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祥和斋

    许婶子说的那家点心铺子,史如意是晓得的。

    她那日和香菱在西市向人打听点心铺,那卖胡饼的大娘,看史如意年纪小,估摸手里没几个铜子,特地好心提点她。

    “小丫头,你若要买那寻常的麻团蜜糕,别到知香楼去……

    那地儿卖的忒贵,都是老爷太太才去。

    再拐两条巷子,有家老牌糕点铺,名唤‘祥和斋’的,点心最是美味实在。”

    牛车晃晃悠悠地驶至观音桥,史如意手里提着竹盒,从车上小心翼翼地下来,回头挥挥手。

    “婶子,宝源哥,我这就去啦。”

    宝源在前头架着牛车,应了一声,许婶子伸长脖子看她,一脸的担忧。

    “哎,如意闺女,你可千万慢着点!

    ……真不用婶子跟你一块儿去?”

    虽然如意脑子好使,说起话来也条理清晰,但毕竟人小。

    许婶子不大担心史如意被人骗,担心的是旁人故意欺负她。

    史如意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知晓许婶子是真心为她着想,笑眯眯地摇头。

    “真不用,婶子放心吧。

    我心里头有数。”

    她虽然人小,但也正因着如此,店家才容易放下戒备心来。

    毕竟这点心铺子经营情况不好,若是一大帮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故意来砸场子的呢。

    史如意目送牛车离开,并不急着去那点心铺。

    先沿着青石板街慢慢走,东瞧西望的,把周围商铺环境都看了一遭,心里大概有了个数。

    这巷子位置不算偏,离那最热闹的观音桥只隔了两条街,巷面略窄,地上青砖被岁月踏得平整。

    巷子里头都是上了年头的老店,许多家门口支着的幌子都已褪色了,在风中飘摇。

    除了吃食小店,巷子里头还有什么杂货行、绸缎店、杏林铺……无所不包,应有尽有。

    人流量虽少了些,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譬如,这边的顾客都是熟客。

    进了店,都不用出声,店家便已经晓得他要点啥子,一边打包,一边闲话着家常。

    史如意摸摸下巴,进了祥和斋附近一家卖羊杂碎的脚店。

    这个时辰,店里没什么客人用饭。

    像这样的小脚店,是请不起伙计的。

    店家并师傅,是一位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一看见史如意进来,就热情地吆喝开了。

    “小娘子,里边坐……

    想吃点什么?阿叔给你做,保管你吃得香。”

    史如意点了一碗煎白肠,要五个铜子。

    这年头肉价贵,寻常人家嘴馋,又买不起红肉的,便会点上一碗“煎白肠”来过过嘴瘾。

    名义上虽然是“煎”,实质上只是单纯水煮。

    清洗干净肥肠,放在碟里,若是店里来了客人,随吃随切。骨头汤则是一直在锅头滚着的,越熬越有味道,满屋子的香。

    史如意自个儿调了一小碟酱料,蘸了酱送那白肠。

    却无想象中油腻的腥膻味,滑软柔韧,肥嫩鲜美,嚼来满口奇香,让她暗暗称奇。

    果然这能屹立多年的铺子,都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

    当下毫不客气地赞了那店家一番。

    “哈哈哈,小娘子是第一次来我家吧?

    不是阿叔吹牛皮,咱这煎白肠啊,在整个安阳都有名气。

    许多官人都特意赶了路来吃咧——”

    那络腮胡汉子看桌上史如意调的那碟子酱料,就晓得她是个会吃的,脸上的神色颇为自得。

    史如意吃完白肠,把碗里的汤也仰头喝掉,用汗巾子擦了擦嘴角,向那店家打听。

    “阿叔,我娘让我出来外头点心铺,买几包糖糕回去,招待亲戚用的。

    阿叔可有哪家推荐吗?”

    那汉子面上显出几分犹豫来,他神色变幻几次,忽地放下手中搅汤的长勺,重重叹了一声。

    “小娘子,若是从前,我想都不用想,定是要给你推荐‘祥和斋’的。

    喏,看见没,就巷子口那家……

    搁上十几年前,大家都要排队挤破头去抢,每日不到午时就卖光光!

    只可惜,那店家如今人老了,不中用了,做不成糕点了。

    许多人来尝,都说再不是那个味了……”

    那汉子是个热心肠的,连声叹气,似乎打心底里为那祥和斋感到惋惜。

    史如意心念一动,坐直了几分身子,眨眨眼,饶有兴致地追问。

    “那这家的后人呢?

    怎地就做不出先前的味道来了?”

    那汉子“哈哈”大笑几声,像是在笑她年纪小,不晓事,单纯。

    “不是阿叔吹牛,这人跟人的手艺啊,确实不一样。

    哪天换了个师傅,碰上那嘴刁的客人,立刻就能尝出不对味来。

    我有次感了风寒,不得已在床上躺着,让我娘子出来代做两日,那客人一个个都嚷嚷。

    你说说,难道我还能对我自家娘子藏私?都是手把手亲自教过的,可那煎白肠做出来的味,就是不一样。”

    史如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复问那汉子。

    “阿叔,那这祥和斋……现下是谁在管?”

    ……

    史如意提着竹盒,走进祥和斋,一眼就瞧见了那阿叔口中的“罗娘子”。

    罗娘子一身荆钗布裙,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端坐于木台之后,静静看着门外过路的行人。

    并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从容雅致的气度。

    据那隔壁煎白肠的阿叔说,这罗娘子嫁的是这祥和斋店家的独子,成亲不过两年,丈夫便不幸得了痨病走了。

    大庆风气开放,礼教束缚不重,公主养男宠,贵妇上花楼。

    这寡妇要再嫁,不是甚稀奇事。

    罗娘子年纪还轻,众人都劝她,连公公婆婆也劝。

    这罗娘子却说出嫁从夫,如今夫君既去,留下二老无人照应,理应替他孝顺爹娘。

    这邻里有笑罗娘子傻的,也有夸她赤诚孝心的……

    更多的,还是说罗娘子精明会打算的。

    这百年之后,两个老的撒手人寰,祥和斋不就落到她手上了吗?

    这祥和斋有口皆碑,也是安阳城响当当的点心铺子呢,到时铺子到手,再娶再嫁,又哪是什么难事?

    史如意把这些听来的话都在脑中过了一遍,仰头打量那罗娘子。

    三人成虎,这市井谣言的威力她是知晓的。

    单看罗娘子的面相,却并不像传闻中的市侩之人。

    罗娘子接过她的打量,不慌不忙地起身。

    朝史如意微微一笑。

    “小娘子,可要买些什么糕点?”

    史如意便趁机在店里踱步起来,把竹匾中陈设的糕点都一一仔细看过。

    柜台上摆了只陶瓶,里头斜插一只腊梅,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更给黯淡的店里添了几分好颜色。

    单看那点心却并不特别。

    金黄滚圆的麻团,长方白玉的蜜糕,切成薄片的青黄栗糕……

    便是在寻常小店也是有卖的。

    只是光泽质感,看着倒比外头卖的要好些。

    点心摆在竹匾里,用洗净的青碧叶片托着,更衬出那色泽的鲜妍来。

    史如意心道,也不知这叶托是祥和斋的惯例,还是罗娘子的巧思。

    环顾店内摆设,木质的桌椅柜台,素朴却不显得简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整洁大方。

    只是作为点心铺子,清静有余,少了这几分热闹的烟火气,一看便知生意不佳。

    史如意进店来,左顾右盼了这半晌,罗娘子却并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含了笑立在一旁。

    不似寡居的幽怨妇人,倒像从仕女图走出的娴雅女子。

    史如意心下一定,搬出脑中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娘子好。

    我娘亲买了你家的点心,托我来店里问。

    为何你家的点心味道,尝起来,倒好似和从前的不大相同?”

    她抬头,朝罗娘子友好地笑笑,脸上并无责怪之色,有的只是孩童般的天真好奇。

    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乌黑的瞳仁清澈又明亮。

    罗娘子似是听多了这句话,脸上闪过黯然的神色,稍纵即逝。

    “回小娘子的话,这原先的点心,都是每日清晨由我公公亲自动手做成,并不假手于人。

    如今公公年岁大了,身子已不是很好,手脚常常肿胀发硬。

    我与他学点心,却做不出那香味的十分之一……

    说出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这些话,已憋在罗娘子心头许久。

    今个儿看史如意年纪小,想着无妨大碍,忍不住把心底的话都倾诉出来。

    罗娘子闭了闭眼,掩去打转的泪花,又强打精神与她笑着。

    望了一眼史如意提在手中的竹盒。

    “小妹妹,你可是因着味道不好,来退点心的?

    我退与你罢。”

    说着,便要回转身,去匣里取铜子。

    史如意赶忙伸手拦住罗娘子。

    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史如意眨眨眼睛,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害羞地晃了晃脑袋。

    “娘子这般大度坦荡……

    那如意也就开门见山了。”

    史如意一边说着,一边踮起脚尖,把竹盒放到桌上。

    当着罗娘子的面,缓缓掀开竹盖。

    罗娘子正疑惑着,定睛一看,这竹盒里装的,却哪是她们祥和斋的点心?

    那模样形似艾窝的,嫣红的皮子,里头透着碧绿的芯,盈如满月,浑圆饱满。

    再看过那花瓣精致的荷花酥,水润透亮的马蹄桂花糕、芋泥水晶糕……

    四季花点,旁边配一个再标志性不过的茶杯羊羹。

    几次呼吸之间,罗娘子已经收了面上的惊诧,低头,不显山不露水地瞧她一眼。

    不复之前的亲和,冷静地一笑。

    “原来是你。”

    这回轮到史如意惊讶了。

    她咽下到嘴边的话,微蹙了眉,不可置信地望向罗娘子。

    “……娘子识得我?”

    第23章 山药艾窝窝

    罗娘子轻哼一声,往前小踱几步,抱了臂看史如意。

    “我不识得你……

    可我识得你这竹盒中的糕点。”

    她伸手,隔空拂过那四季花点,眼里带了点兴味。

    “这安阳城里做点心的就这么几家,谁不知近来有家‘四季花点’横空出世,专做那上门送点心的生意……

    点心精致昂贵不说,出入皆是高门大户,店主却隐在幕后,神龙见首不见尾。

    甚至还有传言,那做花点的,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娃。”

    说到最后,罗娘子嘴角带了点轻微的笑。

    “那知香楼跑了贵客,急得抓耳挠腮。

    听说还使了关系,重金买了一份‘四季花点’来,想方设法地要做出相似的样式来。”

    知香楼里几个京城来的糕点师傅,奋力研究了这些时日,未果。

    这算是知香楼的老把戏了,当年她们祥和斋在安阳一枝独秀,知香楼便偷偷遣了人过来偷师学艺。

    幸好她公公梁翁发现得早,暴跳如雷,挥着扫帚把那“弟子”赶出去了。

    却也灰了心,从此不敢再收徒。

    知香楼势大,仗着背后有人,处处挤兑祥和斋。过分的时候,甚至还派过人直接蹲在店门抢生意。

    如今风水轮流转,看知香楼吃瘪,罗娘子嘴上不说,心头自是高兴的。

    活该!

    罗娘子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重又看向史如意,“不知小娘子……

    你这尊大佛突然来我祥和斋,可有何事?”

    刚刚还一口一个“小妹妹”,这会子又成“小娘子”了。

    听罗娘子这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史如意不仅不气馁,眉眼反而添了几分喜悦。

    史如意今个儿进店之前,最怕的就是店家看她年纪小,不把她说的话当回事,那才叫人头疼呢。

    “娘子既然识得我……额,和我的花点,那如意便有话直说了。

    如意今日来,原是想和娘子谈一笔生意。”

    史如意三言两语,把自己想借铺子卖点心,赁价如何算的事情都与罗娘子说了。

    “并非要赁下整间铺子,只希望娘子能与我一栏空位,让我有地方卖这花点便好了。

    不是如意吹牛,如今这花点生意做的红火,供不应求,娘子应当也是知晓的。

    若是客人常来常往,亦能给祥和斋招徕生意……

    两全其美之事,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史如意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罗娘子脸上的神色,心中悄悄打起了鼓。

    不为别的,罗娘子虽认真听她说完了这番话,眉头却是皱得越来越紧。

    史如意最后一句话音落下,罗娘子转了视线,却并未直接回答她,转而问起其他事来。

    “小娘子这花点生意做得如此之好,为何不自己在外头寻了铺子开店?

    何必寄人篱下,还要让出利来与人分成。”

    罗娘子这双眼却是利害,一语就说准了其中关键。

    史如意心知糊弄不过她,便心下斟酌着,拣着能说的都说了。

    说起自个儿亲娘在府邸里头做厨娘,卖身契捏在老爷太太手中,并不是自由身。

    她人小体力少,能做的点心份量着实不多,只想着先做些点心小生意,一来填补家用,二来也盼着早日攒够赎身的银两,带娘亲出府。

    罗娘子上下打量她几眼。

    “听小娘子口中所言,主家应当也是富贵人家。

    背倚大树好乘凉,不愁吃喝,安稳度日,已是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怎麽你这小娘子,偏偏要从那富贵窝里跳出来……须知这开店做生意,又岂是什么容易之事?”

    似她们祥和斋在安阳经营多年,如今却也入不敷出,不过苟延度日罢了。

    罗娘子苦笑一下。

    这开点心铺子也有讲究,一要味道好,二要善经营,三最为紧要,背地里还要有人照应。

    当年那知香楼为何如此嚣张,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抢人生意?

    不过是因为知香楼店家沾了与官人沾亲带故的光,平民百姓都不敢得罪罢了。

    面对这送上来的大好机缘,罗娘子却没有一口应下,反而劝史如意再行思量,可知是个良善之人。

    史如意却摇摇头,朝罗娘子微微一笑。

    “我晓得娘子是为我考虑,当一府厨娘,自是也有一番前程在的。

    不过在府里做事,身家性命皆握在主子手里,打骂随意,不得自由……哪一日不得欢心了,便如败家之犬惶惶不安。

    这样的‘安稳’,终究不是如意所盼。”

    史如意想起那时,她被大丫环兰芝拦在屋外嘲讽,说她身上一股子菜味,想进二少爷的屋,也不先撒泡尿瞅瞅自己。

    那些话,她一字一句都还记得清楚。

    在府中阶级分明,不单是主子,连下人之间都有贵贱之差。

    每个丫环婆子都拼了命地想往上爬,像狗一样,朝主子摇尾乞怜,处处逢迎。

    谁更得主子看重,谁便有了高人一等的身份。

    ……如今云佑确是喜欢她做的吃食,若有朝一日,他不喜欢了呢?

    史如意轻呼一口气。

    比起小心翼翼讨二少爷欢心,她更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罗娘子见史如意小小年纪,却能说出这样一番有见地的话来,不由又在心里高看她三分。

    宁为林间鸟,不做笼中雀。

    罗娘子也曾是那躲在丈夫背后的娇小妇人。

    一朝天塌,她被逼扛起家业,才晓得世间最可靠不过是自个儿的双手。

    罗娘子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下来。

    “小娘子有这等志气,是好事。

    只是我虽是名义上的祥和斋掌柜,这等大事,却仍要交由公公作主。

    小娘子若有信心,便跟我来,去试试我公公的态度罢。”

    说罢,罗娘子领史如意穿过厅堂,来到后院。

    这前厅看着黯淡又其貌不扬,后院却自有一番天地。

    青砖铺地,天井敞亮,水缸蓄财。

    院中站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身着蓝底的袄,腰上系一块青色的汗巾子,正弯着腰伺弄庭中花草。

    “娘,您仔细着点,千万别像上回那样,又把腰闪了,几个月不得好。”

    罗娘子关心地叮嘱那婆婆,复又问。

    “爹却在何处?”

    梁婆婆头也不回地回道:“还能在哪?

    那老头子是操心命,闲不下来,一没事做就成日往厨房里跑……我说他没事做,让他帮我把花枝剪了,这会子他又说没空了。”

    梁婆婆说完,慢悠悠地直起身子,以手握拳锤了锤腰,这才看到罗娘子背后站着的史如意。

    日头太盛,梁婆婆眯了眼瞅上半天,忽地展颜一笑,笑出一脸的菊花褶子。

    朝史如意招招手。

    “哟,哪来这么俊的小娘子。

    快过来,跟婆婆顽,婆婆给你点心吃。”

    史如意眨眨眼睛,看罗娘子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乖乖挨过去,嘴里甜甜地喊一声“婆婆好”。

    那梁婆婆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就差咧到耳后根。

    罗娘子哭笑不得,在一旁出声提醒。

    “娘,这小娘子不是其他家来顽的……

    人家到这儿来,可是有正经事做的。”

    梁婆婆却不以为然,笑眯眯地牵了史如意的手。

    “害,罗儿,你又哄我了。

    这么小的女娃娃能有什么要紧事做?”

    又问史如意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啦,家住哪条街,怎地一个人跑出来。

    史如意见梁婆婆和蔼慈祥,也乐得与她亲近。

    罗娘子无法,自己转到厨房,唤人去了。

    梁婆婆看罗娘子走了,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个巾帕包着的白软团子。

    外头裹着雪粉,中央沾一点红枸杞,这般瞧着,颇有几分“踏雪寻梅”的趣味在。

    “小娘子,尝尝看。”

    梁婆婆低声凑近她,比个“嘘”声的手势,自己先乐了。

    “这跟外头店里摆的不同,店里摆的都是罗儿做的。

    这个啊,是我家老头子手脚好时,亲自下厨做的。

    蒸了一笼屉,被我偷走了几个,他还纳闷呢……这些日子,拎着扫帚到处打老鼠。”

    这梁婆婆如孩童般顽皮童趣,史如意也被她逗笑了。

    谢过梁婆婆后,小心翼翼地捧过那雪白的团子,“嗷呜”就是一口。

    入口绵软,表皮柔韧。

    这艾窝窝外皮不知是如何揉成的,极薄极透。虽是用糯米做的,因着外头滚了一圈粉,吃起来并不粘牙,只觉着味道香甜可口。

    咬到馅心时,口感却极为细腻滋润,爽滑不沙,隐约带着股山药的清香。

    史如意一下就被折服了,喃喃自语。

    “这山药泥口感怎会如此奇特?”

    像冬日里的冰淇淋一般,黏稠顺滑,浓郁香甜,滋味一直美到心底。

    ……若是这梁翁身体康健,怕是十个知香楼的师傅来了,都未必比得过他。

    正说着话,传来一阵脚步声。

    史如意抬头一瞧,发现那厨房里冲出来两个人。

    领头的老翁一身褐衣麻裤,把手负在背后,气呼呼的,脚步虽有些蹒跚,那背却笔直得像插了木板。

    罗娘子有些焦急不安地跟在他后头。

    一看见史如意,就忙不迭地朝她使了几个眼色。

    梁翁板着脸,把院子里四下看过一遍,不知道在找什么。

    一无所获后,目光才缓缓投向院子中央,站在他老婆子身边,塞了满嘴山药艾窝窝,穿着碎花小棉袄的史如意。

    怎地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娃?

    ……这身子瞅着,似还不够灶台高。

    不期然望见这一幕,梁翁头脑有些混乱。

    但有一件事他是明晰的。

    当下瞪了史如意一眼,毫不客气地大喝一声,中气十足。

    惊得树上的雀儿啾啾乱飞。

    “罗儿,送客!”

    第24章 比试

    梁翁此话一出,史如意还没作出什么反应。

    梁婆婆先跳起来不干了。

    她叉着腰,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用手指着梁翁的鼻尖,气势汹汹地开骂。

    “好你个老头子,不就吃了你个艾窝窝吗,当是什么宝贝似的!

    你自个儿不陪我耍也就算了,好不容易盼来个女娃娃,你还二话不说赶人家走。”

    一边牵过史如意的手,扭头就要走。

    梁婆婆伸出手点点自己脑袋,看似在与史如意说悄悄话,音量却大得足够让整个院子听闻。

    “小如意,别理那老头子啊,他年纪大了,脑筋不大清楚。

    你喜欢吃这山药艾窝窝,跟婆婆来,我房里还藏了几块……”

    罗娘子对她公公婆婆之间的斗法已是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忍着笑,当自己不存在。

    梁翁被梁婆婆这么一打岔,那脸却再也板不起来了。

    气得在原地跺脚。

    “你、你、你,你个老婆子,你知道啥子。

    这女娃娃可不是寻常娃子,她是来挖祥和斋的墙角来了!

    我都听罗儿说了,这女娃娃想赁下我们的铺子,卖她自个儿的点心。”

    闻言,梁婆婆迟疑地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向手里牵着的小人儿。

    史如意仰着头,无辜地回望她。

    “小如意……

    你想赁我们铺子卖点心?”

    那梁翁瞅见梁婆婆终于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了,大感快慰,连心头的焦躁都缓和了许多。

    梁翁是知晓他这老婆子的,甚至比他自个儿还要看重祥和斋。

    当年他俩双剑合璧,梁翁只顾一头扎进厨房做点心,两耳不闻窗外事,铺子一应大事小事都交由梁婆婆打理。

    最开始,他们每日去观音桥支起小摊叫卖。

    他年轻时木讷嘴笨,也不懂说话,都是老婆子负责吆喝摆摊,和街坊邻里混得关系极佳。

    人家宁愿多跑两条街来他们摊买点心,就为了和梁婆婆多唠上一会磕。

    哪家有什么喜事难处,梁婆婆也都记在心里,恰到好处的一盒点心,总是能送到人心窝窝里去。

    后来他们攒下家资,盘下了这临街的屋子,后院拿来自个儿住,前屋充做点心铺面。

    一晃眼,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了。

    如今他们祥和斋确是经营不佳,但也容不得旁人趁虚而入,染指家业。

    租铺子给外头的人卖点心,这跟挂羊头卖狗肉有什么区别?

    不是他家自个儿做的,卖着心虚不说,如果味道不好,更是砸了几十年的口碑名声。

    梁翁负着手,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他一点儿不担心梁婆婆的反应,她年轻时便是个极泼辣的性子,年纪大了这臭脾气才缓和一点。

    之前知香楼派人来偷师,他发现后气愤,不过是拿了扫帚将人赶出去。

    梁婆婆却直接抄起菜刀,嘴里骂着爹娘,追了那人三条街,把那人屎尿都吓出来了。

    史如意被梁婆婆握住一边手,又被这么盯着,突然升起几分紧张不安来。

    她下意识抽出手,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罗娘子也在一旁帮腔。

    梁婆婆打量史如意半晌,眼里精光一闪而过,片刻后,又变回了方才那个笑眯眯的小老太。

    努努下巴示意她。

    “这竹盒里装的,便是小如意你自个儿做的点心麽?”

    梁翁:?

    他是不是听错了?

    梁翁发觉梁婆婆也不站他这边,事情完全不像他预想的那般发展,急得直瞪眼。

    那一老一少却没有半点理会他的意思。

    史如意微微一愣,旋即漾开笑容来,一个劲地点头,嘴角的小梨涡遮都遮不住。

    她打开竹盒的盖子,从里小心捧出一个油纸托的茶杯羊羹。

    “都是我自个儿做的……茶杯羊羹,配上四季花点。

    婆婆尝尝看?”

    梁婆婆也不和她客气,不动声色地接了一个过来,在手心转一圈细看。

    她咬一小口,闭上眼,摇头晃脑地品味。

    “……”

    史如意眼巴巴地等着梁婆婆的评价,大气不敢出一声。

    梁翁亦停下了往这边来的脚步。

    庭院寂静,只余鸟鸣。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梁婆婆身上。

    好半晌,梁婆婆才嘴角扬起,她睁开眼,目露激赏之色。

    却并未朝着史如意,而是向着梁翁说话了,语气捧腹,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笑。

    “老头子,你不行咯……

    如意才那么小的女娃娃,做出来的点心,味儿却不比你老头子差!”

    胡说八道!

    他做点心这许多年,祥和斋若是在安阳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便是那知香楼重金从京城聘来的点心师傅,在他面前也得自称孙子。

    梁翁得了梁婆婆这句评价,气得七窍生烟,大步走过来,往那竹盒中扫一眼。

    抱着臂,冷哼一声。

    “哗众取宠。”

    做点心做成这般花哨的模样有何用?像知香楼的作派,华而不实,又虚又浮,估计味道也好不到哪去。

    梁翁心中不屑,也不等史如意出声邀请,自顾自地从竹盒中取一个花点来。

    毫不客气就是一口。

    下一秒,梁翁表情骤然凝重,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舌尖翻卷品味着,要辨出其中几重滋味来。

    这点心味道,竟与他从前尝过的都不同。

    酥皮带着花香,细腻柔软,却极有弹性嚼劲。

    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井水般的微凉之感,令其甜而不腻,如细雨清晨桃花瓣上凝结的露珠。

    內馅是磨得粉细的茶粉,许是和了牛乳,融得极好,滋润顺滑,并不显得生涩粗沙。

    一扫外皮的馥郁厚重,茶香悠悠,带来清新飒爽之气。

    一整个点心转眼下肚,梁翁闭着眼,依依不舍地砸吧嘴唇,显然还在思考回味。

    罗娘子忍俊不禁,梁婆婆更是不给他面子,*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史如意心头松了一半,抿唇笑着,递给罗娘子一个花点。

    “娘子也尝尝看罢。”

    梁翁被笑声惊得睁开眼,自觉讪讪,脸上却少了几分忿忿之色,在原地来回踱步,转了几圈。

    少顷,他停下脚步,面色严肃地转过头来。

    “小丫头,你这花点手艺却是从何处学来?

    可是有师傅教你?”

    史如意眨眨眼睛,有些跟不上梁翁的思维跳跃。

    想了想,还是老实答了。

    “祖父教过我一些祖上传下来的糕点手艺,不过我自己也琢磨,改进了方子……”

    上辈子,她爷爷是国宴大厨,主要擅长蒸煮一道,自小教她的也是这些。

    至于史如意做的点心,只是根据记忆里后世的菜谱法子,大概仿出个囫囵模样,主打的是个样式别致,赏心悦目。

    单论起口味来,却未必比得上梁翁钻研多年的手艺。

    “那你祖父……”

    梁翁带着疑问,欲言又止。

    史如意垂下头,淡淡地笑,望着手心,露出几分怀念和怅然来,“祖父已去世多年了。”

    老一辈手艺人,最怕的无非是断掉传承。

    祖父临终前,在病床上对她殷殷嘱托,让史如意一定把家族绝学传承下去。

    祖父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她这个孙女,说如意天赋好悟性高,又舍得花功夫钻研,假以时日,定能超越他成为天下名厨。

    史如意虽穿越,又历经了这许多事……

    但这梦想心愿藏于心中,没有一刻忘怀。

    她不能,也不愿一辈子待在云府里,当个只顾日子安稳的厨娘。

    这花点便是她迈出府的第一步。

    也不知是不是史如意目光中的期待之色表露得太明显,梁翁转转眼睛,忽地朝她一笑。

    笑中竟带了几分狡猾。

    他端出架子,装模作样地感叹。

    “小丫头,你这花点,外观虽别致,却多是取巧为之。

    论表皮內馅精细程度,手艺远远不及那些老师傅,我如何能放心将铺子交予你?

    没的砸了我祥和斋的名声。”

    梁翁说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

    史如意轻咳一声,转开眼睛,盯着屋檐的鸟窝。

    “恕如意直言。

    不过如今祥和斋外头的点心,也不是由您亲自来做了罢……”

    店家梁翁身子不好,祥和斋后继无人,点心水准一降千里,早已是坊间公开的秘密。

    这眼看着,铺子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若与她合卖这花点,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能保证祥和斋能照常经营下去。

    史如意故意用的激将法。

    她话中的暗示之意太明显,梁婆婆顿住了拿点心的手,罗娘子更是黯然地撇开头。

    梁翁勃然变了脸色。

    “……”

    史如意一个激灵,差点以为他要冲过来揍人,正琢磨着是要往梁婆婆还是罗娘子身后躲。

    梁翁却转怒为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深呼一口气,口中慢慢吐出三个字。

    “好、好、好!”

    梁翁居高临下地看她,脸上带了几分正经倨傲之色。

    “小丫头,既然你对自己手艺这么自信,敢不敢与我老头子打个赌?

    一个时辰之内,你我二人比试同做一个点心。

    若你做的点心味道胜过我,我便作主,允了你的请求,这祥和斋明日就摆上你的花点!

    不过,若是输了的话,你便要应我一个要求。”

    罗娘子面上愕然,梁婆婆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越听越兴奋,笑出一脸菊花褶子。

    梁翁背着院子的光,站在对面,与史如意沉沉对峙。

    史如意被这气氛感染,呼吸逐渐加快,心脏忍不住“砰砰”跳起来。

    已经太久了……跟人比试厨艺,已经遥远得是上辈子的事了。

    久违的兴奋跳跃在血管里,她连掩在袖子下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如何,小丫头。

    你敢与我比上这一场吗?”

    第25章 荤素蜂糕

    “好!我答应。”

    没让梁翁等待太久,史如意爽快应下了。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罗娘子和梁翁公婆,看上去都不像那等市侩奸诈之人。

    她心里琢磨着梁翁会提什么要求,最多也不过是把那四季花点的方子要过去。

    这花点实际做法并不难,只是法子新奇,一般人琢磨不出罢了。

    便是真把这花点法子给了祥和斋也无妨……左不过结个善缘,先搭上这层关系,日后就算史如意再来死皮赖脸地求,梁翁也不好再赶人出去。

    史如意的小算盘在心里打得啪啪响。

    见她上钩,对面的梁翁咳嗽两声,借机按下嘴角的笑容。

    “只有一事,先前我听闻罗娘子说,梁翁手脚似乎不方便……”

    史如意犹豫地望向梁翁,若真要比试,她便要赢得堂堂正正,欺负一个身子不好的老人家算是怎么回事?

    梁翁听她这问话,眉头微舒,心道这女娃娃倒不是个趁人之危的。

    希望这回他没看走眼。

    当下转过身,摆摆手,一马当先朝着厨房走去。

    “小丫头,这你无需多虑。

    我老头子虽然手脚不灵活了,便只拿出当年七成功力,对付你一个女娃娃还是绰绰有余。”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硬气,是老一辈手艺人多年实力累积而成的自信。

    史如意幼时在爷爷身边学厨,和那一群老师傅都处成了忘年交。

    她听这番话听得亲切,丝毫不恼,笑眯眯地跟着梁翁走进厨房。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如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果您老真的输了,可不要怪我不敬长辈……也不能倚老卖老不认账哦!”

    梁翁从鼻孔里哼一声,没理她,对后头跟进来的罗娘子发话了。

    “罗儿,你带这小丫头到你的位子上去。”

    史如意左右打量,这祥和斋的后厨,倒比云府的大厨房还要大些。

    案台上蒸屉码得老高,一排排的竹匾里摆着半成型的点心,角落堆着几麻袋的米面粉和酒罐。

    梁婆婆搬了小板凳进来,怀里抱了只肥硕的狸花猫,正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打哈欠。

    梁婆婆笑眯眯地在板凳上坐了,拍着胸脯向史如意保证。

    “那老婆子我啊,就坐着等好吃的了。

    小如意你放一百个心,我这人最公正不过,如果老头子敢赖账,我第一个不饶他!”

    罗娘子微笑着,带史如意看过厨房里的一应食材器具。

    史如意一个个用心记下了。

    梁翁等罗娘子给她介绍完了,才开口说比试的规矩。

    一个时辰之内,梁翁和史如意同做一道点心,做完由在场的几个人分吃,味道是好是歹,一试便知。

    梁翁让史如意来选想做的点心,选她自个儿拿手的即可。

    只一条,不能是似那四季花点一般,做成花里胡哨的。

    梁翁是自信乃至于自负的,他做这传统点心做了一辈子,没有哪样是他做不趁手的。

    便让让这女娃娃又何妨?也好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史如意原来心里还打着鼓,一听梁翁这话,却瞬间安定下来。

    单论做点心的手艺,她可能不及梁翁。但她脑子里装的,可是经过上千年岁月,不知多少大厨琢磨锤炼而成的方子。

    史如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外头祥和斋里摆的点心。

    “嗯……

    那便比这蜂糖糕罢。”

    麻团需入油锅炸至金黄,火候掌握极难掌握得当。栗子糕虽是上笼屉蒸熟捣烂来做,到底青黄几层,显不出点心的精致好看来。

    只有这白蜂糕,长方白玉,切开来里头糕发如蜂窝,好吃又好看。

    蜂糖糕分荤素两种。

    素者制作时多用白糖,色泽白润,味道清香松软,又称为米面蜂糕,梁翁拿手的应当也是这种。

    有珠玉在前,她只能另辟蹊径。

    史如意挑挑拣拣,弃了粳米粉,取粟米面和栗子面来。

    先用细箩细细筛上几遍,加入老面肥,慢吞吞拌和成肥面。

    这时的面粉远远比不得后世精细,要把杂质统统筛掉,后面做出来的点心才会细腻。

    但古人也有自个儿的爱用讲究,比如这老面肥,发起面来,比一般的发酵粉都要醇香可口,不仅不会蓬松太过,还带着一股原味食材的香。

    她问了罗娘子,在柜子里寻着一大罐枣蜜。

    毫不客气地挖了一木勺出来,加入鸡子、杏仁大小的猪油丁,搅匀后分几次揉和进面里。

    最后形成的面糊,颜色如鹅黄凝脂,肥润稀松。

    因着做这蜂糖糕的经验少,史如意特意放缓了揉面的速度,不图快,只求稳。

    本以为会被梁翁远远甩在后头,等着面团发酵的功夫,史如意抹了一把汗,抬起头来,惊奇地发现梁翁竟然比她慢了一步,现下还在揉面。

    她皱眉观察一阵,才发现罗娘子之前所言不虚。

    梁翁的手指比常人的都要肿大,屈伸困难,动作僵硬不说,每一次揉面的动作似乎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身体条件受到限制,梁翁恍若未觉,面上的神色极为投入,一丝不苟。

    千百次的重复,速度虽然慢,动作中却透出格外的郑重来。

    这一刻,世界上仿佛只剩了梁翁,和他面前这碗白面。

    像年迈的侠客重新握起宝剑,似那颤巍的读书人,在病床上还要挣扎着提笔,哪怕写下的字迹已经潦草到不成形。

    在这场和岁月无声的对抗之中,要认清事实,放弃并不困难。

    但只要这一刻还在继续揉面,只要他还是被需要着的,他身上就有一股不会被打倒的力量。

    史如意心头一颤,恍惚间意识到了自个儿的残忍。

    她在逼梁翁承认……承认他自个儿的老迈,承认他的不被需要,承认他努力奋斗了一辈子的祥和斋江河日下的事实。

    史如意想起上辈子,她早早学会了爷爷的拿手菜,在日复一日的融会贯通中超越了他。

    高高兴兴地跑到爷爷面前炫耀。

    爷爷当时的神情甚是复杂,似是欣慰又似是难过,他夸了她半天,微笑着喃喃自语,“我们史家后继有人啊……”

    转身,脊背却一下子弯了下去。

    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终于可以不用挺那么直。

    后来没过多久,爷爷就病倒了。

    史如意怔怔地看着梁翁,他揉面的身影和记忆中的爷爷不断重合。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散。

    她那时候年轻,并不晓得这些。

    时间一点一滴,碗中的面糊已经发酵完毕,表皮呈出细密的纹路。

    史如意垂下眼帘,静静地给笼屉刷上一层油,往里注入一层厚厚的稀面团,撒上少许青红丝,并肥嫩粒大的杏仁,薄皮白肉的核桃碎。

    青是青梅干切成的细丝,红是糖渍玫瑰的细片。

    最后合上盖子,灶中燃起旺火。

    史如意往梁翁那儿扫了几眼,见他终于也开始烧炉子了,便放下一半心来。

    也不在旁边守着,跑去和梁婆婆逗那狸花猫去了,惹得梁翁吹胡子瞪眼的。

    ……

    一炷香烧过,开盖时间到。

    厨房中飘满热气,梁翁早已掐着时辰,把自己的米面蜂糕端出来了。

    因上了油,蜂糕呈有光泽的乳白色,上头蜂眼又大又匀称。冷却后切块,表皮平滑光洁,中间夹了糖桂花,一看便知其香甜可口。

    总算功力还在,没丢人。

    梁翁颇为自得地点头,对自个儿做的这道蜂糖糕很是满意。

    史如意故意沉迷逗猫,误了时辰。

    她看到梁翁动作,这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飞扑过去,大呼小叫的,把自己的蒸笼也端出来。

    比试还敢三心二意,去逗猫!

    这小丫头能做的好点心才怪了……果然还是年纪小,爱顽。

    梁翁冷哼一声,差点没出声教训史如意,好不容易才把话憋了回去。

    罗娘子和梁婆婆对视一眼,悄悄摇摇头。

    再看史如意做的那碟子玉面蜂糕,表面光润,虽红绿搭配,别有一番趣味,那蜂眼忽大忽小,却明显蒸得不如梁翁的好了。

    送入口中,味道却是意外地好。

    果干甜美,糕身松软柔滑。

    因着核桃仁剥皮未净,甘中又带了点微涩,滋味分出几个层次来回,美味异常。

    罗娘子和梁婆婆各抱了一个碟子,面面相觑,竟犯起了难,一时拿不定主意来。

    梁翁看她们如此情状,脸上顿时现出狐疑的神色。

    史如意也伸手,从盘中拈起一块梁翁做的糕点,闭上眼细细品尝。

    这米面蜂糕色如白玉,丰盈饱满。

    梁翁做的虽是净素,并不用像她一样用脂油丁,味道却也甘旨柔涓,柔软韧糯,暗含桂花香味,嚼起来半点不显干涩。

    不至于像马拉糕松软到入口无物,也不似鸡蛋糕腴而厚腻的滞喉。

    略嚼两下,便如暖流顺喉入腹,是恰到好处的正正好。

    史如意咽下嘴里的米面蜂糕,微笑着睁开眼。

    却不去尝自己做的那份,而是转向梁翁,心悦诚服地道。

    “我输了。

    今日如意尝到梁翁的手艺,才明白这祥和斋的名气果然不虚。

    之前,是如意有眼不识泰山。”

    梁翁得了她这几句评价,顿时收起满腹的狐疑,扬起一边眉毛瞅她,嘴角都得意地翘起来。

    “小丫头,姜还是老的辣。

    你虽有几分手艺,要跟我比试,还差远了点。

    单单是这厨艺心性,就还有得你磨啊。”

    罗娘子欲言又止,梁婆婆更是瞪大眼睛,憋得面颊通红。

    她正要开口,却被史如意抢了先。

    史如意笑眯眯地塞了半块蜂糕到梁婆婆嘴里,朝梁翁诚恳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那按之前我们的赌约,我愿赌服输,答应您一个要求……

    不知梁翁有什么见教?”

    第26章 三鲜面

    夜色渐深,月明星稀。

    云府的大厨房内,油灯的光透过窗,映亮了屋外一小片院子。

    史如意把下巴撑在桌子上,转着乌黑的眼眸,一会儿看看香菱,一会儿瞅瞅温妈妈。

    香菱忙得不亦乐乎,正一块儿接一块儿地往嘴里塞点心。

    这点心是史如意挎着竹篮,从祥和斋拎回来的。

    她回到云府时,天已经全黑了,温妈妈担心得不行,差点亲自跑去寻人,还是许婶子好说歹说才把她拦下了。

    “如意这丫头,人小鬼大,心里可有主意。

    温妈妈,你也甭太担心,我估计啊,应当是有什么事把她耽搁着了……”

    香菱把嘴里的麻团咬得“咔嚓”直响。

    这麻团外头炸得金黄酥脆,一股白芝麻香,咬到里头糯叽叽的,甚至还能在齿尖拉丝呢。

    外头卖的麻团大多绵软,不及这堆口味焦脆,油甜,吃了一个还想吃。

    毫无疑问,这手艺当然也是出自梁翁之手。

    史如意看香菱吃完还要伸手,立刻瞪着眼打了她的手背一下。

    “香菱,一盒子点心都快被你吃光啦!

    我和娘都还没尝着味呢。”

    温妈妈却没有半点要吃的意思,她手里捧着碗,盯着煤油灯跳跃的烛火发愣。

    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许久了。

    “如意……

    那祥和斋的梁翁果真说要收你当徒弟?”

    史如意叹了一口气,将祥和斋的来历、经营状况、罗娘子及梁翁公婆为人如何,都与温妈妈细细说了。

    “曾经梁翁也指望过在外头收徒来,帮衬着铺子做事……

    但外头找来的那些人,要么是沉不下性子,学得初见皮毛,便想甩了师傅飞出去单干。

    要么就是那等不怀好意之人,欺他们老人寡妻,还想占了他们的店去。”

    罗娘子虽管着祥和斋,因着丈夫去世,无心描眉画黛,但布衣荆钗,亦难掩一身清秀姿容。

    不少人打着“学手艺”的旗号上门,却成日围绕罗娘子打转。

    甚至还有那企图霸王硬上弓的。

    幸亏罗娘子还算有两把子力气,奋力呼救,惊动街坊邻里,这才没有让那贼人得逞。

    过了这事之后,梁翁心中对罗娘子有愧,再不愿提收徒之事了。

    “这祥和斋,许是命数该绝……

    也罢,也罢!能撑多久便多久罢。”

    梁翁说这话时负着手,背对梁婆婆和罗娘子,语气平稳,双眼却含泪。

    独子早逝,一身手艺后继无人,眼看着他和老婆子拼了一辈子命的祥和斋逐渐没落……

    梁翁的心头积压着这几块石头,喘不过气来,身子一日比一日地衰弱下去。

    比试赢了史如意,梁翁笑得畅快,惊得院子里的鸟扑棱乱飞。

    他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却是收史如意为徒,传她手艺。

    “小丫头,你年纪如此小,手艺却也了得,可见天赋不差。

    我欲收你为徒,将一身手艺都传与你……

    你意下如何?”

    当了梁翁的徒弟,从此史如意就是祥和斋的人,有罗娘子在外头掌管铺子生意,她担子轻,只需用心做点心便好。

    梁翁允诺,百年后他和老婆子离世,祥和斋便归她们二人共有。

    梁婆婆和罗娘子知他心事,没有不应的。

    梁婆婆欢喜得很,稀罕地瞅了史如意半天,嘴角都快咧到耳根,抱着她不愿撒手。

    “我还在院子浇花呢,猛一见小如意,就觉得她模样生得俊,与我投缘。

    以后啊,如意你就是我老婆子的亲亲孙女!”

    罗娘子弯唇笑得开怀,自丈夫早逝,她与公公学做点心,学了足足有五六年之久。

    奈何自个儿就不是学厨的那块料子,死记硬背,放料放得一板一眼,怎么学也学不着精髓来。

    外头常来客人抱怨,说怎地不是从前的味道。

    她应付客人,在公婆面前笑得坚强,暗地里却不知偷偷落了多少泪。

    罗娘子见史如意面露犹豫,连忙关心。

    “如意,可是有甚么顾虑在?

    若是担心赎身银子,咱们祥和斋经营多年,不至于拿不出这几十两,你切莫忧心。

    你和你娘来我们祥和斋,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气。”

    罗娘子握着她的手,眼睛盛满热切和坚定,把这番话说得掏心掏肺。

    任是块石头也要被焐热了。

    “娘子……”

    罗娘子柳叶眼一瞪,史如意不好意思地一笑,乖乖改口,“罗姐儿。”

    罗娘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大了史如意十来岁,却是有些尴尬的年纪。想要当她干娘,岁数又嫌小,便只能厚着脸皮,让如意唤一声“姐”了。

    史如意舔舔嘴唇,从梁婆婆怀里脱出身来。

    “梁翁、婆婆、罗姐儿,

    你们这般看重我,如意领你们的情,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愿意……

    只是这事关系重大,不是如意自个儿能决定的,还须回去问过娘亲才好。”

    罗娘子恍然一拍脑袋,懊恼地笑了。

    “说的在理呢!

    只怪你说话做事跟个小大人一般,让我把你年岁都忘了……

    回去好好跟你娘商量,当然是从长计议为好。”

    梁婆婆拉着史如意的手,不放人走,硬是留她用了一顿晚膳。

    罗娘子去外头买回来一整只硕大烧鹅,一碟子批切羊头肉,一碟子葱泼兔。

    祥和斋在这扎根几十年,西市大大小小摊子食肆,哪家料放得足,荤腥味好,罗娘子心里都门清。

    人家看是街坊邻居,也尽挑那些做得好的来与她。

    那烧鹅烤得肥腻金润,香喷喷的,提回来还热乎着呢。

    羊头肉细细切成片码在碟里,肥瘦相间,红白分明,蘸上陈醋辣子,一口下去那香味直冲天灵盖。

    葱泼兔是买给梁翁的,梁翁最爱用这兔肉下酒。

    今个儿他心里高兴,喝了不少,红光满面的,看着精气神都足了几分。

    梁婆婆从柜里掏出许久不用的擀面杖,亲自下厨,给史如意做了碗拿手的三鲜面。

    她这面条的做法却与一般不同,要先在面板上方的墙掏个洞,擀面杖一端放在洞里,另一端用来压面。

    做出来面条颇有质感,里头配了虾仁、墨鱼和海参,一大碗面亮澄澄、金灿灿,鲜得舌头都要掉下来。

    史如意吃得“呼噜呼噜”的,一边在心头模糊地想着,二少爷最爱海味,她如果向梁婆婆学了这三鲜面,做给云佑吃,他肯定欢喜。

    ……还会有机会吗?

    如果离开云府,来了这祥和斋,他们以后应当也不会再见面了罢。

    这么一想,史如意心头忽然涌上了些不舍来。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云佑确是她穿到古代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云佑给她送过一大群可爱的动物小木雕,现在还珍藏在她的小木盒里。

    她家遭了贼,他特地画了一幅画来逗她开心。

    还有冬至那个晚上,云佑第一次进大厨房,做了虾仁肠粉,最后还被逼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喊她“师傅”……

    史如意用手托腮,嘴边带了抹笑。

    温妈妈却忽然叹息一声,把手里捧着的碗放到桌上。

    “啪嗒。”

    清脆的一声响。

    史如意被打断思绪,抬起头来。

    正好温妈妈也转过头来看她,眉头微敛,眼中变幻的情绪十分复杂。

    “如意……

    按理说,这该是好事,你跟着梁翁,定能学着不少做点心的法子。

    咱们娘俩出府,不仅有落脚地,还有个能够做营生的买卖……”

    温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这许多,史如意的唇却越抿越紧。

    她再了解自个儿娘亲不过,这样的表情语气,温妈妈应当是不愿意的了。

    香菱吃点心太快,噎着了嗓子,本来在咕咚喝水,现在看气氛严肃,她也不敢吭声了。

    温妈妈抬头,看看大厨房房梁上的影儿,又瞧瞧案台砧板、门边挂着的腊肉。

    最后望向院子外的树影。

    她在云府待了快二十年,这大厨房许多物件都是她自个儿亲自添置,人非草木,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当年你爹染疫病走了,那时,如意你才不到三个月大。娘心头难受啊,老哭,哭得停不下来……”

    时隔那么多年,温妈妈才终于能轻描淡写地说起那段往事。

    她面上带了怀念的笑,语气却怅然。

    “我原是在屋头干那浆洗衣物,洒扫打杂的活计,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铜子。

    没了你爹,家里便没了进账,日子穷啊。

    娘奶水不够,你半夜饿的老哭,娘没用,只能找些米汤和菜糊糊来喂你……”

    史如意赧然,她那时候太小,脑子昏沉,只晓得睡和吃,却不记得还有这么一段往事了。

    香菱听得恻然,温妈妈笑了一下,按了按眼角的泪花。

    “后来太太怜恤我们孤女寡母,提我到厨房,发了话,让那灶台娘子教我学厨。

    之前咱家里遭贼,太太听闻后,又赏了这些个银两袄子下来,待我们娘俩够厚道了。

    二少爷是太太的掌心肉,心头宝。为着二少爷挑食的事,太太没少头疼。好不容易,你做的吃食入二少爷的眼了,这个节骨眼头,咱们娘俩却说要赎身出府。

    太太对我们有恩啊……如意,这等忘恩负义的事,娘做不出来。”

    煤油灯的光晕映在墙上,将人的影子无限放大。

    灯芯弹跳一下,发出“噗噗”的细微声响。

    史如意怔怔地看着温妈妈。

    温妈妈也望向她,身子前倾,不知是想劝她,亦或是在说服自己。

    脸上带了两分恳求的神色,摇摇头。

    “如意,你再考虑考虑……

    咱们不能出府啊。”

    第27章 羊舌签

    天时眼看着越来越冷了。

    次日清晨,史如意从炕上爬起来,屋外已经铺开了薄薄的一层雪。

    她和温妈妈牵着手去大厨房时,那雪花如飞絮一般,打着旋呼到脸上,粘在睫毛上。

    被热气一烘,更衬得史如意乌黑的眸子湿漉,温润的似能看到人心底。

    香菱嫌天冷,取了井水到大厨房里来,就着锅炉的柴火热了,把手浸在里头,洗白萝卜、择菜叶。

    这样一桶水,很快就浊了,终究是杯水车薪,还是要换冷水。

    史如意劝她不要热冷水交替着用,这般手指更易生冻疮。

    香菱乖乖地听了。

    她瞅瞅后头,温妈妈在灶台前忙碌,给老爷太太准备早膳。

    史如意搭了板凳在熬粥,脸色平静,看上去却和往日无异。

    “如意,那你们真个儿不打算出府啦?”

    香菱小心翼翼地开口,她昨个儿晚上为这事翻来覆去了一夜,没睡着。

    就连那满肚子的点心都不香了,只觉着心头堵得慌。

    香菱打心底是想跟着如意和温妈妈的,但她自个儿攒下来的银子,不久前刚寄回去贴补家里。

    若要赎身,还不知要重新攒到何年何月。

    在云府里头做事,到底生活安稳些,有吃有喝,每月的份例都送到手里。

    这点心铺子现下又不知能不能做得起来,她这手艺,帮不上啥子忙,出去平白给她们娘俩添负担。

    香菱知晓若是自个儿开口,如意和温妈妈明了她心意,定不会撇下她。

    可她开不了这个口,若是当上拖油瓶,她臊都要臊死。

    于是也只能顶着肿得跟核桃一般大小的眼,眼巴巴地问上这么一句。

    “嗯,不出府了。”

    史如意微笑着应了香菱一声。

    她娘说的话毕竟在理,若是她们母女俩就这样离府,按温妈妈的话来说,就是“知恩不报”,估计温妈妈这辈子心里这坎都过不去。

    温妈妈性子最是温和良善不过,史如意舍不得让她娘这般难过。

    她想赎身出府,赚钱开酒楼,还不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本末倒置,最是不该。

    史如意在心头叹一口气,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之前未考虑到。

    现下史如意得了云佑的青眼,云佑性子又挑剔,只爱吃她做的菜。

    就算她和娘亲攒够银子,想赎身出府,太太也未必会放人……

    要知道她们一家都是太太曾氏的陪房,那黄纸黑字红手印,按的都是死契。

    一辈子任打任骂,是死是活,都由主子说了算。

    不像香菱这等签了活契的丫环婆子,若想离开,还能替自个儿交银子赎身。

    除非主子格外开恩,不然她和温妈妈一辈子,都是离不得云府的。

    史如意从前不晓得这些,还是昨晚躺在炕上,和她娘温妈妈说了半夜的话,才晓得这其中的利害。

    乍一得知,自个儿的身份竟是个“终身丫环”,还是永不得人身自由的那种,史如意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只觉得前途渺茫。

    那些做天下名厨,开食肆当掌柜,啃鹅腿吃大肉的美梦,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史如意心头失落,哭丧了一夜。

    今早起身,看见屋外白雪茫茫,心情却意外平静下来。

    牵着温妈妈的手,脚陷在松软的雪地里,路是靠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不能赎身,她也依旧能每日去祥和斋,和梁翁学点心手艺。

    如今花点也有了能固定售卖的地儿,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出入高门府邸,引人注目。

    温妈妈觉着太太曾氏有恩,不能不报,那她们便继续留在府里做厨娘。

    左不过多干上四、五年,二少爷云佑到了年纪,必也会像大少爷如今这般,离家到书院读书。

    这人长大了,嘴也不会似小时候这般挑食。

    到时,史如意也不再是云佑不可被替代的那个“小厨娘”,再提出府,定不似现下这般困难重重。

    说不定……云佑还能替她与太太说说情。

    史如意做着美梦,手下活计不停。

    她把羊舌洗净,切成极小块,加了香米下瓦罐,倒入猪大骨吊的高汤,合盖炖上一个时辰,熬成香喷喷的浓稠肉粥。

    在旁边起锅,打几个鸡子,摊成鸡蛋饼。

    要用时,便以鸡蛋饼作卷,包裹这碎肉粥,送入嘴里,那味道又鲜又甜。

    史如意还额外熬了几个奶皮子。

    这奶皮子工序稍复杂些,需取了每日新挤的水牛奶来,倒入锅里,用文火烘煮。

    中途手不能停,需用木勺一直翻滚搅动,让那水分都蒸发掉了,最后在锅底凝成圆形的一大片奶饼。

    用筷子挂起通风晾干,若奶皮子纯黄夹白,尝着口感醇香,便是上品。

    待拌到粥里,清甜的米香中混入丝丝奶味,不油不腻,酥柔味美,最是香甜可口。

    香菱得了史如意“不出府”的答案,心头巨石落地,不由得眉开眼笑。

    三步两步,抢过史如意用过的锅碗来,美滋滋地朝她摆手。

    “我帮你洗,你快去给二少爷送饭罢。”

    史如意拗不过香菱,看着她兴奋的背影,心下好笑。

    香菱性子直率,心头藏不住事,似那白花花的米面,掺了什么杂质,一眼就能瞅着了。

    史如意本就打算,如果外头点心铺子能做起来,定是要回来带香菱一块儿的。

    她也早把香菱当自个儿家人看待了。

    只是若做不成事,生意艰难……香菱跟着她们,倒还不如在府里当个丫环安稳。

    这才没主动跟香菱提。

    史如意把热气腾腾的羊舌签装入粥碗,旁边配一碟奶皮子。

    外头还下雪,这温瓷碗也顶不住多久,肉粥凉了容*易腥,还是趁热吃才能品着好滋味。

    她提起食盒,温妈妈在后头唤她,“如意,披上斗篷再去。”

    途经小花园,枝头坠满沉甸甸的雪。

    待那细枝不堪重负,往下一滑,雪簌簌地砸到底下的假山石头上,“砰”一声巨响。

    吓了史如意一大跳,差点没把手上食盒摔了。

    天寒地冻的,太太曾氏心疼儿子来回跑,都是让他自个儿在屋里用早膳。

    史如意紧赶慢赶,赶到二少爷院子里。

    云佑却不在,连着身旁的小厮长风也不见人影。

    “二少爷一早就被老爷叫去考校功课了……

    说是大少爷来了信,再过二旬他归家来,要看弟弟读书。”

    二少爷院里的大丫环兰芝,是太太曾氏的奶娘李嬷嬷的孙女,主子们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再灵通不过。

    史如意听了这话,便乖乖把手中食盒递与她。

    只可惜这碗煮得热乎的粥,云佑却不能够及时吃了。

    兰芝接过来,打量一眼史如意这满身的雪,眉头微皱,“你跟我来。”

    也不等人反应,抬脚就走。

    史如意微怔,只能无奈跟上。

    没想到兰芝却是把她领到了自个儿屋里。

    兰芝在丫环中算是最得脸面的,一个人睡一个屋,屋里还烧着暖烘烘的炭。

    柜上摆一个釉色青瓷瓶,看成色相当不错。

    雕花桌摆着一面圆形铜镜,前边放一块细绢帕,上头的腊梅才绣到一半,针脚十分细密。

    凡是主子屋里伺候的丫环,都是要会针线活的,帮主子做衫缝补,有些自小练熟的,手艺不比外头的绣娘差。

    兰芝也是家生子,从十岁开始,她祖母李嬷嬷就叫她娘教她针线。

    如今她虚岁十四,从头到脚,袄子到布鞋,样样都晓得做。

    阖府上下,也就程妈妈的女儿丁香,据说针线活计可与她相比,可丁香毕竟还长了她两岁呐!

    兰芝端了一碗枣花蜜水来,看史如意盯着那帕子看,以为她是想要。

    “那帕子还没绣完,你想要,这个给你。”

    说着,从匣子里另取了一条杏花粉蝶的,硬是塞到史如意手里。

    又冷冰冰地把那碗蜜水往她前面推了推。

    “这也是给你的,快喝!”

    上回史如意来给二少爷送点心,也送了她一盒,叫什么“茶杯羹”的,味还不错。

    她祖母李嬷嬷早晚吃着的芝麻丸,据说也是史如意给的。

    兰芝不是那等爱占便宜的人,她白得了人家东西,就总想着要找机会还回去。

    史如意只得捧起碗喝了。

    水温烧得恰好合适,枣花蜜在水中化开,色泽金黄,馥郁香甜,身子瞬间就觉着暖了。

    她仰头饮尽蜜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碗中一滴都不剩。

    这年头,蜂蜜可是稀罕物,做点心多是用白糖。

    上回与梁翁比试做那玉面蜂糕,她从罐子里毫不客气地挖一大勺蜜出来,梁翁眼都瞪大了。

    史如意不好打扰兰芝太久,喝完蜜水,就起身说要离开。

    兰芝送她到屋门口,还把自个儿的油纸伞借了一把给她挡雪。

    史如意站在院里,回头朝她一笑,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多谢兰芝姐姐……

    等雪停了,我立刻就来还你。”

    兰芝哼一声,转开眼,不自在地看着地上那雪面。

    “一把旧伞罢了,你爱还便还,不还也没事。”

    史如意撑着那油纸伞回大厨房,果然雪落不到身上,袄子不湿,便不觉着有多冷了。

    没想到兰芝人还挺好的,只是盛气凌人惯了。

    之前,她瞧不起厨房里这些丫环婆子。

    现下虽然也还是瞧不起,但毕竟吃人的嘴软,待史如意态度比之前好上许多。

    史如意站在院子里,把那油纸伞上的雪抖落在地。

    香菱在大厨房听到动静,猛地转过身来,手里还捏着几十文钱。

    她气冲冲的,垮着个脸大声抱怨。

    “来来来,把你这几个臭钱拿走!

    谁稀罕给你做吃食啊……”

    话说到一半,香菱一怔,这才发现是史如意回来了。

    第28章 脆皮五花

    香菱瞅见她,神色立刻转阴为晴,嘴里大呼小叫的。

    “如意!你可算回来了。”

    随后便像倒豆子似的,把大厨房发生的事都说与史如意听。

    “沈婆子那孙女杏果,方才跟着她婆婆,到大厨房来了。

    杏果想找你,说她过几日生辰,让你得了空给她做几个菜,至少要两碟子荤腥。

    还指名要一块你之前给老爷做的羊羹点心。”

    香菱撇嘴“呸”了一声,摊开手给史如意看。

    “喏,就给了一百个子,那么多个丫头吃……

    还不知够不够买菜钱呢。”

    杏果在大少爷云璋的院子里做事。

    这伺候主子可是件“美差”,比大厨房的活计清闲干净不说,每个月的月钱不少,一百多文应该是有的。

    这还不包括主子另外赏下的好东西。

    譬如太太曾氏的奶娘李嬷嬷,作派就像是云府的半个主子,身上的衣裳都是曾氏与她的好料子。

    若是云老爷出去应酬,曾氏还会留李嬷嬷同她一块用晚膳。

    李嬷嬷平日就住正房的后院,屋里还有专伺候她的丫环。

    因着得曾氏看重,府里下人待李嬷嬷,甚至比待老爷的千姨娘更热络敬重些。

    毕竟那位千姨娘成日吃斋念佛,唯一的大女儿又远嫁常州,多年都不能回府一趟,连云老爷也鲜少去她房里。

    便只逢年过节,府里才会想起这位默默无闻的“千姨娘”,太太曾氏会遣下人来,唤她一块儿用膳。

    自大少爷云璋去了书院读书,杏果在屋里闲着没事做,便成日在府里晃荡,和人挤着头说闲话。

    府里大大小小的丫环,都成了杏果的“手帕交”,见了面都亲热地喊她一声“杏姐儿”。

    这次她过生辰,还不得热热闹闹地摆一桌。

    “杏果还说,上回冬至她吃了我们的酒……

    这回生辰就算回请我们了。”

    香菱翻了个白眼,看杏果那假惺惺的慷慨样子,当她和如意很稀罕去似的。

    上回如意家遭贼,她眼瞅着,合府上下,就数沈婆子嫌疑最大。

    老鼠鼠一窝,杏果是那老虔婆的孙女,成日像只小老鼠似的,神出鬼没,到大厨房来偷吃如意做的吃食。

    好几回都把香菱的份给吃了,气得她牙痒痒。

    这回杏果有事求上门,给的铜子又少,香菱二话不说,就想把人给打发了。

    没成想杏果这丫头狡猾得很,直接把钱丢桌上,一溜烟地就跑了。

    香菱急匆匆地把铜子捡起来,再追出去,外头白雪茫茫,哪里还能见半个人影?

    忽然瞅到史如意怀里露出的半截绣帕,香菱奇问,“如意,怎地去二少爷院子一趟,你还多了块帕子?”

    史如意低头,微笑着将那帕子掏出来给她看。

    “是兰芝姐姐送的。”

    史如意现下年纪还小,头上只扎两个小小的朝天髻,不戴绢花,手里也不爱拿绣帕。

    那些大丫环就不一样了,从身上穿的衫儿裙儿,到戴的绢花、拿的绣帕,处处都有讲究和巧思。

    不同的裙衫,要搭配的绢花也不一样。

    史如意想起上回家里遭贼,杏果以为她情绪低落,硬塞到她手里的那朵桃红的绢花。

    不是绸子料,是细布做的,但看着还算新,样式也精致好看。

    这杏果虽然贪吃懒做了些,性子倒还不算坏,不像她婆婆沈婆子。

    史如意把绣帕重新叠好,塞回袄子里,随口问香菱。

    “杏果可说了她生辰是什么时候?”

    “说是初四那天……”

    香菱下意识回她,说到一半,才发觉不对,转头,瞪眼看向史如意。

    瞬间垮下了脸,老大不情愿地碎碎念。

    “不是吧,如意。

    你真要给那杏果做生辰啊……”

    史如意愉快地拣起桌上那一小吊子钱,在手里掂了掂。

    “便给她做罢……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不赚白不赚。”

    只说是要尝到荤腥,未说是什么肉,省一省,八十个子还是能做的,点心也是顺带的事。

    杏果惯是个贪杯的,上回冬至,还未吃菜便醉倒了。

    这回自个儿生辰摆桌,她不可能不买酒来吃。这杏果喝了酒醉醺醺的,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要套话最合适不过。

    比如问问她,近来沈婆子有没有去典当过啥子好东西……

    家中有没有天降横财。

    沈婆子最疼杏果这个孙女,若有银子买了好东西,定是先紧着杏果用的。

    史如意心中惦念着她爹攒着给她当嫁妆的那块好缎子,她娘温妈妈攒了这么多年的积蓄,甚至云佑送她的那个小巧玲珑的手炉……

    是哪个贼人不长眼啃了她们家一口?

    待她找出来,必定要像公鸡拔毛一样,将那贼人薅得一干二净。

    史如意笑得天真无邪,一旁的香菱却突然打了两个冷战。

    ……

    做过二少爷的晚膳,史如意撑上油纸伞,顶着雪,挎上小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角门出了。

    这般冷的天气,西市里冷清得很,连过路人都是少的,更没啥人出来支摊子。

    但史如意晓得,祥和斋里的几个人定都是在等着她的。

    果不其然,远远一见史如意,罗娘子立刻就笑了。

    连忙走出来迎她,嘴上促狭道:“如意,你可算是来了……公公今个儿鸡鸣晨起,就在院子里晃悠了。

    三不五时,就跑到铺子来瞄一眼。

    连花花都被他呼噜得不耐烦了,这会儿不知道躲哪去了。”

    花花是梁婆婆养的狸猫,养得硕大一只,皮光油亮,乃是祥和斋一霸,让方圆百里的耗子闻风丧胆。

    因着花色驳杂,又喜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便得了这诨名。

    花花亲人,上回见史如意第一面,就喵喵叫着,直往她裤腿蹭。

    来到院子里,史如意把温妈妈和自个儿的打算,都细细地与他们说了。

    “太太有恩,不能不报。

    我们娘俩现在还不能出府……”

    梁翁听到一半就开始咳嗽,越咳越剧烈,跺脚躬腰,直把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史如意连忙补完后面几句,嘴角带上一抹微笑。

    “不过,如意愿意拜师,跟着梁翁学点心手艺!

    日后就是咱们祥和斋的一份子……

    希望梁翁不要嫌如意天资愚钝就好。”

    梁翁难掩脸上的失望,梁婆婆瞪他一眼,他这才直起身子,不咳了。

    梁婆婆安慰地拍拍史如意的手,却没说话。

    收徒是老头子的事,她虽然稀罕如意,也不能替老头子作主。

    场面一时有些寂静,不远处,传来花花轻柔的喵叫声。

    罗娘子攥着手帕,欲言又止,紧张的眼神在她公公和史如意的身上来回打转。

    天井上空无声地飘落雪花,满院子都沾了白色。

    史如意咽了口口水,小心地觑着梁翁的脸色,心中有些打鼓。

    她垂下头,细声细气地道:“如果梁翁觉得此事不妥,如意也是可以理解的……”

    史如意心中失落,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毕竟这与她们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梁翁不情愿,她也是能理解的。

    梁翁负着手,又咳嗽两声,这才睁开一边眼睛,装模作样地打量她几眼。

    终于不再试图掩饰嘴角的微笑,轻哼一声。

    “如意,既是决定了要跟着我老头子学手艺……

    怎么还不改口?”

    不能出府便不出罢,这母女俩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不比外头那些趁火打劫的泼皮好?

    三年五年,他还是等得起的。

    便把这点心手艺传下去,祥和斋也算后继有人了。

    梁翁此话一出,梁婆婆“噗”一下笑出声,摇摇头,罗娘子也松了口气。

    史如意惊喜地抬起头,她机灵,瞬间顺杆子往上爬,甜甜地一连唤了好几声。

    “师傅、师傅师傅!”

    又唤另外两人,“婆婆、罗姐儿!”

    “哎!”

    众人都欢喜地应了一声,史如意从竹篮里掏出给梁翁的拜师礼。

    这年头,拜师学艺都是要送礼的,以表对师傅的敬重。

    最基本的要有芹菜、莲子、红豆、桂圆、红枣以及肉干这六种,温妈妈一早便替她准备好了。

    除了那肉干,是史如意自个儿下厨炸的。

    从肉摊上买回来一条下五花,肥瘦均匀,用手按压还会回弹,这部位肥肉不腻,瘦肉不柴,吃起来口感鲜嫩。

    瓦罐中先加清水香料,把五花肉丢进去,炖上一个时辰入味。

    切块后,裹上鸡子和酱汁调成的粉糊糊,入油锅翻滚热炸,直到那猪皮变成金灿灿的颜色。

    捞出来咬一口,还在滋滋冒油,那酱汁的香味都渗进了肉里。

    皮脆而不硬,肉嫩而有嚼劲,香酥可口,拿来佐酒,或者平日里当小吃,都再合适不过。

    史如意上次在祥和斋用晚膳,瞅着梁翁爱吃酒。

    她自个儿不晓得什么酒好,便跑到酒楼里,依着云老爷平日里爱吃的那几种酒,每样都买了一小角来。

    她看梁翁的神色,估摸着这礼应当是送到了他心坎里。

    送给梁婆婆一只福寿瓷瓶,瓶身绘的竹子花草,都是她欢喜的。

    另一对真珠坠子,是送给罗娘子的。

    她在北市的珠宝铺子,一眼就相中了这对坠子,上头珠子不算大,但圆润有光泽,看着典雅又低调,也符合罗娘子的性子。

    罗娘子说这礼太贵重了,本欲推拒。

    史如意仰着头,拉拉她的衣袖,劝罗娘子,“日子还长,难道罗姐儿怕外头泼皮缠身,便从此再不打扮了吗?”

    又说,“女为悦己而容”。

    泼皮敢打坏心思,是欺他们祥和斋弱势无人,和罗娘子打扮与否并无太大干系。

    罗娘子眼中闪过异彩连连,她捧着那对坠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梁婆婆也笑着让她收了。

    “小如意一片心意……

    你这个做人姐姐的,要你收,你便收了罢。”

    便连花花也是有礼的。

    一串小草鱼,便把花花从庭院中召唤出来了,整只瘫下来,把肚皮敞开给史如意揉。

    这几样礼,零零碎碎加总起来,几乎将她这些日子卖花点赚得的银子花了大半。

    罗娘子几人待她热诚,掏心掏肺,史如意心中感动,自然投桃报李。

    隔日,梁翁便开始教史如意如何做点心。

    第29章 虎皮凤爪

    史如意和紫烟她们家通了气,若是还有人上门递笺子要订点心,就请他们到祥和斋来。

    这以后,祥和斋就是她固定售卖花点的地儿了。

    史如意这几日在大厨房忙完,就跑来和梁翁学做点心。

    梁翁先让史如意按她自个儿先前的法子做了一轮,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直接唾沫横飞地训起人来。

    从点心的用料,到揉面团的功力,再到火候的掌握……

    “没有一个是学到家的!

    难为竟有这么多老爷太太愿意买你做的点心,没吃死个人,真是老天保佑。”

    史如意没忍住喷笑出声,立刻就挨梁翁瞪了一眼。

    “还敢笑!

    现下你是我徒儿了,做出这种点心,走出去……那都是丢我的脸!”

    史如意连忙收敛笑容,轻咳两声,再正经严肃不过地点头。

    于是从最基础的教起,单是做桃花雪媚娘用的糯米粉,其中就有十几种讲究。

    史如意之前做雪媚娘用的是全糯粉,吃起来柔韧十足,但容易松散、涨发。梁翁教她往糯米粉里头掺入些许粳粉,这般蒸出来不易粘牙,硬度也会稍稍增大。

    她们二人尝试了几番,最后才定下糯粉与粳粉“八二”的比例,是为最佳。

    改进过后,轻薄雪白的一层皮子,望之晶莹剔透,闻之清香扑鼻。

    史如意兴奋得不行,别看这只是小小的一点改动,点心的质感瞬间更上一层了。

    为了把雪媚娘调成桃花瓣一般的绯色,她们先后用了炒熟的红豆沙、葡萄皮研磨的汁液……最后还是选定了醉人的桃花酱。

    做出来的粉白团子颜色鲜嫩,如少女唇上的胭脂,自带一股花香的芬芳。

    也算不负这“桃花雪媚娘”的美名了。

    史如意绞尽脑汁,回忆脑子里那些点心的新鲜做法,和梁翁描述一番,两个人商量琢磨,最后总能做得八九不离十。

    梁翁一谈起做点心,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十岁似的,没了之前那股衰弱劲,整个人精神抖擞。

    梁婆婆抱着花花,和史如意咬耳朵,偷笑。

    “这老头子啊,嘴上从不夸人。

    晚上小如意你走后,我们仨在屋头用膳,老头子总是如意长、如意短的……

    如今顿顿都能用得下饭了,还经常喝点小酒呢。”

    史如意听她这般说,想起梁翁手脚晨僵、肿胀的毛病,心头担忧。

    让梁婆婆准备生姜、大葱、辣椒这三样,同面条煮食,趁热吃了排出汗来,连吃十日,看看有没有效果。

    “我爹还在世时,据说也有这个毛病……

    我娘听人说了这个偏方,煮了面条给爹吃,不说全部治好,至少能有所缓解。”

    梁婆婆心中一动,为着这手脚的问题,罗娘子没少给梁翁找郎中来看。

    只是哪位郎中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推说是因着年纪大了,身子虚弱之故,给他开了补身子的汤药。

    日日喝着,嘴里那味又苦又涩,影响做点心不说,喝了足足半年也不见好。

    最后梁翁生气,也不肯再看郎中,自个儿就把汤药停了。

    梁婆婆摸摸史如意柔软的发顶,目露慈爱,“好嘞,婆婆今个儿晚上就下面条啊。”

    反正这几样生姜啥的,都是厨房里头的常备之物,试试也无妨。

    这回梁婆婆学聪明了,她打算说是如意孝心,特意帮老头子寻来的法子。

    那老头子最是嘴硬心软,若是这么说,他嘴上埋怨,背地里一定会乖乖用完这面条。

    ……

    初四那日,史如意提前向梁翁告了假。

    拖着嘟嘟囔囔的香菱,赶集买了新鲜的菜和肉回来。

    一道干炒河粉,当主食。

    里头加了芽菜、韭黄、香葱,打了个鸡子,加河粉一块儿炒了,整盘油润亮泽,汁水都被河粉吸掉了,闻着又鲜又香。

    虎皮凤爪费的功夫要多些。

    去摊子上,专挑那些肉掌丰厚的鸡爪子来买,把指甲都切了,以免吃的时候咯喉咙。

    丢入瓦罐之中熬煮,加一勺醋、一勺白糖,这样鸡爪子熟了,皮也不会烂。

    捞出来,放油锅之中炸至金黄色,骨肉都分离开来。

    把鸡爪放入瓷碗里,拌入调好的豆豉糖汁,放到蒸笼上,用热气熏蒸得爪皮子回软涨发。

    端出来,满满的一碗胶原蛋白,色泽诱人,酥软又弹牙。

    齿尖轻轻一扯,那酥软的皮子就跟鸡骨分开来,在口中越嚼越香。

    香菱蹲在旁边给她生火,间或也没忘记伸手来偷吃。

    偷杏果的吃食,香菱偷得心安理得,按她的话来说,这就是“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已到”。

    史如意哭笑不得,只能分出心神来盯着香菱,不让她找机会全吃光了。

    一碟角炙腰子,也就是猪肾,给大丫环们吃来送酒的。

    杏果口味重些,史如意另炒了一碟子韭菜香干,上头撒了些红彤的辣椒,鲜嫩可口。

    数数也有四样菜了,再添一样点心。

    她把米浆和白萝卜丝拌匀,上笼蒸了切片,透明柔软的萝卜糕堆叠在瓷盘里,好吃又好看。

    至于茶杯羊羹,因着杏果只要了一个,史如意装到小碗里,私下递与她,让杏果自个儿拿回家吃。

    杏果望着这一桌子菜,眉开眼笑的。

    舔舔嘴唇,觉着这一百个子花得真值,在一群丫环中也显得格外有面子。

    要知道去外头酒楼,花几倍的银子,都吃不上味这么好的菜。

    那群丫环举着竹筷,争着抢着吃菜,连干杯吃酒都忘记了,只恐晚上几秒,那碟子就被夹空了。

    急得杏果都快忘记了是自个儿做东请客,尖声喊道:“你们别跟我抢啊!”

    硬是把一双筷子舞得虎虎生风,突出重围,夹走了最后一个虎皮凤爪。

    其余丫头皆羡慕嫉妒恨地看着她。

    她们往日都是吃沈婆子煮的大锅粥和咸菜,偶尔花十几个铜板,去西市改善一下伙食,几时尝过这等美味?

    这回尝到甜头,不少人都围到史如意身边来,想着跟她套近乎,日后点什么菜吃也方便。

    史如意却都微笑着拒了,转而把香菱推了出来。

    拍着胸脯保证,“香菱做的味,可不比我做的差。”

    她每日要给二少爷做吃食,还要去祥和斋学点心,时间都快掰成两半用了,哪里还能给这些丫环做菜吃?

    一瞬间,香菱那边就被人海淹没了。

    这个说想要一碟子萝卜糕,那个问香菱会不会做这虎皮凤爪,过两日也给她做一份,菜钱算她的,加工费另算。

    杏果撇了撇嘴,趁人不在,把那河粉整盘都捞到自个儿碗里。

    “你是温妈妈家的小女儿罢?”

    身旁烛火忽地一暗,有人凑近她坐下,史如意抬头,看见一张颇有些面熟的脸。

    那大丫环一身石榴红的褙子,底下着一条白绫子布裙,耳边晃着两只金叶坠子。

    眉眼妩媚婉约,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这般好颜色,不像云府做工的丫环,倒像是外头哪户人家新娶的娘子。

    “红玉姐姐,叫我如意便好。”

    史如意放下手中的小碗,乖巧应声。

    红玉是千姨娘身边伺候的大丫环,之前史如意见她来大厨房拿过饭。

    按理说,红玉也到了该要许人的年纪,千姨娘只顾吃斋念佛,也不见管管身边丫环的终身大事。

    之前史如意听见太太房里的珠云珠月咬耳朵,说千姨娘怕不是自觉年纪大了,故意留着红玉,等老爷到她屋子,便推红玉去伺候老爷。

    想想又觉着站不住脚,千姨娘的女儿已然出嫁了,曾氏往日也并不苛待于她。

    千姨娘就算要争,又能争什么呢?

    红玉打量史如意两眼,嘴角勾起,忽地伸出一截白腕,轻轻拧了她的小脸一下。

    瞬间就把她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两分。

    “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红玉闲闲地撑了下巴,一只手在空中比划。

    “如意你两三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可能你人小,不记得了。”

    史如意大窘,她其实是记得的,但不好意思承认,只能含糊地转移话题。

    “红玉姐姐怎地不吃酒?”

    红玉抿唇一笑,她扫了只见油光的碟子一眼,摇摇头,朝史如意微挑眉。

    “菜都没了……便光吃酒麽?

    就算是再好的酒,这般喝着也不舒坦。”

    说着,红玉突然凑近她,低下声来,近似耳语。

    “姐姐知晓你是大忙人,平日还要管着二少爷屋头的饭。

    这么着,姐姐也不想白吃你的……

    这个给你,如意你若得了闲,能帮姐姐做一份点心麽?”

    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最好是与上次给老爷做的不同的。”

    史如意膝上微沉,她用手一摸,触手柔软光滑。

    却是一个颇有重量的荷包袋,天黑,她看不清,估摸着至少得有半吊子钱。

    史如意被红玉的出手阔绰惊了一下,但这点心毕竟比做菜容易,她改日从祥和斋捎些回来就是了。

    于是便也笑着对红玉耳语。

    “可以的,红玉姐姐……这点心,你想什么时候要呢?”

    红玉看史如意脸色平静,心底便先满意了两分。

    她之前在桌上观察史如意,看她不像是那种不晓事的小女娃,这才打定主意坐近了来。

    “便在腊八后两日罢……

    我估计呀,腊八节应当有得你忙,我就不添事儿了。”

    红玉说完,轻轻地坐直身子,端起酒杯,对史如意微笑了一下。

    她款款起身,与杏果说了些讨人喜欢的吉祥话。

    “杏姐儿过了这十四的生辰,便也算大丫头了。

    姐姐虽虚长你几岁,却是个无才无德的……便祝杏姐儿日后能遇良人,得偿所愿罢。”

    言罢,红玉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率先推开屋门,走出了院子。

    一个接一个的丫环过来,与杏果碰酒,也嬉笑打闹着告辞了。

    灯火摇曳,史如意摩挲着手中丝质的小荷包。

    上头用素线绣了并蒂莲,很是低调,跟红玉张扬妩媚的气质却不相合。

    红玉是不得宠的千姨娘身边的丫环,她哪来的这么多银子,又买这么贵的点心做什麽?

    史如意垂眸,望着荷包上盛开的并蒂莲,心中微动。

    第30章 套话

    夜黑风高,庭院中幽幽带起一阵冷风。

    “吱呀”一声,香菱把大厨房的门掩上,守在门边,远远地朝史如意点点头。

    大厨房中央支起的小木桌上,杏果瘫软地趴着,绢花散乱,双眼迷离,垂下的长发甚至沾到了桌面倾倒的酒水。

    她今个儿过生辰摆桌,吃的高兴,来者不拒,不知吃了多少杯酒,吃成了这般醉醺醺的模样。

    史如意笑眯眯地在杏果身边坐下,轻轻推她半边肩膀。

    杏果皱起眉,不依不饶地扭了两下身子,挥手的动作像在赶苍蝇。

    “婆婆!别吵我……我困着呢。”

    史如意忍住笑,贴近杏果的脑袋,温声提醒她。

    “杏果,你起来看看呀,我可不是你婆婆。”

    杏果动作一顿,猛地从桌上抬起头,瞪圆一双杏眼,茫然地四顾。

    “什麽!你是谁?

    ……我这是在哪?”

    她毫无焦距的目光在空中晃了半天,落到史如意身上,杏果松了一口气,又想趴回原位。

    “切,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杏果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换了只手臂当枕子,自以为声音很小地抱怨起来。

    “史如意那丫头啊,忒小气,防我跟防贼似的。

    还好我大人有大量,不跟那鬼丫头计较,这回还请她来过生辰。

    来日等我入了大少爷的屋,天天让史如意给我做吃的,气死她,看她怎么办……”

    杏果砸吧两下嘴巴,半梦半醒中也美得冒泡。

    史如意嘴角的笑容僵住了脸上,香菱一边守门一边艰难地忍笑,发出“吭哧吭哧”的奇怪声响。

    杏果用手臂蹭了蹭脸蛋,接着诉苦。

    “上回,我不就偷了她一碗藕粉羹吗?

    史如意硬是让香菱拿着扫帚,追了我大半个院子……还好我那日没穿绸子鞋,跑得快,谅她也不敢追进大少爷的屋来。

    嘶,香菱这乡野泼妇,也不知当年是怎么选入府的。那牙婆子都瞎了不成?”

    这回,轮到香菱笑不出来了。

    她怒目圆睁,左右一看,又要抄起角落的扫帚。

    史如意唬得连忙站起身来拦住香菱,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忘了自个儿守岗望风的任务。

    若是那沈婆子久不见人回屋,到大厨房来寻人,下次可再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劝住了,香菱这牛脾气上头极快,去的也快,只拿双眼睛忿忿地瞪着杏果。

    要知道这府里的丫头婆子,也分三六九等。

    那家生子世世代代都在府里经营,跟着主子多年,情分深重。

    外头买来的丫环,没少被家生子欺负。

    有些最多明面上嘲笑两句“没规矩”,最怕的是那些黑心的丫环婆子,暗地里指使人扇耳光、让人“孝敬”月例,都是常有的事。

    也就是温妈妈当上厨房娘子,史如意又得了二少爷的青睐,香菱的日子才跟着好过起来。

    从前时不时地,胳膊上总会带些淤青回来,问香菱,香菱怕给她们娘俩惹麻烦,从来不肯说。

    史如意郁闷地转头,望一眼趴桌上睡得甘甜的杏果。

    ……这人怎麽喝醉了都这么惹事呢?

    烛光微闪,映在杏果的绣花对襟小褂上。

    史如意眼睛一转,忽然拉起杏果的手,扑闪着眼睛,作出崇拜稀罕的样子。

    “杏姐儿,你这身衫儿料可真好,衬得你人也好看……

    置办得花不少银子吧?”

    杏果被史如意拉着手,脸颊酡红。

    她今个儿过了生辰便满十四了,在这个时代,已是到了能配人的年纪。

    杏果眉眼长得娇俏,又喜穿嫩粉的衣裳,即使在冬日,看着也如春日枝头的花骨朵一般。

    只是这性子随了她婆婆沈婆子,惯常贪人小便宜不说,还好出风头,对别人的吹捧更是格外受用。

    果不其然,听了史如意这话,杏果的嘴角立时勾起来。

    “那是,总共花了好几贯钱……我婆婆疼我呢!”

    杏果说话爱夸张,一文钱在她口中摇身一变,能变成十文钱。

    她瞧不起史如意她们娘俩的作派,家里没男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年到头省吃俭用,不舍得给自家花半个子。

    这钱光攒不花,留来有什麽用?

    好了吧,家里遭一回贼,攒下多少银子,最后还不是全便宜贼去了。

    杏果手头攒不来钱,每月初,月例一发下来,她转头就同其他大丫环,到外头逛铺子、买吃食去了。

    她匣子里头塞满各式的五色绢花,若是换着天戴,二十来日都不带重样的。

    沈婆子劝不住杏果,便哄她拿月例出来,让自个儿替她收着。

    每到这时候,杏果又一下变精明了,任沈婆子好话说尽也不肯*掏钱,最后沈婆子无奈,也只得随她去了。

    沈婆子心头琢磨着,杏果打扮娇艳一点也不算坏事……

    她也是年轻过的,知晓这帮年轻郎君嘴里正人君子一套一套,实则有哪人不好美貌颜色呢?

    眼看着大少爷云璋过年就要回府来,不知有多少丫环都蠢蠢欲动,盯准了杏果的位子。

    沈婆子听屋头的婆子闲话,说冬至那日,程妈妈带着女儿丁香到了太太曾氏的院子,给曾氏孝敬了两双丁香自个儿做的绣花鞋。

    说得那婆子咂舌,不知程妈妈花了多少银子,鞋面用的都是上好的绸子料。

    上头绣的莲生贵子,跟画上去似的,活灵活现。

    曾氏陪房中有针线娘子,但做了这么多年,这老三套的手艺看也看腻了,不由顺口夸了丁香几句。

    程妈妈带着自个儿女儿来,不为别的,就想丁香在太太曾氏面前露个脸,也好进府讨个差事。

    曾氏管儿子院里的人管得严,程妈妈不好明求,让丁香进大少爷屋里,只含糊说盼着有个差事做做。

    程妈妈对女儿手艺有信心,她专个儿花银子请过外头绣娘来教丁香,就盼着丁香日后能攀上大树,有个好前程。

    丁香样貌不够出彩,程妈妈便让她在这绣活上下功夫。

    这一磨许多年,直到如今挑不出差错了,才让丁香到太太面前露脸。

    大少爷云璋过两年就要成婚了,程妈妈揣度曾氏的心意,估计曾氏给大少爷挑的通房丫环,未必要模样出挑,却一定是要老实本分,最好是手艺活不差的。

    果不其然,曾氏沉吟两下,并未拒绝,只让奶娘李嬷嬷留心着,看府中哪里缺人。

    程妈妈谢过曾氏和李嬷嬷,满心欢喜地带着丁香走了。

    回头沈婆子得知这个消息,急得嘴角起了两个泡,背地里,问候程妈妈全家祖宗不知多少回。

    这才咬咬牙,拿了自个儿的私房出来,去外头买了缎子,给杏果添置了这两身好衣裳。

    都是由外头裁缝婆子亲自量身度过的,看着不起眼,穿上却衬得杏果脖长腰细。

    人靠衣裳马靠鞍,七分的颜色霎时变成九分。

    杏果拿到新衣裳,一刻也等不得,立刻就换上了,今个儿特地在府里晃荡显摆,不知得了多少丫环的夸。

    沈婆子和程妈妈明争暗斗,一个赌大少爷的欢心,另一个把宝押太太身上……

    这些史如意没甚兴趣。

    她只关心一件事——杏果身上做衣裳的好料子,到底是不是沈婆子偷她们家,得了银钱买的?

    跟杏果套话,杏果絮絮叨叨扯了半天,只知臭美她穿的褂子,其余一问三不知。

    最后史如意问得头都大了,也只确定了一样事。

    云佑送与她的那个小手炉,确实不在杏果她们屋里,也未见沈婆子拿类似的物件出去典当过。

    杏果大着舌头,枕在桌上,嘿嘿地傻乐。

    “我婆婆把箱头的钥匙,藏在豆袋里……

    她以为我不知道呢,我每次只拿一点点铜子,不敢拿多,拿太多婆婆就发现啦。”

    夜幕漆黑。

    史如意和香菱把杏果扛回下人院,沈婆子警惕地从院里探出头来。

    看见是她们两个,脸上的不虞更是多了两分。

    还没等沈婆子说话,史如意眼观鼻鼻观心,和香菱一同把杏果丢下,脚底抹油就想溜走。

    杏果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看见她婆婆,立刻像软泥一样缠上来。

    “婆婆,你回来啦!

    我今个儿请府里丫环,吃了好多酒……

    但我记着事呢,史如意和香菱问我,你把箱柜钥匙放哪,我嘴可严了,谁都没告诉!”

    沈婆子在她们背后怒喝一声,史如意吓得差点往前跌了一跤。

    香菱听得动静,立刻跑回来,把史如意从地上捞起来。

    “站住!

    我就晓得你们俩不是个好的,敢把主意打到我老婆子身上来!”

    沈婆子像头被惹怒的母牛,在背后追着,香菱拉着史如意,放开了脚丫子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杏果没了人扶,瘫坐在地上,看她们你追我赶,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还在鼓掌助威呢。

    香菱随着史如意一气跑回她们家院子,插上门闩,听沈婆子在外头叉着腰,吐地板,一口一个“小贱蹄子”地骂人。

    一晚上,愣是没敢回自己的丫环房,在炕上和史如意母女两人挤着睡了。

    后来几日,一见到沈婆子,撒腿就跑。

    史如意也知道自个儿这事,越纠缠越说不清,便让沈婆子这般误会下去也好。

    反正沈婆子之前趁她们不在,老是偷摸翻大厨房,就算那偷家的贼真不是她,沈婆子定是也没安什麽好心。

    至于为啥要翻厨房,史如意也听杏果说了,沈婆子怀疑她私底下往菜里放那种西域传来的香料。

    这香料据说吃了对身子有害,但一吃就会上瘾。

    不然怎地把二少爷那么挑嘴的一个人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