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红烧兔腿。
麻辣兔头。
冷吃手撕兔……
雪山连绵,战旗飘扬,四面八方喊杀震天。
眼见外面敌军包围圈越来越近,慕广寒人在喜庆的大红盖头之下,脑内至少过了有九九八十一种野兔的吃法。
清蒸阴险大兔子、油泼阴险大兔子、椒盐阴险大兔子。
这死兔子之前还在饭桌上,惺惺作态说什么“交换情报”!结果说一半留一半,留的全是关键信息。
直到此刻终于和盘托出,燕王认为在北幽始终能“看见”他的情况下,哪怕眼下西凉军再如何所向披靡、节节取胜,仍是后患无穷。
任何一点失误就,有可能前功尽弃、全盘皆输。
既是如此,不如早作决断。
于是前几日,燕王亲自带四大将军与区区百十轻骑,以“巡视”为由,数日驰骋,远离主力,一头扎进这前后无人的深山野林深处。
只为造成如今这主将集体落单,无人援护的境况。
燕止相信,北幽既是开了天眼,一定够看到他如今孤军深入,既无陷阱埋伏,亦无援军包抄。
如此千载难逢能将燕王和四大将军一网打尽的机会,饵香料足,诚意满满。
北幽如何抗拒?
一定会忍不住出兵,哪怕明知他孤军行远事有蹊跷,也多半抵不住这等诱惑。
果然,北幽军倾巢出动,如期而至。
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
“西凉之地,自古以来闻所未闻什么控尸、开天眼一类的邪异法术。”
夜幕深深,燕王闲闲在外头吸了几口冷风,再度勾着唇钻进盖头里。
“本王倒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能逼对方关了那天眼。”
“不过,便是再开天眼,若是从此彻底无兵可用,那也无济于事了,嗯?”
“!?”
慕广寒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
所以燕王的意思,竟是想用身边这被包围的区区百人,反把眼前这上万敌军一网打尽?
但,这要如何做到!
燕王明显看出他疑惑,却不解释,只更加顽劣地莞尔道:
“至于这张盖头……则是本王适才突发奇想、临时刚裁出来的,城主莫怪。”
“专为你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所用。”
“本王是想,便是对面有开天眼法术、时时窥视,想来那法术倒也不至于刁钻到……还能钻到别人‘被窝’底下,听别人新婚燕尔、耳鬓厮磨、窃窃之言吧?”
“……”
“……”
盖头下,点点萤石微光。
燕王的唇在那三瓣嘴的油彩下,再度毫不掩饰、无比快乐洋溢地勾起弧度。
慕广寒一时语塞。
想骂人,又骂不出。
毕竟,此情此景,倘若换做他是燕王,只怕也得跟眼前这位一样开心不已、得意忘形。
怎能不得意?
憋着一肚子坏水,又凑巧意外逮到了宿敌,宿敌还猜不透他的计谋。
这种快乐……没花式坑过宿敌的人,不会懂!
……
片刻后,敌军近在眼前。
燕王一把将裹着大半身红布的慕广寒抱起,从马上放下来:
“城主以前教我的,擅用地利。”
“……”
身后,倒确实有易守难攻的地利。
慕广寒从红布下露出半张脸,仔细看去——他们此刻所占地形,正面三面对着的是重兵围来的广阔雪原,背后贴着的则是巍峨的雪山峻岭。地势比雪原略高一些,两侧山壁几乎垂直,正巧包裹住一片半圆形、陡峭隐蔽的山口。
山口前方,还有一道天然的峡谷。
虽说峡谷不算长,但一样峭壁如同刀刻般峰峦交错,进口只有一条窄窄的通道,正形成了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险地利。
但……
即便有不错天险,按照慕广寒的经验,最多也就能够灵活对付数倍敌军。
想要区区百人守住关隘,对付这漫山遍野……千倍万倍的敌军,只怕再如何灵活调度,也难以支撑太久。
更别说,燕王还想要反制对方。
如何做到?
虽然,史书上也有记载“以少胜多”。大夏历史也曾记载过前朝的某位年轻战神将军,千人铁骑驰骋沙漠,俘虏异族十数万人的丰功伟绩。
但首先,战神千百年来也就那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次,真实战况未必真有书上记载得那么夸张。第三,那小将军纵使以少胜多青史留名,也是大漠之上千里奔袭,趁夜冲入的别人营帐,对手连武器被来及拿上就被绑了。
某种程度上,那叫黑灯瞎火偷袭成功。
而完全不是像燕王此刻这种境况——对方开了天眼,把己方几百人被团团包围。
这想反败为胜,要怎么胜?
慕广寒反正是想不出来了,眼看燕王要走,忙盖头下伸手,一把薅住那厚重的毛毡衣。
月华城主不耻下问:“你准备怎么打?”
萤石微光,燕王重新钻回盖头下。他今天兴致是真好,说话之前,先又一把揽住了慕广寒的腰,顽皮地歪歪头,在慕广寒嘴唇上再次狠狠啄了一下。
“你猜?”
“……”
“……”
死兔崽子!
敌军已到了峡谷口,燕王主打的仍是一个不慌不忙。
慕广寒只见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
回想初见燕王,何等的可怖可畏、压迫十足。而今的西凉战神,却是蹦蹦跳跳、甩着两只兔尾巴,没个正形。
如何让人放心!
到底能拿出什么逆天高招?高兴得那么早,待会儿可别输了才是真的!
……
敌军攻入峡谷。
燕王回头笑了笑:“阿寒,后面指挥就交给你了。”
“……???”
月下,何常祺大步上前,掂了掂手中长刀:“天天都是排兵布阵,好久没有真枪实刀的练,手早痒了!”
师远廖亦捏得指节咯咯作响:“就是!还是偶尔得活动活动筋骨,才能周身舒畅!”
宣萝蕤抬起清眸,白皙手指拿起寒冰锁链丈量了一下两座峭壁之间:“距离刚好。”
赵红药弯刀出鞘:“当将领多日,今日重新让弟兄们看看厉害!”
“……”
等等。
等一下。
慕广寒脑子嗡嗡的。
他眼看这五人一道向前走去,走到隘口最狭窄处摆好阵势,额角青筋都开始突突跳。
这群人,他们该不会是打算……
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手背。
夜深了,天空不知何时,开始继续落雪。
雪簌簌落,却没有遮蔽大半轮月亮清辉。那月色浸染,给洁白的雪原披上一层银装,每一片雪晶都如星钻一般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就连雪地上千疮百孔的脚印,都被月光映照得清晰可辨。
血花飞溅。
在一片朦胧的月色白霜里,点点飘荡,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隘口最前处,也正好是窄处,除了燕王五人,还有西凉精锐十余。剩下士兵,则都在慕广寒身边手持武器待命。
事实证明,燕王这回虽是碰巧捉了月华城主,倒也正好物尽其用——
有城主在后面坐镇,井井有条地指挥士兵轮换替补,燕王正好可以全心全意与他的四大猛将在一起充当前线战斗力。
……故人云,有猛将者,百万军中取敌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月下此刻,就是此种画卷。
血花点点,几乎顷刻之间,尸山血海堆叠起来。
纵然敌军山呼海啸地涌入峡谷。可队伍的最前方,却始终是异常安静。
因为恐惧。
这已经不是慕广寒第一次看到,西凉军仅仅通过单纯杀戮营造出的恐惧氛围,直接摧毁对面全部士气。
在敌军眼里的不可置信中,他也又一次想起宛城那夜,他曾经也身临其境,感受那种扑面而来、几近绝望的恐惧。
一年不见的西凉军,又更加骁勇强悍了。
无论是压迫力还是凶残程度,都比上次遇见数倍有余。
寒风呼啸,血腥味带着温热。
一阵单方面毫无悬念的杀戮之后,何常祺长刀染血,在雪地里沾着尸身血水,于地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线。
“过线者死。”
他抬起眼,原本俊美无铸的脸庞被画成雄狮的油彩尽数覆盖。还沾染着血,只显得非人而凶残。
随即他笑了。
笑得仿佛地狱凶神:“不怕死就一起上!来啊!”
……
华都·古祭塔。
高塔顶端,乌鸦飞舞。
姜郁时望着紫晶球内横尸遍野,眸光阴暗幽深。片刻后,却又轻笑了一声——
西凉这群人多半是疯了。以为占着隘口,猛将在侧,杀了几十几百个,就能持续抵挡他后续源源不断、正在向他那处进发的数十万大军??
笑话。
偏偏他所在的高塔之外,也有人正疯得不清。
朝中臣子呜呼哀哉,跪倒一片,正在鬼叫。晏子夕正带天子禁卫军,守在塔下高台之上手持长脸脸色通红:“你们什么意思,要谋反吗?!”
“陛下,臣等绝无此意,臣等是忧心忡忡,为社稷之忧,死命以谏啊!!!”
“姜郁时虽为大夏江山尽忠,但近来实是急功近利、穷兵黩武,只怕长久误国害民啊啊陛下!”
“陛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国师用兵孤注一掷、难以长远,臣等谨以微躯,忠心执言,望陛下当明鉴高临,勿拒忠言于朝堂之外啊!”
“陛下,此次数万大军乃国之根本。万一有去无回,陛下啊!”
吵。
吵得人头疼。
姜郁时一阵烦躁,只可惜全部力气都在努力维持着紫晶镜运转,否则只怕早从塔顶扔一个落雷下去,让那些酸腐老臣永远闭嘴。
塔下,晏子夕口干舌燥:“众位爱卿,我北幽几十万大军,已将西凉区区百人围得水泄不通。那燕王内无埋伏,外无增援,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此情此景,理论无用。面对下面七嘴八舌的求告,身边一白衣祭司女子直直上前:
“你们一群朝中腐儒蠹虫,国师胜利在望,何以在此泄己方锐气,涨对方威风?是一个个被西凉王吓破了胆,还是早已私底下接受了西凉的贿赂招降?!”
“冤、冤枉啊——”
“陛下,之前国师一意孤行,与那南越王平原一战时,我军何等损失惨重犹在眼前,那些将士还尸骨未寒、热血未干,陛下啊!!”
吵死了!
高塔之上,姜郁时胸口血水再度翻腾。
南越之战,他的确责无旁贷。怪复出以后百废待兴、精力有限,没有足够精力处处周全。更怪他轻敌,没想到当年那个痴愚、好骗,被他算计得团团转南越小子,六年以后竟也学会了卧薪尝胆,险些害他全盘皆输!
好在,那人终究已死。
而天下一统最大的障碍,仅剩西凉!
他自知这副身体日渐虚弱,所剩时日已经无多,所以才更是急着在把持天子国师之位上的最后时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扫清西凉。
只要西凉兵败,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那些老臣们在那里哭劝,口口声声说是怕北幽穷兵黩武,失却民心,二世而亡。
……呵,二世?
这天上一轮红月狰狞,只等天下气运分久必合,便会爆裂来开来、毁天灭地。哪里还有什么二世?哪里还有什么他们臆想中的长远?
可笑。
可笑啊。
……
姜郁时笑完,继续看镜中镜像。
杀戮还在继续。
不得不承认。西凉王确实是个好对手,无论战略还是战斗力,都是天下一流。
就连手下将军也个个是不俗水准。下手凶猛利落,野生动物一样,砍人如割草。
他还注意到,后方有人在指挥,那人披着很大一张西凉红盖,看不清样子。
好像是个男人。
是男人也不奇怪,西凉这个地方本来就跟中原不一样,虽然近百年虽学得中原嫁娶之礼,但当地游牧仍多是母系部族,“抢亲”也至今仍多女孩家去抢新郎,抢来的新郎都是要戴这种大红盖头的。
这人似乎指挥得不错,井井有条。
不过再不错,也注定撑过不了今晚。
西凉王不会知道,他此次已将周遭各州的兵源全部调来,便是西凉再能杀,也抵不住北幽军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
山谷隘口里。
慕广寒临危受命,上手很快。
燕王此次所带,不过百人,却个个是精锐中的精锐。战斗力可谓逆天,半个时辰下来休息一炷香,又能继续上。
然而纵是全员精锐,面对源源不断的敌人,就堵在这里不停战斗、杀戮,还是显得……很疯。
燕王更疯。
一个人杀了整整两个时辰,不肯下战场。
好容易被慕广寒吼着下来歇会,手中新铸的玄铁法杖都打弯了。刚喝了两口水,还有劲掀开盖头来找月华城主喂他,不喂不喝。
……慕广寒脑壳疼!
“你,你简直是……”
疯子。
真疯。
疯兔子!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
万一这么干根本不行呢?
这句话慕广寒没有说完,因为也知道这实际上是一句废话。没有万一,有也必须没有。
不然他来告诉燕王,这仗要怎么打?
不发疯,不用最离谱的办法打,对方开天眼,要怎么打?
任何埋伏、陷阱,都会被看穿。任何拖延、放任,都会百倍反噬。
唯一的庆幸,燕王手上的是西凉军。
而燕王本人,是西凉战神。
西凉始终有一个独步天下、众所周知,而又往往被人忽略的所向披靡不二法门——那就是西凉单兵,那傲世天下、野生动物一般的彪悍单人战斗力。
那种纯粹的、可以逆天的。
冲破一切策略或计划,碾压性以力破巧的——
毫无矫饰的杀戮能力。
就在这一夜,战意流淌,奔袭不息。最精锐的西凉动物在夜色中被迫觉醒。
没有任何顾忌,不见任何恐惧。生命在其脚下,任其践踏,无喜无悲,只有热血沸腾。
那是无视众生,仅属于战神们的高傲。
血色开遍山谷。
夜色褪去,晨光熹微。
赵红药的手指在抖,却并非恐惧。她目光极其兴奋,弯刀点点红梅,再无禁忌一般疯狂挥动。身边何常祺比她还疯,像狮子、像狗、反正不太像人。
骨血里的野蛮……
这一刻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求一战,痛快无悔!痛快才是最重要。
道法万千。佛道是道,儒道是道,鬼道修罗,亦一样是道。
夜色褪去,旭日初升,慕广寒看见燕王凌空而起,玄杖挥下。身形有如鬼魅,一头长发银如月光碎片。
离开月华城后,很多年,他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缘法。
唯独西凉人,不信邪,不修道。
却又人人在红尘之中,修着他们最原始最本能的道——
不拘爱,不执恨。不见众生,只见当下,纵情挥霍,惊心动魄。
一生倘若不长,究竟要怎么过?
很多年,这个问题对慕广寒而言,都像是一个解不出的题。
他这个人,不仅天生恋爱脑,而且天生想得多。这么些年,他时不时总在问自己,他究竟是在一路往前走,还是活回去了?
这一颗无人在意又爆破可笑的心,究竟应当小心捂紧收拢、独善其身,还是纵情交付挥霍、不问因果?
没有答案。
直到此刻,仍旧没有答案。看着刀剑无眼,生死瞬息。一切如梦似幻,如电如露。
倒是有另一个问题,关于他为什么喜欢燕王这件事,好像有了新的回答。
尽管在这之前,也已经有很多答案。
因为兔子尾巴很可爱,因为那或真或假的温柔,因为贴贴很暖,因为他聪明狡猾,因为他彪悍不羁。
因为他身上有着令人向往的东西——
燕王从不追问一个答案。
燕王只会唇角带笑,提着他的武器,一路向前。
……
晨光熹微。
宣萝蕤刚下战场,她觉得她以后是不是得少写点书,多练练武!这么一夜下来,数她喘得最厉害,手都在发抖。
哪像其他那几位啊,也太不是人了!真他奶奶的能打!越打约上瘾!
累死了都……
红色盖头落在他身上,月华城主从背后抽出洛南栀那月光色的疏离剑。
“你在这指挥一会儿好了,我去试试手。”
“……”
古祭塔下。
一整夜过去,塔下除了几个被冻僵的老臣,已经不见那些叩首的臣子。
“咳,咳咳……”
晏子夕:“师父,您一夜没休息了。”
姜郁时挥开他。
那西凉军竟撑了一整夜!整个山谷里尸山血海,他们竟还能打!
后面指挥的人也上阵了,朝阳之下,他终于脱去了那红色盖头,露出脸来。
姜郁时睁大了眼睛,目眦欲裂的程度。
“……是他。”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第72章
六年前。
彼时炎夏,却不见蝉鸣阵阵,夏虫扰扰。而是连绵的阴冷,风雨凄迷,连着十几天的雨大不见天。
姜郁时还记得那一天的黄昏。
明明细雨绵绵未断,难得抬眼,竟能从天边层层的紫色乌云下,看到一片绚丽的、明黄的火烧云。
他戴着斗笠,行至一棵大梧桐树下。
梧桐树下,有人抱着膝,蜷缩着、浑身湿透地坐着。
他一脸横七竖八的伤痕,遮挡着下面本该英俊的轮廓。干裂的唇泛着惨白,似乎轻声自顾自正在喃喃着什么。
黑发就这么散乱黏在身上、落在土里。一双眼睛半垂,眼下阴翳像是数日没睡。而那双眼睛除了半晌微微一动,简直死物一般,就像路边灰色的石头毫无活人该有的光彩。
偶有行人路过,好奇或怜悯地看过来。
他们都觉得,那是一个已经疯了的、可惜了的年轻人。因而无人敢轻易接近,只有好心人远远丢了一把旧纸伞在旁。
姜郁时弯腰捡起那纸伞,替树下男子撑开伞。
“为何不回家?”
“……”
良久,男子摇头,声音沙哑。
“没有家。”
“那又为何一直坐在这里,是在等人么?”
又是良久,男子点头。
“等谁?”
“等我心上人……”他喃喃,“等他回家。”
“你刚才说你没有家。”
“等他回来,就有家了。”
“……”
“你等了多久?”
“有些久。”
“或许,你等的人已经不回来了。”
“不。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他从不失信。”
雨又大了起来。
密密匝匝如银粒般,砸在梧桐叶上。
男子把头更往膝上靠了靠,似乎冷得厉害。他的肢体更加用力地佝偻蜷缩着,像是在抵御什么巨大的痛楚,可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是平静的,有种涉世未深一般的天真。
月华城主不会死。
或者精确一些来说,是限定那个与众不同、每隔十几代被轮到注定献祭苍生的倒霉城主,在完成其使命之前,不会死。
这世上没有任何手段,能让他逃避得了既定的命运。
同时倒也导致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在献祭之前杀得死他。
唯有一种办法能毁了他——
便是毁了他的心。
这种说法乍一听多少有些荒谬。尤其对尘世之众而言,“心”这个东西,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尘世之人,纵有一颗再如何虔诚炽热之心,往往只要肉|体湮灭,一颗好心便再无济于事。反之亦有不少脏心恶欲、灭心绝情之人,活得令人艳羡地潇洒。
但月华城主,因为不会身死。
唯一会死的,就只有心。
之前很多年,姜郁时都在看着、等着,甚至迫不及待去参与促成他的心死。好在这位月华城主本来就是蠢货,只要心上人背叛,就会受伤。就这么不断伤心、一点点失去光彩,直到遭遇致命一击。
终于,姜郁时成功看到了他万念俱灰、支离破碎、疯疯癫癫、行尸走肉的模样。
后来听说,他就那样半疯不疯的,在那棵梧桐树下待了很久。
再后来,他似乎又漂泊去了很多地方。偶有江湖话本,写他各地辗转。姜郁时没有再在意他。
人死不能复生。
月华城主的心死了,一样不能复生。
月泪干了,从此余生就是孤魂野鬼,不可能再有清明的眼神。
不可能再有……
水晶镜中,山间雪停。
伴着日光,朝阳万丈。
可偏偏时隔多年,姜郁时确实看见那本该已经是行尸走肉、魄散九霄的人,神色清明,眸如夜空之星。
他提着琉璃剑,眼神是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坚定明亮。若不是始终还是那张脸,那张伤痕遍布掩盖之下的,他憎恨的、几辈子都不会忘的脸——
晨光明亮。
月华城主提剑站到西凉王身后,两人之间未有任何言语,默契地背靠背御敌。
姜郁时就那么睁大眼睛,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切。
在如今亲眼看到这一幕之前,他从没想过“月华城主”和“西凉王”这两个人之间能产生哪怕任何一丝丝的联系,他甚至没有哪怕一瞬想过,这两个人可能会认识!
因为,月华城主对他而言,已经是多年前烟消云散的鬼魅。
他根本不会想到鬼魅还能复生,自然更不会想到他竟还能和另一个在他这里新生的鬼魅并肩而立、相存相依!
一时间,姜郁时只觉得镜中身影扭曲,过去与如今的魔障阴影,诡异地以一种张着吞天大口燃着恶境之火、冒着粘稠血腥气的深渊梦魇的形式,赫然重叠在了一起。
“咳……咳咳咳咳咳……”
“师父!!!”
耳边宴子夕焦急的声音,时远、时近。
姜郁时仰面朝天,一双眼睛只能看到穹顶那朝霞遍布的天空。
他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水从喉咙涌出,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
峡谷之中,随着天明,遍地尸骸触目惊心。
慕广寒身在战场,每一次兵戈交鸣,虎口都会被震得剧痛。余光看去,身边赵红药的弯刀早已经打卷了口,何常祺的刀身也伤痕累累,两人身边,甚至山壁都被削去了小半截。
燕王的玄铁法杖更早就断了、没了。
没有趁手的武器,他只能一路顺手拾敌军的兵器。一直重复打了一会儿就断了,再拾一个,打一会儿又断了,又换的路数。
慕广寒才打了几个时辰,他已战了一夜有余。
敌军那边,则不断溃散、又重新卷土重来,一波又一波,仍旧潮水一样没有尽头。
燕王双手早已伤痕累累。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怕,唇角依旧扬着,在如此漫长的战斗后,仍旧能够能够腾跃在空中披斩。
银发被血染红,那嚣张的样子,既是不羁的战神,亦是傲视天下的王者,这一刻慕广寒根本想不起他命灯如何破烂。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甚至看到了西凉最辉煌的那个可能——他看到了燕王所向披靡,一路就这么扬着唇角,蛮横而张扬地靠实力杀上天子宝座。
若真有那么一天。
是不是……也不错呢?
战斗从晨光熹微,一晃又到中午,难以想象的战果显著。
慕广寒气喘吁吁。
真可怕。
西凉区区百十人,究竟消耗了多少敌军?数千?数万?
总之眼前确实是尸山血海。也就只有西凉,能够在单纯武力值消耗下达成这种恐怖的结果!
燕王太凶太绝。
太孤注一掷,也太敢赌!
慕广寒此刻都不能想,北幽遇到这种神一样的对手,究竟会什么样想死的心情?
同时,他亦刻意努力回避另一个要命的问题——以后遇上燕王,他又该如何?
一年前的他,还能凭点小聪明,全程勉强压着燕王打。
可燕王进步真的太快了,如今的他,计谋和战力,真的还能比得过燕王么?若燕王用眼下这种办法跟他打,他怎么办?
会不会和眼前北幽一样,落得有去无回。
日晕晃眼。
隆冬的天,他们战场厮杀,脱得都只剩单衣。此刻气喘吁吁,慕广寒靠着燕王的背脊,燕王亦靠着他。
“燕王,西凉战神,万夫莫敌……广寒佩服。”
“城主亦是不差。”
“不过适才看着燕王……动作也慢了些。是否也困了饿了,挥不动刀了?”
“城主才是早就站不稳了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是双双下了战场。慕广寒步履虚浮,逞强抢在前面抛给燕止一袋水。
“多谢。”
“……”
咚的一声。
慕广寒回过头,燕王已经倒在了地上。
“燕止!”
这突然一下,吓得他心神俱裂、血液冰凉,瞬间就扑到他身边急着把人抱起来,同时反手扣上脉门。
好在,手腕还是热的。
燕王一向体温高,皮肤下血液滚烫,有力地一跳一跳。
但慕广寒还是不放心,忍着紊乱纠结的心跳,先上上下下把人摸了几遍。确实没摸到什么致命伤,却还是心悬着,总怕自己摸错了,直到又用力晃了晃人,听到燕王轻咳一声醒了过来,这才微微放心。
他应该……
应该只是太累了。
连天加夜,纵是战神,也有极限。慕广寒又捧起他的右手,虎口早已经血肉模糊。
也就是燕止这种人!不到撑不住倒下的时候,就从来不知道喊累,不知道喊疼!
“活该……”他轻声骂了一句,却又不放心追问道,“只是累得站不起来了?确定没有受伤?你确定么?”
忍不住又摸了一遍。
燕王靠着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那个三瓣油彩兔子嘴,不合时宜地冲他笑着。
然后慕广寒认真看看,才确定他确实是微笑着的。
“……担心我?”
慕广寒想打人。
实在是某只烦人兔子每次这种略带调侃、好整以暇的样子,都确实很讨打!可燕王虽不正经,嗓子却完全哑了,声音听起来也比平时虚弱得多。
慕广寒又暗暗的,心里一疼。
手忙脚乱从地上捡起润喉的水袋,送到燕王嘴边。燕王看了看他,头一歪:“凉。”
“……”
“????”
一个人的嗓子都已经快干得发不出声了,整个人也累的爬不起来了,还能在这儿有劲跟他梗着脖子计较这个!
凉,当然凉。大冬天的,战场之上。
谁还给你烧热水吗?
“要怎么才能不凉?我亲自给你捂热?”
“~~~”兔嫌弃。
“你要怎样,是不是喂你就不凉了?”
“~~~”兔不满。
慕广寒觉得离谱,他也是三生有幸,难得能在这“不懂爱”的西凉王身上,看到一些像人又不像人的古怪脾气。
亦是突发奇想般,试探性问了一句:“是不是口对口喂你,就不凉了?”
“嗯。”
“……”
“……”
离谱,看不懂。
不说别的,就说燕王突然搞这一出,也好歹看看周遭环境吧。这人真不怕身边那么多贴身将士都看了笑话!
“……”
慕广寒耐着性子,口对口给这难伺候的兔子喂完了一些水。
“够了吗?”
燕王摇头。
“不够,只是,”他说“我若说想要别的,反正城主也不会给我。”
“……”
慕广寒一时间僵在当场。
燕王的身子再度压了下来。
燕王仍是虚脱的,动作完全不像以前很多次轻车熟路的亲吻一样,有力而不送抗拒。
可反而是微微颤抖的手,略显焦躁么索取,杂乱的喘息,喉结艰难的滚动和唇齿乱七八糟的青涩磕碰,让慕广寒的心脏不断收缩,像是这周遭万年冰雪统统化进春水之中,一阵不该有的、满是怜爱的,柔软酸疼。
什么叫……他想要的,他都不会给他。
干什么要没来由的说这么一句。
而为什么他又要……没来由的心疼,愧疚难当。
为什么他要羞愧,明明是燕王从来没有向他要过什么。除了很久以前说过要他做他的王佐之才,别的,一直什么都没有要过。
……也是燕王自己说的,他不懂爱。
如今却又说这种话。
慕广寒心里不知多少腹诽。可唇齿之间,却是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努力,磨蹭交缠,百转千回,仿佛生怕不够积极的回应,会又一次狠狠地伤着对方。
他一点都不想伤害他。
铺天盖地的情绪中,仅有唯一的一丝机智,是欲海之中支撑清醒的浮木。
但他觉得,或许当下,须臾之间。
他可以稍微收一收那理智……就收一下。
好容易亲得头晕目眩,终于是亲完了。燕王那块红布兜头裹着他,又是一把将他揽在胸前。
慕广寒还在喘,猝不及防燕王问他:
“说起来,我送你的那把剑呢?”
慕广寒闻言看向身侧,雪地上琉璃色光华的,是洛南栀的那把名剑疏离。
疏离不愧是南越名剑。
打了整整半日,剑竟雪白、锋利如新。
“那一把……坏了,在修。”
“……”
“哦。”
“新剑不俗。”
“……”
“这是别人的剑!”
“……”
“不是我的,真不是。你送我的那把望舒剑,下回再见应该就能修好了。”
“只是花了边,工匠说了可以修!等等,怎么弄坏的你不是在场吗,不就是在你们西凉水祭塔的那回遇到那两个大僵尸……又不是我不爱惜,你还说我,你自己卯辰戟不也是那次弄坏的吗?”
“……”
“……”
“总之就是——”
冬日单衣,果然很快就开始有点冷了。慕广寒不情不愿往红布底下钻了钻。
“我这个人,其实也,并不常喜新厌旧……”
第73章
古祭塔。
姜郁时已经不记得,这是他漫长生命里的第几次濒死。
连走马灯都看了太多回。总是在那一片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循环那些老生常谈的零碎过往。
枯燥无聊得令人厌烦。
那些萦绕不去的噩梦片段里,有他饱受委屈、求生不得的年少时光,亦有他被人皇关入不见天日的古祭塔底,疯癫如鬼魅、求死不能的几十年。
更有在那之后人不人鬼不鬼,满怀憎恨与绝望一心只想复仇,却不得其法,浑浑噩噩漫长而无尽的漂泊流离。
后来,终于……
不知多久的光阴虚度、多少血泪堆砌的不堪回首,多么令人发疯的无尽等待之后。他终于,觅得其法。
能够狠狠报复所有人的方法。
只差一点点。
一点点而已,他就可以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偏偏,那个多管闲事的年轻大司祭,要跑过来横插一杠?
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矫揉造作的优雅雍容,飘荡着幽兰的馥郁气味。明明神殿司祭本该身在红尘之外不问世事!
那好事者却偏要扮演救世主,插手破坏他的计划,令他百年心血毁于一旦!!!
呵……
命运如此不公,总是给他看到一点点希望,又残忍将之湮灭。
然后还要放那种一生顺遂、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到他面前说什么——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哈。
笑话。
所以他真恨啊。
怎能不恨?
这颠倒无稽的世道,要有人献祭才能救活的乱哄哄的天下。就连本该服侍神明的人,也敢一脸理所当然地说他不信命。
多么嚣张,这难道不是渎神?
姜郁时从那时就想看这个毫不虔诚的祭司能是什么下场,他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最后死得有多惨!
终于,让他等到了那一天。
血腥味覆满幽兰香,染红满地。可笑那人终是力竭,却直到最后还不认输,眼里明灭不屈的火光。
但有什么用?
就问有什么用???
还不是四分五裂全尸都没有。在梧桐树下等他的人,永远也等不到!
活该。
隐隐约约,姜郁时听见了一些声音。
银针刺进虎口,一阵酸疼后脉脉注入暖流。而小皇帝似乎又在哭了,一遍遍喃喃着“师父”。
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哭。
在快要醒来之际,脑中短暂掠过一丝心念,那么多次生死之间,总能梦见一堆糟心事,却唯独短短五年的好光阴……一次也没有梦见过。
罢了,不重要。
姜郁时再度醒来时,整个人像是浸在温暖的湖水里。
但周遭并没有水,他仍旧还躺在古祭塔塔顶,只是身下有了一方淡绿色阵法。
一丝丝绿色灵流正从小皇帝手腕满是鲜红的新鲜伤口流出,源源不断注入、安抚着他这一具接近枯槁空洞的躯壳。
施法者正立在小皇帝身边,一身白裙。
女祭司白惊羽。
她并非天雍神殿的祭司。而是在六年前,突然出现在那场本该是姜郁时与那大司祭同归于尽的时空乱流里。
在那处处劫火滚滚巨浪滔天、暗流涌动扭曲变形的时空裂缝中,她用法术替姜郁时保住性命,他则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她带出乱流、平安降落。
那以后整整四年多,她一直以法术“报恩”,用晏子夕天子血替他日夜续命。
她自述与他同乡。一张干净的脸上眸光清澈,不见偏执扭曲、没有愤懑仇恨。
却告诉他,她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帮他毁掉这肮脏的现世。
姜郁时觉得好笑。
明明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兢兢业业的国师。拼死拼活救国救世,这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人,哪里会有她说的什么毁天灭世的计划呢?
他根本无法信任她。
……
重新苏醒以后,姜郁时随手掐断了灵流,没有理会小皇帝的劝阻,驱动一丝残力重新点亮紫晶镜。
时辰已再黄昏,夕阳西下。
那片弥散着死亡气息的山谷中,已是鸦雀无声、死气沉沉。谷外日薄西山的晚霞之下,北幽军满目疲惫,不敢再上前,天寒地冻,他们就这么在外与敌相持。战场上弥漫着疲乏凋敝,唯有战马还在喘着粗气,低头将雪地踏出泥泞。
而谷中,暮色沉沉,西凉精兵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战斗,亦是精疲力竭。
何常祺还有劲笑师远廖的战斧都快磨成了战锤,可他自己拿长刀的手也是颤抖的,刀刃满是深浅不一的伤痕。
山谷里燃起点点火堆。
累了一整天的西凉战神燕王,不仅发绳全散、凌乱得活像一只白毛狮子狗,走起路来也已经一瘸一拐。
就连靠着火堆坐下的简单动作都很艰难。
但都这幅七老八十的虚弱模样了,竟还没忘调情。
都已经是满是伤痕、不断颤抖的手还是能把刚要挨着他身边坐下的月华城主一把捞到胸前,暧昧又用力地揽上腰。
完全独占欲的抱法。
“……”
慕广寒主要也累坏了,从手酸到腿,动一动就疼,完全无力挣扎。
只能再度大庭广众任他揉抱。
同时心里深深叹气,燕王吧,唉,倒也不容易。
究竟什么样的拥抱,能用“又虚软又结实”这么矛盾的词来形容呢?
眼下这个就是。
结果燕王似乎还觉得不够。都虚成这样了,还在不懈努力把他整个人往他胸前摁。
“……”
行吧。
慕广寒寻思大家都累成狗,他也不要太为难虚弱的燕王了,自己贴上去好了。
一乖乖贴上,燕王立刻埋头下来,狠狠吸了他一大口。
“???”
打了一天,你也不嫌脏!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月华城的剑法,跟西凉那种野蛮杀伐还是很不同的。
一天下来,慕广寒并没有像西凉众一样各个全身淤血、不成人形。
本来一脸狰狞疤痕的他,反而此刻放眼望去是整个山隘里看上去最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起码在这一个拥抱之前,他的发带还绑着,脸上染血也不多。
结果就这么在燕王身上滚了一下,全没了。西凉王身上血污、汗水,百无禁忌抹了他一身。
把人弄脏了以后,那干裂如鬼魅的唇立刻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见慕广寒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更是坏心眼地直接抬起手,手指上的血污直接抹在他脸上、鼻尖。
“……”
姜郁时在镜子那头,深深皱眉。
他本来想的是,月华城主能从个疯子又再度恢复清明,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因为这人从小就非要找个人爱、找个人犯贱的廉价执念,又死灰复燃了。
才会逆天地带着整个人都起死回生。
但此刻,姜郁时甚至不那么觉得了。
心里一阵恶意弥漫,他觉得这人应该多半还是疯的。否则倘若哪怕还有半分正常的人,谁脑子坏了能跟天下人人听之闻风丧胆、青面獠牙、野蛮粗鲁、嗜杀成性的西凉王搞在一起?
还在这一脸淡定任由这种孤魂野鬼在脸上涂涂抹抹!死灰复燃以后,连喜好都变了吗?
月华城主以前的眼光明明一直正常得很。
楚丹樨、夏锦熏、傅朱赢、顾苏枋……哪个不是尘世眼里才貌双全、会被喜欢一点都不奇怪的美男子。
可,西凉王???
这么个人……却能让他死灰复燃,燃得谨慎抖擞活蹦乱跳?
姜郁时不理解。
当然,不理解月华城主的同时,也不能理解西凉王是有什么大病。
虽然,月华城主能看上西凉王这件事,已经足让人难以理解。但西凉王能跟月华城主能这么有碍观瞻的东西卿卿我我、抱来抱去,始终挂着餍足笑意……
也是十分的,荒谬。
荒谬到姜郁时都给逗笑了。他甚至怀疑冥冥之中,这个慕广寒是不是一直在暗戳戳故意在跟他对着干。
想让月华城主“心死”并不难,一个满脑只想要爱的蠢货,让他得不到爱,一直被背叛就行。
但后来,姜郁又发现了更便捷的方法——直接弄死他爱的人,不更简单?
结果偏偏这个时候,原本找爱人一直是纯靠挑脸的月华城主,给他硬生生挑出了个脸和强度双逆天地大司祭。
如今更离谱,西凉燕王,他干脆只挑强度了。
他只挑强度了!!!
正想着,水晶镜里火光一闪,慕广寒拉起了红盖头,明显又要和燕王说什么私密悄悄话的样子。
可这一次,燕王却捉住了他的手腕。
把那盖头拿了下来,只当做普通毯子盖在二人身上。
慕广寒微微不解,便只是小声一些,问他:
“燕止,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撤离?”
西凉单兵守在这山隘天险一天一夜,成功消耗敌军大半主力,战果卓著。
但同时,众人体力也已到都濒临极限。
燕王此局是重注豪赌,做尽几乎不可为之能事。但不得不说,北幽军数量也确实比想象中多了太多。
如今大事既成,众人战力疲惫,得想点子尽快脱身,否则再多拖半日,只怕就要损失惨重、得不偿失。
但眼下敌军虽已被西凉人给吓破胆不敢再攻,但一时半会也不会轻易撤去包围,区区百十人想要突围,恐非易事。
“……”
月下,燕王莞尔。
“城主忘了?一年之前,宛城那夜,城主曾实战教过我重围之下……的制胜之法。”
“便是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慕广寒微微有点迷惑。
很少见的,燕王明明在同他说话,却不看他。反而是微微侧头,对着旁边的一面山壁,好似那里有人在听一般。
随即,慕广寒又看了一眼身上那块被燕王扯下来的红布,恍然大悟!
燕王此刻,的确并不是同他说话。
他在说……
说给那个开了天眼的人听!
“……”
同一时辰,松陵江上游。
年轻人一身白衣,有着让人过目就忘的普通样貌,和完全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庸气质。
他就是毫无存在感的西凉燕王的副将云临,没有存在感到燕王带齐了另外四个也没带他。此刻,云将军冒着风雪,正在白衣渡江。
这是燕王离开前定好的计划。
渡江后,趁夜让内应打开城门,轻易攻下守备虚少的松陵要塞后,云临又马不停蹄放出信号,联同另一小队轻骑去劫粮草。
路上披星戴月,他在马背上忍不住寻思,这几天燕王的海东青都没回来过,也不知道计划是否顺利。
更不知道……赵姑娘好不好。
可千万别受伤了才好。
云临在燕王身边做了六年副将,就暗恋了赵红药六年。
但由于家世样貌和世家大小姐相差过于悬殊,他是绝不敢妄图表白的,平日连话都不敢主动上去搭。
但他知道,赵红药是晓得他名字的,偶尔背地里还会提他。
至今犹记两年前,在边境的一次露天烧烤酒会,赵红药喝多了,脸色红扑扑的像桃花一样好看,一直摇摇晃晃拉着宣萝蕤也不知说什么悄悄话,两人时不时一起哈哈哈哈大笑一通。
忽然,赵红药抬起手,指了指他:“你看云将军——这不就是一个现成活的,话本里的那种,帝王身边的一流隐身暗卫?”
“……”
云临想到那次,至今还微微涨红了脸。
至少她是知道他存在的,他今天还立功了呢,回来要是受了赏赐,也许能够提起勇气托人买瓶上好的酒送她。
“……综上所述。”燕王悠悠道。
“北幽大军压境,孤注一掷围困在此,后方守城之军自然空虚。”
慕广寒:“而西凉主力,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救援,而是直奔松陵主城而去。”
“嗯,而且。”
燕王勾唇:“……可不止松陵主城。”
那笑容与平日里对着他时熟悉的笑容十分不同。慕广寒心里暗暗记下——原来燕止认真与“敌人”交涉时,是这么个样子。
“如城主之前所言,松陵江开,西凉没有船,渡江以后粮草也是一大问题。”
“所以。”
燕王笑道:“我还让云临,带人去搬空了薪市。”
“……”
这一刻,慕广寒真的是,有种瞬间激动飞跃,又毛骨悚然的感受。
而但凡那个开天眼的人此刻正看着,感受一定是他十倍、百倍而不及!
他甚至嗓子都有些微哑:“薪市……是北幽,藏粮草的地方?”
燕王又一次笑了,月下露出三瓣嘴下雪白的牙齿:“是,整个北方站区的所有粮草,都藏在薪市。”
他终于演都不演了。
直接抬起眼来,隔着虚空直直与镜中的姜郁时对视。
那一瞬,古祭塔上,明明上一刻是平夜万里,却紧接着骤然雷电破云、白月翻滚,万壑松涛山雨欲来。
时隔数年,姜郁时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记忆中抹不掉的故人鬼魅。
明明清楚,此刻西凉王不可能真的看得见他。而记忆中人一身雍容祭司祗服,眯着狭长的凤眼,也与眼前的西凉王完全不像。
却是一样带着和善微笑,相似的平静无波里,扑面而来的刺骨杀意!
“哦,此外,本王还有一件事想要提醒姜大人。”燕王拱手。
“……”
“松陵城破,北幽半壁已入西凉。姜大人以为,东泽,南越又是否还能坐得住,默然看我西凉一家独吞,而不急着过来分一杯羹呢?”
“本王还想知道,倘若北幽已无兵可用、无粮可用之事再传扬出去,其他势力是否更会有恃无恐,而北幽又该如何收拾残局?”
“当然,这些都是姜大人要头疼的问题了。”
月下,一张猫兔混合的油彩脸,三瓣嘴勾着,那是姜郁时这辈子都未见过的森然邪恶。
“燕止还祝姜大人……心情愉悦,福寿安康。”
“……”
“……”
祭塔上,晏子夕道:“薪市粮多,他们一时半会搬不完。不如此刻立刻传令,撤回最近的援军,北边雍城的兵也星夜加过去……无论如何,粮草要先保住……”
“不必。”
姜郁时颤抖手指用镜子看了一下松陵全境,心道大势已去,却是眸如鹰隼,抬起一张沧桑青白的脸,向白惊羽伸出手去。
“你不是说过,想要帮我?”
“从今往后,我信任你。”他咬牙道,“你来。”
“……”
控尸逆天,即便是天玺没有湮灭时,每唤醒一次尸身,也要几近瞬间消耗殆尽姜郁时整整两三天的法力。
而自从天玺不在,红髓珠的裂纹也越来越多,从拓跋族抓来的人也一个个献祭杀光了以后,控尸更是困难。
此次合围,他更是开天眼都勉强,更遑论再唤尸将!
……
白惊羽闭目握住姜郁时的手掌。
微微试过法术深浅而已,她已额角微微冒汗:“姜大人,我初习此法,眼下怕只够辅助姜大人唤醒一人……”
一人够了。
再多,以他如今枯槁的身体,只怕反而不好兼顾。
一片幽暗过后,白惊羽发现自己被带进一片黑域。在黑域八卦阵图的微蓝色阵法上,站着七八十来个栩栩如生的木偶人。
姜郁时将她牵到一个卷曲头发的木偶身前。
白惊羽将法力注入木偶,一半略感奇怪,微微皱眉。
“怎么了?”
“姜大人,这人身上……有一些明亮的东西,像是,像是月华?”
确实有。
姜郁时之前操纵他时,也曾多少感觉到过。不像别的尸身附上去总给人一种空荡荡、冷冰冰的感觉。这个人周身却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朦胧而柔软的……月光气息。
“许是这人以前融过天玺,留了些宝石之气。”他冷冷道。
“不重要,继续。”
……
那晚,夜色渐深。
众人轮流守夜,轮到师远廖和赵红药时,师将军远远的听觉异常灵敏:“有人来了。”
燕王晃了晃怀中:“阿寒。”
“嗯?”
“来了。”
“谁?”
“你找的人。”燕王道,“洛南栀。”
“……”
慕广寒一惊,马上要爬起来,却被燕王摁住。
他叮嘱,“记得我跟你说过,他未必还有神智,不能当做你认识的人。”
“……我知道。”
自从在北幽与燕王重逢,西凉众人也没少给慕广寒描述他们遇到的那些“眼睛会动,会说话”的尸将。
但月下真正亲眼见到,还是头皮发麻。
来人眼中空洞无光。
但苍白面容、淡色眼睛,淡雅疏离气质,确实是洛南栀。连身上的栀子香都还是他。
他一身银盔,手握一支黄金法杖。
慕广寒恍惚了一下,他认出那是南越王的法杖。
……
心骤然沉了下去,也只能垂眸,紧捏手中武器。
荒谬的是,他来北幽前,做过各种心理准备。却怎么也没有准备到,会碰上南栀拿他“亡夫”的武器对付他。
他要拿来对付南栀的,则是疏离。
洛南栀自己的剑。
第74章
慕广寒还是大意了。
耳边燕王的一句“当心”余温尚在,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巨响。
慕广寒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黄金法杖重重击飞了出去,后腰直挺挺狠狠撞在碎石嶙峋的山壁上。
天旋地转间,燕王的声音忽远忽近,从未有过的暴躁:“让你当心,当你当心!你还傻到迎上去?!”
慕广寒则整个脑袋里都是发懵的鸟叫。
甚至都过了好一会儿,背脊上才缓缓传来清晰的剧痛。他努力睁大眼睛,也只看到雪原之上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模糊了些血色,一瞬间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呵,他这个人,还真是命中注定一般,人生各个方面都均衡地“记吃不记打”。
明明听见燕王说了不能将被控尸之人当做曾经故人看待,晚宴时亦没少听西凉那群将领七嘴八舌说什么“人变大僵尸了以后会变强”。
可真在月下看到那张熟悉的、清丽苍白的脸……
他还是一时恍惚,着了道。
月色清冷,照在洛南栀面无表情的侧脸。他动作凌厉,白袍招展、衣袖翻飞。
前一瞬将慕广寒击倒,后一瞬就身如鬼魅再度来到面前,黄金法杖底端尖刺冰冷扎至咽喉。
只差毫厘。
那么近。
那双熟悉却空洞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倒影出慕广寒的身影。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宣萝蕤及时赶到,从身后用寒冰锁链一把勾住了洛南栀手臂。
但也就只是拉住了他仅仅一瞬而已。
下一刻,她整个人就洛南栀那一阵恐怖的力量攫住,带得整个人都向前栽倒。
幸而其他西凉诸位也同尸将交手多了,经验丰富,一个个反应极为迅速利落。何远廖和师远廖眼疾手快补位,双双抱住她的腰。
同时,洛南栀手中的金杖也已狠狠刺下。
杖间擦着慕广寒脖子,森森生寒。
碎石凌乱,一切如风露雷电。却还是燕止堪堪快了半步,一把将人抢,出整个护在怀中!
夜风寒凉刺骨。
月光照到洛南栀的脸,他瞳仁无光,却似乎被很是不甘心。
又有几道铁索袭来,他抬杖反击,瞬间将身旁山壁打出一道道深坑。金杖入土,雪浪翻滚,石碎山烈。西凉四大将军各在一方,共同用铁链缠拉着,才能勉强定在原地!
“可恶……用力!”
何常祺咬牙喊了一声,寒冰锁链骤然嵌入洛南栀四肢血肉,洛南栀仰起头来,吼中发出极为痛苦的吼叫。黑色的血珠一滴滴从铁链上流下来,落在雪地上,一道道诡谲狰狞的痕迹。
挣扎反抗再度剧烈,铁索不断作响,何常祺忍不住大吼:“燕止,这也太难搞了!留着后患无穷,不如赶紧扯碎了一了百了!”
慕广寒:“燕……呜,咳咳咳……”
他急着想说什么,努力仰头将黏着喉咙的一口血吞勉强下,整个人却瞬间被那血水呛得更发不出半点声音。
燕止一把抱住他:“阿寒,别乱动!”
“咳……咳咳咳……”又是一阵狂咳,喉咙泛上更多腥甜。
“别说话了!”
胸口剧痛不止,燕王一手将他圈住他,一手掌心滚热替他护着痛处。月下慕广寒有些昏沉,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窒息难受中,那胸口熨帖的温度,像是唯一带来一丝安慰的浮木。
耳边,燕王声音温和低沉,发丝柔软,蹭着脸颊痒痒的。
“我知道,别急,我都知道。”
“放心,常祺他不是那个意思。”
“都说好了的。”
“既是你要的人……”
“便是拼了命,也要给你捉活的。”
……
……
姜郁时此次进入洛南栀的身体,多花了不少时间。
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加之与白惊羽的法术不够相融不够,本来就比平日要多费一些功夫。更何况这具身体的原主,还抵抗得十分激烈。
没办法,控尸法术的真名,其实唤作“叫魂咒”。
凡是能被这叫魂咒控尸者,全都是对现世有所牵挂执念、魂魄不散之人。
而倘若身体主人早已无牵无挂、轮回往生,便是再新鲜的尸体也并无涌出。唯有这些或含冤、或含情、或执拗、或不甘,或死后仍旧执念深重之人,能够被法术被轻易控起。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便便是控尸者会不免被着身体原主人的魂魄侵扰。
比如此刻就是。
姜郁时觉得好笑。
按说平日里,身体原主即便如何再不满挣扎,最多也不过是以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扰乱他的思考罢了。
今日这原主闹得却尤其厉害,甚至到了时不时会阻碍他行动、甚至于阻碍视线的地步!
真是。
洛州都督洛南栀,明明长了那么一张那样雅淡清丽、与世无争的脸。
没想到还挺表里不一的蛮倔强呢?
可笑。
夜深月下,姜郁时根本就不在乎能不能看清西凉敌军的脸。便是眼前看见的,常常只是一团一团的黑影向他扑来,但那又如何?反正都一样,一个个都杀了就是了!
这具身体的原主毕竟是他千挑万选而来的,剑术优越非常。金色法杖与月交映,在其中熠熠流光、挥起刺目光华。他轻易就能疾风般穿梭敌军之中,身形如龙纵横飞舞,动作飒沓如流星。
……西凉精兵倒也确实训练有素。
不过是曾经区区几次的交战经验而已,竟就已经学会了要从侧面绕着他打。尸将厉害,多小心为上确实应该,但还是架不住总有人蠢,直愣愣冲到他面前:“南栀!醒醒!”
噗。
嘈杂之中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姜郁时都差点没笑出声来。
那么蠢的举动。
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哪一位。
他随即起势,便是凌空一击。金杖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把对方打飞出去后,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片月色清辉普照大地,姜郁时终于重新看清了周边的一切。
毫不意外,果然被他扫出去,正是月华城主那个蠢东西。
撞在山壁上,好大一声。
呵!
虽然明知道这个人就算骨头尽断也不会死,姜郁时还是忍不住追上去。
不会死,并不代表不会痛。
而姜郁时在这漫长无趣人生剩下不多喜闻乐见的趣味之一,就是看月华城主多多受苦、多受折磨!
结果,却是差之毫厘,人被西凉王救下护在怀中。
而且其实救他的,并不止西凉王一个……
在那千钧一发的一瞬间,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再度卷土重来,姜郁时似是听到一声悲鸣,紧接着又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记忆蜂拥入脑。如潮水汹涌,害他一时迟滞,才会不慎被身后铁链紧紧制住!
硬生生钻入脑中、挥之不去的回忆,是一座满是栀子花香的小院。
是月华城主戴着金色的面具,打扮得十分利落疏俊,微微笑着,同这具身体的主人一起研究民生农桑、排兵布阵,一起赏花、喝酒、看书、养兔,闲了比试切磋武艺。
是月色皎洁,漏过轩窗。
同他一起抱着一个看着大约八九岁的娃,一起睡觉……!
“……”
为什么。
姜郁时时至今日,都有一件事一直万分不解。
这又傻又蠢的丑八怪,后来在外头到底走的什么路数,竟搞出这么多漫天遍地处处开花的奸情?!
明明之前在月华城,根本没人要他……
正想着,忽然一道银光闪过,一把寒冰利刃抵在咽喉。姜郁时愣愣看着眼前一袭黑衣、面容多少略微熟悉的沉默男子。
月华城……楚丹樨。
一瞬间,记忆闪回十多年前。那个时候的慕广寒还没毁容,不算丑,只是很小就彰显出了天生没脑子也不怎么要脸的属性。
喜欢什么人就表现得特别直白。
月华城的一片长夜之下,他就像个蠢团子,成日颠颠的,追在另一个团子后面跑。
那个日夜被他追着不放的,黑衣,寡言,丹桂香,就是眼前这一个。
他又为什么在这。
“……”
“……”
姜郁时发现他终于彻底动不了了。
实在是眼前过于荒谬的一切,最终成功扰乱了他的思绪,露出了一丝破绽。转瞬之间,四肢都被层层铁链束缚钉在地上,一丝一毫也再挣扎不得。
而脑海,还在持续被身体主人的记忆占据、疯狂侵袭。
姜郁时咬牙,心中怒骂,真是可笑,无聊透顶——究竟是谁会有兴趣知道,月华城主此刻手中的那把洛州名剑原先的名字叫什么!谁会将这种毫无意义的破事,当做珍贵的记忆来收藏?
可偏偏身体的主人,好像满脑子郑重记得的,偏偏全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记忆却不受控制,源源流入。
疏离剑,以前的名字其实叫做“琉璃”。
因为颜色本是琉璃色,又总是在月光下通体闪耀着琉璃色的流光,所以自然而然应当是叫做琉璃的。
这把非常漂亮锋利的剑,曾是洛州大都督洛文泰的爱剑。
后来,一个炎炎夏日,杏子落在头上。洛南栀抬起眼,只见他的竹马二世祖正在树上躲懒,还一个劲冲他招手让他也跟着上去。
“南栀南栀,快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书上,四下无人,唯有蝉鸣鸟叫。
竹马笑容灿烂:“哎哎,知道你十八岁生日,泰叔会送你什么天大的好东西吗?我偷听到了!”
说着,他悄悄话来咬上耳朵,洛南栀微微睁大眼睛。
……生日宴上,果然洛文泰将贴身宝剑郑重传到他的手中。
宴会结束,邵霄凌比他还兴奋,把那流光溢彩的琉璃剑捧在手上摸了一遍又一遍。
“别的都好,”他啧啧叹道,“唯独这剑身嵌字似乎时日久远,都快要看不清。”
“不过正好!西市上刚新来了个鎏金嵌字本事一流的师傅,我去让他去给你的重新纹个名!”
嵌字师傅技法果然一流。
只有一个问题。
邵霄凌送去的“琉璃”二字字帖,因故意卖弄学问,写了几近失传的古篆体。
可怎奈他半瓶水晃荡,古篆体学艺又十分不精,店家无论怎么看,他写的都并非琉璃,而是“疏离”二字。
数日后,拿到刻错字的剑,邵霄凌:“……”
“…………”
“嗯。也罢,疏离听着更有气势!”
从此,琉璃剑更名疏离。
“……”
“南栀,南栀!”
月下,有冰凉的手抚在脸上。
“南栀!”
“洛南栀!醒醒,南栀你看看我,是我!”
“……”
“……阿……寒。”
眼前,视线清晰复又模糊。耳朵嗡鸣,姜郁时用力摇了摇头,想要努力甩开把那些模糊不清、扭曲闪烁的残破幻想。
“南栀!”
“……霄,霄凌。”
“……疏离。”
“阿寒。”
“不要,”他说,“阿寒,你,快……快走……咳……”
谁也没想到,下一瞬尸身直接暴起,一口咬上慕广寒的咽喉。
大量鲜血瞬间流出。姜郁时眼里闪着得逞的精光。
但也就只有一瞬。
紧接着,他的脖子就被燕王一把狠狠扼住,一时几乎生生拧断。姜郁时睁大眼睛,有一瞬在在那凌乱白发下,他似乎第一次真正对上了西凉王的眼睛。
他才看清,那时一双如想象中高傲的、嗜血的、凌厉的,亦是怒火中烧、杀意生腾的眼睛!
哈。
哈哈哈,真可怕,却又熟悉。
以前也有人曾是这样,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剥皮拆骨。
哦,这么巧来着——
还是为了同一个人!
命运确实不公。
但反正姜郁时诅咒命运,也早已经诅咒麻木了。他就是始终想不通,这一世,他都把某个人的命运做成完完全全和自己一样悲惨了,为什么这个人却还能和自己不同?
为什么他都这样了,还是始终会有人在意他,心疼他护着他。
“月华……城……主……”
“西凉……王……”
不甘的幽怨与满眼暗红色的血煞之气交映,带起烈烈腥风,仿佛像是来自阴曹地府。
燕王默然,只利落地用力,毫不留情将他手骨腿骨直接拆脱臼下来。
另一边,楚丹樨跪在雪地里抱着月华城主,正手忙脚乱、仓皇地替他捂着伤口。他眼眶通红,不断尝试为他止血,可血水还是不断从唇角和喉咙渗出,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寒……”
“阿寒,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痛……”
是痛。
胸腔痛得像是被剥开,痛得慕广寒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却还是一边咳血,一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因为刚才……
刚才是陷阱,他知道的。可毕竟有那么一瞬,有那么一瞬……!
他看到了洛南栀的眼睛。
清透的,皎洁如月,他知道那是洛南栀!
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还在……
栀子小院,江南风光。
洛州的日子,或许外人只道是寻常。
可对于从小在冰冷的月华宫中长大,万分孤独寂寞,一直不曾有过一个朋友、没有半个亲人的慕广寒来说。
那段三人一起读书议政、处理洛州日常杂物,累了就去喧闹的集市逛街,一起拼命拦着邵霄凌乱花钱的平凡日子,那样一起循着季节酿梅子酒、杏子酒、李子酒,一起摆弄书锦锦养的那两只兔子。吃吃喝喝、切磋武艺的寻常岁月。
却是他这一生难得,从来不曾有过,温软柔静、细水长流,无比想要好好珍惜的……好时光。
过去那么多年,他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
心中始终有一个空洞。
一直执拗且徒劳地在寻找着什么填补。直到他寻到了洛州,春明景和,油菜万顷,他才恍然大悟,“爱”其实有很多种类。
有人老骥伏枥,仍为一方百姓鞠躬尽瘁。有人临危受命,担起职责毫无怨言。
亦有人孤单承受、默默背负,只为替守护重要之人撑起一片晴空。
而转眼又是一春,随意绿意盎然。
连那个一直被守护的人也渐渐长大了。脸上沾了些田里的泥水,明亮的眸光也难得染上了些不安与楚涩,他说,阿寒,我再没有别的家人了,你们都要回来。
“……”
叮的一声。
疏离剑落在雪地上,同时一只金色的铃铛,从慕广寒衣袖滚落出来。
叮。
声音很轻,却像是惊雷炸响。这个身体的主人眼睛一动,只顾盯着那铃铛。
那是一只古朴的、圆乎乎的金铃。
初见它时,竹马胖乎乎的小手在他面前,将铃铛摇得一阵当啷乱响:“南栀你刚才一直都在看它。你喜欢吗?喜欢对不对!”
他那么积极,眸光明亮,几乎贴到他的鼻尖。
随即转身,小小年纪,掏银子时却是豪气震天响:“叔叔我买这个!嘿,南栀一只,我一只。”
后来,竹马渐渐长大了,在他身边闲不住地跳来跳去:“嘿嘿嘿嘿你看我拴在剑上了,你也快点栓上啊~”
时隔多年,洛州那家金店还一直开着。
屹立不倒、越做越大,还开了分店。
邵霄凌前阵子去逛,又看上了一只颇为相似的古金铃:“南栀,你看这跟我们那个是不是很像!咱们把这个买去送给阿寒怎么样?这样他就也有铃铛了。”
叮。
金玲在雪地上滚了一圈。
“……”
洛南栀一身血腥煞气,肉眼可见散去。
叮。
他身子晃了晃,冰冷僵硬的指尖,颤抖着微微动了动。一双浅色的眼睛,缓缓重新映出了清明月光的颜色。
燕王拾起那枚金铃,走到他面前。
叮当,叮叮当——
一声声铃音中,他看到十几年、二十多年的岁月。
烟雨江南,湖光山色。
云蒸霞蔚,花叶纷飞。
日暖和煦,闲暇相依。
连夜风都是甜腻而温柔的江南酒乡,有世上最好的美景,和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亲人挚友。
是他曾经从地狱爬出来,也要回去的地方。亦是无论多少回红尘辗转、生死轮回,永远不忘的魂魄归处、故里之乡。
第75章
慕广寒其实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一些事。
他失血过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没了意识。
倒是记得做了几个美梦。梦里有江南的夏,烈日炎炎,栀香美酒,无尽的午后蝉鸣。亦有西凉的冬,雪花簌簌,他抱着一只熊那么大的兔子,埋头在人家皮毛暖和的肚肚上。
再醒来时,人果然在燕王怀中。
燕王的肌肤一如既往炙热,却不同以往怀中人一动就会醒来的警觉。这次却仍是双目紧闭,睡得非常沉。
周遭不远处,地上横七竖八的,也都是大战之后累瘫了的、正在大睡特睡的西凉精锐。
唯有身后一点明火噼啪。
火堆边,赵红药与楚丹樨正在守夜。
两人身后,则是一方斑驳的土黄色石柱,上面顶着一方腐蚀脱落的祭坛。祭坛上曾经的铜残灯已青、锈迹斑斑。更有许多断裂的柱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角落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石砖。
这里是……
慕广寒想起小时候在月华城看过的古籍。古籍里写,北幽土神殿历经千年,如今已隐没一处隐蔽深山之中,少有人知其踪迹。
而此处,古殿深幽,乱石嶙峋。正是北幽土神殿的废墟所在!
原来如此……
慕广寒一下全都明白过来。
就说燕王那种人在倾家荡产的赌局里,绝对不可能没有提前给自己规划好退路!
果然,他早就准备好了。
之前那个山隘,除了地势险要之外,原来山后还有通往废墟神殿的密道。所以燕王才从头到尾丝毫不担心退路——毕竟按照古代祭塔八方来朝的香火鼎盛,就算隐没荒废,周遭也有无数出口古道,能让西凉轻骑休息一夜恢复体力后轻而易举溜回大本营。
见慕广寒醒了,楚丹樨连忙起身。
他一动,手上铁链哗啦作响。
慕广寒循声望过去,只见铁链另一头直直延伸到墙角。再一细看,那处洛南栀正躺在一侧墙角,五花大绑闭目沉沉睡着。双手被紧紧固定在身后,腿上也缠着重重铁链。
“南……”
甫一出声,喉咙剧痛。
一阵剧烈咳嗽,他也只能暗暗庆幸他的脖子没有真的被那一下咬断。摸了一下,伤处虽深,却也已止血,此刻正被纱布一圈一圈裹着。
赵红药:“你那友人,应该是恢复神智了。”
“之前燕止试了他一整夜,多半已是没太大问题。”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燕王的意思,还是多绑一段时日为好。”
“城主不必担心,这铁索可是萝蕤这些年遍游天下,难得从极北冰川寻来的神物,千年不破万年不断,他绝挣脱不得。”
……
慕广寒忍着剧痛和血腥味喝下一些热水,吞咽十分艰难。
饮水之后,他又勉强又忍着痛灌了两碗粥下去。
因为实在太饿了。
又饿又累。
精疲力竭、周身酸痛、端碗都难。
也不怪旁边东倒西歪那么一大片人睡得稳如死狗,自始至终别说没有一个醒来,连动都不带动一下的。
也不知燕止饿不饿,有没有吃过东西……
适才醒来,也不知是不是火光太暗的缘故,慕广寒似乎看到燕王唇色有些过于苍白干裂。
想着,还是拖着酸软的身子挪回燕王身边。
果然不是错觉,燕王是明显脱水,头发亦乱成一窝。慕广寒稍稍用湿布给他沾了沾唇,燕王平日何等警觉,竟仍旧完全未醒。
倒也难得。
能看到嚣张的西凉王累到长睡不醒的惨状。
慕广寒垂眸,伸手捏了捏燕王脸颊。
传闻中吓哭小孩的西凉战神,脸颊真捏起来其实也软乎乎的。再配着这一张油彩兔子猫脸……
手顿在半空。
慕广寒皱眉,立刻重新又把掌心贴在了燕王脸颊和颈侧。燕王的体温明显有点异常的高,慕广寒又摸了摸他额头,热得烫手。
“……燕止?”
他忍着喉咙里刀割一样的疼,轻声唤他。
没有回应。
慕广寒有些心急,身后传来赵红药的声音。
“别担心,正常的。”
她打了个哈欠,顺腿就把何常祺踹了起来换班。
“燕止一向如此,大战之后易高热。无妨,放着不管不一会儿就退了。”
“……”
放着不管。
自己退了。
正常……?
慕广寒心口涩然发酸,他虽以前就知道西凉这鬼地方糙得很,却也没想到糙到真就完全无人心疼燕止一丝一毫的地步。
烧成这样哪里正常了?
还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是多久如此?
慕广寒摸了一把,燕止整身衣服都又湿又热黏在身上,连额间都在细细渗汗。
他又叫了他几次,叫不醒。
这根本不叫睡得沉。
这叫昏迷!
都烧得昏过去了,却没有人管。以前还有多少次,他就这么一个人挨着?
“……”慕广寒咬牙,想骂人。
好在天冷,降温冰雪随处可得。
好在火源也是现成的,能烤干衣物,又有烧好的水。
慕广寒热水湿了布巾,替燕王细细擦拭手脚。
隐约回想起他失血昏迷时,其中却也有些半睡半醒的时候。些微的片段记忆,燕止替他止血、脖子上裹了纱布,之后一路都背着他。
土神殿的密道低矮,他就从背改成抱,掌心始终护着他后脑,生怕他被岩壁凸起的石头撞到。
后来到了神殿,燕止没有睡。
而是忙着熬药、探路,各种杂事。直到最后口对口一点点喂了他许多汤药,才终于在他身边躺下。
“……”
燕止应该是躺下不久以后,就开始发热。
之前慕广寒零星的片段里,梦见过自己靠着一个大火炉。后来他似乎还短暂地醒来过,而那时候的燕止应该是实在烧得不轻了,整个人甚至开始胡言乱语。
记忆中,燕止似乎是迷迷糊糊喊了他几声,问他哪里疼。
慕广寒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
唯一的印象,就是燕王的手指,无意识又在轻轻撸他后颈,一边摸一边轻声喃喃:“不疼,阿寒,不疼了……”
“……”
慕广寒又发了片刻的怔。
随即起身去煮降温的汤药,药汁咕嘟冒泡。他突然又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一件事——
昨晚,敌军从黄昏就不敢再攻入山谷,西凉那个时候就可以撤军。
完全没有必要留到深夜。
而留在那里的唯一的理由,就只有……陪他一起等人。
等洛南栀。
因为他说他在找他。
慕广寒摸了摸伤口,看向火边的何常祺。
何常祺正在自顾自拨弄着火堆吃着烤饼,并没有抬头。
但那时,倘若没有他、没有西凉众人齐力一起在月下拉住发狂的洛南栀。凭他一个人,根本绝无可能单独与尸将状态的洛南栀对峙。
西凉众人没义务帮他。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宿敌,以后多半也是。
可那晚,却仿佛他突然成了什么西凉团宠。
纵然尸将武力惊人,众人依旧愿意拼尽全力以赴,便是冒着重重危险、旦夕生死之间,竟也没一个人有过怨言。
……
一个时辰之后,燕王的温度终于降下去一些。
虽没有醒,但至少身上干爽、不再燥热出汗。慕广寒多少放了些心下来。
布包里降温的冰雪化了一些,他拿去换。
路过何常祺身边,他长叹一声。
“又是何必。”
火星噼啪,何将军一边煮酒,一边喃喃:“每次都是这样,鞍前马后,看似捧在手心一般。”
“但最后还不是要走。”
慕广寒一滞。
何常祺抬眼看他:“你会走可不是我说的,是燕止说的。”
“……”
“唉。都知道你要走,也不知道还拼命帮你干什么……”何常祺摇头不解,“反正换成是我,是绝不会再放你的了。”
“也就是他。”
“也不知一天天的,究竟中了什么邪。”
“明明别的地方都利落果决,唯独遇到你的事,一次次地犯傻。”
“……唉,罢了。”
慕广寒默默拾了新的冰块,又回到燕止身边。
一些汹涌的酸涩才从心间破土而出,涌上舌根,汹涌成潮。
当一个人足够危险,足够聪明,拥有无上权势,随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太多的本钱可以诱骗和抢夺。
却不知为何,每一次都选择献出真诚。
一次真诚,可以解释为蓄意引诱。
两次真诚,也能是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但如果还能够做到三次、四次,一直一直。纵红尘倥偬、天下熙熙,真真假假,终如一待,不问前程,不求结果。
那这又算什么。
……
慕广寒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又靠着燕止沉沉睡了过去。
亦不清楚是否是梦,恍惚之中,他和燕止好像又同时短暂地醒过一次。他迷迷糊糊,往燕王怀里钻了钻。
“燕止……”
“嗯?”
“为什么。”他说。
梦境里,燕王一如既往不羁地笑了笑。
一日既往告诉他,并不为什么。
想做就做了。
一向如此。
但随即,慕广寒却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问了一遍同一个问题。
这次燕止说,因为喜欢你。
……
慕广寒再次醒来时,燕王终于不烧了。
而火堆边负责值守的人,也从何常祺换成了宣萝蕤。
慕广寒略略起身,宣萝蕤就自己颠颠过来了,慕广寒给她留了一张以后帮燕王清热退烧的方子。
宣萝蕤收下药方,继续眨巴眼睛看着他。
“城主,真就这么走了啊?”
“……”
宣萝蕤叹道:“话本里一直说,月华城主看似多情,又也很是无情。看来是真的。”
慕广寒垂眸苦笑。
他倒也想不无情。
可要如何才能不无情?
像以前一样,疯魔一般为了爱意甘心献出所有,俯首向燕王称臣并乖乖献上洛州一众亲友。就为看他称帝、娶妻纳妾,子孙昌盛国祚延绵?
这世上不是没有不无情的甜美故事。
只是太少了。
而凭他一贯的运气,肯定轮不到他。
神殿一侧,楚丹樨已经默默将洛南栀整个人绑上了马,同时剩下的行装也全部收拾好,只等慕广寒下令出发。
宣萝蕤小小声:“说起来,城主的这位侍卫……”
“之前在簌城,我曾听到他专程去找燕王吵架。”
“……”
“没想到话少之人,真的吵架还挺牙尖嘴利呢。好像听见他说……说燕王不配,说燕王与您之前的心上人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说城主过去的那位心上人,舍命护您周全,什么都肯给您,不会让人伤您一分一毫。”
“城主,能不能偷偷告诉我……”
“他说的那一位,到底是哪位呀?”
她有点羞涩,眼睛又微微放光:“这对某部文学作品的准确性来说,很是重要!”
慕广寒:“……”
虽然,按照他对楚丹樨非常模糊的印象,这个黑衣侍卫是不骗人的。
但无奈慕广寒并想不起他说的这一号人。
只能摇了摇头。
……
真得走了。
但慕广寒起身缓慢。
一半是由于身体仍旧处处酸痛,还有,他也不想吵醒燕止。
因为这一次……不知道该怎样道别。
可偏偏月华城主的倒霉人生,一直都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他以为可以无声无息脱身之时,身后燕王突然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
“……”
慕广寒僵着,不敢回头。
因为他怕他真的回头看了,就再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悄悄溜走。他怕他回头,胸口这淡淡的刺痛,会突然变成百尺高空骤然坠落的四分五裂,把他直接摔到痛不欲生、尸骨无存。
所幸竖着耳朵紧张了半晌,身后没有后续的声音。
慕广寒这才暗戳戳地,悄然回头。
……燕王还沉沉睡着,并没有醒。
拉住他的并不是手,而是一小撮柔软的白发。
那一缕白发缠着他的黑发,络在一起,一半白一半黑,缠绕着难舍难分。被编成了一条小小的、细细短短麻花小蛇。
慕广寒屏息安静了一会儿。
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唯独指尖微微发抖。
慕广寒不知道,燕王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偷又醒了一会儿。
又是用什么心情,把这一条小蛇悄悄地编起了来。
他喜欢白色的兔子毛,就这么和他的黑发纠结在一起,慕广寒指划过那麻花精细的沟壑……一定是编得很慢很慢,才能编得这么一丝不苟。
谁能相信燕王会编这种小玩意?
小蛇很短,从尾摸到头不过一两寸。
火光明灭。
蛇头上的结跟普通,轻轻一挑就能解开。
可慕广寒的指腹在那个节上停了好久,始终也没有忍心下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多可笑。
何常祺的阴阳怪气有他的道理。他都忍心一走了之了,还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不忍下手呢?
第76章
燕王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以后。
人在西凉大营的床上。
虽甫一动作,仍是四肢酸痛,但一身的伤口已都被包扎好了。层层纱布之之下是鹿韭愈创膏的牡丹香,就连手指都被一根根细密缠裹。
月华城主还是讲究。
燕止抬起手来。
这要是西凉这边的军医,早给他五个指头包成一个粽子了。
“别看了,被他拿走了。”
啪叽一声,赵红药坐在床边,压得床榻吱呀作响。
什么被拿走?燕止直到她说才发现,手腕系着的金色发带没了。
“……”
燕王发呆。
燕王歪头不解。
赵红药:“是跟你的那撮头发一起拿走的,用来系头发啦!”
燕王低头。
在前胸凌乱的白发间,明显有一缕被割断的痕迹。
华城主走时,竟把两人那一小撮编在一起的的头发,给割下来带走了。
“……”
赵红药反正是理解不了这种行径。
虽然好友宣萝蕤这几天一直很激动,每天埋头书房哐哐写。
不懂。
月华城主带走了一撮兔毛,倒也留下了一件东西。
那把黄金法杖。
赵红药一向对不俗的兵器情有独钟。这几天,仔仔细细研究了那把法杖——
东西十分的重工、精雕细琢,杖柄上一连串复杂精美的篆刻符文,法顶一只栩栩如生、翅膀张开,威严华美的黄金凤凰。凤凰羽毛由纯金丝细密编织而成,每一根都熠熠生辉。凤眼则是火焰般燃烧的红宝石。杖底的雪白利刃削铁如泥,摸上去冰寒刺骨。
那么好的东西,要不是赵红药从小就偏擅弯刀匕首而不擅矛戟一类,都恨不得能收归己用!
何常祺也想要。
无奈这法杖实在很重,他试了几次都只能皱眉。
结果,他觉得过重的东西,燕王倒觉得十分趁手。随意掂了掂,就很快用得顺手。
仿佛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一般。
人比人,气死个人。
好的武器都有自己的纹名。
这法杖的铭文,是南越文,名曰“顾兔”。虽然乍一听没有卯辰戟的气势,但反正燕王本就喜欢兔子,亲兵又叫於菟营。
都是兔,又都有月象之意。
倒也合适。
……
西凉在大营只休整了一日,清点了所有战利品安排好军需粮草,便继续举兵北上。
一路又连下数城。
新城难得有一处山雪中温泉,大伙儿终于能好好洗个澡。洗尽铅华,也重温一下彼此油彩之下到底长啥样。
山上池子很多。
燕王有个毛病,就是几乎每次泡温泉他总能在里面睡着,一睡就能睡上好久好久。
他还在睡,温泉边的凉亭已经整上了美酒烧烤。
西凉众将,一向是谁不在场,就喜欢合伙在背后咕叽谁。
就听师远廖长叹一声:“我昨晚,听到……燕止吟诗了。”
“什么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什么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啧。”
“……”
“……”
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燕止这人,明明字都写不好、平常也不见看书,却偶尔能突然蹦出些南边风花雪月的诗词。
充满了违和感。
“还有啊。”
“你们有没有觉得,虽然燕王过去也常介于正常与不正常之间……”
“但最近,有点十分的不正常!”
“……”
众人一同默默看去池中。
某人泡个温泉。还把黄金法杖给带过去了。此刻正一边抱着法杖,一边睡觉。
“……”
“说起来,这把‘顾兔’,能算是那城主的回礼么?”
“什么回礼?”
“就是之前,燕止不是特意找了西凉最好的匠人,给他做了把望舒剑。”
“呃……”
西凉婚俗,武将世家中,两家若互赠上好兵器,则是文定。也就是订婚的意思。
话虽如此。
不过西凉众人反正也早就麻了——
这两个人,何止互送文定?那分明是勾搭也肆无忌惮地勾搭了,搞一起也大庭广众地搞一起了。一个送粮送药,一个日孔雀开屏。同床共枕、同生共死也不知道有过几回,结果呢?
该跑的时候,那月华城主跑得叫一个干净利落、头也不回。
他们燕王倒是也不遑多让!
月华城主前脚刚跑,他后脚就派新探子去了南越。西凉全军北上之际,燕王也一直没忘了留一拨人在边界驻防。防着谁呢?
防着南越,防着月华城主。
这是爱吗?
什么畸形的爱!
何常祺:“其实,我也不信以燕止一贯性情,真会囿于儿女情长、犹豫不决!”
“所以才不明白,既已那月华城主无论如何也不肯替我西凉效力。他何以还不早些下手?”
“尤其前几日,那般大好机会,本可连同那个什么洛南栀一起解决!”
“他竟还帮他,还又放他走。”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燕止不可能不明白这道理。到底是为什么?”
“……”
“会不会,”半晌,赵红药饮下一口梨花白,“燕止这次,又是比我们多看了几步、多想了几步。”
何常祺:“那你说,他都看到什么了?”
“或许,燕止是觉得,以月华城主那般心思细密、精于算计,既然敢在单枪匹马只身前来北幽,则一定在身后也早早给南越留下了万全之策。”
师远廖:“什么万全之策?”
赵红药翻了个白眼:“我要是知道,我就是月华城主了。”
“但,以那人平日阴险,多半是有什么即便他本人不在南越也有法子偏安一隅、不变应万变之法。”
“而燕王毕竟与他神交已久,才看得到咱们在外头云山雾罩的看不懂的门道。”
“……”
“如此说来……该不会是那月华城主,跑去和东泽勾结?”
“呃,他若真和东泽有所勾结,燕止这般小心谨慎、投鼠机器就有道理了!”
“说起来,那天有人跟着燕止去送城主,不是说隐约听见燕止责怪那城主始乱终弃、另结新欢来着?”
“……东泽纪散宜,听闻也是个美男子。”
“……”
“……”
“以前总觉得,以燕止那等惊世美貌,竟不能成功诱敌。”
“如今看来,果真是小看了这位城主!”
“竟这般贪心,想一个人把南越王、西凉王、东泽之主都给……”
“……”
“厉害啊。”
“佩服啊。”
“不一般啊!”
……
连天风雪。
慕广寒和楚丹樨各自牵着马,深浅艰难地走在一片白茫茫鹅毛飞絮中。
马背上,洛南栀朦胧醒了一次。
慕广寒抚着他手腕的伤痕:“疼吗,南栀?冷不冷,有没有哪里难受?”
洛南栀摇了摇头。
再次醒来,已是夜晚。
破庙之中,火堆噼啪。慕广寒正低着头,帮他脚腕被铁链嵌进肉的伤口包扎擦药。
见他醒了,慕广寒忙问:“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洛南栀也不知道,他像是从一场很长、不知生死的梦中醒来一般,很是恍惚。稍微一动,周身铁链哗哗作响。
慕广寒面有愧色:“抱歉,暂时还不能放开你。”
“没关系,”洛南栀缓缓摇头,“我也怕我会再次发疯。”
慕广寒给他端了一碗热汤。
洛南栀垂眸接过,他如今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冷。对着这汤,只能看到蒸汽升腾,但究竟多烫……却是模模糊糊、似真非真。
“你放心,”慕广寒安慰他,“洛州众人,还有霄凌,一切都好。”
“那……就好。”
洛南栀微微抿唇,挤出一抹浅浅笑意。却见慕广寒欲言又止。
“……”
“……”
“阿寒,你怎么了?”
慕广寒深吸了一口气:“顾……南越王他……是不是已经……”
风雪飒飒。
破庙的屋顶有些漏,时不时灌进一些寒风。
顾苏枋的法杖是南越国宝,亦是他寸步不离身的武器。绝不可能让别人拿走,除非……
慕广寒早知道南越全军覆没。
也早就想过,顾苏枋多半凶多吉少。
可此刻真的看到洛南栀点头以后,还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虽然,后来一切都变了。
连关于顾苏枋的记忆,也早就变得七零八落。
但在漫长的难过、不解,甚至因爱生恨的漠然都逐渐随着时光消散淡去后,心底寸草不生的荒原冻土之下,始终存留着一颗小小的种子。
种子里包裹的,是一丝感激、些许珍视。
哪怕那个人给了他最深沉的伤心,却也曾经给过他最甜的希望。
是他让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终究是有人,能够透过不堪的外貌与愚痴的执拗,看到他内里与众不同的光亮,将他视若珍宝、捧在手心。
亦是第一次知道,真心在乎他的人,会带他去见父母族人,会认真操办大婚,会迫不及待特别光明正大特别骄傲地昭告天下,不会将他藏着掖着不见天日。
顾苏枋确实以前对他很好。
因而如今,哪怕时过境迁。哪怕他早就百毒不侵、麻木不仁,甚至无法为曾经的挚爱掉出一滴眼泪。
但终究,慕广寒还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
如果他那时,没有去西凉。
如果他选择留在顾苏枋身边,是不是或许就能替他分忧、阻止他北上?
但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而当年为什么分开的答案,他也永远不会再知道了。
……
隔日,继续踏雪上路。
慕广寒并没有直接带洛南栀南下回家,而是继续向北。
因为,他要回一趟月华城。
被南越王挟持北上的具体记忆,洛南记得不多。那段日子同他被国师所控时的情形一样,是断断续续的一些片段,大多连不成一起。
他只能把自己记得的,努力跟慕广寒述描述。
可慕广寒越听,只觉得谜团越来越多。
天玺、控尸……大夏净土,究竟哪里来的种种连他月华城都不曾听闻的离奇妖术阵法!
南越王为何突然北上,他与国师有什么必须同归于尽的深仇大恨。姜郁时又为何急着与西凉纠缠不休。更不要说洛南栀连续两次的死而复生,和如今这不冷不痛的诡异身体状况……
幸而,在月华城中,城南和城西各有一片远古禁地。
一曰“饮思湖”,一曰“食梦林”。
诚心前去问卜,常能觅得一些世间不为人知的秘密机缘。
……
又几日后。
月华城在大夏极北,路上的积雪已有小腿厚。
如此寒冷不便之处,村庄倒是多了起来。
慕广寒跟洛南栀解释,这是因为有很多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夏极北之地的百姓,代代流传地认定月华城所在之处为祥瑞之地。
因而哪怕忍着长达半年的冰雪寒冷,他们也坚持祖祖辈辈生活在此。
偶尔,遇到几个月华城人出来采买,此处百姓都能像遇到仙人一样,异常开心雀跃。
只不过大多村民只认得月华城采买,倒是没一个认得此代城主的模样。
这也正常。
千百年来,月华城主就没听说有一个,不是得天独厚的绝色美人。
哪有人长慕广寒这样?
有了沿途城镇,三人这一路风雪,总算过上了不再风餐露宿的日子。
路过一个较大的城时,慕广寒甚至还在绣庄里买到了个“柿柿如意”、鼓囊可爱的锦囊。
这些日子一直偷偷踹在怀里的那一小撮黑白交织的头发,终于有了个好去处。
晚上,入住客栈。
灯下慕广寒仔细看,这柿柿如意的锦囊上,竟然还绣了只兔子。
兔子抱着大大的柿子,啃了一大口。
“……”
离开北幽土神殿时,他怕燕王醒来,就那么不管不顾落荒而逃。
明明燕王难得睡那么沉,前所未有的乖巧。他却没有想起要像这锦囊上一样,偷咬几口再走。
哎,如今可好。
这么大一只西凉兔,他带走的,就这区区几撮毛。
这点兔毛天天摸。
估计不消多久,就彻底给摸秃噜了。
就什么都没了。
唉。
那么冷的天,他想着想着,唉声叹气。
“……阿寒。”
身旁,洛南栀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你,同那西凉王……”
“……”
那一夜洛南栀虽是被国师控着,但毕竟还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很多。
“……”
“你放心。”
“真的,南栀你放心!”
“此事说来话长。我虽是……咳,有些喜爱燕王。但此事也就到此为止,揭过不提了。”
“总之,你先乖乖跟我回月华城,看看如何能帮你恢复身体。”
“然后咱们一起回洛州,继续过日子。”
“燕止他吧……咳,总的来说,就是没那个命。南栀你以前修清心道,应该也会看命灯。你若看过他就知道,那燕止命不好,长久不了,西凉也长久不了!”
“而我,”慕广寒摆摆手,“自然要把他踹了,回去洛州,再慢慢挑个好看又命好的。”
“……”
“嗯,阿寒,我明白了。”
“其实清心道只有一个支系擅长算命,我学的那个派别……并不会。”
“早知阿寒会看命,当初就让你看看我的了。”
“如此古怪,也不知命灯是否同样古怪?”
洛南栀说完,意识到他后面几句其实并不好笑。
忙又道:“但,虽怪了些……”
“到底是多赚了年月,也没什么太可抱怨的。真的!”
“……”
时辰晚了,屋内一片黑沉静谧。
淡淡月色透过窗子照在洛南栀身上,他的手上腿上依旧绑缚着铁锁。睡脸却十分恬静安然。
慕广寒却没有睡。
他心疼洛南栀。
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命挺不好。毁了容貌没人喜欢,又注定短命更是没人喜欢,简直是双管齐下、世间难找的令人灰心丧气。
可是。
和洛南栀比……又是如何?
洛南栀倒是天之骄子,才貌双全,家庭和睦,身份高贵。
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亲友家人,自己也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慕广寒犹记,自己五岁成为月华城主之前,脸上没有疤,是个正常小孩儿。
甚至都不能算是个好看的小孩儿,仅仅正常而已。
寻常小孩失去了乏善可陈样貌,都已经很是难过。像洛南栀这样本来什么都是最好的,没有了又会多么不甘?
可他却说没什么可抱怨的。
甚至还在睡前再一次尝试逗他开心。
即便慕广寒都说了,他与燕王不能在一起是因为燕王命不好,洛南栀竟还是会觉得,是南越亏欠了他,让他无法和心上人双宿双飞。
“阿寒,或许,燕王命灯晦暗并非是命短。只是一鸣惊人后……籍籍无名罢了。”
“说不定意思就是,哪一日他放下西凉,来寻你了。不图名不图利……”
倒也不是谁就会信这些天方夜谭。
只是洛南栀一向如此……
他总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幸福快乐罢了。
……
终于快到月华城,慕广寒点了一缕香。
很快,当夜梦里,他就见到了他在月华城的管家小狐狸。
隔日,月迷津渡口。
荀青尾穿得好像一只火红的大狐狸,眼尾上扬红色的眼影。他笑容可掬眯起眼睛,只剩一条上扬的线:“城主、楚侍卫,好久不见了。”
随即,目光移向戴着镣铐却依旧清雅出尘、遗世独立的另一位。
“南栀公子,百闻不如一见。”
慕广寒忽然想起,一年前就是这荀青尾,拿着洛南栀的画像,跟失恋的他推荐洛州美人如何风韵不凡。
不禁有点恍惚,短短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简直像是过了一辈子。
月迷津是一条河,若是寻常人划船北上,会一直划入寒湖,最终汇入极地冰海。
唯有月华城人,小船会渐渐划入一片黑夜里。
随即冰消雪融。
周遭芦苇森森,萤火点点,星河满舟。
洛南栀:“……”
荀青尾眯眼:“没见过吗?在我的家乡,倒是有很多这样的河。”
“请问荀公子的家乡,是在哪里?”
“很远。”
很远?洛南栀犹记年少时,曾与邵霄凌好游天下。
西凉,东泽,北幽,他踏足过大夏山川万里,从不曾见过这样神秘幽静、颠倒日夜的河。
“没见过是自然,”荀长伸出手,笼住几粒萤火,“因为我的家乡,在另一方寰宇。”
“……”
另一方寰宇?
然而一切不及细想,洛南栀眼前又出现了毛茸茸、蓬松奇怪的东西。
“这、这是?”
“尾巴。”
“???”
“我的,尾巴。”
洛南栀一时回不过神,抬眼,这位荀公子头上又多了一对毛茸茸会动的耳朵。
洛南栀一时僵住。
转头看向慕广寒,慕广寒正在悠闲品茶,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荀青尾:“南栀公子是第一次见到狐妖?”
狐妖。
那,试问正常人,谁又会不是第一次……见狐妖?
那蓬松的红毛大尾巴又在一晃一晃了。洛南栀比较守礼,虽被勾得屡屡想伸手摸摸看,又忍住。
虽然一直也有各种仙妖话本流行于世。
虽然也一直有传说,大夏千百年前,是有妖、有仙的。
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没有人见过。甚至洛南栀直到此刻还在怀疑那逼真的大尾巴,究竟又是什么民间新流行的障眼法?
他再度看向慕广寒,这次是求助一般。
慕广寒:“妖的话,咱们这方寰宇里,确实几百年前就已绝迹。”
“青尾是从别的寰宇跌入时空乱流,落在月华城的。”
“……”
“目前在养伤。因为不属于咱们这方寰宇,所以他也不能在这待太久。”
“养好以后,就得尽快回家。”荀青尾晃了晃尾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这里既没有妖,我就是全天下唯一一只妖,可珍贵呢~”
洛南栀:“……”
他不禁想起邵霄凌当年拉着他满天下乱跑、美其名曰好游天下、寻仙问道。
还一直坚称世界之大,只要功夫深,肯定能找到鲜为人知的奇人轶妖。
还……真有啊。
不知不觉,船靠岸了。
月华城在大夏极北,冬日的夜特别的长。
洛南栀抬眼,只看到黑暗而静谧的天幕上,满天淡淡的、柔和透明的绿色、蓝紫色光带,如飘舞的绸一般时而弯曲,时而展翅,时而柔和,时而迅速蔓延。
时不时地,又会横贯天际,再交错、交织,分散成绚丽斑斓的光谱,在黑夜中相互辉映,散发出奇异而迷人的色泽。
“南栀你看,这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慕广寒说这话时,心里默默想,人生也真是充满了意外啊……
他以前总以为,他若有朝一日若是带外人回城,一定是带心上人回家炫耀。
结果呢。
没带回当年的夫君,没带回如今的心上人。
倒是带着友人回来了。
不过。
以南栀这般仙姿玉质,其实带回来才更有面子吧。
就,总比带回一只不修边幅的大兔子,显得有本事得多?
第77章
月华城不大。
一片漆黑流光天幕下,处处通明灯火。
城中人不问外事,过得怡然有条。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各色灯笼。随处可见彩绘的木质的房屋和色彩斑斓的墙壁。
因地方实在不大,整个镇上的所有生意,都只有一家。
代代相传了几百年的唯一酒坊,售卖最割喉的月桂酒。同样代代相传几百年的唯一饭馆,烹饪当地才有的丹桂煮鱼。沿着石板铺就的街道还能走到唯一售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隔壁则是唯一一家茶馆楼。
慕广寒带洛南栀走上主街,很快引来了小小的骚动。
“城主!!!”
“城主回来了!”
“城主好久不见,气色是越来越好了!身边这位公子是?”
慕广寒笑笑:“我的好友,洛南栀。”
“哦哦,不愧是城主友人,真是俊美潇洒、一表人才!洛公子是第一回 来月华城吧?可一定要好好逛逛!”
……
月华城清气昌盛,邪气不侵。
进了城以后,洛南栀的锁链就解下来了。随即便被慕广寒拎去温泉沐浴,又强制换了一身衣裳。
一身红得能辟邪的衣裳。
一向素净的洛南栀从未穿过这种颜色。但无奈,慕广寒实在是看腻了他那一身蜡烛般的月白和浅灰。
本来就整个人苍白疏离了,还总打扮得那么毫无生气,感觉随时会像白惨惨的蜡烛一样,一眼看不见就烧没了。
而如今,被强迫换上了红,洛南栀果然一下子就生机盎然了很多。本身清丽的样貌,仿佛雪中红梅一般勃发明艳。
“要我说,你早该这么穿!”
慕广寒拽着他的衣袖,左看右看。
真好看~
洛南栀默默无言。
他就像那话本故事里的倒霉仙女,洗澡时衣服被人拿走了。
除了听话,他又能怎么办呢?
……
慕广寒回月华城不到半天,送到月华宫门口的礼物,就已堆积如山。
其中除了给他和荀青尾的,亦有不少是送给初来乍到的洛南栀的礼物。
倒也不怪。
谁让南栀美貌惊艳四座。
仅仅是出了一趟街而已,就让月华城千人空巷。
“……”
对于月华城人的热情,洛南栀感激之余,亦甚不安。
虽说他的洛州府邸,也常会收到百姓热情投喂的鱼米瓜果、绸缎锦绣等。可那毕竟是因为他从十三岁起就随父亲征战沙场,在洛州多少是有些贡献。
可在这里,还收这么多礼物……
“沾了阿寒的光,实在惭愧。”
慕广寒:“并不是!!!是你自己人见人爱,别人才送东西给你。南栀你要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
……
慕广寒知道,其实反而是他沾了南栀的光。
若不是身边有这么个异常引人注目的美貌贵客,其实月华城主平日上街,是不会受到那样热络、里三层外三层的寒暄围堵的。
虽然城中大家对他这位城主,也一向敬重。
遇到他时,也会寒暄招呼。
但往往都是浅说几句,就陷入沉默,然后落荒而逃。
年少时的慕广寒,一度对此很是难过。
甚至一度以为,是不是因为他样子丑陋、又注定短命,所以大家心里其实都害怕他、讨厌他。
才会对他表面应付,实则敬而远之。而每年过节宫门口堆满的供奉、礼物,也不过是月华城百姓碍于习俗,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好在,后来他在外面漂泊多年,见过了世事人心。
终于明白了月华城人面对他时的为难——
毕竟,对着一个注定要献祭众生、又毁了容的的年轻城主。谁又能轻易做到肆无忌惮、心无芥蒂地跟他插科打诨、闲聊家常?
太沉重了。
对于一个注定活不了几年的人,跟他说什么才好?
问他学业进展吗?还是问他有没有个情投意合之人、打不打算成家?
又或者,安慰他说你真不容易,然后邀他放宽心一起去不醉不归?
太难了,怎么做都不合适。
所以除了逢年过节默默送上礼物,大家又能做什么呢?
月华城其实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地方。
城中百姓生活安定,大多淳朴善良。虽不知如何与城主相处,却至少对他的朋友不错——
当年,大家轻易地就接受了一个异乡狐妖荀青尾。
如今对新来的洛南栀,也是个顶个的热情。
至于慕广寒本人,他如今是真心觉得,只要能够借着好友们,感受到大家顺带着对他聊表的一点亲近之意,也就够了。
……
月华城古籍记载——遇事不决,卜问“饮思湖”。
心诚则灵。
慕广寒此行回来,一大堆难解之谜,自然是要去问卜一番。为表重视,还特意沐浴斋戒了三日。
三日不长,倒也不短。
空暇时,慕广寒也不忘带着洛南栀到处逛逛。
城中已逛过,他便带他来到少有人踏足的月华宫后山。
“这里是我从小独占的后花园。”
冬季的月华城永夜山坡上,月光如银。
几棵参天巨木苍劲挺拔,孤立山端,树影斑驳投射下巨大的阴影,如静谧无言而又森然肃穆守卫。
而树木间隙,草地之上,又安静绽放着夜之精灵一般的白色花朵。小花密密连成一片,摇曳淡淡幽香,在月光下星星般闪烁。
山坡之下则是一片浅滩。
涛声阵阵,星河入梦。月光在海面上映出一道银色的光带,连绵不断地随着雪浪延伸到远方。
“……是海。”
洛南栀踏遍四州,也很少见过这种山连着海的景色。
“不是,只是寒湖的支流罢了。”
“走,我带你去看另一处湖!”
慕广寒说着牵起洛南栀,带他继续向东走了一会儿,来到了另一片月光下星辉闪烁的湖。
湖面平静安然,与刚才的波涛汹涌完全不同。
“这就是饮思湖。”
慕广寒道,又指向不远处半隐在夜色中的苍山,“那边则是食梦林。”
“传闻中的月华城两处禁地。”
饮思湖之所以成为禁地,是因湖中心水下有座神殿,唯有历代月华城主可以进入。
但总架不住有人好奇,游到湖心被湍急的水流拖卷而下。久而久之,特意立为禁地,才杜绝了更多事故的发生。
食梦林则不似饮思湖。
它原本不仅不危险,还是月华城最为灵气聚集的天泽福地,山谷中凝聚了历代城主的月之精华,被当做城中人人可用的“满愿修行林”。
千百年间,大家自由进入林中。在仙祖月华的庇护下进入幻梦,或修行历练、或增韧心境。
因是幻境,即便修行不成,亦不会被反噬受伤。反而境界小有所成往往还能得到嘉奖,实现一些小小愿望。
可从三十年多年前起,食梦林中出现异变。
接连有修行者在幻境中受伤、疯癫乱语。加之上一任老城主退位后,又没入食梦林从此不见踪影。渐渐,这片林子就从福地变成了众人心中的不祥之地。
“加上我当上城主以后,更有功法一等一的长老殒命林中。那林子更是没人敢去了。”
“但其实,后来我研究过,那地方倒也并非那么危险。你若好奇,明儿我也可偷偷带你进去逛逛,只要……啊!”
打断话语的,是饮思湖上忽然泛起的一片莹莹幽蓝。
像一片璀璨的蓝色宝石,在月下荡漾着粼粼神秘。
洛南栀都看呆了。
慕广寒:“啊,南栀你运气真好!这是蓝眼泪,即便在城中也很难得一见的……”
扑通。
下一刻,就见洛南栀人已在踏入湖中。
下摆全湿透了,微卷的长发也散落在湖面。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此刻月下湖中的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怎样一副不可多得的美景。只顾手中捧着一些闪闪发光的蓝色眼泪,在那里认真细看。
“……”
“原来是水草……”
他喃喃,还戳了戳那水生植物的小小叶片。随即,才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一下僵在水里。
“我、我这是……”
他不确定,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明明仍是冷的,可好像又微微的,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度。
他不确定,有些发呆,云山雾罩。
“……”
“阿寒,我。”
眼眶的刺痛,亦是久违的陌生。
可他不是在天昌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一切感觉?洛南栀眼眶微红,看向慕广寒,一脸的不知如何是好。
“……”
“我忘了告诉你。”
“月华城这个地方,多少是有点……能让人返璞归真、回归本来面貌。”
虽然具体是为什么,慕广寒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每一次回来城中,那颗在外面修炼得无动于衷的铁石心肠的心,也总是会重新滋生出一些……久违了的柔软。
而每一次回到城中,他亦常能想起一些早就忘了的童年旧事。
只是。
这些柔软和记忆,一旦离开月华城,他又会统统会忘记了。
……
回去路上,荀青尾拎着两瓶月桂酒,加入了队伍。
“喝吗喝吗?”
“哦,忘了阿寒在斋戒。”
“那不管他,南栀咱们喝一杯!”他的大尾巴又快乐地甩了起来,“狐妖配酒,应有尽有~”
“啊,我竟忘了买下酒小菜!”
在月华城,喝月桂酒不能不配独家秘方的桂花糖糕,更不能不配本城特制的月亮鱼饼。
正好,花朝节快到了。
月华城夜市已有了节日氛围,东西琳琅满目。在等炸鱼饼的时候,荀青尾又拉着洛南栀去选面具和香包。
慕广寒很快发现,回归“本真”的洛南栀……和他一直以来的想象中的,并不完全相同。
按照画本上描写,洛州都督应该是那种美姿容、好笑语,挥斥方遒的潇洒之人。
但。
倘若是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洛南栀,慕广寒是信他这一面存在的。可私底下的洛南栀,明显却是那种……看着端方清丽不食人间烟火、腼腆的文雅,实则却背地里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偷偷伸出一只腿来什么都想试探的性子!
再结合他刚才啪叽就冲进湖里的行径,慕广寒不禁回忆起邵霄凌几次喝多了以后的咕哝。
“你别看……南栀他天天端着。”
“天昌之前,嗝,说都没有人信,那古墓虽然都是我带头下的,可那些机关,全都是他手欠碰开的!”
“……”
夜市满载而归。
回月华宫路上,慕广寒路过了曾经的家。
他在被选为月华城主之前,曾就住在这么一个市中小院。旁边院落伸出来的一棵月桂树,亭亭如盖,一半覆在小房子上。
“……”
他在树下停住脚步。
那树枝叶茂盛,淡黄色的花朵香气悠悠,偷藏在在绿叶的怀抱中。
脑海突然冒出一个炎夏的记忆。
那时这棵月桂还不高,隔壁的小男孩折下一根枝条拿来送给他。他把花枝养在清水里,屋里香了好多天。
那个男孩,深黑色的瞳,如夜的黑发,从小就很好看。
“楚丹樨……”
吱呀一声,隔壁院落的门开了。
出来的果然正是一向沉默寡言的楚丹樨。他盯慕广寒,一双眼睛一如既往有很多沉沉的,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慕广寒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嗓子有些涩哑。
“你小时候,就住在……我隔壁?”
“嗯。”
“我们那时……经常一起玩?”
“是。”
“……”
“……”
他终于也切身体会了一把绞尽脑汁没话找话,然后落荒而逃的感受。
楚丹樨是他的初恋,这件事他在外头时根本记不起。
如今回到了城可好!
对着楚丹樨时,他虽还记不起往事全貌,却居然已经开始自然而然地找回了耗子见猫、紧张又害怕的心情!
小时候的慕广寒,最怕楚丹樨会讨厌自己。
呵呵,离谱。
明明一切早已时过境迁,他在外头也是结婚,分手,死老公,啥玩意儿都轮一遍了。结果回到这破城,又突然青涩,这可还能行?
一切腹诽,慕广寒都藏在了心里,脸上不动声色。
另一头,月华宫露台月下,小狐狸和洛南栀已经喝得很开心了。
返璞归真的洛南栀求知欲旺盛:“荀公子,之前您说,您来自另一方寰宇……”
“……”
荀青尾就跟他解释:“三千世界,寰宇远不止大夏这一方。南栀公子觉得这奇怪?”
不是的。
洛南栀摇了摇头。
“只是我忽然回想起,之前好像有那么一瞬间……”
国师和顾苏枋最后的决战,在所有天玺碎裂后的巨大乱流中,洛南栀模糊的记忆里,有一瞬突然他脚下什么都没有了。
却不曾跌落,而是漂浮了起来,周遭一片未曾见过的雷鸣电闪、巨浪与火海。
有一刻,洛南栀只觉得身处之处……并非现世。
“……”
他想了想,伸出手一边拉住荀青尾,一边拉住慕广寒。
洛南栀修的清心道,也有一些极小的法术传承。
只是自从天昌回来、道心破境以后,他作为一具行尸走肉就再也无法催动那些小法术了。
可既然这月华城能够短暂地回本溯源……
清心咒回梦。
一瞬间,他就带着两人,回到了那个场景的幻境。
荀青尾:“啊啊啊,就是这个!”
“这就是时空乱流!”
“只要开启这个,就能连接不同寰宇。我还一直担心你们这一方寰宇中,术法阵法等皆零落衰败,我会永远找不到乱流该如何开启呢!”
“快快告诉我,这个阵法是如何开启的?”
洛南栀就努力跟他解释。
荀青尾:“呃。”
好消息是,他在这个世界待了十多年,终于找到了开启时空裂缝的方法。
坏消息是,四方天玺已全碎了,好容易找到方法,钥匙又没了。
这该如何是好?
第78章
当夜,洛南栀在月华宫就寝。
荀青尾吓着他了。
因为入睡时,这人竟直接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红色的真狐狸,横在珠帘丝幕的大床中间,翻着肚皮撒娇打滚。
洛南栀:“……”
如果说之前他还不信有什么狐妖,眼下这也太……由不得不信了。
最后,他忍不住还是伸手,摸了摸。
皮毛好软啊。
真稀奇。
明明荀青尾平常哪怕露出尾巴和耳朵,看着也完全是一名潇洒狡黠人类男子的模样。
但此刻,它就是一只狐狸,半点都不像人!
“……”这就是狐妖。
洛南栀真心觉得要是霄凌在就好了。他从小一向喜欢这类的离奇见闻、怪力乱神,可惜统统没能看到!
……
很快,小狐狸打起小呼噜,慕广寒也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身边淡淡的栀子香,让人安心。
原本他从小到大一直觉得,这月华宫寝殿虽十分的奢华漂亮,但总归还是太大太空了,时时都显得清冷。
却原来,有人在身边时,空荡荡的寝宫也并不是显得那样寂寞。
梦里,慕广寒牵着洛南栀的手,两人跑到了食梦林。
恢复了本真的洛南栀,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食梦林边能看到珍稀树木、奇花异草,和一些夜里发光的幻彩蘑菇。加上慕广寒还说过林中有松鼠与雪兔,有一大片比蓝眼泪还漂亮的雪中萤火。
能看出来,洛南栀很是动心。
“那不然,我带你进去转转?”
洛南栀:“但不是说禁地里面危险?”
慕广寒:“其实吧……”
他开始跟洛南栀细细解释。
作为‘幻境满愿林’,其实食梦林的异变,仅存于人们自己发愿进入的修行幻境之中。
“也就是说,只要不入幻境,仅在林子里看看风景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就算进入幻境,只要许下的愿望不过分贪婪,同样不会遭遇险境。”
这也就是为何,食梦林之前千百年来都十分平静安然。
幻境的危险程度,与许下愿望的贪心程度直接相关。
所有小小的、真诚纯良的愿望,都引不来任何危难。
而一些或贪婪、或恶毒、或偏执、或充满野心欲念的愿念,则因为林子千百年来有先祖月华庇佑,会被幻境直接无视消弭。
但这些年,或许是因为寂灭之月越发膨胀,祖先庇护失灵。
才会屡屡有贪心不足之人入林发下逆天大愿,引来残暴幻境,最终惨遭反噬。
……
慕广寒不知怎的从梦里醒来了。
新月淡淡,照在熟睡的小狐狸身上。随即他突然发现小狐狸身边的床铺空了。
“……南栀?”
荀青尾被吵醒的瞬间,就察觉了不寻常的异动。慕广寒则已经披上外衣冲了出去:“糟了,是食梦林!”
夜风中,通往食梦林路上,随处都是淡淡栀子香。
“可南栀他怎会突然跑去食梦林……?”
自从食梦林变异,月华城就一直有传言,说那林子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有人会时不时会在耳边听到一些诱惑低语,或是在梦境中看到一些蛊惑景象。林子暗声细语,邀请人们前去许下愿望。
但,这种蛊惑之声,自从十多年前慕广寒作为城主给林子设了禁入结界后,就再也没有了!
如今怎么会……?
到了食梦林,终于破案。
结界不知被谁割开了一条大口子。
荀青尾:“这!哪个王八蛋干的?!”
慕广寒:“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在此修复结界,我进去寻人!”
……
作为月华城主,这片林子,慕广寒从小到大不知道进来过多少次。
月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投下斑驳树影,他借着一些萤火的指引,劈开拦路的藤蔓与荆棘,很快飞奔到了一棵树冠茂密,树干粗壮的古榕树前。
慕广寒闭上双目。
指尖抚摸上粗糙厚实的树皮。
很快就驾轻就熟进入了幻境。
周遭变成一片漆黑空旷。面前点点萤火,画就了一条长而曲折的路。
路的尽头,就是“满愿幻境”。
但只有心智极坚定之人,才能屏除幻惑、一路向前。但凡些许犹疑,就会在路上被四周不断浮动着重重如烟的迷雾所幻惑、拖住脚步。
那些迷雾幻惑,皆是人心底深处的愿望、记忆、执念所化。
慕广寒庆幸。
洛南栀毕竟第一次进入食梦林,毫无经验,轻易就被迷雾幻梦绊住了脚步!
慕广寒还没往里走几步,就看见了他。
漫天萤火,淡淡微光,照着他月白的身影。洛南栀其实不止眼睛的颜色比较浅,头发颜色也整体较淡,发梢微微卷曲散落在白皙的肌肤上,月光下整个人透雅清明。
此刻,他正发着呆,被一团迷雾缓缓笼罩。
慕广寒忙赶在他被迷雾吞没之前一把抓紧了他的手。随即,他就发现自己的视线突然变低了,身边的洛南栀变成了很小很小一只,不过五六岁的模样。
“……”
小小的洛南栀他,头发比长大后更卷一些,长长披了一身。
肌肤白嫩得活像个瓷娃娃,十分可爱。
啪叽。
有人拿纸扇子敲他的头。
一回头,是个小女娃。
慕广寒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那居然是他后来的贴身女官书锦锦。
女大十八变可真不是瞎说。
这书锦锦小时候,咳,可真是……脑门巨大,咳,幸好后来长开了!
书锦锦:“还发呆呢?”
“还不快跑!主公听说你俩又在跟留夷抢猫,要来揍你俩呢!”
抢猫?
慕广寒记得邵霄凌曾绘声绘色跟他描述过,他小时候随爹去南越王府述职,跟卫留夷曾为争一只野猫大战了三百回合。
再仔细一看,这四周……炎炎夏日,湖光粼粼。亭台楼阁,碧瓦红墙。
确实是南越王府!
正想着,小小洛南栀已行动如飞,一溜烟就跑到了转角墙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猫往小小卫留夷怀里一塞,随即拽着邵霄凌拔腿就跑。
身后,很快就传来了小卫留夷被揍的嗷嗷哭声。
以及老洛州侯邵子坚的大吼:“不孝子,你还敢跑?洛南栀,信不信我马上叫你爹也来收拾你!”
信,当然信。
所以当然是没命地的跑!
两人一通乱跑,怎奈南越王府后园却是曲折蜿蜒、处处相似。跑了一圈,邵子坚的吼声却越来越近了。
情急之下,洛南栀拽着邵霄凌一咕噜就钻进了一座长了很多枫藤的小院,直接从窗子翻进了一个房间。
房中淡淡熏香,竟有人在。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问:“你们是谁?怎么私自就进我房间。”
片刻后,邵子坚已到轩窗之下。
男孩打开窗子,邵子坚称呼他为“世子”。
“两个五六岁的小孩?”世子想了想,“确实……好像刚刚见过。”
洛南栀和邵霄凌双双躲在书架后的点心桌下,毛骨悚然。
“他们往东边跑了。”
“……”
邵子坚走后,邵霄凌像小老鼠一样,默默偷吃人家桌上的小点心。
洛南栀则比他礼貌多了,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南越世子好。”
“洛州的小友们好。”
适才从进门起,一直逆光,慕广寒也是直到此刻才终于看清世子的脸。
“……”
万万没想到,他竟能在洛南栀的幻梦里,弥补了长久以来的一个遗憾——
多少年后,他始终想不起初遇之时,小时候顾冕旒到底长什么样。
洛南栀与邵霄凌长大后,都变化不多,但顾冕旒后来明显长变了很多,和小时候并不像。
如今,慕广寒终于重新看到了当年小小未婚夫的真实模样。
他当年喜欢人家,是有道理的!
如果说洛南栀、邵霄凌小时候,已是得天独厚、顶级的可爱。
那十岁时候的顾冕旒,就是天仙。
“那你们就先在这躲着,等邵大人气消了再说吧。”世子道,“我这还有封信要写。那边桌上有吃有喝,自便。”
说着,他便铺陈阳羡宣纸,研了疏墨开始写信。
邵霄凌小时好动,一手一个芙蓉樱草糕,另一手一只虎头酥,看到世子书桌旁边还堆着许多礼物盒,又蹦跳过去探头探脑。
“柿子柿子,你写信给谁?”
同样是五六岁,洛南栀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他还分不清“世子”和“柿子”。
一边吃糕一边馋叽叽盯着世子流口水,好像世子也是一块糕。
顾冕旒倒也没很嫌弃:“写给我那有婚约的……新娘?”
邵霄凌:“哇~”
他大哥去年刚成亲,他是能听懂“新娘”的,一时糕也不吃了,一双油爪摁着桌子就伸头去看。
“柿子柿子,你什么时候定的亲?”
“四个月前,刚从他那里回来,”世子道,“你小心点,脚边那些可都是要寄给他的礼物。”
邵霄凌继续:“哇~~”
但。
当年,自从南越世子离开月华城,慕广寒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联络。
遑论礼物。
本来按照慕广寒的理解,世子在那相亲的三天里肯对他耐心温和,就足够仁至义尽了。好聚好散也罢,谁又会想要真的再见到他的?
他完全没有想过,当年的世子,是真的给他准备过礼物,还写过信!
可他为什么都没有收到?
……
只可惜,洛南栀的关于世子的全部回忆,在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随后,就是与邵霄凌一起慢慢长大、作恶多端,动不动就偷跑离家、闯荡江湖的日常。
慕广寒像个背后灵般,一路看邵霄凌被山贼捉走洛南栀去救,看邵霄凌跌进古墓机关里洛南栀去捞,看邵霄凌被江湖骗子骗光积蓄洛南栀去养。
在这些回忆里,慕广寒终于看到了邵霄凌口中的,那个“爱笑手欠”的洛南栀。
那是在剿灭了山贼以后,和手下一起假扮山贼,非给邵霄凌换上压寨夫人的衣服一顿成亲典礼后才罢手的洛南栀。是把古墓所有机关开完一遍,再一身狼狈扛着邵霄凌跑出来的洛南栀。是重金解救完穷困潦倒的邵霄凌后哄着他一路卖艺还债、自己满场收钱的洛南栀。
可这样的洛南栀,一回到洛州长辈面前,立马又是那个稳重正经、文雅端正的好孩子。
在长辈眼里,他出淤泥而不染。
都是邵霄凌带坏了他!
……
可惜,世事无常。
曾经无法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都在天昌之战洛州兵败后,如梦幻泡影般灰飞烟灭。
其实在那时候,失去一切感情的麻木反而真是好事,不然洛南栀只怕早就要疯掉了,也做不到还能在四方势力的瓜分蚕食中,努力抗起洛州、保全家业。
在最暗无天日的时候,他接到了一封信。
来自月华城主,说他开春想去洛州玩。
慕广寒这才知道,其实他的那封信洛南栀读了很多遍,回信的草稿更写了很多遍。
洛南栀斟酌每一句措辞。
旦夕存亡之际,那是洛州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小心谨慎,无论如何想要抓住。
再后来,洛州的一切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他又过了一段梦一般的日子。
只可惜……
世事变迁,无常再度找上门。
……
幻梦消散了。
“……”
一直有一个问题,慕广寒至今没有忍心问。
上一回,洛南栀是自愿舍弃了全部情感、不惜变为行尸走肉,也要死撑着回到洛州。
“那这一回,你又牺牲了什么?”
万事万物,皆有代偿。这不仅仅是食梦林的法则,亦是世间的本法。若是小小心愿,付出努力便能达成。可像那般起死回生、逆天逆法的大事,一回就足够让人倾其所有。
那第二次呢。
他又付出了什么?
他明明已经什么都没了,又还有什么可以放弃的?
洛南栀:“……没什么。阿寒,这不重要。”
“洛南栀!”
“真的没有,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他说着,忽然晃了晃慕广寒的胳膊,“阿寒,你看那边!”
前方路上,萤火光亮明盛。
有黑衣人影若隐若现,看着已经快要走到路的尽头。洛南栀:“阿寒,我看那好像楚侍卫?”
慕广寒一惊,随即恍然。
怪不得!!!
他就说呢,他设的结界,怎么可能轻易被初到月华城的洛南栀破解?而楚丹樨就不一样了,楚丹樨是月华城高手,他能劈开结界并不意外!
洛南栀应该是在楚丹樨打破结界破后,才被食梦林给勾过来的。
“……”
所以这个幻境,从头到尾都根本不是洛南栀的幻境,而是楚丹樨的幻境!
“糟了,快追!”
楚丹樨身为月华城人,却选择顶风作案、大半夜潜入禁地,只怕执念深远,要招来祸患!
只可惜,纵然慕广寒直追而去,还是迟了一步。
楚丹樨已踏入满愿幻境。
第79章
满愿幻境。
根据进入者心愿不同,幻境亦会不同。
慕广寒犹记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进入幻境,看到的是流光夜空婵月高悬之下,一片光华皎洁静谧的城。
后来许多年,他又在幻境中看过万丈花海、巍峨碑林,看过金秋十月的田园,与孤寂的苍茫的深海……
身为城主,责任重大。
因而慕广寒从来不敢在食梦林中轻易许下愿望。
哪怕平日里孤身一人时常会在心里偷偷祈祷,希望能有人爱他、喜欢他,希望能有人能陪陪他,或者至少能交到一个知心朋友……
但这样的愿望,他并不确定会不会太过贪心。
所以在林中从来不提。
……
城主自己谨慎之余,亦常年告诫城中之人食梦林危险,还给林子设下结界。
却仍旧架不住一些欲念深重且又自负本事高深之人,非要前来一试高下。
就比如……此刻的楚丹樨。
幻境之中。一片血雾,冲天腥气。
慕广寒冲入其中,拂去迷雾后,就见地下无数道荆棘藤蔓正从泛着赤红血腥味的血海破土而出,四面八方缠上楚丹樨的手脚。周遭黑气森森,一片哀嚎吼叫,而在此让人毛骨悚然的情境之中,楚丹樨竟还能保持冷静,眸中倔强,黑发飘扬,与那藤蔓奋力拼杀。
“楚丹樨!”
慕广寒冲上去,化出望舒剑劈向尖刺荆棘。
“你许了什么愿望!”
楚丹樨不言,只深深看了慕广寒一眼。便转过头只顾咬牙疯狂挥动手中剑。
“够了!!!无论什么心愿,我此刻以城主之令,命你立刻将心念破处!这幻境凶险,你先跟我出去——”
话音未落,楚丹将他樨一把推开。
七八支尖锐刺藤,就这么生生在他面前尽数扎进了楚丹樨身体中。血肉撕裂之声穿耳惊悚。漆黑的衣服看不出血水,但慕广寒知道他必已血流如注。
“楚丹樨,还不破处心念!!!”
然而,狠戾透骨一击,仍旧没有戳碎楚丹樨黑眸里的倔强。
他明明吐了血,却咬牙强忍剧痛继续挥剑,每一下伤口都再度撕裂,一股股洇出鲜红的血来。他却像是疯了一样,手上动作不停反快。
荆棘藤蔓在他的疯坎下开始暴怒疯长,本来盘根错节的遒根上更瞬间生出万千骷髅。那些骷髅引颈张口,狂叫咆哮着缠住两人,千丝万缕将他们凶猛向下拖拉!
慕广寒狂吼:“楚丹樨,还不收了心念!你真想死?!”
一向不骂人的月华城主,都气到骂人了。
“要死你他妈自己一个人死,我带南栀走了!”
“我真走了!”
藤蔓继续将人疯狂下拖。
慕广寒气得发昏,他这些年来身为城主,真要被这一个个不省心、执迷不悟、前赴后继、害人害己的混账给气死!!!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个个到底都有什么毁天灭地的弥天大愿,非要赌上命也得实现?!
也不想想命都没了,再偏执的欲念又还有意义吗?
都是疯子,一群疯子!!!
……
骷髅藤蔓将二人拖入浑浊的血池。
慕广寒一开始还不服输,在那血腥之中尝试挣扎想要去捞楚丹樨,却发现完全发不出力气。
很快,他开始困意沉沉,虽努力集中精神强自抵御,奈何满愿幻境的蛊惑还是过于强大。
他无法摆脱睡意,很快坠入梦中。
梦里,是月华城的长夜,明灯点点。小院枝头挂着丹桂,幽香四溢。
慕广寒从小就没见过爹娘。
好在邻居家嬢嬢姜蚕心好,将孤苦无依的他接去了家中,同自己家儿子一起养着。
姜蚕的儿子名叫楚丹樨,和慕广寒同岁。
在小小的慕广寒眼里,楚丹樨简直就是个小神仙。
长得好看又有才华,还什么都会,整个人闪闪发光!
明明同龄,慕广寒还在歪歪扭扭把墨弄洒的时候,楚丹樨就已经写了一手好字。慕广寒还咿咿呀呀一首短诗都背不下来的时候,楚丹樨已经出口成章。慕广寒算不清的数,楚丹樨一定会算。就连剑术与占卜,楚丹樨也一样在同龄人中拔得头筹。
慕广寒过去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十分离谱的念头——
或许当年,他在楚丹樨面前的观感,其实和邵霄凌在洛南栀面前的观感……差距不大。
他以前没这么想过。
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哪里像那个二世祖。
可如今,真的回看过往,他突然发现在懵懂幼年时,楚丹樨认真读书习字,他就只顾一脸沉迷地观赏楚丹樨研墨。楚丹樨认真打算盘,他就只顾在那里偷摸人家漂亮的黑发。楚丹樨练剑,他直接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一堆花生果子一边吃吃吃,一边眼睛明亮拍手叫好。
这难道就不是又闲又傻?
好在他那么笨得可笑,姜蚕也并不会嫌弃。
只会坐在旁边桂花树下,泡杯茶,温柔地微笑着看两个孩子。
……
转折发生在慕广寒五岁那年。
那一年,上一任月华城主姬晟年满卸任后失踪。
无奈,新的城主遴选,只能在长老们的主持下匆匆进行。
千百年来,月华城的新任城主,都是从七岁以下的纯真幼童中遴选最有“资质”者。
资质由食梦林判定。
林中有一个安全的小幻境,孩子们进去一趟,资质高下立判。
所有人都认为,新任月华城主必是楚丹樨无疑。
毕竟月华城人口本就不多,适龄的孩子就那么十来个。楚丹樨在这十来个人里,太过明显地出类拔萃了。
慕广寒也毫不怀疑楚丹樨一定会是新任城主,就连公布结果那天,他都是牵着楚丹樨的小手一路过去看的,怎么庆祝都帮他想好了。
谁知看到结果的瞬间,楚丹樨一把甩开他的手。
……
在所有人的议论不解中,慕广寒懵懵懂懂地,被长老们将接到了月华宫中。
月华宫里的陈设很是奢华,长老们给他换上了名贵的锦绣华服,桌上堆了好多精致的糕点,宫中一切金银玉器也随便他拿着玩。
可慕广寒还是一点都不开心!
他想回家。
他害怕这陌生的地方,也根本就不想当什么城主。他只想回丹桂小院,回到姜蚕和楚丹樨身边!
慕广寒就这么破天荒地,成了月华城历史上一个当选后在宫里大肆嚎啕大哭了好几个晚上的小城主。
终于,长老们没辙,破例准许楚丹樨的父亲楚晨带他回了一趟桂花小院。
慕广寒开心极了。
特意从月华宫搜罗了一大包袱好吃的糕点,还把寝宫名贵的白玉砚台都顺了。
结果。
“我不要。”
楚丹樨的双眸,从小时候就像玻璃珠一样,是深沉的一抹黑。
他毫不留情打掉慕广寒开开心心送他的小包袱,冷冷看着慕广寒默默红了眼睛。
“你滚。”
“以后不要找我说话。”
……
小时候的慕广寒,是很有一点迟钝的。
以至于之后很长时间,他都始终没能想明白,为什么成了城主以后,他最喜欢最要好的小竹马,就突然不肯再理他了?
因为想不通,他一遍一遍坚持不懈去找楚丹樨。
无数次登门,楚丹樨不见。
隔三差五送去各种各样的礼物,楚丹樨统统退回。
好几次,姜蚕看着小小的慕广寒垂头丧气抽噎着离开也,只能无奈叹气。而她的儿子楚丹樨,就只是面无表情继续练剑。
姜蚕不懂,她自己一直都是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嫁的丈夫也是个温厚知礼的男子。怎么两个性子平静的人,偏偏却生出个这样小小年纪就颇有主见、且心高气傲的儿子来?
明明她和夫君,谁也没有催过儿子读书努力、处处争第一。
更是谁也没有教过儿子要样样获胜、时时刻刻都在同龄人中要拔得头筹。
全是楚丹樨自己立志,要当下一任月华城主。
自己拼命事事做好、严格要求。
楚丹樨这般要强,邻里乡亲看也都在眼里,也常夸他优异,笃定下一任的城主非他莫属。谁又能想到,这种在众人眼里毫无悬念的结果,却偏偏就是落了空。
姜蚕暗叹,儿子还小,一时无法承受打击也是正常,只是可怜了小阿寒。
什么时候小丹樨能明白,并不是小阿寒故意抢了他的位置呢?
姜蚕觉得这事还是得慢慢开导,让儿子慢慢想通。
至少不能像自己的夫君一样,伤了孩子的心——
自从公布遴选结果后,楚丹樨一直不服,几次央求父亲楚晨带他去食梦林申诉。
父亲不理他,他就跑去月华宫央告其他长老。
小孩子不懂事,闹一闹也是正常。姜蚕却没想到,她那一向温和的夫君,却会突然反常暴怒。
月华宫前,大庭广众,他狠狠甩了楚丹樨一巴掌。
“天定结果如何更改?小小年纪就如此轻狂,实在不知天高地厚,还不给我滚回去?丢脸的东西!”
……
小小的楚丹樨何等倔强记仇。
此事过后,一连整整两个月都没再肯与亲爹说上半句话。姜蚕如何哄劝都没用。
不久,姜蚕出门买茶,邻居大姐一把拽住她。
“哎,丹樨娘,你听说了吗?城主继任仪式上出了大问题!”
千百年来,新被选中的月华城主,都会在半年之内于乐华宫内的秘密祭坛进行正式的继任仪式。会被月神赐予福泽、无上光耀,从此青春常驻、健康顺遂。
仪式过去从未有过差池。
从未有哪个城主会像慕广寒一般,被天火荼毒,变得毒纹遍布、面目全非。
一时间城内流言四起。
说定是慕广寒做了不好的事,触怒了月神才会遭受降罚。
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又能做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神明降下那么大的天罚?
很快,就有好事之人将整个事情给捋顺了。
“丹樨他娘,你听说了吗?据说当年食梦林遴选,是那小阿寒做了什么手脚,才得到的第一。”
“怎么可能……?”
“你先想想有没有道理吧!他要是没有错,怎么会被惩罚?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你家丹樨资质更佳,怎么最后是他那样平凡的孩子被选中呢?”
……
楚丹樨再次见到慕广寒,已经是两年以后。
那一年,食梦林中接连有人受伤。
在月华宫中深居简出整整两年不见人的慕广寒,也终于不得不以月华城主的身份,出来主持调查事宜。
七岁的慕广寒,长高了不少。
一身青色祗服,脸上戴着半块黄金面具,小小年纪看起来很是沉着安静,像他又不像他。
再不是楚丹樨记忆中成天笑意盈盈无忧无虑,像个高兴小狗一样横冲直撞、一门心思颠颠冲着他跑过来,满口“丹樨丹樨丹樨”的喜庆模样。
小小年纪的慕广寒,用了短短一天,就帮助长老们一起罗织好了食梦林禁地的结界。
从此,不再有人质疑。
能那么快设立结界,说明这位城主实力不俗,同样也间接说明,他肯定是拥有月华赐福、受到了月神认可的。
虽然为何会遭受毁容之灾仍有种种传言。但至少所谓他是冒名顶替、不够格做月华城主的流言,顷刻不攻自破。
大家松了一口气后,一切重新和乐融融。
纷纷向月华宫送去礼物,也希望新任城主能开始持城中各项事务和年节庆典,多和大家见面。
然而,慕广寒在那次露面以后,又很少出现了。
城中新年、花朝节,都见不到他的身影。
很快又过一年。
八岁的楚丹樨,在月塾剑术一骑绝尘,亦第一个学完了一整套三十二卷很厚的月华夏史,人人羡慕。
“楚丹樨太厉害了,无人能比!”
“我上次听长老爷爷说,城主在月华宫里好像也已经念完了夏史,连附带的十本注记也读完了呢。”
“真的吗,我不信!”
“什么时候让他出来和丹樨比一比啊?”
“听闻以前历代城主都是和大家一起念书的呢,但咱们如今这一位,却从不愿来月塾。”
啪叽。
同岁的小姑娘叶小蛮狠拍了一下身边黑黑胖胖的男孩:“看吧,都是你的错。”
“要不是你欺负城主,他说不定就肯和我们一同念书了。”
“怎么啦,王琥做什么了?”别人伸头问。
“那是前年秋天的事了吧……”叶小蛮抚着下巴回想,“我同王琥相约去后山摘梨,难得遇到城主。当时他才刚继任不久吧,我还想说要不要喊他一起呢,结果这个笨蛋王琥,竟往人家身上扔泥巴、丢石块。还叫他丑八怪,撒谎精!说他吓人,让他快点滚。”
“他当时哭得好难过哦。”
“后来,就再不见他出来了。总之,都是你的错!”
王琥:“你你你,你颠倒黑白!明明当时看到他的脸,是你先吓哭的啊?我可是为了保护你才赶跑他的,你又怪我!”
“我又没让你砸他!”
“那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害怕嘛,你当时也没阻止我啊?”
“那我不是只顾着哭了吗!”
“……”
月华宫后山,是有一片小小的酸梨林,人迹罕至。
楚丹樨一连去了梨林三日。
他在林边向阳的一侧,找到了一个挂了竹帘的小山洞、一只藤编的小躺椅,山洞里还放了几本书,书上还有一些新的墨迹。
“……”
看来,有些人的日子,也未必有他想的难过。
也学会好好写字,字迹还挺工整。
第四日,楚丹樨终于在小山洞旁巧遇了月华城主。慕广寒完全没想到他的秘密小山洞会有外人来,吓了一大跳。
四目相对的一瞬,楚丹樨很确定,在男孩那双熟悉的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明亮惊喜。可仅仅只有一瞬,紧接着,慕广寒就像是个什么警觉怕生的小动物一样,嗖地就转进旁边的林子就不见了。
楚丹樨:“……”
他跑了。
跑。了。
可他跑什么
楚丹樨皱眉。那日,他在山洞旁百思不解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慕广寒再出现。
隔日再去,山洞里的书全没有了!
“……”
什么意思!
这明显是在躲着他。但慕广寒有什么理由要躲他?他总不至于觉得……他也会像王琥那群人一样欺负他么???
……
可慕广寒当年的落荒而逃,其实仅仅只是害怕被讨厌。
当年被天火所毒,他整整躺床上养了半年的伤。才五六岁的年纪,每次看到镜子里自己陌生而丑陋模样都难过想哭,但一哭伤口就会疼,又只好撇着嘴忍着,就更丑了。
长老们轮番安慰他,说也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严重。
说也并没有那么吓人。
他信了。
于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秋天,他换上新衣服,绑好头发,伤愈后第一次悄悄去无人的后山晒晒太阳。结果是巧遇到了以前认识的小伙伴,被骂丑八怪、还狠狠砸了石头和泥巴。
他再也不想出门了。
他就是个小怪物。
以后最好一辈子都躲在月华宫,然后老死在月华宫里。
再也不要被人看见了!
……
可,话虽如此。
从那天以后,慕广寒还是时不时就会想起,那天在梨子树下惊鸿一瞥的楚丹樨。
他长高了。
眼睛也又黑又亮,比小时候还好看……
半个月后。
慕广寒还是悄么么又去了梨子林。
他始终吃不到教训。
这些年,慕广寒虽跟楚丹樨没怎么直接照面,但一些年节庆典,他都会偷偷从月华宫高出往外看。
他看到楚丹樨交了许多朋友,庆典上总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
他也听说楚丹樨课业一如既往的优异,读书习武无人能及。
分开这三年,他其实一直十分想他。
只是已经不敢再去找他了。
他如今大了些,也有了自知之明,以前楚丹樨都不怎么肯理睬他。如今他变得那么丑,肯定会被嫌弃死。
可明明知道是这样,为什么还是来了?
慕广寒后来想想。
倒也不怪。
他的人生,总有太多太多回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鼓起勇气去了梨林,果然又见到了楚丹樨。
他还因为过于慌张,同手同脚掉进一片泥沼里,还是楚丹樨皱着眉把他给拎上来的。
从那天以后,两人隔三差五,就会在小梨林里“偶遇”。
楚丹樨会进去他的小山洞里,同他一起研究一些古籍的内容,偶尔一起切磋一下武艺剑术,再对一对月塾先生教楚丹樨的内容究竟和月华宫长老教慕广寒的有什么不同。
那是慕广寒童年最如梦似幻的一段日子。
他甚至后来一度不能确定,那段日子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的他的一场黄粱美梦。
很快,冬天要到了。
月华城的冬,总是会下很厚很厚的雪,到时候整个后山、连同小山洞全部都会被掩埋。秋末的最后一天,慕广寒在小山洞里点起柴火烤起酸梨,装作漫不经心,却又小心翼翼道:
“只能明年春天再来了。”
“嗯。”身边,楚丹樨正拿着一本慕广寒从月华宫偷出来的话本看得入神。
“明年的话……”
明年的话,你还会回来再跟我见面吗?
他想问,却又不敢。
酸梨还没有烤熟,慕广寒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梦,他脸上的面具被身边人拿了下来:“嗯……楚丹樨。”
“什么?”
“你,怕我吗?”
“……”
“我的脸,”他迷糊着,喃喃道,“可怕吗?”
“不怕。不可怕。”
“嗯……那就好。”
“……”
隔天,鹅毛大雪就封了山。
整个冬天,慕广寒就在月华宫中,等着、盼着。好容易等到冰消雪融,初春到来,兴冲冲跑去山上。
却再也没有等来楚丹樨。
初春,盛夏,酸梨再度挂满枝头。他都没有再过来。
第80章
等到隔年,冬雪即将落下时,慕广寒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等下去了。
他想,那片酸梨林是好。
可再怎么美,也远不他如月华宫的后花园。
所以又何必呢?还不如留在后花园的山坡,看坡上那一大堆月色下星星点点的菟丝花,和那无边无际、海一样的湖。他还可以捧着一堆外面买不到的点心,一堆外面买不到的书,一人独享。
反正……
反正这种事,也不是人生中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被人讨厌,亦不是第一次希望落空。
习惯就好。
可那一整个冬天里,他始终还是会一遍一遍地想,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是因为最后一次见面,楚丹樨看过了他如今的样子么?
如果是那样,倒也正常了。
他确实难看。
不怪别人。
……
如今二十八岁的慕广寒,再回首去这段过往,已然无法完全代入当时的心情。
因为在如今他的看来,当年的一切沮丧、胡思乱想,都只是出于他单方面的猜想。
而真实原因是什么,他至今都还不知道。
所以当初怎么没找楚丹樨问问清楚呢?
月华宫又没有限制城主的行踪,与其一个人躲起来每天偷偷掉眼泪,不如鼓起勇气当面去问楚丹樨一句。
唉。
不过他以前,好像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
就连后来离开月华城,再遇到那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前任时,也都是就被嫌弃以后,那么默默算了。
……但其实。
他又在怕什么、逃避什么。
是怕听到别人不肯要他的真实理由么?可那理由其实最多无非就是他丑,他舔狗。
不仅他知道,全天下看过他话本的人,全都知道。
哎。
慕广寒庆幸,如今的自己,终于是长成了一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年少时想都不敢想的强悍模样。
如今的他,已经不愿意去想自己当年有多难过、多可怜了。
反而唯一遗憾的是,自己当年真是傻啊!
有很多该占的便宜都没占到。尤其是在这时面对小小的楚丹樨时,他明明本该是具有压倒性的优势的!
他完全可以直接跟长老点名指定楚丹樨做玩伴。把他留在月华宫,没有自己的允许不许走。
“……”
但他当年害怕被讨厌,唉。
……
时隔多年,慕广寒终于在楚丹樨的记忆中,找到了当年纠结疑惑的答案。
八岁的楚丹樨,在月塾一如既往地优秀、一骑绝尘。
大多孩子都崇拜喜爱他,却也架不住总有那么几个人,羡慕嫉妒恨,处处看他不顺眼。
那几个孩子拉帮结派搞了个小团伙,私底下一直想要找楚丹樨的麻烦,却始终找不出他的任何破绽。
直到那年,有人发现了酸梨林的秘密。
那几个孩子终于捉到机会。一整个冬天,都在月塾里大肆抹黑、奚落和孤立楚丹樨。
“啧啧啧,怪不得大伙儿平常叫他,他都不情愿不出来。”
“原来是看不上咱们,忙着去讨好‘城主’了哇。”
“也是,想必城主能从月华宫里,带出来些好东西送给他吧?”
“说起来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爹当初,不就是想方设法讨得老城主欢心,才当上了月华城最年轻的长老?”
“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啊,还护着他呢?可你们在这替他说话,也不看看有没有空搭理你们啊?”
持续的流言蜚语,让平常最爱缠着楚丹樨的孩子,都跟他产生了隔阂。
那个冬天,在慕广寒不知道的地方,楚丹樨被所有人孤立。
没有人再等他一起上学,也没有人愿意同他一起习武、练剑、吃饭。
好在来年开春后,一切过不友好又被淡忘,楚丹樨身边渐渐又有了欢声笑语。
唯独小团伙还在虎视眈眈,下学后闲着没事就堵着他:“喂,楚丹樨,你该不会又要去梨子林找那个丑八怪了吧?我们可是会告诉大家哦。”
“……”
春天匆匆而过。
夏天,九岁的楚丹樨,成了那一代最年少就获得食梦林历练资格的孩子。
林前,慕广寒解开封印。
却在楚丹樨进入之前,偷摸抓住了他的衣角。声音很轻,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
“我……”
“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新人历练并不危险。但因林子有所变异,城主陪着肯定是更安全。
楚丹樨闻言低眸,黑色的睫毛掩盖了他的眸光。
他身后,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有同学、亲友,更有等着造谣看他笑话的人。
“不必。”
“可是……”
楚丹樨冷冷挡开他伸过来的手。
那一下力气大了些、有点疼。
慕广寒僵住,眼里闪过一丝震惊难过。但他毕竟已做了几年城主,早学了会如何保持体面。
很快调整情绪,不让别人看出来他快要哭了。
而楚丹樨只是沉默提剑,转身进了林子。
时隔多年,在楚丹樨的回忆里,慕广寒才知道,其实那时的楚丹樨也并不好受。
进了林子以后,他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指,一个人默默站了很久。
……
很快又过去小半年。
那一年的玉秋祭,楚丹樨第一次给月华城主准备了礼物。
一只胖胖的兔子灯。
记得小时候慕广寒住在他家时,就特别喜欢他娘亲姜蚕粘的兔子灯。姜蚕那时也常笑着说,阿寒喜欢这个也是应该。
毕竟广寒宫里,本来就该有兔子。
这灯是楚丹樨学着她的手法粘的。可在附带礼单的信笺落款时,却又犹豫了。
他该写什么呢?
祝福的话,好像太过虚假客套。可真实的言语,又……
犹豫了一整天,最后楚丹樨只是折了一支月桂,放入匣中。
那是他们最心照不宣的儿时回忆。
他想,慕广寒只要看到,一定能明白。
可是啊。
可是那一年,实在是发生了很多事。食梦林中多次爆发时空乱流,月相变动又导致了城外山下的雾瘴。
种种天灾,让慕广寒作为城主消耗了大量月华。再加上一整年的心情抑郁,只觉身心俱疲。
月华城百姓知道他劳碌,当年送来的慰问礼又特别多。
楚丹樨的小礼盒,就这么被成堆物淹没其中,搬进库房落了锁。
从那以后,至今十余年,慕广寒都不知道那个匣子的存在。
就这么错过了月桂枝和胖胖的兔子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一些少年心意。
他也更不会知道,在那一年的冬天,直到大雪封山之前,楚丹樨都默默在酸梨林里等他。
可笑的是,那一年的慕广寒,是从初春等到了深秋结束。
他放弃的隔日,换成是楚丹樨在那里等他。
造化弄人,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等过。
最终谁也没能等到对方。
……
慕广寒再次见到楚丹樨,已是隔年的新春灯会。
他不想去,无奈拗不过长老们的生拉硬拽,只得勉强跟他们前呼后拥地逛了几圈。
其间,巧遇了楚丹樨好几次。
可他又怎么可能知道。之所以在每个路口处处巧遇,是因为楚丹樨在每一个能等到他的路口都刻意放慢了脚步。
年少青涩,多少心念。
埋藏太深,最终无人知晓。
在精巧的花灯下擦身而过时,慕广寒心里叹道,又何必强求呢?给别人徒增烦恼,不如装作没看到。
楚丹樨想的则是,阿寒看来是不想再理他了。
就这么一次又一次擦身而过,谁也没有叫住谁。
……
就这样,时光流逝,草长莺飞。
慕广寒十岁那年,月华城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喜迎异乡人。
慕广寒又一次在别人的回忆里,看到了自己那曾经的“小未婚夫”。
南越世子的模样,比四个月后在枫藤小院里给他写信时,更加珠圆玉润一些。
一身鹅黄,像个团绒绒的小鸭子。
当然,他肯定比世界上的任何小鸭子都活泼漂亮。那次月华城千人空巷程度,比后来洛南栀来时还要盛大。
人人都道,月华城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结果却见着了这么一个外面来的孩子,神仙一般漂亮,一下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只有楚丹樨看不出南越世子哪点好。
慕广寒看他回忆也很想不通,这么好看的小世子在楚丹樨眼里,怎么竟然是一只奇怪的丑小鸭?
反正楚丹樨是嫌弃得很。
他看不懂他的奇装异服、看不惯他袖子松松散散的没有规矩、看不上他发尾编三五结跑起来在身子后面一甩一甩的,像个大尾巴一样那么的怪。
他更不喜欢世子小小年纪就虚荣奢靡,满手戒指像个暴发户。
亦不喜欢他满身幽兰薰衣香,跑过的地方到处留着甜腻。
尤其不喜欢的,是他成天就爱拉着慕广寒的手大摇大摆,在月华城里到处逛。
三天,世子好奇月华城的一切,什么都要吃,什么都要玩。
而慕广寒竟也处处宠着他,纵容他,甚至不像以前一样深居简出躲着人了。那三天里,整个月华城人见到城主的次数,比之前五年加起来都多!
楚丹樨就这么看着,看那世子用一包破糖就彻底拐得慕广寒对他晕头转向,每天不要钱一样送他礼物,把他堆砌得更加珠光宝气。
那世子在慕广寒面前摇头摆尾、孔雀开屏。装得那样优雅高贵、活泼纯良。
可偶尔目光相对时,只有楚丹樨知道,他一双弯弯带笑的凤眼里,是明晃晃的邪恶和炫耀!
顾菟。
他来的那几天,月华城的菟丝子花也疯了一样,开得张牙舞爪、满城猖獗。
就连丹桂小院也莫名长了许多,楚丹樨直接放火烧。
明明,那就是个来自外面世界的小骗子。
楚丹樨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轻易被他迷惑。他毫不怀疑,那个人一定有他的目的!
好在,他总共只待了三天,就滚蛋了。
而他走后,各种流言再起。
“听说,城主把他从饮思湖里求来的珍贵法宝都送给了他!”
“哇,那么好的吗。才三天就有法宝拿?”
“听说算是彩礼……”
“哪有彩礼是那么早给的!我爷爷说了,城主就是傻,不分轻重就什么好东西都随便送人!”
“说起来~楚丹樨,当年城主是不是也送过你什么好东西?”
“拿出来看看呗?他对你,总不至于连个外人都不如吧。”
两年后的楚丹樨,面对某无聊的小团体,已经和两年前大不相同。
虽依旧不懂辩解,但手上沉默的剑,已经足够让好事之人闭嘴。
……
短短三天的相亲,后劲极大。
成功让慕广寒惦记了小未婚夫整整四个寒暑。
四年里,他失魂落魄、茶饭不思,一直在等他的来信。
却没有等到。
所有音讯石沉大海,慕广寒也只能再一次强迫自己认清现实。
该醒了。
人家那么好,当然不会真的看上他。
结果,好容易努力忘记了小未婚夫,他的目光,却又回到了曾经最喜欢的楚丹樨身上。
十四岁的楚丹樨,模样已经完全是一位高挑匀称、俊美又风度翩翩的少年。
他剑术超群、不苟言笑。黑色的长发如墨总是一丝不乱地梳起,在那张几近完美的端整面容上有月色的清冷。哪怕是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也透着让人心动的凉薄无情。
那一年,食梦林时空乱流的次数,越来越多。
而十四岁的楚丹樨,已经作为城中的年轻精锐,在跟城主、长老们一起出击平定乱流了。
曾经很喜欢的小竹马,长成了寡言清冷的青年。危急时刻与他并肩作战,有时候还会护着他。
以当年慕广寒承受能力,哪能受得了。
很快就狠狠地一股脑又栽回了坑里。可偏偏当年的他,喜欢一个人总会表现得太过明显,不出意外地,很快就从楚丹樨眼里看见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
就,虽说不出意外吧……
慕广寒还是多少有点难受。
也就是事到如今,慕广寒才终于理解了楚丹樨,搞清楚了那鄙夷和嘲讽的眼神,究竟是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就,整整四年啊。
顾菟走以后,楚丹樨可是眼睁睁看他移情别恋,整整四年!
那四年里,慕广寒变心变得十分彻底。
以前总会偷偷向楚丹樨投来的目光,在那四年里完全无了。
甚至整整四年,眼神都没有多给过楚丹樨一个!
直到四年后,知道自己小未婚夫那边没指望了,才又回来重新喜欢楚丹樨。
这换成谁是当事人,谁不得鄙夷他啊?
何况还是楚丹樨这种从小高傲到大的少年呢?
……
但这些事,慕广寒当年哪能想明白啊???
就只顾着默默难过。结果难过着难过着,更难过的事情发生了。
多次时空乱流、雾瘴天火后。
那一年的一个盛夏之夜,天空赫然出现了猩红的寂灭之月。
夏史古籍记载,数千年前,寰宇冷寂,民生艰阻,天上无月。
后有“羽民”从异世来。
带来了仙法、异术,带来了耕织、蚕桑、放牧和建筑等等技巧,教化百姓,带大家过上有衣有食的日子。
但这群羽民,亦带来了一颗不祥的“月”。
夏书上说,月最初很小,挂于天上,有如银碗。
却会在数百年间不断涨大,直至颜色猩红时,天下瘴气、天灾地火洪水四起,末世摇摇将至。
可就在整个天下民不聊生时,有一位强大的羽民仙人自愿献祭,以自身月华之光吸取寂灭之月全部煞气吸收,一人拯救了世间苍生。
这段故事,夏书记录到此为止。
而月华城的一些古籍藏书,和代代相传的故事,则记载了更多的密辛。
他们月华一族,其实就是当初这位羽民仙人的后裔。
当时,寂灭之月中的煞气虽被吸走,但随着岁月流逝,煞气又会再度慢慢积累。数百年光阴后,猩红之月又会再度出现,一切天灾也会再度轮回。
因此,仙人后裔一族在大夏极北,特意建造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月华城。
从此千百年间,族人居住在此,代代传承。
他们会选出最有资质之人做“月华城主”,负责和祖先一样,通过献祭自身抵御这数百年必至的灭世之灾。
当然,古书上还说,早期月华城羽民后裔们,寿数恒长。
当年每一个人,都能活五八百年。
也就是说,曾经月华城主的设定,本应该是在享尽月神赐福、过完幸福快乐的一辈子之后,心无挂碍的去面对献祭的最终命运。
谁知几千年后,这方寰宇中仙法凋零。
即便是曾经的仙人后裔,也跟着寿数骤减,法术不灵,渐渐处处与寻常人无异。
而负责献祭的那位城主,也变成了几代、十几代,才有一个倒霉鬼轮上。
古书还告诉月华城人,大夏之土,并不止他们一族是羽民仙人的后裔。
事实上宴氏天子,以及东泽、西凉、南越、北幽四州传承的王族,亦都是羽民的后裔,虽与月华并非一系,但也互相知道一些彼此祖先当年来到这方寰宇的前尘秘辛。
也是正因如此,历代天子、王室,都清楚月华一族守护苍生之责。千百年来,同月华城保持了良好关系。
慕广寒十四岁之前,并不能确定自己就是那个倒霉鬼。
虽然,从他五岁继位仪式出差错起,就有长老怀疑,会不会是受寂灭之月所累。
而后来的食梦林异变、时空乱流出现、山下的瘴气天灾,也无一不与古籍上记载的灭世征兆暗合。
所以真到猩红之月现世那日,慕广寒反而释然了。
就说他从小一直运气都不太好,怎么能被选上当城主。
果然。
在这儿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