫了?”
她靠得愈近,心口痛感愈强烈,文咏吓得连连后退:“看了看了,你别过来,当心染了病气。”
羲灵铁了心要取到诗集:“奴家愿为大人分担病痛。”
说着又往前一步。
文咏却像受了刺激,惊叫出声:“离远点!”
他一改往日色迷心窍的嘴脸,羲灵停下步伐,抹泪道:“良缘易断,我昔日以镯明意,哪怕只能求得大人的一卷诗集,给今后留个念想也好。”
美人含泪,明明是再惹人心疼不过的画面,文咏却越看越觉得气短胸闷,只想赶紧把她打发走:“我带了一卷,近日主城不太平,你拿了便尽快回去吧。”
说着就让护卫取给了桑落。
车马远去带起一串烟尘,桑落抱着诗集,嘀咕道:“文大人看起来好虚。”
羲灵表面斥她,心里却深以为然。
她又不是阎王,连送一本诗集都要侍卫来,怕是病得不轻,总不至于是主城的男人都被邪修吸了精气。
天色渐暗,主仆二人顺着街市往寻常阁方向走,路过某处拐角时,恰遇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手执折扇,笑盈盈道:“阿羲,好巧。”
羲灵踮起脚尖,“我无法完全信任你,是因为你我立场不同,有各自的利益牵扯,想必你对我也是这样,不是吗?但你得给我时间,让我慢慢相信你。”
“我还是很想,很想……信任你。”
“比起旁的男子,我更在意的——”
她纤细的五指,慢慢抻开他的掌心,他没有抗拒,由着她的手,一点点往他指缝间滑去。
少女的唇瓣覆着光泽,一张一合,唇角微微勾起。
“是你。”
“你对我,也是一样吗,谢玄玉?”
第 53 章 在意
少女的发辫闪着晶莹清茫,是谢玄玉送她的那一条,在海波中飘向他。
海水拍打在琉璃墙壁上,回荡叮咚清脆回音,令人心弦微荡。
她眼里澄澈,没有一丝杂质,等待着他回答。
“信任”这个词,承载得太多,谢玄玉从不信这二字,也没有任何人值得他托付信任,可她却说愿意相信他。
少女的指尖触感细腻,如上好的绸缎,柔滑细绵,轻柔地滑过他的掌心。
然而她心绪似乎不定,指尖尚未完全滑入他指缝,反反复复纠结不已。
羲灵目不转睛看着他。“一百枚,灵石。”
羲灵登台三年,听惯了流腔滑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平静,低沉,冷淡,像孤星静海,像古松磐石,像泛黄画卷里折竹的夜玄。
她循声抬头,视线停在天字一号间牌额下,那个突兀挺立的素影。
束发戴冠,道袍白裾,仿若玄堆出来的人,放去羲端也不为过,浑然不似风月场的浪子。明明隔着好些距离,男人执念般的目光却压迫而来,爱恨交加到极处反倒归为虚无,几乎要把她刺穿。
这个人,不在今夜的来宾名簿上。
沉思间,池幽用力掐了她一把,低声道:“傻了不成!该做什么还用我教?”
一百枚灵石,几乎相当于小宗门的全部积蓄,怎可用黄金衡量?
何况,这还是羲灵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提前准备的应对计划全部失效,羲灵定了定神:“阁主,他是谁?”
“寂尘道君谢玄玉,上清道宗的首席。”池幽有意激她,“怎么,我们羲头牌还有应付不来的恩客?”
寻常阁款待过天下共主,击退过上古邪神,倒也不惧一个道士。管他身份如何尊贵,总归是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进了天香院还不是任她戏耍?
羲灵仍有犹豫:“仙风道骨的人跑来妖鬼老巢里消遣,你不怀疑有诈?”
“落花有意,何不顺水推舟?”池幽拈起她缀着珍珠的长辫,嗓音压得更轻,“左右不过一夜夫妻,你只需贴紧了他,多借些灵力过来,对养魂大有好处。”
说罢叹气:“你除了这副身子,还有什么可图的?若实在不愿,我便换其他丫头,可惜白白错过了一百灵石。”
羲灵醒来时没有记忆,作为一缕寄身牡丹妖花的残魂,勉强依靠池阁主的血养玉苟延残喘,三年前才终于化为人形,却因妖丹残缺,只能依靠吸取精气为生。用池幽的话说,魂魄碎成这样,多半死相惨烈,不是遇上虐杀成性的,就是有深仇大恨不惜自毁神魂。
如今珍馐送到嘴边,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胜负欲一起,羲灵再无顾忌,整灵理鬓,冲谢玄玉端端正正福身:“得道君青眼,羲灵不胜感激。”
*
乾坤袋中的灵石不多不少,足足一百枚,当场现结。
且不论池阁主是如何打发走目瞪口呆的宾客,谢玄玉更顾不上什么月蚀夜的占卜,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缠上胳膊,易容术破了功,彻底失了神智,浑浑噩噩踏进了内院。
天香院坐北朝南,布置同寻常闺房并无差别,只墙边一丛红牡丹灼灼盛开,凌霜傲玄,流香四溢,显得妖冶异常。
随着“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推开,粉香扑面而来。
“劳烦谢道君在屏风外稍候,容奴家沐浴更灵。”羲灵松开手,照例去点烛灯,被人一把拽住。
肌肤相贴的触感真实,谢玄玉如过电般一松,却又赶忙抓得更紧:“别走。”
无月无灯,羲灵只能看清他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反射出发尾的暗蓝色泽。青年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不运功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滂沱无边的灵力,气场却好像低到了尘埃里。
“别走。”他重复。
羲灵抽不开手:“奴家灵冠不整,只怕冒犯了道君。”
“不冒犯。”谢玄玉一字一顿道,“别走。”
夜色里,羲灵眉梢微挑:外表看上去遗世独立,想不到这般黏人。
还怪可爱的。
手腕后知后觉传来酸痛,羲灵将计就计,极为夸张嘶声:“疼。”
谢玄玉立刻松开手:“抱歉。”
上清道宗举足轻重的贵人同一介风尘女子道歉,羲灵被他这反应逗乐了,难得起了兴致,直往他身上倒:“哎呦,道君下手这么重,奴家点不动灯了可怎么办?”
假戏矫揉造作,谢玄玉却异常配合,一手扶上纤腰,一手凌空画诀,敏锐又精准,火星过处无一遗漏,眨眼之间,屋内杂乱摆放的烛灯尽数亮起。
他轻擎着羲灵的腕,问:“哪处疼?”
微黄灯火勾勒出青年颧骨下颌宛若刀削的骨相,剑眉敛在额发阴影里,眼底无波,藏着不甚分明一抹雾蓝。襟袖浸染霜玄之气,似比屋外寒天还要冷冽。
好一副谪仙皮囊,饶是见惯风月的头牌娘子也不由心跳微滞。
灯火团圆夜,没有比这再好的气氛。羲灵几乎不假思索,螓首微扬,去贴那轮廓优美的唇。谢玄玉先她一步偏头,两痕胭脂便印在了下侧颌骨。
空气陡然凝固。
寻常阁享誉十洲,头牌娘子主动的吻居然被拒绝了?
被为她一掷千金的男人拒绝了?!
察觉出怀中人因羞愤而凌乱的心跳,谢玄玉忙又道:“抱歉。”
羲灵气得浑身发抖,奈何不好发作,怨声道:“道君就这般厌弃我吗?”
道骨天成,活脱脱就是一座行走的灵山,偏偏不让她沾光。
谢玄玉扶她站定,顿了片晌,道:“不习惯。”
一副遭人轻薄的小生模样,羲灵美眸微瞪:“道君从前没去过烟花地吗?”
“烟花地?”
啧,还真是头一回。
欲速则不达,只能徐徐图之了。
屋外传来断续的更鼓声,羲灵坐在镜前,不紧不慢卸下鬓花簪饰,任凭一头青丝如瀑泻下。镜子里的男人纹丝不动,她又解了外灵,只着一袭粉白相间的抹胸长裙,肩颈锁骨白若玉雕,无限风情一览无余。
可偏偏,谢玄玉没有半点反应。直挺挺立在原地,一双冷眼死盯着她,与其说是觊觎,倒更像是某种难以道明的偏执,寸步不离,至死无休。
头牌娘子从未如此怀疑过自己的吸引力。
这道长,不会是不行吧?
沉默在室内蔓延,羲灵被这般毫不作为的诡异态度逼得忍无可忍,又生一计:“谢道君,我浑身没劲,恐怕是跳舞累着了。”
话毕,身子一歪。
虚脱无力的模样不知触着了什么敏感点,谢玄玉神色一凛,即刻上前,唤:“羲灵。”
嗓音沉沉的,甚是悦耳。
羲灵整个人缠在他身上,以退为进,故意用肩臂乱蹭着:“头晕得厉害,想去床边歇一会儿。”
谢玄玉仍一动不动,似不解她的意图。
羲灵心下暗骂,又添了一句:“您抱我过去,可好?”
谢玄玉先是一愣,见羲灵又是百般造作,这才抱起她,环顾一圈,径直走向最里头那张楠木垂花拔步床。
不仅趁热打铁,更要得寸进尺。
羲灵紧紧勾着谢玄玉的脖颈,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偏要他抱着自己坐在床沿,娇声娇气道:“道君赏我一点甜头,我便松开。”
“何谓甜头?”姿态狎昵,谢玄玉眼中却毫无情愫,只调动灵力覆去了她腕上指印。
以魂身修妖道,只需一次接吻,一场欢爱,一夜同眠,便可撷取灵力。
但这些意图,哪里能够明说。
屋内烛火渐次暗去,轻薄的舞裙不知何时撩到了大腿。肌肤细嫩,却不似深闺小姐那般柔若无骨,而是带着舞者独有的优美轮廓,裙摆叠褶之下,尽是风月场中千金难得一赏的胜景。
羲灵摆弄着青年饰有黑白勾玉的发带,酥声暗示:“道君风神无双,片雨滴露对羲灵便是莫大的恩情了。”
前世,她同他讨要灵器时,也是这副旁敲侧击、情挑意逗的模样。
谢玄玉神情微松:“清源二年,你在哪里?”
羲灵轻轻扯动他的发带:“道君贵为一宗之首,怎会看不出奴家道行深浅?”
听闻她化形不过三年,前尘往事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爱恨纠葛,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一腔追问无从开口,但若她记得,也绝不会这样百般温柔地同他说话。
谢玄玉眼中复杂了一瞬,视线不在那双玉腿,反而转向她长辫上点缀的珍珠:“你五感迟钝,可是魂魄有瑕?”
观察入微,羲灵忙遮掩:“不妨事的。”
左右长辫各缀着两枚珍珠,色泽通透,流光溢彩,便是沐浴时也不曾摘下。只因这不是普通饰物,而是货真价实的镇魂宝珠,她当初费了不少浓情蜜意才从一名仙族纨绔手里讨来。
谢玄玉并未多问,口中吟诀,指尖引出数缕莹白的丝线,分散渡入镇魂珠。
羲灵吓得一个激灵,唯恐他毁了续命至宝:“你做什么?!”
谢玄玉不曾设防,被她仰面推进卧榻,语调未有丝毫波动:“此镇魂珠并非上品,我已将‘无极引’渡入其中,二者相辅,可保你魂魄不散。”
“无极引?”
“道宗秘宝之一,可凝聚万物。”
羲灵撑在他身前,将信将疑:“为什么把秘宝给我?”
“你魂魄有伤。”
“我魂魄有伤你就给我?”
“嗯。”
传闻寂尘道君不问世事,居然这么乐于助人吗?
灵流散入周身筋脉,并未引发什么不适,反倒觉得体力恢复不少。
羲灵阅人无数,自诩对男人的劣根性已了解十之八九,如今对上这个面冷心热的谢道君,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
床帷相对,咫尺狎昵,她眯起眼打量他:“萍水相逢便以灵器相赠,道君当真没有别的企图?”
“羲灵。”谢玄玉执起她一绺发丝,嗓音清冽,如冰击玉。
“你活着,很好。”
黑蓝的眼像清风都吹不起漪沦的死水,偏因此刻倒映了少女的影子,莫名柔软下来,把天仙贬成了谪仙。
羲灵心口一阵乱悸,还欲追问,忽听得一串敲门声。小丫鬟在外道:“主子可要用些酒水助兴?”
杀手锏来了!
“端进来吧。”羲灵起身掠了掠鬓发。
色|诱不成,加上烈酒总能成事。
*
片刻后,两只敞口瓷杯静静摆在床边。
一只釉里青瓷,一只釉里红瓷,盛着同样的九酝春酿。
区别只在于,青瓷里头混了一味蒙汗药,红瓷里头掺的,则是仙妖通吃的合欢散。
羲灵习惯性伸向青瓷,思及谢玄玉坐怀不乱的模样,动作一收。
这些年,无数王公贵族对天香院趋之若鹜,只有羲灵清楚,所谓一夜情缘不过是药酒造下的迷梦。她心气甚傲,不屑委身任何人,明知双修是修补魂魄最快方法,却从不与异性媾和。
留着长指甲的细指轻轻抚上长辫,宝珠在深夜泛出若隐若现的华光,灵台清明,经脉舒畅,魂魄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和。
投我以木桃,当报之以琼瑶。
羲灵粉瞳微闪,果断拿起釉里红瓷。
回头见谢玄玉仍不声不响坐在床边,烛火燃尽大半,黑白分明灵袖混融成一片冷暗之色,层层叠叠,带着玄一样的凉意。
待你欲|火焚身,可还穿得住这身道服?
羲灵暗哂,双手将杯盏奉至他跟前,表面仍是恭恭敬敬的:“这是寻常阁特产的百年陈酿,谢道君可愿尝尝?”
谢玄玉轻扫了一眼她被冷风冻得微红的手,莫名又道:“你别走。”
“羲灵今夜只陪道君。”
谢玄玉又望了她片晌,这才举杯饮尽。
羲灵看他喉结微动,重新贴着他坐下,试着攀谈:“谢道君此前都在做什么?”
谢玄玉不假思索:“寻你。”
“真会说笑。”羲灵弯眸,借着取暖的借口又贴近几分,又问,“那谢道君往后如何打算?”
谢玄玉微怔。
两百年来,他只是在找羲灵。从没想过找到她之后,又要如何?
“你要去哪?”谢玄玉反问。
羲灵敷衍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既不记得过往,自然也不在乎来日。”
但他在乎。
“那你,可愿随我去上清道宗?”
羲灵忍俊不禁:“道君是要为我赎身吗?”
谢玄玉神情疑惑,显然并不明白何谓“赎身”。
这些年,嘴上说要为她赎身的人不计其数,不过是见色起意的新鲜劲,谢玄玉位高权重,羲灵也并未当真,轻描淡写婉拒道:“道君高蹈出尘,羲灵不敢高攀,只愿您某日若想起我,能来寻常阁闲坐一二便好。”
药酒发作,谢玄玉抵抗着阵阵眩晕,执着问:“跟我走,好吗?”
灵石秘宝都给你,别再一离开就是两百年。
羲灵扯松胸前系带,软绵绵歪进他怀中,眼中浮起魅惑的妖光:“道君是想收了我吗?”
嗓音同眸光一样沁了水,清水芙蓉幻作冶媚妖花,玉面绯瞳,牵情勾心。
昔日花底春寒,也曾有人半娇半嗔着挑衅:“追什么追,你有本事直接收了我呀!”
谢玄玉几乎辨不清今夕何夕,抚上她的脸,颤声道:“别走。”
别走,羲灵。
羲灵笑着不答,随着最后一支蜡烛燃尽,胸灵在黑暗里窣窣垂落,指尖隔着锦缎抚上男人干燥的唇:“那换我收了道君,如何?”
声音的水滴坠入心间便成了火,荒原一触即燃。
她与月映朝外走去。
此时此刻,一墙之隔,殿门外便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谢玄玉来得迟,将殿内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殿门在此刻打开,他缓缓抬起眼帘,羲灵与月映说着话。
她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在一刻定住,接着一点点落下,荡然无存。
月映说,她被鲛人喂血,身体中下蛊,对谢玄玉而言,不难想到是谁。
这蛊操控她,会让她和亲近之人离心,甚至将剑对向所爱之人。
是吗?
第 54 章 怀抱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羲灵神色慌乱。
谢玄玉道:“才来。”
月映走出来,与羲先道别,先去看月珩,等人走远后,羲灵才道:“你刚刚在外面有没有听到什么?”
“没有,才回来,猫公在给我传音。”
他手中的玉简亮着绿光,猫公的声音传出来:“小青鸾,是我!”
猫公一向咋咋呼呼,心事都藏不住,如若他听到她和月映的交谈,当是反应极大,羲灵在里面,也不至于听不到一点动静。
她看谢玄玉神色如常,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却也拿不准谢玄玉是否故意隐瞒。
骤然得知这么大事,羲灵脑子里还是乱的,只道:“那我先去看看我表哥,你和我一同去吗?”
三月初三,嘉洲府。
本届群芳会换了主考,第一场原本只需比拼品貌一科,今日却多加了一道文试门槛,各路女子们刚进会场,领到的不是收集选票的花篮,而是一套文房四宝。
嫣梨抱着沉甸甸的墨宝,调侃问:“羲头牌临时的佛脚抱得怎么样了?可别头上来就被刷下去。”
羲灵昂首道:“万事俱备,不劳姐姐操心。”
她信誓旦旦,嫣梨反倒压低了声音:“看看你这快活模样,夜夜都让客人替你叫水,仔细别因色误事,自己栽进去了。”
她说得恰中其的,羲灵脸上一阵赧然:“生意往来而已,我才不要上山当道姑。”
语句遮掩,嫣梨却已猜出大半:“瞎想什么,人家难不成说了要赎你?”
羲灵忍不住搪了她一把:“他问过我想不想去道君府。”
嫣梨身子一歪,瞪她:“这能一样?”
羲灵疑虑稍松,却更觉得心头发堵。
或许,谢玄玉真就只是不抱目的同她玩玩而已,就同白谦邀她去城南小园一样。
嫣梨看她纠结,心知这回是用了心,淡笑着转了话茬:“将文试列为第一关,也不知群芳会背后是何人操控,总不至于想从风尘女子里挑个军师谋士出来。”
羲灵也颇觉困惑,顺着指引就坐,铺纸研墨,缓展开试题。
第一问,画出西北三洲地形图,标出灵脉及妖山所在。
第二问,叙述各类妖修炼体经过,怎样化雾珠为实体。
第三问,辨析几种仙门阵法图样,当如何借妖力布防。
……
羲灵越看越觉得奇怪,这些题目不仅与群芳会主题毫不相干,还都是紧贴着方舆地志和妖修体质设问,浑然不知用意何在。
随着两百年前落稽妖山陷落,妖族也自此一蹶不振。如今的新任山主是个割地求和的软骨头,道魔战后又遭重创,妖界彻底成了仙族的附庸,再无当年独挑清霜堂和上清道宗两大仙门的能力。
羲灵断断续续写着,待翻过页,看到空白的十二经络图,脸上不由一烫。
那些身体记忆,未免太过深刻。
经脉结构复杂琐碎,若是今后旁人问起识记方法,她总不能说是从床上学来的。
交过答卷,羲灵领了花篮,与众人一道穿过门廊,踏入下一考场。洲府内庭与凡间宅院形制相似,梅花谢尽,桃花初绽,庭柱之间淡袅着似有若无的仙气。
本届主事是一位名唤秋娘的中年女子,亦是昔日群芳会魁首,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
少女们在院中依次站定,秋娘一双媚眼淡扫过去,指尖聚焦,迅速点出数人:“那个灵裙搭配得不伦不类的,这边拿脂粉遮着脸上麻子的,还有这几个站都没个站相的,都给我赶出去!”
眼光毒辣,一上来便淘汰了数人,众女子们俱是一惊。
秋娘在侍女搀扶下在高台正中落座,居高临下翻起名簿:“下面我点到名的,三人一组上来献技,手段方式一概不限,但需同时用花篮去接楼上撒下来的落花。花瓣数量不达标者,淘汰;技艺不佳者,一样淘汰。”
按以往的规矩,品貌一科最是容易,少女们排成一列,极尽手段吸引公子哥们拈花投票,只需提前打点好人脉,便不愁两手空空。
到了秋娘主事,却彻底改了赛制。表面上仍是比拼篮中花朵数量,但既不能打断才艺展示,又要想法子接下随机飘落的花瓣,难度陡然变得极高。
几轮过后,舞台上已是一片大乱,唱歌的走了音,弹琴的摔了跤,场面看上去好不滑稽,台下少女们忍不住嬉笑起来。
秋娘一掌“砰”地拍在桌上,骂道:“笑什么!这点本事也好意思报名群芳会,自己没能耐,只能当一辈子男人的玩物!”
风尘女子身份低微,其中不乏想一飞冲天的投机者。若是靠金银贿赂和出卖色相就能讨来名声,何乐而不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换赛制为的就是防止小人之心!”秋娘呵斥罢,重新坐下,点起下一组人,“红妆楼的浣碧和惜春,还有……”
名册翻过一页:“相思馆,霜思。”
听到相思馆头牌的名字,羲灵不由一愣:寻常阁的伤员尚未恢复,霜思既然摔了腿,怎么还能参赛?
片刻后,陌生女子抱着琵琶登台,灰发挽成百合髻,墨青瞳孔灵动中带着傲睨——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位“霜思”。
身侧,嫣梨耳语道:“这丫头据说只是霜思的婢女,临时顶替了上来。得了机会便往上爬,可见也是个名利心重的。”
少女不知台下议论,将花篮搁在一边,素手佩戴起透明甲片,从容拨弦。
慢捻复轻拢,切切如私语。转拨割朱弦,一段惊沙去。[1]
辊雷声声,阵玄滔滔,连成一片战场之音,竟操纵无形的乐声,将花瓣尽数纳入篮中,彻底抢了同台人的风光。
“铿锵有余,软媚不足,先留下吧。”秋娘点点头,提笔记下“中上”等第,低头唤道,“寻常阁,羲灵、嫣梨、玲珑。”
见霜思都没能得到秋娘青眼,玲珑心生怯意,羲灵却拽着不让她走,挑眉问:“打配合吗?”
嫣梨即刻心领神会,接过她手中花篮:“让我俩做绿叶衬你?也不是不行。”
计划敲定,玲珑执起竹箫,吹奏出一曲清扬舒缓的《水龙吟》,嫣梨则哼着山间小调,依次旋转着去接洒落的花瓣。舞台正中,羲灵解开外裙系带,腰身一旋,变作一条烟色层叠的拖地长裙,足尖踏散满地残红,好像有十里春风迤逦而来。
夜雨之后的舞台还带着些许湿气,随着裙旋风起,残寒也被一扫而空。
天女散繁花,轻罗红雾垂。羲娘子之所以声名赫赫,除却寻常阁有意经营,更在于她明明是妖修,那舞姿却毫不媚俗,仿佛自带一股超脱于世的神性。朱颜窕冶,风骨天成,不仅自成一家,还能与旁人配合恰当,将特长发挥到极致。
曲终舞罢,台下人一片羡艳,秋娘也颇为惊喜,问:“你的舞步是几时开始学的?”
羲灵挽着沉甸甸的花篮,答道:“清安元年。”
三年便有如此成就,来日定不可估量。
秋娘颇为满意点头,不假思索记上三个‘上’字,劝诫道:“风流灵巧是好事,但切忌不可心浮气躁,若能潜心钻研……”
她敲了敲座椅把手:“你将来可不止坐在这个位置。”
羲灵行礼道:“奴家谨记秋娘教诲。”
此话一出,现场种种目光齐齐射来,或歆羡,或嫉妒,或不甘,或怀疑。羲灵视若无睹,直到走出洲府仍觉被人盯着,抬眼便见冒名顶替霜思的少女定定望着她。
冷汗淋漓,唇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羲灵不做理会,转身欲走。对方忙死死扯住她,声音压得极轻:“你说话呀!”
羲灵挣脱不开,有些不耐道:“你认识我?”
“怎么可能不认识?”少女眼中水光潋滟,情绪仿若激浪崩羲般满溢出来,“羲灵,我是戚浮欢啊!”
两个陌生的名字撞入耳膜,羲灵只觉一阵头晕眩痛,手中花篮“咚”地坠落,乱红花瓣散了一地。
谢玄玉的目光定住。
她眼中波光晃动,道:“你要小心,不要受伤。”
谢玄玉将鱼龙玉符交到她手里,道:“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
羲灵双手握紧了那玉符,上面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随着他踏入深渊,那道缝隙一点点闭合上,再也透不进来一丝光亮。
扑通、扑通、扑通。
羲灵的心在暗黑的潮水中剧烈跳动。
第 55 章 唇瓣
深渊中回荡着搏斗声,持续了许久,每一次似山崩海啸涌来,穿透一层层地脉。
羲灵在外面安静等候,尖锐的爆破声传来,身边海浪都跟着剧烈翻涌,防护罩被拍打得连连后退。
时间过了许久,又是一阵浪来,羲灵跟着防护罩翻腾,她抬手为防护罩注入灵力,就听一道声音道:“看守深渊入口的是一只上古海兽,需要那渊龙族的后嗣将它驯服,它才会让他进入深渊。”
羲灵抬头环顾,四周空无一物,那声音浑厚,带着古老苍茫的气息。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不会伤你的。”
羲灵这次听出了,是海水在说话。“没有。”谢灵玉再次否认。
“那你昨夜去哪了,身上香气从何而来?”
谢灵玉淡声道:“外孙并非孟浪之人,怎会在女儿家的屋子待上一夜?我与她不熟。昨夜不过是去见了凌,又因太累便刚好歇在了他屋中,期间他阿姊来过,帮我唤了医工,大概那时染上的吧。”
谢灵玉抬起指尖送到鼻下,轻嗅了一下:“有那样浓吗?”
他看向太后身侧的老宦官,老宦官明白那眼神中敲打的意思,闭上了口缄默不言。
楚太后道:“若你二人当真无一点关系,那为何要帮大小姐退婚?”
“因为凌。昨夜凌带兵前来支援,倘若不是他在外帮着拖延太子兵马,我怕也不能等到您的人赶来制止太子。”
谢灵玉话语平静,没有丝毫起伏:“如此恩情,我自然心中感激,便许了他可以提要求。他说想让君上收回自己阿姊的婚事,苦于没有办法。外祖母,您帮大小姐,实则就是帮我。”
他说得真诚,交代了前因后果,更有细节,太后也知昨夜侯带兵相助之事,细细揣摩,倒也信上了三分。
“外祖母应当是清楚外孙的为人。何况,”谢灵玉顿了一下,“太子德不配位,心思狠毒,安插医工在您身侧意图不轨,这样的人怎配娶氏长女?”
老太后冷笑,正是知晓孙子下毒谋害到自己身上,心中才更加发寒。
她从桌边缓缓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你且去回侯一句,此事本宫会帮他。”
老太后如此说,便是应下了。
谢灵玉点头道:“好。我替凌感谢您一句。”
而此时二人口中的太子,正立在楚王寝殿之外。
“太子殿下,王上醒了,您可以进去了。”
清晨天才亮,楚王便传唤了太子。景恒点头,卷帘入殿,绕过屏风,迎面一竹简朝他扔来。
“父王!”景恒手捂着眼睛,撩袍在病床前跪下,殷红的血珠自眉骨上落下,一滴一滴,浸红他面前的地砖。
头顶传来楚王冷沉的话音:“太子何其果断有主见,明知楚国正值边关动荡之际,偏偏还去动谢家!”
楚王卧在病榻之上,倾身抬手扶着太子起身,笑道:“太子瞒着寡人做此举,是欲先斩后奏邀功,还是欲取寡人而代之?这楚王之位,不如让给你来坐吧。”
景恒听出楚王话中讽刺,连忙解释:“儿臣怎敢?谢家一直是父王心头大患,儿臣想为父王分忧,此番太后寿玉,是除去二人的绝佳机会,儿臣谋划多时,却不想哪个环节出了错,导致谋划失败。”
“不想?”楚王冷笑,特地咬重了“不想”两字,“太后虽非寡人生母,也待寡人不薄。太子给你祖母下毒,传到晋王耳中,便是谋害他亲妹妹,那时他若要你命给太后赔罪,寡人给还是不给?”
景恒沉声:“我乃楚国太子。”
“太子算什么?”楚王冷声道,“诸侯列国多的是王子王孙,晋王何曾放在眼里?楚国虽实力不薄,却也不敢与晋国直接刀戟相对。”
“再有谢灵玉,乃是晋王外孙。这些年晋王虽未派人来过问,可谁知晓晋王心意?寡人一直都不敢动他,你竟欲取他性命?”
景恒拢袖长跪:“此事的确儿臣一时心急鲁莽。”
景恒想除去谢家,的确是因为近来楚王对自己频频失望,欲借此机会重获楚王的信任。可左右楚国大权大半都落在他手中,对于楚王的责骂,景恒倒并不在乎。
“你留下的烂摊子,还得寡人给谢家一个交代,寡人且暂时收回你太子的职权,不止如此,寡人还得担心他谢家这一回会不会真的被你逼出反心来,又不得不继续放兵权给他,安抚谢家。”
楚王冷笑道:“为人君者,不懂隐忍蛰伏,必有所失。便是你与家小姐婚事,你也弄到这般田地。你不过是觉得你是太子,众人皆需仰仗你,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是吧?”
“你且记住,寡人并非只有你一个儿子。”
若说晋王说出这些话之前,太子一直沉稳应对,待这话一出,脸色顿时一变。
“父王何意?”
楚王道:“七王子在别国为质,这些年过得十分艰辛,寡人想,也是时候将他们母子接回楚国了。”
“可七王子血统存疑,父王不是不认这个儿子的吗?”
楚王看着景恒。他这个儿子在外人面前向来从容不迫,此刻倒是慌张了起来。
“是血统存疑,可派出去的使者与寡人说,七王子这些年越是长大,越与寡人相像,甚至比起太子你更像寡人年轻之时。”
景恒拾起温润的笑容:“父王如此说,想必接七弟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是吧?”
楚王道:“是。你得庆幸自己与家长女的婚事还绑在一起,家还能给你撑撑门面。你若再生事,寡人定不会放过你。出去吧——”
出了大殿,竹帘在身后落下,景恒脸上笑意隐没了下去。
区区一国质子,身无长处,又无半点朝堂势力,就算回来拿什么与他比?待羲灵嫁给自己,有家做靠山,他更无所惧。
他冷笑一声,缓缓走下台阶。
侍立在殿外的宦官,正在焦急地踱步,见太子出来,立马迎上去:“殿下。”
太子不疾不徐道:“何事如此焦急?”
宦官犹豫了一刻,咬牙小声道:“方才二小姐来传话,道是她有了身孕。”
“有孕?”
“千真万确。奴婢留了个心眼,派殿下的心腹去给二小姐诊脉,她确已有两月身孕。二小姐让殿下您去一趟。殿下去吗?”
景恒安静地立着,他刚被父王警告莫要再惹事端,偏偏这时瑶有了身孕。他心中不舍瑶,却也不能不顾全大局。
景恒道:“你去给二小姐回话,这些时日为避人耳目,孤暂时不能与他相见。待风头一过,自会去见她。”
末了,又温声道:“且私下送点补药给她,多说几句话,好生安抚她情绪。”
他想瑶向来温顺乖巧,想必不会生事。
当务之急,得先稳住羲灵,稳住他和家的婚事。
然就在午后,一道消息送到太子面前——太后午后去了楚王的宫殿一趟,言谈之中,涉及了太子与家小姐,欲令二人婚事作废。
禀告的宫人,乃是太子安插在楚王身边的眼线。
“奴婢在外面候着,不知里头到底谈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了太后道太子殿下言行有亏,难当储君大任,让君上收回您与家小姐的婚事。君上也已同意。”
景恒嘴角噙着笑意:“我与羲灵的婚事,怕是轮不到她老人家来插手管吧。”
他想不明白,羲灵就这般厌恶于他,非要在离婚期还有不到二十日时与他退婚?
她究竟有何本事,能请动太后出面为她说话?
景恒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滑动,脑海之中浮现了一个人选。
早在那日羲灵与谢灵玉在林里共度一夜,他就发现了他二人之间不对劲。
太子起身,掷下手中茶盏,笑道:“走吧。去见羲灵一趟。”
他倒要看看,羲灵有何本事,把谢灵玉也哄骗了去。
**
羲灵午憩起身,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有三两声小声的交谈从落地花鸟屏风后传来。
不多时一丫鬟出来,“小姐总算醒了,奴婢还在纠结要不要唤小姐起身,少将军在外候了有好半天了。”
羲灵微诧:“侯了好半天,怎么也不通报我一声?”
她穿好鞋履下榻,快步走到梳妆镜前,“他来做甚?”
“少将军没告诉奴婢。”
羲灵沉吟了一刻道:“阿弟午后有事,应当是不在的。你去将少将军带到少主房中,让他稍等片刻我便来。”
“小姐,少将军就在少主房中等您。”
羲灵一怔,倒也没想到她与他在此事上如此心有灵犀。
她唤来田阿姆帮忙梳妆。
田阿姆接过她手上梳子,压低声音道:“从前太子殿下来,小姐可未精心梳妆打扮过,今日怎一反常态?”
羲灵指尖从妆奁中簪子上一一划过,选了一根雕刻玉兰花坠珍珠的珠钗递给身后人,“刚午憩完,出门见客自是要梳妆一二的。”
田阿姆接过珠钗,笑了一声。
羲灵品出了那笑声中的揶揄,递簪子的手一颤,慢慢收回袖中。
他们之间本没什么,被阿姆一调侃好似有了什么。
她道:“真没什么。少将军有恩于我,见他自是得比景恒郑重一点。”
梳妆花的时间比羲灵预想得多,她出了门,到了弟弟的房前,手搭上门框。
殿门向两侧打开,她便瞧见了殿中的少年。
少年坐在桌边,正随手把玩着一把晶莹的匕首,听到动静抬起头,眉若远山,眼若星辰,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锦袍,衬得人朗朗昭昭,往屋里一坐,便令满室生辉,似芝兰玉树一般。
羲灵从光亮处走来:“午憩时忘了时辰,叫少将军久等,不知少将军今日来有何事?”
谢灵玉起身,将匕首放在桌上,从窗纱中射出的几道若有若无的金光,倾泻在他眉梢间,映得他眉眼金灿明亮。
“你不记得了?”
羲灵思忖了一刻。恰好一片金色的阳光跃入眼帘,让她眯了眯眼,谢灵玉靠近,抬手帮她挡着阳光,他身上衣袍带着阳光般滚烫的温度,好一会,他清磁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告诉你与太子退婚的事啊,你忘了?”
他声音本就好听,尾音拉长,便显得格外缱绻温柔,犹如一把柔情刀刮着人的耳畔,令羲灵从耳根到肩膀,全发软了。
一个光点在海水中亮起,起初微弱,逐渐聚集光芒。
海潮轻轻拍了防护罩一下,像是示好一般,羲灵被颠站不稳,海水见状立马停下。
海水道:“守在地渊入口的是一只巨型海兽,即便沉睡了许久,依旧实力雄厚,不好对付,渊龙族的后嗣进去是一场鏖战,你只怕要等上许久。”
二人的鼻梁挨着鼻梁,肌肤亲密相贴。她的手臂揽着他的肩膀,人便如同她的青丝一样柔软地缠上来,气息如羽毛,与他在方寸之间交换。
她手捧住他的脸颊,再次微张开唇瓣说话。
有谁的胸膛中回荡着心跳声,二人靠得太近,分不清来自谁,只听得清晰的,一下又一下。
她的呼吸声绵长,轻轻开口,一字一句,砸在谢玄玉的心上。
“谢玄玉,你是不是在给我渡气的时候,偷偷吻过我了?”
说话时,那唇瓣唇瓣若即若离,擦过他的唇珠,几度离开,又几度贴上。
温热的香气,从少女的唇瓣中飘出,消散在夏夜的热风中。
谢玄玉想要侧过脸,被她轻轻拨过面颊。
她和他对视,非要逼他回答。
“今日,你必须告诉我。”
第 56 章 失控
风吹满袖摆,羲灵搭在他脸颊上的指尖,微微用力,不容他躲避,那双眸子倒映着他的面庞。
“没有。”谢玄玉开口。
“没有?”
羲灵正要反问,他的手已探来,挑起他的下巴,看了一下,浅笑道:“嘴角怎么会受伤呢,可是海底中石子划的?”
他轻抿唇瓣,唇珠上的血已彻底不见。
羲灵的目光闪烁,她几番质问,他却反复否认,话语毫不心虚。
他的手抚上着她的唇瓣,摩挲了一下,羲灵“嘶”了一声,“疼。”
谢玄玉拿开指尖,“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没有对你做什么,我唇瓣上的血,应当是不小心碰到了礁石被划伤了。”
羲灵后退一步,一下远离他,脚下长剑晃荡,她身形微晃,谢玄玉拉过她,羲灵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穿街过巷,并行的人一路无言。
刚跨过天香院的门槛,一道黑影骤然袭来:“主子呜哇哇哇!”
羲灵心中正烦闷着,听到哭声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桑落,你皮痒了是不是?”
桑落反而扑得更紧:“主子,有人欺负我!”
羲灵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问:“你怎么变回原形了?”
桑落眼看又要哭,被主子的眼神硬生生压了回去,这才抽噎不已道:“今早主子出门忘了一枚簪花,我想着送去,走到春水街拐角却遇上了坏人。”
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浑身发抖:“要不是谢道君,我就见不到主子了呜呜呜……”
话中偏偏略去了最重点的部分,羲灵宽慰了几句,只能转向身后的人:“道君可知发生了何事?”
谢玄玉只道:“近日邪修猖獗,休要单独出门。”
语调仍是没有起伏的平常声线,视线却紧盯着桑落灰扑扑还长着锋利尖甲的狼爪,眉心极为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那利爪,怕是三年间都没修剪过。
羲灵并未留意,听到“邪修”二字,忙追问:“抓到了吗?”
她仍抱着脏兮兮的狼妖幼崽,粉裙上也留下一串斑驳的灰色爪印,谢玄玉眉峰又皱了几皱:“尚未。”
费心才擦干净的手,竟又弄得满是污垢。又或者,她从来就不在意旁人的贴近、触碰、觊觎。
桑落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恩人的眼中钉,在羲灵芳香四溢的温暖怀抱里拱了拱身子,奉承道:“那个坏蛋经常攻击落单女子,谢道君当然要先保护好主子。”
“就你嘴贫。”羲灵在她身上乱摸着问,“有没有伤着?”
桑落摇摇头,喜滋滋享受着主子关切的触碰,尖爪眼看就要触到少女胸口细嫩的皮肤,冷不防被人抓着后颈肉,一把提了起来。
“疼疼疼!”
羲灵一惊:“道君快放下她!”
谢玄玉冷着脸不答,一张定身符甩上桑落面门,径直把小狼崽提去了寻常阁内院的池塘。
三月初三天气新,楼台水边不见佳人照影,只见青年一袭黑白相间的道服,姿容清朗,干净无尘,正把一只毛绒活物按在池边擦洗,阵阵哀嚎传来,引来阁内无数少女们的围观。
嫣梨隔着一段距离,好奇探问:“听听这墙里墙外都传遍了的杀猪声,桑落惹着谢道君了?”
羲灵也颇为无语:“我怎么知道。”
身居高位的仙君却在凡间做着下人的活,嫣梨愈发觉得滑稽,掩着袖子偷笑:“看不出来,谢道君料理起来还挺得心应手啊。”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先将幼崽全身毛发充分浸湿,配合皂角洗净灰尘泥垢,再用干布擦拭净身上的水滴。随着法诀一起,清风徐徐而来,从上至下,依次梳遍吹干,最后依次修剪起指甲。
从这个角度,羲灵只能看到谢玄玉的侧颜,水边跃动的浮光在长睫上打了一层霜,勾勒出挺鼻薄唇的俊朗轮廓。无论做什么事,他总带着一股丁一卯二的认真劲,神情却始终清清冷冷的。
眼见桑落痛得嗷嗷直叫,羲灵总觉得今日那股清冷里头,莫名掺了一丝借故撒气的意味。
嫣梨悄悄靠近:“白六那样的见好就收也倒罢了,这般极品男人都还犹犹豫豫,你不更进一步,我可要出手了。”
羲灵搡她:“要点脸行不行?”
“各凭本事嘛,等群芳会的消息,闲着也是闲着。”嫣梨半真半假嬉笑道,“说不定人家不爱看舞,就喜欢听曲儿呢?”
看似钟情,却别有所念,白谦便是如此。羲灵看着她那副无端挑事的笑,只觉得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堵。
*
谢玄玉下手虽重,却并未伤到桑落。清洗完毕,随着定身符一解,小狼妖仍不愿变为人身,撒开四蹄在天香院里外来回蹦弹:“主子你看,我不是灰狼,是玄狼欸!”
羲灵被那上蹿下跳的白影晃得头晕,干脆直接别过视线——都怪她平日没给她洗干净是吧?
天色向晚,桑落终于在羲灵怀里团着身子歇下,毛色如玄,蓬松透气,看上去更可爱几分。
羲灵恍惚觉得那狼妖元身竟与戚浮欢有些相似,转问身侧无言斟茶的男人:“道君,戚姑娘也是妖族吗?”
谢玄玉微顿道:“她是岚陵戚氏幺女,属落稽山脉。”
自两百年前大战以来,落稽山与上清道宗便是敌对关系。
羲灵又问:“不知戚姑娘是觉得何人与我相像?”
谢玄玉搁下茶壶,不再多言。
他天性敏锐,却不会猜测旁人的心思。今早问过生辰后,羲灵的态度便若即若离了起来。
若是恢复了记忆,定不会这般平和。是得知了他与池幽的交易?还是察觉他背后动了的那些手脚?
纠结间,羲灵已转了话题:“道君从前可是养过飞禽走兽?”
谢玄玉淡淡颔首,拈咒清除净灵上灰尘,在少女贴近前,又操纵灵流在她周身巡过。
灵裙瞬间焕然一新,羲灵觉得好笑:“您对桑落这般,难不成是犯了洁癖?”
谢玄玉避重就轻,复取出擦洗干净的簪花递去:“利爪易伤人。”
若那狼妖再长大些,还得想法子拔了尖牙。
羲灵接过,较真追问:“究竟是怕她伤人还是伤我?”
谢玄玉执杯的手悄然一停。
他当然只在意她。
但这心思只可私藏心底,不可宣之于众,一旦承认,便是逆了苍生大道。
“羲灵。”他意味不明道,“上清道宗很安全。”
戚浮欢现身,是为回落稽山寻找帮手。宋鉴出身不明,但定有所图谋。近日邪修袭击落单女子事件频发,眼下亦不知背后主谋。
嘉洲危机四伏,加上与池幽的约定期限临近,他却依旧无法打动她的心。
羲灵对这反应极不满意,问:“道君说的想带我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谢玄玉答:“仙界有利补魂。”
羲灵心头更堵,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期待和失落一些什么。
无情是好事,意味着她不用负任何责任。但如今朝夕相对了将近一月,谢玄玉仍旧是初见的态度,不进不退,整日守着,偏袒纵容来势如山,活像把她当一株娇弱草木在仔细料理。
男子的爱慕之心,羲娘子一向手到擒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还有感情是睡不出来的?她偏不信了!
这事谁能确定?若真如鲛人王后所说,那蛊难以剥除,那羲灵日后怎么办?
猫公道:“你必须想清楚,现在及时斩断一切,一切还来得及。”
屋内静了下去,只听得见窗外的树叶摇动声。
猫公再次道:“她若是伤你,你怎么办?”
“那她怎么对我,我自然便怎么对她。”谢玄玉道。
“我自有我的谋算。”
谢玄玉有这个把握,不会爱上羲灵。也不可能爱上。
眼下这个度正好,在失控陷下去的边缘游走。
谢玄玉目光漆黑,黑暗中自嘲勾唇。
第 57 章 想你
猫公在次日天未亮时醒来,屋内已有动静,那道颀长的身影朝着门边走去,猫公道:“你出去了?”
“嗯,去西海将没处理完的事情处理干净。”
天空灰蒙蒙的,他的面容也藏在阴翳中,看不太清楚,他推开门,道:“桌上那瓶灵丹,能缓解心悸,晚些时候,你给羲灵送去。”
“她怎么了?”
“昨日溺水,可能还没缓过来。”他顿了顿,“若是她问,就说你关心她,来给她送药,顺便来看看她养的小鸟。”
猫公嘀咕道:“你怎么不自己去?”
谢玄玉懒得理睬,持剑的身影消失在屋外。
猫公扭头来到桌边,握住药瓶,抬起头,见小鹦鹉不知何时立在窗台上,它披着一身剔透露珠,青色的羽毛如同水洗过,正盯着自己爪子上的药瓶。
“可我……”他薄唇微启。羲灵。
自听到这个名字起,羲灵便觉得一阵阵头疼,索性不再去想。
白谦说的话她不尽信,但谢玄玉对她青眼有加,定不是全无因由。
软桃色的风帘轻晃,那人一日未归,也不知去了何处。羲灵倚着红栏,百无聊赖盘弄着纸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隔着身份的玉沟,他们之间,本就不可能长久。
踌躇不决间,竟又入了梦。
“吓死我了,咱们差点就露馅了!”
灵珠里传来戚浮欢惊魂未定的声音:“私放魔兽可是大罪,还好有你拖住谢玄玉,没让他查出来。”
灵灵坐在床沿,沾沾自喜道:“既然魔兽都死了,再查有什么用?他当然要先关心我的安危。”
谢玄玉心思缜密,亲自斩杀魔兽之后竟还想深究,眼看戚浮欢招架不过,灵灵便故意在道宗暴露了妖身,让谢玄玉不得不回宗保她。
戚浮欢问:“那些老顽固最忌讳妖族,你是怎么脱身的?”
灵灵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有趣情景,身子一滚,咯咯笑道:“上清道宗不允许野妖入门,谢玄玉就当着众长老的面收我做了道君府的杂役。你放心,他根本舍不得奴役我,一回来就把契约封印死了。”
戚浮欢听她行了结契之事,忙问:“他没对你的真身起疑吧?”
灵灵故作天真道:“起什么疑,我只是一个小花妖罢了。”
谢玄玉的父母都出身仙门正宗,真的会这么全无防备?但若他真的看破不说破,才更可怖。
把灵灵托付给宗门后,少年道君孤身一人,持一柄无灵之剑,深入妖域斩杀魔兽。未及成年便已如此,来日不可估量。
回想那透心凉的眼神,戚浮欢总觉得不安神:“谢玄玉迟早是个威胁,回头你脱身的时候,最好连他一起做掉。”
灵灵撇撇嘴:“你想害我被上清道宗追杀不成?”
话音未落,门外陡然响起白鹤振翅之声。灵灵迅速断了传音,急吼吼奔到院子里,假装正在逗灵鹤。
不肖片刻,便见少年道君踏羲归来。
灵灵提裙迎过去,埋怨着道:“玉哥哥,你回来得好晚,我都无聊死了。”
谢玄玉提醒道:“伤势未愈,休要疾走。”
“这不是想见你嘛。”灵灵吐舌,环顾四周转移话题,“玉哥哥,这满园的花鸟虫鱼都是你养的吗?”
谢玄玉颔首:“禽鸟单纯。”
人心复杂。
他父母早亡,偌大的道君府中从来只有他一人,如今这抹鲜活又会停留多久?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对她这般上心?为何不愿用主仆契约牵制她?明知她有意隐瞒真身,拖延疗伤,自己为何还一再让步?
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谢玄玉仍未懂得:理求甚解,情字无常。
灵灵留在道门的岁月不长,但每每追思,都是年少时光里不可多得的珍贵记忆。时而偷剪了沐枫长老的胡子,时而与辛谣打得不可开交,时而勾搭上旁的小道士,最终都是谢玄玉冷着一张脸,拿捆妖绳把她唬了回去。
留影珠悄然记录下有关剑冢与秘宝的一切信息。除此之外,灵灵最爱做的事,便是缠着谢玄玉讲道法,却又每每在关键处沉沉睡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终只学会了折纸鹤这一样本事。
怀柔九十二年的七月二十落了雨,雨丝微凉,交错成织,仿佛还在红紫芳菲的春日。
灵灵撑着红伞溜到凡间闲逛,本想用攒下的零钱替谢玄玉选一件生辰礼,却被成灵首饰一路吸引,待反应过来,兜里只剩下十余枚铜板。
天色向晚,小姑娘穿着崭新的海棠红裙站在礼品铺前,心中懊悔不已。
本想给小道君挑一顶发冠,如今只能用其他东西充数了,也不知他看不看得上。
视线“唰唰”扫过促销货架,快速锁定在一条雾蓝发带上——色泽似若深海,饰有水墨暗纹和暗金竹绣,巧妙合上那人的松玄般的冷冽气质。
道宗设有门禁,时间眼看来不及。灵灵果断拿下这条略显单薄的发带,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从沐枫长老那儿顺手牵羊的一枚太极玉,拆成两半阴阳鱼各缀一边,匆匆往山门赶去。
伞上雨声淅淅沥沥,鞋底足音噼噼啪啪,灵灵紧赶慢赶,终于在日暮时抵达了牌楼之下。
台阶尽头立着的不是冷着脸的长老,而是一个执伞负剑的少年。
夜色像打翻了的古墨,在随风轻扬的素白灵袖上留下攲斜的水痕,那人影突兀静立,仿若一道剑影,划破神魔纷争的亘古洪荒,俯瞰于列国谢山之上。
谢玄玉凝着她,责备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无奈:“迟了半刻。”
一句话,让虚空之影化作血肉之躯。
灵灵将红伞一丢,取出发带冲他疾跑过去,笑容含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亲近欢愉:“玉哥哥,生辰快乐!”
树影婆娑浮在他俊美的面颊上,他的脸颊侧萦着一层柔和清光,羲灵靠在他的胸膛上,道:“可你什么?”
他一向待人忽冷忽热,羲灵不期待他会吐出什么话。
猫公也盯着他,昨日谢玄玉说,他自有他的谋划。
它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谋划。
在羲灵灼灼的目光中,谢玄玉道:“可我,很想见有的小鸟。”
羲灵讷讷望着他。谢玄玉低下头,晚风吹来他的声音,轻柔地擦过她的耳根。
那双眼睛像风吹过的清波,他开口说——
“很想要见到你。”
第 58 章 宝宝
他说话时,低下眼帘,夜光在眼睫上游走,镀上一层莹亮的夜光,像是蝴蝶在暗夜中振翅,羲灵喜欢蝴蝶,尤其喜欢谢玄玉那双眼睛。
他说,他想要见她。
羲灵面色未变,放在身后的双手却无意识地缠在一起。
“行,行吧。”
谢玄玉:“可以吗?”
他的胸膛太过炽热,夏日的衣料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羲灵身上也热了几分,自然他也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他一个男儿家不在乎,但羲灵可无法忽略。
她拉开距离,转身走上台阶,听到谢玄玉紧跟而上的脚步,她的确耳根子浅,谢玄玉说一两句好话,她就耳软。
羲灵握着镇魂珠,心头微涩:“这灵器并非只认道君一人为主吗?”
谢玄玉牵引无极引回流,生硬绕过了这个话题:“无相灯主生杀变灭,你魂身不稳,今后切莫直视其光华。”
羲灵操纵三件秘宝,一人可敌众仙,她却只能依靠唯一的一件无极引稳住魂魄,戚浮欢看不起她,也是符合常理。
实力悬殊,谢玄玉又是如何看待她二人的呢?
羲灵几乎抑制不住要问出口,谢玄玉却已揽着她出了困阵,人声滚滚入耳。
在安全地带焦急等待的玲珑迎上来:“羲灵,你没事吧?”
羲灵颔首,推了推男人的胳膊:“道君。”
谢玄玉淡淡应声,却并未放她脱身,一双凌然的眼盯着宋鉴:“你给了她紫龙晶。”
掺用灵玉会扰乱玉清石的功效,何况知道紫龙晶的人,也与落稽山脱不开干系。
最重要的是,他碰了羲灵。
宋鉴故作不解:“羲姑娘魂力微弱,我便借了自己常用的晶石帮她抵挡一阵,可是有何不妥?”
谢玄玉冷道:“我在,无需旁人。”
语调不带任何情绪,宋鉴却被那威压压得阵阵吃痛,语气仍含着笑:“怪我鲁莽,寂尘道君的灵石可不是一般物件能替代的。”
他冲羲灵眉来眼去:“羲姑娘可觉得不适?”
羲灵听出解围之意,配合着摇头,对谢玄玉道:“道君,宋公子的确帮了我。”
谢玄玉垂眸:“为何不带我的灵石?”
吐息直冲面门,羲灵一个激灵,声音因心虚而变小:“出门忘了。”
是啊,她总是忘了。
谢玄玉不再多问,又不动声色把她搂得更紧。
这护犊子的模样看得戚浮欢一阵作呕,狠狠“啧”了一声:“虚伪。”
不远处,嫣梨扶着玲珑憋笑,简直像是初试那日的情景复现。
羲灵汗颜不已,试图借群芳会转移围观者的注意力:“宋公子,不知今日的赛程要如何收场?”
宋鉴随意扫着秋娘呈来的画作,煞有介事想了想,道:“公平起见,就按现场已完成的部分评分吧。”
未被卷入困阵的人或多或少都趁秋娘忙碌悄悄改了两笔,羲灵急了:“可我还没画完啊。”
“羲姑娘破阵有功,我自会考量进去。”宋鉴四两拨千斤道,“何况依我看,无需题诗,你这幅废稿已经足够完整了。”
话毕将纸面一转——人物动作还是遇困前的模样,巧在谢玄玉破阵时在留白处添了符文,竟成了一道点睛之笔。眼下,画中人手中的纸片变得模糊不清,淡染上洇晕的血色,远看仿佛一朵半散的牡丹花。
嫣梨噗嗤乐了:“我看这幅画不该叫‘风花玄月’,该叫‘掌中娇花’才对。”
众人的目光在画中人物和眼前活生生的道长之间来回扫射,逐渐变得意味深长,羲灵的脸色也不由一阵红一阵白。
察觉她的尴尬,谢玄玉臂弯微松,试图宽解道:“不以胜负论得失。”
不是胜负,而是面子啊!都怪这什劳子“风花玄月”的题面,她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替身,怎么就被当做倒追寂尘道君的头号傻姑娘了?!
*
复赛陡生波澜,好在并未有人重伤,只群芳会最后一场延期了两日。
画作由宋鉴亲自批阅,打上“优”等的五幅作品悬于洲府门楼前供人观瞻,唯一的人像在风景画中尤为突出,羲灵羞恼交加,再不肯出门。
谢玄玉不知她因何困扰,只道邪修伤而未死,定会更加疯狂地汲取力量,必须尽快查出其藏身之地。
他早出晚归,宋鉴则目的不明,羲灵对花魁之位也没有先前的执着,干脆一切随缘,与姐妹们一同耍起拇战来。
嫣梨刚输了一局,端着罚酒问:“真真急死个人,该问的都帮你问了,怎么还拿不定主意?你不会想给姓白还是姓宋的当夫人?”
羲灵催促她快喝,不乐道:“托你的福,人人都知道我对谢玄玉情根深种。”
玲珑端着酒壶插话:“她说错了吗?连桑落都看得出来你口是心非,真不知道矜持个什么劲。”
嫣梨一口饮尽,接着戳她心窝:“不知感激的丫头,就你这你不禁风的身子,要不是谢道君护着,以为你还能完完整整出那邪阵?待人家心灰意冷走人,有你懊悔的。”
玲珑点头附和:“谁没在几个人渣身上栽过跟头,何况那羲灵早死透了,还怕她回魂不成?”
羲灵说不过她们,索性又划了一局拳:“我一个妖修,如何在仙门立足?”
满是风月寄托的画作悬之于众,她也再不能自欺欺人。
寻常阁的女儿家们都知道,假话可以面不改色胡说,真心若先开了口便等于认输,偏偏谢玄玉又不可能动情。
嫣梨再次输了,也不气恼:“妖生漫长,哪有天长地久可言,不过趁热打铁在道君府图个名号。玲珑先前就嫁过人,你若过得不舒坦,也直接收拾回来住便是。”
提起过往,玲珑脸上没有丝毫感伤,含笑满上酒盏:“只要上清道宗不倒台,今后就算有十个白谦点名让你侍候,也得先掂量掂量寂尘道君的前任夫人的身价。”
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谋划退路。谢玄玉不通人情却素来讲理,想来和离也不是难事。
羲灵倏笑,添了几分底气:“信你们个鬼,净是歪点子。”
“也有不歪的。”嫣梨连饮两轮,面颊染上酡红,晃了晃空杯,“都说酒后吐真言,不妨试一把看看?”
只要不是把一整颗真心傻乎乎交出去,那些错付的感情,只需一坛女儿红便能甩个干净。
谢湖儿女,本当如斯。
*
谢玄玉在主城四处找寻蛛丝马迹,只查出邪修营造了芥子空间的痕迹,却无法定位其入口,若是挨家挨户搜查,则需要用到仙宗令牌。
避世多年,他不便亲自出面,便写了一封短书与嘉洲府,自己则准时回了天香院,前脚刚踏进大门,身后便传来“咔哒”的锁扣声。
往日天香院从不落锁,谢玄玉先是警惕,待看清眼前情境,不由意外怔住。
天色将阴未雨,淡黄纱灯间隔着排列,一路引向后院圆亭。亭下,一抹桃花色的影子背面而立,腕动苕华玉,衫随如意风[1],发间钗钿随着舞步摇动,虽无丝竹伴奏,却自带动人心魄的韵律。
风月醉人,佳期难忘,何况这舞是专为给他跳的。
石桌上是一坛开封不久的百年陈酿,羲灵一舞跳罢,端起银杯看向来人,粉面含春盈盈带笑:“敢拼酒吗,谢道君?”
“行,那我后日来。”
他松开了他的手,唤了猫公一声。
天色已晚,羲灵也不能多留谢玄玉,晚点她就要变回小鹦鹉。
只是,她送谢玄玉与猫公一同往外走,谢玄玉毫无预兆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旁梳妆台上,微微愣住。
羲灵顺着望去,梳妆台上摆放着一条粉色的额链,正是谢玄玉此前送给小鹦鹉的那条。
羲灵听到自己脑海中的弦“铮——”的一声紧绷,想要阻挡已经来不及。
谢玄玉望着她,目光微深:“这额链怎么在你这里?”
第 59 章 生辰
羲灵慌乱走过去,将那匣子拿起。
这条粉色嵌宝石的额链,是自己刚变成小鹦鹉,谢玄玉送给自己的,此前一直被藏在山上的小鸟巢穴中,羲灵觉得束之高阁太过可惜,便将它从巢穴拿了出来,没想到今日被谢玄玉撞到这一幕。
她手忙脚乱,谢玄玉已到她身侧,比她先一步从匣子中拿出额链。
谢玄玉指尖摩挲着额链,眉心渐渐拢起。
猫公诧异道:“这是老大送给小凤雏的,怎么会在你这边?”
羲灵手扣着匣子,“就是你养的那只小鹦鹉叼来给我的呀。”
猫公:“送你的?”
羲灵摇头:“学宫里的小鸟们喜欢我,白日都围在我寝殿附近,你的小鸟也是,它叫凤雏,总在学宫晃荡,偶尔我会陪她说说话,那日她将这个叼来,让我暂替她保管。”
宁肯依靠生人,也不愿见他吗?
谢玄玉心口生痛,不自主捏紧掌心:“她不记得了。”
池幽微笑:“待补全魂魄,早晚都会想起来的。”
记得也无妨,无非是一命偿一命。
谢玄玉强调:“我只要羲灵。”
池幽轻蔑嗤嘲,抓着他的痛点据理力争:“拿什么要?可问过羲灵的意愿?无权无职,空有个道君的名号,您已神不知鬼不觉抢了她的元身,难不成连人也想一并卷进乾坤袋收走?”
谢玄玉心知理亏,眼神发冷,却并无让步之意:“我要她,条件你开。”
“羲灵不是物件。”
“条件。”
他可以舍弃一切,只除了那个人。
十座仙山可够?百条地脉可够?千件秘宝可够?万枚灵石可够?哪怕将整个上清道宗都赠予寻常阁……或者,直接杀了池幽?
当年,仙盟逼他背信弃义,废了羲灵一身修为;如今,凡间又要逼他守信遵义,断了与羲灵的唯一联系。
掌心渗出血迹,像被拔去爪牙、逼入绝境的困兽。灵力流溢,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周遭空气都凉了三分。
池幽口气微松,逆着霜风开口:“前尘已已,眼下羲灵毕竟是我阁里的人,道君想必也是讲道理的,不如各退一步。”
仙家正统对上邪门歪道,刻骨铭心对上记忆全无,也不知这桩公案来日要如何收场。
她依次竖起三根手指:“以嘉洲本届群芳会为期,第一,花妖元身暂且交由道君保管,但法阵只可设于天香院内,不得影响寻常阁旁人。第二,道君与羲灵的一切往来,须按阁内的规矩折算钱两。第三,倘若赛期结束前羲灵亲口承认想去上清道宗,我便放人。”
话音刚落,三道血咒骤然打入手心:“好。”
阵法悄然收束,池幽目送墨发玄灵的人影消失,抚着阵阵生疼的鲜红咒印,又是嘶声又是叹气,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断情绝爱个屁!”
这男人身上醋味冲天,自己还浑然无知。今夜若不是她及时出面,寻常阁的屋顶怕是都保不住了,得赶紧想法子治治羲丫头。
*
在一系列有形无形的加持下,内外院落虽然冷落了些,好在平安无事。
本届群芳会预选颇为严苛,寻常阁也只入围了五位佳人。池幽读罢信函,唤来众人问:“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羲灵不假思索:“好消息。”
池幽笑意含了一丝阴沉意味:“本次大赛加了一科文试,考的是道法仙术,与往年的品貌、书画、歌舞三科共同计分。”
羲灵用眼神剜她:“不是说好消息吗?”
“怎么不算好消息?”池幽红唇微勾,“你根基不稳,指望靠吸取外人的灵力精气终不能长久,正好借温习的档口补上欠下的功课。”
说罢,指了指手边堆积如山的典籍。
羲灵喉头一噎:“那坏消息呢?”
她魂魄稀碎得惨烈,却不愿吃修炼的苦,本指望待某日想起前尘往事再重凝妖丹,如今却不得不迎难而上。
池幽抚着手边红蝮蛇,道:“兰珊和弄音的事多半是咱们对家相思馆的手笔,我怀疑还有邪修参与。保命第一,比赛第二,你们多多少少互相照应着些,不要逞一时意气,尤其是羲灵。”
羲灵把嫣梨往身前一拽,不服气道:“为什么单点我一个?”
嫣梨嬉笑起来:“还能为什么?本事不大,色胆包天呗。”
收了仙门秘宝,睡了道宗首席,还想在人家眼皮底下招蜂引蝶,真是够胆子。
池幽深以为然,一掌击在半人高的典籍上,拍板道:“就你那率性妄为的脾气,仔细被邪修收了去。这两日既无客人,便好好定定心。”
无论仙妖,修炼都是一条动心忍性的艰苦之路。书上语言繁冗,枯燥无味,羲灵连连打着哈欠,看漏刻却才过去半个时辰,忍不住一声长叹。
还是睡男人来得容易。
她乱折着手中符纸,却始终无法叠成纸鹤形,颇为懊恼地叹了口气。
“主子,不要偷懒!”桑落催促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孤枕难眠,池幽知她忍耐不了那么久,特意吩咐桑落盯着天香院,整日只守着羲灵读书。那狗鼻子又贼灵光,想偷偷溜出去都不行。
“狗仗人势!”羲灵忍不住唾弃,重新翻开书页。
“我是狼!”
“池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阁主说了,主子看得书越多,越能早日凝魂。”桑落趴在窗边,认真道,“我不想主子受别人欺负。”
说得冠冕堂皇,万般度日如年的艰辛却只能自己往肚里咽。
羲灵又耐着性子翻了两页,愤然把书本一合,揣在腋下往外走。
桑落立刻蹦上来:“主子,你不能出去!”
羲灵直接把线装书砸在她脑门上:“我在门口吹冷风清醒清醒总行了吧!”
*
事实证明,吹冷风并不能让人清醒,只要重新开卷,瞌睡虫便会再次爬上眼睫。羲灵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得有人在身旁轻唤——
“羲灵。”
声线冷沉,像寂寞的死水,没有丝毫起伏,又像渺远的回音,早已在记忆深处重复过无数遍。
原来,已经到了二月初八。
羲灵睁开波光潋滟的眼,用微哑的嗓音调侃他:“道君不觉得我这儿晦气吗?”
谢玄玉将早已倒好的茶水递给她,才道:“天香院并无邪祟。”
“万一真有呢?”
“我在,无需畏惧。”
羲灵捧着白釉莲花杯,含而不显地笑。
连遭意外,宾客都觉得妖修晦气,只有谢玄玉依旧如期而至,无情人也没那么冷冰冰嘛。
她丢开杯盏,借故往他怀里钻:“可我还是怕,靠着道君才安心。”
灵源纯正,道骨贞坚,正统仙门出身的人,到底和那些三教九流不一样。
谢玄玉捻诀作卦,渡入妆台前的宝相纹铜镜:“铜镜有辟邪之用,辅以符咒可驱走平常邪祟。”
“不平常的邪祟呢?”
“唤我。”
羲灵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无极引、平安符、辟邪镜,我拿了道君好些东西,道君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要的?”
笑颜粲然,同文咏记忆所见别无差异,眼前的温柔从来不只对他一人。谢玄玉揽着她的手不觉重了几许,道:“有。”
“什么?”
“白绫香帕,右下角用红线绣一枚正楷的‘灵’字。”
“得去的。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去杀一个人。”
谢玄玉给羲灵传音,掌中玉简泛起绿光,鲜血渗透进玉简上雕刻的花纹纹路里。
那头响起少女冷淡的声音:“干什么?”
“晚点来,善善。”他声音难得的低柔。
那头没有回音,绿光暗淡下去。
乌黑的柏树投下森然幽光,夜风拂起谢玄玉的碎发,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被幽光照亮一半,话音落下,微凉的眼眸里,最后的一丝温度也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冷之色。
阴晴难辨,黑寂如潭。
仿佛一尊从阿修罗地狱走出的杀神。
第 60 章 轻哄
猫公敏锐地体察出几分不对,连忙跟上:“你去杀谁?难道和今日那两个追杀你的人有关?”
“那二人是祝衡派来的。”
“他!”猫公一下愣住。
一团黑色浓雾凭空变出,谢玄玉扔下那两个字,抬起脚步,步入黑雾中,他转过首来,猫公触及到他冰冷的目光,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祝衡比他多活十数万年,二人之间隔了一个神阶,谢玄玉现在去,有几分胜算?
猫公高声呼喊,伸手去抓浓雾,雾气如风从它手中滑走,被触碰到的一瞬就消散开来,连带着人影一同消失,只留下黑猫呆立在原地。
风过竹林,院中竹柏晃动,一道男子修长的身影从竹林中走过。
风吹开窗户,“噼啪”的一声,屋内蜡烛光跟着晃了一下。
祝衡在屋内打坐时,浮在座位上方,听到了屋外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帘。
少年的热息喷拂在她耳畔,羲灵不由侧开了脸颊,问道:“怎么了?”
他目光向下,拂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她下巴之上。少女的唇瓣红润,泛着一层潋滟的光泽,恰如春日枝头一颗待采撷的樱桃,眸若秋水,顾盼生辉,不过略施粉黛,已是美得惊艳。
谢灵玉移开了目光。满舍灯火耀目,鼓乐回荡殿宇之中。酒玉尚未开席,筵下宾客交头接耳,正在相互寒暄慰问。
殿外响起禀告声:“家小姐到——”
众人随即看向门口。但见雨水从屋檐落下,竹青色雨伞被仆从收起,显出一道窈窕娉婷的身影。
少女一身青色长裙,左半边袖摆为雨水打湿,颜色显得越发浓了,仿佛融入身后的远山青翠之中。
她对收伞的宫人道谢,唇角噙一丝浅笑,侧过身来,长发以一根青色的发带束起,柔婉地披散在身后,无太多首饰,却有一种清新灵动之美,便连萦绕在她周身的水汽,都显得格外清濛柔和。
家长女容貌倾城,名动楚国,甫一出场便引来了四方目光。
她步伐款款往前走去,经过其父座位并未停下,直到其弟凌的位子,方才侧身落座。
家内部两方势力对立,饶是外界也略有耳闻。前几日侯亲自捉奸亲妹妹与太子奸情一事已传遍离宫上下,众人本以为那家长女想必黯然神伤,眼下她倒是云淡风轻,反观家一众人面对她时,却是格外局促。
昭借着饮酒缓解尴尬,宋氏侧首与女儿低语,那瑶更是神色极不自然。
至于太子,面上一惯是含着春风般笑意,见到羲灵后神情微微凝住。
自捉奸一事后,太子几度去见羲灵,却吃了闭门羹,此事人尽皆知,倒未料到家长女竟有如此心性,敢拂太子的面子。
太子从自己座位后绕出,拿着酒樽行至羲灵酒案前,似乎是要寒暄问好。
凌冷着脸拦下太子的酒,起身挡在自己长姐身前。
太子侧过身,又唤座上少女,羲灵只将侧脸对着他,静默不言,并不回应。
场面一时间尤为尴尬。姐弟二人如此僵硬的态度,着实令太子有些下不来台。
太子倒也并未生气,抬起酒樽将酒饮下,面色温柔,叮嘱了姐弟二人几句,便回身往自己座上走去。
满殿灯火明亮中,凌压低声音道:“他竟还有脸面来见阿姊?”
羲灵垂眸低声道:“太子方才来敬酒,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至于直接扫了他的面子,想要外人看到我们关系仍和睦如初。”
凌冷笑:“阿姊来京都这么久,他都不了解清楚阿姊的性子。”
羲灵摇了摇头。他不是不够了解,而是上位者做惯了,骨子里带着傲慢,觉得下面的人应当百依百顺服从他。
正说着,帘幕后响起一串脚步声,珠帘被掀起,太后在宫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殿内人齐齐起身行礼,太后满面笑容令众人坐下。
伴随着编钟之声,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走入大殿,宣告酒玉正式开席。
宾客们逐一上前去给太后赠礼贺寿。下方舞女脚步翩跹,摆动袅娜的身姿,铃铛随动作摇曳,击打清脆的节拍。殿中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上头突然派人传话来,道君上请羲灵过去
羲灵与凌对视一眼,她起身手搭在他肩膀上,示意他安心,跟随侍者走去。
楚王高坐于宝座之上,面色苍白,神色沉郁,纵一身华袍也难掩周身病气,他本就久病缠身,在小儿子去世之后精神越发不好,整个人格外阴沉。
“走过来些。”楚王恹恹开口。
羲灵款款上前,礼节丝毫不乱,楚王冷锐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周遭静悄悄的,君王的威压从上扑面而来。
“寡人在病中,听闻小姐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这话实在不好回答。
羲灵半垂着眼帘,“君上赐婚乃是无上恩典,臣女心中惶恐,不敢有半分不满。只是婚事牵扯复杂,太子殿下心有所属,臣女不愿叫太子殿下与心上人分别,退婚也是为太子殿下考虑。”
身侧太子作礼:“父王,前头之事实乃儿臣糊涂所为,然而愿求娶大小姐之心不曾改过。”
楚王懒倦地看向羲灵:“再好好考量一番,莫因一时冲动而做下决定。”
这话不提退婚如何,只让她再多考虑,羲灵知晓这桩婚事不是她想退便能退的。
他说完便阖上双目,仿佛疲倦极了,羲灵回了一句“是”,不便再留下打扰。
正欲告退之时,听到一侧太后的话音:“宫筵已过大半,玉儿怎还未出现?这孩子也不知去哪里了……”
羲灵回到座位上,望着殿外连绵的雨幕。
酒席已过半,她派去打探谢灵玉消息的惊霜,仍未回来。
她如此挂念谢灵玉,想要帮助谢家改变前世命运,不为别的,便是为了报答谢灵玉救命的恩情。
一旁凌给她斟酒道:“阿姊今日好似一直心不在焉,是有何心事?”
话音刚落,对面帷幕晃荡,有侍从屏风后走出,到太子身侧说话。
羲灵一直暗中留意对面的情况,见那侍贴着太子耳畔说了几句,太子便起身要离开。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玉席才到一半,他这时离席是做什么?
待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帷幕后,羲灵拉着凌起身,以散酒气为借口离席。
一出大殿,羲灵便问道:“你身边有多少可用的人?”
凌眉心蹙起:“阿姊这是出了何事?”
羲灵犹豫是否告诉他实情。
太子若要拿谢家开刀,家选择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此时被牵扯进去,定会引火烧身,引得君王不悦。
然她短暂思忖后,还是说出了口:“太子有意除去谢家,谢灵玉迟迟未归,我担心谢家有难。方才我派侍去打探过,太子带了一队兵马出了离宫。”
凌当即面色一沉,也知事态严重,“当真?”
羲灵点了点头。凌道:“我知晓了,眼下我带来离宫的人不多,兵马都在京都家中,我先带几人回去,若太子当真是去谢家,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自会帮谢灵玉一把。”
他接过护从递来的长剑,“阿姊也莫要担忧我,我自有考量,不会把家牵连进去。”
少年大步离去,背影倒映入羲灵的眼眸之中。
凄冷的夜色爬上她的脸颊,少女立在凉亭之中,衣袂被风吹得飞扬,直到大雨斜倾打在身上,方才走下凉台。
而距章华离宫十几里外的楚国国都之中,一匹匹骏马掠开四蹄,正奔走王城御道之上,惊起一地水珠。
那马蹄声如同刀锋,带着骇人的力量,穿破浓稠的夜色。
谢家的庭院之中,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从台阶上一路蔓延至院门口,被如注大雨冲刷着,院内倒着数具血淋淋的尸首。
少年立在台阶之上,修长的身影在漆黑夜色映照下越发挺拔,粘稠的血珠从他指尖滴答滑落。
“少将军!”护从院外奔来,“太子殿下带了兵马来,已经围了谢家,声称将军谋逆,要进来搜查!”
“谋逆?”少年将军面上浮起几分讥诮,声音里含着轻轻的笑意。
“请他进来。”谢灵玉垂下手。那颗才被他割下的人头落到托盘上,溅起一片血珠。护捧着人头,心惊不已。
轰隆隆,一道惊雷从天边滚过。
哗啦啦,暴雨扣窗。羲灵坐在窗下,听着外头雨越下越大。
“小姐,夜色已深,该歇息了。”田阿姆走过来道。
阿弟离开离宫足有两个时辰,仍旧没有一丝消息传来。羲灵心中不免担忧。
田阿姆再次相劝,“外头护都被少主带走了,小姐今夜可要奴婢陪着?”
羲灵摇了摇头,笑道:“不用。”
阿姆手贴着腹退了出去,羲灵心知一味干等也无济于事,轻轻吹灭了蜡烛,往床榻上走去。
正要脱履上榻,外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阿姆可是东西落下了?”羲灵以为阿姆去而复返,下榻穿好了鞋履。
那敲门声忽然变得急促,羲灵手抚上了殿门,还能感觉到那人敲打的力道。
梦中的画面一幕幕接连涌入眼帘,直到与眼下的场景重合。
“轰隆”一声,暴雨入窗,少年破门而入。
潮湿的水汽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羲灵甚至未看得清来人的容貌,便被环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他身上雨水凉得厉害,浸透了她身前的衣裳,仿若细细密密的针,穿入了她肌肤。
黑暗中血腥味混乱,心跳声纠缠。少年栽倒在她的身上,好似没了气息。
羲灵双手抱着他,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谢灵玉?”
他又如前世一般闯入了她的殿舍。
殿外暴雨夹杂着雷鸣声,不止不休。她的心往下坠去。
羲灵仰起头:“方才少将军说,退婚一事已经有进展了,是吗?”
谢灵玉走到一侧桌边坐下:“是。午后太后去见了君上,已劝得君上收回了你与太子的婚事,退婚的旨意很快便会下来,应当就在这两天。”
羲灵没想到他办事这样快,感谢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少将军。”
她走上前一步,“其实少将军直接让下人来传一声话便可,也不用麻烦亲自来一趟。”
谢灵玉抿了一口茶:“叫下人传话我不放心。”
羲灵想他身边的人应当是极靠谱的,不至于传一句话还能出错吧。
谢灵玉很快掠过了这个话题:“你与太子退婚后有何打算?是与凌继续待在京都,还是准备回封地?”
羲灵正要回话,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小姐,太子殿下人来了”
羲灵问:“太子?”
“是,太子来找小姐,从家仆口中得知小姐在这处,便直接就往这里来。”
太子已经到了院外,若谢灵玉此刻出去,定会与太子直接撞上。羲灵将谢灵玉从桌边拉起,推到一侧屏风后,示意他待在这里莫要出声。
太子在外叩门:“阿灵,在吗?”
羲灵长吸一口气走向门边,将门缓缓打开,景恒从外走进来,笑道:“阿灵。”
羲灵盈盈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进来后,与她一边寒暄一边走向桌边。
那茶桌上还摆放着一只茶盏,是谢灵玉方才用过的。羲灵正要上前去收拾,景恒已拿起那茶盏,替她倒了一盏茶,并未做他想,缓缓地送到对边,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
羲灵愣了一刻坐下,接过茶盏:“不知太子殿下来见臣女,所为何事?”
景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过想来见见你,与你说些话罢了。阿灵,其实你来京都的这半年,你我相处也算融洽,本来就快要成亲,可万万没想到当中出了差错。”
羲灵淡声道:“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接说吧。”
“是,孤今日来是想给你道歉。之前是孤一时糊涂,行错了一步。孤向你保证,定会断了与瑶的往来,这段时日夜孤未曾去见瑶一面。阿灵能否给孤一个改过的机会?”
向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何曾这般低声下气给人道歉过?
羲灵的指尖握紧了茶盏。
景恒向殿外唤了一声,一个手捧托盘的宫人从外头走进来。景恒小心拿起托盘上的玉章,轻轻搁置在羲灵面前。
“此物乃王后之印。母后已与孤说了,待你嫁入东宫,便将此印交给你,日后宫中诸多事务,皆由你来掌管。孤也向你保证,日后东宫绝无旁的女子,唯你一人。”
羲灵的目光从王后之印上移开,落在太子的面容上。
太子温文尔雅,年轻有为,无人不道羲灵嫁给他是一桩好婚事。
“可空口承诺谁都会给。太子殿下说后宫唯我一人,何以向我保证?”羲灵道。
半晌的沉默,羲灵也没等到他回答,笑道:“太子殿下也不过随口一说,说起办法,自己也想不出是吗?”
景恒沉声道:“阿灵,待孤即位之后,可以以一道旨意,向天下昭告,此生唯有你一人。”
羲灵道:“可此一时彼一时,待那时究竟如何,不还是由太子殿下来决定吗?殿下,我并非那样蠢笨心软之人,被人欺骗过一次,还会主动凑上去,让对方骗我欺我第二次。”
她从案几旁起身,背对着太子,唤外头侍女:“送客吧。”
“阿灵,”太子的脚步随即从后响起,“你何以这般绝情?我知道你因我与别的女子有私情而怨恨于我,却不知我为你私下做了多少事?”
他停在了她身后,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那六殿下遇刺一事,是孤帮你瞒下的。”
羲灵转过头来,双目冰冷地看着他。
“六殿下遇刺那夜,阿灵你在哪里,再有后来猎场之中,景恪为何无故被猛虎咬死,这中间少不了你参与,不是吗?是孤帮你隐瞒了一切,保下了你。”
景恒脸上噙着深深的笑意:“孤让璋给你顶罪,不让他将你招供出来,因为一旦父王知晓此事,你绝对不可能还好好地做你家的大小姐。阿灵,你真不体谅我的苦心吗?”
他看着面前少女眼眶泛红,不是落泪,更像是因为羞耻和愤怒:“殿下拿此事威胁我?”
景恒摇摇头:“怎是威胁?还有二十日便是你我的婚期,宫中早已备好一切,你且安心待嫁,日后你我夫妻一体,孤发誓绝对不会将此事揭露出去半分。”
羲灵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口口声声说不是威胁,话语却威迫利诱,像一把带血屠刀,却将她心底深处的伤疤狠狠扯下。
“那太子殿下就去告诉君上吧。”羲灵轻声道。
“阿灵是想孤去见父王?”
羲灵朝他走近,仰起头道:“是,殿下去吧,可太子殿下敢告发我吗?那夜我险些失身于六殿下,此事背后主使是谁,真当我不知晓?璋精心布局,可当中难保没有殿下你的意思?至少太子殿下明明知晓主使是谁,非但不揭发,反倒替他掩饰了一切了。”
景恒目光一凝:“羲灵?”
羲灵秾丽的容貌似一把寒刀:“我从始至终不过是刺伤了景恪而已,后来真正害死景恪是谁?若大王知晓前因后果,知晓太子殿下和璋害死了六殿下,太子这储君之位还坐得稳吗?殿下以为随便几句话,便能唬住我,叫我依附于你?”
景恒:“你……”
出离的愤怒之下,他渐渐冷静下来,反而轻轻地笑了。
是,鱼死网破谁不会呢?此事若捅出来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她何其地冷静聪明,会反将一军,不是那种随便几句话便能吓住的女子。
太子笑道:“你是从何知晓一切都是璋布置的局?”
羲灵不语。
景恒眯了眯眼:“让孤猜猜,是谢灵玉对吧?他负责调查的这个案件,你二人何时在一起的?”
羲灵道:“这与谢灵玉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以我婚前出错的名义退婚,外人看来责任皆在我,可难保这段时日,你没有与别的男子私下幽会往来?”
他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羲灵连连摇头:“太子殿下自己做了丑事,便要以己度人,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太子道:“羲灵,你若执意退婚,日后孤会怎么待你家,你定能猜到的。可只要你嫁给孤,孤便对家委以重用。这是合作共赢。”
他顿了顿:“你若喜欢谢灵玉,日后孤准许你们在孤眼皮子底下往来便是了。”
羲灵眉心轻蹙,想他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道:“殿下实在可笑。我若真与谢少将军有什么,退了婚后自当嫁给他便是,还需要他来做这个奸夫?殿下这话,既折辱少将军,也折辱了我。”
羲灵只觉被冒犯极了,她家就非要与王室绑在一起?
太子分毫不在乎,态度更加随意:“你自来离宫,前后也就十几日,你们便发展到了这步?”
“不用不承认。”太子看她冷淡的态度,笑道,“孤与他自小认识,一同长大,知晓他看似对谁都和善,却实则谁都难以接近他。你是用何法子蛊惑了他,竟能让他说动太后帮你退婚,嗯?”
羲灵道:“我与谢灵玉少将军并无关系。”
羲灵别过脸去,余光落在屏风上,不知屏风后谢灵玉听到这话会是何感想。
太子期待在她脸上看到恼羞成怒的神色,然而从始至终,她始终保持着平静。
太子道:“是吗?这话我也会亲自去问谢灵玉一遍。”
当是时,屏风之后传来了窸窣之声。
这声音一出,羲灵心头一震。
屏风后再次传来动静,像是谁人指尖轻敲屏风,清脆的叩击声响起。
景恒皱眉:“这殿内有旁人?”
羲灵当即否认,景恒面色一变,已起身大步往那里走去。
随着他大步走近,屏风后透出的那道人影越发清晰,清致如同玉竹,一个不详的预感涌上太子心头。
景恒绕过屏风停下,少年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景恒眼中震惊:“你怎会在此?”
清风入窗,竹帘摇曳,光影照亮少年半边颀长的身子。谢灵玉指尖扣打屏风的动作停下,抬起秀美如玉的眉眼。
四目相对,气氛古怪到极点。
谢灵玉从屏风后走出,唇角勾起笑意:“不好意思打断太子殿下和大小姐的谈话,不过太子方才口中的奸夫,可是在说在下?”
羲灵将手中的酒盏随意扔到地板上,“哐当”一声,汁水飞溅。
“我把酒案身边位置独独留给他,谁知道他根本不来,这下全学宫中人,都知道谢玄玉放我鸽子了。”
少女蹲下身,抱住膝盖,“他不要来才好,谁稀罕见到他!”
猫公险些被砸中,躲入昏暗中,抬头见少女弯腰和羲照说话,没发现自己,连忙转身跃入花丛中。
猫公与谢玄玉共感,心里给他传音:“完蛋了,完蛋了,你看到了没有!”
谢玄玉道:“看到了。”
“你的小鸟是真的生气,要和你断绝关系了,你快来,想想怎么哄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