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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师父 二

    纸里包不住火, 段星河不想欺骗师父。他迟疑了片刻,低着头道:“对不起,师父,我把小雨弄丢了。”

    其他人都十分紧张, 生怕师父大发雷霆。魏清风的脸色沉了下来, 道:“怎么回事?”

    段星河道:“当时小师妹跟我们一起去了后山, 她的灵力引发了地震,山洞里出现了一个黑洞, 她离得最近, 先被吸了进去。我们本来是想找她的, 但人海茫茫,一直也没有找到。”

    魏清风一时间没说话, 他只有魏小雨一个女儿,对她视若珍宝。他皱眉道:“怎么没早告诉我?”

    段星河低声道:“弟子没看好她, 心里很愧疚,不敢说。”

    步云邪忍不住道:“大师兄一直在找小师妹,还画了她的像带在身上,去一个地方就把当地的人都问一遍, 他真的很努力在找她了。”

    “是啊, ”伏顺道, “这事真的不怪大师兄,您要怪就怪我们吧。”

    魏清风道:“你们都去过什么地方找了?”

    段星河道:“望海郡和大幽的都城我们都找过了,这个郡我们也转的差不多了。我们打算开春之后继续往西走, 去下个郡问一问。若是整个大幽都没有,就去其他国家看一看。”

    他们没什么办法, 只能这样地毯式搜索。事已至此,责罚他们也没有用。魏清风叹了口气道:“你们能重聚在一起, 已经很不容易了。小雨必须找回来,等我找几个朋友问一问,找到她就一起回去。”

    师父没有发怒,大家都松了口气,只是每个人的心上还是笼罩着一层阴云。吃完了饭,众人准备散去了。魏清风道:“星河,你留下。”

    段星河沉默着停了下来,师父已经去了里屋。步云邪想师父一向器重他,应该不会罚他,便道:“走吧,回去等他。”

    其他人纷纷离去了。段星河站在隔间里,见师父弯腰在包袱里找着什么东西。段星河后背渗出了冷汗,想师父肯定要责骂自己了,说不定还要拿家法打自己一顿。

    上次他挨师父打还是十六岁那年,夏天有两个小师弟嫌热,偷偷跑去半山腰的水塘里游野泳,结果被水草缠住脚上不来了。段星河从那边经过,见两个熊孩子在水里扑腾,想也没想就跳进去救人。他把一个人推上了岸,再去救另外一个的时候,就有些吃力了。

    两个人都喝了不少水,水里那个孩子死死地抱着他不撒手,他自己差点也沉下去。幸亏其他人跑去叫了师父过来,这才把他们俩都拖了上来。

    段星河趴在草地上咳嗽了半天,把水吐干净了,大口喘着气。他浑身都湿透了,还有些心有余悸,但总归是救了两个人。他本以为师父会嘉奖自己,没想到魏清风却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怒道:“蠢材,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想救别人!”

    段星河被打懵了,直到回去之后,耳朵里还嗡嗡地响着那句话。

    他知道师父是为了自己好,虽然教徒弟要一碗水端平,但师父养了这么多年的长徒,看在眼里就像亲儿子一样,万一淹死了,他的心血也就没了。

    段星河很小就没了父母,一直把师父和师娘当成亲爹娘,小雨就像他的亲妹妹一样。他们对自己那么好,弄丢了她,段星河十分自责。

    他低着头,道:“师父,我错了,你狠狠罚我吧。”

    魏清风缓步走到了他面前,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既然有悔过之心,这段时间也在保护同门,为师就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去把小雨找回来。”

    段星河抬头看着他,魏清风的神色平和,并没有发火。他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递过来,放到了段星河的手里,道:“这是为师这段时间炼丹卖药挣的钱,一共二百两,一直没舍得花。你们行走在外用钱的地方多,拿着吧。”

    段星河没想到师父非但没责罚他,还给自己盘缠。他越发愧疚了,哑声道:“师父,你放心,我一定把小雨找回来!”

    魏清风的神态慈和,道:“为师相信你。你是我最欣赏的徒弟,逍遥观将来要交到你的手上,你一定要把门派发扬光大。”

    他淡淡道:“你是个大小伙子了,自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师父不会责备你了,不用紧张。”

    段星河道:“弟子没有紧张,我只是、只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从前被人关在采石场凿石头的时候,他都能咬紧牙关撑过去,此时却十分难受。人在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变得脆弱,之前他要做其他人的靠山,不能轻易动摇。此时他却像刚被师娘捡回来的那个小孩,脏兮兮地站在屋门口,揪着衣角,生怕大人不要自己。

    恍惚间,他想起了最初被带到逍遥观那天的情形。师娘放下竹篮道:“清风,咱们这么多年一直没孩子,我帮你收个徒弟。这孩子身板结实好养活,有了他,说不定就把子息招来了。”

    魏清风手里拿着一卷书,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了良久。他走到段星河面前,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段星河道:“我叫段黄河,八岁了。”

    魏清风露出一丝苦笑,道:“黄河最近枯竭,年年都断,要不然闹旱灾呢。我给你改个名字吧,就叫星河,一剑断星河,恢弘大气,你喜欢么?”

    他感觉是比原来好听多了,点了点头。魏清风道:“好,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你喊我师父,我教你修道。”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魏清风站在他面前,容貌跟从前没有太大的变化,段星河却从一个小孩儿长成了个男人。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认可让段星河充满了力量,让他有勇气去面对未来的艰险。

    魏清风道:“离过年还有几天,你把三尾狐的内丹吃了,好生修炼。这些人还需要你来保护,你必须抓紧变强,明白么。”

    段星河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夜深人静,段星河服下了那颗三尾狐的内丹,盘膝而坐。狐妖二百多年的修为十分强大,一融入体内,他顿时感觉一股热气充满了全身。段星河运起了四正罡气,将那股热流引导着走了几个周天。

    那股力量每游走一圈,便帮他冲破一道障碍。段星河浑身极其舒畅,他本来尚在筑基中期,此时却觉得自己变强了许多。他凝神观照自己的气海之中,有一枚金丹正在慢慢形成,放出灿烂的光华,他周身也散发出点点幽紫的光芒。

    段星河心中一惊,自己竟是一跃到达了金丹期。那只三尾狐修炼了二百年才攒下了这颗内丹,他这回起码将它一半的功力化为己用,一下子就超越了不少苦苦修行的同龄人,甚至白发苍苍的老道士也未必有他的功力深厚。

    段星河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本来是四十岁之前到达金丹期,百岁到达元婴期。如今遇上了这么好的机缘,一下子少受了几十年的苦。难怪修真界中的人常常杀人夺宝、剖妖物内丹,这实在是一条修行的捷径,一旦尝到了甜头,就很难回到天长日久慢慢修炼的心态了。

    “富贵险中求……”

    段星河张开手,一道幽紫的灵光在他掌心上漂浮着。他轻轻一挥,灵光化为一道剑光,将桌上的蜡烛削断了。火光噗地一声熄灭了,屋里陷入了黑暗,外面的星光却越发亮了。

    他的力量已经能够心随意转,化气为剑,这是从前的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他感到了某种诱惑,吸引他去走更多的捷径。黑暗中,他听见一个阴沉的声音对他说:“你难道不想轻易拥有更多力量么,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没人会等你慢慢修成正果。比起老实修炼,杀戮不是来的更简单么——”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别人。那个声音又道:“成仙就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登阶登的就是白骨累累的阶。凡是大能,没有几个是干净的。你抢夺了这只妖狐二百年的修为,这不是也很所当然么?”

    段星河意识到,那条大蛇又出现了,它还是没有放弃诱惑自己。

    方才一瞬间的动摇,给了它出声的机会。他知道是自己的贪欲引发了恶念,这种事就像赌博,只不过别人是在赌钱,他却是在赌命。

    这种侥幸没有第二次,他不想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段星河沉下心来,对那个声音置之不,那股烦恶的气息渐渐消失了。他如同畅游在一个清静的世界中,心外再无他物。

    段星河闭关直到除夕,再出来时,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他把自己修到了金丹期的事告诉了大家,众人睁大了眼,一时间都不敢相信。魏清风把住了他的脉门,感觉他体内的气息澎湃,确实已经达到了金丹期。寿元可至三百岁,灵力大幅提高,一般的小妖小怪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魏清风微微一笑,道:“不错,确实修到金丹期了,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众人缓过劲儿来了,一拥而上围着段星河,争先恐后地摸他脉门。大师兄变强了,他们也更有安全感了。伏顺和赵大海分别拉着段星河的左右手,道:“大师兄,给点劲儿,让我感受一下金丹期的力量。”

    段星河感觉他们跟看猴似的,但还是使出了一点灵力,把他俩震得往后退了一步。伏顺感觉手心里嗡嗡的,睁大了眼道:“好厉害!”

    赵大海道:“你不是也筑基了吗,有什么好羡慕的。”

    前几天步云邪把他们打来的赤藤妖晶炼成了聚灵丹,给每人都发了两颗。伏顺之前受了伤就吃过几颗聚灵丹,这回两颗药下了肚,顿时感觉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体内好像充满了力量,行气时也能感到一股明显的热流了。

    他调息了一日,感觉自己好像筑基了。他不确定,来找师父看。魏清风摸了他的脉搏,道:“筑基了,很好。大海呢?”

    赵大海站在一旁,有些局促,又有点惭愧道:“我资质愚笨,没有多少感觉。”

    魏清风摸了一下他的脉搏,觉得力量也变强了一些,只是缺乏一个突破的契机。师父安慰道:“你天性朴实,修炼的慢一点也不打紧。我看你最近也不结巴了,这不就是一件好事么?”

    赵大海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好久都不打磕巴了,看来修炼还是有效果的。他搔了搔头,心里也高兴起来。

    伏顺拉着段星河,非要他徒手开个砖,试一下力量。段星河道:“别闹,你先拿头开一个。”

    伏顺虽然筑了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想着脑瓜子比石头值钱,没必要去碰硬。

    师父开口道:“力量不是拿来炫示的,你们既然修为更强了,就要承担更大的责任,明白么。”

    师父发了话,众人便老实起来,纷纷道:“是。”

    晚上就要过年了,师父道:“别在这儿杵着了,晚上吃饺子,去歇一会儿吧。”

    众人便都散了,段星河跟步云邪沿着走廊往回走去。庭院里种着些竹子,冬天也依旧苍翠。步云邪拿胳膊肘碰了碰他,道:“哎,金丹期了,能徒手劈砖么?”

    段星河扭头看他,道:“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

    步云邪笑了,道:“试试嘛。”

    段星河心里也好奇,走到庭院里,选中了一块南瓜大的太湖石,将灵力凝结在手里。

    那块石头上的孔窍甚多,细的地方也就有手指头粗细,比实心的好劈。他以手为刀,虚空斩了下去,那块石头似乎没什么反应。步云邪揣着手在旁边看着,道:“不行?”

    那块石头哗啦一声,忽然从细处崩裂开来。后面有几根竹子也斜斜地倒下去,扬起了一阵尘土,竟是被灵力波及也斩断了。两人都十分诧异,没想到金丹期的力量有这么强大。

    步云邪感叹道:“星哥,有两下子啊!”

    一名侍卫隔着墙望见一丛竹子轰然倒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声道:“什么人?”

    段星河打了个激灵,步云邪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赶紧跑。”

    他们俩像搞了恶作剧的小孩儿,穿过月洞门,跑到了另外一间院子里。两个人躲在墙底下,听见对面一名侍卫道:“怎么回事,谁把竹子砍断了?”

    另外一人道:“不知道,这石头好端端的也崩了,真是怪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忍着笑悄悄地走了。回到住处,步云邪烧了一壶水,道:“恭喜你,这才几天不见,就修到金丹期了。”

    段星河藏了点心事,其实他头两天就练成了,后来的这些天一直在跟那条大蛇对抗。它就像自己的心魔,一有机会就把他往深渊里拽。段星河只能苦苦打坐守神,熬了三天才压制住了它的声音。

    茶泡好了,屋里弥漫着茉莉花的香气。步云邪给他倒了一杯,道:“遇到心魔了么?”

    段星河刚喝了一口水,差点被呛住,道:“我……咳,你怎么知道?”

    步云邪淡然道:“师父说过,像这种大幅的提升,心魔很可能趁机出现,引诱人往歧途上走。杀盗淫妄,哪一个来找你了?”

    段星河静了片刻,道:“妄,还有杀……可能还有盗。”

    步云邪忍不住笑了,道:“就差一个不可说了是么?”

    段星河无辜道:“那个真没有。”

    “有也没什么,”步云邪垂眼道,“你快二十岁了吧,正常人早该娶妻生子了。”

    段星河对那些不感兴趣,道:“算了吧,我就想好好修道,也不懂跟女孩子打交道。”

    步云邪嗯了一声,神色温和道:“你能好好的待在这里,就是通过了心魔的考验,不用太担心。”

    段星河看向他,道:“你修到什么程度了?”

    步云邪一直在闭关修炼,也有不少长进,道:“筑基中期了。我还给你留了几颗聚灵丹,你要是用不着,我就自己吃了。”

    聚灵丹只对练气期和筑基期的修道者起作用,再往上就没什么效果了。段星河道:“那你吃了吧,给我也是浪费。”

    他忽然想起了三尾狐,道:“那只狐狸呢?”

    他闭关好几天没出来,步云邪差点把这事忘了,道:“前几天我和李玉真把狐狸交给凌烟阁了,拿了三百两报酬,每个人分了五十两银子,你那五十两我给你存着呢。”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五十两银票,递了过来。段星河道:“多谢。”

    自从到这边以来,虽然经历了一些危险,也挣了不少银子。有了这些钱,以后回去了,日子也能好过些。

    两人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就到了晚上。大家吃了年夜饭,驿丞准备了不少烟花炮仗,跟值班的侍卫们搬到大门口去点燃了。焰火轰然飞上了天,红的、蓝的飞散开来,十分漂亮。小孩子穿着崭新的花棉袄,仰着头看着夜空中的烟花,兴奋地叫着:“咻——咚!”

    驿丞又放了一串一万响的炮仗,道:“除旧迎新,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街上此起彼伏的,到处都是炮仗声。段星河看着远处明明灭灭的焰火,心里生出了安宁的感觉。钟楼里的钟声响起来了,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城中。步云邪微微一笑,道:“星哥,新年快乐。”

    段星河道:“新年快乐。”

    伏顺打了个呵欠道:“大家同乐,赶紧睡觉吧,明天一早讨压岁钱。”

    次日一大早就有放炮仗的了,噼里啪啦地把人都吵了起来,这样的热闹起码要持续到初二以后。段星河换上了新衣裳,外头是墨蓝色的剑袖锦袍,黑色下裳,衣摆上用金线绣着流云的纹样。他的身材好,穿上这种修身的衣裳格外潇洒。步云邪也换了一件水蓝色的新衣裳,头上依旧戴着红发带,飘飘荡荡的颇有仙气。

    一大早的饺子是白菜猪肉馅儿的,伏顺吃了一口,道:“八方来财,好得很,多挣点钱就是最实在的!”

    小辈们吃完了饭,纷纷去找师父拜年,魏清风已经在屋里等着他们了。

    他穿着一身红褐色的衣袍,端坐在太师椅上。桌子上放着个笸箩,里头盛着一叠红包。段星河等人在门前等着,大师兄先磕头道:“祝师父万事如意,身体安泰。”

    魏清风微微一笑,把一个红包递给段星河,道:“好,你也一切如意。”

    步云邪过来磕头道:“祝师父修为大增,心想事成。”

    魏清风递给他一个红包,道:“好,也祝你修行进步。”

    伏顺和赵大海一起进来,磕头道:“祝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魏清风笑了一下,道:“好,也祝你们天天开心。”

    师父在身边就是好,他们之中大的都已经二十多了,魏清风还给他们发压岁钱。李玉真有点羡慕,酸溜溜地道:“多大了,还冒充小孩。”

    段星河把红包打开,见里头盛着一两银子,露出了笑容。长大了,能装小孩儿的时候确实不多了。他道:“照我们巴蜀的传统,只要没成家就能拿压岁钱,见者有份。你不去拜年?”

    李玉真的心微微一动,反正魏清风救了自己的命,给他磕个头也不过分。他进屋拜道:“祝前辈身体健康,鸿运当头。”

    魏清风果然给他也准备了红包,从笸箩里拿了最后一个,递过来道:“好,祝你也有好运气。”

    李玉真开心的不得了,觉得他们的师父简直太好了,道:“多谢前辈!”

    一群人拿了压岁钱,打算好好花一花。大年初一,街上挤挤挨挨的都是人,有出来逛庙会的,有看热闹的,也有像他们一样出来花钱的。众人杂七杂八的买了不少东西,傍晚大包小包地回来了。

    段星河等人在外头都吃饱了,拿了些白天买的果子、点心去给师父送过去。魏清风屋里烧着火,暖融融的。一帮小辈凑在他屋里,十分安逸。

    步云邪和段星河对坐着下棋,捻着一颗白子慢悠悠地寻思半天,只是消磨时间。赵大海烧着水,一边道:“闲着也是闲着,谁来讲个故事吧。”

    伏顺想了想,道:“那我给你们说一个,变驴的故事听过没?”

    众人都没听过,道:“没有,你说吧。”

    伏顺道:“这事是我听老家山里的一个爷爷说的,他说他小的时候,家里吃不起饭,又生了好几个孩子,就把他过继给了一个老姑奶奶。老姑奶奶那时候年轻,刚死了丈夫,从小会一些巫术,给人治好过病,也会给人接生。因此她虽然是个寡妇,乡里却没人敢惹她。”

    “爷爷跟着老姑奶奶过了一年,外面就遭了旱灾。地里的庄稼都死了,百姓们只能靠着余粮度日。山上的土匪也没得吃,就下山来打劫百姓。有两个人闯到了老姑奶奶家里,他们抢森*晚*整*了粮食,又见老姑奶奶生的好看,想对她动手动脚。老姑奶奶也没害怕,只说先吃了饭再说。”

    “那两个土匪按捺着色心,等着老姑奶奶打发爷爷去里屋睡了。她便去了厨房,把那两个人招呼过去了。说来也怪,那两个人进了厨房,就没再出来过。”

    李玉真有些好奇,欠身道:“他俩上哪去了?”

    伏顺道:“爷爷说他问过老姑奶奶,她说他们拿了粮食,就自己回去了。可爷爷发现牲口棚里多了两头驴,那两头驴一直踢蹬叫唤,吵的人特别心烦。老姑奶奶就把那两头驴牵出去卖了,换了不少粮食回来。”

    众人的心一沉,都明白了什么。伏顺继续道:“没过多久,山上的土匪又一次来了,这回土匪头子直接找老姑奶奶,问她有没有见过自己的两个兄弟。老姑奶奶给他倒了杯水,说见过,他们借了粮就走了。那土匪头子虽然不信,却也听说这女子是乡里有名的巫婆,不敢得罪她。他起身要再在附近找一找,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昏了过去,却是老姑奶奶在茶里下了药。”

    伏顺道:“我爷爷在隔壁,把门拨开一道缝偷看。老姑奶奶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张驴皮,轻轻一抖,盖在了那人身上。她口中念着咒语,那张驴皮就越裹越紧,最终融合在土匪身上,把人变成了一头活驴!”

    众人都十分惊讶,李玉真道:“然后呢?”

    伏顺道:“没有然后了,我爷爷说他怕得很,只装作不知道。老姑奶奶把那头驴卖给了屠夫,剥了皮带回来,准备给下一个人用。土匪们没了头领,都抢着坐头把交椅,自己内斗起来,结果一窝子贼都死了。也算是个好结局吧,恶有恶报。”

    他说完给自己拍了拍手,发现大家的反应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赵大海皱着脸道:“太瘆人了吧,大过年的,你怎么不说个喜庆点的?”

    伏顺道:“我就知道这种啊,你就说好不好听吧?”

    赵大海想了想道:“还行,就是有点像之前万象门的那个双生蛊。”

    大家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本来还觉得故事吓人,其实他们遇见的事已经比传说还要离奇了。伏顺想起了那个冒充自己的皮囊,感觉头又痒了起来,忍不住抓了几下。他之前把头发剪短了一截,如今都长得一般长了,像个毛炸炸的刺猬。

    段星河本来还担心他要四周支援中央,没想到聚灵丹的力量十分强悍,不但治愈了他身体的损伤,连他挠坏了的头皮也修复了个七八成。

    众人想起万象门,都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那帮妖人什么时候又会出现。魏清风道:“你们也见过万象门的人?”

    “见过,”伏顺道,“他们还做了个我的双生蛊,想要取代我,潜伏在兄弟们中当卧底。”

    魏清风道:“他卧底你们做什么?”

    众人也答不上来,觉得自己一穷二白,没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地方。唯一一本长生经算是值钱的东西,但究其本源,也是从万象门那里流传出来的。

    步云邪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觉得对方很多次都有机会能杀了伏顺,却没有这么做,只是一步步放大不安,让所有人都沉浸在那种恐怖的气氛里。他道:“我觉得他们是要制造恐慌,就是想让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魏清风的神色淡然,道:“你说的不错,万象门崇尚的是恐虐,他们是从人的恐惧和痛苦中吸取力量的,所以养了好多伥鬼吓人。他们杀人之前,都要狠狠地折磨对方,让受害者彻底释放出恐惧。”

    众人想起了万象门那美女将傀儡的皮吞吃下肚的情形,黏液从她的嘴角流出来,她伸出舌头舔了回去,仿佛无比享受。大家觉得既血腥又恶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魏清风又道:“那其实是最低级的恐虐,真正高级的恐虐,是另外一种。”

    众人都看向了师父,段星河道:“是怎么样的?”

    魏清风一时间没有回答。外头寒风呼啸,尖锐的风声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灯光轻轻摇晃,映得师父的神色跟平时不太一样,显得有些神秘。

    第022章 吉祥百戏班 一

    众人注视着师父, 有些害怕,又充满了好奇,想知道什么才是高级的恐虐。

    “欲取先予。”魏清风道,“真正的恐虐, 是大喜之后的大悲。因为感受过美好, 所以失去的时候才会更加痛苦, 甚至于崩溃。”

    弟子们毕竟年纪不大,没经历过太多, 体会不了师父的话。魏清风道:“那种程度的恐虐, 才是万象门的人痴迷的力量。他们从前的头目夜游神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一旦落到他的手里,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他现在不在了, 其他人只会一些小伎俩,你们只要内心强大就不用怕。”

    众人若有所思, 纷纷点头。魏清风看了一眼天色,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弟子们便收拾了橘子皮和瓜子、桂圆壳、核桃皮,攒了满满一大桶。赵大海准备走的时候捎出去, 伏顺拍了他背一下, 道:“喂, 大年初一不准倒垃圾,扔出去的都是财气!”

    赵大海为难道:“可是扔在师父这里不好吧?”

    “没事,”魏清风笑了, “放那儿吧,明天再收拾。”

    过年这几天放松, 段星河塌下心睡了一大觉,天明时分他听见街上有人大声道:“好消息, 吉祥百戏班来贵地表演,过年期间每日酉时初在城东老戏楼演出,欢迎大家来看。祝各位新年安康,万事如意。”

    段星河翻了个身,那声音又徐徐地传过来。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里带着一点梦呓的感觉,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他坐了起来,听见那声音渐渐远去了,耳边还回荡着:“祝各位新年安康,万事如意——”

    伏顺和赵大海像猴子一样,一前一后地跑进院子,在外面拍门:“大师兄,醒了没有?”

    段星河披上外衣开了门,赵大海兴奋道:“大师兄,你听见了吗,有杂耍班子来了!”

    段星河嗯了一声,去打水洗脸刷牙。伏顺道:“我们刚从街上回来,见杂耍班子有好几辆大车,车上有好多有意思的玩意儿,你要不要去看看?”

    段星河倒了洗脸水,抬手把头发梳了个马尾,道:“走远了吧?”

    “还没呢,”伏顺道,“他们东西多,走的老慢了。”

    他一把拉起段星河,拽着他往外跑去。三个人出了门,就见一个臃肿的车队缓缓地行驶在大街上。七八辆大车上放着大鼓、高跷,各种青面獠牙的面具,还有五颜六色的戏服,有点像大型庆典的花车,但看起来更花哨一些。

    最前面一个人穿着大红色的衣袍,手里拿着一根横杆,脚踩着一个硕大的木球缓缓经过。他身后的大车上,坐着个头戴花冠的女子,手里拿着个没有哨片的铜喇叭口,缓缓地介绍着他们的杂耍班子。

    段星河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么来的,那女子的体格寻常,声音居然能传这么远。后面的车上坐满了戏班子里的人,正在朝街上的百姓挥手。有的车上放着许多铁笼子,里头关着些小猴,扒着笼子一跳一跳的,吱吱直叫。

    街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好多小孩子望着车队,都很感兴趣,跟大人央求着要去看。

    大人道:“晚上吧,他们天黑表演。”

    又有人道:“贵不贵啊?”

    大车上的戏班子成员听见了,扒着车边喊道:“大人三十文钱一位,小孩儿免费。座位有限,先到先得,欢迎来看啊——”

    百姓们觉得这些人十分有趣,纷纷道:“好好,一定捧场。”

    赵大海道:“大师兄,咱们也去看看吧。”

    段星河不是很感兴趣,觉得花这钱还不如吃顿好的。但伏顺和赵大海难得见一回这样的热闹,确实很想去。他道:“去也行,反正师父给的红包还没花完呢。”

    回到驿馆,他们跟其他人说了戏班子的事,李玉真很感兴趣,步云邪觉得无所谓,大家都去的话他也去。师父对那些小孩子的事不感兴趣,就不去了。

    当天晚上,段星河等人一起去了城东老戏楼。这边戏楼的主人年纪大了,自家班子里只剩下些五六十的老人,拉拉胡琴、敲敲梆子,初一十五唱一出,其他时间都请说书先生说说书,赚些客人的茶水钱。

    吉祥百戏班一来,就包了老戏楼十多天,打算从初二演到十四。老戏楼的老板十分高兴,下午还派了几个人出去,帮他们宣传戏班子,请大家都来看。

    百姓们过年期间除了串亲戚之外没别的事做,来了个杂耍班子,自然把他们的兴趣都吸引过去了。天一黑,大人们就带着孩子来到了老戏楼。戏楼北边是个长方形的舞台,东西南三面都是观众席。段星河他们去的有点晚,只能坐在后排。前头乌乌泱泱的都是人,伏顺搓了搓手,兴奋道:“要开始了吗?”

    上午那名女子上台来报了幕,观众渐渐静了下来。吹打班子奏起了乐,一个人踩着木球在场中转了几圈,手里拿着三个小球抛来抛去的,让人眼花缭乱。一人手里拿着火把,轰地一声朝下面吹了一大把火。台下的小孩子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大人们纷纷拍手,气氛热闹起来。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缓步走上来,手里拿着扇子一甩,正面写着吉祥如意,背面画着两只蝴蝶。他手一扬,两只纸片做的蝴蝶飞了起来。他摆动扇子,把蝴蝶扇得翩翩飞舞,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蝴蝶越飞越高、越来越多,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飞得漫天都是。

    他把扇子一收,蝴蝶就都消失了。前头的小孩儿看得十分惊讶,睁大了眼道:“蝴蝶呢?”

    孩子的娘道:“人家会变戏法,变没了。”

    小孩儿崇拜道:“真厉害,我也要学。”

    母亲微微皱眉,道:“好好读你的书,好人家的孩子谁去学这个!”

    那小孩儿有点委屈,但大人说的也没错,但凡吃得起一口饭的人家都舍不得让孩子去学这个。挣钱少地位低不说,天天踩高跷,走钢索,万一掉下来摔坏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孩子的奶奶劝道:“大过年的,别说这些了,好好看戏。”

    灯光暗了下来,台子上一片漆黑,只有一道白色的大灯照下来。那道白光中,一具骷髅躺在地上,渐渐地,它像苏醒过来似的手动了一下,腿又动了一下,霍然坐了起来。

    “铛——咚咚咚锵!”

    有人敲响了梆子和锣鼓,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大家一跳,惹得台下的孩子们一阵惊叫。那具骷髅站了起来,在灯光里活动了一下脑袋,张了张嘴,又动了动手脚,灵活的就像活人一样。

    乐班子吹起了幽幽的笛曲,轻巧的鼓点和铃声响了起来。那具骷髅在台上随着音乐的节奏跳着舞,有点吓人,又很是滑稽。一只穿着绿色马甲的小猴儿从后台上来,盯着那具骷髅看了半天,仿佛被它吸引住了,用力拍手。

    一盏红色的小灯亮起,这时候观众才看到,黑暗中还有个人坐在角落里,操纵着那具骷髅。他脸上戴着个木头面具,嘴角拉到耳根,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手里拉着线,牵引着骷髅一步步往身边走去。大家看见那人身边放着一个铁笼子,大开着笼门,正等待着猎物入彀。

    台下有小孩子喊道:“别往前走啦,坏人,那是坏人——”

    声音里带着稚气,很为小猴儿担心。大人们都知道是演戏,笑了起来,那孩子却又气又急,不知道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骷髅跳着舞,来到了笼子后面。小猴儿茫然不知危险,像着了迷一般一头钻了进去。哐地一声,铁门降了下来,小猴儿被关在了笼子里,吱吱直叫。音乐戛然而止,灯熄灭了,陷入了黑暗中。

    台下一阵唏嘘,有人跟身边的孩子道:“看见没,拍花子的就这样,千万别跟陌生人走,知道了吗?”

    小孩儿都吓得不轻,连连点头,有的更是直接哭了出来,不知道小猴儿后来怎么样了。

    琵琶声响了起来,明亮的灯光从顶上打下来,曲子换成了十面埋伏,台上生出了一股肃杀的气氛。

    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来到舞台中间,他露着一双黝黑的手臂,身上的肌肉结实饱满。他手里拿着七八柄粗细不一的剑,并在了一起,张嘴仰头,把剑缓缓地放进了喉咙里。大家都十分紧张,生怕他割伤了自己。墨墨也是头一次见这种危险的表演,睁大了黑豆眼,脚爪子都缩在了一起。

    步云邪低声道:“别怕,这叫吞剑。”

    黑衣男子衔着剑静了片刻,忽然一张嘴,一大把剑都落了下去。

    “哇啊啊啊啊啊——”

    下面的观众发出一阵惊呼,以为他必然要肠穿肚烂了。那人却抬起了手臂,用力地挥了挥,表示自己安然无恙。他从口中取出了剑,一派轻松的神色,非但不觉得危险,反而乐在其中。

    有人提了个铁桶上来。前排的看不到里面有什么,后面的观众望见里头黑乎乎的,有东西不住蠕动着。助手把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七八条黑色的蛇满地扭动,嘶嘶地吐出鲜红的信子,竟然都是活的!

    观众下意识往后躲去,光看都觉得受不了。那人抓起一把蛇,让它们自由地在身上爬行。黑蛇缠绕着他的手臂、脖颈,缓缓地爬到了他的脸上。观众们越发害怕了,小孩子发出了尖锐的哭声。

    “呜——哇——”

    墨墨拍了拍翅膀,好心眼儿发作,想帮他把那些蛇扯下来。步云邪一把拽住了它,道:“人家表演戏法儿呢,你别过去。”

    那人抓住两条黑蛇,从一边的鼻孔穿进去,把蛇头从嘴里掏了出来。观众们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大姑娘小媳妇别开了眼,小孩儿的哭声都微弱的很了。他随即把另外几条蛇从另一个鼻孔中穿进去,蛇尾巴梢还卷曲着来回摆动。

    远远看上去,他满嘴都是蠕动的触须,就像一尊活的邪神。在大幽,蛇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力量,这人把自己扮成这样,便是模仿虺神的意思。他张开双手,神色威严。众人对他十分敬畏,场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段星河道:“感觉怎么样?”

    步云邪面无表情道:“刺激。”

    李玉真捂着眼道:“演完了么,我有点受不了了。”

    音乐一变,气氛忽然轻快起来。两个白鼻子小丑穿着肥大的裙裤,头上戴着个红帽子,蹦蹦跳跳地上了台。两人跑跳了一阵子,忽然把裙子一掀,露出了里头的假腿。观众们登时吃了一惊,哗然道:“啊?”

    那两人一个缺了左腿,一个缺了右腿,装着机械的义肢,行动起来却极其灵活。小孩子们十分好奇,伸着脑袋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两个小丑玩了一阵子,好像累了,倒在地上背靠着背睡着了。这时候一个人贴着地面,呲溜一下滑上了场。大家都十分诧异,定睛一看,却见那人没有下半截身子,扒着一个带滚轮的板子滑了上来。

    那人趁着两个小丑睡着了,偷偷卸下了他们的两条机械腿,装在了自己身上。他高兴的不得了,原地蹦跳了几下,接连几个后空翻,随后来了个单手倒立,台下的观众轰然叫好。

    先前的那两个小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少了一条腿,登时一蹦一跳地去追。那个偷腿的人却迈着两条机械的腿跑来跑去的,炫耀自己灵活。

    有些观众觉得小丑可怜,另一些人则哈哈大笑。几个侏儒牵着小猴上来了,台下的大人低声道:“看,小猴儿又来了,都好好的呢。”

    刚才为小猴儿担心的孩子们顿时松了口气,台上有人架起了火圈。七八个小猴接二连三地跳过去了,侏儒拿起笔来,想在纸上作画。一只小猴儿却跳起来抢走了他的笔,甩了他一脸墨,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侏儒气得直跺脚,低头擦脸的功夫,小猴儿提笔画了一只硕大的金元宝。小猴儿画完了,还跟人作揖恭喜发财,观众们纷纷赞叹这小猴儿聪明伶俐,也不知道是怎么教的。墨墨看的入神,鼻子翘着,觉得十分有趣。

    段星河看着台上道:“他们从哪儿找的这么多怪人?”

    伏顺见怪不怪了,道:“咱们乡里就有招的,家里有不能干活的残疾人,爹娘狠心的就会把他们卖了。也有人自愿跟着杂耍班子干活,往家寄钱。反正在家里也是累赘,还不如出来挣点钱花。”

    “这些都是好的,起码来去自由。”赵大海道,“很多乞丐都是小时候被拐走了,弄残了出来乞讨的。控制他们的人就在附近盯着,救都救不出来。”

    他一想起那些悲惨的情形,就很不忍心。步云邪道:“采生折割,按律法要凌迟的。”

    李玉真叹了口气,看着台上的那些缺胳膊独眼的侏儒,道:“那他们应该是自愿的吧?”

    步云邪冷冷道:“你去问,他们肯定说是自愿的,反正不自愿的都被打死了。”

    观众们都在笑,老戏楼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却又莫名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息。段星河他们笑不出来,本来好好地过年出来玩,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最后压轴的是个机械巨人,有一丈来高。大家没见过这么灵活的机械人,都十分惊讶。机械巨人挥舞着铁拳,带着一群小猴儿打败了几只青面獠牙的小鬼,又点燃了鞭炮,驱逐了大怪物年兽,今天的表演就此结束了。

    人们纷纷散去,李玉真走出了老戏楼,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段星河道:“不喜欢吗?”

    李玉真从小读书修道,不喜欢这种以别人的痛苦来取乐的方式,但有很多杂耍班子都这样,要不然也不会养那么多畸形人。他道:“有点接受不了,以后还是不看了。”

    伏顺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跟赵大海眉飞色舞地讨论着刚才那舞蛇汉子。夜幕中挤挤挨挨的,到处都是回家的人,小孩儿骑在父亲肩上,学着机械人亮相的模样比了个手势,大声道:“嘿,哈——代表虺神,消灭你!”

    大幽的百姓大多信奉虺神,小孩子从小就把虺神当成正神来崇拜。但段星河知道它并非传闻中的那么好,众人都没再说话,沉默着回了驿馆。

    过了初五,外面还是有些冷。大家在驿馆里猫着,也没什么事做。段星河午睡起来,走到隔壁门前,见赵大海和伏顺弓着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过去一看,见墨墨侧躺在茶桌上睡着了。赵大海拿起一颗红枣放在它肚子上,墨墨闭着眼,身上瓜皮状的花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睡得相当安逸。伏顺拿了一枚栗子放在它身上,墨墨依旧没动。

    这些人不能没事干,一闲着就要搞事情。段星河道:“你们俩宝器做啥子呢?”

    “嘘——”赵大海道,“我们俩打赌,谁把它弄醒了谁帮对方刷鞋。”

    他说着把一个小橘子轻轻地放在墨墨的肚子上,段星河觉得这个行为十分幼稚,又莫名吸引人,忍不住也想加入进去。伏顺拿起了一颗葡萄干,赵大海悄声道:“你那不行,太轻了,加码。”

    伏顺就捏了一撮葡萄干,小心翼翼地摆在墨墨的肚子上。墨墨的呼吸一滞,三个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了片刻,幸亏它没动。三个人忍不住吃吃直笑,觉得十分刺激。李玉真揣着袖子过来,道:“晚上吃什么啊,兄弟们。”

    三个人紧张地回过头,同时对他比了个嘘的动作。李玉真吓了一跳,站着不敢动了,片刻小声道:“这是干嘛?”

    段星河已经融入进去了,道:“看着就行了。”

    一会儿功夫,墨墨的肚子上就摆满了东西,香蕉、橘子、核桃,已经没地方放了,伏顺还抓了一把瓜子洒在空隙里。赵大海不能认输,干脆拿了一个琉璃果盘放在上面。

    那果盘厚厚的很有些分量,墨墨却一动不动。段星河疑心儿子被他们压死了,歪着头看它,道:“不是,怎么这样都没醒?”

    李玉真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已经醒了,被你们压得动不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步云邪从外头进来了,道:“你们见着墨墨了吗,我一上午都没找着它。”

    众人顿时慌了,伏顺捡起旁边的棉袄盖在墨墨身上。段星河挡在他面前,没话找话道:“阿云,你来了。”

    步云邪觉得有点奇怪,道:“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墨墨听见它爹的声音,拍着翅膀飞了起来,身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步云邪见儿子顶着个棉袄飞过来了,道:“在这儿你们不告诉我,干嘛呢?”

    墨墨蹭了蹭步云邪,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段星河松了口气,幸亏它不会告状。赵大海在后头小声道:“谁输了?”

    伏顺道:“肯定是你,你是最后一个。”

    赵大海道:“我放了那么久它都没醒,是二师兄叫醒的。”

    伏顺道:“反正你输了,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呢。男子汉大丈夫,痛快点啊!”

    赵大海没办法,只好拎起伏顺的臭鞋去院子里刷。

    他吭哧吭哧地刷了几下,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声音,却是驿丞在跟人说话。段星河等人也听见了,从月洞门里往外望去。

    一个身穿红色锦袍的人站在外面,他肩上披着件黑色的貂裘,脸色苍白,双眼细长,神情颇为倨傲,却是钦天监的司正李如芝。

    步云邪皱起了眉头,低声道:“他怎么来了?”

    李如芝身后跟着一个脸色干黄的瘦子,眼里藏着精光,神似讨封的黄鼠狼,却是采石场的张掖。看来他被罚去扫了大半年钦天监,得到了李司正的信任,已经能跟着出来办事了。

    那两人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侍卫,前呼后拥的。驿丞十分热情,道:“李大人,大过年的,您怎么亲自到这里来了?”

    李如芝道:“陛下派我出来巡视,步云邪他们在这里吧?”

    驿丞道:“在在在,我马上去请他们。后头有上好的厢房,我先带您去落脚。”

    李如芝便跟着驿丞走了,段星河看着那一行人的背影,心烦道:“有什么好见的,跟他又不熟。”

    步云邪淡淡道:“应该是皇帝怕咱们卷钱跑了,派他出来看看吧。”

    段星河觉得他们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道:“要跑早跑了,还等他们来抓?”

    伏顺道:“那咱们怎么办?”

    步云邪道:“不用管他,照常过日子就行了。”

    一群人回屋打了一会儿叶子牌,玩得大呼小叫的,跟捅了猿猴窝似的。驿丞亲自过来叫他们,道:“钦天监的李司正来了,请各位大人过去见面。”

    步云邪故意惊讶道:“这才初六,李大人怎么来了?”

    驿丞道:“听说是视察公务,各位请跟我来吧。”

    一群人便扔下了牌,整了整衣裳,跟驿丞去了后面的厢房。几名黑衣侍卫守在小院外面,张掖泡了一壶茶,毕恭毕敬地端了过来。

    步云邪迈步进去,向李如芝拱手行礼道:“属下步云邪,拜见司正大人。”

    李如芝靠在罗汉床上,一副爱搭不的模样,就这么晾着他。李司正是钦天监的头领,他要这么摆谱,别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步云邪默默地磨了磨后槽牙,步家寨子的小王子给他行礼是给他面子,这蠢货却不识好歹,看来是想挨马蜂蛰了。

    段星河等人也行过了礼,李如芝才慵懒地摆了摆手,道:“不必客气,都坐吧。”

    众人各自拉了圆凳坐下,李如芝道:“好久没见了,陛下派我来给你们送几件冬衣,顺便看看炼药的进度。”

    他看向步云邪,等他汇报工作。步云邪淡淡道:“炼药的事很顺利,我们已经找到了几味药材。还去长生观问过了方子,掌教方白鹭说其他的药材虽然名贵,只要有钱总能买到。只是与四神君相关的那几味药难得,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寻访。”

    李如芝对那方子了如指掌,自然知道玄武霜、朱雀烬、青龙竭和白虎须根本就是凡人无法得到的东西。他们若是强求,最终只怕会落得个丧命的结局。

    皇帝对炼长生丹一事寄予厚望,对步云邪也十分器重,要什么给什么,简直对他百依百顺,平日里常常念叨,不知道步爱卿最近怎么样了。

    李如芝对这小子横竖看不顺眼,巴不得他在外头一个不小心摔死了,或者被野兽咬死完事。如今一见,这几个人非但没有缺胳膊断腿的,反而活的越发精神了。

    段星河本来还想混一混日子,敷衍钦天监的差事,没想到他们还要检查工作。幸亏步云邪一直都在收集药材,如今宫里派人来问,他们也有话可说。

    步云邪道:“属下每个月都给宫里写一封信,汇报最近炼药的进度。这个月的报告我今晚就写完,明天寄回宫里去。”

    李如芝道:“只有报告,没炼药么?”

    步云邪想了想,都出来三个月了,不交点像样的东西确实说不过去,正好他手头还剩下几颗聚灵丹,是大补的好东西。他道:“属下精心炼制了五颗聚灵丹,能滋补气血,延年益寿,准备献给陛下。”

    李如芝点了点头,端然道:“有成果就好,也不枉陛下一直惦念着你。把丹药给本官吧,我帮你呈上去。”

    步云邪怕他暗地里给药动手脚,万一皇帝吃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他谨慎道:“不了,属下明天写好了报告,跟丹药一起从驿站呈上去。”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明显互不信任。李如芝也怕他炼的药有什么问题,连累了自己就糟了。他摆了摆手,道:“罢了,把皇上赐的冬衣拿来。”

    张掖去隔间抱了几个黄皮包袱过来,里头盛着一件白狐裘,四件黑呢子镶玄狐毛领的大氅。白色的那件是狐腋裘,厚实柔软,极其贵重难得。李如芝摆出一副关爱下属的姿态道:“这件白狐裘是陛下特意赐给步司业的,希望你感念皇恩,尽心为陛下效力。”

    步云邪双手接过了狐裘,道:“多谢陛下赏赐,有劳李司正千里迢迢送过来。”

    李如芝道:“无妨,好久不见,我也想你们了。”

    两个人脸上带着微笑,暗里都咬牙切齿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多想念对方。其他人各自领了衣裳,都挺高兴的。

    李如芝催促道:“你们要勤勉做事,陛下很关注你们的工作,加快进度。”

    众人纷纷答应了,李司正道:“还有事要说么?”

    步云邪一早就等着了,此时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信封,里头盛着从拍卖会上买东西的单据。他道:“这是购买药材的凭据,请大人报销。”

    方才大家都在打牌,步云邪回去了一趟,原来是拿单据去了。段星河心里比了个大拇指,不能白让这姓李的摆谱,装了爷爷就得让他掏钱。

    李司正接过去看了一眼,见上头写着买了一斤乌灵参,花了四百两银子,下头是凌烟阁拍卖会的印章。他皱起了眉头,道:“怎么这么贵?”

    步云邪恭敬道:“给陛下用的,品质自然得最好的才行,这价格已经很便宜了。”

    李司正看他就像看讨债鬼,幸亏不是自己掏钱。他叹了口气,收起来道:“等我给管账的审了,回头给你钱。”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多谢大人。”

    张掖送他们出了门,斜眼瞅着他们,怪声怪气地道:“几位慢走,千万别摔着。”

    这人还记恨着伏顺从采石场里出来之后刁难他的事,这回翻了身,又狐假虎威的气人。走得远了,伏顺小声森*晚*整*道:“装模做样的,一个狗奴才而已,能耐的他!”

    赵大海道:“就是,那姓李的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段星河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淡淡道:“就当是个小丑,看看算了。”

    李如芝是替皇帝来盯他们的,万一回去胡说八道几句,就够他们难受一阵子的了。虽然无视他们才是明智之举,可就这么憋着也不得劲。

    步云邪想着刚才被李如芝怠慢的情形,打算找补回来,道:“我出去一趟。”

    段星河道:“你干嘛去?”

    步云邪算盘打得门清,冷冷道:“找个药铺开收据,聚灵丹的钱我得跟他讨回来。我费了那么大功夫炼了那么久,不能让他们白吃了!”

    第023章 吉祥百戏班 二

    段星河也不愿留在驿馆看李如芝那些人的脸色, 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大年初六,街上的店铺渐渐开了,行人来来往往的。步云邪去药铺里敞开来挑,人参鹿茸燕窝冬虫夏草, 不管有用没用, 反正挑着贵的买。段星河道:“你要这些干什么?”

    步云邪把一根虫草塞进段星河嘴里, 道:“这玩意儿好出手啊,尝一根, 大补的。”

    他买的多, 掌柜的上赶着巴结, 也不嫌他们尝。步云邪让人开了收据,杂七杂八的加起来将近一百两银子, 叫伙计打包送到驿馆去。他这么干其实也不算坑钦天监,毕竟他们在荒郊野外露宿了那么久, 才打了那么几颗赤藤妖晶,总不能给上头白干了。

    两人从药铺出来,天色将近黄昏了。街上有卖红糖糍粑的,用绿油油的箬竹叶包着, 散发着一股清香。这是巴蜀的特产, 他们已经好久没吃过了。段星河有些怀念, 道:“你想吃吗?”

    步云邪笑了,道:“你当我还小呢?”

    段星河道:“谁规定长大了就不能吃的,在这等着。”

    他老跟师弟妹们这么说话, 都习惯了。步云邪看着他的背影不觉笑了,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小时候去青岩山下的镇子赶集, 师娘总会给他们点零花钱,每次一二十文, 够买点小零食吃的。大家都很期待师娘选中自己,但师娘大多数时候选的都是段星河跟赵大海,毕竟他们俩个头最大,两个小伙子能顶头牛使唤。

    步云邪作为祭司,每年夏天都要待在星垂殿里为寨子祈福,不能外出。段星河有了钱,便带着吃的偷偷去找他玩,有时候是糯糯的红糖糍粑,有时候是金黄透明的桂花冻,有时候是一大把鲜红饱满的杨梅,还带着墨绿的叶子,一咬全是又酸又甜的汁水。

    步云邪虽然不缺那一口吃的,但很盼着有人给自己解闷,每次见他来都很高兴。作为交换,他给段星河做了许多护身符,红的蓝的绿的五颜六色,段星河都攒了一箩筐了。

    段星河的荷包里就放着一个蓝色的增进修为符,还是今年夏天刚做出来的。步云邪正心正念闭关祈祷三个月,在灵力最强的状态下画的符,跟大年初一的头香似的,人人都抢着要,他却悄悄地给大师兄了。

    段星河高兴之余,又觉得有点不妥,道:“这样不好吧?”

    步云邪所当然道:“有什么不好的,我画的符,想给谁就给谁。”

    段星河道:“第一张不是要给你爷爷的么?”

    步云邪道:“我爷爷用的是健康长寿的,给你的是帮助修炼的,又不一样。反正你收着就行了。”

    虽然知道他是在强词夺,段星河还是很领他的情,贴身收着护符修炼,进境果然比别人更快。

    他们俩早就打算好了,以后段星河当逍遥观的掌教,步云邪就当步家寨子的族长,两个人头发胡子都白了,还能一起下棋喝茶,一块儿守着青岩山,运气好的话还能一同飞升,伯牙子期都要羡慕他们了。

    步云邪这么想着,段星河已经买了一大份红糖糍粑回来了。糍耙上浇着浓浓的红糖浆和黄豆粉,用粽子叶和油纸包着,里头放着几根竹签。步云邪插了一块吃了,感觉又甜又糯的,是小时候的味道,弯起了眼道:“好吃。”

    段星河也插了一块,跟他一起边吃边走。往前逛了一阵子,忽然听见街对面有妇人呜呜地哭。一间干果铺子的老板娘拿铲子翻了一会儿桂圆,忽然难过起来。她一屁股坐在竹椅上,哽咽道:“小胜,你最喜欢吃桂圆和松子。娘以前舍不得让你吃,你回来,娘剥给你吃,让你吃个够!”

    她丈夫从屋里出来,低声道:“大过年的,别在这里哭,让人说咱们晦气。”

    他不劝还好,一这么说,妇人登时恼怒起来,道:“孩子丢了你也不急,你还是不是他爹了?”

    “我怎么不着急,”男人道,“小胜丢了两天了,我每天都出去找,也去报官了,找不到能怎么办啊!”

    妇人抄起一根扫帚,追着男人就打,大哭道:“让你看好了你不看,我才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没怀胎十月你不心疼,还嫌我丧气!我告诉你,孩子找不回来,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门前,让你们老刘家丧气一辈子!”

    男人不敢还手,被打的到处乱窜。街坊见了纷纷过去劝,一个卖布鞋的老婆婆道:“先别闹了,想办法把孩子找回来最重要。过年人多,好多拍花子的到处乱转,大家都帮着留个神,看看孩子去哪儿了。”

    一个小伙子道:“嫂子你别急,我们等会儿再出去找一找,肯定把孩子找回来。”

    街对面的咸鱼铺子跟他们有旧怨,老板娘此时冷眼看热闹,小声道:“哭有什么用,说不定就是让人牙子拐走了,掰的缺胳膊断腿的去要饭,一辈子都见不着了。”

    人家孩子丢了,她还在这里幸灾乐祸。段星河觉得那卖咸鱼的有点刻薄,忍不住道:“你见着那孩子跟谁走了?”

    卖咸鱼的小妇人白了他一眼,道:“谁知道他孩子跑哪儿去了,一天到晚皮的要死,放猫来偷我的咸鱼,说他又不改,一年到头被他霍霍了我多少鱼干,他娘也不管他。这不让人骗走了,就是报应!”

    段星河想了一下那情形,觉得这小孩是够淘气的。他道:“那孩子多大?”

    卖咸鱼的妇人比划了一下,道:“五岁,叫刘小胜,才这么大点,皮的嘞。”

    孩子的娘还在街对面哭,围了一群人。咸鱼铺子的老板娘露出一丝讥诮的笑,一手叉着腰,颇有些咸鱼翻身的意思。段星河道:“就丢了这一个么?”

    小妇人反问道:“你买咸鱼么?”

    段星河道:“不买啊。”

    小妇人道:“不买你这么多话,前头有官府的告示牌,自己看去!”

    她拍了拍摊子上的灰,一股浓烈的咸鱼味扑面而来,把那两人逼得退开了。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见告示栏上贴着官府的悬赏,几个路人正围在这里看。上头写着:“近日镇中丢失了几名儿童,画影图形如下。希望各家各户看好自己的儿女,能提供有效线索者,赏银一百两。”

    告示下面画着五个孩子的模样,有男有女,大的不过七八岁年纪,小的也只有四五岁。下头写着孩子的名字和年龄,都是过年这几天失踪的。

    围观的人纷纷道:“作孽,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狠得下心的?”

    又一人道:“怕不是被拐去做奴婢了,要不然就是卖给生不出孩子的人家了。”

    另一人道:“那都是好的,要是被直接掰断了手脚放出来乞讨,那得有多惨?”

    众人的神色凝重起来,一人道:“哎,大过年的,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又有人道:“悬赏这么多钱,要是谁有线索,可不是要大赚一笔?”

    其他人也有些蠢蠢欲动,奈何没有一点头绪,看了一会儿便散去了。那些孩子就算再顽皮也是父母的宝贝,就这么失踪了,一整个家庭就都散了。段星河想着刚才那些人的话,他们还没在这城中见过被掰断手脚的乞丐,哪里会有这种怪人?

    步云邪见他若有所思,道:“你想管么?”

    段星河道:“管一管也行,反正有钱赚嘛。”

    步云邪也动了恻隐之心,想了想道:“你说那杂耍班子可不可疑?”

    自从那个杂耍班子来了之后,这些孩子就开始失踪了。段星河对那些残缺的侏儒的印象十分深刻,这件事说不定跟他们有点关系。

    眼看天要黑了,方便掩盖行踪。段星河道:“是有点奇怪,上那边瞧瞧去。”

    两人趁着夜色深沉,来到了城东老戏楼。这边晚上还在演出,百姓们抱着孩子过来看杂耍。戏楼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大笑声,灿烂的灯火从楼里透出来,气氛热烈得很。

    吉祥百戏班在老戏楼后面扎了个帐篷,旁边停着几辆大车,只留了两个人在这里看着东西。那两人手里提着酒葫芦,面前的矮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百无聊赖的正在吹牛。段星河和步云邪绕开了前头有灯光的地方,悄悄潜过去,来到了后面的帐篷里。

    帐篷里黑黢黢的,段星河睁大眼看了片刻,见都是一些装杂物的箱子,有的盖子没关,戏服和表演用的道具从里头溢了出来。步云邪随手打开一个大箱子,里头装着五六具木偶。仔细看来,那些木偶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有的没有鼻子,有的少一只眼睛。步云邪提起了一只独眼的木偶,道:“弄这个干什么,不嫌瘆得慌么?”

    那些木偶歪头耷脑地靠在一起,嘴咧得老大,虽然残缺,却一个个都在开怀大笑,有种怪诞的感觉。

    段星河觉得再多看一眼,自己也要变得奇怪了。他把木偶放了回去,盖上了箱子道:“出去看看吧。”

    两人猫着腰出来,往后走去,见一辆大车上装着五个铁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关着几只小猴。猴儿们一见到来了人,都害怕地向后缩去,抱着头发出吱吱的叫声,看来平时没少挨杂耍班子人的打。

    步云邪轻声道:“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其他猴子依旧吱哇乱叫,十分惊恐。步云邪自己就养灵兽,见不得它们这么害怕,道:“我们是来找人的,城里丢了好多小孩儿,他们的爹娘很着急。”

    段星河道:“说这个没用,它们又听不懂。”

    这时候一只小猴儿试探着走过来,爪子抓住了铁栏杆,黝黑的眼睛望着他们。段星河有些诧异,道:“你听得懂我们说话?”

    小猴儿吱吱叫了几声,用力跳了几下。段星河想起这些小猴儿还会画画、做算术,灵性强得很。他道:“你见过有小孩儿被他们抓来么?”

    小猴儿点了点头,显得特别迫切。段星河跟步云邪都有些惊讶,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在乱点头。段星河道:“那些孩子在哪儿?”

    小猴儿还没回答,忽听不远处那两人道:“好像有人说话。”

    另一人道:“是猴子闹腾,大晚上的不消停,打一顿就好了。”

    他提起一根木棍,拖在地上慢吞吞地走过来。段星河和步云邪连忙躲到了帐篷后面,见那人拿起棍子哐哐敲了铁笼子几声,把猴儿们吓得吱吱乱窜。那人打了个酒嗝,挺着肥胖的肚子大笑起来,有种欺凌弱者的得意。步云邪皱起了眉头,道:“能的他!”

    事情还没有眉目,段星河暂时不想惊动他们,低声道:“先回去吧。”

    两人回到了驿馆,赵大海和伏顺、李玉真还没睡,正凑在一起打牌,输了的往脸上贴一张纸条。李玉真本来不会,最近也被他们带上道了,抬头道:“步兄,药铺有人给你送了一大筐药材过来,我帮你收屋里去了。”

    步云邪道:“多谢,李司正看见了么?”

    李玉真道:“没吧,伙计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没人注意。”

    步云邪便放了心,在一边坐下了。伏顺贴了满脸白胡子,一说话吹得纸条乱飘,道:“你们上哪儿玩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段星河道:“城里有小孩不见了,你们知道么?”

    伏顺道:“我前天见街上有人到处找孩子,爷爷急的不得了,说上了个茅房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还没找到呢?”

    步云邪道:“不止丢了一个,告示上就画了五个了。”

    众人都十分意外,李玉真放下了牌道:“这么多,怎么回事?”

    段星河喝了口茶,把白天见的事说了。众人的神色凝重下来,犹豫着要不要掺和进去。

    伏顺道:“那些人好像挺不好惹的,还会玩蛇。反正有官府呢,要不咱们还是别管了吧?”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然而一想起白天那小孩儿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步云邪就有些不好受。

    李玉真看出他想管,道:“闲着也是闲着,去挣点钱也行。”

    墙角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墨墨趴在一张毯子上,面前放着个松果球,是白天赵大海从院子里捡来给它玩的。它用爪子拨来拨去的,一会儿啃一啃,跟个刚长牙的小孩儿似的。

    步云邪觉得若是自己的灵兽丢了,都要难受的不得了,何况人家丢了孩子呢。他道:“其实也不是钱不钱的事,咱们既然有这个能力,就不能坐视不,要不然还修什么道?”

    他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高冷,其实心地很善良。段星河寻思道:“现在城里的风声紧,骗小孩儿的都很警惕了。咱们想个办法,怎么引蛇出洞?”

    众人寻思了片刻,李玉真道:“与其主动找他们,不如守株待兔。咱们就去小孩儿多的地方藏着,看有没有拍花子的去绑小孩儿,遇上了就来个顺藤摸瓜,你们觉得怎么样?”

    赵大海道:“那要是等不到怎么办?”

    伏顺无所谓道:“等不到就等不到呗,反正也不是咱们家孩子丢了,这么认真干什么。”

    他这么说,大家忽然想起了小师妹。魏小雨跟那些小孩儿的年纪差不多,只希望她不要遇上这样的事。

    段星河心里沉甸甸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步云邪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道:“咱们若是能帮忙找回这些孩子,上天也会保佑小雨平安的。”

    段星河叹了口气,只能希望如此。他道:“这附近有没有小孩儿玩耍的地方?”

    伏顺道:“我知道,城西有个废弃的琉璃厂,好多小孩儿喜欢在那里挖石头和琉璃小件。城南有条小河,有些小孩儿一散了学就去那里捞虾米、打水漂,大呼小叫的老能吵吵了。”

    赵大海以前就说他脚丫子不值钱,整天在外头溜达,这才刚来一阵子就把城里的事都摸清楚了。段星河倒是对他的情报很满意,道:“那就兵分两路吧,我跟阿云一组,去小河边守着。你们三个一组,去琉璃厂看看。”

    次日下午,段星河和步云邪来到了城南的小河边。这里视野开阔,不好隐藏,所幸附近有一间茶楼。两人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地方,点了壶茉莉香片坐着。

    段星河喝了口茶,静静地看着外头。他头上戴着网巾,半长不短的马尾从后面垂下来,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交领袍,扎着利落的剑袖。他眉眼里还有些少年人没褪尽的稚气,却也已经露出成年人的锋芒了。

    段星河转过眼来,发现步云邪一手托腮,正盯着他看。他道:“怎么了?”

    步云邪道:“你最近是不是又高了?”

    段星河道:“高了吗,好一阵子没量了。”

    他觉得自己跟从前没太大差距,不过男人长得魁梧是好事,自己要带这么多人,个头高大一些也能让兄弟们有安全感。

    喝了一阵子茶,外头依然静悄悄的。步云邪道:“今天等不到怎么办?”

    “那就明天再来呗,”段星河道,“反正师父在闭关。李司正也在驿馆里,还不如出来躲会儿清静。”

    步云邪也不想跟李如芝打交道,那人小心眼儿还爱拿架子,一见他就烦。段星河提醒道:“药铺的收据给他了么?”

    步云邪道:“今天上午就给了,他说审完了一起给钱。”

    段星河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了远处,忽然见几个小孩儿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城里的孩子从初六就开始上学了,下午散了学在小河边扎堆玩一个时辰,天黑之前正好回家吃饭。

    几个小孩儿来到河边,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掏出了一大把纸叠的方片,纸片的背面贴着姜子牙、哪吒、胡喜媚之类的年画头像,凑在一起开始玩片技。

    一个穿灰衣裳的小孩儿一脚踩在石头上,眯着眼,神情相当老练。他出手又准又狠,把纸片搧得极响,啪地一下把对方的纸片翻了个面,一会儿功夫就赢了六七张纸壳。

    段星河感慨道:“这手劲,不去澡堂搓背都屈才了。”

    那灰衣小孩儿对着自己的纸壳吹了口气,得意洋洋道:“我的姜子牙最厉害,你们服不服了?”

    其他小孩儿都输光了,悻悻道:“不好玩,算了,回家吃饭。”

    灰衣小孩儿连忙张开双臂,拦住了其他人道:“别走啊,咱们玩别的,要不点炮仗吧?”

    另一个小孩道:“你还敢点炮仗,前天刚炸了你二舅家的茅坑,粪都冲到房梁上了,还想挨揍呢?”

    其他小孩儿仿佛闻见了冲天的臭气,皱着眉头纷纷道:“噫,二狗你不嫌臭啊?”

    那灰衣小孩儿一手叉腰,挥斥方遒地说:“你们懂什么,要玩就得玩大的,炸鱼都没意思,往粪坑里扔才叫刺激呢!”

    其他小孩儿被说的蠢蠢欲动,开始摸兜里的炮仗。也有人道:“别听他的,他想撺掇你们也挨揍呢。”

    又一人道:“就是,他家过年没给他买新衣裳,他想让你们的衣服都弄臭了。”

    这么大点小孩,简直有八百个心眼子。段星河听得直发愁,道:“他们不能玩点好的么?”

    步云邪道:“咱们小时候没这么皮吧?”

    段星河沉默下来,他俩好像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去寨子里找步云邪玩的时候,曾经近距离观察过大鹅下蛋。那只鹅是头一次下蛋,尤其费劲。好不容易冒出了半截,上面还带着血,他手欠又给人家按回去了。

    后来那只鹅每次看到他,都张开翅膀直冲过来,张开大嘴拧他。段星河道:“那只鹅……”

    步云邪也想起了他们干过的坏事,道:“它老咬你,我爷爷把它炖了。”

    段星河啧了一声,道:“是我不好,不过鹅肉确实挺好吃的。”

    步云邪笑了,道:“你知道鹅有几种写法么?”

    段星河道:“一种啊。”

    步云邪道:“错,是四种。”

    他沾着茶水,缓缓在桌子上写了四个字,鵝、鵞、?、?。

    段星河想起了自己被大鹅追得上蹿下跳的情形,忍不住笑了。难怪一个鹅字有这么多写法,造字的人肯定是有故事的。

    两个人说着话,楼下的小孩儿扎成一堆,也在叽叽喳喳地聊天。一个小孩儿穿着红缎子的新棉袄,打扮得格外光鲜,自豪地说:“昨天我爹带我去老戏楼看杂耍。有个人从嘴里往外吐蛇,威风的不得了。还有白鼻子小丑,能踩木球、踩高跷。喔,还有好多小猴儿,会钻火圈,还会画画,可好看了!”

    其他小孩儿听得出神,都十分向往。但父母舍不得带他们去看,他们只能听伙伴们说看到的情形。方才那个炸粪坑的小孩儿不服气,道:“你骗人,哪有会画画的猴子!”

    那个穿红袄的小孩儿道:“就是有,它画了一只大元宝,还跟人作揖拜年呢。”

    小孩们分成了两帮,一帮说他骗人,另一帮愿意相信他。

    段星河喝了杯茶,淡定道:“不用吵,他说的是真的。”

    然而那群小孩儿听不到,一直吵吵嚷嚷的。没去过的嫉妒去看过的,去看过的瞧不起没看过的。大家虽然天天在一起玩,却因为贫富差距积怨已久,也不知道谁先动了手,推了对面的小孩儿一把。两边很快就打在了一起,有人摔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哇——你们欺负人,我告诉你娘去!”

    有小孩儿喊道:“你去啊,就知道告状,看不起你!”

    步云邪一手捂着额头,道:“跟哨子似的,真能喊啊。”

    茶楼的伙计听见孩子们打架,从后门出来,把白毛巾往肩上一甩,吆喝道:“都多晚了,别在这儿闹,赶紧回家去。”

    小孩儿们还不服气,道:“就不走、偏不走!”

    伙计把脸一扳,道:“不听话是不是,我可找你们夫子去了,在哪个学堂读书,嗯?”

    小孩们最怕夫子打手板,也不打架了,捡起了书包一哄而散。段星河把茶钱留在桌上,道:“跟上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那叫二狗的灰衣小孩儿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方才跟人打架的时候,他脸上擦破了皮,衣服也撕了道口子。他今天虽然赢了好几张纸壳,但衣服弄破了,回家爹娘又要骂自己。

    他因为炸了粪坑,大家都嫌他臭,各自跑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路上。

    二狗想着刚才听人家说老戏楼的杂耍有多好看,眼前仿佛浮现起了许多小猴钻火圈的情形,羡慕得很。那红衣小孩儿家里是卖皮货的,天一冷卖的皮子多,挣得也多。自己的爹是泥瓦匠,挣不到几个钱,也舍不得带自己去看热闹。

    他踢起一块小石头,喃喃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稀罕呢。”

    小石头噼里啪啦地往前滚了几下,在一个人脚边停下了。灯笼红幽幽的光照下来,把一个人的影子映得极长。那人低着头,好像在寻找什么。

    二狗走过去,就见一个穿着绿衣裳的男人,鼻子上抹着一道白,模样有点滑稽。他的衣裳肥大,一只眼上蒙着个黑眼罩,和气道:“小朋友,你见着我的手绢了么?”

    二狗本来都不会陌生人的,但见他一副小丑的打扮,心微微一动。他四下张望,忽然见一块粉色的手绢落在一棵大树旁边。他过去捡了回来,递给了那绿衣小丑。

    小丑顿时高兴起来,道:“多谢,有了它我就能变戏法了。”

    二狗抬头望着他,道:“你是杂耍班子的人么?”

    小丑道:“是啊,你想看看吗?”

    二狗道:“你会什么?”

    小丑道:“我呀,会大变活人,会教小猴儿写字,还会……空手变糖!”

    他说着,把手绢往手上一搭,再张开手的时候,手心里满是五颜六色的糖块。二狗登时睁大了眼,小丑笑呵呵地说:“你帮我找到了手绢,作为报答,我请你去看杂耍好了。”

    二狗蠢蠢欲动,想起爹娘和夫子的话,又有些犹豫。小丑道:“去么,不去我可走了。”

    他说着转身就走,二狗听别人说的绘声绘色的,实在很想去看。他连忙快步跟上去,道:“等等我!”

    天又冷又黑,这边偏僻,路上已经没人了。小丑走了一阵子,笑嘻嘻地抬手往天上一指,二狗抬头望去。那小丑忽然一掌砍在小孩儿的后颈上,把他劈昏了。

    二狗倒在了地上,小丑从肥大的袖子里抖出一个麻袋来,把人装了进去。

    段星河藏在后头的小巷子里望着那边,皱起了眉头,道:“还真是他们。”

    他本来以为这些拍花子的抓人用的是蛮力,没想到还是愿者上钩。眼看那人背着麻袋走远了,段星河一拉步云邪,道:“走。”

    第024章 吉祥百戏班 三

    夜色中灯火阑珊, 老戏楼里照旧有演出。城里的百姓看的差不多了,来的人也没那么多了。

    段星河和步云邪追着那小丑来到了老戏楼后面的营地,几座帐篷连在一起。其中一座帐篷里透出幽幽的灯光,两人蹑手蹑脚地过去, 就见刚才那个穿绿衣裳的小丑坐在里面。

    二狗已经醒了, 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他嘴里堵着一块布, 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那绿衣小丑笑呵呵地看着他,道:“小朋友, 你爹娘没跟你说过, 不要跟陌生人走啊?”

    二狗后悔的不得了, 眼泪汪汪的,嘴里呜呜直叫。绿衣小丑把布从他嘴里抽出来, 弯下腰道:“你说什么?”

    二狗也不敢喊,只是低声哀求道:“大叔, 求求你放我回去吧。”

    小丑笑了,道:“傻孩子,你来了这里,就再也走不了了。这样吧, 我给你一个优待, 你可以自己挑一个木偶做你的朋友。”

    他打开了面前的木箱子, 把几个木偶抱出来,稀里哗啦地扔在地上,道:“来来来, 挑一个你喜欢的,别客气。”

    那些木偶歪七扭八地靠在一起, 有的缺眼睛,有的缺胳膊少腿, 看起来十分诡异。那小丑弯下腰,从旁边拾起一把雪亮的砍刀,显得很是兴奋,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一个独腿汉子抠着虱子靠在角落里,懒洋洋地道:“小孩儿,我劝你别选。当初老子选了个缺腿的,就变成现在这个熊样了。”

    他拍了拍自己断了半截的大腿,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段星河心中一凛,原来这些木偶是这么用的,被拐来的小孩儿选中了缺什么的木偶,就会被割掉那一部分,扮成奇形怪状的畸形人供观众取乐。

    小丑把脸一沉,道:“快选,听见没有。”

    二狗浑身发抖,害怕地哭了起来,道:“我都不要,我想我娘,我要回家!”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外头的人都要听见了。小丑掴了他一巴掌,恶狠狠地道:“再哭我就把你胳膊腿儿全卸下来,装在泡菜坛子里让人看,一次收十个铜板!”

    他还真能说到做到,二狗打了个寒战,不敢大声哭了,眼泪却一个劲儿地往外淌,追悔莫及。他哑声道:“娘,我错了,我再也不炸粪坑了,也不跟人打架了,我好好念书,对不起……”

    绿衣小丑道:“错啦,炸人粪坑也不打紧,重要的是别跟陌生人说话,下辈子注意点啊。”

    那独腿人哈哈一笑,把自己的另一条腿往前一掰,搭在了肩膀上,道:“小孩儿,你看这好不好玩?以后我教你怎么把关节卸下来,一开始有点疼,习惯了就好了。我正好缺个讨饭搭子,你就跟着我就行了,每天晒晒太阳抓抓虱子,包你比上学自在多了。”

    绿衣小丑啐了一口,道:“你可别在这儿装了,都弄死几个小孩儿了,缺条腿都碍不住你走后门!”

    独腿人道:“你瞎说什么呢,老子是大大的好人,最会调教小孩儿了。”

    步云邪感到了一阵恶心,低声道:“这帮畜生!”

    那独腿乞丐挤眉弄眼道:“把他给我,我帮你教他规矩。”

    “滚蛋,”那绿衣小丑不耐烦道,“老子拐个人容易么,你都给我玩死了,变个牲口也不给你!”

    他说着打开另一个箱子,从里头拿出一张黄色的皮子来,解开了二狗身上的绳索。二狗拔腿就要跑,绿衣小丑一把揪住了他,嘿嘿一笑道:“小子,你跑不了喽!”

    他把那张黄色的皮子往二狗身上一蒙,口中念诵咒语,就见皮子在小孩儿身上越裹越紧,渐渐地跟他融合在一起。

    “爹,娘——呜呜呜呜——”

    二狗被勒得浑身疼痛,满地打滚,哭闹声渐渐变成了吱吱的叫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他身上长出了黄色的绒毛,手上生出了尖锐的爪子,又长出了长长的尾巴,竟然就这么变成了一只猴子!

    他想大叫救命,发出的声音却成了:“吱,吱吱——”

    二狗慌张的要命,想要逃跑,可自己的灵魂就被困森*晚*整*在这张猴皮下面,他能往哪里逃?

    绿衣小丑见多了这场面,哈哈一笑道:“别怕,以后你就是咱们的猴儿了,好好听话,我就给你一条活路。”

    段星河和步云邪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联想到笼子里关着的那些小猴儿,顿时明白了。难怪那些猴儿那么聪明,能听得懂人话,会画画,还会算数,原来它们本来就是人变的!

    先前他们来的时候,就有一只小猴儿想跟他们交流,被人打断了。它若真是人类变的,看着这么多人以自己取乐,说什么都没人听得懂,该有多绝望?

    绿衣小丑一把提起了那只小猴,道:“咱们这儿还有不少猴子呢,走,我给你找个伴去。”

    他大步往帐篷外走来,段星河和步云邪连忙躲到了帐篷后面,屏住了呼吸。月光照下来,两人见他打开一个铁笼子,把小猴儿扔了进去,跟其他猴子关在了一起。

    看守营地的大汉提着棍棒敲了敲铁栏杆,喝道:“都够我老实点,要不然今晚吃猴脑!”

    猴子们惊恐地缩在一起,不敢出声。那两人十分得意,勾肩搭背地喝酒去了。步云邪低声道:“怎么办?”

    他们就两个人,杂耍班子里却有三十来个人,万一惊动了其他人就是捅了马蜂窝。段星河道:“先回去吧,多叫几个人再动手。”

    驿馆里灯火通明,李玉真他们已经回来了。三个人在琉璃厂附近守了一下午,看着一群小孩儿大呼小叫地挖了好久泥巴,没发现什么异常。回来时魏清风出关了,众人便把城里丢小孩儿的事告诉了师父,说他们正在帮忙寻找。

    魏清风对这件事很支持,说:“这是件大事,咱们有余力,是该帮一把。”

    几个人喝了一会儿茶,见段星河他们回来了,道:“怎么样?”

    段星河把刚才见的事跟他们说了,众人都吃了一惊。赵大海道:“啊……这不是伏顺说的那个变驴的故事么,还真有这样的事?”

    伏顺道:“我就跟你说不是瞎编的,我爷爷说他是亲眼见过的!”

    李玉真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前辈,你知道么?”

    魏清风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道:“说不定就是千机门的人,他们最喜欢把各种东西融合在自己身上,做出了好多怪物。之前我就觉得那些戏班子的人可疑,弄那么多机关接在断手断脚上,很像他们一贯的作风。”

    魏清风说着握紧了拳头,显得有些愤怒。碣石观的道友被千机门的人杀害,他一直想找那些人报仇,如今遇上了,绝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段星河沉默着没说话,心中却觉得有些不对。那杂耍班子的人从外表看都擅长使用机关,还养了一个机械巨人,但他们行为的内核却好像并不是贪婪,而是别的什么。

    他也不确定自己的感觉对不对,但不管他们到底信仰什么,这些人祸害了不少孩子,除掉他们总是没错的。

    夜色浓重,寂静的冬夜格外寒冷。魏清风站了起来,果断道:“趁着天黑,咱们去把那些孩子救出来。”

    步云邪道:“若是被那些人发现了怎么办?”

    魏清风抓起了剑,道:“先保证孩子的安全。那些恶人若是敢顽抗,就把他们都杀了,为民除害。”

    其他人答应了,反正有师父在没什么好怕的。段星河的性情一向慎重,觉得对方人太多,就算师父修为高深,直接跟他们动手也会很麻烦。他道:“要不要跟官府说一声?”

    “不必了,”魏清风道,“咱们速战速决,区区几个小蟊贼而已,不必紧张。”

    众人出了门,正好遇见李如芝从外头喝酒回来。张掖搀着他,驿丞提着灯笼为他照亮,一边道:“司正大人,这边走,小心脚下。”

    步云邪不想跟他说话,装作没看见。李如芝却停了下来,乜斜着一双醉眼看着他们,道:“站住——大晚上的,你们上哪儿去?”

    段星河道:“有人见失踪的小孩儿在老戏楼附近出现过,我们过去看看。”

    李如芝醉醺醺地说:“陛下让你们炼长生丹,你们不好好办正事,管的倒是挺宽。”

    他喝的酩酊大醉,也不像是忠心为皇帝办事的样子,倒会来教训别人。

    驿丞听说那帮人会操纵活蛇,还会吐火吞剑,应该都不是善茬,担忧道:“会不会有危险?”

    段星河觉得自己这边的人是有点少,道:“能不能从驿馆借几个兄弟,跟我们一起去?”

    驿丞还没回答,李如芝却打断道:“要什么人手,区区几个江湖术士,你们自己处不了么?”

    段星河道:“对方人多势众,恐怕不好对付。”

    李如芝根本听不进去,大手一挥道:“那又怎么样,咱们钦天监的人都会道法,又有陛下天恩庇佑,怕什么。你们只管去,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段星河沉默地看着这个草包,心想你能顶个屁。然而李如芝大着舌头道:“怎么还不走,快去、快去,让人好好见识咱们钦天监的威仪!”

    张掖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道:“各位早去早回,大伙儿都等你们的好消息。”

    段星河咬了咬后槽牙,心中十分窝火。步云邪等人也知道他们不怀好意,脸色很不好看。魏清风淡淡道:“无妨,咱们几个人也够用了,走吧。”

    赵大海赶着一辆马车,带着众人出了驿馆。伏顺悻悻道:“去他娘的乌龟王八蛋,这人就没安好心!”

    李玉真道:“算啦,你不指望别人,别人也就害不了你。本来就是咱们自己要管闲事,他不肯帮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伏顺道:“我一看他那熊样就来气。”

    赵大海扭头道:“有什么好气的,咱们去救人是立功德,他没这个福气,咱们还不让他沾光呢。”

    伏顺骂了几句,终于闭了嘴。一行人来到城东,把车停在了附近。已经到了子时,老戏楼早就关了门。月亮升到了中天,静静地洒下白色的光芒。吉祥百戏班的营地就在老戏楼后面,几座帐篷挨着,人都住在里头。又有几辆大车停靠在一起。两个人守着营地,身上捂着狗皮袄,偶尔拿起葫芦喝一口烧刀子御寒,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段星河低声道:“那些小猴儿就在车上,跟我来。”

    他在前头带路,猫着腰来到了大车跟前。猴子们都蜷缩着睡着了,段星河找不到钥匙,索性将灵力凝聚在手上,用力一拧,咔地一声扭断了锁头。

    猴子们醒了过来,见他们摘下了笼锁,都十分惊讶。一群猴子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也不敢过来,只是紧张地看着他们。

    他的手跟金刚钻似的,赵大海震惊道:“金丹期这么厉害么?”

    段星河拧了两个锁头,伏顺也没闲着,他从腰包里掏出一根铁丝,插到了锁孔里。他耳朵贴在锁上,听着里头细微的声响,眼睛转来转去的,喃喃道:“这边……嗯,对了。”

    伏顺虽然修炼的不快,旁门左道的东西什么都会一点。他早年跟乡里游手好闲的混混学过开锁,很会些偷鸡摸狗的伎俩。

    锁头咔地一声被捅开了,李玉真道:“行啊,有点本事。”

    伏顺自豪道:“那是。”

    他转头去开下一个笼子,段星河已经把前两个笼子的门打开了。他悄声道:“别害怕,我知道你们都是人变的,我带你们回家。”

    此言一出,笼子里的猴子们都激动起来,有的忍不住哭了。其他猴子捂住了那只小猴的嘴,生怕被人发现了。

    步云邪招了招手,低声道:“出来以后别乱跑,悄悄的,我带你们一起走。”

    一只猴子蹑手蹑脚地过来,段星河拉住了它的手,把它拽了出来。紧接着几只猴子爬了出来,另一个笼子里的猴子也鱼贯而出。一群小猴儿蹲在他们脚边,知道这个机会十分难得,都乖乖的一声也不出。

    一个戏班子的人迷迷瞪瞪地从帐篷里钻了出来。魏清风一摆手,众人纷纷躲了起来。那人解开裤子撒了一泡尿,四下张望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回去睡觉了。咔嚓一声,段星河打开了最后一个笼子,把猴儿们都放了出来,一大群足有三十只。

    他们来的路上商量好了,救人最重要。先把猴子们带回去,想办法把它们变回人再说。段星河等人蹑手蹑脚地出了营地,拉开车厢,让小猴们先上车里待着。这时候就听远处有人道:“怎么回事,笼子怎么开了,猴子呢?”

    众人回头一望,一个独眼男人站在空荡荡的铁笼子跟前,大声吆喝道:“都别睡了!有贼,猴子被偷了!”

    段星河认出来了,那个独眼就是拐小孩儿的绿衣小丑。他这么一喊,营地里的人都要被他吵醒了。段星河催促道:“快走,快快快!”

    营地里有十来个人已经醒过来了,提着刀剑冲了出来,道:“贼呢,在哪儿?”

    有人发现了他们,抬手一指道:“在那边!”

    车上的猴儿们吓得瑟瑟发抖,无论如何也不想被抓回去了。李玉真安慰道:“别怕,我们既然来了,肯定能带你们回家。”

    营地里传来了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一个铁灰色的机械巨人拔地而起。它身上盖着一块雨布,像小山似的在角落里沉睡,众人还以为是一堆行李,没想到藏了个大家伙。

    魏清风抬头望着那怪物,它身上不但有钢铁的手臂和腿脚,背后还生着十七八条硕大灵活的触手,头上长着一双三尺长的大角,粗壮的脖子上有许多狭长的缝隙,皮肉蠕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中冒出来似的。仔细看来,竟是一只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那东西就像用一池臭水、几十条毒蛇和一把废铜烂铁融合在一起的怪物,浑身散发着一股邪恶的气息,让人看一眼就要做大半个月的噩梦。

    “果然是千机门的人,”魏清风喃喃道,“这种怪物也只有那些疯子养的出来。”

    先前那操纵毒蛇的男子应该是那些人的头领,大声喝道:“拦住他们!”

    那机械怪兽有一丈多高,身体极为沉重,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地面上的人类,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坑。它重重一脚踢过来,就听轰的一声巨响,一棵水桶粗的大树尘土飞扬地倒下去,拦在了他们的马车前。

    众人心中一凛,感觉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想。步云邪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怎么办?”

    魏清风拔出了长剑,沉声道:“你们先走,我断后。”

    众人上了车,赵大海拉起缰绳,绕过了那棵倒下的大树。魏清风砍倒了一个侏儒,血溅了一身。段星河不放心留他一人,伸出手道:“师父,快上来——”

    那机械怪物狞笑着抬起大脚,要踩碎他们的车厢。赵大海不能再等了,狠狠一抽马鞭道:“走!”

    那怪物大步追上来,哐地一脚把大车踢翻了。众人惨叫着摔了出来,小猴儿更是吱吱满地乱滚。戏班子的人趁机提着棍子和罗网来抓小猴儿,猴子们怕的要命,顿时一哄而散。此时夜色浓重,猴儿们钻进附近的树林里,很难再找回来了。

    那独眼小丑扑了个空,怒道:“你们把我的猴儿弄没了,拿命来赔吧!”

    李玉真恼火道:“什么你的猴儿,分明是你拐来的孩子!”

    独眼小丑没想到他们都知道了,更不能放他们走了,道:“少废话,给我杀了他们!”

    戏班子的人一拥而上,步云邪等人也不怕他们,拔出刀剑迎战。那机械怪物抬起沉重的大脚,趁乱朝下跺了过来。

    哐——!

    段星河正在混战中,忽见一道阴影从天而降,连忙往旁边一滚躲过了那一脚。一个深坑踏在他身边尺余处,段星河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好险!”

    那怪物追着他还要再踩,魏清风从后方掠过来,长剑重重地斩下去,喝道:“你的对手是我!”

    他一剑把那怪物的右肩斩了一道大口子,铁皮翻卷起来,里头露出了蠕动的不可名状之物,绿色的黏液从伤口里淌出来。怪物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踉跄了几步。它背后的触手疯狂地舞动着,脖子上十来只眼睛骨碌碌乱转,瞳孔时大时小,疼的不住震颤。

    怪物疯狂咆哮,发疯地践踏营地。那舞蛇的男人放声大吼,想要控制住它。那怪兽却不听他的,变得敌我不分,见了人就攻击。一个独腿的男人行动迟缓,被它一脚踢翻了,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踩得骨骼碎裂,成了一团肉泥。

    一大滩血缓缓渗出来,怪物把脚抬起来时,黏腻的血肉甚至拔着丝。众人都被那情形骇得说不出话来,魏清风皱眉道:“你们先走,快!”

    段星河急道:“太危险了,一起走!”

    这怪物发起疯来,怕是要把城里的民房都掀了。魏清风神色严峻道:“不能放任它不管,你们先走!”

    那怪物一拳朝这边打过来,劲风擦着步云邪身边掠过,把他的衣摆震的飞了起来。段星河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开了,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遍地都是被踩碎的肉泥,木渣和烟尘飞溅。魏清风道:“你们保护好自己!”

    他一手持剑在身前,口中念诵咒语,一道紫色的灵光萦绕在周身。

    他黄褐色的衣衫在夜风里猎猎舞动,喝道:“区区怪物,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万剑天来——”

    无数雪亮的剑光从天而降,簌簌地朝那怪物攻了过去。那怪物挨了几剑,疼的大吼一声,忽然就地缩成了一团。它后背上有一层龟壳状的铁甲,匍匐在地上时,剑气也奈何不了它。

    剑光飞旋着,砍得它身上铿锵作响。那怪兽良久都一动不动,身上不住有绿色的黏液从缝隙中淌下来。赵大海道:“它是不是死了?”

    伏顺欣喜道:“师父就是师父,元婴期的大能,岂是这种东拼西凑的破烂能挑战的!”

    李玉真也兴奋起来,道:“前辈威武!”

    其他人纷纷道:“师父威武,师父威武!”

    魏清风微微一笑,伸手一招,剑光渐渐消失了。他朝众人走了过来,一边道:“赶紧去报官,别让他们祸害百姓。等天明咱们去找找那些小猴儿,也不知道它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众人走了几步,忽然感到身后一阵腥风作响。段星河回头一望,就见几只粗大的触手朝他们伸了过来。他失声道:“小心!”

    魏清风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两条触手缠住身体,高高地举了起来。那怪物非但没死,还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们。

    “放开我!”

    魏清风竭力挣扎,体型却差得太多了,无法挣脱它的钳制。那怪物缓缓张开大口,就这么把他吞了进去。

    咯——吱——

    众人都被那情形吓住了,身体僵硬的无法动弹。死亡离他们近在咫尺,他们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残酷。那是他们最尊敬的师父,在他们心中极其强大,简直无所不能。此刻他的半截身子被那怪物一口咬断了,一时间还没死透,双手不住抓挠。

    “啊——啊啊啊——”

    魏清风惨叫着,却阻止不了它吞吃自己的身体。鲜血从怪物的嘴角淌下来,魏清风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剧烈的疼痛让他不住发抖,心中后悔莫及。他小瞧了这些怪物,自己是元婴期的修士,尚且不是它的对手,何况是这些孩子。

    他望着段星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快……快走!”

    段星河反应过来,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拔剑朝那怪物砍过去,吼道:“放开他!”

    怪物的腿上带着厚厚的铁甲,他一剑下去也只砍了个白印子。怪物吞下了魏清风的下半截身体,又把上半截吸了进去,缓缓地蠕动着大嘴,嚼得啧啧有声。它脖子上的眼睛像一个个鼓着的脓包,随着吞咽的动作此起彼伏,咕噜噜乱转。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安静的夜里,仿佛只剩下了那怪物的咀嚼声,一下、又一下,像榔头一样敲在他们的灵魂上。极度的恐惧滋生出来,让人难以形容,难以想象,难以承受。

    那怪物吃完了魏清风,伸出肥大黏腻的舌头舔了一圈嘴角,转头看向了段星河,仿佛还想再吃一个。步云邪心中一凛,冲上去拉住了他,喊道:“打不过的,快走!”

    段星河挣脱了他,极度的愤怒压过了智,一股强烈的煞气从体内冲了出来。他双眼赤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师父死了,师父被它吃了,杀了这怪物,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

    他周身弥漫着强烈的煞气,像黑雾一样翻腾着,要吞噬一切。

    他提剑朝那怪物砍了过去,怪物挥舞着触手想抓住他。段星河的反应却极快,穿行在十来条硕大的触手中,那东西根本沾不着他分毫。他体内的煞气一旦暴发出来,整个人的力量、反应和敏捷都是一般人不能比的。他原本一直在压抑这种力量,此时却实在无法忍耐了,就算把灵魂卖给恶魔,他也要为师父报仇。

    “畜生,给我受死——!”

    段星河红着眼,接二连三地朝怪物砍过去。那怪物的身体笨重,躲避的缓慢,重重地挨了他几剑,疼得浑身直打哆嗦。

    它故技重施,又一次缩成一团,用背上的铁甲面对他。段星河硬是不把它的破龟壳放在眼里,他的神色狠厉,浑身凝聚着强烈的煞气,猛地一跃而起。

    锵地一声,他手中的剑斩落下来,狠狠地穿透了它的铁甲!

    怪物的背甲裂成了两半,大量的黏液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嚎叫着不住打滚。段星河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大口喘着气,耳中传来一阵阵轰鸣。

    嗡——嗡嗡——嗞——

    他的视线扭曲起来,脸上的黑气也若隐若现。众人吓了一跳,纷纷道:“大师兄,你没事吧?”

    段星河的神色恍惚,极限的爆发过后,他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向后晃了一步,就这么重重地倒了下去。

    第025章 凌烟阁 一

    “大师兄!”、“大师兄你醒醒啊!”

    一群人一拥而上, 都慌的不得了。周围一片混乱,敌人随时可能反扑。步云邪道:“别在这里待着,赶紧走!”

    赵大海连忙把段星河扛了起来,和其他人快步离开了。

    那帮杂耍班子的人也损失惨重, 顾不上追他们。步云邪等人离开了营地, 刚走了一条街, 就见一队官兵打着灯笼迎面而来,人人身后都背着弓箭, 腰间挎着刀。这边动静闹得这么大, 已经有百姓发现了情况不对, 连夜去报了官。

    捕头见他们身上带着血,道:“怎么回事?”

    步云邪道:“杂耍班子养的怪物袭击我们, 踩死了不少人,你们快去看看吧!”

    捕头的神色凝重, 一摆手,带着人往营地方向奔去。李玉真道:“咱们怎么办?”

    步云邪看了一眼段星河,他已经昏过去了,师父也死了, 大家的心都乱的很。步云邪道:“先回驿馆歇一歇吧。那怪物已经被大师兄打伤了, 官兵对付得了。”

    众人回到了驿馆, 段星河在屋里躺了一宿,一直没有清醒。

    他头上满是冷汗,表情十分痛苦。他翻了个身,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眉头深深地皱着。忽而又伸手去扯衣裳, 胸口似乎疼得厉害。

    他拉开了衣襟,胸膛上一片红色的印记露出来, 周围又有些细小的红丝,枝枝叉叉地向四周蔓延开。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淌下去,滴落在锁骨上。

    步云邪给他擦去了,拍了拍他道:“星哥,你醒醒。”

    段星河被魇住了,根本醒不过来。昨天步云邪给他扎了针,段星河浑身像刺猬一样也没睁眼。李玉真用治疗术给他净化了良久,也只是杯水车薪。

    师父就死在面前,对他的冲击太大了。莫说段星河身上本来就有虺神的烙印,就连其他人见了那情形,都难以压抑心中的恐惧。

    赵大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帮不上忙就出来了。他回了屋,见伏顺坐在床边,一直低着头,好像刚哭过。

    赵大海过去坐在他旁边,道:“别难过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伏顺哑声道:“师父没了。”

    赵大海嗯了一声,到现在他们还恍恍惚惚的,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师父虽然不常在家,从前对门下的弟子都很好,也肯收留各路可怜人。伏顺早年不爱读书,手脚不干净,被人逮住狠狠打了一顿,在家躺了半个月。伤好了他姐捆了两只鸡做拜师礼,带着伏顺上了青岩山,求清风道长教化自家弟弟。

    魏清风也没嫌他名声不好,只让他保证以后不做坏事。伏顺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师父看着他,沉吟道:“既然入我门中,前事都是过往。你年纪还小,只要能改过自新,就为时不晚。”

    那以后他果改了一些,虽然还是忍不住要小偷小摸,起码知道约束自己了。

    伏顺知道自己一身臭毛病,道:“没有他我早就被人打死了,师父没有儿子,我还想以后给他养老送终呢。”

    赵大海道:“你以前不还说他配不上师娘……”

    伏顺恼了,抬头道:“我又没说他不好,就是觉得他总不在家,师娘很辛苦。可他也是为了赚钱养活一家人,我就说他两句怎么了,我心里把他看的跟我爹一样!”

    他越说越难过,豆大的眼泪直往下掉,哽咽道:“他那么厉害,怎么就死了?他怎么能死了!”

    赵大海答不上来,只好沉默。师父那么厉害,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他降不住的妖魔。连他都死了,对他们来说就像天塌了一样。

    静了良久,伏顺抹了一把脸,穿上皮袄向外走去。赵大海道:“你干什么去?”

    伏顺放不下心,道:“我出去一趟,看看官兵查的怎么样了,顺便找找那些小猴儿。”

    赵大海在屋里也是难受,披上了大氅道:“等等,我也去。”

    将近中午,李玉真从外头回来了,他也在驿馆待不住,一大早就出去打探消息了。步云邪道:“怎么样了?”

    李玉真脸冻得通红,搓着手道:“杂耍班子的人一见官府来人了,有的趁着天黑溜走了,有的搭了个大风筝,翻过城墙跑了。那怪物脚后跟有两个喷气管,两脚一蹬就逃走了。扔了一地的破烂木偶和帐篷,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也没逮着人。”

    那些人都会道法,确实不是寻常官兵能拿下的。步云邪有些失望,道:“猴儿们呢?”

    李玉真道:“顺子他们出去找了,都是小孩儿变的,又不是野猴子,应该跑不远的。”

    对方这么擅长操纵机关,不是一般人能冒充的。步云邪皱眉道:“看来那些人真的是千机门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来吸取能量的吧,假扮成杂耍班子,干一票就跑。”李玉真寻思道,“千机门修行的方式是融合,他们的人经常制作怪物,一点点融合周围的东西,吸取各处的灵力。等把怪物养的又肥又大,就献给他们的主人,帮助他们修行。”

    步云邪想起了在拍卖会上见过的那个趾高气昂的少主,皱眉道:“是裴少卿派他们出来害人的?”

    李玉真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反正有好处少不了他的。”

    两人想起昨天晚上惨烈的情形,还心有余悸。段星河静了片刻,表情渐渐又痛苦起来,就像个溺水的人一样不住挣扎,喃喃道:“师父……放开他,放开他!”

    师父已经死了,他还沉浸在地狱般的情形里,无法摆脱那场噩梦。

    步云邪难以想象他正在经历着什么,心里跟着难受。他攥住段星河的手,把一道灵力注入进去。段星河的神色稍微减缓了一点,没有太大的起色。

    李玉真看着他,也很担忧。先前他们在玄武山中被伥鬼包围,段星河体内的煞气爆发出来就昏倒过一次,这一次比上回更严重了。

    李玉真伸出手,轻轻一碰他胸口的红色烙印,登时感到了强烈的灼热感,好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他嘶地倒抽了一口气,道:“怎么回事?”

    步云邪道:“他被虺神诅咒了,他一直在跟那股力量对抗。情绪一旦受到冲击,煞气就会发作。”

    李玉真十分诧异,道:“那怎么办?”

    步云邪道:“得想办法消除诅咒,但我做不到。你见多识广,认识这方面的大能么?”

    李玉真沉吟了良久,若是自己的师父还在的话,说不定能行,但现在是指望不上了。父亲未必有这么大本事,而且自己也不想去求他。

    段星河一直沉沦在噩梦中,步云邪焦虑的坐立难安,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吱呀一声,门忽然自己开了道缝。一条灵活的长鼻子伸进来,打招呼似的左右晃了晃,原来是墨墨来了。中午了,它饿得前胸贴后背,来跟步云邪讨饭。

    它咕叽了几声,步云邪心力交瘁的没心思管它,指了指桌上的篮子,道:“有苹果,你自己吃去吧。”

    墨墨没去吃苹果,黑豆眼盯着段星河看了片刻,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了。李玉真以为它要讨点好吃的,道:“你二爹病了,没有牛肉干,凑合吃点水果吧。”

    墨墨拍着翅膀飞到了半空中,抬起了头,鼻子朝天扬着像祈祷一般。

    李玉真奇怪道:“你干什么?”

    墨墨张开嘴,一道黑气被它吸了出来。随着噩梦的抽离,段星河的神色渐渐没有那么痛苦了。

    步云邪诧异地看着这情形,忽然明白了什么。李玉真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怎么把它的老本行给忘了,它是貘啊,本来就会吃噩梦的!”

    步云邪喜出望外道:“好孩子,没白养你。只要你二爹醒了,牛肉干管够!”

    两人守着段星河,见吸出来的东西又浓又黑。墨墨吞吃了噩梦,身上的毛皮变得越发乌黑了,盖住了身上的白色花纹。

    李玉真惊讶道:“怪不得长得黑不溜秋的,原来是噩梦染的颜色。”

    墨墨吞吃了许久,吸出来的梦渐渐变成了白色。它身上的白色花纹重新长了回来,浑身散发着淡淡的灵光,十分奇特。

    没过多久,白色的梦又变成了透明的,墨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落在了地上。它仿佛觉得噩梦比牛肉干好吃,眼睛亮晶晶的,甚至还打了个嗝。

    那两人看着它吃梦,大气也不敢出,此时终于敢说话了。李玉真道:“透明的梦代表什么意思?”

    步云邪道:“代表什么都没有了吧,一片空无。”

    李玉真道:“那他没事了吧?”

    步云邪摸了一下他的脉搏,感觉平稳了许多,道:“暂时没事了,休息一下应该能醒过来。”

    李玉真松了口气,抱起墨墨用力蹭了蹭,道:“好孩子,我去给你煮牛肉干!”

    步云邪守了段星河一宿,此时放松下来,趴在床边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睁开了眼,却见段星河已经醒了。

    多亏了墨墨吃光了噩梦,他总算没事了。两人四目相对,段星河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的头发被汗打湿贴在脸上,皮肤上也有许多细小的撕裂痕迹,身体很虚弱。步云邪摇头道:“不是你的错,是那些人不好。”

    他们想起师父被怪物吞噬的情形,心中一阵难受。段星河的眼睛又红了起来,攥紧了拳头道:“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为师父报仇!”

    这个世界光怪陆离,邪修和难以名状的怪物层出不穷。连师父那么高的修为都不是敌人的对手,他们再愤怒也没办法。

    步云邪不希望他太冲动,道:“咱们当然要为师父报仇,但自己的性命也很重要。星哥,你要保护好自己,咱们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伙伴了!”

    段星河明白他的意思,盲目的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必须冷静下来。这时候门外敲了几下,一人道:“有人么?”

    步云邪起身开了门,却见李如芝带着他的狗腿子张掖来了。这两个人一来就没好事,步云邪的神色冷冰冰的,道:“有事?”

    李如芝已经听人说了,步云邪的师父在野外被怪物吃了,段星河也受了伤。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要来幸灾乐祸一番。

    李如芝假装关切地说:“听说你们受了伤,我过来看一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他迅速地扫了段星河一眼,遗憾地发现他森*晚*整*没有缺胳膊断腿的。步云邪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么体恤下属了,冷淡地站在一旁。

    李如芝扯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道:“昨晚我睡得沉,谁也想不到大过年的会出这样的事,你们也都节哀吧。”

    他现在开始假慈悲了,要不是他坚持不给派人,自己这些人也不至于遭遇危险。

    段星河一见他就有气,冷着脸不看他。李如芝从果盘里拿了个通红的橘子,剥开皮递过来。段星河没接,李如芝也不觉得尴尬,慢条斯地自己吃了,一边道:“我能解,师父没了,你们心情不好。但日子还得过,看开一点。”

    冤大头既然来了,就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步云邪冷冷道:“官员家属去世,有抚恤么?”

    李如芝一怔,这小子张嘴就跟自己要钱,实在有些烦人。朝廷规定官员直系家属去世是要给抚恤的,但师父又不是亲爹,论起来也没必要非给不可。

    他看了那两人一眼,段星河跟步云邪的眼睛都红通通的,看谁都格外可恨。他也不想触这个眉头,索性做个顺水人情,道:“既然魏先生是你们的恩师,朝廷当抚恤,我这就帮你们报上去。”

    张掖见主子来一趟,也没能整治成这两个人,道:“有水么,咱们专程来看病人,总得给我们一杯茶喝吧?”

    步云邪冷冷道:“没有。”

    张掖道:“哎你这人,吃枪药了?”

    步云邪的心情糟的很,没心情伺候这些孙子,道:“想喝自己去烧。”

    李如芝本来就是想气一气他们,见到他们这副落魄的模样就已经很痛快了。他摆出一副大度的姿态,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你们好好休息。”

    那两人起身走了,段星河依旧沉着脸。天色将近黄昏,他已经睡了一天一夜,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掀开了被子,要去穿鞋。

    步云邪道:“你起来干嘛?”

    段星河道:“师父的遗骨还没收拾,我去找一找。”

    他此言一出,步云邪的神色又凝重起来。魏清风昨天夜里被那怪物活吃了,恐怕连头发丝都没留下一根,要下葬都没有东西可埋。

    段星河知道他在想什么,道:“总会留下点东西的。”

    步云邪从旁边拿起披风穿上,道:“你身体还不好,我去看看吧,其他要张罗的事也一并办了。”

    李玉真下午给墨墨煮了些牛肉,喂它吃了几块,剩下的摊开来放在架子上晾起来了。墨墨趴在架子旁边眯着,守着自己的肉干,防止被麻雀和野猫偷吃了。李玉真又去厨房弄了点饭菜,装在食盒里给段星河送过去。

    他来到走廊上,发现赵大海和伏顺已经回来了。两人捂着大棉袄蹲在角落里,也不进屋,一副沮丧的模样。

    李玉真道:“怎么了,外头多冷啊,不进去呢?”

    伏顺没说话,师父没了,他们的心情也很沉重,不知道怎么面对大师兄和二师兄。

    李玉真想了想,道:“猴子们呢,找到了么?”

    赵大海摇了摇头,道:“没有,到处都找过了,连一根猴毛都没见。”

    周围静悄悄的,却到处都暗藏着杀机。这个世界比他们想象的要残忍得多,一步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他们已经过了情绪最激动的时候,生出了一种无助感。伏顺低声道:“大傻,我想回去了。”

    赵大海坐在墙角,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低声道:“我也想啊……咱们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大家平时虽然表现的很乐观,其实心里一直藏着不安,强烈的痛苦折磨着每一个人,让他们几乎要崩溃了。青岩山中的岁月变得无比美好,他们只需要念念经、打打坐就好了,不用担心任何事,可那样的日子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伏顺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哽咽道:“我想师娘了,家里多好啊,我为什么要来这破地方。”

    门轻轻一响,步云邪出来了。赵大海捅了伏顺一下,低声道:“别说了。”

    步云邪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呢子斗篷,模样很是憔悴。他腰侧挎着柄长剑,右手提着个竹篓子,见了李玉真便道:“我出去一趟,你帮忙照看星哥吧。”

    李玉真道:“行,我刚拿了点吃的来,你要不要先吃点?”

    步云邪没什么胃口,道:“回来再说吧。”

    他垂着眼往外走去,情绪也很低落。赵大海不放心,站起来道:“二师兄,你上哪去?”

    步云邪没回答,伏顺小声道:“别管干什么,跟着就是了。”

    赵大海去驾了马车,跟着他出了驿馆。步云邪上了车,道:“去老戏楼吧。”

    马车来到了昨天出事的地方,杂耍班子的营地一片狼藉。官府已经把现场勘察过了,地上还散落着残破的帐篷,泥土里有些暗红色的血迹、碾碎的骨头渣滓,还有些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再次来到这里,众人的心里依然很难受。昨天夜里的冲击力还没有淡去,伏顺闻见了空气里的血腥气,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赵大海知道他一宿没怎么合眼,道:“不行就上一边歇着去吧。”

    伏顺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情绪道:“我没事,我能干活。”

    步云邪道:“找找师父的遗物吧。”

    那两人答应了,猫着腰到处找了起来。地上还残留着那怪物巨大的脚印,步云邪在附近找了片刻,从泥土里挖出了一片残破的道袍,是师父的衣服。黄褐色的衣裳被血染红了,变得乌黑。

    他把布片放进竹篓子里,又找了一阵子,在一片枯枝下发现了一截手指。步云邪的呼吸都停滞了,片刻轻轻地拨开泥土,挖出了半只手掌。师父右手的小指比别人短一些,侧面有个小痣,此时上面爬满了蚂蚁,已经被啃得血肉模糊了。步云邪捧着那半只手掌,浑身不住发抖,忍不住落下了泪水。

    附近有个树林子,里头生满了松树、光秃秃的梧桐和白杨。伏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师父的遗物。他正有些灰心丧气,忽然听见头顶簌簌作响,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从上面垂了下来。

    伏顺吓了一跳,抬头一望,见一只小猴儿蹲在树上,正在看着他,

    他心头一动,自己找了半天也不见它们,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他试探道:“你是城里的小孩儿变的么?”

    小猴儿吱吱地叫了起来,连连点头。伏顺知道它听懂了,也很激动,道:“我们是来帮你们的。其他的猴儿在哪儿,你知道吗?”

    小猴儿叫了几声,示意他等着自己。伏顺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就见那小猴儿带着一群猴子穿过树林,荡着树枝过来了。

    他们夜里打开笼子救了它们,这些小猴儿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伏顺振奋起来,道:“走,我带你们找我二师兄去!”

    赵大海找了许久,在一棵大树边发现了师父的半截紫檀发簪,上面还缠着一缕头发,跟步云邪找到的遗物放在了一起。

    步云邪打算回去的路上扯些白麻布,买个骨灰坛子。赵大海道:“顺子呢?”

    这时候就听脚步声响,伏顺肩上扛着一只小猴,身后带着大大小小一群猴子从树林里钻出来,兴奋道:“找到了,那些猴儿都躲在这里呢!”

    原来这些小猴儿夜里逃走之后,想回到自己家里去。但它们变成这样子父母不认得,不肯收留它们。甚至有一户人家以为是哪里来的野猴子,抄起笤帚把它赶了出去,还把它的头打破了。

    那只小猴委屈的要命,眼睛都哭肿了,在路边遇见了另一只被赶出来的猴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天就要亮了,它们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待着,只好又回到了树林。其他的猴子跟它们的遭遇差不多,花了一天的时间,陆陆续续地又聚在了这里。

    伏顺和赵大海到处找了它们一天,幸亏遇见了。赵大海抱起一只小猴,摸了摸它的脑袋,道:“没事,先跟我们待一段时间吧,大师兄会帮你们想办法的。”

    赵大海让猴子们上了马车,带着它们回了驿馆。众人趁着夜色把猴子带进了屋里,伏顺和赵大海的屋里还有地方,每天准备些清水和果子、馒头,养活这些小猴足够了。

    步云邪买了白麻布和香烛、纸钱等物,为魏清风筹备好了葬礼。隔天段星河休息的差不多了,和步云邪去找了一处墓地,用骨灰坛盛着把师父的遗物葬下了。众人披麻戴孝,想起从前师父对他们的恩情,心中越发难过,哭得泪如雨下。

    师父走了,以后他们就只能靠自己了。段星河擦去了眼泪,道:“师父,你放心,我一定把小师妹找回来,把大家平安带回去!”

    寒风轻轻吹过,纸钱满天飞扬。步云邪也道:“咱们师兄弟一条心,不管有什么困难都不怕。”

    段星河点了点头,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一黑一白两个鬼差站在坟墓前。那两个人都身穿长袍,头戴着又尖又长的帽子。白鬼手里拿着个招魂幡,黑鬼手里提着一根铁链。

    段星河心中一凛,以为是万象门的伥鬼来了,下意识摸向了腰间的佩剑。然而这两个鬼身上并没有邪气,反而带着一股忧伤安宁的气息,不像是邪神,倒像是来吊唁的。

    段星河想起了黑白无常,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也有鬼差来接引死者。他再定睛看时,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步云邪道:“怎么了?”

    段星河低声道:“你看到什么了么?”

    步云邪环顾四周,什么都没看到。伏顺忍不住道:“大师兄,你没事吧?”

    段星河的身体还没痊愈,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静了片刻道:“没事,回去吧。”

    李如芝在这里待了几天,摆了一阵子官威也没人搭他。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回去向皇帝复命了。

    段星河强撑着精神葬下了师父,回去之后心口的疼痛依然折磨着他,有时候像针刺,有时候像烙铁灼烧。虺神的诅咒一直对他虎视眈眈,他只能尽力控制着情绪,不能被它吞噬掉。

    他自己一人消亡了无所谓,但那股力量太强大,他怕祸及身边的伙伴。若是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伤害了其他人,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段星河的心情压抑,在床上躺了几天,每日就是看着屋顶出神。步云邪白天来给他送饭,晚上让墨墨守着它,生怕他再做噩梦。

    大家眼看着大师兄一天天瘦下去,却又一声不吭,都很忧虑。众人坐在步云邪房里,李玉真道:“歇了这几天,好点了么?”

    “没好多少,”步云邪低声道,“那诅咒一受刺激就会发作,疯起来六亲不认,早晚要酿成大祸。”

    伏顺道:“你们的修为那么强,帮不了他么?”

    步云邪摇了摇头,道:“哪里强了,都不到金丹期。连师父都救不了他,总得元婴期以上的大能才有办法吧。”

    一提到师父,大家又有些伤感。赵大海道:“那就一直这样拖着么,也太折磨人了吧。”

    这样反反复复的,他的身体迟早会被折腾坏。李玉真沉默了良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抬眼道:“我有办法。”

    众人纷纷看向他,就像看着一根救命稻草。李玉真本来不想麻烦长辈,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了。他道:“凌烟阁的主人叫周玉成,是我师父的朋友。他是元婴期的大能,咱们去问一问,他说不定会有办法。”

    众人都很惊讶,没想到李玉真的人脉这么广。上回见到紫衣侯的时候,大家就意识到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少爷。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跟他们混在一起也看不出有什么架子,关键时候却能帮上大忙。

    凌烟阁的总舵就在城郊,步云邪登时生出了希望,道:“那咱们这就去。”

    第026章 凌烟阁 二

    他们之前来参加过拍卖会, 又来交了好几次任务,凌烟阁的弟子已经跟他们混了个眼熟。一人道:“几位道友,来交任务么?”

    李玉真上前道:“我们有事求见周阁主。”

    接引弟子有些诧异,凌烟阁主虽然广交八方朋友, 却也不是这些无名小卒说见就能见的。李玉真从怀里掏出了太清宫的腰牌, 郑重道:“劳烦你把这个给周叔叔, 他会见我的。”

    他腰牌的顶部是金色的,背面写着他的名字。那弟子的神色一凝, 知道跟太清宫相关的都是大新的达官贵人, 能用这种金云头的人更是身份高贵, 万万怠慢不得。他道:“几位请稍等,我去通报。”

    片刻那弟子快步回来了, 恭敬道:“阁主请几位进去,跟我来吧。”

    李玉真道了一声多谢, 跟着那人走了进去。伏顺走在后面,低声道:“有关系就是好啊。”

    赵大海示意他少说话,别露了怯让人瞧不起。伏顺想起自己也有官职在身,怎么说也是从九品的司晨, 于是把腰杆子挺得直了一些。

    一行人穿过花园, 前方有一座青竹建的雅舍, 周围积着薄雪,庭院里青松亭亭如盖。屋前有个小池子,里头耷拉着几支枯荷和干瘪的莲蓬, 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别有一种萧瑟的意趣。屋里传来悠悠的琴声, 不疾不徐,看来此间的主人是个风雅之人。

    接引弟子带他们来到屋前, 低声道:“阁主就在里面。”

    众人不敢冒犯,静静地站在门外。等那一曲弹完了,李玉真才扬声道:“周叔叔,晚辈李玉真和钦天监的几位朋友求见。”

    隔着一道珠帘,周玉成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听我这琴怎么样?”

    其他人一怔,李玉真已然朗声道:“周叔叔的琴艺高超,斫琴的本事更是天下第一。这琴高音清澈,中音扎实,低音浑厚,如同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步云邪忍不住笑了,李玉真夸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着实会讨长辈喜欢,难怪他师父以前去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为了给段星河帮忙,他也是不遗余力了。

    周玉成的爱好就是斫琴,好不容易找到了这块上好的桐木,爱惜的不得了,花了一番功夫才把它制成了一把新琴。他听了这一顿赞美,心情很是舒畅,道:“外头冷,都进来吧。”

    一群人走了进去,纷纷向周玉成行礼。周玉成坐在琴案后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客气。”

    一名侍女跪坐在一旁泡茶,淡淡的兰花香飘满了屋子。周玉成戴着一根白玉簪,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宽袍,轻轻摩挲着琴头,微微一笑道:“我还想着你是要三过家门而不入,来了好几次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这回怎么转性子了?”

    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模样还很英俊,但既然已经到了元婴期,应该也有近百岁年纪了。听他说话跟逗小孩儿似的,看来跟李玉真的关系很亲近。他是静华真人的老朋友,当年创办凌烟阁时,还得到过静华真人的帮助,便也把他的宝贝徒弟当成自家孩子看。

    李玉真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侄出来历练,想着若是仰仗周叔叔,难以锻炼自己的本事,并非目无长辈。”

    周玉成一摆衣袖道:“小嘴叭叭的倒是挺会说,先前紫衣侯也没把你劝回去,我自认是没这个本事了。说罢,找我有什么事?”

    李玉真道:“我有位朋友中了诅咒,很是痛苦。周叔叔的修为高深,能不能帮我们看看?”

    周玉成喔了一声,拍了拍面前的桌子,道:“过来让我看看。”

    段星河过去坐下了,伸出手腕。周玉成手指搭在他脉搏上,片刻皱起了眉头,道:“你这诅咒……来头可不小啊。煞气郁结在心脉上,每次发作就像铁钉子钻心脏一样,是不是?”

    这些大能果然见多识广,段星河的病症一下子被他说中了,很是佩服。他道:“前辈说的是,我这诅咒是虺神烙下的,胸口有个蛇头一样的红色痕迹。煞气爆发时力大无比,却也会丧失神智。”

    周玉成道:“给我看一眼。”

    段星河解开了衣襟,袒露出胸膛。周玉成伸手碰了一下,一股灼热的痛感传了过来。他缩回了手指,诧异道:“还在疼?”

    段星河克制着道:“不严重,能忍。”

    周玉成叹了口气,道:“仗着年轻不把自己当回事,这么拖下去,你这身体早晚报废。”

    段星河道:“前辈有没有法子解除这个诅咒?”

    周玉成的神色沉静,道:“我解除不了。”

    他说的这样直接,大家都十分失望。周玉成道:“术业有专攻,我是个掮客,不擅长驱邪,乱来是害了你。”

    众人知道他说的不错,但除了他也不知道还能求谁帮忙好。李玉真道:“那怎么办?”

    周玉成沉吟了片刻,道:“燕丘的萨满的灵觉十分强大,擅长施咒,也精通解除诅咒。要不然你们就去找她试一试吧。”

    李玉真想了一下,道:“若是有人被兽皮蒙住,变成了动物,萨满也能把他们变回原样么?”

    周玉成的心思敏锐,道:“有人被变成动物了?”

    李玉真犹豫了一下,觉得凌烟阁的人太多了,万一消息传出去又要惹麻烦,道:“没……我就是问问。”

    周玉成看出他不想多说,淡淡道:“这事也得找萨满。把人变成牲口的咒术,最早就是从燕丘传出来的。那里的牧民在战败的俘虏身上蒙上兽皮,把他们变成牛羊奴役。据说现在草原上的牲口,还有不少是人与牛羊杂交的后代。”

    他说的好像是件极寻常的事,众人听了却不寒而栗。不过既然如此,那萨满应该能救得了那些小猴儿。

    周玉成微微一笑,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李玉真想是没有了。周玉成嘱咐道:“在外面多加小心,有空给家里写信,别让你爹担心。”

    李玉真老实道:“小侄知道了,多谢周叔叔。”

    这些年轻人行走在外不容易,周玉成放心不下,从小指上褪下了一个黑色的玛瑙指环,上头刻着凌烟阁的徽记。

    他道:“最近任务不好抢,你们拿着这个指环可以出入凌烟阁任意分舵。有任务可以先挑,有困难也可以寻求各个分舵的人帮忙,摇人也行、借钱也行,但是要打借条,期限内还不上我就告诉你爹。”

    他扳着脸这么说,却是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李玉真的眼睛湿润起来,师父虽然不在了,他的老朋友还关照着自己。他双手接过了扳指,道:“多谢周叔叔。”

    周玉成摆了摆手,道:“去吧。”

    众人行礼退了出去,心中有了目标,便如同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点光亮。出了凌烟阁,段星河的心里有了一点希望,道:“咱们去燕丘看看吧。”

    别的事都可以往后放,段星河身上的诅咒必须想办法解除。还有那些小猴儿也受了许多罪,得赶紧让它们恢复原样才是。

    天色渐晚,他们回到了驿馆。赵大海的屋里亮着灯,他们走的时候没关门,窗户上映出个黑黢黢的人影。众人心中一凛,伏顺道:“不好,猴子被发现了!”

    一群人快步进了屋,见驿丞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包子,对一个小猴儿道:“嘬嘬嘬,猪肉白菜馅儿的,你吃不吃?”

    小猴儿伸过手去,直接把包子拿走了,还冲他吐了吐舌头。驿丞也不生气,转身又从桌上拿了一个包子,去喂其他的猴子。一只小猴蹲在桌上,专注地翻着墨墨的毛皮,从它身上找盐粒子吃。

    三十只猴儿在屋里待着,有的在床上睡觉,有的吃东西,没打架也没吵闹。驿丞听见了推门声,回过头来,带着笑容道:“你们回来了。”

    猴子虽然被他发现了,但他们相处的莫名和谐。驿丞兴奋地说:“你们怎么养了这么多猴子。我就是属猴的,真好玩啊!”

    伏顺警惕道:“你怎么进来的?”

    驿丞想起正事来了,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道:“朝廷批的钱下来了,我给你们送过来。刚才步大人不在,这边没关门,我听见有动静就进来了。”

    步云邪接过了钱,有一百两药材钱,还有一百两抚恤费。他们马上就要去燕丘了,肯定没法带这些小猴。既然驿丞这么喜欢这些猴子,不如托付给他。

    段星河跟他想一块儿去了,开口道:“能不能劳烦你帮忙照看它们一阵子。我们要去燕丘一趟,最多两个月回来。”

    驿丞道:“这些猴子是炼丹用的?”

    段星河吓了一跳,这地方的人就是生猛,看什么东西都像炼丹用的。他生怕转一圈回来这些猴子都变药渣了,道:“不不,这些猴子金贵得很,就是有用,一个也不能少。”

    驿丞寻思了一下,忽然单刀直入地问:“是人变的?”

    段星河诧异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驿丞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没有直接回答,却道:“你猜。”

    正常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小猴是人变的,他能说出这种话来就很不寻常。

    众人的神色惊疑,段星河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丝提防,道:“猜不出来,你直说吧。”

    驿丞指了指身后,桌上摊着一张纸。步云邪拿起来一看,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些字。一只小猴儿的爪子上还沾着墨水,已经自己把事情的大概写下来了,学堂还是没白上的。

    驿丞道:“是真的么?”

    步云邪松了口气,道:“是真的。”

    驿丞挠了挠头,道:“我还以为这小猴儿耍我,难怪会写字呢。”

    他都已经知道了,还这么淡定。在这里做驿丞时常能遇见各种奇怪的事,这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段星河本来也没想瞒着他,只是觉得说起来太离奇,他未必会相信。段星河道:“我们这次去燕丘,就是要找给它们解除诅咒的法子。这件事先别告诉它们的父母,要不然还要惹麻烦。”

    驿丞道:“那可不,自家孩子变成这样,搁谁谁受得了啊。先在这儿养着吧,反正大厨房每天做不少饭呢,包子馒头管够。”

    小猴儿们望着这边,步云邪温声道:“我们明天出门一趟,你们乖乖地待在这里。驿丞会保护你们的。”

    猴儿们知道他们是好人,纷纷点头。段星河想着接下来的旅程,眼前已经浮现出了辽阔的草原。也不知道那位萨满好不好说话,若是能一切顺利就好了。

    出了白沙郡往北走,一路上的人越来越少。过了界碑,便离开了大幽。

    他们出发的时候刚出正月,往北走了半个多月,天渐渐暖和起来。小河里的冰开化,枝头生出了迎春花。一阵长风吹来,嫩绿的草地一望无际,牛羊悠然地吃着草,远处传来牧民粗犷的歌声,这里便是燕丘了。

    赵大海赶着大车,春风吹在身上,心情格外轻快。伏顺歪在车厢里打着呼,口水淌了一脸。李玉真在他对面看着羊皮地图,又比较了一下罗盘,发现他们已经快到赫兰部落了。

    燕丘原本有好几个部落,这十几年来,赫兰部落的首领巴图尔到处征战,把散落在草原上的五大部落都统一了,成了燕丘唯一的王。

    这里的牧民信仰萨满神,每年都要举行大型祭祀,感谢神的庇佑。他们认为每一代的萨满都是神的化身,说的话是神的旨意,连部落的大王也敬她三分。

    这一代的萨满已经有八十多岁了,会说十多种不同种族的语言,能够预知未来,被称作塔林必勒格,意为草原上智慧的化身,牧民们都很尊敬她。

    远处已经能看见一座座帐篷了,李玉真探头出来道:“萨满应该就在前头的部落里,咱们先去跟他们的守卫打个招呼吧。”

    段星河应了一声,道:“好。”

    他和步云邪骑着马并驾齐驱,发丝在风中猎猎飞舞,一派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出来走了这几天,他心情好了一些,煞气也勉强控制住了。其他人见他这么乐观,心中也轻松了一些。

    大车来到了部落跟前,几个卫兵过来,举起长矛拦住了车,说了几句他们听不懂的话。

    他们应该是问自己是什么人。段星河下马,客气道:“我们是从大幽来的,想求见你们的萨满。”

    中原常有商人过来旅行,带来些茶叶、丝绸,还有姑娘们喜欢的镜子、首饰等小玩意儿,换些牛羊皮子、酸奶酪等特产带回去。这些卫兵见了他们也没有特别惊讶,一个会说汉话的士兵道:“你们找萨满干什么?”

    段星河道:“我生了重病,听说她擅长驱邪,想请她老人家给我治疗。”

    萨满的巫术高明,救治了许多草原上的人,但很少跟外乡人打交道。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些迟疑。段星河诚恳道:“我们走了许多天,是专程来求见她的,还请行个方便。”

    伏顺被外头的说话声吵醒了,道:“啊,停车了……开饭了吗?”

    他这段时间已经掌握了旅行的真谛,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吃饱喝足,到此一游。两个士兵过来检查他们的大车,伏顺提着裤子正要去小解,一开车门差点撞到人家身上。

    士兵见车内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正打算放行,目光忽然落在了伏顺的腰带上。伏顺刚下了车,忽然被士兵揪住脖领子,一把提回来了。

    士兵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伏顺听不懂,慌张道:“别拽我,要尿出来了!”

    那名士兵一把将他腰带上挂着的牛骨牌子薅下来,在其他人面前晃了晃。发黄的牌子上刻着一只鹰,正面镶嵌着一块绿松石,写着几个燕丘的文字。有人道:“这是小主人的腰牌!”

    另一名士兵的神色也严肃起来,道:“这东西从哪来的?”

    以前墨墨到处流浪,在路边捡过不少破烂吃,这就是它吐出来的。伏顺觉得好看就戴在身上了,没想到惹了麻烦。

    他捂着小腹跳了几下,道:“路边捡的,我尿完了再跟你说——”

    他奔到远处,放完了水,几个士兵已经把其他人都扣押住了。伏顺慌了,没想到一块牛骨牌子能惹这么大的麻烦。他们还以为这牌子的主人是个普通的牧民,看来那人的来头还不小。

    士兵们推推搡搡的,对他们很不客气。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干什么?”

    士兵道:“你不是要见萨满吗,我带你们去见她。”

    士兵们用刀枪指着他们,把他们押送到了一个巨大的帐篷跟前。那帐篷处于部落深处。周围有几个大汉守卫着。士兵把那块牛骨牌子递过去,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一人便掀开了帐篷,进去通报了。

    片刻那人出来,示意可以进了,士兵们便押着段星河等人进了帐篷。

    帐篷里有些昏暗,里头堆满了各种奇怪的东西。有一大把悬挂的羽毛,下面垂着风铃,矮桌上摆着一个硕大的水晶球,一个带着角的牛头骨,堆成山的羊皮卷轴,角落里还有一个铺着白绵羊皮的步辇,垫的十分厚实。

    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婆婆坐在上首,雪白的头发跟皮绳缠在一起,编了几十条小辫子。她身上满是皱纹,穿着一件紫色的长袍。她露出来的皮肤上覆盖着用海娜画的文身,额头上画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鹰,跟那块牛骨牌子上的花纹很像,看来此人就是这里的萨满了。

    她脖子上戴着好几个月亮形状的铜片项链,里圈的小,向外逐渐扩大。双手上也戴着一大串铜环样的手镯,稍微一动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盘腿坐在垫子上,仔细看来,她的双腿是萎缩的,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四个大汉抬着她。

    守卫帐篷的那几个人既是她的侍卫,也是她的轿夫。老婆婆静静地注视了他们片刻,开口道:“你们是从中原来的?”

    她的年纪虽然大,声音却中气十足,汉话也说得很流利,显得很有威严。

    段星河行礼道:“晚辈段星河,是大幽钦天监的司晨,这些是我的伙伴。我不幸中了诅咒,听说萨满的力量强大,特地前来,想请您帮我医治。”

    萨满见这年轻人的眉宇间笼罩着层青气,身上一股煞气若隐若现,确实有诅咒缠着他,而且下咒的还是个厉害的角色。

    她招了招手,段星河走到她面前。萨满闭上了眼,感受着他周身的气息,忽然开口道:“不对,你们是从外面来的。”

    众人的脸色微微一变,都有点紧张。这萨满果然有些本事,这就觉察出来了。

    这里的大多数人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存在,段星河迟疑了一森*晚*整*下,道:“是,前辈好眼力,我们是被一阵大风卷过来的。”

    萨满的神色淡漠,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萨满手里摩挲着那块牛骨牌子,道:“这牌子是哪里来的?”

    伏顺很有些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骨气,向前一步道:“在路边捡的,我看着漂亮就挂在身上了。要是你们的,那就还给你们好了。”

    士兵出声道:“谁问你了。”

    伏顺只好闭了嘴,段星河道:“是我们的灵兽在路边捡的,它当时在路边发现了这块牌子就吃了。后来它遇见了我们,吐出了好多东西,其中就包括这块牌子。”

    众人都有点紧张,生怕她不相信。听那些人说死者是萨满的小孙子,万一她认为是自己这些人害的就糟糕了。

    萨满沉着脸道:“灵兽呢?”

    赵大海伸出大手一捞,把窝在他兜帽里睡觉的墨墨揪出来了。墨墨眨了眨黑豆眼,一副困惑的模样,拍着翅膀落在了萨满面前的桌子上。

    步云邪小声道:“规矩点,别上桌。”

    萨满咦了一声,非但没觉得被冒犯,反而十分惊讶。她苍老的眼睛注视着它,神色庄严起来,抬手捂着心口道:“噬梦上神,您苏醒了。”

    其他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萨满居然管它叫噬梦上神,这名头一听就不得了。不但他们吃了一惊,就连帐篷里的士兵也很意外。

    墨墨一副淡定的模样,看不出有那么大的排场。一般人见了它,不是管它叫小妖怪,就是叫它长鼻子小猪,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尊敬它。

    步云邪道:“您认得它?”

    萨满郑重道:“这是跟随创世神的灵兽,鸿蒙之初就存在了。能够侍奉它,是你们的福气。”

    众人觉得墨墨未必有这么大的来历,至多是那位上古灵兽的后代罢了。但萨满对它这么恭敬,对大家也有好处。至少这些士兵看在它的面子上,不至于拿刀枪把自己叉出去了。

    萨满低下头来,发出了一串奇怪的音节,听起来跟墨墨的叫声很像。墨墨终于遇见了能够跟它沟通的人,兴奋起来,扬起鼻子发出了声音。

    “咕……叽叽,咕叽咕叽,咕噜噜,咕叽。”

    萨满道:“咕叽叽咕?”

    墨墨:“咕噜噜,咕噜,啾啾,叽。”

    萨满:“咕噜噜叽?”

    墨墨摇头道:“呜咕噜噜,叽叽叽,啾啾啾,叽叽。”

    众人如听天书,正疑惑间,萨满捂着脸哭了起来,十分伤心。墨墨一副为难的表情,觉得是自己把她惹哭了,沮丧地耷拉下了鼻子。

    萨满道:“我知道了,噬梦上神不会骗人的。我的孙子被一群小妖兽围攻吃了,残骸在路边被它发现了。之前草原上就有许多妖狼流窜,害了不少牛羊。我那小孙儿脾气暴烈,说要除了它们,却不幸被害了。”

    萨满的孙子失踪了半年多了,一直没放弃寻找。她虽然能感到孙儿已经不在人间了,这回确认了噩耗,还是十分难过。

    萨满擦了一把泪水,伏顺道:“那什么……老婆婆,人都已经没了,你还是节哀吧。”

    赵大海拽了他一下,小声道:“少说几句。”

    萨满抬起苍老的眼睛,看着他们道:“我孙子是为了杀妖狼而死的,我得为他报仇。我看你们的修为不错,比这草原上的勇士还要强。若是你们能帮我杀一千只妖狼,取它们的角回来,我就可以帮你们。”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这老婆婆还真不把他们当外人,使唤起来毫不客气。李玉真忍不住道:“一千只也太多了吧,那要杀到什么时候?”

    萨满冷冷道:“杀到它们灭绝为止。它们祸害牛羊、牧民,还害死了我的孙子,我要它们从草原上消失!”

    李玉真感到了一股杀气,又有些同情,若是自己的亲人遭遇了不幸,只怕会比她更加愤怒。

    萨满伸出干枯苍老的手,在面前的水晶球上虚虚一拂,一道白色的光芒升了起来。一只像豺狼一样的四足怪兽出现在白光里。那妖兽的鬃毛是红色的,头上长着两只短短的骨角,身上的皮毛秃得一块块的,难看的要命。

    她咬牙切齿道:“就是这种妖狼,记清楚它们的样子!”

    段星河已经到了金丹期,抓几只小妖应该不难,便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萨满道:“去吧,祝你们平安顺利,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来了外乡人的事很快就在附近传开了。牧民们听说萨满见过了他们,准许他们在这里除妖,便对他们没有那么提防了。

    赵大海驾着大车,带着他们的全部家当,找了个水草丰足的地方停了下来。天上聚着一片片白云,地上也有一团团白绒绒的羊群。胭脂山在远处若隐若现,红色的岩石如同女子化妆用的胭脂,因此得名。

    众人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扎下了帐篷,附近还有其他牧民的帐篷和牛羊。小孩子对他们十分好奇,小脸上带着两坨日晒红,嗦着手指头看着这边。

    李玉真大方地向他们挥了挥手,道:“我们是从中原来抓妖狼的,暂时要住在这里,请多关照啦。”

    小孩儿害羞地跑了,大人听懂了他的话,用生硬的汉话道:“好,欢迎你们,中原来的勇士。”

    天色不早了,步云邪等人架起了大锅,开始煮晚饭。段星河从包袱里掏出了神州风物志,翻到了燕丘一卷,喃喃道:“妖狼……妖狼……”

    篝火的光照在书卷上,映出了一只怪物的画像,跟萨满的水晶球里的影像一样。段星河的眼睛一亮,道:“有了——妖狼,四足野兽,鬃毛赤红,头上生有一双短角,是胭脂山大妖与当地野狼的后代。性情残忍,成群捕猎,会掏牛羊的肛/门,喜食内脏。”

    伏顺凑过来瞧了一眼,看到妖狼会掏肛/门,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屁股。他道:“这犯规了吧,爱群殴就算了,为什么这么下三滥啊?”

    赵大海道:“妖怪嘛,你指望它有多讲武德?”

    伏顺道:“还是稳妥一点的好,大家都多穿一条裤子吧。”

    李玉真道:“少自作多情了,你又不是牛羊,它们懒的掏你。”

    饭煮好了,热腾腾的白气冒了出来。大家盛了野菜粥,就着干粮和肉干吃了。夜空中的星子闪烁,远处的胭脂山隐没在夜色里。段星河寻思着书上写的胭脂山大妖,心中有些疑惑。他往后翻了翻,书上没记载那大妖的事。

    步云邪道:“怎么了?”

    段星河道:“书上说燕丘有个胭脂山大妖,是那些妖狼的祖先,也不知道有多厉害。咱们来杀它的子孙,它知道么?”

    步云邪也没听过这大妖,想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怪物。他道:“应该是杜撰出来的吧,不用管它。”

    段星河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把书放在一边,专心吃起饭来。

    第027章 燕丘 一

    次日一早, 大家吃完了早饭,开始捕猎。那些怪物祸害了许多牛羊,还经常攻击牧民,当地人早就对它们怀恨在心了。段星河找了几个牧民一问, 便有人告诉了他妖狼的踪迹。一名大叔指着远处的一条河流, 道:“有一群妖狼常在那边喝水, 你们在那附近埋伏着就行。”

    段星河从前在青岩山中打猎时,就经常在山间追踪野兽的足迹, 或者在水边等待, 知道他说的不错。清澈的河水映着阳光哗哗流淌, 他们在矮树丛里埋伏了片刻,果然见一群妖狼过来喝水。

    段星河低声道:“动手。”

    伏顺从怀里掏出一张罗网, 骤然朝那边一扔,一下子把那一群狼都给罩住了。狼群吓了一跳, 嗷嗷叫了起来,四下乱逃乱撞的反而越缠越紧了。

    段星河趁机一掠上前,猛地斩下了一头狼的头颅。另外几头狼朝他呲出了獠牙,弓起了背试图攻击他。

    段星河喝道:“别惯着它们, 杀!”

    众人一拥而上, 七手八脚地把那一群狼杀了。赵大海捻了捻手上的血, 道:“这也太好对付了吧,跟一般的狼没什么区别嘛。”

    还有一头狼十分狡猾,从罗网边上钻出去, 掉头就跑。李玉真追了上去,放声喊道:“别跑, 一家人要整整齐齐的,回来包饺子啊!”

    妖狼放开四足一路狂奔, 段星河在远处喊道:“别追了,李兄,不差这一个。”

    李玉真却不服气,想着别人都杀了妖,自己却没有功劳,怕是要被人瞧不起。他拔出剑来,喘着气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只要停下来,我就给你一个痛快。老子数到三,二,一——”

    他还没追到跟前,却见前方刀光骤然一闪,那头妖狼惨叫一声,血溅了一地。

    李玉真定睛一看,却见一个红衣少女不知从哪里杀了出来。她手里提着一柄八尺长的斩马/刀,一侧雕成龙脊模样,开刃的一边锋利雪亮。二十来斤的兵刃,一般的壮汉使着都费劲,她抡起来像风车一般,力气大的惊人。她弯腰拾起那头妖狼的尸体,割下了它的尾巴,扔进身后的背篓里。

    两人打了个照面,红衣少女冷漠的神色有了一丝波动,道:“李……太真?”

    李玉真搔了搔头,纠正道:“你记错了,我叫李玉真。”

    少女喔了一声,道:“不好意思,太久没见了。”

    她生着一双杏眼,眼瞳黝黑,丰密的头发扎了个马尾,几根小指粗细的麻花辫用金珠子箍住,夹在瀑布般的青丝中,随着行动来回摆动,利落中带着一点俏丽。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宋大将军家的二小姐,前阵子在大新都城中摆擂台比武招亲的宋胡缨。她爹娘让她找个好夫婿,她却把那些来求亲的贵族子弟打得落花流水,给自己立了个母夜叉的名号,更没人敢娶她了。

    宋胡缨继承了她父亲的武学天赋,天生就有一身神力,根本没把那些绣花枕头放在眼里。她不耐烦城里的婆婆妈妈天天唠叨自己,索性出来游历,图个耳根清净。

    在草原上遇见大新的故人也是缘分,她的眼神柔和了一点,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玉真也挺高兴,道:“我和几位朋友出来历练,接了个杀狼的任务,你呢?”

    宋胡缨道:“那巧了,我也是出来历练的。我最近缺钱,也要杀狼,你别跟我抢啊。”

    李玉真想她一个人未免有些孤独,便想带她搭个伙。他看着妖狼光秃秃的屁股,道:“你要多少条狼尾巴?”

    宋胡缨道:“八百条。”

    这些草原上的人对妖狼还真是恨不能赶尽杀绝,李玉真道:“我们要一千对狼角,跟你的需求不冲突,你要不要跟我们合作?”

    宋胡缨还没回答,就见几个人从远处过来了。段星河喊道:“草原这么大,你别一个人乱跑……咦,这位姑娘是?”

    李玉真有些兴奋,道:“这位是宋胡缨宋姑娘,出来历练的。你在白沙郡见过她哥哥,跟紫衣侯一起的那个小将军,记得吗?”

    段星河点了点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中原的朋友。他大方道:“在下段星河,在巴蜀逍遥观修行。我们跟李兄是在大幽认识的,他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宋胡缨冷淡道:“我跟他不熟。”

    段星河:“……”

    宋胡缨的性格直来直去的,不会跟人客套,但本性不坏。她又道:“就跟他见了三面,印象还可以。”

    李玉真哈哈一笑,打圆场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嘛。既然遇上了,要不要搭个伙?”

    宋胡缨见他们一个个还算端正,李玉真也是太清宫掌教的儿子,应该靠得住。反正她一个能打十个,也不怕他们对自己无礼,爽快道:“可以。”

    段星河道:“需求冲突么?”

    “不冲突,”李玉真道,“她要狼尾巴,咱们要狼角。”

    他们的伙伴都是男子,宋胡缨一个女孩儿跟着他们,怕是有点不便。宋胡缨看出了他在顾虑什么,道:“我自己有帐篷,吃饭可以自己开火。你们若是觉得不方便,我也不勉强。”

    段星河想她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不管她总是有些不放心,便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宋姑娘若不嫌弃就一起来吧。”

    宋胡缨道:“好,你们等一等,我去拿行李来。”

    她提起斩马/刀,向北边走了。众人回了营地,等了片刻,见李玉真在前头带路,宋胡缨牵了一匹白马过来,马背上挂着个叠起来的小帐篷,还有些轻便的行李。李玉真帮她把东西卸了下来,宋胡缨挽起了袖子,在他们的营地边上选了个地方,开始打木桩,扎帐篷。

    她的行囊里有什么东西一鼓一鼓的,墨墨很是好奇,过去用鼻子戳了戳。就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探出头来,却是个活物。那家伙灰扑扑的,长得有点像猫,又有些像豹子。赵大海道:“这是什么?”

    宋胡缨回头看了一眼,道:“这是我的灵兽,一只兔狲。”

    这么多人围着它,那只兔狲有点害怕,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伏顺看着它紧张的模样,伸出一根手指在它眼前来回晃了几下,道:“怎么回事,它两个眼睛还分开站岗?”

    宋胡缨道:“它眼睛有点问题,所以它妈不要它了。我用米糊把它喂大的,给它起了个名字……”

    她抡起锤子,把最后一根木桩敲进地里去,道:“叫小对眼。”

    伏顺觉得应该叫小斜眼才是,但没敢说。它耳朵里生着两撮长长的犟种毛,脾气应该挺倔的。步云邪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肚子,又摸了摸它的丹田,感觉这只兔狲的资质很有限,也不太聪明的样子,不过看看行李、抓抓耗子还是够用的。

    中午了,赵大海煮起了野菜玉米粥,把干粮烤软了。片刻宋胡缨的帐篷扎好了,饭也做好了。段星河从行李堆里找到了一个厚实的瓷罐子,里头装着他们从大幽带来的下饭至宝——咸鸭蛋,吃一个少一个,除了招待客人,其他时候都舍不得动。

    有女孩子加入他们是件大事,他拿出一个饱满的咸鸭蛋递给宋胡缨,道:“用白酒腌的,都出油了,你尝尝。”

    宋胡缨接了过去,她知道在荒郊野外这种食物十分珍贵,领情地说:“谢谢。”

    男人堆里来了一个少女,就像绿叶丛里开了一朵红花,大家对她都小心翼翼的,又很高兴,他们终于不是和尚团队了。段星河带头道:“欢迎宋姑娘加入我们。”

    其他人纷纷鼓起掌来,宋胡缨微微一笑,冷冰冰的脸上也有了些温度。她把咸鸭蛋剥开,掰了一小块递给身边的小对眼。兔狲闻到了油香,把蛋黄一口吞进了肚子里,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墨墨在一旁看着,鼻子一动一动的,显得有点馋。

    步云邪招了招手道:“别看啦,过来吃粥。”

    伏顺吃了几口粥,觉得滋味十分寡淡,忍不住又惦记起刚才杀掉的妖狼来。他道:“你们说,那些狼肉能不能吃?”

    一般的狼肉肯定没问题,但这种妖狼不知道有没有毒。李玉真去翻那本神州风物志,看了片刻,上面也没写能不能吃。伏顺已经拖了一条妖狼的尸体回来了,他道:“我看有秃鹫在掏它的内脏,吃了也没死,应该没事吧。”

    妖狼的肚子已经被秃鹫撕开了,肉也被啄食掉了一些。赵大海也馋肉了,道:“烤来试试吧。”

    他把妖狼剥洗干净了,剁成几大块串起来,放在火上烤了一阵子,油水就淌了下来。墨墨扬起了鼻子,显得十分兴奋。片刻肉熟了,伏顺撕了一块递给墨墨,道:“勇士,你来试毒吧。”

    墨墨天生百毒不侵,吃了脏东西立刻会吐出来。要是它能吃,这狼肉就没问题了。

    众人期待地看着它,墨墨吃了一块肉,咕咚一声咽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吐出来。段星河道:“可以吃,开动。”

    一群人把烤狼肉撕成了几块,一会儿功夫就吃了个一干二净。伏顺剔着牙道:“不错,就是肉有点糙,不好嚼。”

    李玉真已经很知足了,道:“比天天吃玉米粥好多了。”

    吃完了饭,众人休息了一会儿。下午又出去猎了几只妖狼,割下了它们的角和尾巴。宋胡缨的篓子里垫着一层石灰,狼尾巴也能保存几个月。

    墨墨想跟小对眼做朋友,过去嗅了嗅它。然而兔狲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趴在角落里睡觉,醒的时候就用大尾巴环着身体,对来来往往的人一副警惕的模样。墨墨用鼻子拱了拱它,兔狲朝它哈了口气,十分凶猛的样子。

    步云邪道:“别惹它了,小心它挠你。”

    他说晚了,兔狲已经伸出爪子在墨墨的鼻子上抓了一下,随即一跃窜到了宋胡缨的帐篷顶上,一脸莫挨老子的表情。

    墨墨嗷地一声惨叫,鼻子隐隐作痛。它意识到了这家伙不想跟自己玩,也对它失去了兴趣。

    段星河来到小河边,把剩下的狼肉剥洗干净,见不远处站着个穿蓝袍的牧民少女。她约莫十六七岁,脖子上戴着一串绿松石和牛骨串成的项链,绑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穿着一双柔软的羊皮靴子,应该是附近人家的女儿。她双手捉着衣襟,探头探脑地望着这边,似乎有话要说。

    段星河提着狼肉站了起来,血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道:“姑娘,你有事?”

    少女指了指他手上的狼肉,用生硬的汉话道:“这是妖怪的肉么?”

    段星河道:“是啊。”

    少女显得十分急切,道:“不要吃,不能吃的!”

    段星河十分诧异,道:“为什么?”

    少女认真道:“有毒,吃了以后会变成疯子,很危险!”

    段星河的神色凝重起来,走过去道:“能具体说说么?”

    少女道:“我们草原上的人都不吃妖狼的。这种怪物到处流窜,有些得了疯病,红着眼睛直流口水,见人就扑,最后变得又怕风、又怕光,自己跳到水里淹死。吃了这种有病的狼肉,人也会变成疯子,像狼一样哀嚎着死去,连萨满也救不了。大家很难分辨哪只狼有病,哪只没有,所以就一概不吃了。”

    段星河想了想,她说的应该是瘪咬病。这种狼性情凶猛,疯不疯本来就很难分辨,要是不小心吃到有病的,他们就要全军覆没了。

    她是一片好心,虽然有点可惜,还是安全第一。段星河扔下了狼尸道:“多谢你,我们以后不吃了。”

    少女道:“那你们有东西吃吗?”

    段星河道:“我们还有点玉米糁和干粮,到处都有野菜,饿不死的。”

    少女有些同情他们,道:“阿爸说,你们是来帮我们除妖的,不能让你们饿肚子。你跟我来吧,我们有东西吃。”

    前方不远处有个硕大的帐篷,段星河跟着她过去了。少女来到门前,扬声道:“额吉,我把客人带来了。”

    牧民的帐篷十分宽大,里头放着几个柜子、桌子和床,比他们的简易帐篷好多了。一个中年妇人回过头来,微笑道:“喔,欢迎。你们是萨满的客人,是不是?”

    段星河道:“是,阿姨您好。”

    中年妇人不太会说汉话,只会简单的打招呼。她对少女说了几句话,少女翻译道:“我妈妈问你吃饭了没有,刚炖好了羊肉,要一起吃点吗?”

    段星河有点不好意思,道:“不了,要是有生肉的话,我们想买一些。”

    少女跟母亲说了,母亲点了点头,直接出去给他牵了两头羊。少女说:“你们是除妖的勇士,羊不要钱,送给你们了。”

    段星河没想到这里的人这么朴实,连忙道:“那不行,我付钱。”

    他掏出二两银子递过来,少女不收,段星河强行塞给她了。妇人在一旁露出了笑容,她离开了片刻,提了两个大铁桶回来,里头装着满满的羊奶。

    妇人说了几句话,少女道:“我妈妈说,你给的钱太多了,送你们些羊奶好了。”

    段星河领了情,道:“多谢阿姨。”

    少女道:“走吧,我帮你拿过去。”

    那两桶奶挺重的,段星河道:“还是我来吧。”

    他提起了羊奶,少女牵着两头羊,跟着他去了他们的营地。两人聊了一路,他得知这女孩儿跟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住在这里,等牛羊把草吃完了,又要去下一个地方。她父亲在夷州待过几年,会说汉话,教给了她和弟弟。

    她叫其其格,是花朵的意思。段星河跟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其其格道:“喔,你的名字在我们这里叫敖登,是星星的意思。”

    将近黄昏,赵大海生起了篝火,打算熬玉米粥。伏顺道:“大师兄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就见他带着个当地的小姑娘过来了。众人十分惊讶,伏顺道:“大师兄行啊,这么快就拐到媳妇了?”

    段星河来到营地里,道:“我去前头牧民家买了两头羊,那些妖狼中有带着疯病的,以后别吃了。羊吃完了咱们再去买。”

    其其格大方道:“羊奶免费,你们每天拿桶来接就行了。”

    众人十分高兴,纷纷道:“多谢姑娘,你们草原上的人真好客。”

    其其格被人夸的很高兴,转头见旁边坐着个穿红衣的少女,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她对她微微一笑,宋胡缨也点了点头,十分和气。

    其其格把羊拴在马桩上,挥了挥手,转身走了。李玉真道:“段兄,有你的啊,这就找到吃的了。”

    段星河在火边坐下了,道:“运气好而已,是人家来找我的。”

    伏顺凑趣道:“那就是看上你了,想招你当上门女婿。”

    段星河弹了他个脑瓜崩,道:“少胡说八道!”

    天就要黑了,他们打算随便吃点,明天再宰羊。步云邪拿起饭盆,倒了两碗羊奶,把墨墨放了过去。兔狲闻见了香味,从宋胡缨的裙子底下钻出来,过去唏哩呼噜地喝起了奶。

    那两个家伙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和平一会儿,吃饱了又要打架。赵大海观察了一下午了,道:“这小对眼儿怎么这么凶啊,养了多久了,一点也不亲人。”

    宋胡缨啃了一口饼,道:“去年春天在林子里捡的,养了一年了。野性重,没办法。”

    她虽然这么说,却没有抱怨的意思,反而觉得动物就该有动物的样子,野一点也很好。

    吃完饭,众人早早的休息了。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们每天就是出去猎妖狼,天黑了回来吃饭睡觉。有时候吃腻了野菜粥,就去其其格家买几头羊,羊肉烤着吃一天,下水洗干净了熬成羊汤,就着干粮又能吃一天。

    其其格经常过来给他们送羊奶,这天早晨她来的时候,赵大海正在煮玉米粥。其其格放下奶桶,顺手拿起了食盆,给那两个小崽子倒上了奶。小对眼依旧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眼里只有食物,碗里满上就开始狂吃。

    墨墨已经认得她了,喝完了奶,便扬起鼻子蹭其其格的手。它的鼻子凉凉的,其其格被它蹭的哈哈直笑,道:“瓜皮,别蹭了。”

    李玉真洗完了脸回来,觉得很有意思,道:“你怎么知道它叫瓜皮?”

    其其格道:“不是叫瓜皮吗,敖登阿哈告诉我的啊。”

    李玉真已经知道敖登是星星的意思了,乌乐是云彩的意思,道:“阿哈是什么?”

    其其格有点不好意思,没回答他。步云邪从旁边过来,道:“是哥哥的意思啊,好妹妹怎么说来着……敖登阿哈应该知道吧?”

    段星河揉着眼从帐篷里出来,听见他调侃自己,没说什么。晨曦照过来,宋胡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编着辫子,后面的头发有点够不着。其其格没事做,过来道:“我帮你吧。”

    宋胡缨便道:“好,谢谢。”

    其其格给她把后面的头发梳顺了,编了几个小辫子扎起来。那情形十分养眼,伏顺远远地看着,很想过去搭几句话,又有点不好意思。

    墨墨和小对眼打着架,飞檐走壁地从帐篷上窜过去,挠得噼里啪啦的。大家已经习惯了,看都懒得看。

    他们已经打了八百来头妖狼,任务做的差不多了。段星河看今天有点阴,便道:“上午不出去了,在营地歇歇,下午看情况再去打猎。”

    众人答应了,开始自己的内务。赵大海抱着个木盆出来洗衣服,两个姑娘低声聊着天,不知道在说什么。宋胡缨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道:“这里就有?”

    “有啊,”其其格低头找了一会儿,从地上拔起了几根草,“就是这个,叫乌斯玛草,我阿妈就用这个染眉毛的。”

    她说着在手上搓了几下,揉出汁液来,用手指轻轻地画在眉上。片刻草汁的颜色变深了,她的眉毛果然比没化的时候更浓,显得眼睛都明亮有神了。

    宋胡缨也学着她的样子涂了眉毛,觉得十分有趣。伏顺鼓起勇气走过来,好奇道:“你为什么把眉毛连在一起?”

    其其格道:“眉毛连在一起嫁的近,没人敢欺负我。”

    伏顺道:“你多大了,这就考虑嫁人的事?”

    其其格觉得他又干又瘦的,还缩头缩脑的有点猥琐,道:“你管我多大呢,我阿爸不让我离开他太远。”

    伏顺说:“那你有喜欢的人么?”

    其其格看着他道:“你问这么多干嘛?”

    “好奇嘛,”伏顺道,“你看咱们这些人都没婚约呢,比如你敖登哥哥,乌乐哥哥,都一表人才。有喜欢的吗,我帮你去说?”

    其其格的脸微微一红,道:“没有,不用你多嘴。”

    伏顺想了想,狐狸尾巴露了出来,道:“那你看我怎么样,我也没对象呢。我这人不挑,当上门女婿也行。”

    其其格皱起了眉头,道:“你再胡说,信不信我叫我阿爸来打你!”

    宋胡缨也扳起了脸,道:“你差不多一点啊,别找揍。”

    伏顺一脸无辜道:“哎呀,我又没有恶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算了,当我没问过。”

    他讪讪地走开了,嘀嘀咕咕地说:“涝的涝死,旱的旱死,多少也给别人留条活路啊。”

    赵大海在远处搓着衣服,忍着笑道:“兄弟,人家长得跟朵花似的,你怎么敢去问的啊?”

    伏顺有点恼火,道:“我也挺好的啊,身体健康,年纪又轻,还是吃皇粮的,有什么不好的?”

    赵大海停下来认真看了他片刻,道:“长得矮了点,也瘦了点……还是多吃点饭吧,二十三还能窜一窜呢,等长了大个再去说媳妇吧。”

    伏顺翻了个白眼,道:“你长这么大个,也没见有谁愿意跟你。”

    赵大海的心愿相当朴实,道:“我能挣钱回去养活我老娘就行了,媳妇有没有的都无所谓。”

    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从小就没有女孩儿愿意搭伏顺。他攥起了拳头,执拗道:“我就是要娶媳妇,早晚娶个漂亮老婆给你们瞧瞧!”

    步云邪查看着前阵子采的药草,都已经晾干了。他拿了个铜臼,慢慢地把药锤成碎末。听见其其格道:“这里的妖狼坏得很,吃了大家很多牛羊。牧民们一去撵它们就逃走,杀又杀不绝。你们来帮忙,我们真的很高兴。”

    宋胡缨道:“应该的,反正有钱赚嘛。”

    其其格道:“你们快把它们抓完了吧?”

    宋胡缨寻思着最近的妖狼确实比之前难找多了,再过几天应该就能杀干净了。她道:“这些妖怪是哪来的?”

    其其格道:“据说它们的祖先是住在胭脂山里的大妖,叫炽尊狼姥,它被天神封印在石头里,一直在沉睡。不过没人见过它,只是传说而已。”

    段星河想起了在神州风物志上看过的胭脂山大妖,产生了兴趣,过来道:“能讲讲吗?”

    其其格想了想,道:“炽尊狼姥原本是草原上的公主,她的父亲骁勇善战,是草原的大王。她年轻的时候十分美丽,但脾气傲慢,经常鞭打战俘,让他们互相厮杀取乐,赢了的人亲吻她的靴子就可以获得自由。很多勇士慕名来向她求亲,她都瞧不上,又奚落身边的姐妹长得不如自己漂亮。后来妖魔把她掳走了,她被妖魔吞噬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头上长出了像羊一样的角,身上披着野兽的毛皮,嘴里长出了獠牙。我们这里很多壁画上有她的模样,蛮吓人的。”

    她说着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了几下,勾勒出一个人头狼身,长着羊角的怪物。

    其其格道:“她是这里妖狼的祖先,又长着一身炽焰似的红毛,便被人称作炽尊狼姥了。她觉得自己是公主,身份高贵,但别人觉得她是怪物。她既自卑又自负,最后变成了傲慢本身。如果谁家的女儿或者儿子太骄傲了,不森*晚*整*肯踏实干活,家里的长辈就说,要变成人头狼身的怪物了。”

    众人若有所思,胭脂山在远处起伏,红色的岩石像火焰一样,隔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宋胡缨道:“它现在还在那里沉睡吗?”

    “应该是吧,”其其格道,“大家都不敢靠近那里。最近老是地震,族里的老人说是魔神要苏醒了的征兆。你们可一定要小心,遇上打不过的东西就赶紧跑。”

    她的神色紧张,很替他们担心。段星河心里一暖,道:“我们会小心的。”

    休息了半日,段星河等人又开始捕猎。妖狼的数量越来越少了,他们常常在草原上转大半天也看不到一两只。

    这天过了午,天色阴沉下来,草原上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好像要下雨了。伏顺道:“大师兄,咱们是不是把狼抓干净了?”

    “抓干净好啊,”段星河道,“萨满也不稀罕什么狼角,派咱们来不就是为了给它抓个断子绝孙么?”

    伏顺道:“这可不好说,只要留下一对公母,生下一窝两窝的,明年就又泛滥起来了。”

    段星河挺想得开,道:“咱们已经尽力了,那些事就交给他们自己想办法好了。”

    李玉真道:“你们说,咱们把妖狼抓的这么惨,它们的祖宗知道了该不会生气吧?”

    段星河想起了其其格画的那只人头狼身的怪物,道:“它不是在沉睡么,被封印在胭脂山里都好几百年了,应该没有这么轻易醒来吧。”

    他说着掂了掂手里的袋子,今天又打到了七对角。来了这段时间,他们已经攒了好几麻袋骨角了。宋胡缨也拿石灰腌了好几筐狼尾巴,差不多该交差去了。

    段星河道:“咱们杀了九百八十多只狼了吧?”

    宋胡缨一向一丝不苟的,记得十分清楚,道:“九百八十九只,加上今天的七只,已经有九百九十六只了。”

    伏顺兴奋道:“好耶,那再干一天就行了。我羊肉都吃够了,浑身一股膻气味,赶紧回中原去吧!”

    他身上不光有羊膻味,还有脚臭和浓浓的汗味。赵大海每天跟他睡在一个帐篷里,被熏得够呛,道:“回中原还早着呢,你就不能先洗洗澡,附近不是有河吗?”

    伏顺还惦记着其其格,有点忸怩,道:“我怕有人偷看我。”

    赵大海哈哈一笑,道:“得了吧,就你长得跟排骨似的,谁要看!”

    段星河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感觉还行。他十天前在河里洗了一回澡,最近差不多又捂馊了。行囊里还有皂豆,他道:“等会儿吃了饭去洗澡好了,谁要一起来?”

    李玉真早就想洗了,连忙道:“我、我。”

    步云邪道:“我也洗。”

    赵大海道:“那我也……”

    伏顺道:“你看行李,在河边坐着,免得有人偷看。”

    赵大海不满道:“每次都让我值班。”

    伏顺道:“那咱俩第二拨,我和你一起。”

    赵大海高兴了一些,道:“好。”

    他们都在河边洗,营地正好没人。宋胡缨打算接点水在营地洗澡,到时候把小对眼放在帐篷门口守着,谁敢偷看就挠谁。

    一群人往回走去,天边的乌云越发阴沉了。远处忽然起了一阵黑色的旋涡,李玉真指着胭脂山方向道:“你们看!”

    一道通天彻地的龙卷风席卷过来,放牧牛羊的牧民拔腿就跑,眨眼间就被气流吞噬了。

    狂风吹得到处一片昏天黑地,牛羊被卷的飞上了天。远处传来牲畜凄厉的嘶鸣声,无数草屑沙土在空中飞旋。众人心里慌了起来,附近一马平川的要躲都没地方。风就要吹过来了,段星河一挥手,拔腿往营地奔去,道:“快跑!”

    天上稀里哗啦地下起了雨,众人跑回去时都被浇成了落汤鸡。这边的风没有那么大,营地被大雨淋得一塌糊涂。墨墨和小对眼被浇了个透心凉,毛乱七八糟地贴在身上,一脸茫然地守着他们的营地。伏顺扎帐篷的时候偷懒了,木桩没打结实,随便找了几块石头压着边角,大风一吹就跑了。

    他骂了声晦气,和赵大海去河沟里把帐篷捞了回来,上头满是泥水。大家站在雨里,头发和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冻得瑟瑟发抖。

    段星河抹了一把脸,睫毛上很快又沾满了水滴。伏顺烦躁道:“这破雨。”

    李玉真道:“想开点吧,起码不用专门去洗澡了。”

    伏顺道:“你没听过吗,淋了雨不洗澡,头上会长虱子的。”

    众人站在一起,挨得近了还能暖和一点。宋胡缨的衣裙贴在身上,被雨一浇,身体的曲线都显出来了。雨水顺着锁骨往下滑去,淌进了她的胸口。李玉真不经意间转过头去,正好跟她对上了眼。

    宋胡缨一只手搂着小对眼,觉得他呆呆的模样有点怪,道:“怎么了?”

    李玉真心跳的莫名快了些,感到一阵口干舌燥,道:“没……没什么。”

    第028章 燕丘 二

    她的身材结实苗条, 红裙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给李玉真这样一个老实的纯情少年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这样太不君子了,连忙别开了眼。

    宋胡缨好像不太在意男女之别, 觉得没什么好看的。然而李玉真想起了她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父亲, 觉得这情形若是让他见了, 肯定要把自己这些人修一顿。

    他默默地挡在了她身前,道:“没什么, 你冷不冷?”

    宋胡缨淡淡道:“还行, 这雨什么时候停?”

    段星河抬头看天, 发现龙卷风已经消失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有变小的趋势。

    雨水沿着他们挖的排水沟向下淌,三个帐篷被淹了两个。一群人涌进了中间的大帐篷里, 挤得像一窝雏鸟。段星河道:“等一会儿吧。”

    李玉真自觉地担当起护花使者,把宋胡缨跟其他几个大男人隔开。但他属实是想多了,宋大姑娘抡起斩马/刀来一个能打十个,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她望着雨幕, 皮肤被水汽沾染, 显得格外白皙。

    这么干坐着难免心猿意马, 李玉真没话搭话,道:“宋姑娘,你的道心是什么?”

    宋胡缨搂着小对眼道:“自由。”

    李玉真有些意外, 她天天练武,他还以为她要追求的是天下第一之类的, 没想到这么简单。他道:“那……你想要的自由是什么样的?”

    宋胡缨抬眼望着远处,想起了自己在大新的家人, 将军府富丽堂皇,她的身份贵重,却被重重规矩约束着。她道:“自由就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受任何束缚。”

    李玉真道:“所以你出来,就是为了自由?”

    宋胡缨嗯了一声,转头看他道:“你呢?”

    李玉真笑了一下,道:“我爹老嫌弃我胆小没用,我就想出来闯个名堂。自不自由的我倒是没想过,就想练练胆子,当个勇敢的人。”

    伏顺插嘴道:“这个容易,你改个名就行了。以后你就叫李大胆,喊上一年,保准胆子就大起来了。”

    李玉真感觉不太好听,敬谢不敏道:“算了吧,我现在这名儿就挺好的。”

    等了小半个时辰,雨渐渐停了。大家松了口气,花了点时间把营地收拾起来,凑合着过了一夜。

    次日白天,他们又出去猎狼,终于凑够了一千对角。伏顺哼着歌,兴奋道:“兄弟们,要回去喽!”

    赵大海调侃道:“你不想其其格了吗?”

    伏顺道:“嗨,中原的女子更多,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几个牧民们大声呼喊着,从远处经过。一个年轻人骑着马过来,道:“你们见到一个牧民了吗,长这么高,穿一身灰衣裳,脸上一圈络腮胡子,昨天刮大风的时候跟牛羊一起不见了。”

    段星河摇了摇头,道:“没见。”

    今天一整天他们遇到了好几个寻找家人的牧民,看来昨天那场狂风卷走了不少人。青年有些失望,骑着马去别处寻找了。太阳渐渐落山了,段星河等人回到营地,点起了篝火。众人烤了剩下的羊肉吃了,打算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去找萨满交任务。

    这时候其其格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了。她喘着气道:“谢天谢地你们没事。附近有不少牧民和牛羊都被龙卷风吹走了,大家找了一天,到现在还没找回来呢。”

    段星河道:“我们没事,你们还好吧?”

    其其格道:“我们家也没事,我阿爸白天帮忙去找人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和额吉有点担心,能不能请你们去看看?”

    段星河站了起来,道:“他去哪儿了?”

    其其格道:“昨天的龙卷风消失在胭脂山那边,大家说牛羊和牧民是被大妖抓走了。有胆子大的过去看了,但我阿爸他们也就是力气大一点,万一遇到妖怪恐怕打不过。”

    她知道段星河他们会道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自己这些人在这里待了一个月,这里的牧民们对他们都很和气,其其格的阿爸也总让她送奶酪和羊奶过来,很照顾他们。段星河道:“那你先回去,我们去胭脂山看看。”

    其其格道:“多加小心啊。”

    段星河点头道:“好。”

    胭脂山在草原的北方,起伏的山脉掩映在深沉的夜色中。赤红色的岩石如同女子梳妆的胭脂颜色,在月光的照耀下,弥漫着一种妖异的气氛。

    段星河等人悄悄来到了胭脂山跟前。前方有一片低矮的树林,他一挥手,示意大家藏进去。虽然来了一个月了,他们一直没有靠近这里。牧民们慑于胭脂山大妖的传说,没事也不敢来这边放牧,若不是龙卷风把人卷走了,他们也不会冒险过来找人。

    龙卷风连人带羊卷走一批,一群人来找,又一直没回去,其中肯定有蹊跷。众人躲在树丛里,观察着周围情况。四下都是峭壁,前方两座山头掩着个山谷,有光隐隐约约地透出来。

    伏顺有点害怕,小声道:“大师兄,这山里该不会真有妖怪吧?”

    段星河平静道:“有又怎么样,咱们出来不就是抓妖的么?”

    他已经到了金丹期,艺高人胆大。但伏顺跟他不能比,还惦记着回家娶媳妇,紧张道:“万一真有妖怪,你们可得保护我啊。”

    赵大海道:“你站我后头好了。”

    他身板结实,十分勇猛,常常头一个冲锋,伏顺跟在他后面反而吃亏。他道:“不了,我跟在李兄后面。”

    李玉真还想保护宋胡缨,看不过来这么多人,道:“兄弟,你已经筑基了,对自己有点信心行不行?”

    几个人说着话,步云邪忽然道:“嘘——”

    山谷中飘来了低低的咏唱,曲调十分古怪,又透着一股阴邪之气。众人的耳膜像被刀子摩擦似的,感觉很不舒服。

    “什么破动静?”伏顺下意识堵住了耳朵,那声音却像一条蛇一样,偏要往他的耳朵里钻。

    其他人也很不舒服,李玉真默念清心咒,定住了心神。他回头看宋胡缨,却没想到她面无表情,好像还觉得别人有这么大反应很奇怪。

    李玉真道:“你不难受?”

    宋胡缨掏了掏耳朵,道:“就是跟蚊子叫似的,嗡嗡的有点烦人。”

    李玉真发现她真的天赋异禀,不但力气大,定力也特别强,说不定比她哥哥还厉害。段星河和步云邪的修为高一些,对那声音的感觉不敏感。看来那山谷里有人,段星河站了起来,道:“过去看看。”

    众人跟着他来到谷口,远远地望见山谷中有一片空地,正前方摆着几个牛头、羊头,还有好几根打在地里的木桩,形成一个祭坛的模样。十来个人被绳子捆在木桩上,嘴里塞着布,却是被当做了祭祀的人牲。

    众人都吃了一惊,原来那些失踪的牧民和牛羊在这里。伏顺睁大了眼睛,道:“那不是其其格的阿爸么?”

    十来个人牲中,有一个身材高大,长着一张长方脸的汉子便是其其格的父亲,应该是来找人的时候被抓住了。他的妻子和儿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家里着急地盼他回去。其他人有老有少,都十分恐惧,扭着身体不住挣扎。

    火光由远及近,一群白袍人举着火把走了过来。白色的人影绕着祭坛慢慢地行走,一边吟唱,不知道在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

    段星河看见那些白袍人的瞬间,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又是那帮阴魂不散的家伙,到处作祟。

    夜空中的乌云散去了,一片清辉洒下来,照亮了整个山谷。段星河抬起头,月亮圆得完美无瑕——今天正是十五,伥鬼活跃的日子。

    一群白袍伥鬼在山谷中低声吟唱着,一边缓缓地绕着祭坛转圈。

    段星河低声道:“它们在干什么?”

    步云邪身为祭司,对这些很熟悉,道:“是在祭祀,要唤醒什么东西。”

    段星河想起了其其格讲过的传说,忽然明白了,道:“他们要复活被封印的胭脂山大妖?”

    一个伥鬼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捅进了一头羊的肚子里。羊嘶声挣扎,身下的血越流越多。伥鬼把血接到一个桶里,用一只硕大的毛笔沾着,在空地中心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周围用圆圈了起来。

    其他伥鬼依旧围着祭坛转圈,吟唱的声音越来越大。骇人的气氛越来越浓,让人毛骨悚然,绑在柱子上的人牲忍不住哭了起来。黑红色的血迹微微一亮,发出嗡的一声响。

    它们的仪式得到了回应,伥鬼们顿时兴奋起来,发出了一阵沉闷的欢呼声。它们脸上的面具白森森的,黑色的嘴像一道镰刀,一直咧到耳根,黑洞洞的眼里透着残忍的光。

    带头的大伥提着刀,捅死了一头牛,把它开膛破腹,任它的血流淌在祭坛上。大伥又缓缓回过头,看向了绑在柱子上的人牲。

    献过了羊和牛,向大妖献上的第三种祭品,便是人类了。绑在柱子上的牧民十分恐惧,摇着头不住挣扎,呜呜咽咽地哀求。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段星河断然道:“把人救出来!”

    众人跟着他从藏身之处冲了出去。赵大海从大幽来的时候专门买了一身犀牛皮甲,穿在身上刀枪不入。他还让铁匠给他锻造了一个厚实的钢铁盾牌,既能防御,抡起来还能削人脑瓜子,再也不用举着大锅跟人打架了。

    赵大海举着盾牌,像一头斗牛一样撞到了伥鬼中,砰地一声把它们撞得东倒西歪。那些伥鬼中有些是万象门的活人,有些是真的鬼。赵大海这么一撞,活人摔了一地,鬼魂登时如烟雾一般消失了,片刻又像露珠一样凝聚起来,幽幽地漂浮在远处。

    宋胡缨趁机一掠而上,抡起八尺长的斩马/刀,斩杀了两个披着白袍的人。她的兵刃名叫烈焰龙脊刀,是以火焰山中的矿石冶锻而成的,炽烈无比。刀斩过的地方火焰腾地燃烧起来,将那些真正的伥鬼也烧得放声惨叫,变成了一把飞灰。

    她抡起斩马/刀就如同割草一般,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伏顺十分震惊,道:“厉害啊,不愧是先天打架圣体,女战神!”

    宋胡缨一副冷淡的模样,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爱听那些马屁。李玉真提着太极剑闯进战阵,也想大展一番身手。

    一只伥鬼从侧面扑过来,伸着又黑又长的指甲朝他脸上挠过来。这要是挨上一下,必然会中尸毒,少说也要鼻青脸肿个把月。李玉真抵挡不及,预感到了自己要破相,下意识缩起了脖子。

    一股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斩马/刀重重挥过,烈焰将那只伥鬼烧得灰飞烟灭。李玉真感到了她身为将门之女的实力,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本来还想帮忙,现在却发现自己有点拖后腿。他道:“我能干什么?”

    宋胡缨一刀砍翻一个伥鬼,冷冷道:“后头去。”

    李玉真道:“我能打,你给我个机会——”

    宋胡缨没空照应他,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李玉真顿时怂了,道:“好嘞。”

    他虽然打架的本事一般,胜在听话。那几个人在前头打的十分激烈,他干脆跟伏顺绕到后面去,趁机解救人质。李玉真割断了木桩上的绳索,把牧民们放了下来,一边道:“赶紧跑,能走一个是一个!”

    伥鬼们向段星河等人围过来,赵大海大吼一声,举着盾牌撞飞了几个伥鬼,它们很快又爬了起来。段星河一剑斩过去,一个伥鬼惨叫着化作一把飞灰溅在人群中。对方虽然人多,但本事不大。段星河根本没把它们放在眼里,冷冷道:“都杀了!”

    步云邪一拂衣袖,长剑斩出凌厉的寒光,瞬息间就杀了几个伥鬼。

    伥鬼们眼看打不过,慌张起来,潮水一般向后退去,口中的咒语也停了。带头的大伥大声道:“别停,继续祈祷!”

    有些伥鬼倒在地上,身体疼得不住发抖,还大声念着咒语。段星河跟那大伥打斗了片刻,那人的身段苗条,力量却比一般人都大,身上隐约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气,似乎是个女子。

    段星河的心思一动,陡然一剑朝那人脸上划过去。那人的面具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露出花朵一般娇艳的容貌来,却是万象门的赤练使薛红玉。

    伏顺远远望见了她,顿时觉得头痒起来,恨恨道:“怎么又是她!”

    那个跟她形影不离的大个子赶了过来,粗声粗气道:“大姐,你没事吧?”

    薛红玉冷笑道:“没事,就凭他们几个,能把我怎么样。”

    段星河方才已经有这种预感了,会干这种事的人肯定是他们。他皱眉道:“昨天的龙卷风是你搞的鬼?”

    薛红玉微微一笑,傲然道:“是又怎么样?”

    段星河道:“你们想干什么?”

    薛红玉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道:“夜巡啊,教主派我们出来散播福祉,不行么?”

    段星河冷冷道:“是散播邪恶吧?”

    薛红玉把手一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你要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那么多牧民差点成了他们的祭品,她还在这里装无辜。段星河一剑斩过去,冷冷道:“少在这儿胡搅蛮缠,带着这帮鬼东西赶紧滚!”

    薛红玉呦了一声,轻蔑道:“口气还挺大,你是姑娘的对手么?”

    段星河如今到了金丹期,根本不怕她。两人过了几招,段星河手中的长剑把她的手震得嗡嗡直响。薛红玉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的,居然有这么强的修为,十分诧异。

    她额头上渗出了冷汗,皱眉道:“喂,你都不会怜香惜玉的么,这么对一个弱女子!”

    “好个弱女子,”段星河漠然道,“这么浓的香也盖不住你身上的血腥味。吃了多少人,都腌入味了。”

    薛红玉平常就靠吃双生蛊的血肉来修炼,对此十分敏感。她抬起衣袖来闻了闻,道:“你胡说,根本没有味道!”

    大个子道:“大姐,你别听他的,他故意气你呢。”

    步云邪一剑挥过来,铛地一下斩在了那大个子的刀上,道:“打架不专心,你想掉脑袋啊?”

    段星河与薛红玉擦肩而过,脸旁的发丝飘了起来。他冷冷道:“血腥气太重了,给你冲个澡吧。”

    他左手轻轻往长剑上一抹,一道幽紫的灵光绕着长剑旋转,一道透明的水流生了出来,随着他挥剑的轨迹,哗哗地向薛红玉攻过去。

    那水是四正罡气化成的,有除祟的作用,对于这些邪修来说十分要命。薛红玉生怕沾着一星半点,极力躲避,喊道:“阿蚺,快来帮我!”

    那大个子人如其名,就像一条巨大的蚺蛇。他嘴里答应着,却被步云邪打的连连后退,分身乏术。

    薛红玉被四正罡气侵袭,身上的力量大为减退,心中又慌又怒。她原本还觉得这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小瞧了他们。

    她脖子上戴着一条黄金项链,挂着一个水滴形的坠子。那坠子通体漆黑,像是黑曜石雕琢而成的。她把坠子扯了下来,阿蚺看见了,道:“大姐,这东西能使了?”

    薛红玉也不确定能不能使,只是被逼的没法子了,想试一试。她把灵力凝聚在手中,用力拉上面的铜环,坠子一动不动。她又用力拽了一下,表情咬牙切齿的,坠子依然没有反应。

    段星河奇怪地看着她,道:“你干什么?”

    他若不是这么盯着自己,薛红玉也不至于这么尴尬。她道:“关你什么事!”

    段星河不跟她废话了,长剑朝她脖颈划去,要杀了这妖女以绝后患。薛红玉仓皇往后一躲,摔在了地上。她手中的黑曜石坠子嗖地划了一道弧线,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薛红玉气得咬紧了嘴唇,她费了这么大功夫,怎么舍得放弃。她抬头看着前方的山壁,只要把它召唤出来,这些人就不是自己的对手了。她吼道:“继续吟唱!”

    一群人在祭坛上厮杀,不时有鲜血淌下来,融入地上的那个诡异的图案中。一个狂热的信徒倒在地上,干脆掏出了匕首,狠狠地往自己的大腿上扎了一刀,嘶吼着划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血汩汩地淌出来,蔓延在祭坛上。

    牛、羊、人的祭品聚齐了,地上的图案嗡地一声响,黑色的光芒升腾起来。大地开始震颤,赤红的石壁裂开了一道缝隙,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裂纹纵横交错,不断有沙子和碎石崩落下来。

    李玉真往后退了一步,道:“怎么回事?”

    “成功了!”、“邪神苏醒了!”

    伥鬼们浑身颤栗,高高举起双臂,激动地迎接它们召唤的大妖。

    一道又深又长的石缝从岩壁中裂开,发出了剧烈的轰鸣。石头四下崩落,黑色的光芒透了出来。

    一只巨大的怪兽从岩石中一跃而出,漂浮在半空中。它头上生着一对羊角,长着狼的身体,胸前长着一道月牙般的白色花纹,背上生满了红色的鬃毛,却长着一张苍老的人脸。

    烟尘散去,它重重地落在地上,高昂着头颅,显出一副傲慢的模样。

    “炽尊狼姥!”、“苏醒了!伟大的傲慢之神,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白衣伥鬼们极度兴奋,大声欢呼着。高大的妖魔站在他们面前,足有三丈高,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面前的人们。伏顺有些害怕,躲在赵大海的盾牌后面,小声道:“得意什么,跟亲爹来了似的。”

    李玉真低声道:“它是女的,是女爹爹。”

    赵大海下意识看了它肚子一眼,道:“上半截是女的,下半截……看不清楚。”

    步云邪实在佩服他们的脑回路,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情关心这些有的没的。面前的妖魔气势强大,浑身的肌肉虬结,孔武有力,显然不好对付。

    他低声道:“人质都救走了,咱们别跟他们碰硬,找机会撤。”

    双方的实力相差悬殊,确实不宜久战。段星河道:“听阿云的,有机会就走,我来断后。”

    薛红玉觉得有人撑腰了,十分得意,大声道:“这就是上古大妖之一,傲慢,你们怕不怕了?”

    它一出现,就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享受着那些伥鬼的膜拜。段星河故意道:“区区傲慢么,有什么好怕的?”

    他话音未落,那妖魔觉得这年轻人对自己不敬,咆哮了一声,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段星河早就防着它突袭,一跃躲过了那一击,跳上了附近的山岩。大妖追着他飞扑过去,段星河在山间穿梭,动作轻捷迅速,甚至挑衅地吹了个呼哨。他吸引了炽尊狼姥所有的注意力,却是要让其他人先走。

    他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其实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师父的惨剧他还没忘,对付这些大妖必须极度谨慎,不然就有性命之忧。

    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步云邪示意道:“你们先走,我接应他。”

    李玉真一拽宋胡缨,拉着她往来路奔去,伏顺快步跟上了。薛红玉喊道:“别让他们跑了!”

    一群伥鬼追了上去,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们。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却是炽尊狼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谷口被它挡住了,外面的风和光透不进来,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薛红玉冷笑道:“跑什么,刚才不是嚣张得很么?”

    其他伥鬼挥着手臂,纷纷道:“杀了他们,杀、杀、杀!”

    众人感到了强大的压迫感,缓缓向后退去。宋胡缨把烈焰龙脊刀一挥,冷冷道:“跑不了,只能打了。”

    步云邪意识到只能放手一搏,神色认真起来,道:“我给你们护法,一炷香之内,速战速决!”

    他双手结印,白色的衣袖无风自动,金色的光芒笼罩在几个人的身上。众人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反应力也大幅提升,受到了他灵力的加持。

    宋胡缨人狠话不多,一跃而起,抡着斩马/刀砍向了炽尊狼姥。大妖的皮毛被刀上的火焰灼伤了,散发出一阵焦糊的气味。它低头舔了一下爪子,神色十分轻蔑。

    李玉真仰头看着它,道:“它是不是瞧不起咱们?”

    大妖翻了个白眼,鼻孔喷出气来。伏顺道:“还真是。”

    伥鬼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围过来,赵大海大吼一声,举着盾牌向前冲去,把它们撞出了个缺口。他抡起盾牌横劈竖砍,把敌人砸的一片血肉模糊。伏顺提着刀过去给他帮忙,道:“伥鬼就交给我们了!”

    段星河从山壁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跳到了赤尊狼姥的背上,一把揪住了它的鬃毛,道:“多久没洗澡了,毛打结成这样。”

    大妖气得咆哮一声,扭过头来要咬他,却偏偏够不着。

    步云邪喝道:“捆住它!”

    他头上的发带飘飘荡荡地飞下来,直奔着炽尊狼姥而去。红色的发带骤然间变得有数丈长,一丈宽,嗖地一声勒住了大妖的身体。炽尊狼姥被勒的动弹不得,重重地摔在地上。

    段星河趁机一剑朝它的后颈扎下去,宋胡缨也一跃上前,抡起斩马/刀朝它的脖子上砍过来。炽尊狼姥同时被两把兵刃伤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激得山谷中不住震荡,石头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

    却邪被它挣得松脱开来,红绸飘落在地,竟也拿这大妖没办法。段星河跟宋胡缨被强烈的气流冲击出去,摔在了地上。

    炽尊狼姥的脖颈上淌着血,十分愤怒,周身发出一阵黑色的灵光。

    伏顺砍翻了一个伥鬼,杀了这一阵子手都抖了。他喘着气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赵大海道:“有大师兄在,不会有事的。”

    “小心——”

    伏顺听见一阵惊呼,猛地回过头去,就见一道黑色的灵光呼啸着朝自己冲了过来,瞬息间就把他的身影吞没了。伏顺浑身都僵住了,心想:“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就在刹那间,一道金色的灵光倏然张开来,护住了他的身体。却是千钧一发之际,步云邪展开防御壁挡住了那一击。

    他以一己之力挡在了众人身前,衣袍和发丝猎猎舞动,神情毫不畏惧。

    炽尊狼姥一歪头,仿佛很意外,又觉得这人类有些胆色,居然敢跟自己正面刚。它硕大的爪子重重一拍地面,胸前那道白色的月牙微微一动,缓缓张开了一个黑洞,更加强悍的灵力从中直冲出来,撞到了金色的防御壁上。

    双方的力量相差太大,步云邪的胸口一阵闷痛,就要坚持不住了。此时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灵力从身后传来,帮他顶住了那股力量。

    金色的屏障中融合了一道幽紫的力量,强悍而又澎湃,就如同大海一般。

    步云邪回头一望,段星河的手掌抵在他的背心,将自己的灵力借给了他。正邪两股力量相抗,在山谷中掀起了一阵飓风,伥鬼们被吹得东倒西歪,树叶被卷的飞上了天。

    宋胡缨方才被妖魔撞伤了腹部,此时还站不起来,吐了一口血道:“快去帮他!”

    李玉真连忙冲上去,手掌抵在步云邪的背心,将自己的灵力也灌注进去。那三人的灵力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极强的力量,渐渐压制住了大妖。炽尊狼姥的身躯向后滑去,尖锐的爪子在地上抓出了几道痕迹,终于还是抵挡不住那股力量,轰地一声被撞得飞了出去。

    伥鬼们一阵惊呼,没想到它们费尽心机召唤出森*晚*整*来的妖魔居然会败在这几个毛头小子手上。大妖愤怒地咆哮,鲜血从嘴角涌了出来,胸口的月牙也被染得通红。

    薛红玉十分诧异,上前道:“魔神,您怎么样了?”

    炽尊狼姥丢了面子,朝她怒吼了一声。薛红玉吓了一跳,向后退去,一边道:“我是您的仆人,是我把您召唤出来的……您需要我做什么?”

    炽尊狼姥张开血盆大口,一道旋转的气流生了出来。地上的尸体、飘荡的伥鬼都被它吸了进去。它刚从沉睡中苏醒,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就被这些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它吞吃了大量的尸体和鬼魂,勉强修补了身体的创伤,也不敢跟那些年轻人再纠缠下去了。它胸前的月牙缓缓张开,黑色的灵力投射到半空中,变成了一道黑色的裂缝,由缺到圆。它一跃而起,钻进了那个黑色的空间中,嗡地一声响,庞大的身影就这么消失了。

    一切又归于了平静,只留下一地狼藉。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伏顺道:“没事了?”

    赵大海拍了拍盾牌,自豪道:“它被咱们打跑了!”

    周围的伥鬼都被炽尊狼姥吃了。段星河看向了薛红玉,她和剩下的几个万象门人有些害怕,往后退去。大个子阿蚺低声道:“大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撤吧。”

    薛红玉哼了一声,道:“算他们运气好,咱们改天再找他们算账,走!”

    她一挥手,那些残兵败将便跌跌撞撞地跟着她逃了。伏顺虚张声势地追了两步,大声道:“别跑啊,刚才不是厉害得很么?”

    那些人一会儿功夫就跑没影了,李玉真去前头扶起了宋胡缨,见她嘴角都是血,紧张道:“没事吧?”

    宋胡缨面无表情道:“疼。”

    李玉真道:“哪疼?”

    宋胡缨道:“哪都疼。”

    她抬手擦了一下嘴角,提起了自己的斩马/刀,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刚才步云邪使出全身力气为他们挡住了大妖的攻击,受了不轻的内伤。段星河道:“怎么样?”

    步云邪道:“没事……咳。”

    他喉头一甜,不想让大家担心,硬生生把血咽了下去。他从怀里掏出一瓶大还丹,倒出两颗药丸吞了下去,气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不光他的情况不乐观,段星河方才拼尽全力跟那大妖战斗,此时胸口隐隐作痛。他尽力压制着煞气,生怕这时候犯病。他道:“赶紧回去,把身体养一养再说。”

    段星河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见草丛里有什么映着月光闪烁了一下。他弯腰拨开长草,捡了起来,却是一个水滴形状的黑曜石坠子。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道:“这是什么东西?”

    第029章 燕丘 三

    黑曜石坠子映着月光, 放出淡淡的光芒。段星河想起来了,这是薛红玉手链上的东西,刚才打架的时候甩飞了。

    步云邪看了一眼,道:“有什么用?”

    段星河在手里抛了抛, 道:“就是个装饰吧, 也不怎么值钱。”

    他正要扔, 忽然见宝石上流转过一道幽紫的光芒,里头似乎蕴含着灵力。段星河咦了一声, 使出灵力对它轻轻一握, 顿时感觉手上的坠子生出了千斤的力量, 下意识把它甩了出去。

    那坠子落在地上,骤然变得有半人高。众人十分诧异, 道:“这是什么鬼?”

    步云邪想起方才薛红玉对着这坠子使劲的情形,上前拽了一下上头的铜环。那东西纹丝不动, 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它。

    段星河身上的煞气还没散去,银色的月光下,能看到黑色的煞气如浪涛一般翻涌。那坠子对他身上的气息有感应,也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幽光。步云邪的心思微微一动, 道:“星哥, 你试试。”

    段星河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拽住了上面的铜环,凝神用力,感觉拉环居然有些松动。他用力一拽, 轰地一声拽出了一柄重剑。

    众人十分惊讶,道:“里头真有东西?”

    段星河也很诧异, 提起那柄剑挥了一下,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肃杀之气。伏顺拔了两根头发搭在上面, 轻轻一吹,头发悄无声息地断了。

    一道银色的光芒从剑刃上流过去,是一柄吹毛立断的宝剑!

    剑身上用篆书刻着幽冥二字,应该就是它的名字。这把剑比寻常的剑宽一倍,分量也更沉,灵力充沛,比之前在山洞里捡到的那个没用的剑柄强多了。段星河的膂力强,用一般的剑都发飘,这把剑却沉甸甸的,感觉刚刚好。他一直还没有一把特别趁手的兵器,得到了这把剑,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步云邪扬起了嘴角,道:“怪不得那女人一直想把它拔出来,可惜她资质有限,驾驭不了它。”

    李玉真也很替他高兴,道:“万事讲究一个缘分,既然段兄用着正好,就收着吧。”

    段星河把剑插了回去,生怕下次用的时候拽不出来了,又提了一下。这回轰隆一声,拽出来的手感跟先前又有所不同。

    众人都看着那边,惊讶地张大了嘴,却见他手里提着的不再是一把剑,而是一口厚实的青铜大锅。大锅侧面的两个耳朵上雕刻着狰狞的饕餮兽头,嘴里衔着硕大的铜环,下头有三只脚。

    段星河把手一松,那口锅落在地上,变得巨大而又沉重,像是祭祀时煮肉的道具。

    他道:“每次拽出来的东西还不一样?这是什么?”

    步云邪道:“好像是……鼎镬。”

    段星河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他提起了铜鼎上的环,紫色的幽光一闪,塞回了那个水滴状的匣子里。山谷里异常安静,众人面面相觑,意识到这里头说不定还藏了别的什么东西。段星河缓缓地握住了铜环,道:“猜猜这回是什么?”

    李玉真道:“该不会是菜刀吧?”

    伏顺道:“我赌一文钱,是把大剪子。”

    段星河卯足力气一提,轰地一声,从里头拽出了一个台子。他已经有了经验,拽出来往空中一抛,它自己会落地变大。

    一阵烟尘飘过,那东西哐地砸在地上,把泥地夯了个坑。众人在旁边好奇地端详,道:“这是什么?”

    台子上挂着一截绳子,在风里幽幽地晃荡,像极了刑场上的东西。

    李玉真打了个寒战,道:“啊……好像内个……”

    伏顺道:“哪个?”

    宋胡缨淡淡道:“绞首架。”

    夜风掠过山谷,众人感到一阵森寒。那截绳子一头带着个铜环,另一边的末端破破烂烂的,被血染的通红,台子上也有些斑斑驳驳的血迹,甚至有淡淡的腥气飘了过来。李玉真感觉不太妙,喃喃道:“这东西怎么这么瘆得慌呢?”

    大家觉得这玩意儿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了,这是个专门的杀人工具。修真界的大能修炼到化神境界以上,就可以用自身的力量炼化各种宝物。这应该是哪个以施虐为乐的人,做出来折磨人用的。

    段星河伸手一拽,台子上的绳索被他扯了下来,绞首架消失了,那截带着血迹的绳子还在,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步云邪沉吟道:“绳子是本体,这是缢索。”

    段星河把绳子塞了回去,片刻又从中拽出了一杆长枪,一条带刺的鞭子和一把硕大的弓箭。

    段星河的神色凝重,觉得这东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把弓箭收了起来,再次拉了一下铜环。这回出现的又是一开始的那把重剑,他喃喃道:“看来没别的了。”

    他把剑塞了回去,伸手一按,那只黑色的匣子骤然缩起来,变回了一枚坠子大小。一道幽紫的光芒从黑曜石表面流过,段星河端详着它,皱起了眉头。

    就连薛红玉那种天天吃人血肉的女魔头,腌臜之气都浸到了骨子里,也无法操纵这东西。它在自己手里却随心而变,仿佛天生就该受他驱策一般。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段星河沉默着,一开始的喜悦消失了,变得有些迟疑。光芒流过宝石的表面,带着一股强烈的灵力。

    段星河把玩着那块黑曜石,不否认自己确实被它的力量吸引了。这么强大的武器,愿意认自己为主,这本身就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我认得你……还是你认得我?”

    段星河开玩笑地这么说,那块宝石没有任何反应。

    此物会认段星河为主,说明他身上的煞气已经强烈到超过了一般的邪修。段星河很清楚这一点,但他现在正是需要力量的时候,实在没办法弃之不用。他将黑曜石收了起来,道:“先带着看看吧。”

    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这法宝便是他的了。

    这时候远处火光跳动,呼喊声隐隐传来。牧民们听见这边的战斗声停歇了,过来查看情况。

    逃回去的牧民把这边的情况跟家人说了,又有人赶去报告了萨满。萨满派了一队士兵赶过来,大家举着火把来到山谷附近,大妖引起的地震已经平息了,地上还积着些碎石。

    段星河等人走了出来,道:“妖魔已经被我们赶走了。”

    他们身上满是鲜血,十分疲惫,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侍卫队长道:“辛苦你们了,救了我们不少人。”

    段星河道:“应该的。”

    侍卫队长对身后的人道:“进去搜一搜。”

    一队人举着火把跟着他进了山谷。有人在石堆里发现了几具牧民的尸体,有个老人,还有一个妇女和两个中年男人,都被石头砸得血肉模糊了。士兵们用担架抬了出来,家属等在山谷外,认出了自己的亲人,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那情形让人很不好受,段星河沉默着。步云邪轻声道:“咱们尽力了,大部分人已经被救出来了。”

    夜风轻轻吹过,众人感到了一阵凉意。段星河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众人回营地休息了一宿,直到中午也没人起来烧饭。伏顺躺在睡袋里,气息奄奄道:“我怎么浑身都疼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赵大海一直像头牛一样壮实,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虚弱过。他道:“你别叫了,我的头都要裂开了。”

    李玉真像个八十岁的老人家,颤巍巍地翻了个身,道:“啊……我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我是不是发烧了?”

    几个人都有气无力的,说话就像吹一个透风撒气的哨子,发出吱吱呀呀漏气的声音。

    步云邪咳嗽了几声,哑声道:“都别喊了,歇两天就好了。”

    昨天为了跟妖魔战斗,步云邪调用了众人的元气,强行提升了他们的战斗力。代价是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要这么虚弱地度过了。伏顺道:“二师兄,你这法子不太行啊,我还以为是白给的力量呢。”

    “天底下哪有白给的东西,”步云邪恹恹地说,“什么东西用了都得还,还不上就拿福报来抵……咳咳,星哥,我想喝水。”

    段星河浑身疼的厉害,但他要是不动的话,就更没有别人能动了。他勉强从睡袋里爬出来,去河边打了一桶水。他自己先狂喝了三大碗,歇了片刻,把水送给其他人。步云邪喝了两碗,长舒了一口气,道:“多谢。”

    伏顺捧着碗,感觉雪中送炭也不过如此了,泪眼汪汪地说:“大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快渴死了。”

    段星河没心情跟他逗闷子,道:“不知道,顺便的。”

    他来到宋胡缨的帐篷前,见她脸色惨白,好像十分虚弱。她昨天被炽尊狼姥踢中了肚子,应该受了内伤。他道:“吃药了吗?”

    宋胡缨道:“吃了,我躺一会儿就没事了……能帮我给小对眼弄点饭吗?”

    小对眼和墨墨坐在她的帐篷跟前,总算看得出眉眼高低,今天没打架。两个崽子一上午到处扒拉,试图找一点东西吃,把帐篷前的草都啃秃了。段星河从包袱里找到了几块干奶酪和一叠高粱煎饼,用水泡的软了一点,胡乱地扔在了饭盆里,道:“吃吧。”

    两个崽子饿坏了,立刻冲过去埋头狂造。段星河找了些干粮,给每个人分了,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帐篷里,又躺了下去。

    步云邪拿胳膊肘碰了碰他,道:“吃点东西再睡。”

    段星河已经做好了打算,就算大象来踩他们的营地,他也不会起来了。他哑声道:“不饿。”

    步云邪躺在旁边,慢吞吞地啃了半个饼,不知不觉又睡着了。休息到傍晚,众人感觉好了一些,总算能出来活动了。赵大海熬了一锅玉米粥,就着干粮和咸菜,凑合对付了晚饭。

    一群人坐在帐篷外,就见远处一道烟升了起来。伏顺道:“怎么了?”

    段星河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夜色之中,见火焰熊熊燃烧,一群牧民围着火光,发出哀切的哭声。他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道:“火葬。”

    是昨天死在山谷中的牧民的葬礼。段星河的心情有些沉重,原来遥远的生死,其实离自己很近。如果昨天他们没有去救援,必然会死更多无辜的人。

    他本来只想带着身边的人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此时却觉得,无论认不认识,每一个生命都有存在的意义,是不能轻易被剥夺的。

    风马旗不住飘荡,青烟升腾起来,在夜幕中飘向远处。李玉真道:“送他们一程吧。”

    他双手合十,轻声念诵起了悼亡经。段星河一直注视着火光,夜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不住舞动,他的神色沉静,心中若有所悟。

    休息了数日,众人恢复了健康。宋胡缨带着狼尾巴去附近的凌烟阁分舵交任务了,段星河等人也收拾了一千对狼角,去找萨满交差。

    萨满依旧坐在帐篷里,让她的侍卫数完了狼角。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虽然杀光了妖狼,但她的孙子再也回不来了。

    她道:“谢谢,你们帮我报了仇,需要我做什么?”

    段星河道:“我中了虺神的诅咒,煞气发作的时候十分痛苦,您能帮我解除么?”

    萨满招了招手,道:“过来吧。”

    段星河走到她面前,萨满道:“烙印在哪里?”

    段星河道:“在心口。”

    萨满道:“解开给我看看。”

    段星河解开了衣襟,那个印记像一条蛇,盘踞在他的心脏周围。红色的痕迹枝枝叉叉地向四周蔓延开来,萨满伸手一触那个烙印,顿时感到了一股煞气。

    她收回了手,摇了摇头道:“抱歉……这个诅咒我也没办法解除。我只是个凡人,你的诅咒是神给的,只有虺神自己能将它消除。或者以后你修炼有成,飞升之后,可以祈求另一位创世神来消除这个印记。”

    这煞气时不时就会发作,段星河修炼到飞升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年月,恐怕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他本以为找到萨满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没想到还是白忙一场。

    他的神色凝重,道:“难道飞升之后,这诅咒还会跟着我?”

    萨满同情地看着他,道:“既然是创世神留下的烙印,就算飞升之后,也还是会跟着你的灵魂。”

    段星河简直绝望了,这诅咒居然到死都不放过他。他忍受这一切太久了,怀揣已久的希望又被无情的打碎。自从来到这里,小雨丢了,师父也死了,他珍惜的一切都离他而去。他咬牙道:“为什么是我,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却被卷到这里来经历这些,太荒谬了!”

    步云邪上前一步,轻声道:“星哥,别激动。”

    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想平静下来,拳头还是紧紧地攥着。萨满静静地坐在上首,手里轻轻地捻着一串泛黄的牛骨珠子。他们跟她的孙儿差不多大,遇上了这样的事,任何人都会感到痛苦,她能够解段星河的心情。

    她道:“你见过虺神吧,有什么感觉?”

    段星河眼前浮现起它的模样,阴暗的洞穴里盘踞着一条黑色的大蛇。它并非三头六臂的怪物,浑身却散发着一股让人恐惧的气息,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很难向人形容。

    段星河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是一条大蛇。它本身就是邪恶的化身,一靠近它,就感觉整个人都要消融了……对了,它身上还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很腥,有点臭。”

    萨满了然道:“果然如此。”

    步云邪忍不住道:“蛇有这种味道不正常吗?”

    “不正常,”萨满道,“神没有具体的模样,它可以是任何的形态。你们见到它是蛇,也只是它回应了你们心中对它的想象而已。”

    青岩山中有很多关于虺神是蛇的描述,壁画里的它也是一条巨蛇的形态,久而久之,大家就这么认为了。但实际它可能真的是一团混沌的存在,超出了任何人能够解的模样。

    萨满对它的形态不怎么在意,却很在意段星河闻到的气味,道:“它是创世神,身上不会有任何味道,除非——”

    段星河道:“除非什么?”

    萨满的表情严肃起来,道:“除非它正在经历天人五衰。”

    众人的神色都有些疑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萨满缓缓道:“天神也有寿命,即将死亡之时,便会出现衣裳秽垢、头上华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不乐本座,这就是天人五衰。”

    萨满道:“这个世界的创世神衰弱得即将死去,它创造的一切都在跟着它崩坏,所以这个世界才会变成这种奇怪的样子。”

    她的话超出了众人的认知,大家都是一副愕然的表情。段星河道:“我不明白……太混乱了。”

    萨满伸出枯枝似的手,在面前的水晶球上轻轻一拂,一个半透明的虚影浮现在了众人面前。

    虚空之中,一黑一白两团气互相交缠,形成了一个圆球,球内生出了山川河流,继而出现了百兽和人类。白色的气化作了一只凤凰,展翅飞在上空。黑色的气沉在下面,变成了一条大蛇,昂首吐信,对上面的凤鸟虎视眈眈。

    萨满缓缓道:“虺神和凤神共同创造了这个世界,虺神的吐息化作黑夜,凤神的光芒化作白天。创世之初,虺神偷袭凤神,想独自占据这个世界,结果两败俱伤。凤神为了保护众生,封印了世上大多数妖魔,随即陷入了沉睡。虺神的身体十分虚弱,后来也被人类封印了。但不知什么缘故,它最近已经醒来了。”

    段星河跟步云邪互相看了一眼,不敢说话。解除虺神封印的人正是他们的小师妹,要不是魏小雨把那根铁棍拔出来,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萨满把手一挥,那团幻象散去,又形成了一个新的幻象。一群白衣伥鬼正在围着祭坛膜拜,把鲜血浇灌到一座高大的神像上。她道:“万象门的人一直是虺神忠实的信徒,认为它是万物之主。万象门的教义是恐虐,一直在到处散布痛苦,用邪气滋养虺神。如今他们的神已经苏醒了,需要更多的力量来修复身体,延缓天人五衰。他们便到处寻找被封印的妖魔,把它们释放出来,制造更多恐惧。”

    段星河想起了前几天,万象门的那些人确实在举行仪式,复活了胭脂山大妖。当时就有牧民来报告了萨满,向她求助。

    段星河道:“炽尊狼姥逃走了,万象门的人也逃了一大半。我们捡到了这个东西,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从腰包里掏出了那个水滴状的黑曜石坠子,递了过去。萨满把手覆盖在上面,解读其中的信息,喃喃道:“重剑、缢索、鼎镬、弓箭……”

    众人都十分惊讶,没想到她的灵力这么强,只是触碰到就知道里头藏着什么东西。她道:“这应该是夜游神的幽冥宝匣,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开启了。”

    段星河早就听许多人提过夜游神,也有人称他为夜尊。一提起此人来,大家就很恐慌,仿佛提起了恶魔的化身。他道:“夜游神是什么人,能说说么?”

    萨满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孩子,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啊。虺神从前有两个部下,一个叫做日游神,一个叫夜游神,代表着虺神的左翼和右翼。两人共同为它掌管着一个教派,叫做虺教。那两个人虽然是虺神的左膀右臂,却互相嫉妒争竞,一直不对付。虺神沉睡之后,他们就分裂了。日游神创立了千机门,夜游神的部下创立了万象门,几百年来一直各过各的。”

    段星河想起了那些操纵机械的怪人,就是他们用融合出来的怪兽杀害了师父,没想到他们的主人从前也是侍奉虺神的。他皱起了眉头,道:“千机门的人擅长使用机关,贪婪狠毒,我见过他们。”

    萨满点了点头,道:“夜游神这人性情暴虐,手段残忍,这个幽冥宝匣就是他用来折磨人的刑具。不过夜游神已经失踪很多年了,这东西也就没了主人。小伙子,你能打开它么?”

    段星河沉默着,萨满伸手拽了一下上面的铜环,坠子纹丝不动。她的灵力这么强,也无法使役这法宝,段星河却轻而易举就能把它拽出来,这情况实在不容乐观。说不定在这幽冥宝匣的眼里,段星河身上已经邪气冲天了。

    萨满见他没有回答,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他这一身煞气恰好能驾驭此物,世间除他之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它认主了。她微微一笑,淡淡道:“既然让你捡到了,便是跟它有缘,用它防身也没什么不好的。”

    段星河松了口气,又道:“那我要如何才能见到凤神?”

    萨满道:“清气上升形成碧落天,浊气下沉成为青冥台。凤神在碧落天上沉睡,除非你登阶到了碧落天之上,否则就算它在你面前,你也看不到它。”

    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段星河感到了一阵压抑,道:“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萨满想了想,道:“正邪二气此消彼长,这个世界散落着许多魔神,有不少已经被万象门的人放出来了。你既然要祈求凤神的帮助,就尽量把那些妖魔除掉,阻止邪气侵占这个世界。现在信仰凤神的蜀山已经摇摇欲坠了,燕丘也面临着兵祸,我虽然是萨满,也劝不住大王兴兵,唉……”

    段星河想起了那些被万象门杀害的牧民,心情有些沉重,他要做的事不只是为了自己,也肩负着保护弱者的责任。只是在这之前,他必须先保证自己能活下去。他道:“我身上的诅咒随时都会发作,有没有办法控制一下?”

    萨满道:“你身边人的血很纯净,可以让他用血帮你暂时压制。但要从根源上解决,只有登阶一途,至少要修到大乘境界才行。”

    当初静华真人收李玉真为徒时,便已渡完了天劫,到了大乘境界。他距离飞升只差一步,已经不争朝夕,只是带着小徒弟到处游山玩水,过得悠游自在,也有些眷恋人间的心思。这个世界的修行速度比外界更快,若是运气好,像静华真人那样修到大乘境界,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萨满看向了步云邪,神色里带着淡淡的欣赏,道:“小后生,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明的很,有你帮忙是他的造化。”

    步云邪从小做祭司,身上有一股高华之气,难怪萨满一眼就看出他与别人不同。步云邪轻轻一笑,道:“他是我师兄,互相帮扶是应该的。”

    段星河想了一下,又道:“除掉了所有妖魔之后,该怎么登阶?”

    萨满道:“那是你们道教的问题,去问蜀山的掌教吧。这个世界供奉凤神最大的道场就是蜀山了,他们会给你帮助的。”

    众人眼前的迷雾仿佛被拨开了一片,对未来有了新的目标。萨满的态度慈和,道:“还有问题么?”

    步云邪想起了那些被变成猴子的小孩儿,把那件事跟她说了。萨满平静道:“喔,造畜啊,这个简单。你附耳过来——”

    她低低地说了一阵子,教了他一段咒语。步云邪一颗七窍玲珑心没白长,听她说了两遍就记住了。

    萨满很喜欢聪明人,道:“你有做咒术师的天赋,有机会可以学一学。”

    步云邪觉得那些算是旁门左道,师父若是还在,肯定不许。他沉吟着没说话,萨满笑了,觉得这些小孩儿初出茅庐,做人还有些洁癖。以后多在泥巴里打几个滚儿,就知道活命的本事不分高低,总有一天会放下无谓的矜持。

    萨满看着他们,庄严道:“你们是外来的变数,一切行为都会影响到这个世界。希望你们以苍生为念,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

    段星河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您。”

    萨满微微一笑,道:“去吧,祝你们一路平安,我的孩子们。”

    一群人拜别了萨满,回到了营地。宋胡缨已经交上了任务,领了赏钱回来了。她收拾好了行李,开始拆帐篷。李玉真在一旁看着,显得恋恋不舍的,不想就这么跟她分开。

    伏顺小声道:“看什么,有话就说呗。”

    李玉真道:“我怕她打我。”

    伏顺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看,她才会打你。”

    李玉真觉得也有道,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过去道:“那个……宋姑娘,你要走了吗?”

    宋胡缨把包袱打了个结,把背篓倒扣过来抖了抖里面的石灰,一边道:“是啊。”

    李玉真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宋胡缨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道:“没想好。”

    李玉真便道:“那你要不要继续跟我们一起走,互相也有个照应。”

    宋胡缨一时间没说话,抬头见其他人也看着这边。段星河开口道:“一起走吧,大家需要你。”

    伏顺没脸没皮地道:“是啊,女爹爹。你刀法这么好,你走了谁罩我。”

    宋胡缨并不想要他这样的义子,但所有人都诚恳地希望她留下来。小对眼趴在她的背篓上,望着地上的墨墨,好像已经跟它打出了感情,显得也有点舍不得。

    这些人确实很有趣,跟他们在一起,以后的旅行应该不会无聊。宋胡缨想了想,说:“好吧。”

    众人十分高兴,都露出了笑容。伏顺道:“大师兄,这么大的好事,咱们不得庆祝一下?”

    段星河道:“怎么庆祝?”

    伏顺搓了搓手道:“咸鸭蛋,开几个让大家都尝尝。”

    反正快回中原了,咸鸭蛋吃完了还可以再补充。段星河大方地说:“一人一个,吃完了再走!”

    大家欢呼一声,伏顺一个箭步去拿装咸鸭蛋的坛子,赵大海架起了锅,开始煮饭。宋胡缨正式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李玉真最高兴。他们都是大新的人,跟对方在一起就有种亲近的感觉。

    这时候就见远处有两个人走了过来,是其其格和她的阿爸。其其格的父亲前阵子在胭脂山中受了伤,休养了这些天总算恢复了。他牵着几头羊来答谢他们,其其格背着个篓子,里面装满了羊奶酪和皮囊盛的马奶酒。

    段星河过去道:“大叔,你怎么来了?”

    其其格的父亲道:“多谢你们救我,我给你们送点羊来。”

    “不用了,”段星河正好跟他们辞行,“我们要走了,一会儿就拔营。”

    其其格十分惊讶,她本来以为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没想到今天就要道别了。她心里很舍不得,却又不能挽留他们,只能悄悄地放下了背篓,快步走开了。

    大叔说:“那我帮你们把羊捆起来,路上吃嘛。”

    他说着拿绳子绑住了羊的四只脚,帮他们放在了大车上。段星河忙活完了,抬起头来,发现其其格一个人跑开了。他走了过去,见她低着头在帐篷后面踱步,显得有点忧郁。段星河出声道:“你怎么了。”

    其其格吓了一跳,她眼睛有些红,好像刚哭过,却又装作没事的样子。她低声道:“敖登哥哥,你要走了吗?”

    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要分别了,段星河也有些不舍。他点了点头,道:“多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应。”

    其其格犹豫了一下,望着他道:“那你还回来吗?”

    段星河想自已应该不会回来了,但不想让她伤心,道:“可能吧,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其其格明白了他的意思,拨弄着自己的麻花辫,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有些压抑,段星河温声道:“有机会来中原的话,给大幽的钦天监捎个信,我就来接你,带你去吃好吃的。”

    其其格摇了摇头,道:“我要陪着家人,离不开草原。”

    段星河有些遗憾,其其格想了想道:“你们外面也有格桑花吗?”

    段星河看着草原上的小野花,五颜森*晚*整*六色的很漂亮,但在外面没见过。他摇了摇头,其其格便弯下腰,摘了一朵淡紫色的送给他,道:“那你带一朵走吧。”

    阿爸在前面喊她,其其格答应了一声,道:“敖登哥哥,我走了……再见。”

    她走出去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跟上父亲离开了。

    段星河手里拿着格桑花,紫色的花朵就像她的衣裙,娇艳而又可爱。良久他垂下了眼,要珍惜这一段记忆似的,轻轻地把它别在了衣襟上。

    第030章 千机门 一

    一行人回到了大幽白沙郡。驿丞听说他们回来了, 十分高兴,肩膀上扛着一只小猴儿来大门前迎接。

    “步大人,段兄,你们回来啦, 一切顺利么?”

    步云邪翻身下了马, 道:“托你的福, 很顺利。”

    他看了一眼小猴,发现猴儿养的皮毛油亮, 看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 驿丞对它们很不错。众人回到了住处, 见厢房里满是猴子。猴儿们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有的在呼呼大睡, 有的在捉盐粒,过得很安逸。

    它们一见段星河回来了, 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到了湖里。猴儿们纷纷围了上来,吱吱直叫,伸着爪子扯他的衣角,仿佛问他找到把它们变回去的法子没有。

    段星河故意逗它们, 道:“拽我干什么, 兜里没糖。”

    猴儿们急的抓耳挠腮, 恨不能说人话,可惜就是说不出来。赵大海在一旁哈哈直笑,道:“大师兄, 别逗它们啦。”

    猴儿们感觉他们好像是有办法,要不然不会这么轻松。步云邪打发道:“好了, 你们都出去。”

    驿丞揣着手,还想在这里见证奇迹。伏顺道:“法不传六耳, 咱们走吧。”

    驿丞回头道:“那段兄怎么能留下?”

    伏顺道:“他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算两个耳朵。”

    他抬手一勾,搂着驿丞出去了。段星河比了个嘘的手势,道:“乖乖的,阿云把你们变回去。”

    猴儿们顿时蹲在地上站成一排,老老实实的一声也不敢出。

    步云邪将灵力凝聚在手中,把手放在一只小猴的身上,念诵萨满教他的咒语。就见一道金光笼罩了那只小猴,它蜷缩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尖锐的爪子变成了人类的手指。他抖了抖身子,身上的猴皮掉了下来,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却是那个炸粪坑的二狗。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变回人形,激动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段星河道:“别哭了,耽误他救别人。”

    那小孩儿也想忍,可忍不住,哽的直打嗝。段星河只好带他去了隔壁,把巾帕打湿了,给他擦了擦脸,搓下一层金色的猴毛来。

    片刻又一个小孩儿跌跌撞撞地出来了,他做猴子久了,都忘了怎么像人一样走路了。两个小孩对视了一眼,又哭了出来,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里头就像产房一样,变回一个孩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段星河静静地坐在一旁,觉得今天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新生一样,哭一哭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会儿功夫,步云邪就把三十个孩子都变回来了。一群光溜溜的孩子在屋里放声大哭,那情形十分壮观。段星河搔了搔头,心道:“失策了,没提前准备衣服,这怎么办?”

    他把男孩儿分成一堆,女孩儿一堆,隔在了两个屋里,让赵大海赶紧出去给他们买衣裳。

    等了一阵子,赵大海扛着一堆衣裳回来,让他们穿上了,总算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段星河拍了拍手,道:“静一静——听我说。”

    他的声音明亮,生的又俊朗,往人群中一站就很吸引人。七嘴八舌的孩子们静了下来,抬头望着他。

    段星河道:“今天歇一晚,明天一早官府的人会带你们回家。爹妈问起来,你们就说自己被杂耍班子的人拍晕了,后面的事都不记得了,明白么?”

    他是怕说了造畜的事,这些孩子的家里或者邻居会觉得他们是怪物,嫌弃他们。这么离奇的事,一般人很难接受。段星河希望他们能尽快回归原来的生活,他们年纪还小,过个几十年再想起来,只会当成是自己的一场梦,总比一直沉浸在这种恐惧中来得好。

    孩子们懵懵懂懂的,但是知道他是为自己好,纷纷点头。次日官府来了人,登记了孩子们的名字,把他们一一送回了家。还有些从外地拐来的孩子,官府也派车送他们回去。

    百姓们找了许久,等到现在几乎要放弃了,没想到孩子居然完好无缺地回来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喜极而泣的大人和孩子。段星河远远地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奔忙了这么久,做的事还是有意义的。

    步云邪走过来道:“总算了结一桩心事。”

    段星河道:“辛苦你了。”

    步云邪损耗了不少元气,此时有点憔悴,神色却很温和。他道:“能帮到别人,其实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这一趟出去光路费就花了不少,做好事可以,亏太多也不成。段星河下意识捻了捻手指,道:“官府不是说有赏钱么,什么时候给?”

    步云邪笑了,道:“应该就这两天吧,他们现在忙着结案、送孩子,顾不上别的。”

    段星河叹了口气,道:“那就再等等。”

    回驿馆歇了一天,外头敲锣打鼓的来了一大群人。伏顺听见动静出去看,迎面就被一堆礼物担子淹没了。昨天官府贴出了告示,说钦天监的步司业出来巡察,率领部下从恶人手里救下了三十名孩子,官府已经陆续派人送还回家。百姓们感激的不得了,找回孩子的几家人一合计,凑钱买了些礼物,用红绸妆裹了吹吹打打地送了过来。

    伏顺诧异道:“你们这是?”

    一名妇人道:“我们想求见步大人,感谢他救了我的孩子。”

    步云邪已经听人说了,兄弟几个一起到了大门前。好几篮子红鸡蛋放在路边,旁边的笼子里关着两只大白鹅,还有堆成小山的美酒和鲜花。先前那开干果铺子的男人眼中含泪,激动道:“步大人,多谢您救了我儿子。我老刘家就这一根独苗,您对我们家恩情太大了,请受我一拜!”

    步云邪吓了一跳,抢在他跪下之前把他扶住了。他道:“应该的,不必行此大礼。”

    其他百姓见他一表人才,又有侠义心肠,都十分喜欢他。一人把一张大红礼单递过来,道:“步大人,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一定收下!”

    上头写着牛羊、腊肉、粮食、美酒、布匹之类的东西,不算贵重,但都挺实用的。百姓们挣点小钱也不容易,步云邪极力推辞,众人却一定要他收下。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直接把酒挑进了他们的院子里,其他人也一窝蜂地把礼物送了进来。

    段星河等人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也与有荣焉。步云邪有些无可奈何,只好道:“多谢各位。”

    百姓们报答了恩人,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驿丞看着满院子的礼物,感慨道:“好人有好报,真好。”

    其中一个丢孩子的家里是开酒坊的,送来的几十担美酒都是顶好的杜康,凑近了就能闻到一阵酒香。驿丞耸了耸鼻子,他一向爱喝酒,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大家还要继续旅行,这些酒带着太沉。驿丞帮他们照顾了那么久的猴儿们,也该好好答谢他。步云邪道:“这些酒留下来吧,你跟兄弟们慢慢喝。”

    这些都是好酒,喝不完拿去卖了也是一大笔钱。驿丞眼睛一亮,道:“那感情好,我就不客气了!”

    隔天官府的赏银送过来了,提供线索给一百两,帮忙把孩子找回来又给一百两。李如芝得知了这消息,特地给他们写了一封表扬信,让信使八百里加急赶来,当众念给他们听。

    信上夸奖他们为民除害,给钦天监争光了,他作为司正深感欣慰。实则话里话外暗示他们能有今天的成绩,都是自己领导有方的结果。

    众人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感觉灌了一脑袋屁话。

    宋胡缨没见过他,道:“李司正是谁?”

    李玉真道:“是个讨厌鬼。”

    伏顺翻了个白眼,道:“他还欣慰,关他屁事。”

    “就是,”赵大海道,“平时不干活,别人立了功他就来蹭,脸皮比城墙都厚。”

    段星河收下了钱,随手把李司正的表扬信扔进炉子里烧了,转头去钱庄把银子兑成了银票。

    身边的人都知道,大师兄有三大爱好,头一个是练剑,第二是打磨东西,第三就是数钱。他喜欢那种不用为生活担忧的感觉,有了钱才能过想过的生活,心里踏实了,人也就自在了。

    他把银票数了一遍,加上先前抓三尾狐赚的钱、买药给报销的钱,已经攒了不少了。这些钱跟伏顺他们分完,剩下的也有二百两,钦天监还按月给他发俸禄,日常吃穿不成问题。包袱里收着师父给他们的一包银子,段星河不打算动,准备回去交给师娘。

    从前他在青岩山中,二三十张嘴都等着吃饭,过年才能买点需要的东西。段星河一直想多挣点钱,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一些。如今来到这里,虽然遍地都是妖魔鬼怪,总算有钱赚,也不枉他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了。

    数完了钱,他从旁边拿起了幽冥剑。长剑的剑鞘漆黑,黄铜吞口上刻着浪花,里头的宝剑湛如秋水,散发着凛凛肃杀之气。他轻轻擦拭着剑身,越看越喜欢,目光都变得柔和起来。

    门吱呀一声,步云邪从外头进来了,道:“忙着呢?”

    段星河道:“没事,来。”

    步云邪手里拿着几件衣裳,过来道:“前两天百姓送的布裁的衣裳,这是你的,试试吧。”

    天热了,也该换薄衣服了。段星河解开了外衣,把一件珠白色的交领袍穿在外面,扎上了蹀躞带,把剑挂在了腰上。

    他抬了抬胳膊,活动很方便,衣裳衬得他猿臂蜂腰的。他的肩膀上绣着一双金色的流水纹团花,步云邪的眼光一向很好,他挑的衣裳都很好看。

    段星河在镜子跟前照了照,感觉自己都变精神了,道:“不错,挺合身的。”

    步云邪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了,道:“咱们在这里待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要去哪儿?”

    段星河最近也在寻思这件事,随手拿过一张地图,哗地一下在桌上摊开,看着上面的势力范围和山川河流。萨满说要解除他身上的诅咒就得想办法登阶,去碧落天拜见凤神。蜀山是供奉凤神最大的道场,他们的掌教应该能帮到自己。段星河道:“先往西走吧,找蜀山的人问问登阶的事,一边找小师妹,还有……”

    步云邪道:“还有什么?”

    段星河的神色沉了下去,道:“千机门的人害死咱们师父,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想办法找到凶手,跟他们讨个说法!”

    一想起这件事,步云邪也有些黯然。他道:“千机门的总舵在海外,大陆上各地都有他们的分舵。咱们的力量单薄,最好还是别跟他们碰硬,毕竟逍遥观还要靠咱们撑呢。”

    段星河知道他说的不错,但这口气终究是咽不下去。他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众人收拾了东西,离开了驿馆,继续他们的旅程。往前走是明溪郡,那里是大幽跟夷州交界的地方。过了夷州再往西,便是巴蜀了。

    这一个个地域从地图上看不过方寸大小,实际走起来却山高水远,好像三年五年也走不完。

    大车在黄土路上不住颠簸,伏顺打着呼噜,脑袋靠在车壁上一点一点的。李玉真刚要睡着,就被他的鼾声吵醒了。他忍了又忍,这时候车压到一块小石头,嘎嘣颠了一下。伏顺的头撞到车壁上,砰地一声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道:“到哪了,该吃饭了吗?”

    李玉真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了。伏顺打开车窗探出头去,道:“到什么地方了?”

    天色将近黄昏,大车行驶在荒郊野外,周围是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段星河和步云邪、宋胡缨骑马走在车边。步云邪道:“今晚在哪儿过夜?”

    段星河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看着道:“前头几里外有个小村子,过去借宿一晚吧。”

    地图上那个村子很小,叫牛家村,几年前被山洪冲垮了。当时死了不少人,活着的怕再遇上这样的事,拖家带口离开了,只剩下一些年老体衰的老人留守在这里。

    一行人来到村口,见村子十分破败,屋子东倒西歪的。几只乌鸦栖息在树上,哇哇地叫了几声,拍着翅膀飞走了。李玉真下了车,感觉这村子竟比野外还要荒凉一些,到处都透着一股森森的鬼气。

    他小声道:“这里能住吗,我怎么觉得还不如在外头扎帐篷好呢?”

    段星河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村子里到处都是倾圮的空屋。屋子的房顶几乎都没有了,门也没了。段星河道:“来都来了,找个能住的地方吧。”

    众人往村里走去,几个老人家听见动静,弓着背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们。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叔叼着烟杆子出来,大声道:“喂,你们干什么的?”

    段星河停了下来,道:“大叔,我们是路过的。天晚了,想在这儿借宿一宿。”

    大叔看他们整齐干净,不像是逃犯之类的人,便道:“喔,我是村长,你们跟我来吧。”

    一群人跟着那大叔来到村头一间土地庙里,上首坐着个慈眉善目的土地公,里头破破烂烂的,墙角堆着些稻草。好在屋顶是完整的,墙也砌的很结实。众人十分感激,纷纷道:“多谢大叔。”

    村长站在屋外,道:“不用谢,外乡人来借宿一般都安排在这里。这不是白住的,你们明白吧?”

    他说着手上下掂了掂,做了个抛钱的动作。段星河明白了,村民把这儿当客栈,就等着有人经过挣点钱。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大叔满意了,把钱揣起来道:“村里有人卖鸡蛋,还有煎饼、咸菜,想吃可以去买。夜里别到处乱走,小心遇见貔虎。”

    他说着背着手,抽着旱烟走了。李玉真道:“什么是貔虎?”

    平时小孩儿不听话,大人就会说貔虎来把你叼走了,具体是什么怪兽谁也说不准。段星河道:“管他呢,先吃饭吧。”

    一群人回到土地庙里,段星河对土地公行了个礼,道:“路过叨扰,土地爷莫怪。”

    吃完饭,他把一个苹果和一叠煎饼放在土地公面前,算是贡品。墨墨拍着翅膀想去吃,段星河一把将它揪了回来,道:“那不是给你的,你碗里不是有?”

    他回过头去,发现小对眼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玉米粥,又把脸埋进了墨墨的碗里,吃的满脸都是渣,难怪墨墨要去吃贡品。

    段星河见不得自己的崽子被欺负,小声道:“去抢回来,连吃的都护不住,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了?”

    墨墨受到了老父亲的鼓励,飞过去一个头槌,把小对眼撞开了。小对眼摔了个滚儿,盛粥的碗也被打翻了。它愤怒地炸起了毛,弓起背来冲墨墨哈了口气,露出了几颗小尖牙。其他人都在看着它俩,跟看斗鸡似的。伏顺攥着拳头,小声道:“加油,瓜皮,你是最棒的!”

    宋胡缨一脸漠然的表情,觉得墨墨根本打不过自己的儿子。

    步云邪冷淡道:“输了明天不准吃饭。”

    墨墨打了个激灵,顿时膨胀起了身体,学着小对眼的模样张开嘴,朝它哈了口气。

    它的嘴十分之大,堪称深渊巨口。小对眼被一个硕大的黑洞笼罩着,一瞬间听见了里面呼呼的风声。它嗷地一声叫,纵身一跃跳到了宋胡缨的怀里,认怂了。

    伏顺和赵大海鼓掌叫好,步云邪也露出了笑容,拿出一把牛肉干来奖励它,道:“从小就得勇敢,咱们不能欺负人,但也不能让人欺负了。”

    宋胡缨摸着小对眼的毛,没说什么,但就是有点不开心。李玉真过去坐在她旁边,道:“小崽子打架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胡缨从自己的碗里挑了一块腊肉,喂给了小对眼,一边道:“以后吃自己碗里的,别去抢别人的了。”

    小对眼吃完了肉,舔了舔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李玉真看着它智慧的眼神,觉得它应该很快就会把这次失败的教训抛到脑后,下次还敢。

    吃完了饭,大家铺开睡袋,早早地睡了。伏顺睡到后半夜,忽然感到一阵尿意。他从睡袋里钻出来,跨过身边的赵大海,蹑手蹑脚地出了土地庙。

    外头的树林稀稀拉拉的,透着一股瘆人的气氛。伏顺心里慌得很,只想赶紧尿完了赶紧回去。

    他放完了水,听见前方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伏顺连忙提起裤子,躲到了树后,就见一个矮小的身影背着个竹筐,慢慢地从林中穿过。

    夜里雾色浓重,伏顺也看不清楚,只觉得那人的脑袋好像格外大,就像个酒坛子套在头上似的。那人头上还扎着两个丸子发髻,晃来晃去的,好像是个女孩。

    大半夜的,怎么会有女孩在这么荒凉的地方闲逛?他心中好奇,想看得再清楚一些,却见那大头娃娃蹒跚着穿过树林,身影消失在浓雾中了。

    伏顺揉了揉眼,那情形实在怪异,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回到土地庙,其他人还在睡觉。他便钻回睡袋里,没过多久也睡着了。

    次日一早,大家起来打水洗脸。伏顺在附近采了一大把野菜,洗干净了准备跟玉米糁一起煮。段星河感觉过得太凑合了,道:“别老吃这些了,跟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伏顺和他出了门,两个人在晨雾里转悠了一圈,能看到的房子几乎都荒了,只有一间小院里散养着些鸡。大公鸡跳上架子,喔喔地打鸣。一个大婶拿着笸箩,在院子里洒下了一把粮食。

    段星河过去行了个礼,道:“大婶,我们是路过的,您这里有鸡蛋吗,我们想买一点。”

    大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道:“鸡蛋没有,有些胡萝卜和土豆,还有刚摘的香椿芽,你们要么?”

    有新鲜的蔬菜也很好,段星河道:“好,有劳了。”

    大婶便下了地窖,片刻拎出了一篮子胡萝卜和土豆,又从厨房里拿了一大把微红的香椿芽。段星河给了她一块碎银子,大婶觉得给的钱多了,有点过意不去。她道:“你等等,家里还有几个没吃完的煮鸡蛋,要不给你们带上一些吧。”

    她回屋拿了六七个鸡蛋回来,一边道:“不是我不卖给你们,俺闺女前几天被貔虎吓着了。郎中说得吃点好的压压惊,我和她爹就把鸡蛋攒下来给她了。”

    村长说过晚上别出去乱逛,他们当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真的会出事。段星河奇怪道:“貔虎是什么?”

    大婶道:“俺也说不好,有人说是狼,也有人说是妖怪。俺闺女前天晚上出来,见墙头趴着个怪东西,嘴里长着尖牙,身上盖着铁皮,有一口缸那么大,身上的肉像烂泥一样耷拉着。俺闺女吓了一跳,当天晚上就发起烧来了,直到今天才好一点。”

    她描述的怪物长得乱七八糟的,感觉很像千机门的风格。段星河疑心是那个杂耍班子的人逃到这里来了,警觉道:“村子里最近来过杂耍班子的人吗?”

    大婶摇了摇头,道:“那倒是没有,这里的人这么穷,杂耍演给谁看?”

    段星河若有所思,接过了鸡蛋和蔬菜,提着东西往回走去。

    回到了土地庙,段星河把胡萝卜洗干净了,掰成两截,道:“瓜皮呢?”

    赵大海硕大的身躯上系着白围裙,咚咚地切着菜,道:“屋顶上吧,刚才我看见它和小对眼逮了个蚂蚱,叼上房了。”

    墨墨正在房顶上趴着,小对眼蹲在它旁边,伸着爪子拨来拨去的。蚂蚱的头已经被它俩咬掉了,身上的翅膀掉了一只。这两个家伙昨天还为了抢食打架,今天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瓜皮。”

    他喊了一声,墨墨的耳朵抖了抖,拍着翅膀飞了下来。段星河嘴角抿着一丝笑,把胡萝卜背在身后,突然拿出来给了它个惊喜。墨墨的眼睛一亮,张嘴嘎嘣嘎嘣地吃了。

    小对眼趴在屋檐上看着他们,有点羡慕。段星河也没忘了隔壁家孩子,把另外半截胡萝卜举起来,小对眼一口叼住了,不知道拖到哪里吃去了。

    片刻饭做好了,赵大海把胡萝卜和土豆、腊肉炖了一大锅,汤汁咕嘟嘟地翻滚着。腊肉的盐味和特有的油香渗进蔬菜里,又放足了胡椒,闻起来就很香。每个人分到了一个煮鸡蛋,配着炖菜吃了,感觉很满足。

    吃完了饭,李玉真道:“段兄,等会儿走么?”

    段星河想着刚才那大婶说的话,道:“先不急着走,我听人说这村子附近有披着铁皮的怪物,神出鬼没的,把小孩儿都吓病了。”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看了过来。步云邪道:“铁皮怪物……是千机门的人?”

    段星河也这么怀疑,想亲眼看一看。师父被害死了,他正想找千机门的人算账,如今在这里遇上了,不可能放过他们。

    宋胡缨道:“就一个孩子吓着了,还有别人受害么?”

    段星河道:“应该没有吧,有的话村长早说了。”

    伏顺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犹豫了一下道:“大师兄,我昨天起夜,见野地里有个怪人,长得特别矮,脑袋有酒坛子那么大,晃晃悠悠的到处乱转,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

    段星河诧异道:“你怎么不早说?”

    伏顺搔了搔头道:“我以为我看错了,不过我就见了那一个人,没见到什么铁皮怪物。”

    段星河觉得事情越发古怪了,道:“白天休息一下,等夜里找个地方埋伏起来,看看能不能遇上他们。”

    众人等到天黑,藏在土地庙附近的一片废墟中。这里的房子坍塌的很严重,基本上没有完整的墙了,荒的连老鼠都不往这里钻。

    众人坐在墙根下,等了许久。伏顺打了个呵欠,道:“来不来啊,给个准信儿。”

    宋胡缨对小对眼道:“你出去看看,有没有奇怪的人经过。”

    小对眼一跃窜上了墙头,几下就不见了。李玉真道:“它听懂了吗?”

    宋胡缨淡淡道:“不知道啊。”

    李玉真叹了口气,觉得养这家伙真的是一切随缘。众人等了一阵子,段星河正想着要不要放墨墨出去看看情况,忽然见一道黑影窜了回来。宋胡缨道:“有人么?”

    小对眼跳下了墙,倒退两步,仿佛示意他们跟自己来。宋胡缨也有些意外,道:“它找到了。”

    一群人站了起来,猫着腰跟着小对眼向前跑去。走了一阵子,就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的一条小河沟旁边。那条沟里堆满了树枝、枯叶、淤泥,还有些破烂的衣裳和动物的尸体。

    伏顺激动起来,小声道:“就是她,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人就是她!”

    月光照下来,段星河定睛望着那人的背影,见她穿着一件红褂子,黑裤子,只有四尺高,脑袋却不同寻常的大。伏顺说像顶着个酒坛子,还是真的。

    她身后背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大竹筐,手里拿着个长长的夹子,看到路边有个生锈的剪子,便夹起来扔进了筐里。她走到河沟前,用夹子拨开地上的枯枝败叶,捡起了一件破棉袄。再往前走一阵子,一条黑色的蛇从淤泥里游出来,朝她吐出了鲜红的信子。

    那酒坛娃娃伸出夹子,又稳又准地夹住了它的七寸。蛇在她的夹子下拼命扭动,酒坛娃娃笑嘻嘻地说:“就凭你还想咬我,回去陪我的小乖乖吧。”

    她说着把蛇按在地上,一脚把它的脑袋踩碎了,扔进了身后的竹筐中。

    赵大海感到一阵恶心,道:“这是干什么的,大半夜出来拾荒?”

    其他人也不知道她捡这么多破烂干什么,觉得有点瘆得慌。酒坛娃娃在河沟里发现了一个泥鳅洞,把夹子伸进去,掏了片刻,夹到了一条肥大的泥鳅,扔进了筐子里。

    她哼着歌,又噼里啪啦地夹了几只蚂蟥扔了进去,还有一只水耗子的尸体。她喃喃道:“刚死的,还新鲜。”

    众人的表情越发难看了,李玉真低声道:“噫——”

    那酒坛娃娃哼着歌,仿佛觉得收获颇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远远地就听见她唱道:“月光光,心慌慌,是谁深夜敲我窗。小情郎,逾我墙,转身就把我来忘。剥你皮,拆你骨,做成一面人皮鼓,抡起骨头做的锤,把你敲得咚咚响……”

    夜风轻轻吹过,小对眼害怕地缩成一团,把树叶碰的沙沙作响。那酒坛娃娃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来,看向他们藏身的地方。

    众人终于看到了她的正面,大气也不敢出。就见她头上套着个白色的大坛子,脑袋两边扎着两个圆髻,用红绳系着。她的腮上有两坨圆圆的腮红,眼睛的地方有两个窟窿,嘴巴微微咧着,上面还涂了鲜红的胭脂。

    她的模样喜庆的没心没肺,又诡异的所当然,就像葬礼上烧给死者的金童玉女。

    她朝这边注视了片刻,硕大的脑袋在风里晃来晃去,忽然嘻嘻一笑,道:“出来吧,我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