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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月华城主回南越前的短短五日,燕王丝毫没闲着。

    除了每天敲核桃督促城主养身体,置办回程的车马船只外,也没忘记吩咐何常祺赶紧带了一帮精锐,深入密林把西凉水祭坛给砸了。

    西凉人虽不太敬畏鬼神,但祭坛好歹也算是古已有之。有人心存疑虑,但一听那日侵袭王都的尸兵是从那里出来的,马上不敢耽误。

    于是,两天后,整个祭坛的大石头砸空、搬完,永绝后患。

    五日内,还有另一件重要之事,那便是审讯。

    之前燕王和慕广寒在水祭坛,其实还抓了两个活口——

    使用天玺召唤黑甲尸将的樱懿,和被献祭髓珠的叶瑾棠。

    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两人就被丢给了路上某城的太守。

    此刻,贪狼将军宣萝蕤已第一时间去提人了,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樱懿已自尽。守卫说是他弄断绳索暴起想杀叶瑾棠,后又趁着守卫拉开他们的当口,拿偷藏的小匕首抹了脖子。

    “另一个倒是不经吓,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宣萝蕤恭恭敬敬,交上了这些日子审讯叶瑾棠的笔录。

    慕广寒翻开一看:“……”

    就,真不愧是擅写话本的文职大将军吧,条理清晰问答翔实,娟秀小字一堆密密麻麻。

    其实,要说当年他没嫉恨过叶瑾棠,那肯定是谎话。

    只是如今,他连卫留夷都抛之脑后了。时过境迁,这个卫留夷哭哭啼啼又处心积虑的小表弟,自然更是长久没再想起。

    当年,记得是这个小体弱多病命难长久的小表弟,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本伪造典籍,哄得卫留夷挖他髓珠来替其治病。

    后来,叶瑾棠也确实用髓珠治好了身体,他毕竟出身南越世家大族的缘故,既可以下床到处跑,便很快有了公职,被南越王苏枋派到乌恒北方一个小城当了太守。

    却在上任没多久后,离奇失踪。

    卫留夷找遍乌恒,都没寻到他的踪迹。

    慕广寒偶尔从他看自己的表情里,是能品出卫留夷多少有在怀疑他和叶瑾棠的人间蒸发有关的。

    但叶瑾棠的失踪,还真不是他干的。

    慕广寒虽然确实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后来收拢了阿铃到自己麾下以后,也是让她第一时间就去抓叶瑾棠。

    但后来阿铃也没能找到叶瑾棠,此人消失得十分彻底。

    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叶瑾棠当日,竟是作为地方官吏被南越王秘密召见,而后一直被顾苏枋囚禁在南越王都!

    如实记载的叶瑾棠证词,字字血泪的控诉:“南越王他疯了,为了髓珠,他先后将我浸水、火烧,甚至生剖!穆寒呢!穆寒在哪,我要见他!是他故意害我,一定是他,本该是他受那些罪,他知道我替他在那南越地宫受了多少折磨?”

    慕广寒:“……呃。”

    只可惜,叶瑾棠的证词,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他从头到尾,也只是一个被绑上祭坛的献祭者,至于南越王要髓珠做什么,背地里又怀有何等阴谋谋划,他一概不知。

    而樱懿作为那个拿天玺召唤阴兵的人,显然知道更多内幕。

    可他已经死了,再无对证。

    ……

    当晚睡前,燕王安慰慕广寒。

    “放心,樱氏虽死,我已派人对外封锁消息。之前拿信物去北幽接他家人为质的船,也快要回了,到时若问出什么,定让馋馋尽快飞去南越告知。”

    “……好。”

    “往好处想,”燕王拍了拍他,又道,“若那阴兵真是南越王所控,反而南越本地暂时无忧了。他总不至于去袭自己王都吧?”

    “……”

    慕广寒默然无言。

    事到如今,他总不能拿着叶瑾棠白纸黑字的供词,还跟燕王说,他还是觉得不可能是顾苏枋。

    大司祭再怎么说,也曾是天雍神殿最为圣洁高贵的修行者。

    就算后来变了许多,也绝不至于会降格沦落到去研究什么旁门左道的控尸献祭邪术滥杀无辜。

    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些年来,他去了大江南北许多地方,也逐渐正视了许多以前不肯正视的东西。

    时光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存在。

    轻易就能让这世间许多光芒万丈之人,变得前后不一、面目全非。

    这太正常了。

    所以如今的他,已经不可能再去彻底信一个人,无论他曾经有多好、多纯白无瑕。

    ……而且仔细想想,为什么幕后拨弄风雨之人,就不能是顾苏枋呢?

    乱世之中,盘根错节。谁知道谁曾经完美的画皮之下,又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欲望。

    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袭来。

    看来这几日,血是放多了,身体毕竟虚弱。

    慕广寒实在撑不住,很快枕着燕王的臂弯,沉沉睡了。

    梦里,处飘荡着浓郁的幽兰香。

    地宫、天玺、南越,种种往事一闪而过,支离破碎。

    等到终于有连成串的画面时,慕广寒只看到铅灰色的天空,落下簌簌白雪。

    有人浑身是伤,摔在他的面前。

    梦中,那人的脸是模糊的,慕广寒只记得他咳出鲜血,落在一片晶莹的雪面上。

    “阿寒,他在骗你。”

    “天雍神殿高高在上的大司祭,心中只有他的苍生天下。为了他们,他才不会管你死活,他一开始把你留在身边,就只是……为取你身上月华以赎苍生!”

    “阿寒,你跟我走。”

    “眼下还来得及,你跟我走,我带你逃离这里!”

    漫天大雪冰冷彻骨,利刃一般的话语,更是将整颗心生生插得鲜血淋漓。

    月华城主还是后退了一步,在茫茫白雪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信冕旒。”

    “他不会骗我,何况,就算他骗我……”

    而且,就算他是骗他,其实也没关系。

    因为,一个为天下苍生要我死的大司祭,一个是注定要为天下苍生而死的月华城主。这不是巧了么?

    终究也算殊途同归。

    慕广寒那时,是诚心地从这个有点悲惨的巧合里,品出一丝命运善意的玩弄。

    ……只是,再然后呢。

    再然后,又怎么样了呢?

    大雪变作了淫雨霏霏,绵绵没有尽头。

    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司祭落泪。潮湿的寒气顺着那人的脖子落进在他的肩骨桑,寒意阵阵渗透到了骨缝里。

    那人抱了许久,最后放下。

    怀里骤然空了。他想要抬起手,却僵冷着动不了。

    “乖乖,等我回来。”他最后说。

    不行,不行。

    不能走。

    混沌中,他挣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必须阻止那个人的离开,不然一旦分开……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梦境再度黑沉。锥心蚀骨之痛中,慕广寒只觉得浑身骤冷如冰,千斤巨石般沉重的情绪压在胸腔,他疼得皱眉呻吟,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滑落,湿润了枕头。

    “怎么了?”

    有人轻轻晃着他醒过来,温暖的指尖替他拭去泪痕。

    睁开眼后没有梦中的大雪和阴雨,只有淡淡烛光安宁洒满床榻。

    屋内一片黑沉恬静,燕王掌心轻抚他冰凉的脸颊:“是做噩梦了?”

    梦境骤然褪潮。

    又只剩下零零碎碎、不成片的一些影子。

    他恍惚着,嗓子有些涩哑,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大概是从来不曾见过他示弱的样子,燕王似乎饶有兴趣地勾唇笑了。温暖的胸膛靠过来贴着他,“不怕。”

    “燕止。”

    “嗯?”

    他似乎又笑了,像是喜欢他唤他做“燕止”。

    “此次我急回南越,是为那些洛州旧友。”他说。

    “嗯。”

    “你真的不怕么?”他问燕王。

    “……”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长久,所有人都会变。

    他回南越,会去见旧友,自然也会去见顾苏枋。

    纷纷血光乱世,谁也看不清前尘。

    哪怕不择手段逆天而为、使用巫蛊邪法,只要能够所向披靡、在战场无往不利。长此以往,未必就不能借此逆流而上、逐鹿中原。

    慕广寒相信,如果顾苏枋选择走上这条路,一定有他的理由。

    “既是乱世,很多时候世间的法则就已无关道义、善恶、良知、因果,胜负的分晓最终仅是力量的强弱。”

    “天道无情,成王败寇,在海清河晏之前,唯一不变的,唯有晦暗难明的混沌。”

    “说不定到时候,反而是南越王能说服我,陪他走上修罗之道。”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南越西凉终不免一战,放我回到南越,你必后悔。”

    “……”

    “嗯。”

    “若是那样,你也一定有你的理由。”

    “若是如此,也就是该我命薄。”

    “我不怕,没事的。”

    “快睡吧。”

    “……”

    昏暗房中,一灯如豆。

    慕广寒缓缓闭上眼睛,烛火扔在旋转跳动,一片橘影,恍惚而动摇。

    一时千言万语,却又半句也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每一次他都都能赢了燕王。可每一次,他又总能发现他始终看不透他、弄不懂他。

    弄不懂他的戏谑洒脱,弄不懂他的平静真诚,弄不懂他一直以来对于世间一切糟心的事情,无论危险也好挫折也罢欺骗也好伤害也是,与生俱来般的坦然处之。

    忽然,心里冒出了一些隐隐的、细密连绵的疼。

    “你……”

    烛火幽幽,慕广寒再度睁开眼睛,捧起燕止的脸。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又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烛火下,燕王的唇依旧很漂亮,尽管因为祭塔下那几日,多了几道淡淡的伤痕。燕王对着他时,好像总是虔诚,任他手指拂过唇角也灭有反抗,仍在认真地、乖乖地,等他把话说完。

    反而是慕广寒再度语塞。

    他是真的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一方枭雄,一只大兔。阴险狡诈,真诚坦荡。问他喜爱自己吗?他说他不懂爱。问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浅笑希望你猜。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什么都要。

    可不懂爱的人,却又会一遍遍亲吻他,口口声声什么都要的人,却又好像什么都能轻易放下。

    半晌,慕广寒语无伦次,说了些自己听着都很蠢的话:

    “你以后,也不能再……轻易相信别人。你就一条命而已!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的。若是换做其人居心叵测之人,说不定趁着治病就给你下毒,你哪天莫名其妙就死了!”

    是蠢话,这些事哪里用他提醒。他们这段看似相互依偎、相濡以沫的关系里,也从来没有谁真的掏心掏肺。

    一切从头到尾,都只不过一个赌局。

    两人心知肚明。

    只是纵然是赌局,燕王下的注也太过于大了,大得让他心惊。一个人但凡有点常识,就不该在祭塔跟他一起跳下去,不该信守承诺愿赌服输,不该放虎归山。

    在这乱世还诚实守信,只会早早坟头草两丈高,骨头都找不到!

    “你究竟,听懂了没有……”

    “尤其是,”他苦笑,“以后我不你身边。下次见面,还未必是敌是友。所以下次再见面,你得连我也——”

    “嗯,好。”

    燕王点点头:“知道了。以后,我都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你。”

    “……”

    “……”

    慕广寒想骂他,张口却又鼻酸。

    好气又好笑。一时时光好像回到了西凉水神殿祭塔,他让他放手,他也说的“嗯,好”。结果是放了另一只手。

    罢了。

    多说无益,他不说了。

    短短五日,何必再多想。只在被子里难得地往前拱了拱,主动把人抱住,埋头去享受最后短暂的温暖。

    燕王的身体总是滚烫又鲜活。对于他难得的投怀送抱,燕止也一如既往地坦然,张开手臂,胸膛像是烧滚的岩浆,就这么把他整个人揉进去、融化掉。

    脸颊蹭着脸颊,耳边兔毛银丝绒绒的,呼出来的气息灼热,在冬天里满是暖意。

    乱世之中,分别在即,谁也不知明日如何。

    唯有这一刻肌肤相亲,如此真实。

    第62章

    慕广寒犹记刚到西凉,还是隆冬。

    而离开西凉那日,已近初春。

    烟波轻渺,雾满横江。远山峦若隐若现。船泊岸旁已见江上新柳嫩芽,天空却又絮絮扬扬飘下了最后一次雪。

    白雪晶莹,如盐粒一般,一丝一丝堆叠飘落在燕王的银发上,刺目闪烁,仿佛一顶闪耀的冠冕。他今日穿得正式,一身银色戎装,挺拔如松柏。铠甲反射着熹微的朝阳,黑色的长斗篷被江风吹得轻飞翻舞。

    ……乱世之中,没什么能长远。

    还是到了这一天。

    美梦要醒,总归是还是要分开。慕广寒逆光看着燕王,努力把他这一刻的样子收入眼底。

    如果。

    如果,他迎着刺目朝阳,最后一次偷偷想。

    如果,他不是月华城主。

    没有过一路来许多不堪回首的曲折。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以未经世事、最初最纯最好最清透赤诚的样子,遇到到眼前这个人。

    而如果,燕王也不是西凉王。

    如果世上没有纷争,没有不灭的欲望、算计、欺骗与背叛。没有你死我活,没有那么多求而不得。

    如果一切都能简单圆满。

    比如桃花三月,陌上花开。月华城主一身华服,流苑潇洒,人生第一次踏入城外红尘,就这么巧遇到策马路过的少年将军燕止。

    他们就这么结识,聊得投机,一起提着刚猎的兔子回家。在小院里一起养兔,种一颗枇杷树,一颗杏树,日常一同劳作、郊游,吃沿街美食,游大江南北。

    ……

    江风渐大。

    衣袖之下,一片生冷。

    渡桥之上,一只遮风的大斗篷被裹在身上,厚重的暖意。

    那斗篷崭新,应当是燕王特意找人给他新做的,丝绒布料沉稳厚实,颈间有他喜爱的雪白柔软兔毛,其余乍一看全是玄黑,但细看四边缘口金丝线又悄悄绣着好多小月亮的纹样,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如夜空点缀。

    燕王替他系好领口。

    他站得离他很近,身上有淡淡西凉幽兰香,风动,手指擦过脸颊。

    慕广寒的胸腔也跟着一动。

    其实。

    尽管从一开始,他就早早知道,一个洛州之主,一个西凉之王,最终也注定只能擦身而过、无疾而终。

    可这一刻,忽然在徒劳辗转不甘心地偷偷想了无数个如果之后,蓦然回首。

    他又有了一丝微妙的释然。

    因为,如果他他不是洛州之主,而燕止也不是西凉燕王,周遭亦没有乱世、没有纷争、没有欺骗背叛。

    那么天下之大,人海茫茫。

    两人得要多好的运气,才能在桃花时节正相逢?

    根本不会遇到的吧……

    反而正因为他是月华城主,而他是燕王,才能使两人不管身在何方,也一定会步步踩遍泥泞,走到彼此面前。

    江水摇曳。

    朝阳照得水面一片灿烂的金波粼。

    临别之际,慕广寒忽然上前一步:“燕止!”

    这回他离开不同上次,不知为何人尽皆知搞得排场很大。不止簌城很多官员前来送行,还过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周围百姓,簌城江边一片乌央乌央。

    旭日之下,广众大庭,众目睽睽。

    慕广寒却像是梦游一样:“我想亲你一下。”

    “行吗?”

    江风盈袖,他回想自己以前,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样毫无道理的坦荡与无所顾忌。微微逆光,他见燕王勾起唇角。

    “自然是好。”

    ……

    于是,寒江之上,肆无忌惮。

    燕王的唇一直都很软,这事连最离谱的话本都不敢写。慕广寒有时候会偷偷想,这件事是不是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呢?

    燕王的手指,也还是习惯性地爱撸他的后颈,一下又一下,酥酥麻麻,这种恶劣的小习惯……是不是也只有他知道。

    亲完了,意犹未尽。

    于是大庭广众,朗朗乾坤,当着西凉那么多人的面,慕广寒果断拽住兔子衣领又狠狠嘬了几下。

    真的不能再管别人怎么想了。

    此次一别,也许今生都未必有机会再见。这一刻是再也回不来了,于是他几乎是整个人都怼了上去,隔着衣服,鲜活又狰狞。

    明明刚才的吻,还是虔诚又纯洁。

    此刻却像是突然发了热、发了癫,心被烈火灼烧煎熬,又如出笼猛兽,动作凌乱又掠夺,混杂着各种晦暗乱绪又不合时宜的念头。

    最后五天,他因为燕王的伤,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此刻有点后悔。

    余光里,一只金色的发带,此刻正系在燕王手腕上。那是他的发带,燕王一直替他收着的,适才从怀中找出来还给他,他没有要。

    “洛州织锦,就赠燕王做留念吧。”

    可那条发带,就不应纯洁地系在手腕。而应该被咬在唇齿间,绑在不知名的地方,被弄皱、染脏……

    可满脑子污糟糕念头,不可收拾。

    最后,倒是记忆里洛南栀月下清冷的几句话,将他脱缰的思绪给勉强拽了回来。还记得那是洛州小院的秋夜饮酒,他微醺开心,想要大醉一场,却被洛南栀劝下。

    “别。”

    周身栀子香,那人缓缓摇头:“阿寒。烈酒伤身,长醉无益。不如留一点……好做下回念想。”

    做念想啊……

    他放开了燕王。

    雪渐渐大了起来,燕止本就是白发,沾染上更白一团团棉絮白羽。而他自己,高马尾上也有些霜落。

    霜落雪满头,也算到白首……

    他恍惚一愣,忽然发现他同燕王这个注定短暂、无疾而终的故事,其实某种程度上,已经圆满了。

    燕王牵着他的手送他上船。

    船头,再用脸颊蹭了蹭他。一头银色杂毛,刺挠挠的。唇那么近,气息相交,湿热滚烫,并没有再接吻。

    “阿寒。”

    他说,“我舍不下你。”

    一句话而已,却如同春雷入耳。

    随即,颊边短发骚得人痒痒的,燕王在他耳边最后又说了最后一句话。

    风声呼啸。

    慕广寒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既是舍不下,”他没心没肺道,“以后真想我了,随时也可随时十里红妆嫁到洛州过来。既有过生死与共,我月华城主正室的位置,替你留着。”

    “……”

    偏偏烟波江上,有船工唱起一首南越歌谣。

    吾心难离,彼汝难别,情之所钟,舍之弗忍。

    情缱绻,别难忍,欲言不休。

    寄情泉下,雁回山间,离愁似长夜。

    慕广寒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掉了一两颗眼泪。

    等再回过头,又是笑的云淡风轻。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遇。燕王务必……保重。”

    真的,保重。

    船桨击岸,轻舟晃晃悠悠起行。

    人生在世,可惜总是有些东西,总来得太过于早。

    比如幼年时的孤寂无依、年少时一腔热忱却不断幻灭的磋磨,把原本好好的人变得不那么好。而有些东西又有来得着实太迟的,比如颈后发梢的余温,比如那一句让他险些崩溃的舍不得。

    但,其实也……挺好的。

    过去,他好像总觉得,世间万事万物总要盖棺以后,才会有定论。一直在努力追寻和执念的,也始终是一个好的“结局”。

    唯有这次,不是。

    这好像还是慕广寒人生中唯一一次,喜欢某个人,却没有期待过任何“结果”。

    那个人可是燕王。

    谁又敢期待同他有什么结果?

    能曾经有那么一小段是属于他的就够了。跟燕王过招,碰触到兔子毛就算赢,亲到就算是意外之喜,能让他最后说出一句舍不得,甚至可以说是笑傲天下,是能拿出去炫耀一辈子的程度。

    结果,慕广寒发现,反而是他人生唯一一次不求结果,体验十分良好。

    甜蜜很多,伤心和痛苦很少。

    即便分离,也竟真心地希望对方以后能好。纵然以后再无彼此陪伴,物是人非也好,相忘江湖也罢,他无怨尤。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其实结局根本不重要。

    可惜竟是人生已经走到了这么远的时候,才终于醍醐灌顶地明了——无论往后如何,他们之间的相遇,桂花酒、莲花灯、杏子糖、小兔尾,还有那座高塔之中的纵身一跃,都曾是真实的。

    而他,尽可以封存那份真实。

    他可以爱燕止。甚至长流地、一直爱着这段日子的燕止。

    也只爱着这段日子的燕止。

    以后的,变了的,和他无关。甚至和此刻的、被他封存了的燕止无关。

    瞧,多有趣。

    他终于找到他年少时一腔热情的真正用处了。兜兜转转后,终于不用再逼自己逐渐麻木、忘却初心。

    返璞归真,却又不是回到原点。

    而是一片全新的清朗。

    ……

    轻舟远去,烟波江上。

    楚丹樨煮了茶,叫了慕广寒几次,他却始终没有反应。

    月华城主正在想很多有的没的。

    在想一年前,他也是同楚丹樨一起,乘着船、沿着洛水南下。那个时候,他是去洛州,去见素未谋面的洛南栀。

    短短一年,好多事。

    随即,他又忍不住,想起燕王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那时江风很大,他似乎听到燕王是说的是——

    “阿寒,下次见面,若你我都还活着,那我……”

    “那我就是你的。”

    “……”

    肯定是哪里听错了。

    心脏微微滚烫,慕广寒兀自摇了摇头。燕王又不可能真的抛下西凉的一切,就那么十里红妆嫁给他。所以肯定哪里不对。

    所以。

    他那时到底说了什么。

    慕广寒想不出来了。恍恍惚惚、百无聊赖,随手摸那满船上的西凉伴手礼。各种精选西凉当地特产,麻仁饼、月核桃,各种名贵黄金珠宝,青金石、猫儿眼,一件一件打开来看。

    看得饿了,又从兜里掏出些杏子糖与月核桃。

    燕王真好,走前给他兜里都塞满了。

    他吃了几颗,还是很香很甜,吃着吃着,忽然升起一个强烈念头——他什么时候,得回一趟月华城才是。

    天底下人都知道,月华城主谈恋爱时,极为喜欢给心上人乱花钱乱送礼物。过去多年来,跟他有过点真假的人,没一个少被他拼命送送送的。

    结果这次倒好,思来想去,他只给燕止留了一条发带?

    这怎么行。

    就算如今已分开了、封存了,他月华城主做事也不能厚此薄彼,这般不公平!

    既是爱过,燕王又给了他最好的体验,那该给的必须给。他理应送他点特别像样的礼物才是,补送也是送!

    真的,他认真寻思,有空回去月华城看看吧。

    以前的宝物虽然已经送出去很多,但这几年,小狐狸应该又重新替他搜罗了不少。

    雪大了。

    他不肯进船舱,楚丹樨就撑伞出来,一直身边静静站着。

    而慕广寒再度眺望西凉方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63章

    月华城主离开西凉那天,遥远而天寒地冻的北幽,同样下了雪。

    与西凉初春的盐粒小雪不同。

    北幽雪下得极大,漫天鹅毛什么都看不清,下得像是把世间一切都要埋葬。一场雪像是足足下了永远一样,北风嚎啸,千里冰封,天昏地暗。

    不知多久以后,雪停了。

    阳光安静洒下照在已万籁俱寂的白茫大地。

    冰雪将男子一半的破烂身躯掩埋,只露出他苍白冰封的脸庞,几丝凌乱的黑发黏在耳侧。皑皑白雪,将他身上的一片深红掩盖。一把通体鎏金的法杖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杖端的凤凰、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杖身的蟠龙下无数符文中,依稀可见“顾兔”二字。

    “王上……”

    “王上,您醒醒,越王殿下!”

    意识明明已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却又被人生生拉回。

    顾苏枋只觉疲倦已极,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中,模糊看到的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那人原本身上的月白祗服,也已被血水染得乱七八糟、微曲的卷发更不像样子,一片狼藉之一下,唯有温润清透的眉眼一如既往。

    ……洛南栀。

    “抱歉。”

    顾苏枋轻声道,微弱的呼吸每一口都带着白雾:“抱歉,将你……牵扯了进来。”

    听他这么说,洛南栀的眸光动了动。露出了迷茫又略微酸楚的复杂表情。

    随即,他摇了摇头,决定先不管那些,而是小心地刨雪,想先将顾苏枋从冰冷的覆盖之中挖出来再说。

    顾苏枋眼中微微晦暗。

    眼前的人终是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些许愧疚。洛南栀不知道的是,他的“抱歉”,指的并不只有这一回。

    还有两年前的天昌之战。

    那次,亦是他毫不犹豫将洛州侯府摆上棋盘,眼睁睁看着他们翻天覆地、家破人亡。

    洛南栀本也该死在那次战场。

    和无数乱世之中鲜活、被埋没的年轻生命一样,盛放凋零、无人知晓。

    顾苏枋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得洛南栀。

    不算非常熟稔,但每年一次,洛州侯会带着邵霄凌和洛南栀到南越王都找南越女王述职时,而他作为主人家的公子,会带两个孩子一同去放烟花。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过长大以后的事情。

    ……

    雪不知何时又簌簌继续下着。

    冰雪冻僵了伤口,顾苏枋已经并不会觉得痛了,只是很累,非常沉重疲倦。他能清楚感觉到最后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一切在这雪地的冰寒中缓缓走向熄灭。

    双手被洛南栀从雪堆里挖了出来。

    冻僵的掌心里,静静躺着有一片黑色的、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长方形玉石片。

    顾苏枋努力发出最后一点声音。

    “洛南栀……”

    “你,帮我,把这个,还给……阿寒。”

    “当年,他,送给……后来……分了一片,给我。我之前,一直……丢着,很久以后,才终于,学会用它。呵……”

    “帮我,还给……”

    一大口血从他的喉咙里咳出血,溅在雪地之上,一片猩红。

    “王上!”

    洛南栀指尖发抖,接过那流光溢彩的黑色玉片。

    他的记忆至今是混乱的。

    自从踏上北幽,他就时常精神恍惚,眼前总有破碎的幻象扭曲闪动。

    顾苏枋告诉他,那是因为他如今不过是个“器物”,是靠着与北幽土玺融合勉强续命的死人,才会在踏上暌违的北幽之土后,自然而然会受到影响。

    之后,洛南栀的记忆就更零碎。

    他依稀记得去了战场之上,眼前满是飘扬的黑红色“姜”字旗。天地色变,铁马奔腾,刀剑相撞,战鼓如雷,狼烟升腾。

    随即记忆却又跳到了古祭塔。

    他看到神色阴郁的国师姜郁时,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此人黑色的利爪贯穿。又看到顾苏枋挥舞长剑,眼睛血红,与那国师对峙。他看到顾苏枋几近疯狂地冲那人嘶吼着控诉着什么,却又轰鸣着听不清。

    他看到天玺的力量缠绕上二人手中的武器,两人互相用猩红撕裂的可怖力量贯穿对方的身体。他看到两人互相不肯放手,血水激发天玺发出共鸣引起源源洪流,而一股可怕的力量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后从伤口倾泻而出,汇入洪流之中。

    四方洪流最终交缠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不知什么修罗血海一样的阵法,光芒直通霄汉,白日只在瞬间就骤然变成了一片漆黑。

    随后,他好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再恢复时,只见夜空之上,硕大的月亮已变作一片猩红的血雾,周遭弥散的不详烟瘴更将夜空撕咬一道巨大的裂缝,暗红色的皲裂歪七扭八地散开,像是在天空扯碎一道道伤痕。

    那样诡异情的景中,他却听到顾苏枋笑了。

    猩红的月光照到他那张绝美的脸上,他神色扭曲,近乎癫狂:“阿菟,娘亲……哈哈,我做到了……哈哈哈哈哈。我做到了!”

    “你们看,我做到了……”

    在他对面,国师支离破碎的身体从高空直直堕下,重重摔在地面,溅起一片尘土。他匍匐在地筋骨尽断,满是猩红血丝的眼里写满功亏一篑的不甘与绝望。他疯狂冲顾苏枋嘶吼:“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顾苏枋突然不笑了,浅色的眸光如释重负,像是终于从极度煎熬终于解脱一般,却又显得失魂落魄。

    他看都没有多看国师一眼,只喃喃自语。

    “是啊,我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全都做错了。”

    “阿菟,娘亲,苏枋知道错了……你们看看我,我知道错了。”

    几声轻响。

    碎裂的声音。

    洛南栀能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同时,国师手中的风玺和水玺,顾苏枋手中的火玺,也同时出现了碎裂的裂痕。

    姜郁时更像是彻底疯了一样,狂吼不止,眼睛里流出血泪来,他用尽力气将天玺最后的力量引出来,那力量与顾苏枋手中的力量剧烈相撞,一时日月无声,碎石炸裂,业火席卷,脚下的塔……塌陷了。

    坠落的那一刻,洛南栀恍惚的想着,大概这次终于真的要死了。

    很可惜,没能跟霄凌好好道别。

    很可惜,没能见到阿寒最后一面。

    但于一个“死人”而言,能得有那么短暂的一年半载偷来的时光,已经是幸运了。

    他是不是,也该知足了呢?

    ……

    洛南栀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在一片雪原上醒来。

    寂静荒芜的战场,残破的旗帜,到处散落的盔甲和残兵的尸首。他缓缓起身,未曾有一刻比如今更加清楚地知晓,自己真的并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活人。

    胸口被国师贯穿的伤口还在,却不流血,也不疼。

    若说之前他只是被剥夺了感情,如今温度都感觉不到了。天寒地冻,他一身单衣,鞋也没了,却不觉得冷。

    这真的还能算是活着吗?

    可是,若说没有活着……他却又能清楚感受到,此刻那块黑色的玉石片放在掌心,其中暗流涌动的丝丝力量。

    “王上,这一切,究竟是……”

    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答案。可顾苏枋却没能回答他。

    他看到,日光照在顾苏枋那张苍白透明的脸上,血水正从他的七窍出血来,他的脖子、手腕,白玉一般的皮肤突然迅速地开始皲裂、撕裂,道道新鲜的伤痕,血肉斑驳。

    “王上!!!”

    洛南栀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就这么看着顾苏枋在他眼前由内而外地四分五裂。在那样可怖的场景里,他似乎听到一丝微弱的声音,赶紧不顾血污,俯下身去。

    “阿菟。”他只听到顾苏枋轻声低语,“这就是,你当年……最后……承受的,是吗。”

    是吗。

    雪原静静,无人能再回答。

    良久,洛南栀伸出手,合上了南越王那双暗淡无光的漂亮浅色眼眸。

    万籁俱寂,冷风呼啸。

    洛南栀茫然地、像一座冰雕一般,孤零零在天地之间独自跪了一会儿。

    他虽记忆零散,但此刻多少算是记起来一些——天雍关下的大战,其实是顾苏枋大胜。北幽军疲敝不堪一击、很快溃败,天子带大军退守古姜城,国师姜郁时则带了少量轻兵直奔古祭塔。

    若是寻常将领,本该不管姜郁时,而全力追击天子大军才是。

    顾苏枋却全然不顾天子大军,挟精锐只顾去围国师的祭塔。

    那么,那些被南越王丢下的将士,如今怎么样了?

    是否安然退守?有无安全营寨?万一在群龙无首时遭天子军集结反攻……

    他得找到他们才行。

    洛南栀始终记得,当年他重伤坠入水底,有神灵救了他。那个人身上有朦胧的月光,他一直把对方当做月神。

    月神声音很温柔,让他替他去救某人。

    可惜他没能听清,月神究竟让他救谁。

    于是之后的日子,他只能尽自己微薄绵力。身边有谁,就努力护好谁。身在什么地方,就护好那里百姓。而今,南越军即便被天子军伏击,也应该还有人活着,他哪怕能找到一两个也是好的。

    想罢,洛南栀起身。

    身后茫茫雪原无数尸骨,在他身后化为点点萤火,缓缓升入空中。

    ……

    洛水江上。

    清早登船,一晃已过了晌午。

    午后吃完饭,慕广寒自顾自在船舱猫了一会儿,埋在燕王送的好几件西凉狐狸毛、兔毛大氅沉沉睡了一觉,醒来炊烟袅袅,楚丹樨正在外面煮茶。

    “咳……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你了。”

    慕广寒是有些愧疚的。

    想来他之前离开西凉时,是真的完全没想起来要带这个人走!

    虽然他也知道这事不完全是他的错——他有时努力想,还是能依稀想起自己曾经跟这人有过一段,后来吃了忘情药才把人给忘了这件事的。

    但,即使有充分理由。

    人家毕竟作为侍卫,也在他身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待得够久了。作为前情人不记得人家也就罢了,作为侍卫也天天记不住,太不做人了吧自己这是?

    于是乎,他寻思着多少和这人搭搭话、套套近乎聊聊天,表达一下自己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人家,好歹努力试着做个人。

    然而很无奈的是,慕广寒自认为算是还挺擅长聊天,偏偏同这位楚侍卫完全聊不下去。

    毕竟,能聊什么?

    小时候一同在月华城的往事?他不记得了。

    后来的共同经历?他也不记得了。

    至于楚侍卫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读什么书一类的问题,他自知问完就忘,总是重复问未免显得太不礼貌!

    哎,难。

    正尴尬着,就见烟波对面,开来一条大船。

    那个船实在是够大、够精美气派,远不似普通商船。桅杆高高立着、崭新的白帆上绘着龙腾云海,船头更是一只威武雄壮的大夏神兽。虽然并没有吹吹打打张灯结彩的大阵仗,还是一瞬让慕广寒间梦回当年。

    他南下洛州,邵霄凌开大船吹吹打打,来接亲的名场面。

    正想着,再定睛一看,对面难道不就是洛州的船么?而船头那个不似曾经高调,但依旧迎风招展的旗子,不也是“邵”字旗?

    “霄、霄凌吗?”

    船只渐近。

    船头,一名朱衣金甲、打扮一如既往富贵逼人的年轻英俊少年郎,斜着眼往下瞅了一眼。

    四目相对,那人的高傲脸瞬间变得傻气了起来:“啊啊啊,阿寒阿寒阿寒阿寒阿寒!”

    超大声。

    不是洛州少主邵霄凌又是谁?

    两船靠近,邵霄凌直接一蹬腿就从船头跳了下来,砰的一声差点没把慕广寒的船给掀翻,人倒是风一样扑将过来,一头扎进慕广寒怀里:“呜哇哇哇哇哇哇阿寒,呜哇哇哇哇哇哇阿寒,你终于回来了呜哇啊啊。”

    洛州少主·纨绔子弟·邵霄凌是当场擦鼻子又是抹眼泪的,再抬眼,一张俊脸已经通红凌乱、花得像猫。

    或许别人觉得他过于夸张。

    他自己可不这么想!

    邵霄凌自问这大半个月,自己过的……那都是什么凄凄惨惨、人间疾苦的日子哟?

    本来跟好友一起合伙在陌阡城钱骗得开开心心,怎料南越王顾苏枋突发恶疾不做人,在地宫研究起邪法毁天灭地。

    他倒霉被抓,他家竹马洛南栀为了救他被挟持北上,他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

    想去救人,但怎奈还要带着好容易救下的一堆百姓回去安置。安置这事听起来容易,但是好几千人那么多张嘴,又是大冬天的还要给他们找住处避寒取暖不能让他们露宿街头,洛州也不是什么凭空能多出几千间房舍的地方,还得给他们一一登记、画押□□,要安抚民心、预防疫病、驱散恐慌言论,并防止有人趁火打劫偷抢爬拿……事事种种,一州州侯天天都要忙这些人间琐事,哪里容易了?

    给他这些日子忙得都要掉头了!

    好容易忙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终于把难民都安置妥当,他又惊闻西凉王都狮虎城被僵尸阴兵侵袭、西凉王行踪不明。

    这可要了命?他们家阿寒在西凉!

    他当时想就立刻派船去接,但是那个该杀千刀的南越王顾苏枋哟,摆血阵献祭王都不说,陌阡城往西凉渡口的道路都给落石封死了。他为了清理出一条过来的路,又吭哧吭哧带人干了好一阵。

    他,邵霄凌,洛州著名逍遥二世祖,一辈子都没干那么多辛苦活儿。

    这些天走的,脚上都磨破皮了,英俊的脸都急出火疖子了,终于顺利接到人了,谢天谢地!

    第64章

    慕广寒也是直到见了邵霄凌,才听闻陌阡城被毁、南越王北伐之事。

    纵然知道邵霄凌不会对他说谎,可也还是直到路过陌阡城,亲眼看到曾经繁华王都被夷为平地的断壁残垣后,慕广寒才肯彻底相信这一切。

    他不明白。

    想不通顾苏枋为何会修行邪术,更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决定举兵北上,攻打北幽。

    天下纷乱多年,且不说南越多年偏安一隅以全太平,根本没道理突然大兴兵戈。就说真的要打,那也该先下西凉或是东泽,发兵直进北幽简直就是腹背受敌的送死行为,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言。

    这种毫无章法的愚蠢用兵之术,实在不像是策略一流的顾苏枋的作风。

    ……

    一行车马进入城中。

    曾经的繁华陌阡城,如今仅剩残垣。

    慕广寒同邵霄凌一起,绕过曾经白璧无瑕的残破石井墙,走过满目疮痍的旧东市,踩过破碎的器皿、陶罐,走过原本香火鼎盛的寺庙残骸,终于到了只剩一些零散石柱残骸、鬼泣森森的南越王府。

    邵霄凌凭着记忆,带慕广寒找到了地宫密道。

    “就是这!”他指着旁边树上一片破布喊道,“我从地宫出来时系在这书上的记号,这里就是入口!”

    只可惜,地宫已然坍塌堵实,找到入口也已挖不进去。慕广寒只能安慰干着急的邵霄凌,事情要一件一件办。

    他向他保证,自己之后一定会去北幽、替他寻回被顾苏枋带走的洛南栀,但在此之前,两人还是得先回洛州,将身边的一切安顿好才是正事。

    不久,天色已晚,一行人去城外的月神庙暂宿。

    邵霄凌倒是一如既往大咧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早早就在慕广寒身边凑着睡着了。而慕广寒在一轮新月下,倒是有些思绪万千。

    如今的顾苏枋,究竟为什么……

    若说在西凉时,他还心存“顾苏枋可能是无辜的”最后指望,如今眼前的一切,只能强迫他接受现实。想着,忽然身边邵霄凌一个翻身,一只温暖的手“啪嗒”搭在他身上。

    他愣了愣。

    “……”

    等回过神来,暗自一阵要命的自我嫌弃。

    明明以前在洛州时,他并不是没跟邵霄凌为首的洛州一家四口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过。不仅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挺喜欢身边有邵霄凌的。因为和身上凉森森的洛南栀不同,洛州少主的火力一向旺,身上一年四季比常人暖和,是个不错的抱枕。

    直到这次,从西凉回来……

    这邵霄凌的温度,未免和燕王有些过于像了!

    让他在一瞬间差点习惯性反手抱回去。慕广寒耳朵嗡嗡作响,心里一阵荒唐——他已经离开西凉了,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也已封存、束之高阁了。

    回到洛州,他不该有事没事,还总想起那个人。

    好容易平复心情,努力睡着,慕广寒却又陷入了一个梦境。

    梦里,他在一片漆黑中终于看到了那个邵霄凌描述中阴森的地宫,看到了成千上万骷髅上面诡异的法阵,也看到了长明灯烛火道上,长衣曳地、祭司装束,看不清脸上表情的顾苏枋。

    南越王在地宫一片摇摇欲坠中,提着流金法杖走到一个被缚跪的男人面前。目光冰冷。

    “你已再无用处了。”

    他道,法杖尖处对准那人。身后传来清雅虚弱的洛南栀的声音:“顾苏枋……我跟你走就是,你别再……滥杀无辜。”

    那声音却不曾让顾苏枋停顿半分。

    也是直到这时,慕广寒才终于看清被绑着跪在顾苏枋面前的人。那人一头散乱的黑色长发,周身有伤,原本俊朗的脸庞被折磨得苍白憔悴,那双眼睛慕广寒是见过的,很久以前,那人也曾经在山中小屋眼含温柔对他笑。

    那是乌恒侯卫留夷的眼睛。

    梦境中淡淡的牡丹花香,顾苏枋居高临下,似是有些怜悯、又不耐烦地端详了卫留夷一会儿。

    “就凭你,”他道,“你也配啊……”

    “凭你也配身有月华,而你竟还不肯知足。呵,乌恒侯,你可知你一刀刀割过的人,曾是别人多珍惜的人?”

    “算了,反正你也不配知道。”

    他说罢,提起杖端利剑,重重一声,就这么刺穿了卫留夷的胸膛。乌恒侯摔在地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牡丹香混着血腥浓郁起来,刺得人眼晕头痛,而慕广寒就这么从噩梦之中惊醒过来。

    他仍在城外小庙,邵霄凌继续在他身边睡得很沉。

    月朗风清,万物宁静。

    他却再难入睡。

    隔天一大清早,慕广寒带人折返城中,又挖了一次地宫残骸。

    他不确定,那个梦是否只是一个毫无道理的梦。他只知道,如果顾苏枋真的杀了卫留夷,这层层废墟下,必会有卫留夷的尸骸。

    只是,废墟残骸,实在无穷无尽。

    午后更开始下雨,没法继续再挖。陌阡城初春,河边已有新柳,嫩绿的芽从残破的石缝中钻出,斑驳的青苔上生出了小小野花。破庙的神坛上石像已不在,却仍有人们放去几束残梅祭拜。

    慕广寒静静站了一会儿。

    他想起一些人。

    不止卫留夷,还有樱懿,以前的傅朱赢,等等故人。

    虽已都是旧事。

    故人亦已经年……

    雨停以后,他也去采来了一大捧红梅摆上祭坛。尽管也知道,故人多半根本就不稀罕他的祭奠。有的可能还记恨他,觉得他大可不必在此假惺惺。

    他都知道。

    所以并没有点烛烧纸。不过只是,作为缘浅粗陋的旧相识,聊赠一缕香罢了。

    ……

    几天后,一行车马终于回到洛州。

    洛州乃江南之地,已是春水悠悠,田间浓翠。

    船漾江上,两岸细柳,渔翁撑篙,悠然自得。水中色彩斑斓的野鸭追逐着水中的小虫,岸边青瓦白墙依水而建,茶馆林立、早市喧嚣。桃花也开了,满树粉红在微风中婆娑摇曳,正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悠闲好风景。

    小船荡漾,慕广寒回头看了邵霄凌一眼。

    二世祖正抱着手臂站在船头,叼着两片柳叶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那派头,和任何地主家的傻儿子视察自己的产业沾沾自喜的模样并无二致。

    但,近来了发生那么多事,风雨飘摇。

    唯独洛州,却能在南越骤变、洛南栀亦不在的情况下,仍旧保持地这般井井有条、繁华安宁。

    足以见得这位看似纨绔难、当大任的洛州少主,其实想好好做的话,无论是撑起大任或者安定民心,都还能做得像模像样。

    岸边,洛州旧人们,李钩铃,书锦锦,小少主邵明月,还有西凉小黑兔等人,都来码头迎接了。

    众人回到洛州侯府,相亲相爱弄了个接风宴,晚上又赶紧一起认认真真开了几个会。

    因为实在没有太多时间能够耽误。

    未免夜长梦多,慕广寒当然是想早去北幽,快点把洛南栀找回来也好早日安心。但在这之前,洛州的一切管辖布防,更是当务之急——

    毕竟如今的洛州,早已不是一年前他来的那个只剩半壁的洛州。

    如今的洛州,天昌战后被瓜分的失地已在上次与西凉一战的大捷中尽数收复。后又在慕广寒前阵子直接绑了卫留夷和宁皖侯的运作下,先后接管了一半仪州和乌恒的全部土地。

    要知道,南越下属本一共就四州。

    一番操作下来,洛州已占了两州半,而如今王都陌阡城毁、南越王又带兵北上,他们洛州深谋远虑、经验丰富的路霆云老将军,已经等不及慕广寒回来发号施令,几天前,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将军已经雄赳赳气昂昂跨上战马,跑去接手宁皖了。

    也就是说,不日,南越四州,更会有三州半在洛州侯手中。

    “所以霄凌,你如今虽名义上还只是个洛州少主。”

    “但实际上,已等位同南越王了。”

    邵霄凌:“……”

    邵霄凌:“啊????”

    慕广寒点点头:“洛州既已占尽南越三洲,你就已经掌握了实际的南越控制权,顾苏枋就算人在南越,眼下已经名存实亡了,更何况他又不在。如此,你更要担起安定整个南越的责任。需知疆域变广、百姓变多、民风各异、纷争不同,要考虑的事情也会成倍增多,你身在上位,治理愈须小心谨慎、防微杜渐,也要考虑更细,小心维护平稳安宁,务必防着下辖三州有人煽动民心、趁乱起势。”

    “而在外,也要防着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尤其西凉军可能与北幽联手,对我南越两路夹击。这其中防务之难、如何筹措军费、如何确保粮草、如何保边民安居,都甚是不易。”

    邵霄凌:“啊???????????”

    “总之就是,待我北上去找南栀。整个洛州,哦不,整个南越,就要靠你多费心了。”

    “肯定会忙得要命,做好准备。”

    邵霄凌:“………………”

    他听得云里雾里,整个人一张俊脸都发青了,再也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整个人直接陷入一种七上八下的癫狂状态:“不是,别啊,阿寒,我就只是个小小洛州少主,我没有野心,我绝对管不了整个南越啊。”

    “我、我其实,我从头到尾连洛州少主都不想当!我也根本没资格,要不是实在没人了也不至于轮到我。我是真的没本事,也没啥能耐。阿寒,这个责任我担不来的啊你找别人吧会要命的阿寒!”

    慕广寒:“少主不要过谦。前段日子,我和南栀都不在洛州,少主一个人不也是好端端做来了?”

    邵霄凌百口莫辩,装若疯癫,“那是因为所有人都帮我啊!”

    真的,所有人都帮他。

    得亏洛州人才济济,李钩铃、拓跋星雨、钱奎、书锦锦、路老将军都在左右,很多事宜才能不用他说就运转良好。早在慕广寒回来之前,阿铃和沈策就已经去过乌恒一带稳定人心,路老将军坐镇通往宁皖的军事要地,并派了拓跋星雨和钱奎去接收宁皖,更让之前从随州收到的副将文隽去布东北边防。

    邵霄凌真的,毫不夸张的讲,人生全靠身边人!

    小时候靠父亲和兄长,长大了靠洛南栀,洛南栀不在了靠身边众人。他这个废物点心二世祖主公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意同意同意,升官升官升官,给钱给钱给钱。没别的了!

    慕广寒:“但,别人都愿意给你依靠,也是本事啊。”

    邵霄凌:“这算哪门子的本事啊?”

    ……

    当然算本事。

    邵霄凌这人,看着本事不多、好像只是单纯运气好、傻人有傻福,才能从小到大身边围绕着一堆好人,大家愿意保护他。

    但其实,真的放他一个人恶劣环境,他实际存活能力又很强,做事也并不怎么拖后腿。

    比如之前与西凉战中,慕广寒交给他办的所有事情,他也从来没有掉过链子。更别说在他与洛南栀的各种故事里,他花式作死但就是不死、在各种危险的古代王陵、机关密道里七进七出毫发无伤的丰功伟绩,也是人人称道。

    这次也是,成功地维护了南越的稳定,虽然他自认为什么都没有做。但陌阡城的百姓确实是他带回来安置的。

    当然了,以如今天下乱世枭雄并起的格局,无论是西凉燕王、南越顾苏枋、东泽纪散宜、还是北幽天子国师,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像邵霄凌这样“仅仅是个不掉链子的好人”,乍一看是不怎么够看。

    但偏偏史书中的乱世里,又总会冒出一两个像他这样待人宽厚、尊重下属的主公。这类人自己能力未必太强,却能与忠心耿耿的手下不分贵贱、配合默契,靠人情味建设出一片安宁繁荣的好地方。

    慕广寒觉得,邵霄凌是可以走那条路的。

    至少倘若眼下南越有内乱,有他坐镇和众人支持,应该可以稳得住。

    反而如今要严防死守的,其实是外忧。

    而所谓的外忧……

    其实就是西凉,就是燕王。

    反正慕广寒是觉得,换做他是燕王,得知南越王举兵北伐、南越空虚,那还不赶紧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集结军队来从后方攻打南越!

    肯定马上就来了。

    这么好的机会,不来他就不是燕止。

    难道还能指望燕王“顾念与月华城主旧情”?那他肯定是疯了,燕王也疯了。

    唉。

    没办法。

    乱世之中,缠绵一过,大家该干啥还得干啥。

    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也罢。

    曾经拥有过,也足够了。

    轻舟已过,你死我活在乱世也是正常的,习惯就好。

    ……

    随后几天,慕广寒去了与西凉接壤的乌恒,每天同李钩铃、沈策在城墙上研究如何严防西凉。

    万万没想到,他明明都已经从之前的难舍难分、偶尔思念的恋爱脑,切回了满肚子“怎么打燕子”的宿敌脑了,怎么还有人能引发他强烈的戒断反应。

    那只西凉小黑兔。

    天天在他面前蹦跶。

    因为十岁的小少主邵明月非常有进取精神,特意跟慕广寒跟到了乌恒,贴身学习如何布置抵抗西凉的工事,他的好朋友西凉小黑兔燕扑朔,也跟着来了。

    还是那句话,小黑兔一样是西凉口音,长一样毛遮脸,一样很漂亮的唇,一样爱舞枪弄棍。

    任慕广寒再强悍,再一心念着等西凉兵来了,怎么火烧燕子、水淹燕子、活捉燕子。也架不住有个人哪里都像燕王,天天在旁旋转跳跃不停地晃。

    直到有一天,邵明月决心要给小黑兔“打扮打扮”。

    他把小黑兔乱七八糟头发梳上去了。

    这眼睛可真够眯的啊……

    真不是慕广寒自己不咋样还喜欢嫌弃别人。实在是好好一个别的地方都好看的小黑兔,偏偏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人生第二次看,还是觉得暴殄天物。

    他再一次暗自庆幸。

    好在他对燕王的所有动心,想要死心其实都很容易,下回见了掀一下刘海就行。

    明明这么想,慕广寒发现自己竟然……咳,还能不能完全死心。

    他甚至不死心到硬生生的,又去找小黑兔确认了一遍:“真有人说你和燕王(长得)一模一样?”

    小黑兔不解:“城主,您这次去西凉,跟我王叔也待得挺久了,你难道觉得我们不像吗?大家都说(性格)一模一样啊。”

    “……”

    他好了。

    真的,他好了。

    慕广寒一片释然,可以继续安心策划打燕子了。

    朦胧才产生美,掀开只有眯眯眼!

    第65章

    数日后,慕广寒在南越该交代的部署,都差不多交代完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收拾行装北上寻找洛南栀。可就在他收拾行装,传来了南越军在北幽全军覆没的消息。

    南越王一意孤行讨伐天子兵败,如今尸骨无回,一时南越各州百姓再度人心惶惶。

    邵霄凌更是快急疯了。

    “那南栀呢?他如何了,有没有人见过他!”

    “不行,阿寒,我也要去北幽救南栀,你带我一起去北幽好不好!”

    可偏这一年的江南春汛,又来得比往日早得多。洛水支流在南越最多,一时乌恒、宁皖多地受灾,百姓流离失所,急需官府赈灾安抚。

    邵霄凌简直欲哭无泪。

    “呜呜……呜,不行,我得去北幽才行啊……”

    然而最终洛州少主在灾情的压力之下,也只能抹抹眼泪偃旗息鼓,咬牙先去履行他身负的职责,连天加夜指挥治水救援、赈济灾民。

    慕广寒北上的行程,同样被耽误了几天。

    除了水患封了道路,还有一点更是因为,他实在是有点看不懂眼下的局势——

    预想中的西凉军必趁南越空虚南下侵袭乌恒边城的戏码,并未如期而至。

    当然,燕王没来,不是因为他不想。

    而是因为与南越兵败几乎同时传来的,还有北幽天子对西凉宣战的消息。

    天子晏子夕广发檄文,以此次南越王谋反为契机,以西凉南越多日的往来书信为证,称西凉为此次南越谋逆之同党,并同时罗列西凉燕王这些年野心扩张杀戮四方、篡雁氏之位并对二位雁氏王子掘墓毁尸、不敬神明损毁西凉水神塔等几大滔天罪状,公然逼燕王自裁。

    但,燕王那种人又怎么可能乖乖自裁。

    西凉当天就回了一封昭天下书,书信里直接罗列天子无道、暴政虐民的种种罪责——就在这一年,北幽军曾在西凉边境趁冰消雪融时派人堵塞河道、断绝水源,又在边民春种之时火烧农田。除此种种,哪里像是天子所为?除此之外,信中又罗列有天子不宽仁爱、宠幸奸佞、纵容动荡、轻率开战等等罪名。总之,直接向天下交了一封态度坚定的反书。

    西凉本就民风彪悍不羁,燕王再晋一步更早是人心所向。如今终于揭竿一呼,西凉百姓群情激动、雷霆震荡,“反了天子”的呼号如山洪暴发势不可挡。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唯有我燕王庇佑一方安宁!反者为先,正道昭昭。天地为证,民心为基。西凉只愿拥燕王为皇!”

    “天子无道,毁我水脉农田,天下得而诛之!燕王神武岂怕无德昏君?燕王无畏,天下共叹,血战紫宸,誓灭天子独尊。”

    “天佑西凉,吾主燕王!旌旗招展,誓除暴君。”

    “杀——!”

    随后,更日日有不一样的消息传来。

    有的说是两军首战西凉大胜、北幽溃败如丧家之犬的。却又有的说是北幽内奸煽动西凉内乱,燕王腹背受敌。再过两天,更是传言雁氏的两位皇子死而复生、冤魂索命重创燕王。又隔日,上午说燕王死了,下午说又活了。

    总而言之,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大致可以总结为——南越王顾苏枋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北上讨伐天子,随后天子更毫无道理地向西凉了宣战。

    一切都实在难以合乎兵法、天下时局之理。

    与此种种,谁能看懂?

    ……

    慕广寒觉得,不仅他看不懂。

    此刻突遭飞来横祸的燕王,只怕更未必能看懂。

    就,为什么啊?

    顾苏枋疯了才会去打姜郁时,一如姜郁时疯了才去打燕止。

    虽然非要说的话,纵观古今兵戈纷争,动荡乱世,倒也并非人人皆能看清形势、做出明智判断。但毕竟“变化无穷而道可寻也”,但慕广寒相信以姜郁时、顾苏枋据守一方多年的实力,绝不可能不懂判断那么简单的形势。

    却为何双双都选了他眼中的下下之法,甚至……他完全理解不了的末路穷途?

    慕广寒如今唯一的感叹,就是侥幸自己不是燕王。

    若换成他是燕王的角色,遇上这种倒霉事,只怕早就吐血三升了——

    是,西凉这几年确实强大,也南征北战、不断扩张,但再扩张,也离天子之土八百丈远。更与北幽从无什么血海深仇,如何莫名其妙就被锁定?反正慕广寒是想不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天子北幽将西凉视作威胁,担心西凉一家做大想要除之而后快,那正确的做法,也应该是先与西凉各自心照不宣出兵周边,一西一北快速瓜分南越、东泽等地。

    等到天下二分之时,再定乾坤之战。

    这是任何一个哪怕懂一点点谋略之人都该明白的简单道理。可如今北幽倒好!直接丢开南越和东泽不管,就冲着西凉宣战,这成什么了?

    不成目光短浅的疯狗了吗?

    只顾一股脑咬住西凉一家不放,全不将整个天下当做一盘棋。也不想想北幽如今有实力一口吞下强悍的西凉吗?打这场战争的结局,只会将北幽与西凉一起拖下泥潭、彼此消耗!

    而同时,不显山露水的其他势力,则默默屯兵屯粮、发育赢麻。

    尤其是慕广寒的南越。

    本来南越王谋反一事,给南越种下了重大危机。天子若马上以此为由南下讨伐,又或者趁机索要南越州府的管辖权,便是慕广寒再有谋略也会十分被动。

    更不要说,再来个西凉趁火打劫、从背后偷城……慕广寒都能想到那会是个什么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腹背受敌的情况。很有可能他前一年的所有仗都白打了,所有安定民生的活儿都白干了。

    但谁能想到,北幽那边……它疯!

    毫无战略格局,理都不理南越,只顾盯着燕王打。

    以至于南越本来岌岌可危,如今却突然卸下所有重担。只要继续一边岁月静好与世无争,一边看那俩笑话同时做好战备就行。坐等两败俱伤那日,再去渔翁得利。

    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

    慕广寒真心庆幸他是那个大缺大德偏安一隅看笑话的洛州幸运儿,而不是被一口疯咬的倒霉鬼燕王。

    真的,西凉这次是真·无端倒大霉。

    换他是燕王,这个倒霉的疯狗局他也破不了!

    ……

    慕广寒耐心等了几天,没能等来馋馋。

    ……不过,也是。

    燕王此刻纵然来信,又能在信中跟他说什么呢?感叹命运的不公,痛骂北幽的思路清奇么?

    很快,南越春汛灾情就在邵霄凌带人各地赈灾、安抚民心,修建堤坝的种种艰难辛苦后,成功防住了。

    短短半年光景,这也是洛州少主邵霄凌第二次带了难民来洛州安家。洛州的居民大多淳良好施,何况一回生二回熟,安顿也进行得顺利,很快新的房子就起来一片。

    著名二世祖少主,近来成功实现口碑逆转,民望一路走高。

    虽然有些歌功颂德的话放在他身上还有些夸张,但至少许多南越人从此承认,至少邵霄凌“长相喜人,是个好人”,虽然文韬武略比不上他爹,倒也挺有自己的……可取之处。

    春汛过后马上又到了农忙季,邵霄凌又去监管种子,忙得不行。就连慕广寒真正启程北上那日,他还在洛州城外的田间地头忙活着。

    华服变布衣。

    慕广寒站在树荫下,只见邵霄凌侧颜轮廓挺拔卓绝。眼神却是柔和的,就像旁边柳树生出的新叶。

    他长得本来就好,如今一身寻凡布衣,倒是比以前锦衣华服时看起来更有州侯威严、像模像样。

    他身边,一袭红衣的李钩铃也在。

    西凉军被北幽全部牵去了北方,她因此闲暇了些,也来帮忙农耕,此刻正在试图用一颗糖哄路过的孩子。

    结果。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李钩铃不明白,她明明才见过那个笨蛋少主用糖果哄路过的孩子,她一模一样如法炮制,为什么对方却哭了?

    甚至还越哭越大声,哭得地动山摇凶猛至极,旁边种田的大人都纷纷侧目过来。

    邵霄凌叹:“阿铃,多半是你在军中待多了,眼神里杀气重。”

    李钩铃:“你胡说!”

    哪里杀气重了啊,她那么年轻活泼俏皮温柔。邵霄凌无奈笑笑,将她手中糖果拿了过去,洛州少主只是往小孩面前一蹲,嘿嘿一个粲然脸,小孩就不哭了。

    李钩铃:“……”

    然后她就见邵霄凌把人抱起来哄了一会儿,哄好了,糖也吃了。

    李钩铃:“……什么破洛州,还是乌恒好!”

    至少她在那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像洛州这边只认这个傻子少主!

    一会儿,邵霄凌从田里出来了,两手还湿漉漉的。

    他冲慕广寒笑了笑:“阿寒,你就放心北上吧,我来照顾好洛州。”又对楚丹樨道,“拜托你务必照顾好阿寒。”

    楚丹樨颔首。

    慕广寒亦对李钩铃道:“阿铃,霄凌就拜托你照顾了。”

    李钩铃:“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便是我一个不够,好歹还有路将军、钱将军、小拓跋他们,还有聪明的小明月!”

    邵明月和小黑兔特意拿了刚蒸的馒头包子来,慰劳种田的各位,此刻一黑一白两个团子正在跑来跑去送吃的。

    李钩铃:“嗯,果然还是小小少主可爱多了!”

    ……

    树荫落下的光,把邵霄凌的眼睛衬得黑亮。

    “阿寒,那个……”

    “我、我知你一直聪明又厉害,从来都能运筹帷幄、逢凶化吉。但北幽之地……实在是寒凉又凶险,你可务必千万要小心!”

    “……”

    “我,我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

    “就只有明月、南栀,还有你。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带着南栀一起回来。”

    慕广寒:“你放心。”

    “阿寒,我的意思是……!”

    他拉住他,有些着急。

    那是慕广寒第一次在那张一贯嚣张又明亮的脸上,看到一些迷茫、忧心和不安。

    “我的意思是,无论找不找得到南栀,你都得回来。你要是也出了什么事,我、我真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

    “这你放心。”

    慕广寒道:“月华城主命很硬,只要我回来时你还活蹦乱跳的,就肯定能再相见。”

    邵霄凌十分自信:“这你大可放心了!从小算命都说我命也特别硬,而且特富贵、特能活。”

    “那我走了。”

    “等等!”

    邵霄凌忽然又叫住他,去旁边马车上拿了一件布包的东西。

    那被包裹着的是,一把通体雪白、流光溢彩的剑,正是洛南栀的名剑“疏离”,剑柄挂了一只小小的金铃。

    “这把剑,是南栀父母送他的成年礼。”

    “这个铃……则是我很小时,送给南栀的第一件礼物。”

    “是金的,一对,我拿大半年的压岁钱买下的,我跟他一人一只。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买礼物给身边人的,小时候尤其喜欢送南栀。”

    “可渐渐,我发现买给南栀的礼物,他好像从来没有穿戴过。我以为是他嫌我品味不高,之后就不太敢随便给他买了。”

    “但其实……不是的。”

    “后来我才只道,其实我买给他的每一件东西,他都非常珍重地收了起来。他只是舍不得拿出来用……”

    慕广寒看着他。

    犹记初见,那个站在船头邵字大旗下的嚣张青年,如今的他似是没变,似又是多多少少成长了一些。

    “正好,阿寒你的望舒剑不是坏了么,疏离是南越名剑,你路上拿这个去防身。”

    “其实我前几日,也在古董店给你淘了一只铃铛。咱们有的东西阿寒也要有。只是今日忘记拿了,等你回来再问我要!”

    “阿寒,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

    ……

    隆冬已过,西凉与北幽边境之处,原野上已经开出花来。

    “咕——”

    燕王手腕上绑着一条浅金色的丝绦,映着朝阳泛着刺眼的光泽。一只白色黑花海东青展开双臂挡住太阳,落在他的手臂上。

    “馋馋回来了?”

    他亲了亲鸟儿,从鸟儿脚上取下原封不动的小竹筒,微微皱了眉。

    “信没送到,他人不在南越?”

    “……”

    “也罢。”

    写给月华城主的信里,是最近西凉发生的诡异之事。

    事情要从北幽宣战,大军进犯西凉边境之时开始说起。西凉不仅边城被扰,王宫也又一次遭遇了刺客——一只黑衣尸将大半夜无声无息潜入王宫,轻车熟路直冲燕王寝宫而去。

    好在那日,西凉四大将军正在宫中与燕王彻夜商谈。

    四人都是西凉武力巅峰,又都曾与这类黑衣尸将交手的经验,早就清楚攻击要害根本没用,要么火烧,要么大卸八块。

    又刚巧,那日宣萝蕤正带了她的新武器玄冰锁链给大家炫耀,几个人通力合作,用铁链将那尸将捆住勒住,七手八脚各显神通,直接将那僵尸大卸八块。

    然而,一切做完,灯火之下等众人看清僵尸面貌,不禁大骇。

    实在是尸将头盔下的脸孔太过熟悉,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西凉王宫喋血之中,被杀死的西凉二皇子雁真。

    惊悚之余,宣萝蕤与何常祺马上连夜带人策马前往郊外王陵墓葬处,果然,半年前死去的雁弘、雁真两位西凉皇子的坟茔已经被毁,墓顶洞开、白玉乱石散入一地,棺椁大开,其中尸身已不见踪影。

    此事实在蹊跷,又耸人听闻。

    众人只能将二王子尸身在宫中秘密焚烧成灰。然而几日后,又有人在京郊控雁弘尸体引发了一场内乱。

    幸好燕王在大皇子雁弘的尸身未见时,就已猜到了这样戏码,赵红药带师远廖及时从战场回撤,两线苦战,才终于将外忧内患短暂平息下来。

    燕王毁掘先王坟茔、以及被刺杀、死了又活等等传闻,也都是出自这段日子。

    ……

    此刻,糟心破事暂告段落。

    两地边境,凉亭之下,西凉四大将军正在举办一场香气四溢的烧烤大会。

    没办法,就算近来见闻匪夷所思,日子也还是得照常过下去。

    该吃还吃,该喝还喝,该烤全羊还得西凉秘制烤全羊。

    好在他们之后一路遇到的,都是活人北幽军而再无尸将,西凉大军得以顺利反推。如今已在边陲,再过一步就是北幽之土。

    倒不是他们急着进驻北幽、一推到底。他们其实也怕随着战局深入,会不会又碰到那种要人命的尸体大军。

    但倘若不速战速决,那北幽国师又疯狗一样逮着他们不放。他们也想知道什么仇什么怨,怎么偏生西凉这么倒霉,被这种阴魂不散的玩意缠上!

    其实这些年,西凉南征北战耗费不少,也需要休养生息。

    要是可以,他们也想学南越,暂且偏安一隅暂苟一阵,怎奈上天偏只给南越好命,而给他们疯狗!

    “唉……算了,随便吧,”赵红药扯下一只滋滋冒响的羊腿:“战场上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不如先一同嘲笑燕止。”

    师远廖:“嘲笑什么?”

    何常祺:“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嘲笑某人明明可以强抢,却非要跟人家玩心甘情愿,美人计没勾搭成额就罢了,反把自己搭进去的真是头一回见。你看他手腕上那便宜发带,成天跟个宝贝一样带着,人家呢?只怕早轻舟已过万重山,说不定正躲在南越怎么看咱们笑话呢!”

    “……嗯?”宣萝蕤正在埋头啃肉串,闻言仿佛福至心灵,突然油手抓笔开始奋笔疾书。

    师远廖:“那个城主,若只是看咱们笑话也就罢了。怕的是咱们去北幽后,他让南越军偷袭背刺!”

    何常祺:“哦,这你倒大可放心。”

    师远廖:“他既跟燕王是假情假意,又怎能放心?”

    何常祺露出嫌弃脸:“你啊,别一天天的只顾打仗冲在最前面,有空也多学一学战略!他动什么啊?真敢动咱们,信不信燕王立刻北幽不管了也要转回头收拾他,鱼死网破他有什么好处?”

    “你倒是回想一想他那个人多阴险,如今肯定顺势而为,不知多开心在那里养精蓄锐,等着最后坐收渔利呢。他就算动也是等咱们和北幽打得差不多了再动,你看着吧。”

    师远廖:“啊……那、那也不能白给他坐收渔利啊。”

    赵红药何常祺闻言双双自闷一杯。

    谁想。

    谁又想让他钻了好处啊?

    可这不是倒霉遇到了北幽疯狗没得选吗!

    只有速战速决攻陷北幽,才有机会转过头来再与其他几方势力拉锯周旋,这也是燕王此次的作战计划。

    要快,要狠。

    总之……

    这顿吃完,西凉铁骑就要策马驰骋北幽冰原了!

    第66章

    华都·古祭塔。

    宏壮斑驳的七层塔身孤寂耸立在碧空之下。百阶之上的殿门旁,白色石柱上的盘龙舞凤经过百年洗礼,亦已残破不堪。

    狂风带雪,妆点了塔边破碎石块的缝隙,一辆黑马金帐的马车徐徐行至塔前。

    “大胆,凭你们也敢拦我?”

    “这……陛下勿怪,国师特意吩咐过,无论任何人也不能……”

    “住口!都给我退下!”

    雪中,少年天子拂了细羽金袖,不由分说硬闯上塔。士兵左右为难不敢太过阻拦,只得让出一条路来。

    塔顶经过之前大战的浩劫,原本巨大的五芒星阵早已乱石嶙峋,周遭零散着天动仪、火动仪、机星盘等等仪器残骸。

    一身紫衣的姜郁时静坐塔上,更明显比之前更加苍老疲惫了许多,眉心沟壑、面无血色,连原本几缕白丝的头发如今也花白一半。

    他此刻正佝偻着身子,守在浅紫色水晶球和沙盘前,眼中是深沉阴鸷的一潭幽深,对着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灯火。

    晏子夕气喘吁吁爬上塔顶,就看到国师满是青筋的手捧着裂纹遍布的月光珠,正咬着牙低声念念有词,似乎正在试图榨取手中月光珠上最后一丝力量。

    犹记年少时,他看到国师手中那颗珠子,曾是非常艳丽的血红色。

    而这些年,一如国师斑白的鬓发,与他快速流逝、即将榨干的生命一样。那血红慢慢褪色成淡淡的月光色,甚至变成了接近石头的灰。

    “师父!”

    少年天子急急向国师跑去。

    “师父!您大愈刚醒,当好好卧床修养才是。怎可擅自下地,滥用法力?”

    等他近身,姜郁时已颤抖着指尖从珠子里催动起一抹月色,整个人气息不稳,额间更是遍布虚汗,晏子夕再度心疼:“师父,您实在是……”

    月光被引出投射在紫晶球上,里面出现隐约人影。

    西凉铁骑正在越过冰原。

    像一支庞大的雁阵遨游碧空,又像是奔袭的狼群驰骋在一片茫茫的白色大地。

    燕王彩织毡衣,一头编发银色飘扬。他与身后将士的脸上都涂了大片彩绘,看不清其真实样貌,却是一如既往意气风发。

    “……西凉燕止。”

    国师低声喃喃,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发出。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紫晶球内画面开始闪动模糊,直到国师坐不住倒下,“哇”地骤然喷出一大口血来,染得眼前沙盘一片血红。

    “师父!!!”

    在少年天子的怀中,姜郁时短暂地死了一会儿。

    不知多久,终究还是再度张开眼睛,灰瞳仰面对着碧蓝清空。

    托南越王的福,古祭塔生生被打了个千疮百孔,穹顶洞开。今日又恰好天高无云,一片蓝色很是安宁。

    只可惜那片安宁,很快便被晏子夕聒噪的哭声打断。

    “师父,师父……”

    “还好,太好了,总算还来得及……呜……呜呜……您不能再不把身体当一回事了。”

    少年天子身上还沾着阵法的符灰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鼻尖和眼角都红红的,肮脏的眼泪噼里啪啦,纷纷掉在姜郁时脸庞、耳侧。

    是的,肮脏。

    晏氏血脉,天子皇家至高无上。

    但在姜郁时眼里,却是这世上最肮脏、最可恨、最伪善恶心的玩意儿。

    ……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年的大夏,收复失地、百废待兴。亦是那一年的大夏,瘴气肆虐,百鬼夜行。

    那一年的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暮色深深,幽幽深宫,无尽长梯,幢幢烛火。他一阶一阶爬上去,膝盖磨出血水,在每一阶上重重对着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长长叩首,无声哭泣。

    他流着泪,流着血,用尽各种哀求,一遍一遍,只求天子开恩。

    求人皇放过那个人。

    放过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挚爱。

    可长阶之上,星空冷锐如刃。那位大夏天子广袖金衣,遗世独立,宛如神祗。

    却始终只是沉默。

    最终,一切都结束了。

    瘴气散去,云开月明。盛世重临,百姓安居。

    唯独他什么都没有了。短暂如梦的幸福日子,和煦的日光,依偎的温度,小小的开满丹桂花的家,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可以称之为“归宿”和“幸福”的东西……一丝泡沫都没有留下。

    唯独他重新变回了一只无法超度的孤魂野鬼,落入黑暗深渊,长堕无尽炼狱。

    恨吗?

    呵。

    远不是一个“恨”字能够承载。

    所以他决定复仇,向那位人皇,向整个故事里推波助澜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处心积虑的始作俑者,每一个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庸才,每一个浑然无知的受益者!

    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要死死咬住一切每一个人,撕扯、嚼碎,挤出肮脏的血水,甩出内脏和骨头。挫骨扬灰以后,还要追到阴曹地府、追到轮回转世。要那些人生生世世,都和他一样堕入漫长、永久、无穷无尽的不幸。

    他更会一直嘲讽这荆棘丛生的命运,一切侮辱背叛他的人,甚至当初抛下他的人,不死不休。

    他早就想死了。

    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承受整个寰宇的不幸,那么多愚昧无知被保护的人却能享受寻常的烟火幸福。

    所以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去死,他得拉上更多人。

    无论是始作俑者,事不关己的路人,还是这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无端阻碍他的那些人!

    紫晶球最后一抹光亮寂灭了。

    曾经阻碍过他的人里,有一个和这西凉燕王有些类似的、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凡人。

    犹记当年,那人抱着法杖,笑道我不信命。

    眼中流光溢彩。

    ……不信命,是吗?

    可命途顺遂之人永远不会知道,被命运玩弄者,最听不得这种话。

    一定要将说话者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才能写心头之恨。

    “……师父。”

    背后一暖,他被宴子夕扶着抱起。

    姜郁时唯一的庆幸,就是这孩子虽是当年人皇同支血脉,生得却和那人皇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不然他只怕早就一个忍不住,掐着他纤细的脖子把他捏死了。

    绝不可能忍受在他身边扮演那么多年的知心“国师”,陪他读书画画、骑马射箭,耐心回答他一堆可笑的问题。

    姜郁时陪在晏子夕身边,如今算来,也有十年光阴了。

    起初是在先帝的残虐成性之下,护着还是小皇子的他,保他平安长大。又在六年前瘴气再临、天灾将至时“力挽狂澜”。更在修养身体复出之后,帮新登基的小皇帝摆平朝中乌烟瘴气的佞臣,带他南征北战、收复失地,重振华都天子荣光。

    如此种种,小皇帝如今自然对他笃信不疑,视他如兄如父,对他言听计从。

    所以。

    才会在众臣反对之下,仍旧鼎力支持他向西凉宣战。更是在他与南越王“同归于尽”时,不惜以天子血动用逆天阵法,折寿也要续下他这条残命。

    但其实……

    姜郁时垂眸。

    这世上根本没有“回生阵”。有的只是皇族傻瓜心甘情愿自我献祭,才可催动的“换命阵”。

    以命,换命。

    胸腔再一阵疼痛咳嗽,这副身体他用了很多年,无数伤病,早已风烛残年。

    也是时候换一个新的躯体、新的容器了。

    “师父,呜……”

    懵然不知的傀儡小皇帝,还在因为他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臣不断掉眼泪。

    姜郁时伸出手,笑了笑,指尖血污抹去晏子夕泪水。

    在那张年轻好看的脸上越摸越脏。

    傀儡小皇帝年轻、血统高贵、健康、便宜行事,做他下一个躯壳不算差。

    唯一的不好,是他毕竟姓宴。

    但也无所谓了,宴世江山九百年,这一代也反正到头。当年那位气运滔天的人皇肯定想不到,多年以后,报应终于报到了后代身上。

    “咳……咳咳……子夕。你把,沙盘,拿来。”

    宴子夕抹了抹眼泪,赶紧拿来。姜郁时颤抖着手指,指着沂水岸边崇山峻岭之后一处地方。

    “燕逆善战,不得小觑……咳,适才臣已看过,叛军已经越过齐山,往沂水来。来势汹汹,大战在即。”

    “咳……我们也当,咳,早做准备。”

    “以西凉一贯作风,决战之地,多半……在此。”

    他目光幽深明灭,手指之处正是北幽最南天险。

    西渡城。

    ……

    数百里外,西凉军营。

    夜色深深,烛火幢幢。燕王也将一枚红色的“将”棋放在图之上“西渡”二字之间。

    西渡之地位于北幽沂水南岸,既是连接西凉与北幽的要冲,亦可通往北方的草原地带,尤其河谷地区地拥有丰富的农田,支援北方多地的粮食供应,形势对于控制整个北幽的格局都至关重要。加之当地地形复杂,河流纵横,易设置布防与调遣。

    可谓兵家必争。

    很快,西凉军抵达西渡前隘口的丰城。

    清早之时,何常祺便鸣鼓宣战、攻打正城门,另一边赵红药则用贴身鹞鹰通知内应打开西门。很快西凉军便成功冲入西门,两队人马长驱直入。

    何常祺:“喂,都没什么阻碍好不习惯啊……不会有什么诈吧。”

    赵红药:“你怕不是太久没人收拾皮痒。北幽军一向不禁打,你当每座城池的守军都是月华城主?”

    北幽守军确实不是月华城主,见西门失守,就赶紧慌慌张张退守其他三门。城中既没有伏兵,也没有人埋了一堆柴火准备关门烧鸟,直接兵败如山倒。

    正午时分,剩下三门也逐一攻下。

    燕王背着手站在城头,编的长长的辫子像一只长长的花尾巴,迎风飘扬。

    城下沂水已是一片冰雪,隔岸相望,远处一马平川的雪原。

    而在正前方巍峨的北归山后,就是这次的天险西渡城。

    很快,燕王下令,何常祺沿洛水布防。副将云临负责后方粮草运输。赵红药、师远廖为奇兵。

    一切布置井井有条顺下去,馋馋也已经跟着宣萝蕤的侦查岗哨飞了一圈回来。

    不出所料,对面北幽军亦在增兵。

    数日后,西渡大战在即。

    那日夜里,燕止给手下将领下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命令。

    “记住,此战往后,若遇不测,可败,可逃。不可战死。”

    “……”

    别说西凉从古至今民风彪悍,武将世家更是一个个家训不是“不服就干”、“无嚣张毋宁死”、就是“马革裹尸最荣耀”。

    就说他们年轻一代,哪个不是几岁、十几岁跟随父母征战沙场,前所未闻这种违背祖宗的命令!

    但赵红药等人也只是片刻不解后,就马上明白过来。

    就,虽然,他们这一路过来都还不曾遇到那黑衣尸军,但没遇到,不代表就没有。

    更不代表他们可以轻易放松警惕,让敌人有机可乘——

    毕竟死了埋了半年的王子,尸首都能被从坟里被挖出来充当刺客。

    怎能让人不忌惮。

    更不要说死人尸化以后,明显还变得比生前更强!当年活着的雁弘雁真,实力可谓普通得没眼看。宣萝蕤身为西凉四大将军里唯一的文职将军,成天四处游荡写话本最为疏怠武艺,都可以穿着裙子一人单挑两位王子并把他们双双打趴。

    可成了尸将之后的雁真,却要四大将军一起合力才能制服。

    想到此处,赵红药何常祺等人不禁各自心惊。

    燕王考虑的对!!!

    区区雁真死后都能那么强,那万一是他们四个战死,再被做成傀儡,那还得了?!直接强如燕王,强无敌!

    还打什么,不要打了。

    就算师远廖与何常祺这种常年怀揣着有朝一日赶上燕王、超越燕王的远大梦想之人,也绝不像以这种方式迎头赶上!

    众人当即定下契约,谨遵西凉王教诲。从此善变灵活、见机行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从今以后,西凉将领谁以身殉国谁是狗!

    第67章

    数日后。

    赵红药顶着一张油彩狸猫脸,率领花色狮虎脸的虎豹营主力,从东路奔赴西渡战场。

    敌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北幽轻骑,人数略在虎豹营之上。

    赵红药很快发现,敌方将领不简单。

    北幽骑兵远不如西凉铁骑,但在他指挥下,倒是也能行军速度极快、阵法娴熟、进退攻谋井井有条。

    “呵……”

    好在她西凉第一女将亦不是吃素的!

    若是换做是一年前,赵红药还多少有些擅突袭却轻战略,但仪州之战被月华城主狠狠教育后,她回家后这一年半载可是从不懈怠,猛补了一堆阵法兵书。

    如今,实战验收的时候来了。

    赵红药:“第四队入阵。第九队入阵!主力集结准备攻关,变阵!跟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不能让对面小瞧咱们虎豹营——放箭!”

    一阵箭雨,正乘风势。

    对方主将倒也骁勇,竟在箭雨中冲杀也不慌不忙,手中长枪转了几圈将箭矢统统打落。赵红药看得一时血脉上涌,心里飞速思忖,北幽有这号厉害人物?

    若有,早该名扬天下才是。

    偏偏对面阵中不见将军名号,只看到招展“姜”字旗。

    但又不可能是国师姜郁时本人!若是国师,难道不去与燕王对垒,却跑来给她那么大的面子?

    罢了,管他是谁。

    干掉就是。

    与其杀一堆籍籍无名的庸才,不如砍一个厉害的对手。

    “一起上!冲啊——”

    ……

    就在赵红药与敌军混战拼杀时,中路之上,何常祺和宣萝蕤亦正面对上了敌军。

    兵刃交鸣。

    仅仅是一个来回,长刀的余颤便让何常祺瞬间回到当年。那种第一次在演武场对战燕止时,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他是何等敏锐,马上吼道:“萝蕤小心!这家伙未必是活人!”

    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燕王那般强到不像人的活人。尤其是民生凋敝、士气低迷的北幽军中。

    错身而过,何常祺拉起战马便回身再刺:“我来看他究竟是死是活?”

    宣萝蕤闻言,心下默契,提起锁链助攻。

    何常祺则趁着她攻势的空隙,长刀一挥,砰的一声打掉对方头盔。

    “?!”

    一瞬的迟疑。

    若不是宣萝蕤大吼一声“笨蛋小心”,并用手中锁链及时挡住对方利刺,何常祺险些就因为那一个失神而被生生砍去一只胳膊。

    好在他反应也快,提刀反击。

    只是一边反击,一边忍不住毫无风度乱叫:“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果然是个死人!”

    “我认得他,我见过他!之前在仪州战场上,他是南越那边的人!!”

    虽然何常祺已不记得此人名字了。

    但他绝对记得曾经与此人交手,后来还被燕王带着亲眼见证过这个人被斩首的戏码,他记得这张脸!

    脸……

    但其实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近距离看一个“活着的”尸将的脸。

    之前几回,不是在夜深、就是对方完全蒙面。雁真也是在被大卸八块之后才看到的脸。

    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活着的”尸将的眼睛,居然是能动的!

    甚至乍一看去,很像是一个目光淡漠的活人。要不是此人被打刚才击飞头盔是顺带露出脖子上,明显有一道被斩首后狰狞的蜈蚣疤痕,他都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更令人膈应的是,对面尸将似乎也认出了他。

    “是你……”

    尸体居然还能说话!声音幽幽,像是从冥府之音。

    “……”

    一切太过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彻底体会的芒刺在背。

    何常祺只觉得胃里一阵阵上涌,手上长刀翻转,更如矢箭般疾刺向对方。

    大白天见了鬼了!!!

    而他其实怕鬼。没听过上战场还要和鬼打,实在是太令人不适,过于不适,反倒激发了一身逆鳞反骨。

    反正……人也好、鬼也好,只要闭着眼打扁、打成肉泥就行了对吧?

    曾经的手下败将,死后变强又如何?

    西凉人不信邪,打的就是你!

    ……

    西凉军兵分三路北上,最后一路的将领是师远廖。

    此刻,他正带着队伍沿着满是密林的西路前行,一路都十分小心谨慎、瞻前顾后。

    自从仪州之战后,师远廖被迫弄清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西凉四大将军里,数他最好骗,数他最没策略,数他最容易掉链子。

    也就是说,如果敌军想找西凉军的弱点,最可能被选中的就是他。

    四个人中,会被敌军抓去做傀儡大僵尸的也是他。

    ……这也太吓人了。

    怎可能不让他提起一百二十分小心?

    何况他这一路,旁边还都是阴森林子。可谓走得步步惊心,时不时就派轻骑和鸟儿出去侦查一圈,生怕前面有敌军埋伏。

    结果,不出所料。

    前方确实有埋伏!

    还好他谨慎!!!

    师远廖谨记了燕王“没把握就跑”的家训,马上叫停队伍。谁知敌军看到他想溜,一阵箭雨就追了过来。

    师远廖只能一边带着队伍跑,一边气得青筋都在额角跳啊跳——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用箭的。战场用箭,阴险又没种。不然要是有种,怎么不敢正面对决?

    偏偏且他这一辈子的故事,好像就是每次上战场都被用箭的坑,气得他边跑边骂。

    第二波箭雨来袭。

    他继续边躲边退,并不忘根据箭矢落地的位置,估算了一下敌军的方位和行进速度。

    很快,第三波,第四波……

    “有完没完啊?!”

    明明他且躲且退已经成功把对面引过来了,按说只要对面攻击一停,他的队伍随时都能反击。

    奈何对方好像箭矢不要钱一般,源源不断,没完没了。

    “算了!跟我退入密林!”

    好在身边就是密林,可是这无尽箭矢的最好遮蔽,一大片冰雪覆盖的松林非常适合骑兵躲入。

    就算对方放火烧林子也不怕——此刻的风向,就算烧起来烧的是对面,烧不到他的方向!

    “好,他们追着咱们进林子了!”

    “马上兵分两路,一路跟我诱敌深入,一路迂回从侧包抄!”

    “是!”

    马儿飞速掠过层林,师远廖整个胸腔里鲜血都在上涌。眼前地形也飞速掠过,他一抬眼,前面正好就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山头。

    伏击的好地方,转头就能干掉那群追兵!

    这是他在北幽的第一战。

    虽然答应了燕王要惜命,可谁又希望真的成为第一个夹着尾巴逃走的人?

    他得打个大胜仗,让那群人不要小瞧……

    忽然,马惊了。

    “?!”

    那一刻,一切骤然变得很慢。

    他在层林中看见了人影,看见了森林里有箭矢正对着他。

    阳光照在雪白的弓箭寒芒之上,那刺眼的光芒。

    而余光再看向之前看上的漂亮山头,那确实是极好的伏击处……

    敌人的伏击处。

    “有埋伏……”

    “射。”

    箭矢直中胸口,师远廖掉下马来,随即漫天箭雨“师”字旗倒下。

    弓箭之后,是一个高挑的身影,沉重的黑色盔甲之下,师远廖只清到那人十分年轻,有卷曲的长发、一双淡色的眼眸。

    血水涌出,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身上。

    一片又一片。

    天寒地冻的北幽,开始下起小雪。

    ……

    小雪纷纷,逐渐转为鹅毛大雪。

    战场之上,何常祺的头发已经完全散了,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银色的肩甲上。寒光中,他手里长刀缭乱挥舞,雪花根本落不到他气喘吁吁滚热的身上。

    对面尸将黑不断攻击,长刀和利刺在寒风中碰撞,火花四溅。雪花在两人脚下飞舞,一片混乱的白雾。

    “真难缠……”

    何常祺吐出一口热气,长刀带起一道银白的弧线,再度猛然冲向对手。

    刺耳风声中,对方再度巧妙侧身躲过,何常祺反手再补一刀。不中,又不中,为什么总是不中?

    连续数次的高速攻击,黑衣尸将虽连连后退,却始终能巧妙地避过致命砍斩!

    不妙……

    随着时间推移,疲劳逐渐袭来。何常祺能够清楚感知到自己每一次闪躲、挥剑,动作都越发沉重。

    反观对面尸体,却是不会疲倦,反而剑势越发变化莫测。

    一些不安、疑虑,涌上心头。

    但他还是很快就把乱七八糟的想法屏除了——因为他的人生,绝不能在此刻终结在一具手下败将的僵尸手中。

    不然算什么?

    就问问算什么!

    他本是西凉最优秀的武将世家,文韬武略无人能及。天之骄子般长到十八岁,却遇上个来历不明的燕止,样样比他好样样比他强!

    后来在仪州战场上,更是连他性命,都在燕止一念之间。

    不甘心。

    怎能甘心?

    他永远记得,一帆风顺的人生遇到这种人,是怎样的一种屈辱、不甘与无力感。

    然而都熬过来了。

    他咬着牙,不仅活了下来,还保着整个家族改换门庭。如今区区尸将,比起那只打不死的可恶活人燕子,又算什么?

    乱世之中,一切不定。

    他虽也有不甘遗憾,但也在这些年,亲眼看着无数有能之人籍籍无名、葬身草莽。

    而他,至少还活着,做不了西凉第一武将,至少还有许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还能上场杀敌开疆拓土,已是无上大幸!

    雪地之上,剑影交错,如流星划破夜空。

    何常祺眼中精光闪过。

    长刀扫过。

    黑衣尸将手中,利刺碎裂。

    ……

    敌军乱了,尸将扬手示意撤军。

    “想走?”

    何常祺恶鬼一般,策马追去。血沸腾了,正在发烫。战马疾驰,追风般驰骋下长刀泛出血花。惊恐,嘶鸣,惊叫,血光,长剑呼啸。

    有人鬼哭狼嚎:“保持队形,别乱,别乱啊……”

    逆着光,更多是北幽跑不掉的残兵就地拜倒归降。

    “救命啊,救命!是燕王,他是燕王!”

    “燕王开恩啊!”“燕王!”“燕王!”

    何常祺:“……”

    这群人真叫人看了不顺眼,求饶都不会,就知道燕王燕王燕王!!!西凉这些年来,能征善战、驰骋千里的,哪里又只有燕王了?

    还是宣萝蕤替他解围:“这位是西凉何常祺将军!再叫燕王,真不要命了?!”

    底下降兵愣了片刻,脑子倒是很快。

    “何将军!我知道我知道!”

    “战无不胜,醒狮常祺!”周围山呼。

    何常祺:“…………”

    “吵死啦吵死啦!”

    ……

    林中雪大,却没有能够阻挡大火肆虐燃烧。

    “报,将军,火势承风,马上就要烧过来咱们这边了!”

    身负弓箭的淡色眼睛的年轻北幽将领看去,西凉军不愧是常年征战训练有素的队伍,遇事冷静沉着不乱。虽然遭遇埋伏、主将受伤,却仍旧退而不乱。

    甚至还有后招,直接放火过来。

    “……走。”

    此地不宜久留。

    那将领旋即带队伍从撤出,却是刚出林子便急急拉马。

    “去哪儿?”

    林前白雪之中,黑压压安静地等着一支队伍,兔子守株。

    领头是一位银发毛毡衣,画成油彩三瓣嘴的男人。这形象太典型,三岁孩子都知道他是谁。

    燕王的卯辰戟因为之前在水祭塔弄断了,此刻手里拿着的,不过是在西凉临时随便寻来的一把玄铁杖,不那么名贵,倒也用得趁手。

    此刻,他带人围追堵截这支自作聪明的北幽军至此,已经恭候多时。

    啾啾。

    空中一阵鸟鸣。

    馋馋落了下来,在燕王肩头不断蹦跶,叽叽喳喳。

    这鸟儿今天不太正常。燕王循着它飞来的方向看去,微微挑眉。

    不错,有趣。

    那边倒是不知何时又冒出一支北幽军队。本来是他前兵后火围了这支北幽军队。这一下,反而又成了他被包围其中。

    燕止:“……”

    丝毫不慌。

    谁让他来这里,营救师远廖只是小目标而已。

    更大的目的,其实在于想要亲自验证这段时日一直萦绕于心的,两个未解之谜。

    未解之谜一,北幽究竟有没有阴兵。

    无数纷繁的信息,一度将所有线索引向南越王那边。好在他做人从不偏听偏信。

    而手下将领开会时,更是意见极多。

    “要我说,咱们一路进去北幽,都没遇到阴兵。还有上次,萝蕤还截获了北幽粮草……若是阴兵,不至于还要吃粮吧?”

    “要我说,就算北幽以前有阴兵,如今只怕也没了。”

    “但雁真那个怎么算?”

    “我在想……会不会,这边召唤阴兵的法术,需要一些比较特殊的天时地利。”

    “否则,不过百十人的阴兵,就险些攻下咱们西凉王都。若能召唤无尽,肯定轻易哪里都踏平了,敌方为何不这么做?”

    “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很难召,召不出来。”

    “或者一次最多召一两个。”

    “所以才更要速战速决。”

    “……”

    无数疑问。

    至少此刻,燕止看到了部分答案。

    ……北幽确实有阴兵,应该也确实是需要天时地利才能制造。

    数量稀少,因而只能充当将领,抑或刺客。至少做不到全军阴兵。

    如此,未解之谜一的块大石头落下。

    剩下的,则是未解之谜二。

    众所周知,西凉全员有鹰,因此情报传递很快。加上铁骑速度极高最擅千里奔袭,从来只有西凉军包抄别人。

    反过来被人包抄,绝无仅有。

    零星那么几次——

    当他们的对手,是月华城主时。

    被月华城主包围那几次,燕止是认账的。

    毕竟在战场上月华城主的压迫感,对西凉而言,已是一种他熟悉万分的、经过无数次验证的、刻进骨髓里的计谋上的天然的血脉压制。

    而此刻,他却完全感觉不到那种压迫感。

    ……眼前的一切,非北幽军实力所致。

    倘若北幽真有类似月华城主那种精于谋略、黄雀在后的将领,一年之前,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他给轻易整个大军诱敌深入,然后全歼在西凉腹地。

    燕止是寻思着,这次的敌军,只怕是偷偷开了什么天眼。

    这种不和谐的感觉,他从踏入北幽的第一天就觉察了。北幽军明明不是训练有素,亦不存在厉害的情报信使,却总是能对他们西凉的行动、位置了如指掌。

    这很不正常。

    ……若说是开了什么天眼能看见,倒正常了。

    介于对方死尸都能控制,开天眼并非没有可能。

    正想着,一直鹞鹰飞过天空,燕止勾唇笑了笑:“挺好,这次终于没有迟到。”

    “你还笑!!!”

    一侧,赵红药带虎豹营,气喘吁吁前来。

    这是她在与月华城主的几次遭遇战外,头一回这么狼狈,头发全散了,衣服袖子也破了一半,耳坠都掉光了。眼睛里却闪着倔强诡异的光。

    因为她此刻,简直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她适才都经历了什么啊!打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对面将领不是活人,但也实在没办法了只能硬扛,好不容易打赢又收到信息赶紧跑过来救别人的场,说不定还又要遇到僵尸,这都什么人间疾苦哟!

    然而见了燕止,她又立刻意识到,根本就啥也没必要说了。

    她这一路,纯纯就是被坑,从燕止唇角微微扬起的笑意她就算明白了——这个混账西凉王,从一开始就七七八八把一切都差不多猜到了!!!

    他明明都猜到了,却只说一半。

    只告诉他们“不要死”,却没告诉他们马上就会遇到大僵尸,而是直接放她们出去跟大僵尸们实战对打,战场练兵呢!

    这狗都不吃的西凉王!

    她真是后悔过来救场,而且就连她的救场似乎都是燕止算计好的。本来该是燕王被包抄,如今却成了二对二的开战局势。

    那就打吧。

    先打完,她再找那只白毛燕子好好算账!

    第68章

    南越边境。

    慕广寒一路北上,从初春又走回了寒冬。

    离了春芽初绽与水墨乡野的生机盎然,眼前变成重重被残雪覆盖的山脉。为了在北幽地界畅行无阻,他还特意在边关将南越信牌换成了于西凉收缴的樱氏皇商行令。

    却是根本没用上。

    北幽的每一座城,几乎都是民生凋敝、老弱病残。而他一身整洁、骑着白马,一看就非匪盗之流,根本没有人来查他的文书。

    又一座小城,街巷杂乱,空荡寂寥。

    唯乞讨老人声音苍凉:“想来多年前光景,此处也曾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富贵繁华销金窟……”

    他嘶哑地声声唱,唱命途多艰世道凄凉。唱他有两儿战死,三女被卖。唱这兵祸连年,饿殍遍地,强盗横行,乌鸦盘旋。

    同一个天下。

    回望西凉,有戈壁之上恢弘都城,沙石垒砌巍峨入云。有能兴修水利万里黄土化田,屯土种菘粮食丰盈。百姓具有定所,家家种地养马、数头牛羊,上位者开疆拓土征战四方。

    再看南越,洛水轻舟十里画廊,此刻正处处开满油菜花。乌城玉秋祭上可以看到飞舞的水袖。个小的孩子被大人举着骑在脖子上,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着糕点。人们戴着各种各样的动物面具走街串巷。河上有花灯,店里有麻辣兔头。

    都是那样的光景。

    唯独北幽地界,随处是乞丐、褴褛,偶尔路过一两个疯疯癫癫的,念叨着尽忠天子,至死不渝。

    明明脚下就是肥沃红土,却无人耕种……

    何以尽忠?天子无道。

    指望穷兵黩武以战复兴,全然不顾百姓生计。本末倒置,何来长久?

    可笑。

    可叹。

    深入北幽腹地,慕广寒的半块面具早不在脸上了。

    在北幽随地可见病弱伤残。以至于他这张疤痕纵横、不像样子的脸庞,在此处反而显得毫不突兀。

    面具被打碎,金箔都在之前残垣断壁的城里打散分给了乞讨的孩子们。只是不知乱世几片黄金,能否换得一两块馒头。

    唉……

    行路中残破驿站,往来客商风尘匆匆,不忘讨论路上见闻。

    有人说,燕王西渡大捷后,屡屡打退北幽军,轻易便往北推了十几座城。天子失却民心、气数已尽。以后只怕天下都将是那西凉蛮王的天下。

    却也有人反驳,说这乱世之中,大浪淘沙,眼下未必能见得将来。北幽泥土松软,不利骑兵,加上连日大雪,粮草难行。纵使燕王骁勇,但天时地利不在,时日久了都会疲敝,还不知道鹿死谁手。

    慕广寒吃着粥听完他们的话吃,出城后继续北走。

    没走多久,路过了西凉与北幽刚交战过的战场。

    白骨成堆,乌鸦盘旋。

    烽火未灭,残阳如血。

    晚霞照映着零落成泥的尸体下,还压着已字迹不清的家书。他真的在洛州温柔乡待久了,都快忘记了乱世的本来面目。

    ……

    数日后。

    破庙歇息,天寒地冻。

    慕广寒点起一把火,烧了些筮草,再次占卜了一下洛南栀的方位。

    东北。

    连天的占卜,都是东北。

    介于南越王北上的路线,亦是一路向东直指王都。慕广寒觉得这个方位大抵是对的。

    “……阿寒,喝些水。”

    热水递过来,火光照映着楚丹樨俊美内敛的面庞。

    这趟北上,慕广寒本是坚持自己一个人来。他熟悉北幽地形、又擅卜算,且不会死,自然是寻人的不二人选。无奈楚丹樨偏要跟着他,陪他在这破庙里受罪。

    热水饮下后,手脚暖和了许多。

    不远处,几个行路客商亦寄居同一间破庙,又在讨论着这几日西凉北幽两军,正在离这不远的松陵渡口对峙焦灼。

    西凉北上,若想彻底攻占北幽,主要战略的要隘一共三处。

    第一处是西渡,已在半月前被收入囊中。而这附近的松陵,就是不输西渡的第二处天险。一旦西凉拿下松陵,向后二十多城都是一马平川。北幽疆土等于正式被攻下半壁。

    眼下,西凉军已经拿下松陵三城中的两座。

    只差最后一座。

    ……

    松陵渡口。

    一大清早,艳阳高照。

    燕王负着双手一个人站在城头,一头银发飘扬,被照耀得微微发金。

    赵红药则在城下巡视,路遇另外几人。

    师远廖:“喂喂,过来过来……偷偷说,你们几个有没有觉得,燕止最近这几日,相当毛躁?”

    何常祺:“毛躁?”

    “但也不能怪他吧。”宣萝蕤拎起一缕自己乌黑的长发,“天寒地冻的,连我都五天没洗过头了,他那头乱草兔毛,能不也毛躁起球?”

    师远廖:“我不是说的头发!”

    “……”

    西渡大胜后,西凉军高歌猛进,一路到此。

    虽说后来路上,也不是没再偶尔遇到过尸将大军,但毕竟一回生二回熟,西凉全军近来都学会了配合默契打僵尸的取胜法门。

    铁骑再强,毕竟也是凡人之躯。

    如今打僵尸都能大赢特赢,自然士气大振。

    如今又一口吞下松陵两城,几乎半壁北幽都已经收入囊中,只差最后一击!

    可就这最后一击,燕王却迟迟不下总攻命令。

    他本人倒是有耐心,没事就在那一言不发研究沙盘。去问,他就反问:“你们难道不觉得,北幽那边……有些蹊跷?”

    确实不是毫无蹊跷。

    松陵既是北幽中部天险,本来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有重兵把守才是。可之前他们连下两城时,却一直没见到对方主力。随后何常祺、宣萝蕤等带人侦查了数日,亦未寻到重兵踪迹。

    何常祺:“既至今未寻得敌军主力,确实不该冒进。”

    “燕王这不是毛躁,该叫谨慎才是。”

    师远廖:“你误会了,我说的毛躁不是指这。”

    “我是说,你们难道不觉得燕止整个人,这段时间都显得挺毛刺不安的吗?”

    ……

    师远廖并不认为自己了解燕王,也深知这人一向神秘莫测、难以捉摸。

    但近来,在燕王身边转悠地多了。他确实一直有一种隐隐的感觉,燕王似乎总是心情不太好。

    哪怕西凉这边一直在打胜仗,燕王还是不开心。

    加上前几日,他破天荒的见燕王买了几瓶月桂酒,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西凉人人擅饮。

    唯独燕王不擅。

    倒不是说他不胜酒力,要是换成南越的小甜米酒,燕王一个人能把一桌子给喝趴下。他只是不喜西凉酒的苦涩微辣。

    然而西凉酒再苦,比起这北幽酒的巨辣割喉,还是差得远了!

    别看月桂酒名字挺温和,其实却是著名的吞刀子酒。燕王要不是疯了球了的苦闷,才不会主动买这玩意儿回来喝!

    “不止如此,就我那天吧,月黑风高、乌鹊南飞,还在城楼上瞧见他一边在那闷酒,一边喃喃自语……”

    师远廖说着,有点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复杂。

    “我后来,咳,趁他喝多了,去问他在自言自语什么。”

    “谁知道他、他说……”

    “他说,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和月华城主月下对饮。”

    “一、一边说,一般还摆弄他手上那个便宜丝带。”

    “……”

    “……”

    “燕止他,该不是真的荼毒至深,被那个月华城主给勾去魂儿、不能自拔,开始酗酒伤怀了吧?”

    “……”

    宣萝蕤闻言,一把握住师远廖双手,一脸真诚。

    “远廖,你记得,”她道,“以后再有这种场面,你一定要记得要叫我过去围观才行。”

    “你不能一个人吃独食啊!”

    两人在那边一通鬼扯。这边,何常祺与赵红药默默无奈对视一眼。

    那日燕王喝多了,但并没有醉。师远廖走后不久,赵红药去陪他喝,一会儿何常祺也去了。

    三人对饮,燕王举杯,手腕上金色丝带在月下沾染着皎洁流光。

    喝了半晌,燕止道:“……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因而,即便是月华城主那般百战百胜,亦知晓天下最厉害的兵法,始终不过……

    “不战而屈人之兵。”

    明月落入酒杯,赵红药与和何常祺互看一眼,长叹一声。双双举杯吨吨吨,也把闷酒给喝了。

    呵呵。

    哪来的什么相思入骨的纯情故事哟!

    信不信燕王手上那条金色丝带,才不是什么情丝难断,而是一条时时刻刻明晃晃的警告提醒。

    提醒在这世上,西凉要警惕的真正敌人究竟是谁。收拾完北幽真正要面对的是谁!

    燕王毛躁?

    当然毛躁!远不是从这几天才开始毛躁的,是从北幽宣战的第一天,从西凉踏入北幽的第一天,他就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

    上哪儿好去。

    西凉是倒霉成什么样,才会遇到北幽这种拎不清的对手。然而北幽低估南越,西凉可不敢低估。如今天下大乱,势力割据,看似南越在这一群乱蛊中从不显山露水。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西凉打不过的敌人,从南到北,算来算去,不就只有那一个!

    如今到好,西凉深陷与北幽作战泥潭,看似攻城略地一片大好马上就要吞并北幽,实际上有什么用?哪怕速战速决,该被消耗的还不是时时刻刻被消耗,而真正的敌人远在南边,毛都没摸到!

    这实在是。

    燕王能不毛躁吗?

    一边打着北幽,一边还不知此刻杳无音信的月华城主,正在背后偷偷摸摸搓什么黄雀在后的大招。南越甚至都没有在出兵,就躲在那里赢麻。

    还始终想不到破局之法,烦都烦死了真是的!

    谁心情能好?

    ……

    松陵江畔。

    慕广寒沿着占卜的方向,今日也在继续北上。却怎奈前面道路山崩被封,只能无奈折返。

    好容易向山中砍柴老伯打听到了另一条深山老林中的崎岖小路,却又偏在人迹罕至处迷了路。正发愁,下面山谷走过一队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北幽兵。

    “……”

    慕广寒倒也没想存心刺探什么情报。

    偷偷尾随这群北幽兵,不过是想跟着他们走出这有点绕人的山林。却万没想到,一路跟到西渡口岸,朦胧月下,冰冻的松陵江边峡谷里,北幽堆积如山的油帆布下面藏着的……竟是大量装备精良的战船!

    “……”

    慕广寒恍然大悟。

    北幽军这点子,倒是闻所未闻的厉害了——

    西凉铁骑,平原山川所向无敌。

    但西凉没有海,河也不多,西凉军大多水性不通。而此地北幽军占着地利,比谁都清楚眼前这条松陵江,在春天应该什么时候化。

    虽然此刻,江面看着还是一片结实冰封。

    但其实已经很薄了。不出小半个月,就能完全化开。

    北幽军此刻想做的,竟是以松陵天险为饵,引诱西凉军踏兵过河。一旦他们过河,河水化去,西凉大军将直接被堵在松陵江边退无可退。

    到时,没有退路,没有兵粮。而北幽军却可以从后以战船增兵,从面以精兵围堵,前后夹击。

    “……”

    “离奇的法子。”

    虽匪夷所思,但一旦成了,却是能直接把燕止逼死的奇招。

    慕广寒沉默了片刻。

    此刻他站的地方,隔着冰封的松陵江,抬眼对面正是西凉军刚打下的松阳、松陈二城。

    两座城里隐隐有灯火,红红的,一闪一闪,像小白兔的红眼睛。

    “……”

    “少主。”

    月下,楚丹樨道:“此次北上,只专为寻南栀都督而来。一路遥远,大雪难行,已在路上费了许多时日。都督只身一人,多一日就生一日变故。实在不该耽搁,节外生枝。”

    慕广寒张了张口,莫名有些哑涩。

    “这……我自然知晓。”

    楚丹樨的意思,似乎觉得他一个压抑不住,就会跑去对面给燕王通风报信。

    他也不至于那么没谱吧!

    ……

    那夜,望月近圆,清辉遍地。

    照以前的经验,每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都是月华城主痛不欲生的受难日,会痛到剜心蚀骨求死不能的程度。

    但近来不知为何,望月对他身体的影响,似是莫名轻了一些。

    虽说这日,慕广寒也是有些精神不济、头痛不断。但至少还在可以忍耐的边缘。加身这夜运气好,竟遇上了一家有火炕的驿站,不用像在破庙里一般守着火堆瑟瑟发抖。

    床就一张。

    挺大的,慕广寒其实不介意跟侍卫共享。

    但楚丹樨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抱着剑一言不发靠在床边。

    “……”

    夜深。

    虽说没有以前那么痛了,但到底还是痛。慕广寒昏昏沉沉睡不着,脑子里始终都是松陵江对岸,那明灭的红色灯火。

    实在恼人。

    明明从他离开西凉的那一日,就什么都结束了、封存了。

    分开既陌路。

    你死我活指日可待。

    这是再多的叮嘱缠绵,再酸涩的难舍难分,再华贵繁多的礼物,再温暖的记忆过往,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如今,燕王在北幽步步得胜,一个月有余就鲸吞半壁。

    这非常不符合南越利益。

    慕广寒对西凉与北幽战局最好的期待,始终是两边僵持、有来有回,旷日持久地互相消耗。等到两败俱伤,南越直接连同东泽一波吞下残局。

    纷争就结束了。

    天下太平。

    可介于眼下事实,北幽明显没有足够的实力牵制西凉入消耗战。

    那他当然宁可北幽在此狠狠算计得逞,让西凉全军覆没,也不能让西凉一路越战越勇推平北幽,转头成为南越的心腹大患。

    所以……

    燕王不能怪他,明明两人好过一场,却狠心见死不救。

    好在真到纷争结束,天下太平,他也活不了。到时候阴曹地府,指不定还能再相见。

    燕止一贯潇洒,希望不会太恨他。

    ……

    隔日,慕广寒清早占卜之后,继续东行。

    干干净净把对岸松陵众城抛之脑后,一整天都没再想起过燕王。

    可偏偏那晚又是十五,全身伤痕痛得厉害,半昏半睡的沉沉黑暗中,一些本该忘却的触感再度反扑。

    他又回到了西凉水祭塔下。

    那夜也是十五,但可能是月光照不到幽暗的塔底,又或许是燕王身上太过炙热滚烫,总之昏昏沉沉没有那么痛。

    加之燕止始终把他抱在怀里,指尖抚过他撕裂的伤口……

    燕王好像还,咳,低低哼了一首哄他入睡的西凉歌谣。

    燕王哼歌,话本都不敢写。

    呵。

    慕广寒隐约记得,在昏昏沉沉掉入梦境之前,他一直都在告诫自己,要努力刹住满脑子不该有的的所思——毕竟,再多念想,也是徒劳。

    再多念想,亦不会去救他。

    那又何必再想。

    ……

    好在梦境,终与燕王无关。

    慕广寒这次梦见的,又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六七年前……他离开随州,去南越完婚。

    彼时南越并不太平。

    如今的宁皖州,正被南方的混蛮部族倾占,时不时就对烧杀抢掠骚扰百姓,南越女王很是头疼。

    慕广寒到了南越之后,便为女王出谋划策,还亲自带兵上阵南下平叛。

    战场混乱,他遇上了两方求援。

    一边是同他有婚约的南越小世子,另一边则是南越世子的兄长——大司祭顾冕旒。

    出发前,南越女王央求他务必去救小世子。

    但慕广寒纵观整个战局……

    分明顾冕旒所在之处,才是真正左右战局的要害之地、决不能丢。而未婚夫……哪怕他不去救,多半也会安全。敌军只要不疯,多半会弃小世子不顾,而全力攻击顾冕旒。

    最后慕广寒三思之下,顶着压力,还是去了顾冕旒那边。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精准的,果然敌军主力都在顾冕旒处。援军一到,直接战局一改,南越大胜。

    “你……”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从来打扮得华贵典雅、一丝不苟、高不可攀的大司祭,是一副狼狈寻常的模样。

    但美人就是美人,落魄也还是艳光四射就对了。

    甚至慕广寒觉得,那日千军万马乱成一团的战场上,灰头土脸冲到他面前的顾冕旒,反而要比任何时候都流光溢彩。因为他终于像个活人,而不是一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了。

    但。

    有一点让慕广寒还是偷偷意外。

    那就是对于他的到来,顾冕旒好像很高兴。

    在那张一向淡然的脸上,慕广寒竟头一次看到了非常活泼的,他一直认为神职人员不会有的生动表情。

    就连疗伤时,顾冕旒都一直盯着他。

    像是看到了什么神奇生物一般,一脸的意外新奇。

    “……”

    隔日,慕广寒一大早就醒了。

    醒了就赶紧启程。他得赶快离开这松陵江附近,眼不见为净才是!

    明明。

    明明他梦见的是别人,跟燕王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醒来之后大司祭的脸模糊了,反异常清晰的,是他在西凉时心疼燕王火中取栗,帮他包扎弄伤的手时……燕王的表情!

    新奇,又开心。

    可能因为不管是燕王还是大司祭,都是众人眼中绝对的强者。早已习惯了独当一面,永远不会被偏爱照顾的人,永远不会被第一个救援。

    后来却突然发现,他们这样的人,其实也不是一直无坚不摧。偶尔也想要被人照顾、偏爱。

    “……”

    够了!

    慕广寒恨不得一把凉水呲醒自己

    见死不救就见死不救了,他为何要心生愧疚。救了能有什么好结果?

    燕王那么强,加之一向学习能力惊人。

    如今在北幽战场上的每一场实战练兵,都是将来西凉对南越多一分威胁。此刻救他,以后还不知道会被撅成什么样,搬石砸脚绝对后悔莫及!

    除非。

    除非,燕王运气好,能跟他在路上迎头遇到。

    他们好歹有过一段。

    俗话说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真能当面遇上,他倒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说。

    不过呢,他此行一路向东。

    而燕王要打松陵是去西北,怎么可能遇到?

    ……

    慕广寒忘了一件事。

    他忘记了那只西凉白毛燕子,虽然命灯不咋样,但在活蹦乱跳的日子里,运气一向都逆天的好。

    “……”

    作战状态的西凉军太好认了,人人都画得不是猫就是豺狼虎豹的。

    领头的人一如既往一脸兔子油彩,穿着厚重的西凉五彩毛毡衣,漂亮的唇画成了三瓣嘴,一头月下闪耀的白毛。

    这可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好在虽说狭路相逢,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慕广寒人在山上,西凉军人在山谷,他站着,恍恍惚惚、安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世事无常,有时候说不出是温柔还是残忍。

    好在只有他看得见燕王,燕王看不见他。干脆就当没看到好了。

    但偏偏,“啾啾——啾啾啾——”

    成天被他喂五花肉干的馋馋哟,眼很尖。从燕王肩上一扇翅膀,就扑棱扑棱飞了上来,围着他欢快地拍打翅膀。

    “……”

    慕广寒以前都不知道海东青还能露出类似猫头鹰的笑脸来。它在对他笑呢!

    月上枝头,遍地清辉。

    那么明亮的夜,燕王循着鸟儿抬头一看。

    哦豁。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阿寒,在上面做什么呢?”

    慕广寒:“……”

    慕广寒:“…………”

    堂堂月华城主明明只是恰好路过,为何却在这一刻,直觉得自己活像被抓包的梁上君子???

    “……”

    “下来。”

    慕广寒不想下去。

    他就不信这么高这么大这么黑的林子,好歹上下也差了一丈多,他此刻转身就跑,燕王能轻轻松松飞上来逮住他?

    然而,还没来及抬腿,燕王幽幽补了一句:“别想逃,馋馋会一路跟着你。”

    “……”

    “…………”

    月下,燕王丢了玄铁杖,伸出双手循循诱惑:“从这边跳下来就好,阿寒。”

    “我接着你。”

    馋馋啾啾叫着,欢快绕着慕广寒扑棱。仿佛在欢庆爹妈重逢。

    “……”

    这山崖不高,但也确实不低。

    跳下去的时候,冷风割脸。

    好在两个人都穿的非常厚,慕广寒一头撞进去,瞬间滚作了一团。

    燕王毛毡衣触感极好,是那种广袤草原上厚实温暖的触感。

    月下离得近,慕广寒这才才看清,燕王今儿脸上画的其实不是兔子,而是嘤如。大夏的一种神兽,一半像猫一半像兔子。旁边赵红药倒是猫,何常祺画的狮子。

    “城主。”

    燕王声音平静。

    却是猝不及防凑近,月黑风高众目睽睽,迅速偷亲了一口。

    慕广寒:“……”

    那一瞬,好像突然不会呼吸。

    说不清是久别重逢的思念喜悦,还是一种空荡荡的难受。

    “初春北幽比南越可冷得多。”燕王一抬袖子,将他护在怀中。

    “也不知照顾自己,多穿一些。”

    慕广寒:“……”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他一时没能撑住,还是任由自己没骨气地在燕王怀里贴了少许片刻。

    没有一刻,如此真切地了解“饮鸩止渴”这个词的真实意义。

    然后他好了。

    直起身子,不着痕迹地保持距离。

    可抬眼,却又愣住。

    实属不应该。

    刚才他只顾着看燕王的兔猫咪油彩,却没发现,他今天的发型也很可爱。

    之前燕王编发,都是一个尾巴。

    今天居然两个尾巴,一边一个,松松垮垮还缠了彩绳的麻花辫,像个大姑娘,又像个垂耳兔。

    “……”

    “…………”

    这是什么动摇心旌的稀世美景。

    偏偏,他还歪了歪头。两只银色的麻花尾巴随着动了一下,像两只顽皮的小花蛇。

    慕广寒:“………………”

    真的是惊恐生温情,悲凉变喜剧,五味杂陈。

    他发现他遇到这人时,总是这样。

    纵然注定不得长久,但到底心里还是多了一丝苦中作乐的欢愉。

    第69章

    月光皎洁。

    燕王起身,两只麻花辫子跟着动了下。

    慕广寒心里继续恍惚,短短两个月不到,白兔子毛长得可真快……明明上一回见面还只及肩,如今已经可以扎起来了。

    过去兔尾巴长时,有一荡一荡可爱。

    如今短,却也有短的趣味。

    特别是那画龙点睛的彩色小花绳。其实西凉游牧部族几乎人人都绑,他以前也曾看牧民绑过。

    唯独燕王绑上时,那么的……不搭,但可爱。

    月下,燕王向他伸出手,慕广寒有些微的迟疑。

    尽管很可爱,也心动。

    但饮鸩止渴的温度,当然还是越少越好。

    “……”

    一阵不由分说的天旋地转。

    见他迟疑,燕王居然直接一把将他打横抱在了怀里。抱住以后还自顾自掂了:“嗯,不错,比之前沉些。”

    那挑肥拣瘦的模样,仿佛是在掂一只马上要被送去滋滋烧烤的肥羊。

    “说起来,阿寒怎么会在此?”

    “莫不是还特意千里迢迢,跑到北幽来埋伏本王吧?”

    “……”

    明明只是句玩笑话。

    可此言一出,肉眼可见他身后几大将军明显紧张。

    慕广寒哭笑不得。

    主要周遭这处月下山谷吧,仔细看确实适合伏击。再加上之前他在类似的地形也不止伏击过西凉一回两回。某些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弯刀都差点出鞘倒也无可厚非。

    但,就算月华城主真的用兵如神多智近妖,也不能不讲基本法到千里迢迢跑来别人的地盘伏击西凉吧?

    谁能会做这种事啊?

    “放心。”他只得叹道,“在下此次来北幽,不过碰巧同诸位遇到罢了。并非特意来寻你们燕王。”

    几人听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倒是燕王“哦?”了一声。

    “阿寒千里迢迢来北幽,不是寻本王?”

    “……”

    “那是来寻谁?”

    “我是寻……”慕广寒摆摆手,“寻个亲友,谁知竟在此巧遇燕王。也是燕王命好。”

    “哦,此话怎讲?”

    “……”

    “……”

    慕广寒咬咬牙,最终还是用简短的语言,将北幽藏战船和松陵江不久就要融化的消息,一股脑竹筒倒豆子地说给了燕王听。

    当然不该说。

    ……脑子有大病了才说!

    所以他也就只能一边叭叭说,一边破罐子破摔心里安慰自己——虽然这事说了以后肯定后悔,但其实不说,一样也要后悔。

    那既然左右都是后悔。

    干脆爱咋咋的算了,随便吧。

    纵然这么自我安慰,仍是心里自嘲又难受:“好,既是情报送到,我也该走了。”

    “这就走?”

    当然得走。

    《月华城主风流史》的种种评价,如今看来还真不是黑他。他确实恋爱脑,确实没原则,确实天生舔狗。哪还有脸继续在这待?

    慕广寒都能想到,再多待一会儿,他只怕就得伸手玩上兔尾巴了。再过一会儿,多半就亲上了!

    赶紧的,打住吧。

    好容易人生从舔狗到麻木无情,结果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归来还是舔狗。但好歹他以前,舔的还是美色,如今呢?都没有美色,两只兔耳朵就能心花怒放?

    这还不赶紧走。

    还打算在这现多大眼?

    正想着,手臂却被拽住:“城主。”

    “城主既特意千里迢迢,特来告知本王情报。难道就不想听听本王这些日子的见闻么?”

    ……

    燕王的意思挺简单,留下来吃个饭交、换个情报再走。

    慕广寒本来想推脱,但想想这提议也算合理。而且反正他大晚上的本就还没吃上饭,也有点饿了。若只是单纯吃顿饭……

    不玩兔尾巴,也不亲。

    吃完立刻就走,应该也还好?

    荒郊野岭,燕王一如既往有待客之道。

    野炊一起,丰盛晚宴很快上来。慕广寒想着好歹他也救了燕王一小命,吃人家好点也正常,于是就不客气大口吃起肉干、喝起热鱼汤,烤得热腾腾的西凉大馕就着烤全羊更一股脑啃了起来。

    他吃,燕王就在旁替他掰碎馕饼泡羊汤。

    味道很鲜美很不错,他喝了一大碗,燕王替他掰第二碗。

    喝完第二大碗,燕王估摸他也差不多吃撑了,终于闲了下来,一闲就习惯性伸手,摸猫一样摸他后颈。

    一下,又一下。

    摸得慕广寒一阵芒刺在背。

    不着痕迹躲了躲,燕王停了手。

    “……洛南栀吗。”燕王喃喃。

    “……”

    “本王还以为,城主特地北上,是来寻那位南越王顾苏枋的。”

    或许旁人听来,这算是一句寻常废话。

    唯有慕广寒知道,从刚才他躲开燕王的一瞬起,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开始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对劲。微微心虚之下,他故作不经意接道:

    “为何燕王觉得我要去寻顾苏枋?”

    账内,灯火闪烁,照在燕王脸上明灭不定。

    “因为南越王他……”

    燕王勾了勾唇:“难道不是城主成过亲的……前夫么?”

    “……”

    “……”

    别说慕广寒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旁边赵红药等人,也是默默被呛得脸色通红。何常祺都恨不得赶紧找个理由退避三舍了,也就只有宣萝蕤在那里竖着耳朵听得一头劲。

    燕王有疾,燕王好摸。

    在一派寻常地说完这种鬼话后,那只闲不住的手,竟又再度摸到了月华城主后颈。

    又来!慕广寒被他撸得直接脑子都嗡嗡叫,这次是动作比较大地躲了躲。

    燕王一愣,这才又停了手。

    气氛一时间只比刚才更加僵硬。

    片刻后,燕王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南越王大军既已在北幽全军覆没,只怕无论是那顾苏枋或是你要寻的洛南栀,都未必能幸免于难。”

    “想来城主一向擅知天命,自然比谁都清楚天道轮回,生死无常。万一所寻之人真的已遭不幸,还宜宽慰过往,早早节哀顺变才是。”

    “所幸,城主倒是也有先见之明。”

    “与那人早早合离。”

    “不然,只怕还要替那南越王……守孝三年。”

    赵红药:“……”

    宣萝蕤:“……”

    慕广寒:“…………”

    就,虽然,某种程度上,燕王陈述的是事实。

    南越确实全军覆没了,时隔两月才来寻人,也确实比起活人确实更有可能寻到的是一具尸骨。这点别说慕广寒早有准备,就连邵霄凌送他来时都知道不可抱太大的指望。

    话虽如此。

    但燕王此话始终在陈述之外,多少像是带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说的、锱铢必较的促狭和凉薄。

    不止慕广寒这么觉得。

    连离得近的赵红药都听出来了。简直世界之大活久见,燕止什么时候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而且,他为要何阴阳月华城主。

    总不能,仅仅是因为别人不给摸……

    啧,总不能是因为不给摸,就暗戳戳计较成这幅德行吧?

    ……

    最后,还是慕广寒决定反客为主,谈点正事。

    “罢了,不说笑了。燕王适才不是说,要告诉我些近日见闻?”

    燕王:“哦。”

    “……”

    “这数月来,我军与北幽王师多番往来,虽未发现大批尸军,但北幽几位骁勇善战的将领,却多似这几年各地死去的名将。”

    “可见,北幽近来似是有意收集了一些已故的将领尸身,收为己用。那些被控尸之人,虽已是行尸走肉任人摆布,但有的看似不仅能动、甚至还能言语,十分令人迷惑。”

    “本王适才是忽然想到想,既南越军在北幽覆没,城主之前认识之人,未必不会也被北幽弄去控尸做乱。”

    “城主寻人心切,万一所寻之人被北幽控尸,切不可将尸身当做曾经所识之人看待,谨防上当。”

    “……”

    慕广寒点点头:“好,多谢燕王提醒。”

    “我吃好了,今日也多谢燕王招待。既是诸位此行要向西南而下,我也还要北上寻人,咱们今晚,就此别过。”

    燕王:“阿寒。”

    “许久不见,就这么急着要走?”

    “……”

    “也罢,既是城主坚持,本王送你一程。”

    ……

    帐外,明月照雪,地面一片朦胧氤氲。偶尔雪花从树上抖落,映着月光,更有些像是南方夏日的萤火点点。

    燕王替慕广寒牵着着马,两人并排走着。

    才走几步而已,燕王朝他这边挤了挤。

    慕广寒则默默往旁边靠了靠。

    燕王继续挤。

    慕广寒继续让。

    很快,还没走出百米,他已经被迫全程贴着山壁,马上要被挤到岩石缝里了。

    燕王却仍不放过他。

    一手牵着马儿,另一手直接伸在他面前,掌心向上。

    月下,前方黑衣的楚丹樨皱眉侧目。

    燕王则是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继续勾着唇角伸着手,不依不饶。

    慕广寒:“……”

    无奈不好拂对方面子,他最后只能把手指象征性搭上去,马上被燕王整个包裹。

    宣誓主权般地十指相扣,然后一把将他拉到身边贴着。掌心滚烫,那种久违的熟悉触感,炙得慕广寒一阵七上八下的茫然和刺痛。

    其实……

    真的,还不如不见。

    不是说燕王不好,也不是说垂耳兔不可爱。只是……

    只是,在一眼看到结果的时候,再多温存,也是徒劳,只会让人更加不甘。

    还有就是。

    若能不见面,他多少还可以继续骗自己,不用面对一些誓言的破灭。

    西凉渡口,白雪纷纷。燕王伏在他耳边说,下次见面,我就是你的。

    那本该是被封存、珍藏、一辈子不见天日的情话。

    哪怕不是真的,人生往后,至少还能多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而如今,见到了,希望没有了。

    只剩白雪皑皑,掌心残温。

    后面半段路,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仿佛只要一直这么沉默地沿着黑夜的道路走下去,就能永远走不到尽头。

    但尽头终究还是到了。

    分岔路口,慕广寒停了下来。

    “你回去吧。”

    燕王点点头,却问他:“久别重逢,城主就没有什么别的话,再想要对本王说?”

    有。

    有很多。

    只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慕广寒只能没心没肺冲他笑了笑:“怎么。久别重逢,一见面就又救燕王一命,燕王还嫌还不够?”

    燕王道:“一个多月前,我曾让馋馋去过南越,给你带了信与礼物。”

    “是吗。”

    “只是城主当时应该已不在南越了,因而没有收到。”

    “……”

    “城主似乎并不好奇是什么礼物。”

    “……”

    “倒也是,城主离开南越不告知,来了北幽亦不相见。可见并不十分在意本王”

    “……”

    “不过数月而已,城主对本王……就冷淡了如此之多。”

    风有点冷,让人难以呼吸。

    燕王用力攥紧他的手,不给他任何逃的机会。

    “……为何?”

    “……”

    “……”

    “城主总不能是,遇着什么新欢,喜新厌旧了?”

    “……”

    “原来如此。”

    燕王点点头,放开了手:“虽说始乱终弃,非君子所为。”

    “但城主既是有了新欢,那也确实不好勉强了。”

    第70章

    离开西凉军营后,慕广寒一路,都走得茫然若失。

    按说,他晚饭真心吃的不少。

    先是肉干,又吃光了鱼汤和一整条鱼,再之后是好多肥瘦相间烤羊,最后还喝了两大碗羊汤泡馕。

    但不知为什么。

    还没走出几里地,胃里就又空荡荡的难受。

    他骑在马上,忍不住把带的干粮饼又偷偷拿出来啃。啃了一会儿,觉得没滋没味,又下意识掏了掏衣袖口袋。

    衣袖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燕王又给塞进了一把杏子糖。

    “……”

    慕广寒盯着那糖发了会儿呆。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分别,口袋里都会多上一把糖。可或许是胃里总往上泛苦水的缘故,杏子糖吃下去,仍感觉满口酸苦难受。

    又走了一会儿,慕广寒忍不住,还是回了头。

    一条路,尽头是黑色的。月色清辉,落在孤寂的一片白雪上,一个人也没有。

    “……”

    虽然,他也不可能怀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指望,期待燕王那种人会因为他“另寻新欢”而着急上火、辗转难安,然后策马追过来收拾他。

    只是。

    看着这来时路满目凝霜,一片寂凉,还是难免恍惚。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

    慕广寒一颗接着一颗吃糖。

    就这么结束也好。

    人生被渣过那么多次,终于有一次,他也反客为主,当了一回那个始乱终弃的渣男。

    一种新奇而有面子的结束方式。

    更何况就算渣,他好歹也还救了燕王一命。以燕王的肆意潇洒,应该也不至于特别记恨他。

    当然了。

    他不希望燕王特别记恨他,却也不希望燕王一点都不记恨他。

    最好,是记恨一点点。

    就是那种哪怕将来西凉真的所向披靡,踏平北幽,燕王君临天下、子孙满堂的那天,揽着各种各样的新欢旧爱,偶尔还能想起他这条漏网之鱼。

    就是那种程度的一点点的意难平。

    那样就够了。

    “……”

    慕广寒觉得,自己真得收收心,想点别的。

    结果。

    不想则已,一想更糟心。

    犹记刚才明火帐中,燕王调侃他,要不是合离的早他得为南越王“守孝三年”。

    这话慕广寒当时听了,只寻思着这燕王怎么怪怪的,倒也没多想。

    直至此刻,心里发毛——

    他忽然发现,他竟然根本不记得,他到底有没有跟南越王正式合离过!

    马蹄停了停。

    慕广寒敲了敲自己脑袋,认认真真又想了一下。

    他当年难过是难过完了,走也是走了,但他给南越王写休书了吗?

    好像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别人不要他,他自顾自伤心难过一通,然后收拾心情去找下一个。所以当年顾冕旒突然不要他,他也是只是怀揣着破碎的心就那么默默地走掉了。

    介于他是真的比较喜欢顾冕旒,伤心的时间比其他前任长些。

    不仅没有无缝衔接,还行尸走肉一样在外游荡了好几年,甚至想隐居山林想要就这么一个人了却残生算了。直到后来捡到卫留夷,才开开心心地又犯起了傻。

    以至于这段故事里,一直有一个问题,始终被他忽略——

    跟别人分手,他是可以直接走。但他跟顾冕旒是拜过堂的!

    可不能简简单单一走了之,是要手续的,是要休书的,甚至可能需要南越的行政谕令!

    如果没有,他们就还没有合离。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至今南越王仍旧是他月华城主合理合法明媒正娶的正室。

    可万一真是这样,那他跟卫留夷的那一段“光明正大的恋爱”,岂不是……

    岂不是只能算是他再在外头,瞒着正房包养了一个,见不得光的粉头外室???

    “……”

    好在,他跟卫留夷充其量也是只拉拉手。

    但他和燕王呢?

    可远不止拉手了!那可是亲亲抱抱、鸳鸯戏水一样没少,要不是因为种种原因每次擦枪走火没能成功,他也早就跟燕王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去了!!!

    这。

    这也太……

    慕广寒一阵突突脑浆疼。

    他,慕蟾宫,作为一个十几代难得一遇的、从小没爹没娘的、被毁了容还要为天下献祭的倒霉透了的月华城主。

    一直都觉得自己各方面境遇、运气,都历代漂亮潇洒的月华城主们云泥之别。

    但!

    在他之前的那些城主,但凡留恋世俗在外面找了对象的,最高记录也就是就只是迎娶到了王女。

    别说历代月华城主了。

    就连历代大夏皇帝,都没有哪个敢同时向两位王女求婚的!

    而他迎娶的,甚至都不是王女,而是王本人。

    并且还有可能,在高娶了南越王情况下,同时在外包占了西凉王!!!

    “……”

    呵。

    慕广寒都能想象,将来若是就那么为了天下苍生无声无息死了也就罢了。

    这万一死了以后,将来有好事的后续城主没事干跑来考古他,那可真是有东西可看了!

    先去月华城档案馆翻看他那无趣、孤单、乏善可陈的前半生,然后再瞪大迷惑的眼睛震惊于他这前后矛盾、乱七八糟、鸡飞狗跳、底开疯走的后半生。

    慕广寒都能想象后人考到他婚内跑去跟西凉王乱搞时,那目瞪狗呆的表情——“厉害啊,佩服啊,彪悍啊,不一般啊!”

    “…………”

    那不比《月华城主风流史》还精彩?

    死的心都有了!

    ……

    慕广寒无语问苍天。

    这辈子撇开事实不谈,他这短短小几十年,可真够圆满的,呵。

    杏子糖还剩一颗。

    他捏在手心好久,捏得都有些黏腻了。

    眼前又一个岔路,慕广寒再度暗戳戳回头。

    星空如钻,层林绵染,月夜雪路的尽头埋进深邃的夜幕,仍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唉。

    路口有些风冷,把发丝吹乱在脸上,他去抚,掌心一把摸到自己半张脸横七竖八的疤痕。

    适才在西凉营帐,他就是顶着这样一张满月过后异常疤痕遍布有碍观瞻的脸,在燕王面前大肆吃鱼、吃肉、喝汤。

    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燕王面前,好像每一次都最狼狈、最难看、最不像样的样子,指点江山、吃吃喝喝。

    没有面具,没有遮挡,没有矫饰,没有掩藏。

    ……为什么。

    为什么唯独不怕被他看到?

    ……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可以解释的,但是到最后,他也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并没有找过什么新欢。

    为什么不解释。

    是想证明什么。

    证明自己其实没有那明舔,证明自己没有那么爱?证明自己足够狠下心的话,其实也能赢一次?证明只要他足够麻木不仁,这个世上最所向披靡、万众瞩目的西凉王也能被他甩。他可太能干了!

    这样子真难看啊。

    世俗又谨小慎微,死命捂住真心。那么在乎毫无意义的虚名。

    难得最后一次让燕止见到他,居然是这种从身到心,都最难看的样子。

    真没劲。

    ……

    慕广寒转过头,叹了口气,继续向前看。

    突然身后黑夜里,一阵马蹄疾驰。

    他一愣,心如擂鼓,天地渺然。一阵羞愧夹杂着骨血里的沸腾,还要安慰自己应该只是听错了。

    他一向知道这世上,难以解释的疯事不少。但那无数奇奇怪怪的梦想成真故事里,他这种倒霉鬼,从来不会是被临幸和眷顾的一个。

    而燕王,天下有名的枭雄,战无不胜的燕止。更是不该屡屡出场,来演这等不符合他身份的荒谬戏码。

    但偏偏,星月交辉,夜色静明。

    慕广寒就是这么怀着不切实际的心跳,在来时路上看到了月光照耀着一头银发,看到了他徘徊了一路,始终默默心里许愿想再见一次的人。

    风驰电掣,月下冲撞而来粗蛮的肌肤相亲,不由分说的巨大力量直接将他拦腰抢上马背。粗野的动作下,一块巨大的、粗糙的毛毡红布落下来,遮天蔽月把他兜头盖住。

    布料上有羊毛的香气,亦有燕王身上的幽兰香。

    熟悉的臂膀搂他搂得很紧,几乎把他浑身都快要捏碎,呼吸隔着布料仍旧那么的炙热。

    慕广寒是难得的又慌乱又蒙圈。

    好容易,才抓着布角粗犷又厚实流苏的穗子,才从那块巨大的红盖头一样的东西里,努力把头脸给挣扎出来。

    却刚一抬眼,就看见月下银光一炫,燕王玄铁法杖“啪”地一声打落了楚丹樨的剑,就这么打退侍卫、活生生游牧民族抢亲一般野蛮又热烈地抱紧怀中人,至少撒欢又跑出了二里地有余。

    “………………”

    既像现实,又像梦境。

    “……”

    慕广寒大概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就由着他这么抱着他一通狂奔,享受着惊心动魄的余温余毒不可自拔,这么荒唐。

    直到马儿渐渐慢下来,隔着两人厚重的冬衣和一大块红布,燕王身上肆意散发的热气侵袭而来,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燕止,你……”

    跟燕王每次相遇,事情的发展都常常离谱又没有道理。就连慕广寒都有点不知道该问什么。

    倒是燕王,扬着下巴低笑了一声,月下勾起的那油彩三掰嘴下的优美的唇,毫不掩饰地透着一丝明显愉悦的顽劣。

    那邪恶的顽劣笑意,实属是久违了。

    至少慕广寒后来漫长的被燕王作势捧在手心的日子里,都再未曾从这人脸上见过这么邪恶的表情。

    上一回见到他这样笑,应该还是在一年多前的宛城——就是燕王把他们全员堵在城里,在他身上戳了个洞,差一点就把他们一网打尽那次。

    “……”

    很好。

    慕广寒因为那融进骨血里熟悉而危险的感觉,一瞬间清醒且精神了!

    那种最初相遇时令人汗毛倒竖的,彼此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压迫感,那种野生虎豹豺狼的利齿即将咬上猎物的铁腥味。

    这一刻,慕广寒非常确定。

    燕止这回大张旗鼓来抢他,绝不是冲着什么阴阳怪气、新欢旧爱的鸡毛蒜皮来的!

    马儿渐渐慢下来,燕王搂着他,声音倒还算温柔:“我刚想起,你那个什么洛南栀,我几年前打洛州时,遇到过。”

    “当时距离太远,不曾看清他的实际样貌。”

    “听人说,其人皮肤雪白,容貌清峻,眸色略浅,发梢微卷。不若尘世的仙姿,身有浓郁栀兰花香。”

    “……”

    “若是这样一个人……”

    他懒散地回过头,问身后师远廖赵红药等人:“几位将军近来,好像都见过,是不是?”

    慕广寒闻言一惊。

    “在哪见的?”

    燕王再度勾了勾唇,下巴缓缓抬起,指了指前方。

    寒风呼啸,将他的麻花辫吹得摇头摆尾,亦将树上积雪吹得四散飘舞。路的尽头,连绵的山丘与雪原上,慕广寒微微睁大眼睛。

    他看到了迎风招展、巨大的“姜”字旗。

    以及旗子下方,悄无声息地涌现出来的无数北幽军。正悄无声息,密密麻麻,四面八方,黑压压铺天盖地地向他们逼近。

    “!!”

    慕广寒愕然,猛然回头看燕王。

    “……”

    面对这压倒性的敌军,燕王却似乎依旧好整以暇。

    语气里甚至尽量保有了一丝不多、礼貌性的、或真或假的遗憾:“北幽可能将城主熟悉之人控尸,我之前不过随口一说,却不想一语成谶。”

    眼前,四面八方的敌军,已然潮水一般沿着雪原,像这边疯涌过来。

    燕王倒还有心情,拉着马儿后退了几步后,突然整个人掀开那巨大的红色盖头钻了进来。

    盖头里,燕王手指萤石微微亮光,亲昵地咬着月华城主的耳朵,热气森森,窃窃耳语。

    “适才还有有一件事,本王也忘了说。”

    “此次我军突然西行,是为……验证一个猜测。”

    “为此,不惜以己身为饵,连同全副身家重注诱敌……孤注一掷、凶险万分。”

    “……”

    “谁知遇到城主你。”

    “阿寒还是一如既往,别的都好,就是运气不够好。”

    他上扬着说到这儿,终于毫不掩饰咧开嘴,月下开开心心露出雪白的牙尖尖。

    明显的心情愉悦、外加重度幸灾乐祸。甚至乐到忍不住将红盖头掀开了一个小角,让慕广寒看那夜色深深四面八方漫山遍野敌军,向着他们这一小撮人纷然而下的盛况空前。

    “既然是城主自己不慎撞入了天罗地网,便是想要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也不能了。今日势必要同我西凉军并肩,那北幽军一战。”

    他说着,不仅笑而露齿。实在快活极了高挺的鼻尖简直接肆意撞过来,狠狠撞了慕广寒的鼻尖一下。

    “所以,即便阿寒想要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也要先同本王文同生共死、休戚与共——再说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