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猩红之月现世后,满城人心惶惶。
月塾内,说到城主献祭之事,也是大家纷纷感慨。
“他是……马上就要去献祭吗?”
“不,我记得应该还要满足几个条件。不过看这个月相凶残,只怕是拖不了几年了吧……”
“不好说,指不定还能拖个一二十年。”
“五百年前的上位城主,好像是三十多岁的时候,才献祭的。”
“三十多岁也还很年轻啊……”
一群人的窃窃私语中,王琥大咧咧回过头:“说起来,原来丹樨当初没选上城主时,我还挺替他可惜的呢。”
“结果原来是福大命大躲过一劫啊……呃!”
“???”
“他干嘛啊……脸色那么吓人!”
叶小蛮白了他一眼:“谁叫你幸灾乐祸!”
“我哪有!我不过实话实说啊?”
……
那段时日,寂灭之月的清辉下,整个月华城家家户户都点起了长明灯火。
点灯火,是为城主祈福。
月华城中,每一个都是从小听着“先祖献祭”和“羽民后裔”的故事长大的。
然而听故事时,大概谁也没真的想过,传说会在自己这一世现世。而且就这落在身边那位年少、孤僻、命运多舛的城主的身上。
很多人自然心里都不太好受。
渐渐,不止长明灯火、慰问礼物不断,有些人甚至情愿以满愿林中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心愿赐福,慷慨为城主祈福回向。
那几年,因变异和乱流,食梦林成了月华城禁地。
但好在,危险并不是天天都有。
在月相平静的日子里,深修者仍可向月华宫书面申请,拿城主赐给的结界通行符入林修行。
那月,楚丹樨亦递出了申请。
申请书被他的父亲楚晨截获,当晚,父亲怒气冲冲回家,一进门就将帖子狠狠砸回楚丹樨身上。
……
楚丹樨的记忆里,父亲在他很小时,大多时候很是温厚慈爱。
可自从母亲姜蚕病逝,父亲就很少回家。明明以前他在月华宫中好像也并不太忙,可母亲走后,他却变得永远地有事、有事、有事。
一晃多年,楚晨对儿子不闻不问,父亲关系十分淡泊疏离。
可就在楚丹樨递交申请的当晚,一向日理万机的老父亲,倒是破天荒的回家了,进门就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是活腻了,还是嫌命长?”
“为什么要去食梦林,那难道是什么好地方?那么多年轻人一起发癫,连你也要伸着脑袋往那破鬼林子里凑?怎么,当年没选城主,没轮到你死。你还皮痒不痛快了,非要作个死透是吧??”
楚丹樨觉得父亲不可理喻,两人大吵一架。
最后不欢而散。
……
楚晨是月华宫大长老,有他把持,楚丹樨根本不可能拿到通行证。
但十五岁生辰那晚,他还是去了林子。
食梦林的满月幻境会在修行者生辰之日会有加成。而以他如今的实力,已经可以偷偷破开结界一角。
食梦林中,雾色浓漫、鬼气森森。
楚丹樨来到榕树下时,就已察觉到了他人的气息,看来这一日,满愿幻境里已经有别人先进去了。
但他也没多想。
这一晚月相平静,有别人过来修行也属正常。
可真的进入满愿幻境,走在萤火纷纷的小路上时,楚丹樨看清前方那人身影时,不由一时愣住。
“……舅、舅舅?”
他如梦似幻,震惊错愕:“你是……姜蚀舅舅吗?”
姜蚀是他娘亲姜蚕唯一的哥哥。
曾经和他爹楚晨一样,也是月华城上一任长老姬晟的座下弟子。后来亦同楚晨一起,年纪轻轻就在月华宫掌事。
楚丹樨记得小时候,姜蚀常来丹桂小院看他们母子。
会给他带精致的各色糕点,竹蜻蜓和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一直是个爱护妹妹、疼爱侄儿的好舅舅。
后来,姜蚕病重,姜蚀下山寻医问药。
却不知为何这么一走,就走了整整十年。
十年间,楚丹樨几次问过父亲舅舅的下落。可每一次问,父亲都会脸色骤变、厉声喝吼。久而久之,他不敢再问,可此事始终萦绕于心。
而今,时隔多年……
月光照到姜蚀的脸上。
这人身上似乎总沾染着一股沉重悲伤、沧然孤寂的独特气质。犹记当年他才二十七八岁,眉间就已有几道深深的沟壑。
如今再见,中年的沧桑的脸上,眉心纹路亦更重。
楚丹樨呆呆看着故人,百感交集,又无数疑问。
“你是我舅舅姜蚀。”
“舅舅,我是丹樨啊,你还认得我对不对?这些年来,你究竟……”
身后传来动静,又似乎有过来。
可就在楚丹樨回头的一刹那间,从地面破土而出的藤蔓悄然缠住了他的脚,随即一把捂上了他的嘴。
藤蔓虽细,却是千丝万缕、铺天盖地,将他重重束缚。让他一时挣扎不得、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来人近了,月色从浓云之后重新露了出来,清辉照得萤火路一片淡淡白晕,也照亮了来人周身肃穆、手中一把银色的丹桂剑。
楚丹樨睁大了眼睛。
那来人不是别人,却是他的父亲楚晨!
……
“你来了。”
时隔多年,两人彼此相见,却分明不见一丝陌生。
姜蚀问他:“我要的东西……带来了么?”
楚晨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愤怒与屈辱,他咬牙扔过去一个像是黑色玉片的东西,姜蚀接住,弯了弯眼睛,玉片在他手里流光溢彩。
“饮思湖的最后一片黑光磷火,满意了吗?满意就快点离开月华城,立刻就走!”
姜蚀却不急,他缓缓扬起一抹微笑,慢悠悠摩挲着手中玉片。
“是是,我知你急着赶我走。”
他缓缓道,“可我毕竟也已离乡多年,对这故城的这一草一木,也甚是想念……”
“你!”
“哦~对了,说起来,我今日在街上还看到丹樨了。”
楚晨脸色大变。
“丹樨他……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呢?那孩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如今果然也是出落得……风姿卓绝、一表人才。”
楚晨提剑的手微微发抖:“丹樨早就不记得你了,亦不必再记得!你离他远一点!!”
姜蚀咯咯笑出声来:“怎么,姐夫,你怕了啊?”
“是在怕什么呢?”
“是怕我告诉他,你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怕我告诉他……”
月影西移,他垂眸,幽幽缓步上前。月下一张脸上阴森森的皮笑肉不笑,有如鬼魅。
“告诉他其实他小时候,是真的非常聪明,猜的也一点都没有错——在当年的那群小孩子里,最有资质、最得天独厚的那一个,当然是他,又怎么可能是别人?”
“……”
“所以食梦林遴选出来的城主,又怎么可能是别人呢?怎么想也只会是他。”
“只是~有一件事他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前任城主最信任的弟子,月华宫德高望重的掌事长老,已早早窥破天机,知晓这一代城主献祭苍生的悲惨宿命。”
“他的父亲,自然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最终成为那个献祭之人。”
“于是他偷偷调换了遴选结果……”
轰。
一道惊雷,照得周遭一片惨白。
姜蚀目中精光大现,回头悄然看了一眼隐没在层林阴影中,被束缚在藤蔓之中口不能言、不得动弹,却神智清晰、脸色惨白、如坠冰窟的楚丹樨。
他不相信他听见的。
根本,不信。他多希望父亲能够开口争辩,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姜蚀对面,楚晨嘴唇翕动、眼中布满血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却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半句他希望的辩驳。
楚晨只喃喃问姜蚀:“你还想要什么。”
“……”
“这么些年,我一直、一直受制于你,听你的话,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便是再不甘、不愿、不能,也都替你做了。为此,我背离师门、屠戮亲友、累及整个月华城。我连饮思湖的最后一片黑光磷火,也都给你找到了。”
“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替你做了那么多,所求的不过是你能不要来打扰丹樨的生活。不过是想让他平安顺遂地长大,我所求的终究不过那么一点而已!”
“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你还想要什么?你究竟还想要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不放过我!为什么——???”
楚晨嘶声质问,脸庞扭曲、声音趋于癫狂。随着嘶吼,脚下数十道粗壮遒劲的冰晶亦应声拔地而起,如一条条巨蛇张开血盆大口朝姜蚀而去。
霎时间,暗夜流光、冰晶飞溅。
姜蚀虽避得快,但脸颊仍被碎冰刮伤,眸中登时一片森寒。
他垂眸冷笑,手中玉片黑光流出,展开丝丝黑光火焰,翻卷着将他包围,如若蚕茧一般层层护在中心。寒冰遇到那黑火顷刻即化,随即那火光直接破开冰墙,倏然将楚晨完全包围。
楚晨年岁不大,就成为了月华宫最受人尊敬的大长老,就是因他武艺不凡、无人能及。
而越是武艺高深之人,越是能将自身功底在这幻境之中化成土风火水、天雷电闪等实相御敌。可眼下,楚晨却是使出浑身解数,也丝毫破不开周身的黑火!
倒是姜蚀,声音仍旧悠悠、轻飘飘的。
“怎么?姐夫这是仗着自己厉害,一言不合,又打算杀人灭口啊……”
“真是的,还好我早有先见之明。”
他终于到此,露出了整个世上最森然可怖、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浅笑。
月影西移,姜蚀寒眸回望。
就在他的身后林中,层层藤蔓束缚着一动不动,一脸震惊混乱、迷茫痛苦的少年。
正是楚晨唯一的儿子,楚丹樨。
轰隆。
天空茫茫,又过一声惊雷,砸在楚晨心上。
“不、不……”
那一张不算苍老的脸庞上,缓缓露出了万念俱灰的神色。他身子晃了晃,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地上疯长出黑色藤蔓,爬上他的脚腕、四肢,他也无力再反抗。
“……”
藤蔓爬满他全身时,他对姜蚀低声道:“丹樨他,不止是我儿子,也是你姐姐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
“你看在阿蚕的份上,别伤他……”
“别伤他,要我做什么,我做么……都可以。”
“……”
“姐夫,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而你的儿子,也一定会一辈子都牢牢铭记、永远不忘——他到底是个多幸运的孩子,有一个多疼爱他的父亲。为了他的一世安稳,他的父亲,到底可以为他做到怎样。”
姜蚀浅笑:“丹樨,不急。舅舅来一一告诉你。”
“……”
“不要……不要……求你。”
“……”
“第一桩血案,是十几年前。”
“那年你才四岁,就已崭露头角、资质无人能及。”
“这一切,前任城主——我们的师尊姬晟,全都看在眼里。若是由他老人家主持继任遴选,你绝无可能逃过一劫。”
“于是你爹为了你,不惜将亲手养大他的师尊骗进时空乱流之中,令他魂飞魄散。”
“老城主‘失踪’后,你爹作为大长老,终于接管一切遴选事宜。当然,百密一疏,他用了那孤儿强替下你的城主宿命,却忘记了非食梦林选中之人,上祭坛后必遭反噬。”
“新城主毁容,另外几位长老都明白了事有蹊跷。”
“于是他们的结局……便不是很快在食梦林里‘不幸遇难’,就是突然因故卸任下山,从此‘不知所踪’。”
“姜蚀,”楚晨挣扎,声音颤抖,“……住口,别说了。”
“啊?但这哪里够,我还远没说完。”
“还没有和小丹樨说出,你最大、最想掩藏的那个秘密呢。”
姜蚀说到这儿,再度咯咯笑了起来,犹如疯魔。
“不要,不要……”
“后来啊……”男人贴近楚丹樨,神色像是楚丹樨还很小时,温和的舅舅想要跟他讲一个睡前故事般。
“连着发生那么多事,你娘虽亲虽平日不言不语,却都看在眼里。渐渐地,拼凑线索,竟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你也知道你娘那性子。”
“看着温柔如水,却是无比正直。她自然……无法容忍。”
“可事已至此,都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若是因被她说破,岂不是前功尽弃、万事皆休。于是你爹他……”姜蚀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微笑着卡住自己脖子,“就这样,用他拿剑的那只手,掐住你娘的脖子,再另一手,向她的胸口……咔的一下,骨头,就断了!”
“你娘就突然重病,再也不能说话了,几天以后,不治而亡。”
“啊啊,啊啊啊……不是!不是的!”
藤蔓之中,楚晨痴狂苦痛、疯狂挣扎:“不是,不是的!我没有想伤阿蚕,我根本没想伤阿蚕啊!我是一时失手,我没有想杀她——姜蚀,姜蚀!我求你救她了,我那时跪在地上对你磕头,我求你救她啊,她是你亲姐姐啊,我像那样求你。是你不肯,是你不肯伸手救她,你明明是月华城最好的医者,你本来可以救她的!姜蚀,姜蚀——”
他声嘶力竭,神色痛苦难当,颤抖着疯癫喃喃。
“我不是……我没有……啊……啊……”
“是你不救她的,都是你……是你不救他……”
疯了。
疯了,一切,好像都突然疯了。
楚丹樨早就泪流满面。胸口一颤一颤,却吸不入空气。混乱、迷茫、绝望、崩溃,他恨不得能当场死掉。
这真的不是一场荒唐的噩梦么?
漫天繁星,一片萤火。满愿幻境里血红色的灵流,如同地狱熔岩一般缓缓流淌。
……
眼前一片漆黑,慕广寒只觉得胸口闷痛。
他喘不过气,整个身体浸透在无尽的黏腻寒冷里,眩晕、耳鸣,心跳过速,喉咙一阵接一阵地泛上腥甜。
“……寒,阿寒,醒醒!”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一直喊。
慕广寒倏然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洛南栀。
他满身血污,一向洁白的祗服已经全被血水浸透了、微卷的长发也沾染着腥血不像样子。好在眸光清澈,看着也没有受什么伤。
周遭也不是梦中那森然月下的过去幻境,而是恢复成了之前他和楚丹樨一起被拉着落下血池时,那一片满愿林中的藤山血海。
“阿寒,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洛南栀问他。
慕广寒依稀地记起,同楚丹樨双双坠入血池之后,似乎是洛南栀一己之力又将他俩给捞了上来的。余下未及细想,身后乌烟瘴气的骷髅藤蔓已再次游龙一般从四面八方袭来。
“阿寒别怕,我已有了对策!”
毕竟,他们这一方寰宇,其实并不真的存在这一类骷髅藤蔓之物。幻境里的这些,也不过他物所化。而常人在环境中,同样也可将自己的心志、武学、才华等等,化作可以与之抗衡的仙法。
虽然这件事,慕广寒还不及告诉洛南栀。
但洛南栀好像已经自己参悟出来了!
眼前,脚下血池震颤,周遭藤蔓疯涨,很快汇集成了一席铺天盖地的黑火骷髅天幕。
而天幕之下,洛南栀念念有词,身边已环绕了一圈瀑布一般月华金色的流光。
那瀑布涌动,将慕广寒与一旁昏睡着的楚丹樨,都保护在其中。
洛南栀则手持疏离剑,飞掠而上攀住巨藤。巨藤之中,已幻化出一个硕大无朋的骷髅颅脑,嚣张咆哮。而洛南栀临危不乱,光华从指尖溢散,形成一道巨大的强劲金光,随着剑身一起劈下。
气浪翻天,掀起层层血海。
眼前这一幕……缭乱利落的身手,逆天的战斗力,已经远超洛南栀平常的力量。
能够一人抗住这漫天的血水骷髅。
那是只有作为尸将,才能够展现的实力。
慕广寒一时百感交集,真不知该欣慰还是难过——洛南栀也唯有变得尸将那么厉害,才有机会将他和楚丹樨救出这幻境,可是。
可是那也说明了,他如今的身体,确实真的就不是一个……活人。
想着,身旁楚丹樨轻哼一声。
他之前唇角染血,闭目靠在一侧的藤桩上,此刻终于快要转醒。
慕广寒又回想起适才梦境种种。
更是各种思绪,难以言说。
曾经,他不知多少次想要徒劳得到一个答案,究竟为什么当初食梦林选中的,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他。
又是为什么千百年来,唯独他在继任仪式上,遭受了那样痛苦的惩罚——
结果,却是因为……
那个被选中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啊!
他本不该是月华城主。
他就不该是。
记得四五岁时,姜蚕曾在灯下给他算过命。
算出来的也是,他就是月华城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小孩,会和大部分月华城百姓一样,平淡如水、安然一世。
“小阿寒你看,这里的命线,是说你这一辈子啊,都能轻轻松松,肩上不必扛起任何重担。这里的命线呢,则说明你这一生虽无大富大贵,但是平稳顺遂、逍遥无拘,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去想做的地方。”
“应该会年纪轻轻,就找到一个喜欢你的人,建立一个平凡温馨的小家。”
“嗯……可能还会……”
“种月桂树,养许多兔子。”
“……”
同时,慕广寒也终于清楚记起继任仪式当天,楚晨一直都在。一位姓姜的“大哥哥”,将他抱上祭坛。
他那时多小啊,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
直到火光闪过、剧痛穿透灵魂。他挣扎,哭泣,重伤之下毒纹遍布、痛苦难当。
他以为他只是不小心得罪了神明,所以被惩罚毁掉了容貌,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人祸。而被同时毁去的,还有他本来应该拥有的平凡命运。小小的温馨的家,普普通通的爱人,月桂树,小兔子……
全都没有了。
……
可他一直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来,也都什么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仅仅只有那一夜的后半夜,同样十五岁的他在睡梦中被人喊醒,走到大厅就看到楚晨长老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抱着浑身是血、重伤昏迷的楚丹樨,求大家务必救他。
他说,都是儿子年轻气盛不懂事,私闯满愿秘境许了不该许的愿望,才会受伤。
而之后几天,他就和当年的姜蚀一样,“下山寻药”,再也未归。
至于姜蚀后来如何了,那夜整个月华城,根本就没有任何其他人看到过姜蚀回来过。
在月华城众人心里,他还是那个十年前就下落不明音讯全无的人。从头到尾根本不曾存在于这个故事中。
楚丹樨重伤后,被安置在月华宫将养,慕广寒日文亲力亲为日夜照顾他。
医者说他浑身不知多少伤,断了两根肋骨,腿骨更是全碎了,有可能以后残疾。而慕广寒知道他素来骄傲倔强,肯定不能没有腿,于是除去照顾他的时间,平常日夜就在藏书阁里拼命翻找医书,找寻能保住他腿的办法。
结果,腿的问题还没解决,他人就醒了。他醒来以后双目空洞、一动不动,犹如一具行尸一般。
医者也找不出他变成这样的原因。
城中倒是再度流言四起,大家纷纷痛惜月华城这一代最为青年才俊之人,不幸在食梦林里被打到头,救回来以后人傻了。
大街小巷皆是惋惜感叹之声。
而慕广寒也是如今,才终于在幻境中知晓,楚丹樨那时究竟是突然知道了什么样的事情,遭遇了什么样的打击,才会一夕之间变成那副模样。
之后整整一年,楚丹樨封闭了一切记忆和情感。
不看,不听,不说,不动。感受不到锥心刺骨的疼痛,也感受不到铺天盖地的愧疚。
什么也不愿想起。
第82章
之后的一年,月华城主担负起了照料楚丹樨的责任。
盛夏的月华城迎来了少有的白昼。后花园的一草一木在日光下更为鲜妍明媚。那片蓝色的寒湖波光粼粼,的确像一片无边碧海。
慕广寒常推着楚丹樨去散步。
“难得今天风不大,带你出来晒晒太阳。”
“看,满山坡的菟丝子花又开了。对了,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花要叫菟丝子吧?”
“给。”
慕广寒手掌托着白色的小花,举在楚丹樨空洞茫然的黑瞳前。
“你看它花蕊,每颗都有两只小耳朵,白白胖胖的。是不是就像小兔?”
“其实这些细节,都是我前阵子翻医书时看到的。”
“我以前一直都觉得医书枯燥,可真的去翻时,却发现里面涉猎广博,别有一番天地!”
慕广寒总是会对着木然的楚丹樨不停地说话。
尽管得不到任何回应,还是会说很多。
“对了,今天的药还没有吃!”
短短一段日子而已,慕广寒已经把“照顾楚丹樨”这件事做得十分得心应手。
除了每天洗脸、喂饭、喂药,梳理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就连出来散个步,温水、布巾、药品、润喉糖等也是一应俱全。
此外,还要经常替他按摩。
一个人总是坐着、躺着,久了会得病。
散步回来后,慕广寒就将月桂油倒在手心,顺次揉捏楚丹樨僵硬的胳膊与手指。一直揉捏到他指尖温热,才又躬下身自,继续按摩他的双腿。
楚丹樨的右腿全碎了,层层纱布裹着。
左腿却仍是完好的,一如既往的修长漂亮。
“……”
慕广寒每一次按摩,都努力认认真真、心无杂念。
但有时候,人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却不能……控制一些隐秘的心念。
隔着轻薄幽香的月桂油,他每一次按揉,都会碰触楚丹樨的指尖、胸膛。
又要沿着那修长漂亮的腿,一路下去直至脚踝……
“……”
慕广寒深感羞愧。
他当然知道,认为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腿很漂亮,实在是一种非常上不了台面的想法。
至于偶尔冒出的,一些更加自私至极的欲念,比如“也许他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也许他一辈子都会永远像个人偶一样”、“也许他就这么永远留在月华宫”……
就更是,唉。
好在人生在世,终是论迹而不论心。
再多荒唐的想法,只要他没有表露,别人就不会知道。可以一直冠冕堂皇的装作无事发生。
“我知道,你平日里并不喜欢别人碰你……”
“但眼下,也并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好委屈你先忍一忍。”
“……”
很快,两三个月过去。
楚丹樨头发长长了了,有点挡眼睛。
夜深人静,烛火晃动。慕广寒睡前想拿剪子替他修一下。
却没想到,贴过去时,楚丹樨一向空洞的黑铜,竟忽然一转,望向了他。
慕广寒:“……”
大半夜的,月华城主把医者从被窝里薅起来。
“他刚、刚才看我了!”
楚丹樨仍旧不能动,不能说话,但是可以用眼睛看人了。
打量人的目光,平静无波。
既然没有平日里的清冷与矜持,亦不见锐利与深邃,不见一丝情绪。
……
之后的日子,慕广寒经常会托着腮,和这样的楚丹樨大眼瞪小眼。
烛光晃动的暗影下,楚丹樨一如既往俊美,雕凿一般的五官惊心动魄。尤其那双黑曜石一般绚丽夺目的眼睛,在慕广寒盯着他时,也会毫不躲藏直勾勾地盯回来。
“……”
换成以前那个楚丹樨,大概只会冷冷地移开目光。
如今却像个初生的顽童一般,全然不怕与他漫长而平静地对视。
慕广寒在如今这个楚丹樨身上,半点也感受不到属于他认识的那个小竹马的孤傲凉薄,那种带点残忍的目空一切。
……就,一点也不像他。
虽然有的时候,慕广寒也会默默觉得这个“新的”楚丹樨,其实更乖更可爱。
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会忧心忡忡。
楚丹樨他会不会……再也无法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吧?
……
慕广寒还是希望,楚丹樨的灵魂,依旧存在于在这个沉静、单纯又古怪的躯壳里。
只是藏的很深。
需要他耐着心思,一点点温柔地,引他出来。
所以,之后推他去碧蓝无人的湖边吹风时,慕广寒会用布巾沾一些湖水让他感受凉意。会把他没受伤的那只脚放在山坡柔软的草地上,让他感受赤足踏过青草的微痒。
他会给他读很多月华宫的藏书。按摩时总一边揉搓,一边絮絮叨叨城中发生的新鲜事。
只有极偶尔时。
楚丹樨睡着的时候,他才会放任自己一点点的私心。
稍微伸出手指,轻轻蹭一蹭他的脸颊。
毕竟是喜欢了很多年的小竹马。
哪怕知道他生病了,哪怕知道他如今根本不正常。
可也是正是因为他病了、不正常,他才终于可以从那双漂亮冰冷的黑色眼睛里,得到一丝专注而温和的目光。
被暗恋的人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要说没有一点点自作多情的雀跃,那肯定是骗人的。
甚至慕广寒会常常有错觉——
总觉得楚丹樨那双眼睛在对着他的时候,里面多少会有一丝不一样的明亮颜色。
……
转眼到了花朝节。
大夏四月花朝节,是比新年更大的节日。月华城众人游街、插花。敲锣打鼓、热热闹闹。
慕广寒也推着楚丹樨去了露台。
午夜时分,烟花炸响。
那是一年一度、按惯对月神许愿的最好时机。
慕广寒也赶紧捂住楚丹樨的眼睛:“快,月神要来了。快在心里许愿!”
“一定要让月神保佑你,快点好起来。”
烟花响个不停。
慕广寒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自私的愿望在一闪而过。但……他真的不能许愿楚丹樨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还是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哪怕康复以后,以他的高傲,不会愿意回顾这段日子。
甚至会离他远远的,像以前一样不再搭理他。
“……”
许完愿,慕广寒才放开捂住楚丹樨眼睛的手。
烟花绚丽,染着那漂亮的黑瞳。
有一瞬间,一厢情愿的错觉又来了——他总觉得,此刻的楚丹樨,似乎正在有点温柔地望着他。
明知不可能,心下还是一阵要命的慌乱。
……
那年花朝节后没多久,食梦林中迎来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剧烈时空爆款。
就是在那一次乱流中,慕广寒意外捡到了重伤的小狐狸荀青尾。
只是当年的荀青尾因伤得太重完全无法幻化人形,亦无法开口说话。慕广寒救下他后,是整整把人家当普通宠物狐狸抱着睡了一年多,睡到人家的对象气急败坏杀到门口,才搞清楚自己竟是抱的竟另一方寰宇的一只德高望重的狐仙太爷。
也是那一回乱流暴虐中,慕广寒同样受了不轻的伤。
跟狐狸一起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好不容易能起来,楚丹樨居然闹起脾气、不肯理他了!
……原来是那接替他照顾楚丹樨的长老不清楚具体情况。毕竟也不是谁都像他一样,天天喜欢对着木头人说话。
整整半个月,长老照顾人倒是照顾了,可除了照顾之外,啥也没跟楚丹樨解释。
整整半个月,楚丹樨不知道时空乱流、不知道慕广寒受伤。
只以为他突然就不要他了、丢下他不管了。
又问不出、动不了。
直接生生把他逼的……手指都会动了。
在慕广寒不在的日子里,连躺椅把手都抠出一条浅浅的沟来!
……
之后的日子,慕广寒日常重新教楚丹樨使用筷子。
一碗热腾腾的面,两只笑意盈盈的煎蛋。
做什么都最好的天之骄子,如今却要与两根筷子艰难战斗才吃了半碗面,额头上都是汗。
“噗……”
楚丹樨抬起眼,皱眉。略微不满地看向略有点幸灾乐祸的慕广寒。
倒是有几分原来孤傲的样子。
但不同的是,以前慕广寒会觉得他瞪自己的样子扎心难过,如今倒是觉得,他努力张牙舞爪的样子也挺可爱。
那一年,时空乱流频繁。
好在慕广寒一行人收拾乱流的能力,也跟着与日俱增。甚至可以说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一般再厉害的乱流,一两个时辰也就收拾完了。唯独有一回,乱流不强,却特别恼人地顽固。
慕广寒是清早带人进的食梦林,出来时已经接近午夜。
所有人都一身血污,月华城中还下着暴雨。
好在林子旁就有前些年修好的哨所,内有从饮思湖引来的愈伤温泉,亦存有上好的药品。
众人都打算去那边过夜了。
唯有慕广寒急着回家。
因为那天是楚丹樨生辰。慕广寒本来答应过他,中午一起吃个长寿面庆祝。可结果……
想到之前那半个月,楚丹樨心里有多委屈、多不安。慕广寒不想让他再次担心。
好在月华城不大。
冒雨跑回去,终归也是能回去的。
也好在他大半夜的落汤鸡一样回去了。
这一日照顾楚丹樨的长老实在不甚仔细,那么大的风雨,竟然没有给他关窗。窗棱在暴雨里吱呀呀砸着墙壁,风在黑夜里强劲地吹送,潲雨让房里地面湿了一片,蜡烛也全熄灭了。
慕广寒用力才将窗户重重拉严实。
他担心楚丹樨被这样冻了一整天会不会受凉,重新点上蜡烛后,就探手去摸他的额。
结果,自己冻僵的手心冷不防,被别人的温度狠狠扎了一下。
楚丹樨醒了。
黑夜里,慕广寒也看不清他这一刻的表情,就觉得烛火下黑瞳很亮。但他不及多想——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不断滴水,过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下半身全是泥。白天幻境里弄出来的血污也都沾在身上。
他还是先去温泉,把自己弄干净了才是真的。
慕广寒洗回来时已是五更天。
楚丹樨不知是刚醒,还是根本没有睡,烛火下黑沉沉的眼神,是慕广寒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梦游一样靠近楚丹樨。
温热的手摸到他额头,再次确定了楚丹樨没有受凉。刚刚放下心来,又犹如雷击。
他的手被紧紧握住了。
……
后来的那段日子,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十分的不真实。
长夜过去,永昼来临。山坡上的花开得绚烂。
楚丹樨的腿还没有好,仍坐着轮椅,也仍不说话。
但已经很会用眼神和动作表达情绪——
他很容易就被慕广寒絮絮叨叨烦得皱眉不满,但总又是一哄就好。他没有过去那么高傲,大多时候眼神温和。
他并不抗拒慕广寒的碰触。
甚至有时候……会主动碰他。尤其慕广寒替他按摩时,楚丹樨那修长的手指会努力一点点,挑起慕广寒一点头发丝,在手中把玩。
起先慕广寒没有觉察。
而等他觉察抬起眼时,楚丹樨却又已经闭目睡了。
太阳照着他那张俊朗、苍白、平静的脸庞,美好而不真实。
慕广寒低下头。
他真的从小就是记吃不记打,自顾自觉得有一点……暗戳戳的小雀跃。
……
很快,夏祭过去。
楚丹樨已在月华宫住满整整一年,身上的大部分伤口都已痊愈了,而随着精神的明显恢复,医者也颇有信心他以前的神智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唯有那条骨头全碎的腿,医者遗憾地摇了摇头。
慕广寒的心沉下去。
……楚丹樨不能没有腿。
他太知道楚丹樨了。
眼下,是因为他并不完全是他,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才会在这一年被桎梏的时光里,能那般平静而淡然!
一旦楚丹樨的全部神智彻底恢复原状——
以他那样骄傲要强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下半辈子在轮椅上度过?
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
可就在那个秋天,某一天慕广寒推着楚丹樨出去散完步,晚上楚丹樨就忽然发起高。
医者说,是他那只废腿不能再留了,要锯掉。长老们也都被叫来了,大家都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必须当断则断。
“不行!”
只有慕广寒紧护着楚丹樨,不许任何人碰。混乱与嘈杂中,他其实也手足无措,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只是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没了腿,等真正的楚丹樨回来,一定会痛苦万分。比死还难受。
“阿寒……”
漫长的僵持中,他听见怀里的人本该是昏睡的楚丹樨在叫他。
“阿寒……”沉重灼热的呼吸声中,那声音很低,但十分清晰。
慕广寒僵着身子,一点点低下头。
其实这漫长的一年里,每当楚丹樨那双黑瞳平静地看着他时,他一直不能确定,楚丹樨究竟是不是认得他的。
他总觉得,如果认得,楚丹樨应该不会轻易让他碰触。
不会愿意听他那些傻话,不会用柔和的眼神看他,不会偷偷玩他的头发。
可这一刻。
他确实是在叫他名字。
尽管烧得厉害,目光恍惚,还是艰难地凑近他的耳边。
慕广寒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以为他是要说让他别让那群人碰他。
可他听了半天,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里,他就只反复听到几个词。
“阿寒,酸梨林……”
“酸梨林。”
“……”
“那时,我是……想去的。”
“……”
慕广寒愣愣的,霎时红了眼眶。
一时间喉头堵着,气也喘不上。
酸梨林。
那小小的约定,其实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们很小很小,他一直以为,那件事早就没人记得。
可楚丹樨其实,是记得的。
和他一样,记得丹桂小院里手牵手、两小无猜的时光,想起后来咫尺天涯,多少次的擦肩而过、若即若离、难以言说的苦涩过往。
慕广寒是真的,从小就傻。
再如何不可能的事情,心里都始终还是抱有一点点、明灭的希望。
因为,总得有一点指望。
有指望才有渺茫的希望,不是吗?
而这一刻,终于,曾经的愿望不知不觉生根发芽了。原来他一直记得的人,其实也有一点点地记得他。
他要哭了。楚丹樨滚烫的手环住他的腰,他顺势埋头在他滚烫灼人的肩窝。楚丹樨迷迷糊糊,一只手揽着他,一只手温柔得抚摸着他的背。
那是慕广寒人生第一次觉得,他和某个人,是心意相通的。
……
最后,他死活也没有让医者锯楚丹樨的腿。
他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十六年的人生,慕广寒不知进过食梦林多少次,不是去救那些许了大愿被反噬的人就是平定时空乱流。
为自己许愿,却是从未有过。
因为他一直相信,城主应当以身作则。只是倘若连他都因私欲在食梦林受了伤,从此威信何在,如何规劝他人?
但,就这一回。
慕广寒想,就这么一回。
他没有那么贪心,只要能换回楚丹樨的一条腿,那他就一辈子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了,以后也都不会来了。
但人这东西。
就是容易贪心不足。
进入满愿林以后,他又想了想,反正来都来了……
不止腿,他想让楚丹樨所有的一切都好起来。
毕竟也已经一年了。他也总不能自私自利一辈子,为了一己私欲,一直把一个神智不清的人留在身边,期待他因为糊涂,而愿意看着他、拥抱他。
他不愿意那样对待最喜欢的小竹马。
……
等慕广寒再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
尽管浑身伤,但他觉得食梦满愿林已经是看在他是城主的份上,对他法外开恩了。
毕竟,躺一个月就能换回楚丹樨一条腿,林子真的已经对他很好!
而对于他此番出格行径,长老们也并未苛责。
慕广寒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其实历代城主,都很难抗拒食梦林的诱惑。根本没有一个像他一样,都十六岁了还那么一本正经恪守原则,至今什么也没要过!
啊,这。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只有他一个那么是保守???慕广寒懵懵的,有点恍惚。
长老们走后,楚丹樨来了。
“……”
“……”
“你躲什么?”
“……”
楚丹樨也不知自己躲什么。
按说楚丹樨终于恢复健康,能走路,也能好好说话了,特意找他这个恩人道个谢,那不是理也所当然?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拼命往被子里躲,就是不想面对。
但始终被子就那么大。
楚丹樨很快就把他揪了出来。
“……”
他不敢看他。
他用了一年,才知道怎么和那个安静的、温和的楚丹樨相处。
但真正的楚丹樨,还是太陌生了。
他怕他。
才发现那么多年,他其实一直怕他。
怕被他讨厌,怕被他冷漠。也就是小时候,他才那么傻乎乎的就知道笑嘻嘻地往上扑。从来不会想自己配不配。
……直到楚丹樨彻底捉住他。
他才终于避无可避,从那双纯黑色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那满脸伤痕、又蠢又瑟缩的模样。
楚丹樨叹了一口气,问他。
“你既为我去了食梦林,受了那么重的伤。回来就不问问我成果如何,好了没有?”
“哦,”慕广寒点点头,傻乎乎问他,“那你好了没有?”
楚丹樨黑眸沉沉,险些压不住情绪。
他好了没有,明明一目了然。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倒是他浑身是伤,怎么不问问自己好了没有?
他咬了咬牙。
垂眸,紧紧把那个傻子给抱住了。
……
楚丹樨既然伤好了,自然不能再继续住在月华宫。
但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却会每天都会到月华宫找慕广寒。
慕广寒从此过上了梦寐以求的那种有人陪的日子——每天暗戳戳的欢欣雀跃之中,他倒是也不敢仔细去想,楚丹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可能,他只是人好,从此愿意跟他做朋友。
慕广寒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
月华宫有一个方巨大的水晶镜,两人在里面的倒影,实在是并不相配。所以楚丹樨愿意跟他做朋友,就已经很好了,他不敢要的更多。
不久,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酸梨林的时光。
慕广寒会拉着楚丹樨一起去树下看书,聊天聊地。风吹着叶子落下,掉进书里的就压成叶签。月华宫的东西不像外面总是很快就腐烂了,书签可以保存很久很久。
他还会拉楚丹樨去摘花,去饮思湖钓鱼。
他总在楚丹樨认真垂钓时,偷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暗暗勾画那清峻的眉目,贪看到不知道多少鱼儿跑了钩。
八岁那年感觉很大的那个山洞,十六岁的少年们,已经需要弯腰才能挤进去。
慕广寒叹气,准备转身。
却冷不防被楚丹樨揽着腰一把压回去。
那姿势暧昧,慕广寒心里一阵慌乱,挣扎却挣扎不开。
楚丹樨冰凉的黑发垂落,落在他脸颊痒痒的,他说:“阿寒,再过一年多,你就十八岁了。”
“……”
“按规矩,月华城主十八岁,可以搬出月华宫。”
“可以自行选择住所,可以出城巡礼历练,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
“阿寒,若是到了那一天,你要去哪?”
“你想出城历练吗?”
慕广寒摇了摇头。
“想去也没关系,”楚丹樨低声道,“如果你想去,我其实也可以……”
“我不去。”慕广寒说。
他舍不得,他想留在月华城,私心就在楚丹樨身边。
“那不去的话,”山洞黑暗,慕广寒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诚恳,“那到时候,你要不要回来住。”
“……”
“回来,我们小时候,一起住的房子。”
“虽然丹桂小院是比月华宫是小了些,但距离街市很近,买什么都很方便,如果你愿意……”
“我,”慕广寒张了张口,语无伦次,“其实,我,住哪里都可以。”
“我的意思是……”
楚丹樨:“那到时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
“……”
慕广寒恍恍惚惚地想,这应该不能算是单纯朋友间的邀请了吧?但他又不敢确定,只能磕磕巴巴地努力思考回答。
“那我,那我得……”
“我得,先、先把小时候,订的婚,给退了。”
“……”
他身子僵直,真怕是他会错意。
真怕楚丹樨会问他,不过是住一起,你退婚做什么。
还好……
楚丹樨:“嗯。”
“那个身份南越世子,本来也配不上你。”
慕广寒都给听迷惑了。
楚丹樨是说,当年那个过于漂亮、又活泼可爱的小未婚夫,配、配不上他吗?
他在楚丹樨心里,有那么……好吗?
……
这段时光,十几年后慕广寒回看,才终于看见了当年甜蜜表象下,掩盖的真实。
那个时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陷入两情相悦的幸福不能自拔。
只是。
对于恢复神智、想起一切的楚丹樨来说,这又是一段什么样的复杂感情?
充满了太过沉重的亏欠、愧疚。
自然注定不得善终。
第83章
几日后,慕广寒就和长老们说了,他要退婚。
很意外,并没有遭到预想中的强烈反对。
慕广寒哪能知道,长老们早想开了——自从世子走后,南越六七年也再没个音信,想必是对相亲并不满意,又不想落个主动求嫁却又出尔反尔的恶名,才用了“拖”字诀。
这种做法实在不算光明磊落,月华城就不会如此。
既要退婚,当然是白纸黑字一封书信,说清楚才行。
当然为了彼此体面,最终月华城还是选择了“痛心疾首”地表示,城主因献祭之事不愿耽误世子,想必南越那边也会很快“十分遗憾”地表示答应。
此事本该如此了结。
可谁也没想到,书信送到南越边境时,正好遇上南越打仗。书信就这么在兵荒马乱里遗失了。
……
慕广寒退完婚后一身轻松。
就开始数着日子等着十八岁的来临。从此就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了,真好。
哪怕一起生活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
但,说不定他运气好呢?
慕广寒偶尔还是会冒出一些莫名乐观的——毕竟按照古籍记载,月华城主献祭之前除了腥红之月现世,还得有个“人皇”终结纷乱、天下一统。
这位纵横八荒四合的气运天子,到时候还得牵着他的手把他送上古祭塔呢。
可慕广寒十七岁这一年,天下无论怎么看都依旧乱成一锅粥。
完全不像十年八年内,有人能给收拾得明白的样子。
那一年,南越执政者还是女王顾辛芷,每天被内忧外患弄得焦头烂额。
那一年,东泽部族一盘散沙、日常内乱。
那一年,北幽朝中先皇暴虐无道、大夏山河日下、乌烟瘴气。
那一年,西凉也还没有燕王,土地贫瘠,穷且野蛮。
那一年的小小城主慕广寒,也没有想过将来自己会有一天离开月华城,搞一番事业。
当时的他,只想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多跟喜欢的人一起过几天不留遗憾的小日子。
……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华都的天雍神殿,出了一位惊世骇俗的年轻祭司。
一己之力打通了尘封几百年的天命秘境,空悬几世的“天命大司祭”之职再度后继有人。
按照古书记载,数百年一次降世的“大司祭”,是救世之星下凡,祥瑞无比。
正好那几年,腥红之月的异象导致各地瘴气、天火、雷电、地裂种种灾害频发。疲敝多年的大夏百姓终于看到了点希望,一时天雍神殿香火鼎盛。
民心沸腾,大家都指望“大司祭”能引领民心,除病灭灾、修补世间千疮百孔。
本是件普天同庆的吉利事。
唯独对月华城主来说,不是。
因为按照月华城某本古籍的记载,几千年千曾有那么一回,不知为何那本该一统天下的人皇直到濒临灭世也不曾出现。
危急存亡之际,是天命大司祭挺身而出,硬生生用自己与人皇不相上下的滔天气运强行把月华城主送上了祭塔。
也就是说。
有天命大司祭在,就可以不用等人皇天下一统了。
一旦世间灾变加剧,大司祭一个人就能牵着月华城主上祭塔。
……
慕广寒是真的,从来、从来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月华宫古籍,他当年至少看过一大半,却不巧,偏偏就没能看到过这一本。
几位长老倒是都看过。
可长老们却又自作主张,把这件事彻头彻尾对他隐瞒了下来!
他们对他隐瞒。
却对楚丹樨一字不差、和盘托出。
那一年,即将年满十八的楚丹樨,已是月华宫最年轻的新任掌事候选。月华城人人皆知,他是城主的心上人,之后会同城主一起生活。
那一年,慕广寒怀着对“新婚生活”的期待,成天不是研究如何装点丹桂小院,就是研究如何烧菜煮饭。
日常认真考虑……以后要给楚丹樨做什么好吃的。
就这样沉浸在雀跃的生活琐事中,根本不知道长老们背着他偷偷找过楚丹樨!
长老们沉痛告诉楚丹樨,既然天命大司祭现世,月华城主剩下的日子或许只剩短短几年。
因此,他们真心希望,这几年楚丹樨能无论如何也要对城主好,让城主过得尽量舒心快乐。
毕竟之前楚丹樨伤重,城主为他付出那么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长老们这么说,并非不信任楚丹樨为人。
相反,大家都很认可楚丹樨、也都赞同这门亲事。但欣赏归欣赏,人年纪大了毕竟见多了世态炎凉,想法总会复杂一些。
正因为楚丹樨条件优越、有目共睹,让一个这样的年轻人拿大把青春守着一个将死之人,谁能保证他可以一直心甘情愿,久了之后不心生厌弃?
长老们确有私心,希望能多给他上一层道德枷锁,逼着他无论如何也要善始善终。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
楚丹樨身上背负的东西,早就过于沉重。
他们的好心办坏事,反而成了压到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
至此,时隔多年,慕广寒终于彻底拼凑出一切的前因后果。
可当年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楚丹樨比慕广寒大两个月。他的十八岁生辰,也比慕广寒先两个月到来。
十八岁可是大日子,慕广寒早早就给他准备了礼物。
可那些礼物,到最后也没能亲手送给他。因为生辰那日清早,楚丹樨无声无息地一个人去了满愿许愿林。
向月神许下了一个明知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
身为月华城人,楚丹樨本该比谁都清楚,食梦林能够轻易实现的,从来只有那些无伤大雅的小小心愿。
比如一点点意外之财,比如与心上人的偶遇,比如小病小灾的康复,比如让人会心一笑的小小机缘。
大一些的心愿,则需要代价。
心愿越大,代价越高昂。
而一旦愿望大到在现世中根本不可能实现,比如逆转时空、转圜生死、改变已成定局的命数等……
妄念必不得偿,许愿之人还会遭受深重反噬。
多年规矩如此,月华城人尽皆知。
所以那时候真的没人能想明白,楚丹樨究竟为什么明知后果严重,却还是一意孤行去了林中。
此种行为,简直无异于是故意寻死。
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月华城的众位长老们,倒是心里默默有了猜测,但他们都不敢说。只能合力吊住楚丹樨的命,然后眼睁睁看着城主为了他第二次进入满愿食梦林。
入林之前,慕广寒向长老们要了一瓶“浮光”。
那是月华城禁药,能让人的战力临时大幅提升,但代价是饮用者从此,也会忘记心里最重要的人和事。
毕竟想要换回一个濒死的人,代价可想而知。
若是不用这瓶浮光,慕广寒只怕自己也未必能走出幻境。
……
可是。
如今慕广寒问自己,当年他喝下那瓶浮光,真的仅仅只是,为了羽化战力么?
难道在此之外,就没有一点……阴暗的、可悲的,荒谬而扭曲的……赌气发疯?
自打两人互通心意,慕广寒总是忍不住时不时就从月华宫出来,溜达去丹桂小院,然后看楚丹樨认认真真修整、布置他们小家的样子,一看就看好久。
阳光照在楚丹樨的修长手上,很是诱人,侧脸更是是无可挑剔。
楚丹樨看到他来,会抬起眼,对他微笑。
墨色眼珠里的明亮,常烫得慕广寒心跳加速、晕晕乎乎。
可是。
越是觉得幸福,有的时候他也越是会暗暗地,忍不住胡思乱想——
楚丹樨那么好,喜欢他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一个乏善可陈的他呢?
虽然确实是楚丹樨主动邀请他跟他一起生活。
但是,除此之外。
楚丹樨有说过,喜欢他吗?
一直以来,慕广寒努力让自己忽略这个问题。同时可惜忽略明明都快要住一起了,楚丹樨却同样很少去主动碰触他这件事。
慕广寒在城中看过其他陷入热恋的人。
他们总是想要黏在一起,总是想要牵手、拥抱、甜甜蜜蜜。
偶尔,慕广寒鼓起勇气主动去拥抱楚丹樨时,楚丹樨倒也会温柔地奉陪,搂住他的腰。
但……
那个时候,慕广寒还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也还没有遇到过某些烦人的人。没试过被某人的爪子时时刻刻、有意识无意识事都要撸啊撸、摸啊摸的。
他没试过,但也有些无师自通地隐隐觉得,楚丹樨对他的温柔配合,终归缺了些温度。
楚丹樨的喜欢,和他的喜欢……不一样。
可他又不想承认,楚丹樨跟他在一起,或许只是出于感激或恩义。
更不想承认,或许还有几分,是因为两人当年竹马的情谊。他活不了几年了,楚丹樨想陪陪他。
……就只是陪陪他而已。
楚丹樨对他好,但并没有办法爱他。
可他太笨,会错意了,才会每天一头热地不断向他靠近,什么都想要,逼得他退无可退。
逼得他宁可不要命,也要去食梦林里还他恩情。
从此撇清关系、互不相欠。
慕广寒喝下浮光后,一个人偷偷哭了好久。
他喜欢的人,宁可死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可其实,不想跟他在一起生活的话,直接告诉他一声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去寻死啊。
然后他又想起那些长老们,想起他们耷拉着脑袋欲言又止,心疼他、可怜他、又不敢劝他的模样。
是啊,也不怪楚丹樨。
毕竟,又要楚丹樨怎么告诉他真相。谁会对一个活不了太久的人做这么残忍的事,说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楚丹樨才被逼到彻底无路可走。
……
而如今,二十八岁的慕广寒,再回望当年。
再次觉得人年轻时,是真的很容易犯傻,轻率冲动又不计后果,可笑又可恨——
他和楚丹樨,都是。
明明事情本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虽然如今的他,终于知道了楚丹樨当年究竟是遇到了什么跨不过的坎。
可是。
即便楚晨和姜蚀罪无可赦。同一件事如若放在十年后,相信他和楚丹樨都能妥善处之。
只有十几岁的人,才会笨到把一切都看的那么重。
宁可自己背负一切,默默跑去食梦林里送死,也不敢对他将真相和盘托出。
同样的,也只有十几岁的人,才会因为被爱人伤了心就彻底崩溃,做喝掉浮光这种毫无理智、不可挽回的事。
可偏偏他们当年,就是那么年轻而愚蠢。
真的很遗憾。
他们本来差点就可以一起守着丹桂小院,过平凡温馨的日子了。
真的只差一点点。
……
最后,慕广寒还是又一次成功地,通过满愿幻境把楚丹樨的命给救了回来。
只是等他听说楚丹樨醒了时,已经对此毫不在乎了。
“浮光”的作用,并非是将楚丹樨整个人就此从慕广寒的记忆中彻底抹除。
只是让他对他的印象,从此始终处于一种依稀记得,又不十分记得的状态。
慕广寒从此对楚丹樨既不在意,也不好奇。
对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部过目就忘。既知道楚丹樨每天都来找他,又同时并不清楚,好像也会搭理他,却始终对他熟悉不起来。
楚丹樨用了无数方法想让他恢复记忆。
问了无数人,试了无方子,去过无数地方。长老没有办法,他就出城寻访,求过东泽巫族、寻过清心道主、找过名仕散仙。
甚至最荒谬的,他还去了天雍神殿。
大司祭顾冕旒的样子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楚丹樨没有认出他来,顾冕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留下了剩下的那半瓶浮光,说会努力尝试研究破解之法。
半瓶浮光,是因为慕广寒只喝了一半。
他那时私心想着只喝一半的话,是不是就多少还能记得楚丹樨一些。最好……能把两人之间好的回忆都记得,不好的都忘了。
可结果,还是全都忘记了。
……
慕广寒十八岁生辰,月华城全城庆祝,放了烟花。
越是热闹,却越是觉得身边莫名少了谁,空荡荡的。
那份所思无处可去,他开始下意识在寝宫翻找。
就这么翻到了原本想要送给楚丹樨的生日礼物,一条他亲手用彩色牛皮条编成的绳子。
那绳子在月华城有特殊意义。
大夏订婚习俗,不管是在哪一州,新郎新娘都要互送戒指。只是月华城外之人,会将婚戒戴在手指上。而月华城人则是会用亲手编织的彩绳,把戒指一生一世挂在脖子上。
可……
慕广寒拿着绳子很茫然。
他连个情人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彩绳?
而且,有彩绳的话,那戒指呢?
戒指其实有,他提前大半年放在城外最好的工匠处打磨,本来想要在楚丹樨生辰那日的清早去取。
这件事被他彻底忘却。
后来,慕广寒翻遍了屋子,才翻出来了唯一一枚戒指,是他很小的时候,南越来的小未婚夫送的那枚普普通通的萤石戒指。
他拿着那枚戒指继续迷惑。
……说不定,他确实是为了当年的小未婚夫,而编的这条绳子?
于是慕广寒就把萤石给穿起来,戴在了脖子上。
那种感觉很奇怪——对着镜子,一会儿觉得不错,一会儿又觉得还是哪里不对。
有什么东西,没有了、不见了。一种失落感逼着他,想去寻找。
月华城里又总是找不到,他最终决定下山巡礼。
……
楚丹樨出城寻医问药半年,回来慕广寒已经不在月华城。
他疯了一样去找他。
那几年,慕广寒去了许多地方。一次又一次地用一种近乎魔障的真诚,把真心和宝物捧给别人。
仿佛无意识地在重温一个不可能的梦。
期间,楚丹樨无数次抓住他,说阿寒跟我回家。有的时候,慕广寒会像看陌生人一样疑惑地看着他。而有的时候他也能认出他,也会答应他要回家。
可转头,又不记得了。
几年以后,楚丹樨备受折磨、精疲力尽。偏生这个时候,一些线索指向了他爹楚晨的行踪——当年楚晨不辞而别从此销声匿迹,楚丹樨有很多事想要问他!
他将慕广寒匆匆托付给当时也在南越的大司祭顾冕旒。
可再回来时,一切再度物是人非。
那瓶浮光,前半瓶让慕广寒忘了他,后半瓶则让他忘了顾冕旒。
月华城主一身轻松。
重新出发。
……
……
血海之中,疏离剑泛着琉璃之光。
洛南栀终于狠狠砸碎了漂浮的最后一颗骷髅藤蔓。
满愿幻境中,一切迷瘴彻底散去。
月色皎洁清辉,干净洒下。
那样的朦胧月色让慕广寒想起,那天他同小狐狸、洛南栀一起逛完夜市回月华宫的路上的月光。
月下,街道尽头的小房子,坠着带穗的红灯笼。屋檐下钩针的秦奶奶没有子女,当年院子里的花草还是慕广寒替她种的,小木屋的漆则是楚丹樨替她上的,她爱整洁,十几年过去了,一切仍旧是崭新的模样。
她的线团掉在地上,慕广寒替她捡起来:“秦奶奶,好久不见。”
秦奶奶努力瞅了他几眼,才认出他来:“呀,小阿寒!”
“你啊……总算回来了,你去哪了?这些年小丹樨一直在到处找你,你都不回来看看他。月华城多好啊,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要跑去外面呢?”
“别跑了,留下吧。”
“跟小丹樨一起,留下来,好好生活吧。”
“……”
留下吧。
如果当年的故事能有不一样的结局,他也想到死都留在月华城。
迷雾散尽,血池消失。
蒹葭苍苍,漫天萤火浮游。
满愿幻境路的尽头,慕广寒终于找到了楚丹樨,他正眸光空洞地坐在许愿树下发呆,直到他喊他的名字。
曾经的天之骄子,在这些年的沉默寡言中,早就褪去了少年的倔强冲动。
唯独这一刻回眸,看向他的目光,仍是年少时的明亮。
周遭的景色又变了,变成了花朝节的夜色。
无数灯笼,喧闹花车。
楚丹樨仍是年少时的样子,冷峻的面孔,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理,他牵着他的手一直走,走在匆匆欢庆的队伍之中,慕广寒一路跌撞跟着他。
庆典好长,似乎没有尽头。
年少竹马,蟾宫有桂……本该也一辈子没有尽头。
“丹樨。”
慕广寒叫他,他没有停。
庆典很快从花朝换成了夏祭,从夏祭又走到了玉秋。接着冬雪漫漫,又再一春,接着年复一年。
“……丹樨,我们要去哪?”
去本来应该牵着手一起走过的岁月。
“丹樨。”
去年少时,还有后来,那么多被荒废的时光。
“楚丹樨!”
黑发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淅淅沥沥的春雨,开始漫天毫无道理地落下。
在这无尽的潮湿之中,他终于疯了一样,将慕广寒整个人抓到怀里紧紧抱住。狠狠箍住腰,埋进肩窝,让慕广寒窒息一般陷在他胸膛里,到处都是月桂香。
可他还嫌不够,还在用力裹紧。
……
雨水漫漫,洗刷尘土。
满地清澈的倒影里,慕广寒看到了自己。也终于看到了层层迷雾下,楚丹樨最为真实的模样。
涟漪满地。
倒映着漫天细碎的星辉。
“楚丹樨,”他抬起眼,唤他,“你看着我。”
这个故事太漫长,太曲折。
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好在最终,他及时在这场雨中明白过来,这段故事真正遗憾的,并是非年少真心、却最终机缘错过。
这段故事真正的遗憾,是他们始终未能好好道别。
“楚丹樨。”
他挣开他的怀抱,牵起他的手。
十指相触时,他终于也变回了当年的小阿寒,感受着小阿寒的心跳,牵着小阿寒曾经最喜欢的人。漫天的雨水让视线越发模糊。像是沉溺于一场经年的梦,铺天盖地的遗憾与舍不得。
可是。
“该放手了。”
“……”
“丹樨,该放手了。”
再多遗憾,再多不舍,也该放开了。
“当年的事,我已放下了,已经走得很远了。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丹樨……你也早点,放过你自己吧。”
“我希望你,能早点变回本来的样子。”
“我希望,你能自由。”
自由。
变回那样骄阳似火,骄傲倔强、目空一切的少年。
楚丹樨一直是月华城天之骄子,从不肯屈居人下。他不是某人身边无名无分、默默无闻的侍卫。
那不是他。
“阿寒,可是我不想——!”
雨水划过楚丹樨的脸庞,他的声音是嘶哑的,“我不想,我不想要什么自由!”
“我想保护你。”
“我想起我好不好,阿寒,不要再忘了我,好不好。”
“我想护着你,不想再让那些人伤害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会珍惜你,我会比谁都好好待你!”
慕广寒吸了吸鼻子,努力让眼泪不掉下来。
他看着那双漂亮的黑色眸子,微笑着,冲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十年,楚丹樨始终走不出“过去”。
才会至今都没有发现。他面前的人,早就不再是曾经那个孤僻的年轻城主,早就不再需要任何人去保护、去珍惜。
受伤?
如今的他,还像是害怕受伤的样子么。
他早就什么都不怕了。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豪赌,愿赌就服输,受伤就忍着,他早就过了输不起的年纪。参悟了人生苦短,学会了快意人生,某只大白兔还教会了他没良心地随心所欲。
当年的溺水之人,早就已经上了岸。
而如今,在这场幻境里温柔而冰冷的雨中,他希望楚丹樨也能上岸。
这十年,楚丹樨跟在他身边,何尝不是一只面目全非的孤魂野鬼。
人弄丢了自己,就会面目全非。
所以他一定要放他走。他是真心希望,楚丹樨能够放下执念,以后的日子,释然为自己而活。
第84章
慕广寒并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从食梦林里出来的。
只知道隔日醒来时,人已在月华宫,洛南栀和小狐狸都在身边。
起床后慕广寒匆忙找了支笔。幻境里的很多疑惑自打他醒来就开始飞速褪色,不赶紧记下只怕马上又要忘。
首先,关于楚晨和姜蚀……
要知道之前有十几年的时间,楚晨都是月华城最高的掌事长老!
那样执掌城中一切之人,却一直被姜蚀威胁、操控,且无人知晓、无人怀疑,实在是,唉!
慕广寒如今想想,那些年食梦林的纷繁异动、乱流频发,都未必没有那两人的一份“功劳”。甚至可能,谋害前城主、谋害姜蚕、偷取黑光磷火和当年调包,都未必是他们做的最恶之事。
他们还做过些什么?
还有,姜蚀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
慕广寒的另一个疑惑,虽没有姜蚀楚晨的事这么严重,但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多年的疑惑。
就是关于他的小未婚夫。
其实,早在慕广寒七年前与大司祭重逢时,他就隐隐觉得,顾冕旒小时候的样子,未免和长大后也太过于不一样了!
那种剧烈的变化,用“男大十八变”这种理由根本无法合理解释。
是,小时候的顾冕旒好看,长大后也没令人失望,是南越人尽皆知的绝色。
可那两种好看,它完全就不是同一个类型的好看!
慕广寒毕竟在幻境里连续两次清晰重温了小未婚夫的脸,这个疑点终于再也无法忽视。
是,一个人长大后是可能长变,但总不可能眼型、唇形,全和当年不一样了吧?
小时候的顾冕旒,有一双明亮锐利、神采飞扬的眼睛。很有特色,很好认。如果单看眼神,他其实长得有点过于冰冷犀利,可偏偏就是一双那样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旁却又十分反差地,天生泛着一丝浅浅薄红。
那样的薄红,小狐狸为了妖媚,还专门用金红胭脂粉涂。
顾冕旒却是天生的,不用涂。
那抹颜色,不但柔和了少年的冷厉,更厉害的是此人一旦不笑,那抹红又能让他骤然显得十分的无辜,以至于整个人都长得非常具有迷惑性和矛盾性。
真是太特别了,谁都没见过那样的小孩子。
所以当年他来了月华城,才会引起千人围观。
南越世子倒也训练有素,从小就十分擅长营业,见人就笑,那薄唇的弧度……
砰。
洛南栀正坐默默喝茶,被慕广寒突然一头撞桌上的诡异行为吓一跳:“阿寒,怎么了?”
“没……”
慕广寒心虚地揉了揉额角。
他深深觉得,自己以后得跟洛南栀学点清心咒、静静心。
就,为什么他在回忆小未婚夫好看的唇时,会突然满脑子又都是燕王,都是他勾起唇角、暧昧宠溺的模样啊?
这么多天,以他如今的负心薄幸,还以为早就把燕止抛之脑后了。
唉,真是的。
怎么还在想他?
……
重新沐浴斋戒三日后,慕广寒终于拿着一堆疑惑问题,去了饮思湖。
同为月华城禁地,饮思湖与食梦林的机制完全不同。
食梦林是“一视同仁,交付代价,许愿得偿”,而饮思湖则是“仅限城主,占卜问卦,解惑答疑”。
历代月华城主去饮思湖问卜答疑,都是不用支付任何代价的。
所以慕广寒从小就常爱去。
但是吧。
这世上之事,很难两头好。饮思湖虽不要代价,但给出的答案,往往又都是十分高深莫测、需要提问者自己慢慢参透的。
这种参透,不仅有时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明白过来,还经常是以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形式——
比如,之前有位城主,曾在成婚前去问了饮思湖,她与当时的心上人究竟是否姻缘天定,又能否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当时饮思湖给那位城主的答案,是一串特别名贵的东海明月珠链。
城主想了很多,想的都是“明月似君照我心”之类的诗歌,而且珠圆玉润,怎么想都觉得是个好兆头。
于是城主把明月珠链送给心上人,两人成了亲。
谁知那夫君其实外面一直偷养着一位美艳的花魁小情人,几年后,这串珠链被他偷偷送给了花魁,再后来,花魁又被皇帝赏赐给了一位赫赫战功的大将军。几经辗转,数年后城主不慎被卷入一次兵荒马乱,不得不与大将军并肩作战。
两人成了生死之交,而大将军手腕上,正戴着她的那串明月珠链。
原来大将军才是她的命定之人。
饮思湖的明月珠链,经过那么多年、绕了这么大的一圈,终于带着城主找到了命定白头偕老之人。
但,按照正常人的理解,就问这玩意不到结局之前谁能参透啊!怎么参透???
所以慕广寒对于自己从小在饮思湖的遭遇,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当年他还很小,嫌弃自己被毁了容貌很难看,哭着问饮思湖“为什么是我”的时候,饮思湖就给了他一片他完全理解不了的黑光磷火。
后来长大了些,他孤独寂寞,又去问饮思湖“我什么时候能有一个朋友”,饮思湖又给了他一片。
黑光磷火作为月华城最珍贵的秘宝,一共就三片。一片是从前城主姬晟处传下,就是被楚晨偷去给了姜蚀的那一片。
而剩下两片都是饮思湖送给他的。
但为什么送给他,慕广寒至今也参不透。
后来他遇到了小未婚夫,就把它们送给小未婚夫了。理由倒也简单——他当年得到这东西,是因为伤心自己丑,以及想要个朋友。而小未婚夫是当时这世上唯一一个不嫌他丑,又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
他的愿望达成了,所以当然要把东西送给达成他愿望的人。
而如今,时隔多年,慕广寒再度回到饮思湖底。
这一回他的问题非常多。
“我想知晓当年姜蚀做那一切的目的。”
饮思湖祭坛沉吟片刻,掉下一支挂着朦胧月华的丹桂。
慕广寒:“……”
很好,饮思湖一如既往,疯狂打哑谜。
但一支丹桂,可以引申的意向未免也实在太多了吧???
据他所知,丹桂是月华城的图腾,可以用来代指月华城,而之前好几代城主名字的意向,似乎也与丹桂十分相关。
丹桂还可以代指丹桂酒,甚至在他看来,还能代指他住过的桂花小院,甚至指代楚丹樨……
所以,给他这个,是想让他参透什么????
慕广寒无奈。
只好又问起之前顾苏枋突然举兵北伐的缘由。
这次饮思湖祭坛上掉落下来的,则是一串锈迹斑斑的红色钥匙。
上面的纹样慕广寒认得,正是上一代南越女王,顾苏枋的娘亲顾辛芷的图腾。
但,虽有钥匙,这钥匙却是用来开什么门的?
若是用来开启南越王宫某扇门的,那可就麻烦大了。
毕竟,整座南越王宫已经随着陌阡城的覆灭一起烟消云散了,只有钥匙又有何用?
而更离谱的是,关于“顾冕旒样貌变化为何如此大”这个问题,饮思湖的答案,是又让这枚钥匙再度闪烁了一下。
这……
意思是找到这扇门,两个问题的答案就都有了是吧。
但,门在哪里?
“也罢,那我再换个问题,请问这世上有否什么办法,能让南栀他……恢复原状?我的意思是,恢复到天昌之战以前的样子,能哭能笑、身体是暖的那样。”
祭坛叮咚一声,落下一只琉璃冰丝月镯。
“……”
问了那么久的问题,只有这镯子慕广寒是明确认得的。
它也是月华城的法宝之一。
作用是……保证佩戴者尸身不腐。
尸身不腐。
慕广寒的心沉了下去。
他有些茫然地拿着镯子,又不死心问了祭坛一次:“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祭坛一片寂静。
“……”
虽然,慕广寒对此也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
毕竟洛南栀之前,都已经到了被国师控尸的地步,想要这样的人在“起死回生”,按照他从小翻遍月华城古籍的阅读结果,确实并没听说过任何办法。
可,难道南栀之后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过了?
连温度都没有,连一丝开心都感受不到……
慕广寒浑浑噩噩,又照着写好的单子,把剩下的一些疑惑也都问了。
问完,他躬身行礼谢过湖神,要走。
“……”
却又回来了。
“既然,来都来了。”
其实他还有一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他觉得答案多半只会让他徒增失落。
“我同他……”
“同燕王,将来真的就,只有兵戎相见这一条路了么?”
饮思湖祭坛闪了闪,啪叽,掉下来一本书。
慕广寒拾起来,一本《论策》。
兵书。
“……”
一瞬间,真不知应该难受还是好笑。这可比单纯的一个“是”字要更打击人多了——给他兵书,几个意思啊?
莫不是不仅要兵戎相见,而且他如今,甚至都需要兵书的指导,才能与燕王一决高下了?
慕广寒苦笑,破罐子破摔地又问祭坛:“那我读完,就能打能赢他是么?”
祭坛上又缓缓浮现出了一抹幻象。
是一个棋局。
两边下棋者应该都是高手,那棋局十分焦灼、进退有度、各怀鬼胎、平分秋色。
下了十分漫长的一局,最后,平局了。
慕广寒:“???”
这又是几个意思啊?!
平局。是说燕王这次打下北幽、占稳了半壁江山后,正好和实际上占着另外半壁江山的他,从此划江而治、平分天下?
开玩笑。
燕王那种人,你一天弄不死他,他必然想方设法弄死你。
他能是能愿意跟人划江而治、二分天下的性格么??!!
唉。
慕广寒真心觉得这个“平局”,应该是说他和燕王最后指不定会在战场上同归于尽。
这个思路,甚至越想越合理——
燕王命灯实在是差,一副会英年早逝的模样。
这么久以来,慕广寒还一直在想,是谁那么逆天,居然能把燕王这种人给干掉?
哦。
原来是我自己啊。
十分合理,那没事了。
虽然这一刻,慕广寒真的很想再问祭坛一句——他这个倒霉城主,人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少点地府笑话?
这都多少次了。
他一心奔着去跟别人谈恋爱,结果却是,呵呵。
命运之神阴森地笑着。
凡是跟他谈过恋爱的人,一个好下场的都没有。不是被他杀,就是被别人杀。
弄得他像是个瘟神一样,喜欢谁谁倒霉,害人害己。
好在,他已收心。
但燕止依旧十分不幸,成了他收心前祸害的最后一个!
……
但无论如何,至少月华城一切事宜终了。
终于可以洛州。
一年前,也是同一条水路,小船从月华城顺流而下,只不过当时慕广寒身边的人是楚丹樨。
如今,身边的人是洛南栀。
楚丹樨留在了月华城。小狐狸说,他之前研究如何回到原来寰宇时,曾在时空乱流中发现了一些疑似楚晨留下的古怪痕迹。楚丹樨作为他的儿子,则决定要负起责任探查父亲下落。
小船之上,洛南栀戴起了那枚冰丝月镯,倒是很衬他洁白的手腕。
他一向不那么在乎自己的生死,对于一直要保持“僵尸”的状态,并没有太多怨言。
却是一如既往地操心天下格局。
小船顺流而下的每一处城驿渡口,他都会下船,去详细询问当地百姓西凉与北幽的最新战况。
最新战况十分简单——燕王吊打北幽军。
自从上回燕止骗杀北幽军主力后,短短半个月,西凉军已经眼看着就要推到北幽王都了。沿途的所有城池、关卡、天险要塞全部拿下,整个北幽疆域几乎尽数失陷,当然百姓们的用词并非“失陷”,而是“喜迎西凉圣王”。
北幽疲敝,穷苦荒冷,百姓苦天子无道久矣。
而如今,西凉王师来了。
西凉王师和传说中的青面獠牙、嗜杀无道完全不一样!
人家明明就是军容整肃,不劫掠、不纳粮,且比天子关心北幽城镇的民生多了。
那位宣萝蕤将军人长得又漂亮,说话又温柔好听,还派人教他们春种开荒、打猎养牛呢!
其他将军也是又年轻,又男俊女靓,长势喜人。西凉燕王就更是!
哪里吓哭小孩了,就净胡说,人家燕王明明是冷艳高贵且人间绝色好吧?听说西凉腹地那边,在他治下那是粮堆成山、人人养百头牛羊、住白玉宫殿,王都瓦片都是金子做的,富贵不可及!
北幽如今也归了西凉,终于大家好日子指日可待了!
慕广寒:“……”
慕广寒:“…………”
什么东西。
西凉有白玉宫殿、金子瓦片??连燕王都被谣传成大美人了???
怪不得西凉能一马平川、平推得那么快那么顺。北幽这种谣言都有人信,也足可见民心向背、天子在此多么不得人心。
再往南走,甚至已经有很多北幽城镇,民间都自发给燕王把帝王生祠都修起来了。
大家热火朝天地商议新朝国号,究竟是应当叫“大燕”,还是叫“大凉”。燕王又究竟会立哪位红颜知己做皇后,是那位英姿飒爽的赵红药,还是温柔端庄的宣萝蕤。
慕广寒:“……”
鬼东西听多了也就麻了,他还挺淡定的。
倒是洛南栀连着几日在船上,一直埋头地图,皱着秀丽的眉。
“早知如此,阿寒,你真不该来救我。”他道。
“当然,此事不怪你。”
“谁又能想到西凉会势如破竹攻得如此之快?只是,倘若你此刻还在洛州坐镇,见到北幽战局如此一面倒向西凉,一定早就会及时出兵、平衡战局了。”
“而如今,却是为了我一人耽误整个战局,我实在是……”
“西凉之地,一向贫瘠缺水、木材、粮草皆大为不足,可一旦成功吞并北幽,缺的东西从此一应补全。西凉军以后只怕更加势不可挡,而南越休养生息,兵力也尚且不足,又加之……”
慕广寒安慰他:“南栀,别慌。”
“没关系的。”
“西凉这不是还没完全拿下北幽么?”
“而且算拿燕王能很快打下北幽,咱们也还有东泽呢不是么?”
“放心吧。如今的洛州,早已不是当初四面楚歌的孤州,如今咱们麾下是整个南越,再加东泽,至少也是跟燕王隔着洛水,二分天下!”
“……”
“而且南栀,我告诉过你那个秘密的,不是嘛?其实东泽是我……”
洛州核心圈的人,邵霄凌、李钩铃、钱奎、路老将军他们都知道,东泽盟主纪散宜是月华城的挚交好友。
因此,东泽也一直是洛州的隐蔽盟友。
唯独洛南栀知道得更多。
东泽对慕广寒,其实是隶属关系。东泽盟主纪散宜其实是慕广寒很信任的部下。
洛南栀:“但……”
他垂眸,顿了片刻,有些难以启齿:“阿寒,我知你一向知人善任,不会轻易看错人。但那东泽盟主纪散宜,我数年前,曾见过他一次。”
“……”
“其人,很是妖异狡诈,让人琢磨不透。我怕万一他……”
“南栀,”慕广寒道,“你放心,纪散宜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之前……因为有些事一直不好跟你解释清楚,所以我才没说。”
“但你如今也见过荀青尾了,应当好理解一些。”
“纪散宜他,其实跟荀青尾是一样的,并不属于这一方寰宇。他俩是一对,都急着回家,不早点回去会出大问题。”
“是因为我帮小狐狸疗了伤,纪散宜不愿欠我,才帮我去控制东泽。”
“……”
“……”
哎。
可见,即便是“没有感情”的洛南栀,当事情太过于离谱的时候,脸上也还是能出现怀疑人生的表情的。
第85章
慕广寒跟洛南栀仔细解释,小狐狸原本生活的那一方寰宇,是个有仙、有妖、有神魔,像话本里写的一样遍地是法术的世界。
小狐狸在那,是一只平日知书达理的狐仙太爷。
但偶尔的,也会狐性难掩、嘴馋犯贱。
比如这次,他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偷吃了别人家的珍藏贡果才会遭到追杀,最后被打入时空裂缝。
而狐狸的对象纪散宜,则是个比他道行高得多的大魔头。
小狐狸死缠烂打许多年,才好不容易将人追到手。
可谓是处处得意。
倒是纪散宜,本来高贵冷艳、人人敬畏,一找错对象成千古恨。
自从跟狐狸好上,就过上了风评被害的人生。隔三差五小狐狸在外头作天作地,到处给他丢人。
他好歹也是堂堂一个魔头。
对象因为嘴馋偷吃这种原因被人追杀,他都拉不下面子去救!
更别说那狐狸还弱到被人打落时空裂缝爬不回来,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丢人?
纪散宜实在受不了了,干脆选择放置。
就让狐狸在另一方寰宇给人当当宠物,涨涨教训!
但纪散宜没想到的是,捡狐狸回家的城主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到每天疯玩狐狸,不是撸狐狸毛,就是亲亲抱抱举高高,摆弄狐狸爪爪,晚上还总爱抱着睡。
就这么玩弄了狐狸整整一年,硬生生把纪散宜给玩得不淡定了。
才不情不愿从另一方寰宇跑来接人。
然而他却又低估了另一件事的严重性。
那就是月华城主所在的这一方寰宇,近百年里术法严重衰落、仙妖凋零!
像纪散宜这种厉害的魔,连时空乱流都无法奈何他,时候久了自然很是目中无人。本以为他只要过来,随便把狐狸往兜里一揣,轻轻松松就带回家了。
直到进到这个世界,才发现不对劲——这方寰宇道法居然凋零到,连“修为”这种东西都几近不存在了?
一方寰宇没有“修为”,有修为的人进来,就会被认成“不正常”。
就会被天道狠狠压制,直到“修正”成“正常”的样子。
所以狐仙太爷和大魔头在这方寰宇,不仅被天道压制得几乎没法使用法术,还每天都在疯狂掉修为!
这不是要了命!
最后,还是多亏月华城主。
体谅他们的遭遇,给他们一人找来一只琉璃冰丝月镯——这镯子活人戴上驻颜有术,死人戴了尸身不腐。小狐狸和魔头戴了,可以暂时冻结修为。
此后,小狐狸留在月华城养伤,纪散宜则去了东泽。
他堂堂一方魔头,被一只蠢狐狸坑得困在了别的寰宇,还掉修为。能不气?
气到完全不想理狐狸。
所以干脆去东泽找找有否有回家的办法。顺便,小狐狸在乱流里受了内伤,也需要东泽的一味特殊药材才能养护。
结果,东泽这鬼地方……
到处乌烟瘴气、一盘散沙、各个部族装神弄鬼、穷又迷信。跟其他三州完全不能比。
盗匪还特别猖獗。
纪散宜进东泽三天,被山匪绑了五回。
后来为了一路畅通,不得不拿出点真格的法术本领吓唬这群乌合之众。
尽管,纪散宜在原本世界那引以为傲、大杀四方的法术,在这儿就只剩点三脚猫的本事。
顶多点亮个火星子,勉强上个灶。
但在东泽这么个充斥假神棍、人人愚昧的地方,能凭空点起个火星子,已足够惊艳四座!
瞬间就被尊为“神子”“教主”,被一堆部族顶礼膜拜。
……
纪散宜反正也有过当魔头的经验,加上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很快就把这“教主”当得风生水起。
不久,就连一些原本不服他的部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纪散宜,难杀,也毒不死,报复手段又极其阴狠凶残极不好惹。
遇到这种人谁还敢造次?毕恭毕敬供着吧。
不出几年,纪散宜就在“神迹”威望加持下,成了东泽名扬一方的神棍盟主。
珍贵药材也不用自己吭哧吭哧找了,每天都有教众主动奉献。成车成车的送去月华城,喂小狐狸美美吃了个饱。
至于再后来,慕广寒占据南越,和他里应外合暗暗控制半壁江山这件事……
则就是纯纯的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至少在纪散宜看来,这一方寰宇的纷纷扰扰,与他毫无关系。
要不是一时确实回不去,还要还月华城主的人情。他才懒得继续在这扮演什么劳什子盟主!
……
小船一路南下。
很快过境北幽,到了南越边境。
春末的南越已是一片野花盛开、郁郁葱葱的盛夏光景。很多野地同月华城一样,到处开满了菟丝子的胖胖小白花。
乌城渡口,小少主邵明月广袖飘飘一身月色祗服,蹦蹦跳跳来接他们。
洛南栀:“霄凌呢?”
邵明月嘿嘿一笑:“放心吧南栀舅舅,我三哥他好得很。他也想来的,只是太忙了!”
今年的洛州,春汛灾情已来过一次。
如今入夏,又有一波洪水卷土重来。好在邵霄凌经过前面那一回治水,已经颇有经验,再次赈灾得心应手。
回洛州的路上,一路途经城镇,都能听见百姓交口称赞年轻的洛州侯。
邵霄凌他……出息了!
曾经别人眼里顽劣如石的二世祖,如今也成了百姓口中“仁德端谦”、“恩泽民生”、“关心疾苦”、“恪尽职守”,甚至“倾心为公”、“励精图治”的谦谦君子。
洛水边加固的绵长防洪堤坝,也做得有模有样。
就连被南越王毁了的陌阡城,短短数月之间,也已经在洛州侯的带领下重建了大半。
事实证明,二世祖想要想干成事情,真就一点也不拉跨!也怪不得越发受到百姓的爱戴。
当然了。
这一切,对于本质仍是二世祖的邵霄凌本人来说——他想干活吗?
不,他并不想。
他一点都不想!
他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因为慕广寒和洛南栀都不在,他才不得不含泪负起责任!
如今,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的,慕广寒和洛南栀都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终于回来了累死我了我再也不想干了你们没事就好的好再见你们赶紧回去歇着吧我也要听戏去了没事不要来打扰我”,然后,他就飞一般跑去洛州有名的醉香楼里躲着去了。
邵霄凌实在是累坏了。
虽然怀着雄心壮志要去听些靡靡之音,实际却是每天在小院里呼呼大睡。
这几个月,从陌阡城事变起,从冬到夏,他干的都是洛南栀以前干的活儿。
可他就是个草包啊……
洛南栀一分精力做好的事情,他却要十分。可把他折磨的,每顿哐哐吃八九个馒头还是狠狠瘦了一圈!
邵霄凌在醉香楼大睡三日,慕广寒去看过他一回。
幽静的荷塘小院里落落青色纱帐,倒也怪不得那么多话本都喜欢写洛州双璧——这两人在一起,真就是那种世间最安静、平和、慵懒,岁月静好的画卷。
桃花落在酒杯。
邵霄凌酒醉食酣,飨足地勾着唇醉卧洛南栀膝上,一阵微风,又有桃花飘进窗子。
洛南栀就垂眸,在那一瓣一瓣的,捡掉在他脸上身上的花瓣。
……
自从离开月华城后,慕广寒又再度遗忘了很多城中的记忆。
而洛南栀难得寻回的一些本真,也同样再度失去……
船上时,慕广寒问过他,“没有感情”到底是什么一种滋味。
洛南栀想了想道,那感觉大概就像是始终在看别人的故事——所有的酸和苦,甜和涩,哪怕是锥心蚀骨的疼,最多也是勉强可以理解,但切身感受不到。
但是。
即便感受不到,好像也并不影响洛南栀珍惜身边人。
或许是因为,毕竟是从小一起陪伴长大、亲密无间的竹马。
慕广寒想,倘若他的人生中,也有一个从小陪伴他长大的人。
那他一定也会很爱那人。
也会想要对他好。
所以有一件事也就不那么奇怪了——之前的幻境中,其实慕广寒一直觉得洛南栀关于邵霄凌的记忆,有些不甚客观。
在洛南栀的记忆里,五岁的邵霄凌,可爱到根本不像是邵霄凌该有的可爱模样。
而十五岁的邵霄凌、二十岁的邵霄凌,也……
反正就和慕广寒现实中看到的不一样!
在洛南栀眼里,邵霄凌不仅英俊潇洒无人能比,还从来都不是个傻子二世祖。
即使邵霄凌被山贼捉走,洛南栀也觉得那是少主大义凛然为民除害才牺牲自己落入贼窝。
即使邵霄凌跌进古墓机关,洛南栀也觉得那是少主小心探索胆大求证充满冒险精神。
邵霄凌被骗子骗走积蓄,是心地善良关心百姓疾苦。邵霄凌骄傲自大,是对自己有明确的认识。
总而言之,少主闪闪发光。
……
慕广寒本来觉得这有点离谱。
但回头想想自己吧……
他当年,难道不也是看很多人都会好到失真的地步?
只是后来,他忘记了那种能力罢了。
回到洛州短短半月,慕广寒除了处理公务、巡查备战,闲暇之余还偷偷养上了一只兔子。
和那种眼睛大大、圆圆的普通洛州兔不同。
慕广寒的这只兔子,是外域胡商特意弄来洛州市场上叫卖的稀罕物。
长毛、垂耳,厚厚杂乱的毛遮着眼睛。
小少主邵明月一看到那兔子,忍不住就嚷嚷了起来:“这兔子跟扑朔长得一模一样!”
燕扑朔是小黑兔的名字。
但非要说的话,比起小黑兔,这只白毛垂耳兔其实明显更像……
慕广寒私心买回了兔子。
每天喂啊喂的,结果越喂越头大。好几次忍不住跑去邵霄凌府上捉了小黑兔细细观察,只为从他那儿看出一点点某人的样子。
他其实……
有很多事,却还是忘不了。
当然,也十分清楚这种所谓的“忘不了”,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毕竟,什么人会一边心里忘不了,一边又明知道心上人要倒霉,还在这里暗暗期待?
是,燕王要倒大霉了。
月华城古籍记载,但凡某年南越春汛,当年西北必遭旱灾。
月华城古籍又有云,"旱极而蝗"、"久旱必蝗"——在干旱年份,西凉土壤比平时更硬、植被更疏,蝗虫产卵数会大为增加。
今夏,西凉躲不掉一场蝗灾。
到时候粮食欠收虽苦了百姓,可对即将同西凉全面开战的洛州来说,却可是天大的好事。
当晚,慕广寒做了个梦。
梦见了两军阵前兵戎相见。黑甲粼粼,他与燕王用武器互相捅穿对方。
半夜醒来,就再难眠。
红烛明晃晃的,照着饮思湖秘境的那本《论策》。
其实,逃避也无用,他该早点翻开那书看看了。
……
几日后,一伙人被秘密劫到了洛州。
是樱氏商号的人。
慕广寒有时候觉得樱氏也是实惨。像这么一个家大业大、四州都有生意涉猎的商贾巨富,再加上樱祖两面三刀的钻营,樱懿的聪明和经商天赋。
若在和平盛世,肯定能把家业做得更大更强。
只可惜,人在乱世,身不由己。
“听闻,上一代西凉的许多城建、工事,都是你们樱氏做的?”
慕广寒当年跟樱懿的缘分其实真的很浅。
但就是这么短暂的缘分,让他至今记得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樱世主要的生意是木材、制作与营建,其工匠十分擅长修路架桥、盖楼造船,以及……修筑水道、密道。
本来,若想从南越乌恒直接打进西凉腹地,有些路并不好走。
然而,加上从樱氏口中威逼利诱出的他们在西凉修建的密道,事情就变得不一样起来。
慕广寒暗暗寻思,如果此刻他直接孤注一掷,带洛州军奇袭北上。
是不是不出十日,就可以直取西凉王都。
到时候南越大军压境,再加上蝗灾、旱灾。西凉军又久战疲惫。
就问燕王要怎么跟他打?
……
很快,南越对西凉出兵的一切准备已然就绪。
只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所有曾经的朦胧幻影,都会从此烟消云散。真真正正从此势不两立、不死不休,再也无法回头。
那几日,慕广寒常不自觉地叹气。
可邵霄凌问他缘由,他却又不能说出心中实话。
“没什么,我是在想,咱们洛州军虽在这一年里训练有素、军纪整齐,兵多将广,粮草也足……”
“可毕竟面对是西凉铁骑,无比凶残。”
“便是再如何十拿九稳,万一出了变数,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更何况,一起兵戈,又免不了劳民伤财,生灵涂炭……”
没想到邵霄凌还真信了他的鬼话:“唉,是啊。”
“一旦打仗,总免不了两地的许多百姓要无辜受累、家破人亡。兴亡都是百姓受苦,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阿寒,你说若能有什么法子,咱们与西凉和谈不战,该有多好?”
“这样就没有无辜之人死去了。”
“咱们与他们和谈后,还能同西凉做贸易,他们卖给咱们牛羊,咱们卖给他们粮食。两边百姓都安居乐业,富庶快活,难道不好么?”
“……”
“真的,干嘛一定要打。”
“阿寒,真就必须得打么?就没有一点和谈的可能性,一点点都没有?”
“……”
“没有。”
虽然其实,也未必没有一线希望。
慕广寒也不是没想过——也许呢?
也许,燕王看清当下形势,再考虑一下与城主那段生死相随的感人真情,指不定能愿意坐下和谈呢?
然后,就莫名其妙和谈成功,从此南越西凉和平止战、互信互爱,两边将领和和美美并肩共事,共同致力于搞好贸易、安定民生。
没有各怀鬼胎,没有拖延背叛,就这么一起为了天下太平而共同努力。
“……”
世间事真能那么简单就好了!
但怎么可能啊?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是愚蠢的!
所以,慕广寒如今只是在等罢了。
等夏天,西凉飞蝗的旱季,燕王最焦头烂额的时候。
到时就是他毫不犹豫出兵之时。
……
慕广寒是万万没想到,西凉蝗灾之前,居然会先内乱。
北幽国师倒也是个不屈不挠的人才——当年兵力疲惫,他就逆天启用尸将。尸将不行了,他又开天眼。天眼不行,他这回又煽动了一些还没为剿灭干净的雁氏一族老臣余党,从西凉内部拉起叛军。
搞得燕王被迫在兵临华都城下之际,又再次分兵回去,两线作战!
但慕广寒不知道的是。
燕王这次回去,其实是一边打击叛军、一边带领百姓灭蝗,一边还要对他死命封锁消息。
蝗虫已在西凉过境了,损失惨重。
赵红药人都麻了。
真的。
人,可以因为自身实力而处处受限。但,不该总是单纯因为倒霉而处处不顺。
可是西凉近几年,难道不是喝凉水都塞牙???
打洛州碰上月华城主,待西凉遇到刺客尸将,想好好休养生息,结果被神经病北幽缠上。好不容易北幽快打完了,胜利在即结果旱灾、蝗灾一起来?
就想问。
能遇到点正常人该遇到的事情吗!!!
但凡有任何一件事没那么离谱,燕王此刻早该在华都皇宫登基称帝了吧???
如今却落得这样焦头烂额,如之奈何?
时不利兮骓不逝,就问奈何!
几天下来,蝗虫太多,满天黑压压的,死命点火扑杀也根本救不过来。尽管西凉军已经带百姓努力补救,所到之处仍尽是哭喊一片。
几天下来,宣萝蕤眼眶红红的:“好不容易就要收成的小麦,全被吃完了。实在是叫人太不甘心!”
西凉铁骑天下无敌,区区叛乱几天就被平定了。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小虫子却是束手无策。
赵红药看着蝗虫走后光秃秃的农田,也是茫然忧心。
事已至此。
哭也无济于事。也只能寄希望于,燕王一定还有办法——
毕竟他一向,总有办法。
结果。
燕王也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口黑漆木的大棺材。
人直挺挺的,躺在里头。
赵红药:“……”
宣萝蕤:“……”
师远廖:“燕止,你在干啥啊?!多不吉利啊??”
燕王幽幽道:“无妨,离死不远,提前一躺。”
“……”
“……”
赵红药叹了口气:“咱们这一回派去东泽的人,又一个也没回来。”
“……”
西凉真正的敌人,一直都是南越、是月华城主。
别人不知道月华城主实力,燕王却一直都知道。但奈何倒霉,一直遭北幽军疯狂牵扯。
某种意义上,自从从被北幽缠上,西凉就已经输了一半。
唯有迅速推平北幽,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燕王在北幽才会用了那样不要命的打法,不到半年推到皇都。可偏偏,就在即将打下皇都的当口,又来了这么一场蝗虫天灾!
这完全就是不给西凉一点活路。
要换成别人,被老天爷这么磋磨,可能就放弃挣扎算了。
也就是燕王。
还在尽力想法翻盘,这次回来“平叛”期间,燕王已私底下不知道偷偷派了多少人去东泽,给东泽开了好到要命的条件。
在此之前,其实早在西凉出兵北幽时,燕王就一直在私底下偷偷给东泽开条件了。
一切指在说动纪散宜,让他别跟南越结盟。
西凉愿意大力扶持东泽,到时候三足鼎立,三分天下。
当然,西凉肯定不是真想三分天下。
一切只是为了稳住东泽。但无论如何,西凉给东泽开的条件都是常人难以抗拒的优厚。
即便如此,东泽至今不为所动!
燕王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赵红药:“最坏的可能……东泽已与南越结盟了。”
那他们就彻底被将死了。
那燕王这棺材,就躺的也是无比应景了。
反正早晚要躺。
都是个死,没有解,找不到生机。
师远廖:“不是啊,怎么可能突然就无路可走了?明明咱们都快把北幽打下了啊!”
“就、就算他们联手,咱们至少也能跟他们划江而治吧……”
赵红药:“没那么简单。”
“很简单的!你们过来,我拿图给你们看,我……”
灯火通明。
师远廖费尽心机推演一整晚。所有可能、所有战法,都被驳回。这场战争,从一开始西凉人力物力就大量消耗、举步维艰。
而蝗灾,直接泯灭最后一次希望。
已是死局。
“可恶,都是那什么狗屁国师,脑子有病!怎么就盯着咱们西凉,不是南越先打他们的吗,他为什么不打南越???”
“我就不信北幽那些人真那么蠢,会不知道我们两边玉石俱焚只有南越会渔翁得利。可为什么他们知道还这样做,就是有病,有病!他妈真想回华都把他们狗头都拧下来。”
“……怎么办?”
如今怎么办?西凉被这场仗拖的,成了一只外强中空的纸老虎。
都想不出任何活路。
“除非……”
师远廖:“燕止,你还有办法?你果然还有办法!”
“办法是没有。”
“倒还有一些……同城主过去的交情。”
“……”
“兴许略有指望能——”
“求个和。”
师远廖:“求和!?他若真的已与东泽联盟,下一步就是鲸吞整个天下!他又怎可能轻易答应咱们求和?更何况——”
“放心。”
“若是旁人,自然不会搭理。但本王与他,毕竟也有过十、分、深、厚的情谊。”
“城主重情,未必不会卖本王个面子。”
“……”
师远廖深深吸一口气。
他脑子里嗡嗡响,忽然想起无数次深夜长谈,他和何常祺哈哈嘲笑燕王无能,成天美人计钓鱼愿者上钩,结果月华城主还是死活没有钓上来。
殊不知。
这么漫长的美人计,结果在这儿等着呢?
狡兔三窟,他的美人计其实不是给西凉挖人才。而是想着王途霸业干不下去了,提前给自己挖退路呢?
“不过,城主近来,倒是心硬得很。”
“究竟会如何对待本王,还得……试探一下。”
“试探?”
“嗯。”
燕王起身,敲了敲棺材板:“明天放出消息,就说我死了。”
“他若不舍,自然来吊丧。”
“到时当面求和,也容易些。”
“他若能舍得,嗯……只好再想别的办法。”
“……”
师远廖有些混乱。
“试问王上,他若来了,咱们……要如何跟他求和?”
再怎么见面三分情,事实不还是明摆着没有任何变化——人家既有实力将你整个西凉攻打下来,又凭什么能同意和而不打、划江而治?
“哦。”
燕王歪了歪头:“本王适才,说的是求和是么?”
“……”
“你听错了。”
“是求婚。”
“……”
“……”
“若只求和,你我半世功业,岂不白白拱手送人。”
“唯有求亲,到时我入主中宫提拔你等。如此,你我荣华富贵,皆能保全。”
“……”
呵呵。
呵呵,呵呵呵。
燕止这玩意终于是彻底疯了啊——他脑子从来就没正常过,有这么一天也不奇怪!!!
但疯也疯得好不正常啊!
哪个正常枭雄,会在替自己铺垫终极退路的时候,想的不是马革裹尸,不是归隐山林,不是忍辱负重,又或者干脆俯首称臣。
而是。
嫁人,吹枕头风。
“……”
“……”
自己干不成,就嫁那个干成了的。
当不了枭雄就当妖妃,人在后宫,美美分享胜利果实。
人……
人是可以能屈能伸,到这种程度的吗???
他翻遍史书没听过这种操作!虽然史书上也都说,先活下来才有翻盘的机会,但别人活下来顶多是做小伏低卧薪尝胆,燕王这是——?!
虽说确实好死不如赖活着。
而赖活着又不如荣华富贵一人之下。
可是。
可是!!!
燕止你都不要面子的吗???
第86章
慕广寒最初听说的消息,是西凉很快平了内乱,大获全胜。
这很正常。
随即听到的消息,则是燕王重伤。
……
又等了一天,有人传燕王死了。
再等一天,还是说死了。
慕广寒对此最初的反应,是完全没有反应。
毕竟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西凉和北幽刚打起来的时候,燕王也常是上午死了下午又活。加上此人篡位、被刺杀的时候,也是常常都有死去活来的传闻。
慕广寒对此司空见惯。
结果这一次,燕王倒是直挺挺地一连死了很多天,西凉传来的消息始终没说他又复活。
李钩铃十分高兴:“燕王若真死了,那对咱们洛州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了!瞧瞧这人,既帮咱们灭了北幽,又能及时殒命。做嫁衣裳做到这个地步,对洛州仁至义尽,到时候天下一统怎么也得修个祠堂给他!”
钱奎:“可不是嘛,真能如此,燕王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善人、洛州恩人了!”
慕广寒:“……”
不,不可能。
肯定有诈。
他才不会信,燕王哪有那么容易死?
即便对手是那个阴狠毒辣的北幽国师,慕广寒还是坚信,燕王绝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干掉。
哪怕国师这次又派了尸将围堵,或者用了什么别的诡术阵法!
又过了几日。
西凉那边甚至已经大张旗鼓出殡了。
洛州这边则是意见分歧严重。有人觉得机不可失应当赶紧出兵,有人仍在心存疑虑谨防西凉有诈。
争执的结果,是大家纷纷望向慕广寒。
慕广寒:“……”
“既是大家意见不同,不如我去亲眼看看。”
邵霄凌:“哈啊?”
“反正叛乱之处也不远,从这坐船顺流而下大概两天就到。我今日启程,去西凉看过一切,自然分晓。”
邵霄凌:“不行!”
“绝对不行!阿寒,西凉那么危险,哪里能去!”
“而且,万一那燕王真是存心诈死,设下天罗地网只为骗你过去呢?”
慕广寒叹道:“放心吧,燕王再如何诡计多端,也不至于对我使出这般拙劣的诈术。”
当然,话虽如此。
去西凉多少确实是冒险之举。慕广寒要不是特殊体质不会死,肯定也是不会轻易去的。
……
当天午后,洛水渡口。
一舟顺水而下。
船工:“公子呀,西凉虽说叛乱平定了,但眼下仍不是去郊游的好时候啊?西凉这个季节,热得很呢!”
“不是游玩,”慕广寒心不在焉道,“我去探亲。”
船工就更疑惑了:“公子,既是去探亲,何以两袖空空?南越那么多特产,不给老家亲友带些?”
“……”
月华城主这才发现,自己还真是空手上的船。
就算是吊唁,也该带点礼品吧?
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总忘记给燕王带礼物。
不止这次。
之前北上去月华城时,他明明也想过到城里一定要给燕止开点宝箱,挑些珍宝,补做分手礼物的。
竟也全忘记了。
“呵……”慕广寒不禁苦笑。
燕止可真是赶上了个“好时候”啊!没沾上半点月华城主单纯热情、傻乎乎到处送礼包的年岁,偏偏赶上了他面目全非、最不做人的时候。
才会明明是本该得到最多的人,最后却什么也没能得到。
……
两日后,傍晚,慕广寒在西凉小渡上了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地百姓确实有不少都言之凿凿、悲悲切切表示他们前两天看到过大王出殡了。但对于慕广寒“打开棺材看了吗”“亲眼见过尸体吗”的追问,大家只默默觉得……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寻常人家出殡,也没有邻居会去扒开棺材看尸体道理吧?
更何况那是王上。
谁急着想死,去揭王上的棺材板???
倒也有人讲得信誓旦旦、绘声绘色:“怎么没看过呢?那是亲眼看到了的哇,那燕王,惨的哟!头和四肢都被人砍下来了,眼睛剩半拉,啧啧啧……不忍再提啊!”
慕广寒:“你亲眼看到了?”
“我二姑表叔家大侄子的妻舅王二虎看到了,不信你找他问,他家很近,就从这儿再过去一个村子!”
慕广寒还真去找到了王二虎。
王二虎:“我是看到了啊!那燕王头和手脚都被人砍下来了,还是一针一线缝回去的,那叫一个惨啊……”
慕广寒出了村子后,在林子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他还是不能相信燕止会死。
可那人描述的死法,却又像是让他回忆起什么噩梦一般心有余悸,周身无法控制有种沁在冰水里的真实感。
他不禁脑子空荡荡地问自己,万一呢,万一燕止真的就这么死了呢?
那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一切,算什么。
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西凉夏夜的夜风很暖,有一种类似拥抱一般的炙热滚烫。
月色明亮皎洁。
慕广寒浑浑噩噩,对着虚空伸出双手,有些空荡荡地问自己——
真就这样结束了,什么都没有了么?
“……”
赵红药很是无语。
西凉四大将军一直以来的共识,都是“月华城主相当精明厉害、思虑谋略高人一筹”。
她以前也是坚定不移这么认为的,结果这次?
呵呵。
明明所谓的“燕王之死”,到处都是明显破绽。但凡月华城主能稍微不像这么失魂落魄呆头鹅一样,早就应该跟着种种故意留下的线索,轻易找到活的燕王了!
结果。
这位城主今晚倒好,就那么直愣愣地无视一堆明晃晃的痕迹,停步不前。
反而莫名其妙逮着一群不明真相的村中百姓,问东问西。
问完了还兀自发了会儿癫——没想到这人私下发癫的时候,竟和燕王有些差不多的神经兮兮。大晚上的对着一片虚空伸着手是干嘛呢?见鬼了似的,怪吓人的。嘴里甚至还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唉。
这可都快大半夜了啊!再过几个时辰天都要亮了,城主还一点进展都没有是要闹哪样?
急得赵红药都恨不得能直接跑过去,掰开城主的嘴亲自把鱼钩鱼饵喂进去——城主,你倒是看看你身边那些明晃晃的可疑之处啊?循着他们来找燕王啊?
都怪师远廖。
都怪他说的那些痕迹弄得太明显了,以城主的神机妙算一定能立刻看出端倪。所以他俩之前还特意费工夫遮盖了一下!
没想到居然高估城主了。
人家根本没觉察,甚至看都没带看一眼的!
唉。
事已至此。她又要怎么做,才能丝滑地勾引着城主主动去找到燕王呢?
赵红药疯狂想点子。
绞尽脑汁想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想到了绝招——
放出馋馋!
“啾啾~”
很好!!!
馋馋果然是好样的,成功吸引了月华城主的注意!
……
赵红药真心觉得,她眼下这活,真该交给宣萝蕤干才对!
毕竟宣萝蕤才是那种一向热衷围观“燕王与和月华城主二三事”的人,干这活她肯定十分开心。可惜宣萝蕤此刻正在忙着跟师远廖一起灾后抚慰、统计各城余粮,不在此地。
只能她干,只是她实在并不擅长这种男男情长,一个头两个大!
乡间月下,无名小野村面临一方月下波光粼粼的小池塘,背后贴着暮色黑沉沉的层林峭壁。
大半个明月挂在天上。
月光清透,照得整个地面朦胧皎洁。月华城主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馋馋的带领下穿过林子,站在了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的小山崖上!
终于。可喜可贺!
村口暗黑处,赵红药一身黑色夜行装,蹑手蹑脚从黑沉沉的小路进入,随即火速躲进小池塘旁的芦苇丛中。
月下,燕王今儿难得出挑地打扮了一番——
赵红药这一辈子,还都从不曾见过燕王穿白。今日的燕止在月下,竟是破天荒穿了一身冰丝月白的绸衣!袖口是浅浅的金色镶边,金带束起诱人腰身,一头雪白的银发也用一支交相辉映的金色发冠束起。
他甚至还特意洗了头。
完全就不是平常一头乱草,或者胡乱编一个或者两个麻花辫的模样。
甚至之前在他登上西凉王位的祭典上,这人也就只是简单地披着长发,在发尾用绳结扎小兔尾巴而已。
燕王过去,从来懒得认真打扮!
但凡见过燕王脸的人都知道,这人但凡肯认真哪怕一星半点,都绝对是比公认的西凉第一美男何常祺更加绝色的存在。
然而无奈,人家就是不肯认真。
不止是赵红药,这么多年下来,剩下几位西凉将军也同样绝对不曾见燕止什么时候扎过这样认真的高马尾。
什么时候这样将整张脸认认真真露出来。一本正经眯着狭长的凤眼,俊美渗着凝玉般的寒意,广袖刻意在微风中翻涌——
一身白金如皓月流云。
皎洁寒雅若谪仙一般。
整个人就以这么刻意而又十分不经意的样子,长身玉立站在池塘旁空旷的麦子田里。
足够让悬崖之上的人以任何角度,都一览无余。
……
而这么一幅绝世画卷,上天却似乎还嫌不够。
燕王今夜虽是一门心思诱捕月华城主,可之前来这村子,却是为了教此地受灾的百姓们补种甜瓜、豆类和果树的。
本来连年征战,村子里就是老人多年轻人少。老人们许多走路都蹒跚,好容易辛苦种的麦子都没了,都心里无比酸楚。这时有西凉军过来帮忙耕种,人人都箪食壶浆、十分感激。
小孩子们也特别喜欢燕王。
这几夜天太热,大晚上的有很多家户都睡在外面纳凉。
此刻夜里有小孩醒了,迷迷糊糊跑来麦田间,不小心一头摔了个倒栽葱。燕王将他抱起来:“不哭。”
事实证明,人美心善,永远是大杀器。
小孩虽说之前几天就都知道这位大哥哥长得非常好看,但毕竟谁也没见过他打扮起来的样子。刚还抽噎哼唧呢,定睛一眼,瞬间就入了迷。
哭也忘记了,就恍恍惚惚地盯着看。
燕王刚把小孩送回去家人那,一只小夜猫又蹭过来。
小猫可能也喜欢亲近好看的人。
燕王落拓不羁地在大石头上坐下,就开始撸小猫后颈。小猫则趴翻着肚皮在他双膝上,舒服地打呼噜。
“……”
整个过程,月华城主一直在上面看。
如此绝色的美人抱猫图,呈现效果按说赵红药应该放心。
但她却并不放心,反而很急!
她毕竟是跑得慢了,没能赶在月华城主到来之前与燕王接头。虽然她觉得,以燕王的阴险,此刻如此做作地在这演岁月静好人畜无害,肯定是已经知道城主就在山崖上了。
但既已知道,为何还不赶紧动作骗他下来?
燕王如此淡定。
她却完全不淡定——再不赶紧把人骗下来,万一又跑了怎么办?
第87章
月色皎洁朦胧,照着空荡的麦田,与燕王一身月白、衣袂飘飘。
他站在田间,整个人仿佛融进月色。
慕广寒站在小山崖上望着他,有些出神。
……燕止真就一次次生生让他明白,一个人的魅力,非关样貌。
比如此刻朦胧夜色下,燕王就根本不需有任何货真价实的俊朗不凡——征战四方的战神,由内而外藏不住气焰。身形挺拔修长、如雪松遒劲,只是这么站着而已,月下沉水的一抹侧影便是潇洒孤清、墨意书画。
既有如霜的沉静,又有惊心动魄的冷厉肃杀。
“……”
“……”
行了。
果然。
人还活着。
看到了,确认了。
够了。
慕广寒兀自点点头,那回家吧。
“……”
一边芦苇荡里,赵红药已是心急火燎、不可言说!
燕止!!!
燕止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还能继续在那低着头,慢悠悠地撸猫?
这眼看着月华城主都要走了,他要走了喂!
再不赶紧把人喊下来要没机会啦!燕止你到底行不行啊?……该不会在这自顾自演了半天,其实根本没注意到月华城主就在上面吧?
急得赵红药都恨不能丢个石子过去砸醒他。
然而并不能。
因为月华城主此刻毕竟是站在两丈多高的山崖上,明明白白对整个村子一览无余。夜色幽禁,她若真扔了个什么过去,肯定会马上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他们这个局,就未免做得太过明显拙劣了。
虽然眼下也拙劣,也漏洞百出,但好歹还能勉强维持住最后的体面,真不能再降格了!
“……呜。”
赵红药眼看着,慕广寒后退了一步。
很快,半个身子都隐没在山崖的黑松之间,马上要消失不见了!
燕止!!!!
他走了啊他走了他真走了,再不喊住他就真走掉了啊!燕止!
“阿寒。”
终于。
那声音沉幽,穿透林叶,在夜色山中风起回荡。
“……”
月下,一身白衣的燕王,终于缓缓起身。
“既特意来看我,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
月下处处朦胧。
慕广寒停下脚步,在山崖上原地站了一会儿,微垂的瞳仁缓缓浸染了一丝月的晦涩。
等回过神时,人居然已经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崖边。
夜色柔媚。
相隔不过两三丈,可向下看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燕王的脸。
只看到他在崖下,又一次向他张开双臂:
“阿寒,你下来。”
“……”
相似的断崖,相似的月色朦胧。
慕广寒的双腿也和上次一样像是被灌了铅,明知道应该转身就走,却始终钉在地上无法移动。
上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跳下去的。
可还是跳了。
为了一丝饮鸩止渴的温暖,实在不该。
如今时隔数月,又是相似的月夜、相似的场景。燕王故技重施,再度温声诱惑:“阿寒。”
“下来,好久没见了。”
“我想抱抱你。”
山间一时起了风,萧萧数数,柔入骨血。
燕王总是这样,每次不笑时肃杀,可笑着时就能有点亮周遭的暖意盎然。
慕广寒虽看不清,但是能够感受到那温暖萦绕周身。
“……”
他没有动。
“阿寒。”
于是下面的人耐心继续诱惑:“阿寒,你看,今晚月色这样好。”
夜色中,树声沙沙。
“这些年,你我一起看灯、看萤火虫、看山间皑皑白雪。”
“却还不曾……一同赏月。”
……
慕广寒依旧没有动。
夜风渐大,终于有了一丝凉意。天地渺然,万籁俱寂。
是啊,他们一起经历的是多,有游船莲花灯,萤火月桂酒。正如燕王所言,没能一起赏月,是会有遗憾吧……
慕广寒抬眼,默默看了一眼天。
如果他就用这一眼,把月亮给看了。能不能勉强算是两个人……此生也一同赏过明月了呢?
可真的抬起头,慕广寒才发现,那片明月正被一堆密密麻麻树枝挡着。除了朦胧光晕什么都看不到。
“……”
可惜,却也释然。
毕竟这一幕着实应景——大概人生事古来难全,注定要留下些遗憾。
这样的遗憾,慕广寒从小就很习惯。
习惯了总是抓不住想要的,总是怀抱希望又落空。空洞遗憾实在太多,以至于遗憾着遗憾着,倒也渐渐什么都无所谓了。
慕广寒终于兀自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真得走了。
“阿寒!!!”
“……”
“阿寒。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那声音破天荒的,温柔又急切,甚至似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几乎不像燕止。
“你生气了么?”
“怎么忽然,就再不肯理我了?”
“……”
不是。
不是的。
慕广寒胸口骤然窒息,心脏不断震动。酸涩难言的滋味,如枫藤一般疯长蔓延。
但同时很荒谬的,在这一刻,却又忽然理解了洛南栀所谓的“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蔓延全身的酸楚,口腔里的铁锈味,明明都是真的。
还掺杂着难以收拾的愧疚。
那愧疚来源于,他跟燕王这段关系,哪怕彼此都明知道对方算计、阴险,也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双方始终在相互利用、较劲。
可即便如此。
燕王好歹也为了他,不顾一切地从高塔跃下。
不管那一跃是什么理由,他曾经跳下来过。
可他对待燕王,却不曾有过一次奋不顾身的生死相随。
所以当然愧疚。
所以哪怕对方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示弱,就足够让他难以忍受,
胃部会像是被揪住一样地抽搐,甚至想要蜷缩着蹲下来去抵御。
可是。
即便正真实地体会着铺天盖地的迷茫,窒息。
他还是可以在最后一丝清醒中,说服自己,将一切只当是一场“别人的故事”——
不怪他。
只能怪燕止自己运气不好、命途不济,没能在把他吃干抹净的时候遇上他。
就这样吧。
一切不过如此。遗憾,难受,那又怎么样?如今的月华城主什么都能放下。
无所谓。
就算周遭朦胧月色如萤火,无数心念扔在恍惚勾起一幕幕曾经的美好。那些回忆疯狂叫嚣着,就一次。
你为他也再跳一次。
跳一次,从此两不相欠。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咬起牙,背对着断崖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阿寒!”
“……”
“慕广寒!”
慕广寒咬牙再度站住。
却不回头,亦不松口,只大声吼得崖下面都能听见:“干什么!”
“喊我干什么,你还有什么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最后的话说完!”
“最后的话?”
“对,最后的话,遗言!你不是……反正已经死了、还发丧了吗?我人就在这,还有什么话赶紧一次说完!”
“哦。”
“……”
“阿寒。”
“我很想你。”
“……”
“……”
“本来是想这么说的。”
“可如今仔细想想,倒也其实,好像并没有那么的想。”
“……”
芦苇荡里的赵红药,差点没被这句给直接噎死。
她忙了一天,实在是饿了,正躲着偷偷吃干粮呢。结果燕王这一句可真是好家伙,她征战沙场那么多年没濒死过,差点没被这一口吃的给噎死!
燕止,你在干什么???
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
是,确实是月华城主说话不中听在先。可眼下格局,毕竟是他们西凉主动求着别人啊?
既是有求于人,该低头时得低头!
这么点基本道理她这种暴脾气都懂。倒是燕止今天算咋回事?她跟他征战那么多年,非常清楚这人就连在战场上,也是向来情绪异常稳定——
胜不骄败不馁,云淡风轻。
可就这么个平常从不见闹情绪的人,偏选在最不该的时候,阴阳怪气起来了!
这可夭寿了。
一句捅开马蜂窝,月华城主在上面直接安静了巨长时间,安静到赵红药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半晌,才又听到他咬牙的低声传来:“你不是……”
“你不是,什么都不懂吗?”
不是不懂爱吗。
然后城主又突然闭嘴了。
因为着实没有必要,他觉得自己荒谬。又何必还掰扯这种无聊的事?
他能期望燕王有什么回应。难道要期待他说喜欢他,爱他啊?一肚子坏水阴险无情的燕王,在月华城主的滋养下,突然懂爱了?
呵!
别说燕王绝不可能说这种鬼话。真说了,他也绝不可能信!
唉。
月影西移,林中有一些黑暗。
慕广寒垂眸点亮袖中的小油灯,朦胧光圈,淡淡丹桂香。
这灯还是他离开月华城时,楚丹樨送他的。
有时看着灯火摇曳,他也能隐约想起,最后分离时楚丹樨仍用僵冷的手箍着他,几近死命不肯放手。
他抱着他落泪,说阿寒,我们为什么不能再试一次。
可慕广寒还是坚定对他摇了摇头。
建筑在那些遗憾、不甘、与阴差阳错的之上,一些隐秘的心思,月华城主想,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忍心对楚丹樨说。
但事实就是,他对楚丹樨,除了心疼不舍,其实多多少少始终是偷偷存了一些怨怼的——
尽管一切不是楚丹樨的错。
可是。
那些不会回来的时光,被小竹马甩开手、哭着回家的日子,年复一年望着他花灯下背影的孤寂,酸梨林等一个不会出现之人的难过,和那以后漫长的绝望。
终究还是给单纯幼小、热忱真挚的小阿寒,早早种下了一颗有毒的种子。
种子慢慢发芽,随着岁月长大。
结出的每一颗酸涩的果实,都一遍遍让他不安、痛苦,辗转反侧。
一次次徒劳地再度确认,他不值得。
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被人珍惜。
确认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和事,是真实,和长久的。
其实燕王把他叫来西凉的目的,慕广寒是清楚的。西凉山穷水尽,找他还能是为了什么?
目的昭然若揭。
他其实……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跟燕王和谈。
和谈好处也很多。
只要和谈,他就可以得到这个永远看不透的男人,让他从此甜言蜜语、以身相许,还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得到他身后庞大的、强盛的西凉。
——此后,只要他继续有本事,就继续能压得住西凉永远不反叛,让燕王心甘情愿一辈子侍候他呢?
又不是不可能。
不过是要费点功夫,用点手段……
他不介意。
人一旦长大了,强悍了,有了见识,有了坚不可摧的心,往往就不会再像年轻时一样,只喜欢纯洁无瑕的感情了。
就连慕广寒曾经那么纯情,如今也在跟燕王的故事里,充分发掘到了与心上人算计、博弈、斗智斗勇的乐趣。
越有毒的东西,往往才越是香甜可口、惹人沉迷。
而燕王身上,就永远散发着这种诱人的、致命的、危险的甜蜜。
让人着迷。
如果不是责任在身,如果他不是肩负着整个南越的民生安定。
慕广寒真的觉得,和谈也不错。
只可惜毕竟责任在身。所以他还是决定将这些隐患扼杀在襁褓。反正对于一个马上即将坐拥一切的他,无论怎么选择,都是好选择。
大不了,将来的他后悔了,再去找几个像燕王的充入后宫,个个比他安全、比他乖。
反正自己也再活不了几年……
这么想着,慕广寒神清气爽,刚要抬脚再走。
啪叽。
一根小树枝,不轻不重,打在他头上。
“……”
慕广寒茫然捡起。
啪叽,啪叽。
山崖挺高,燕王爬不上来。
但人上不来,小树枝倒是能精准扔上来。不偏不倚敲在慕广寒头上。
啪叽。啪叽。啪叽。
月华城主直接被这完全让人不能理解的操作震惊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的当口,啪叽,啪叽,啪叽,持续被敲。
“……”
他明明刚才,还在很认真的难过。
这一刻却就只在想一件事了——这世上,到底是怎么会有燕止这种脑袋里装满奇形怪状的人???
“你干嘛??”
崖下,燕王仰着脸抱着手臂,表情依旧因为月色过于昏暗,而根本看不清。
但即使看不清,慕广寒也明确能感觉到,他在这冒火,底下的燕止一样很不高兴——不高兴得理直气壮!
你……
啪叽,以眼还眼。
小树枝被慕广寒用力丢回去,丢在兔头上。
燕王轻哼一声,倒也没躲。
慕广寒:“你砸我干什么!!”
“……”
“不干什么。”
燕王抱起手臂,梗着脖子。那个不字被拉得很长。
啪叽,又一根树枝砸中兔头。
啪叽,月华城主也又被击中了脑门。
“……”
“……”
旁边赵红药几乎吐血。
她不懂。
太癫,两人都癫!她尤其不懂燕王,到底想干啥?!
是,今晚的事,确实是月华城主不识抬举、一直想跑,又说话难听。
但事已至此!!!
燕王就不能一如既往地能屈能伸,搞点货真价实的甜言蜜语吗?
刚才那些不痛不痒的哪够?就不能不要脸声泪俱下地跟月华城主说,“我没有你就不行”吗?就不能怨夫一样指责对方始乱终弃要求对方负责吗?
退一万步讲,之前是谁张口闭口就是“求婚”,那么笃定的样子,还以为他有什么绝招能让对方立马答应。
结果,这。
不也没求婚吗???
所以费那么大功夫诈死把人骗来,到底是想干啥?
赵红药反正是彻底想不通了。
怪她是个寡王,从小到大脑子里没装任何跟恋爱相关的柔情,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但凡多看几本宣萝蕤的书,就该知道既然□□不成,得立刻装成大雨天可怜兮兮的小狗,也许城主一时不忍就下来了。
可燕王呢?
他居然选择跟人吵起来了!还拿树枝砸人家?
可她明明记得燕王以前在城主旁边挺会的啊,各种暧昧事不都做得得心应手?
今儿怎么干啥啥不行了?
第88章
慕广寒其实早就想过,他和燕王的最终结局,八成会闹得不是太好看。却也没想到能是以这样的方式告终。
也好。
燕王最后能这么咬着牙死不低头,倒也省得他为难。
任何甜言蜜语,将来都是扎心毒药。还不如就这样大吵一架散了,以后想起彼此最后干的事,居然是没脸没皮地互拿树杈丢对方,指不定还能会心一笑。
“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
“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慕广寒哼了几句,恍恍惚惚,晃晃悠悠,回洛州了。
月华城主走后,燕止毫不犹豫倒头就睡,黎明立刻集结队伍:“收拾行装,回北幽。”
“……”
赵红药一夜没睡等来这么个命令,十分窒息:“你真就这么放他跑了?那咱们以后怎么办?”
燕王策马扬鞭,回看了一眼村落悬崖:“我不想放,那难不成飞上去追?”
赵红药一句话憋在喉咙。
“其实你昨晚……是可以,更曲意逢迎一点的。”
燕止冷了脸:“我没曲意逢迎么?”
“……”
燕止:“行了,快走吧。”
回北幽的一路,燕王话特别少。
他以前爱笑,便是日常蓬头垢面画着兔头,唇角都常常志得意满地勾着。
可这回路上,全程沉默寡言冷着脸。
赵红药一次都没见他笑过。
……
一天后,宣萝蕤和师远廖与队伍汇合。当晚赵红药急不可耐逮着宣萝蕤描述了小村落发生的一切:“燕止他怕是疯了!”
“好容易见到面,该谈的一句没谈!以后怎么办?真和南越开战又赢不了!哪有自己处境已十万火燎,还能压不住心气跟人吵架的?”
宣萝蕤歪歪头:“嗯,可能燕止他,偶尔也有一些自己的脾气吧。你设身替他想啊,倘若是你付出许多捧在手心的人,翻脸无情还让你留遗言,你气不气?燕止应该也只是一时被逼急了,才会口不择言。”
赵红药:“一时被逼急?”
“他可是西凉燕王!他急就能把好容易得来的和谈机会丢一边吗?一时意气把整个西凉的未来弃之不顾,这还算什么王上?”
“胡扯!我才不相信燕止会是那种沉溺儿女情长就做出荒唐之事的蠢人!若他真是如此,那我从此瞧不起他,以后也不可能再追随他!”
宣萝蕤忙摆手:“不是,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当时不也没别的办法吗……”
“城主已是态度冷淡、寸步不让,那燕王倘若再去纠缠不休,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不是只会被看轻吗!”
“燕王若是摇尾乞怜,也就不是燕王了。”
“你就放心吧,燕王跟城主交往那么久,肯定应该是比咱们解他。而且便是急了、便是气疯,燕王也绝不会忘记任何衡量计算,绝对!”
赵红药:“这……”
毕竟这么多年并肩作战,她也多少是对燕王的有那么一点信心。
何况一直以来,燕王确实很多时候都令常人难以理解。而他做的很多事,也往往都要等到事后、或者纵观大局,别人才能明白其中深意。
确实,燕止不大可能真的犯蠢,意气用事牺牲大局。
可话虽如此。
隔日路上,赵红药瞥见继续在那一脸阴沉的生人勿近的燕王,又再次没了底。
宣萝蕤:“你就放宽心,燕王他肯定努力在想点子,让城主回心转意呢!你想,那城主还特意过来看一趟,心里必也多少是有些舍不得燕王。”
赵红药:“话虽如此,可最后还不是各奔东西?”
而这以后天高皇帝远的,总不能指望月华城主被燕止拿树枝砸了一顿以后,回家莫名突然想开,上赶着来求和谈吧?
……
北幽皇都,周遭是一大片山峦密林。
“怎样,找到了吗?”
“回禀何将军,按照地形,必在附近无疑了!”
“好,继续找!”
西凉平叛时,只留了何常祺一人驻守北幽皇都。
按说北幽已下大半,皇都所在又一马平川。哪怕只有何常祺一人,带手下西凉铁骑也早该轻而易举攻入皇都了才是。
可无奈,偏在强弩之末时,那国师又不知用了什么逆天法术,竟生生在毫无遮掩的华都城四周弄出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黑水护城河!那黑水深不见底、日日波涛汹涌卷如黑龙,南越军只要靠近,皮肤沾上半点水渍就会大片溃烂,一时这黑水河竟成了新的天险,气得何常祺天天骂街。
“这巫蛊狗杂种国师!两军阵前,不敢用真刀真剑分胜负,成天就知道搞怪力乱神,算什么英雄好汉!”
“有种出来跟老子单挑,看你爷爷怎么输!!”
北幽国师当然不搭理他。
但何常祺也绝不可能甘心成天对着黑水河着急!
好在一两年前燕王被刺时,他和师远廖曾奉命前往北幽探寻真相。那次两人虽没找到太多线索,却未雨绸缪,在华都城周围的达官显贵家中放置了好几个西凉密探。
虽说皇都防备森严,几个密探没能顺利潜入宫中。
但几人却给何常祺探听来了一条信息——像黑水河这种巫蛊,因为阵法本身太大的缘故,皇都城里很有可能放不下阵脚,得放在城外!
此刻,何常祺就正撅着屁股,在王都附近的山林里寻找。
符阵得讲风水,还算有迹可循,何常祺还特地薅了个风水先生来帮着一起找。
“将军,找到了!”
“好,赶紧破坏……等等,慢!你们后退,谨防有诈,我一人去!”
何常祺的谨慎自有道理。
果然,只要靠近阵法,周遭机关就被触动一时万箭齐发。但何常祺是什么人,双手飞旋长刀一力打退箭矢,然后如疾风一般冲入阵眼,扬起砂石草皮,狠狠就将那阵法大肆破坏一番!
法阵被毁,黑水阵应是破了。
何常祺忙又带手下登上山顶查看,果然,只见华都城边黑水正在极速干涸,广袤的草原也终于恢复了曾经绿草覆盖、河流清白璀璨的模样。不仅一片一马平川的安宁之境,远处还可见食草的牛羊。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直接攻破……”
话音未落,突然之间地动山摇。
还好他身边有棵树,才没摔下山去,但也整个脑袋生生撞在树干上。何常祺晕沉沉里,不忘大喊:“别慌,大家都抱住树枝山石!”
随即,脚下轰然巨响。
整座山好像都塌了!何常祺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什么都不知道了。
……
屋内沉暗,一点点灯光。
何常祺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即因腰身剧痛,又摔了回去浑身发抖。
“别动。”
是燕止的声音。
他竟也受了伤,胳膊用厚厚纱布吊着。
而他身旁,其他三位将军也各自挂彩,好在都不是重伤。何常祺稍微放了心,哑着嗓子问:“山崩地陷,是发生了什么?”
宣萝蕤脸色凝重:“北幽国师变了阵法,地裂地陷改了黑水河流向。眼下,就连咱们的大营也全被黑水包围了,情况很是危急!”
何常祺闻言有些发懵。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大营被黑水包围”。第二天清早太阳出来,他撑着重伤的身子,硬逼师远廖架着他出去看了一眼——
西凉所选的山寨,原本是对着皇都不远一片易守难攻的山头。可此刻山寨之下,只见一条黑水长河从大地尽头的皇都周遭蜿蜒而至,支流通过平缓宽广的平原。那原本只缠绕皇都的黑水卷如巨龙,直直将他们的整个山城营寨也全部包其中。
而昨日看到那一片本有牛羊的盛夏山峦草原,此刻已尽数地陷东南、寸草不生。地面上斑斓着横竖纵生、疤痕一样的裂纹,阳光之下像是流着鲜血,赫然扎眼而又触目惊心。
何常祺踉跄后退了一步。
“这算什么妖法……”
黑龙舞天,分割大地,谁见过这般逆天妖法!?
可又是凭什么,凭什么这天底下只有那北幽国师一个人会妖法?!凭什么只有他一人可以不顾天地法则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如此倚仗妖术,轻松就将西凉辛苦征战的结果毁于一旦!
何常祺是又气又急,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再度晕了过去。
……
一切都完了。
旱灾,少粮,大军疲敝,如今又被阵法合围,再无翻盘的可能。
西凉已如一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再寻不得任何一点指望。
屋内烛火昏暗,何常祺心如死灰后,倒是比之前更加寂定。
罢,罢,罢!
既是天命不公,他无话可说。却也决不低头,必然死战到最后一刻才罢休!
何常祺欣慰的是,他的同僚们也跟他一样死硬。
西凉营寨被黑水河包围,北幽军倾巢出动密密麻麻驻守在唯一的隘口,占着地利一夫当关。可即便是这种这种山穷水尽的境况,燕王依旧带人在豁口西北、西南、正西三个方向加紧修建防御工事,修得像模像样。
北幽国师术法无人能及,却不懂打仗。
眼见西凉修了三个工事,立刻派了哨兵,开始查探他们的主力所在。
但其实……
他应该做的,是不理西凉任何行动。
营寨之处因为地陷而地市低洼,西凉军插翅难飞。北幽只要守住隘口,就是胜利。
可国师却不懂这些。
西凉繁忙的工事眼下成了他的心腹大患。为了不时骚扰、拖慢工事进度,他甚至还将北幽守军部分营寨往前挪了不少。
殊不知,挪开的那一点点地方,正给了西凉一线生机。
很快雨季将至。
山间日益潮湿。营寨粮草、药石皆见不足,何常祺的伤明显加重。
他浑浑噩噩躺了一下午,只知道另外三个人好像被燕王叫去开会了。
不久燕王回来,找人喂了他一碗提神汤药,又让医者把他身上竹板全部重新加固一遍,疼得他一阵吱哇乱叫。
“你的伤再拖不得,再拖非死不可。”
“今晚小雨,我与红药、远廖趁夜扰乱敌军,萝蕤则会掩护你一起突围。”
“……”
“你别放屁,”何常祺拖着虚弱的身子咬牙骂道,“我宁死也不当逃兵……只身回西凉,只会遭人耻笑。我不怕死,大家共进退!”
燕止道:“我要你突围出去,不是要你回西凉。”
“而是同萝蕤一起南下,去南越找月华城主。”
“……”
“找到他以后,你们就留在南越。”
“在南越保全自己,听他的话。将来红药、远廖,还有众将士也要过去,你好好安排他们。以后西凉的世家部族、黎民百姓,也要靠你们照拂。”
“……”
“……”
“那你呢?”
“燕止,那你怎么办?”
“我?”在何常祺黑沉沉的目光中,燕止笑了笑:“我等你们先安全撤离,再最后逃。”
“……你说谎。”
“你想得美!!!”何常祺吼道,“你是想一人死在这儿,却让我们几个背上弃主不顾骂名?你想也别想!”
“我虽一直看你不顺眼,但要走一起走!”
燕止沉默片刻。
烛火跃动,照在他脸上。他笑了笑,一如既往安静而淡泊。
“你明知道,我是注定走不了的。”
何常祺心里一阵苍茫。
前几日,他曾收到过宣萝蕤猫头鹰送来的信。信上说,燕王要去跟城主和亲了,去给月华城主当一人之下的中宫皇后娘娘。
何常祺是苦笑着看完的,他猜,宣萝蕤写信时的表情,大概和他读信时也差不多。
不过是些苦中作乐的言语罢了。
他们都知道,燕王根本没有别的路。
他只能死。
因为只要他不死,他始终都会是那一呼百应的西凉王。燕止威望太高、个人能力太强,哪怕和谈、哪怕投降,有他在西凉永远变不成一盘散沙。
却正因如此,谁也不可能将如此隐患留在身边。
只有燕王死,南越才能真正安心收留四大将军、接管西凉、给西凉送米送粮帮他们度过今冬的难关。
不然,留着燕王就是给苟延残喘的猛兽以喘息之机,谁也没那么傻。
可是。
明知如此,真的走到这一步。何常祺却发现自己忍不住要骂人。
明明一直以来,燕王和月华城主的事,他从来只当个笑话看。
笑燕止一片真心却始终钓不到大鱼,笑他空有美色被丑八怪辜负。笑他战场失意,情场居然也失意,笑他原来也有天敌。
何常祺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涨红了脸冲燕止吼:“好歹你对他从来仁至义尽,难道还不够换回你一条命!!!哈……他也配虚情假意,他也配?!”
“常祺,这一切不怪阿寒。”
“他身负南越重任,本就不该,亦不能为一己私欲,放敌人生路。”
“你不知阿寒,他其实一向心软,必也很不好受。”
“因而我与他的旧情,虽换不得我的命,但却一定能换得将来他好好善待你们几个,保你们一世安稳、富贵荣华。”
何常祺:“我稀罕那富贵荣华???”
“我知你不在乎,”燕止道,“可我当初得西凉四大家族支持,曾许诺过诸位家主,会此生竭力保西凉安定,亦保你们一世平安。”
“我尽力信守诺言。”
“燕止……呜!!”
“好了。”
燕止不轻不重,将人摁回床榻:“晚上突围,你得多睡一会儿保存体力。你是独子,若有三长两短,想想何老中丞与夫人该多伤心。”
燕王说完起身,一身轻简潇洒,像是无事发生。
当夜皇城,黑风呼啸,淫雨霏霏。
……
慕广寒先是收到战报,说是北幽战局变故,燕王被困皇都。
随即,他又收到了宣萝蕤的信。
信上说,宣萝蕤与重伤的何常祺奔袭千里、来投南越,希望城主不吝接济。
不出三日,慕广寒赶到南越边境,接到了这支西凉军。
第89章
南越边境小城,夏末蝉鸣十分恼人。
慕广寒抱着一颗冰西瓜,心不在焉地舀上一勺塞嘴里。明明沁甜透心他却觉不出,就这么把勺子叼在嘴里,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燕止他,究竟想干什么?”
宣萝蕤来南越,除了带着重伤的何常祺,还带了西凉虎符与全境战图。洛州路老将军、李钩铃、钱奎见此等诚意个个兴奋得脸冒红光:“城主,州侯,西凉是明摆着献降了啊!”
除了没有降书之外,该有的全有了。
倒也不意外。
毕竟,燕王这次平叛后重回北幽,若能一举拿下华都,西凉或许还有一线负隅顽抗的气力。但如今,国师在皇都大起妖法,那是彻底掐断了西凉最后一丝指望。
除了对南越献降,西凉剩下的路,每一条都只会比这更惨烈百倍。对此慕广寒也觉得燕王尽力了——换做他是燕止,实力不差却生生被命运逼到山穷水尽,他也得抓瞎,也想不到再有什么路可走了。
“国师作法,西凉主营被围,药尽粮绝、情况危殆。”宣萝蕤垂眸,在烛火下微微含泪,“燕王是拼了命,才尽力先护了我和常祺出来。”
“他说,为敌所困、回天乏术,他身为西凉王自应当以身殉国,并无怨尤。必会牵制敌军死战到底,给我们几个换来一线生机……”
慕广寒本想着,铺垫到这一步,这姑娘肯定会要好好给燕王求一番情。
毕竟,她可是个江湖闻名写书的,文字能力辞藻言语皆是上乘。何况她笔下话本里又从没少过种种感天动地又颠倒黑白的桥段,她若开口,必然打动人心。
慕广寒等着接招。
却万万没想到,宣萝蕤始终只默默垂泪,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有。
隔日,她就乖乖陪同李钩铃到西凉边陲的城镇交接去了。这么一走,倒反把慕广寒给茫然地撂那了。
之后好几天,慕广寒都浑浑噩噩想不通,这姑娘不是燕止身边的得力干将么?怎么连句话都不替西凉王说……难道,是燕王不许她说的?
但燕王又为什么要这么干。
燕止把四大将军分批送来西凉,既是为保全这几个年轻有为的下属,亦是方便南越以这四人为质逼迫西凉四大家族甘心顺从,确保交接的平稳无忧。
这方面慕广寒与燕王一向心照不宣,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唯一猜不透的是,在这之后,燕止打算如何?
真要靠一己之力在包围里拖住北幽军么?那最后只剩他一人时,他又该如何?
虽说以燕王那以一当千的恐怖实力,对面都是普通北幽士兵的话,就他一人说不定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可北幽国师又哪能那么轻易放过他,万一又弄几个尸将过去堵他,不是死定了?
燕止总不能,是真考虑要一个人死在北幽吧?
几天后,何常祺醒了。
慕广寒这才明白,原来宣萝蕤这些日子隐忍不发收着的火力,都在何常祺这儿等着他呢——醒来的何常祺,整个人堪比一条打了鸡血的疯狗,成天狺狺狂吠。
何常祺,人称“西凉小燕王”,据说是因为骁勇善战,常在战场上被敌军误认为西凉王的缘故而得名。
可在慕广寒眼里,这个人美、恃才傲物、不太瞧得起人的西凉武将世家贵公子,和燕王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何常祺平日里不算寡言,只因高傲才显得话少。
但这次见面,此人分明高傲格调急剧下降,而能说会道能力直线上升。从醒的那天起,他就发癫一样追着慕广寒不死不休、疯狂输出。每天拖着半死不活的身躯,满洛州都督府地蹲他,细数他对燕王种种负心薄幸。
慕广寒:“……”
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鬼东西都能见到。
他居然也有了被人指着鼻子骂狡猾、骂虚情假意、骂没有心的一天。
在何常祺的口里,那西凉燕王,有如一朵圣洁的漠北高岭白花。
不食人间烟火的西凉神祗从未对人动心,好不容易神仙下凡屈尊降贵一回,对他这个凡间丑八怪一往情深,又是为他火中取栗弄伤手又是哄他开心给他做秋千,又是亲手给他炖补血火枣汤又是从不避讳想跟他卿卿我我长长久久……
却遇到个虚与委蛇的感情骗子。
虚情假意、吃干抹净,伤透了纯情燕王的心。燕王如今伤心过度不想活了,城主再不回心转意,燕王就只能死给他看。
鉴于这言辞实在太过疯狗,慕广寒甚至懒得反驳。
他只是很好奇,何常祺能天天锲而不舍声情并茂地把这套戏码吼得整个洛州都快人尽皆知,到底是他自己有感而发参悟成这样的,还是……燕王教他的?
慕广寒是觉得,燕止多半干不出这种事。
可一边又寻思,还真未必——有的人,既然大费周章专门诈死一圈骗他去见,又专程送下属来天天耳边叨叨他薄情,分明就是不想死,但似乎又并不太肯低下他那骄傲的头颅求他。
所以,是指望着靠人抱怨他无情,激发他的愧疚之心?
最后让他自己上赶着出兵去救他???
慕广寒心想,我也不至于那么犯贱吧。
……
五六日后,师远廖也来了。
与宣萝蕤与何常祺相比,师远廖的状态明星狼狈得多了,整个人失魂落魄。可见皇都战局是一日不如一日。
“本该是我掩护红药出来,可她被围,燕王又受了伤,他们逼我先走……呜,我、我没用,没能带王上和红药一起,连王上嘱托我交给城主的信物也弄丢了。”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上触目惊心沾染了大片干涸的乌色血迹,那血迹不是师远廖身上的。
血水浸破了信封的底,里面的东西掉了,所以此刻空无一物。只在血污上依稀可见西凉王的印章,以及被血水洇开、歪歪扭扭的“阿寒”两个字。
慕广寒心里一疼。
燕王会写的中原文字不多。这两个字,还是之前在簌城同床共枕的日子里,他握著燕王的手,一笔一划教会他写的……
他问师远廖,喉咙有些发涩。
“这信封里面,原本他要你给我的是什么?”
师远廖一撇嘴,差点哭出来:“我也不知道啊。城主,我发现时,信封已经破了……”
何常祺素来看不得蠢人,当场逮着师远廖就是一通骂,但骂着骂着,还是觉得负心薄幸的城主更可骂。慕广寒:“……你再这样口无遮拦,我把你扔地牢里头了。”
何常祺:“你扔,你尽管扔!以为老子怕你??我早看清你真面目了!也就燕止傻,一直护着你,说你顾念旧情,说你也不好受,说不许任何人怪你,说你世上最好,他真的——”
然后何常祺就如愿被扔地牢了。
介于他的伤其实不太受得了阴暗潮湿,很无奈的,南越这边关他,还要在地牢里还得给他铺上厚厚一层甘草床,还得每天参汤药材吊着他的小命,得还派医者时时照顾。
而洛州城最大的酒楼醉香楼里,则是根据这几日捕风捉影从洛州侯府、都督府听到的疯言疯语,赶紧悄么么上了一出十分叫座的新评书。
“说起那向来只会杀伐的西凉燕王呀,他有朝一日竟也动了凡心,竟对咱们城主十分钟爱、一往情深。”
“哇呀呀,只可惜这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真叫一个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呀……”
……
何常祺进了地牢,师远廖则被钱奎将军拽着去安抚交接西凉守兵。
没有他俩鬼叫,洛州都督府重回安宁。
慕广寒这边,陆续收到了西凉四大世家的信。
天下大局已定,西凉今冬的粮食又还要靠南越供给,加上自家小辈也被月华城主捏在手里,四大世家纷纷表现得很是识时务。不仅表示会全力迎接应南越,还送上了不少名贵礼物。何常祺他爹的礼品里有个水晶铸的水烟袋十分别致,慕广寒没经验,拿来浅吸了一口,差点没被呛出眼泪来不说,还被喷了一身焦黑的烟灰。
只得去沐浴更衣。
换衣时,染血的信封从胸口掉了出来。
慕广寒怔怔望着地上出神。
这信封上有燕王的印,又有他的名,弄得他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搁在哪个书桌上,都十分扎眼,无奈只好暂时揣在胸前。
如今,血迹都已干硬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燕止的血。
听师远廖说,北幽雨季来临,水一直往他们营寨里灌,众将士苦不堪言,燕王重伤又没有药,还不知道要怎么撑过。
“……”
信封里的东西也丢了,燕王到底给了他些什么。
说不定,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慕广寒垂眸,叹了口气,把那片信封小心翼翼放好。
可就这么一弯腰的工夫,里衣的薄袖夹层中,又掉出来一只香囊——白色的丝绸底,绣着红色柿子和红眼睛兔子。
慕广寒再度滞片刻。
根本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一条金色丝绦,系着的一白一黑两股交织编着的头发。结发为夫妻,恩爱……
他咬咬牙,啪的一声,又把那香囊重重放在信封上边。
衣服终于脱完了。
他没进温泉,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摸上脖子上的彩绳。一直挂着的萤石戒指的戒面上,雕了一只小小的、可爱的小兔,有尖尖长长的大耳朵,沾水以后摸起来总滑滑的。
他摩挲了半天,手感却始终不太对。
慕广寒皱眉,把项链拿下来一看——绳子上拴着的,确实是一枚萤石戒指没错。
可戒面刻的却不是兔子,而是一轮明月。
“……”
慕广寒手一抖、心里一烫,陷入了长长的不知所措。
这枚明月戒面的萤石戒指,他也是见过的。
那是燕王的戒指,曾一直戴在他那有着一道疤痕的无名指上。因为是燕王满手名贵戒指里唯一的便宜货,反而极度惹眼。这枚戒指燕王在西凉时曾经脱下过一次,给他戴在了手上。可后来离开西凉时,慕广寒又悄悄把它留在了簌城那个他们同床共枕过的枕头下面。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燕王竟偷偷把两只戒指调换了?
是在簌城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还是在北幽重逢之时?燕止又为什么这么做——总不能是因为知道月华城的婚俗是把戒指戴在脖子上,所以故意给他换上自己的戒指,只为看他浑然不知地就跟他结了亲,屡屡暗地里偷偷勾起唇角?
慕广寒突然感觉有点喘不上气,应该是在温泉泡久了。
他爬起来,慢慢穿衣服。
“……”
他同燕王的过往,绝非何常祺口中的模样。
燕王既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西凉之花,又绝不可能有半点纯情或脆弱。燕王活在红尘世俗,比任何人都鲜活而炙热,聪明而天然,复杂又危险,骄傲又游刃有余。
他们的感情从头到尾,也都跟“纯粹”两个字毫无关系。
但,正因为半点都不纯。
像偷换戒指,下意识地撸后颈,或是将头发编在一起……这样隐秘、温柔又不可思议的无聊小事,才反而显得异常真切、弥足珍贵。
“呵……”
“我真是傻了。”
小小戒指捧在手心,慕广寒忽然喃喃:“其实,想要两边不负,只要我带他走,不就行了?”
“反正南越已经接管西凉,干脆将洛州还给邵霄凌和洛南栀。我去找燕止,把他救出来,捉他跟我归隐山林。”
“……”
简直醍醐灌顶,又因为后知后觉,而脑袋发疼。
一直以来,其实他怕的,早就不是再次上当受骗、被利用、被抛弃这样的小事。如今的他,已经完全能承受住这些。他担心的、这一长段时间纠结的,不过是万一他信了燕王的鬼话,最后惨遭西凉背刺,会牵连洛州无辜之人因此惨死。
他不想让洛州的亲友们失望。
但,其实这样的风险是可以规避的,不是吗?
首先,燕王毕竟是个人,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如果就连编头发、换戒指这样细微而并无必要的隐秘心思都能是算计好的欺骗,那他当初,就不该真诚地对他说出那句“我不懂爱”……
再说,就算一切是假,只要他离开洛州。
带燕止走得远远的,就能一己承担。
慕广寒豁然开朗、一身轻松的同时,又不禁心神恍惚。
纵然,他想到了可以两边不负的法子,高兴的不得了。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则在无奈叹息,果然他在这一局里最后还是输了——跟燕王的博弈,终局输得很是彻底。
原本,他马上都能当皇帝了。
可以三千佳丽、为所欲也,却要跟一个根本不是美人的西凉大兔子去浪迹天涯,还暗戳戳在这喜不自胜!!
而燕止,唯一的筹码,不过是过往所有细节堆叠的、那以假乱真的爱意。
他竟就有那样的自信,想用这些爱意翻盘,赌他舍不得让他死!
最后赌命的一局,他赌的是爱意。
世上最一文不值的东西!然后他居然赢了?
慕广寒都觉得可笑,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句死性不改,到最后还是被燕王狠狠拿捏。同时也不忘偷摸骂了燕王几句——燕止你也真不是个东西,心机至极,又自大至极!
可结果,是谁纵容了自大的兔子呢?
这事,唉。
他要怎么跟南栀他们说……
慕广寒觉得实在有点开不了口,显得他太爱、他超爱,太过羞耻。
却是洛南栀先跑来敲了门:
“阿寒,霄凌刚挖了几坛青梅酒,一起喝一杯?”
第90章
皇都·西凉军大营。
竹窗关得很严,屋内却依旧处处湿冷。雨打瓦黛如捶,生生不息。
明烛渐暗。
“最迟后天,雨必定停。”
病床上,赵红药烧未退,头仍在昏昏沉沉地疼。迷离之间,倒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呵。”
“终于不是……‘明天阿寒就会来了’?”
燕王唇角抽搐了一下,沉默着把药碗地给她。
赵红药勉强撑起身子,皱眉屏息一仰头,把那碗苦药喝完。
她本不该在此。
按计划数日前,她本应同师远廖一起突围,可最后关头却因马蹄陷入淤泥而被甩了下来,没能跑成。
之后整整十天,大雨不停。
到处积水,始终找不到再次突围的机会。
她伤又不好,焦躁之余免不了胡思乱想。燕王却只让她不要担心,说雨会停,“阿寒会来”。
介于这些年来燕王对战场人心的精准预判,赵红药一开始还真信了他的邪。
然而一晃十天过去了,呵。
都不必她提,燕止自己闭嘴了。
这次出去前,他也只对她道:“勿要多思,保存体力。雨停就送你走,要有信心,你能活着。”
“……”
但其实,死了也问题不大。
燕止走后,赵红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反正武将世家马革裹尸本就算死得其所。
这些年,因她坚定追随燕王,带了整个家族青云直上,也算不枉此生。虽然结局不尽人意,也不过是时运不齐、天命难违罢了。
身体烫得过分。
再度沉入梦乡之前,赵红药默默留了个疑问。
战无不胜的燕王,这次难道,真就这么……输了?
绳锯木断,滴水穿石。
人心是肉做的。最怕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地疼。
你不放过我,那我就死给你看。
这样的威胁虽然听着拙劣,但原本应当有用才是。
燕王也是用了计谋的,不然也不会让身边人一个一个往南越跑,天天在月华城主面前晃悠。
可这么多天了,难道城主就真能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不该是这样。
犹记那年初冬,她人困在燕王马车上,围观过两人的“久别重逢”。
一个人的语言或许可以骗人,但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不会。
若没有一点点喜欢,城主不该碰触燕王时指尖都微微颤抖,随随便便就被裹入怀中。
不会时不时梦游一样,盯着燕王看,不会放血给他治伤、教他屯粮。
……他该是喜欢燕王的。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赵红药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被摇醒的,睁眼对上一只大大的白毛油彩兔头。
“雨停了,”燕止道,“起床,走了。”
营帐外,虎豹骑严阵以待。
赵红药被推着跨上战马:“燕止,那你……”
“我向西南引开追兵,你一路往东南,不要犹豫,也别回头。”
“燕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办?”
虽然早就知道,保全西凉的代价,就是燕王的性命。可直到这一刻,赵红药才似乎真的无比清楚真实地意识到,这次分开,就是阴阳永隔。
“燕止,你之后……”
她磕磕巴巴,语无伦次:“你若有机会,一定也要逃才行!凭你的本事,你一定逃得掉……”
雨后初晴,朝霞满天。
燕止回过头,给了她一个三瓣嘴下,看不清的笑容。
“……”
是,他逃得掉。
可为了西凉众人,他不能逃。因而骁勇善战、算无遗策的一世枭雄,注定要在此地惨淡落幕。
一心等的人,也到最后都不会来。
“……”
“那我,也留下来。”
赵红药喃喃,“我不走了。至少还有我,与燕王共进退……呜!”
一只强劲的手臂,从后面掠住了她。
副将云临带着几百死士:“赵将军,燕王让我们务必带你突围。失礼!”
马蹄疾驰,赵红药用力挣扎:“放开我!你们死士营……不是发过誓,陪燕王死站到底!怎可临阵脱逃!”
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最后回头,只看到燕王黑色披风,孤寂又嚣张飞扬的背影。
云临沉默不言。
死士营是发过誓,要陪王上死站到底。但燕王最后的命令,却也不得不从。
更何况他还有私心。
他希望,赵红药能活着。
……
北幽千军万马,追虎豹骑不及。
最后不得不众军还首回马,黑压压的如蚁一般,四面八方纷纷向仅剩的燕王合围而来。
“他、他落单了。只有一个人……”
【他只有一个人。】
晴空日初,燕止莞尔,掂了掂纯金的顾兔杖。
这句话向来耳熟。送死之人在被他杀掉之前,常这么说。
“馋馋,你也去吧。”
他抬手,让那海东青展翅,“下半辈子的五花肉,都向他要就是。”
人都走了,鸟也放了。黑压压的包围越来越近。
看起来……已经到最后了。
其实有人曾私底下劝他,西凉并非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放弃一切,速速回家,尚有方园千里的辽阔土地可以退守。若是今冬没粮,那就饿死一些人,反正总会有人活下来。历代枭雄大有人这么干,苟且偷生,说不定也能拖过一生一世。
可是。
可是啊。
他终究还是贪婪,心心念念那个“我全都要”的结局——西凉要保全,月华城主也据为己有。
如此贪得无厌,赌输了好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
“老天要看本王的笑话,本王偏不让它如愿。”
话毕,他骤然拉起缰绳,一个转身。
身后日曜刺目。
是,他武艺再强、马儿再快,也未必冲得出这千军万马合围。但国师大人却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同西凉营寨一起被这黑水包裹其中的,正是他所在的北幽皇都!
两者之间不过一段山涧。
千军万马未必过得去,他的汗血战马却可以!
他可从来没忘记,是谁把他害到这般地步……不是阿寒,而是姜郁时!!!
冤有头债有主。
他既穷途末路,也一定要拖够垫背的回本!
……
皇都,城楼之上,姜郁时广袖紫袍,目露精光。
城下水淹大地,寸草不生。辽阔荒原之上,唯有燕王黑袍金枪,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向自己杀来。
“呵……”
“穷途末路,竟还不知认命。”
“罢了。倒也……成了一番风景。”
这等蝼蚁不屈,明明已无指望却生生挣扎到最后一刻,如此死硬,倒让姜郁时想到一个故人——
同样是处处与他作对,同样是穷途末路仍旧死不放手。
最后他问那人为什么。
那人笑了笑,说因为他不信命。
不信命?
天命昭昭,鬼神难违!却有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说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
所以活该他早死。姜郁时当年亲眼见证了一个,如今就见证第二个!
很好。
“众将听令,取燕王首级者可封侯!良田千顷,金银万两!”
“给我杀——”
……
南越·火祭塔。
一夜长谈,月下青梅酒。本来是慕广寒难以启齿之事,洛南栀却没给他为难的机会。
之前在北幽,洛南栀虽被控尸,但该看到的他与燕王的种种,都看到了。
回洛州以后,他就把这些偷偷告诉了邵霄凌。
邵霄凌对此虽然十分的不解——要知道他们洛州那么多美男子!全大夏出了名的风雅温柔、多情风流。阿寒愣是一个没要,还以为他眼光多高。
原来不是眼光高,而是口味怪啊。
看上燕王???
啊???
喜欢那个白毛嗜血杀人狂?!
但好在,这种事在邵霄凌人生中并不是第一次了。
当年他二哥娶他那个又凶又野的二嫂时,也是全家无人理解,但还不是一个个忍着疑惑去道喜了?所谓家人,就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人家自己喜欢就好,嗯!
想通这些后,他甚至主动替慕广寒想了不少点子:“阿寒你放心。燕王虽阴险,但咱们挟制他的方法还是有的。这样,等他来了,咱们就把四大家族那几个人给派远远的,让他们见不着、无力合谋。再修个大宫殿,里外几百个人守着,滴水不漏!就把燕王关在最里头,留你一个人随便玩儿……”
“不是,你笑什么啊?”
“我说真的!洛州如今,财力物力哪样没有?不过就是金屋藏娇……”
是是,知道知道。
慕广寒笑,当然是因为高兴。
因为再一次确定——他如今确实是……有家了。
真正的家人,就是会互相在意他理解、维护纵容。还会一左一右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进火神殿的祭塔地宫,一边是温暖的掌心,一边是浓郁栀子香。
踏入地宫之前,慕广寒回首,看了一眼天边初生的、火烧一样的朝霞。
……他,何德何能啊?
火祭塔内,数十年前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到处乱石嶙峋、鬼气森森。
邵霄凌举着油灯,一路话多壮胆:“上次我就是在这鬼地方放的火,烧得那那西凉大皇子吱哇乱跳!”
好在古祭坛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洛南栀帮忙搬开坍塌的大石,慕广寒则用随身带的朱砂修补已经褪色的法阵。
“对了霄凌,我待会儿,可能需要用你身上一些月华。”
邵霄凌一愣:“啊?啥?”
“……”
慕广寒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常人解释:“月华……就是在月华城主身边待久了,自然会沾染上的一些东西。”
“提取出来的话,能驱动术法、使法阵生效。”
“若我,比较喜欢一个人,他身上的月华就会比较多。”
邵霄凌“……”
邵霄凌:“哎嘿嘿。”
慕广寒想的是,既已事到如今,他再奔袭十几日去西凉救人,肯定是来不及了。好在应该可以远程结阵,先破了国师的妖法再说。
想来,他破了法阵,燕王也该明白他的意思……
慕广寒:“但提取月华时,可能有点疼。”
邵霄凌:“嗨,没事的我不怕你来吧,我忍疼可厉害了,嗷!哇哇哇,哇哇哇疼!”
慕广寒赶紧停了手。
“不不不别停我受得住,你继续!”
洛南栀心疼他满头是汗:“阿寒,非得如此么?就没有别的法子?”
其实,本来有的。
慕广寒不禁愧疚:“原本,月华城有一样法宝,叫做黑光磷火。”
可他年少时,却把两片都送人了。如今也不知流落何处。
洛南栀闻言一愣,掏了掏袖子:“是,这个么?”
“之前顾苏枋曾托我务必将此物交还给你,怪我,竟给忘了。”
“……”
黑光磷火放在掌心,一丝冰凉。
那小小的黑色玉片里,时而闪烁着幽蓝的光泽,时而流淌着紫红的暗流,仿佛星河旋转。
慕广寒看着它,有一瞬,似乎感觉到了命运的轻轻牵引。
……谁会想到年少时送出去的东西,会在那么多后,在他最需要时,又机缘巧合辗转回到他手上。
邵霄凌:“是不是有这个,就不用抽我龙筋了?”
慕广寒沉吟。
黑光磷火这个法宝的本质,就是个“日月精华储存器”。
但此物既从顾苏枋那里来,按说已先被南越王拿去催动逆天阵法,后又用以催动天玺,狠狠用过一番了。
法宝里的精华一旦消耗干净,则需要被供奉在月神庙一类的地方,白天吸收香火、晚上吸取天地月华才行。
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再度充盈。
然而。
慕广寒掂了掂,这黑光磷火却是沉甸甸的。
“……满的?”
他皱眉,不该啊。
但无论如何,满的当然更好。
黑光磷火在手,慕广寒提取精华,阵法骤起。
瞬间,阵心一道绚红色的耀眼的光芒就直冲穹顶,将火神殿照得雪亮。随即光芒扩散,一些符文开始缓缓流转,跳跃、闪烁着强烈的灵波动。
邵霄凌屏息凝神、十分兴奋,这可是话本里才有的剧情,终于被他亲眼看见了!
“哇……”
很快,法阵边缘开始泛起层层涟漪,如水波荡漾、风拂杨柳。涟漪不断扩大,将慕广寒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之中。
一滴,两滴。红色的鲜血落在祭坛上。
洛南栀:“阿寒!”
他想去扶,触手却空无一物。
慕广寒的身影就这么突然消失在了祭坛之上。
……
大夏古籍记载,四大祭坛与皇都古祭塔,本体相通、相连。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国师在皇都施法,却可以直接驱动尸将从西凉、南越塔中闪现。而慕广寒也是因此缘故,断定可以通过南越火祭塔,直接远程打断皇都国师法阵。
但他却也没想到,一瞬之间,他竟整个人直接走在了通往皇都古祭塔的“路”上。
那条路有点像时空乱流。周遭各种扭曲形状、雾气与跳跃光点,随处可见奇异的海市蜃楼,耳边一会儿是潺潺水声,一会儿又是神秘咒语。一切在这里既像一切静止,又像在飞速流逝。
渐渐的,脚下路面消失了。
慕广寒整个人有如漂浮在乱流的风或者海里,七手八脚不知该去往哪里。
不,别慌。
他想,他以前在月华城对付乱流那么多次,好歹也有经验……
正这么想着时,忽而海市蜃楼的幻象中,竟出现了一道红色的门。
那铁锈的红一瞬让慕广寒愣住。有一种直觉,在饮思湖里得到的红色钥匙,对应的就是这道门!
可他还来不及细想,突然再也无法控制方向,直直向着前方的一团黑雾里面掉过去。
等等,不行……
慕广寒努力挣扎,却只距离那黑雾越来越近。幸而就在他即将坠入那黑雾深渊时,一团灵能从背后拉住了他!
“……”
听闻一些法宝用久了,在十分罕见的情况下,也会集天地精华生出一些护主灵能。
可当慕广寒转头看清这灵时,瞳孔却骤然扩张。
那分明是一名年轻男子,身姿挺拔如傲立之松,容貌俊美似丹青画卷。浅色眸子深邃明亮,黑亮如墨随意束起,几缕发丝随风轻扬。一身华服,周身从容优雅之气。
“……”
思绪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嗡嗡的一片空白。
因为那灵能凝聚起的,分明是南越王顾苏枋的模样!
慕广寒同时想起洛南栀说过的“南越王的尸身在他面前化为萤火”。以及古籍上记载的,“仙法昌盛时,法宝以活人炼化为灵”……难道!
“顾苏枋,你怎会被困在这里?”
“是谁,是谁阻你轮回转世,将你束缚为灵?!”
顾苏枋并未回答,只缓缓牵起他的手。
四面八方的乱流再度席卷而来,又在靠近南越王时,全部悉数散去。
“顾苏枋!”
“别急。我会想办法,一定把你放出来……”
顾苏枋才终于回眸看他,浅眸明亮,带着无奈:“不必。无人束缚我,是我自己愿意留在这里的。”
慕广寒一愣,他在说什么?
顾苏枋声音幽幽:“谁让我答应过,替他守护你。”
替他?
……替谁?
一转眼,顾苏枋已牵引着他,稳稳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处比南越火神殿要大得多、穹顶高耸入云的巨塔。脚下的青石祭坛之上,有飞禽走兽、云纹莲花,蜡烛香炉、铜鼎玉环,无数符文……
慕广寒:“这里是,北幽的天雍神殿?”
顾苏枋抬起下巴“嗯”了一声:“你在此再画一次法阵,效果更好。”
慕广寒醍醐灌顶。
原来所谓祭塔相通,是这样的相通啊?!心下震惊困惑,却也不敢耽误,忙收敛心神依顾苏枋言语再次起阵。
后背一股暖意。顾苏枋戴着流苏戒环的手悄然贴上他的后襟,默默分给他一些力量。
却在片刻后,又微微皱眉:“你做这些,竟是为了西凉王?”
“西凉的那个燕王?”
“他哪里好。”
“野蛮,粗俗,毫无教养。比……差远了。”
……
北幽皇都。
绵绵细雨,混杂着血水,落在地上点点生花。
“杀!谁取燕王人头,谁能加官进爵——”
听听多蠢的痴人说梦。燕止轻笑,一杖将叫喊之人挑下马,反戈一击,又将身后一列重甲骑兵扫至马下。
笑话!
西凉燕王威名,怎么可能死在无名之辈受伤?
终其一生,他也只输给过一个人而已。只肯在那一人之下,甘心臣服、黯淡无光。
“退下,退下——放箭!射死西凉王!!!放箭!!!”
箭雨铺天盖地袭来。
一轮,又一轮。
雨声渐大。
城下一片安静。
“他死了,他死了!西凉燕王死了!”
燕王的身躯终是抵挡不住被长矛和箭矢穿透,黄金杖也落在了地方。
“他死了!燕王之勇,天下无双,最终也止步于今日!”
“咳……”
城楼之上,姜郁时一阵轻咳。
白惊羽扶住他:“国师,风雨渐大了,咱们还是回……”
风是很大。
吹起一张漆黑破烂的黑色披风,高高扬在灰蒙蒙的天上。
那是谁的披风?
城墙之下再度骚动起来,有人高喊:“掩护国师!”
“他上来了,啊啊啊,保护国师大人!!”
烈烈风中,大雨倾狂。
姜郁时的深瞳中倒映出了一个身影。如鬼魅般,一身血污,头发散乱跃上城墙。
他在笑。湿透的白发,花兔油彩之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国师,保护国师!”
有人推搡,有人抵挡。无数人向那男子拥去,却只被横扫开来。被劈砍,被斩首,被拽着衣襟轻易丢下城墙!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凉战神。
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只有一个人而已,却能让城上城下士气瞬间全灭、鸦雀无声!单枪匹马,英雄末路还能笑着,瞬息落在姜郁时的面前。簌簌细雨,姜郁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那兔子头笑眯眯的异常讽刺。随即脖子一凉。
“姜大人,幸会。”
“……”
“再见。”
法杖开刃处锋利无比,只需轻轻一割。
鲜血从姜郁时喉咙骤然喷出,他仰面向下倒去时,余光中是燕王扬起的唇角。
以及,那支黄金法杖……
他悚然惊觉,那法杖他曾见过!
七年前,见过。
“国师!”
几个士兵接住他坠落的身子,女祭司白惊羽则急忙挡在他身前,口中咒念顿起,灰蒙蒙天空闪电一凛,天雷直冲燕止而去!
引雷之法。不属于这个寰宇的法术,肉体凡胎无法抵挡。
然而,燕王只微微一愣。
手中黄金法杖下意识一挡,那法杖竟就生生升起一层金色符文遁甲,天雷雪亮,所站城墙分崩离析。
而他本人,却毫发无伤!!!
这怎么可能?
“……”
姜郁时的人生,曾有很多次这般的安静。
却不曾有一回,心如擂鼓,他能听见自己质问上苍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除非他也会法术,可大夏寰宇这一代会法术的就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早就死了!
他此刻看到的究竟是谁?
当年那个人的……鬼魅么?!
姜郁时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燕王没有再给他机会。
黄金杖凌厉穿透细雨,连着姜郁时同女祭司一起捅了个对穿。血水溅到燕王的兔脸上,他昂着下巴还嫌不够,抽出武器又继续对着要害狠狠捅了几下。
……
捅得狠,因为燕王心情不好。
可以说他这段日子,心情一直都很差。而把姜郁时给捅成刺猬这件事,倒是让他心情好了很多。
神清气爽。
但随即,他也从背后被人一刀透胸。
“……”
补刀之人是个无名宵小,倒也正常,似乎历代许多枭雄,都讽刺地死于无名之辈手中。
燕止起身,摇摇晃晃,有些不稳。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眼前一阵莫名的地动山摇。
随即,城楼塌陷。
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雨继续下,天地间茫然一片。
燕止躺在尸山血海中,半泡在一片积水的洼地里。水洼里浑浊一片深红,是他的血,混杂着许多人的血。
“……”
雨点,落在身上,脸上。
好像有哭泣的声音,有谁叫他的名字。
燕王在大雨之中再度微微睁开眼睛。
却没有人叫他。
耳边只有雷声与雨声,震耳欲聋。
天空暗淡无光、黑沉如夜,似乎永远不会黎明。记得曾有人说过,大夏最北边的月华城,在冬季就是长久的永夜。
很黑,很暗,很冷寂。
也怪不得,养出来的人……就像是长夜点亮的幽沉灯火,叫人永远难以摸透他的心。
骨头散架一般。
燕止尽全力试着动了动,发现根本动不了。
他伤得其实很重,浑身伤口不知多少处,失血极多。感觉这样下去,应该半天一天就会死掉。
可就在这种等死的状态里,他竟荒谬地发现,他好像事到如今,还仍在等待另一种可能。
——真的不来了么?
阿寒。
是啊,也许吧。可奇怪的是,他却还是想再等等,等到最后一刻。
雨水混着血水,身体逐渐僵冷。燕王的眸子望着漆黑的天,竟在这一刻成了天地混沌中唯一的纯澈。
听说人死之前,会想到一生最深的喜悦、遗憾与缱绻。
燕止不知道,自己这想到的算是什么——
簌城小院,冬日里烧着暖和的炭火。月华城主握着他的手贴着脸颊,一脸郑重地问他,你喜欢我吗?
“……”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燕王睫毛轻颤,喉结滚动,低低嗤笑了一声。
什么叫喜欢?他真的不懂。
唯一知道的是,最初在意月华城主,就是被他关城门狠狠火烧了一通,焦头烂额之后。
在此之前,西凉王未尝一败。后来则不信邪,再遇到他,又被他逼得逃到冰河之上,狼狈不堪。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让他从此有了心结。
不知从何时开始,月华城主这个人,就成了世上最为与众不同的存在,因此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他无论如何也想要捕捉珍贵的之物——
太珍贵了,所以要万分小心翼翼。
要诱哄,要迷惑,不然稍微一不注意就跑了,也得小心不要笨手笨脚碰坏了他。
他真的很注意。
所以,在洛州的明月下,被烧吼也要喝完他的月桂酒。在乌城的花船上,抱着他笔直坐得手臂和两腿发麻。簌城的一冬,他为了照顾他,学会了木工、做饭和熬药。甚至学会了梳发。
可他确实是不懂爱,不懂月华城主想要什么。
所以最后输了,也不奇怪,一个人又怎么能轻易赢下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呢?
罢了。
燕止仰头,再度向灰蒙蒙的天际望去。
只是不知这最后一晚,阿寒又在哪里,在做什么。
风雨骤大。
呼啸嘶吼,魔音穿耳,再度夹杂着哭嚎一样的声音。燕止觉得有些困了,缓缓闭上眼睛,半梦半醒又是月华城主在他眼前,怀了一丝分明的期待,问他:
“燕止,你喜欢我么?”
“燕止……”
“燕……”
“……”
“燕止!!!醒醒!”
过于清晰的声音,惊雷般在颅内炸响。
有一只手抓住了他,连同那把插在身侧的黄金法杖,一同被从尸山血海堆里拉了出来。
一切仿佛死前的幻象。耳边大雨喧嚣,不见万物。
却是骤然一丝烫人的温度,冰冷的手指,被握着贴在某人滚烫的颈侧。随即,口中亦尝到带着一丝甜的药血。
燕止再次睁开沉重的双眼,浑身血污、狼狈非常,对上了一双同样沧桑疲惫的眼睛。
一时天地无声。
不知多久以后,燕王胸腔血流如注的创口已不再继续流血,手也终于微微能动了一些。
他看着他。
微微张口,声音沙哑。
“……哭什么。”
“谁哭了,是雨。”
身体因为药血而逐渐回暖了起来,就连满天冰雨,也逐渐变得温暖柔和。
燕王缓缓握住唇边的那只手腕,贪婪地最后舔了两口血,随即细碎的亲吻落在手腕的伤口上,一路蹭到掌心、指尖。
“好好喝血,别发疯。你伤那么重!”
燕王却不理。
手从脸颊移到他的后颈,习惯性地撸了两下。又迫不及待用力伸手压他脑袋,让他低下头来。
什么缠绵悱恻,他是不懂。
弄不明白。
只偶尔跟着手下听戏,戏里咿咿呀呀,说最是诱人不过那一点柔软香唇。
可尝到的,却始终只有苦涩的铁锈味。依旧欲罢不能。
血污、雨水、泥泞,沾染得到处都是。
……似乎他们很多次搅合在一起,都不是十分优雅的模样。赏灯那夜亦下了雨,衣服黏腻在一起。簌城那次始终浑身血污。北幽也是。每一次……都是彼此最不堪的模样。
不过,他倒不介意。
反正西凉人本就是茹毛饮血、野蛮无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这么想着,自顾自开始笑,胸口被带着一抽一抽的疼。
蜻蜓点水的吻,变成了一场贪婪地占有,和狰狞的撕咬。
城主被他咬急了,开始挣扎。
燕止发现了,但他不放,亦收不住唇角笑意。
因为实在太得意了——
得意到人生中甚至第一次,有了强烈的炫耀之心,仿佛打了人生中最大的胜仗,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把结结实实抱住怀中人,箍着腰,揉进骨血。再不放开。
想想一直总有人笑话他,如今,该谁笑话谁了?
看啊,这不还是赢了。
燕王什么都想要,燕王什么都得到。燕王命好,贪心也有好报。便是所隔山海,山海难平,但最后,珍贵之物还不是终于被他稳稳地搂在了怀里?
他是没有筹码,就上了赌桌——但没关系,阿寒喜欢他。
这种喜欢可真让人太得意了。
更得意的是,他其实恢复了一些体力,可以自己站起来的。
但城主却小心地把他给抱起来了。
“……”
这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