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梅菜扣肉
史如意初听这缘由,只觉啼笑皆非。
回头细细一想,却也晓得是自个儿风头太过,怕是入了有心人的眼了。
不然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就算亲娘是厨房管事娘子,从小跟着学做菜,凭啥小小年纪就能学得这般好?
若说她厨艺都是温妈妈教的,为啥二少爷又不爱用温妈妈做的菜,偏要她来做吃食?
像沈婆子这般,认为史如意是偷放香料还好。
这年头人都迷信,要是被谁盯住不放,怀疑到太太曾氏那儿去,那她和温妈妈真是长出八张嘴都说不清。
史如意忧心半日,却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便决定把这事撇在脑后,走一步看一步算了。
清者自清,她又没往吃食中放这劳什子香料,曾氏就算派人来,把大厨房翻个底朝天,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这时代人皆早熟,十岁便能诗的神童虽不常见,到底也是有的。她便厚着脸皮,认下自个儿是天赋异禀,又有谁能多指摘半句?
只盼着时日久了,她年岁上来,这手厨艺便也不会似现下这般惹眼了。
忙过午时,史如意熟门熟路地出了云府,直奔西市。
祥和斋后院另有个两扇的木门,原是方便运点心原料之用。
她们母女俩如今还在云府做事,史如意担心回回都走正门,容易落人话柄,便和花花学了,进出都从这个偏门过。
后厨里暖意融融,梁翁在灶头煨蒸笼,他穿一身长灰褂,正专心致志地往竹匾中刷油。
白色的水蒸汽飘满整个屋,视线模糊不清,史如意一直走到梁翁面前,梁翁才瞅着了人。
把手中刷子丢给她,眉眼一竖,“怎地这个时辰才来……以为来晚了,我就不让你揉面了?
今个儿不揉完十个面团,不准你家去。”
梁翁教徒弟极严格,深信手艺出自日复一日的苦练。
水面比例,差一点儿都不行。
不同的面团各有自己的脾气,力道有大有小,速度有慢有快,有的要保持松软,有的不能失去弹性。其中规律,只能随顺,是万万不可忤逆的。
史如意在梁翁的铁眼监督下,揉过一个又一个面团,连做梦都梦到自个儿在揉面团,感觉自己都快悟出了人生的真谛。
自从开始学揉面,每晚回到家,胳膊抬都抬不起来,只能让温妈妈帮她换衣裳。
梁翁发话了,什么时候她的技术能达到“三光”:面光、盆光、手光,什么时候开始学下一样。
揉出来的面团,要光滑得像剥了壳的鸡子,能轻松拉出极薄极透的膜。
史如意一听“十个面团”这话,腿就先软了一半。
撒娇这套只对梁婆婆有用,梁翁却是个铁石心肠、油盐不进的,史如意从挎着的竹篮里掏出她准备的杀手锏——一坛子酸菜扣肉。
这扣肉用瓷盖盖严实了,上头为了保温还厚厚裹了两层布,这会子抱出来,坛子还是温热的。
梁翁原本严肃的眼神,立刻倾斜了一半过来,下意识咽一口口水。
“咕嘟”一声,很是响亮。
史如意上回和梁婆婆说了治手脚僵痛的那个法子,这些日子,日日给梁翁下面条,据说要吃足十日才见效。
面条里加几片生姜、一根大葱、一把辣椒,梁翁是早膳吃,晚膳吃。
吃得他闻到面的味就怕。
梁翁甚至都怀疑这丫头是故意想了法子,来报复自个儿每日令她揉面,史如意说的这几样都是寻常食物,哪会有甚么治病的效用?
没想着,吃着吃着,这手脚竟似乎真得了缓解,晨起时可以缓慢屈伸,动作间也觉着没那么僵硬了。
梁婆婆喜得抱着史如意连亲好几口,骂外头郎中都是庸医,还不如她的亲亲孙女有见识。
梁翁只能继续板着脸吃,吃成一张苦瓜脸。
其实要是能治好这腿脚毛病,他心头比谁都高兴。
史如意却不往自个儿身上揽功劳,她之前听罗娘子说了,觉着梁翁这病,有一半得是心病。
如今手艺有了传承,祥和斋也后继有人,史如意总扔给他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心难题,梁翁每日有了事做,精神气一上来,病自然好了大半。
史如意知晓梁翁光吃面无味,这面味道又重,她中午在大厨房忙完,特意回自个儿家搭的小灶台,赶做了这道梅菜扣肉来,给梁翁送面条用。
梅菜是用新鲜的萝卜叶子做的,要经凉晒、飘盐多重工夫,腌出来芯嫩色黄、清甜爽口。
那股咸酸的香气,直往人鼻尖里钻,别提有多开胃了。
史如意不擅做这小菜,好在香菱似乎得了她娘亲腌制东西的天赋,依着她娘小时候教她腌脆萝卜干的法子,瞎琢磨着做了,味道竟也不差。
将五花肉垫在梅菜上蒸煮,五花肉的油光浸润了梅菜,梅菜的香气渗透进肉里。
出锅时撒上葱白,汤汁浓稠鲜美,食之软烂醇香,搭上什么主食都好吃。
梁翁未料到史如意是为了给自个儿做菜才迟来,哼了两声,红了老脸,犟着嘴没说话。
晚膳用那坛子梅菜扣肉,却把底下汤汁都拌进面里,一滴不剩。
梁婆婆只夹了两筷子,再伸箸,就只见坛底了,气得梁婆婆搁了筷,大骂老头子没良心,也不晓得给她留两块。
“这云府的老爷太太,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哟……
每日有小如意给他们做吃的。”
史如意抱着花花,一下一下地给她顺毛,闻言,笑眯眯地给二老讲了云府二少爷云佑的事。
“不是给老爷太太做吃食……
只给二少爷做。”
史如意一提起云佑,眉眼弯弯,嘴角那梨涡笑得甜。
对二少爷云佑的事如数家珍。
梁婆婆和梁翁对视一眼,又问这二少爷年纪多大了,为人可好相处,为甚只要如意给他做吃食。
便连史如意亲娘都比不上麽?
听闻只是个半大的少年,比史如意大不了几岁,梁婆婆并未松一口气,心中反倒更添几分忧愁。
这般家世的郎君,有权有势,又有年少陪伴的这分情谊在,若是看中了如意,日后……
梁婆婆不敢往深里细想,也不敢贸然说出来,徒让梁翁烦心。
她家老头子,身子才刚见好一点呢!
史如意在凳上晃着腿,面色兴高采烈,应当也是喜欢这个云郎君的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梁婆婆满脸慈爱地听她说,笑中却藏了一点苦涩。
若是如意有机会当上云府的主子,就算只是个姨娘,那也是外头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不比在他们祥和斋抛头露面,整日干这卖力气的活计好?
梁婆婆原先只晓得如意娘俩在府里当灶房娘子,不晓得她们这么得主子看重,这倒和她预想的不一样了。
她既然稀罕如意这个丫头,便舍得阻了她的前程麽。
梁婆婆在这头心乱如麻,梁翁听着,却觉着这事再正常不过。
他自个儿会做点心,嘴也极刁,这做吃食火候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那么回事。
远的不说,就说他们祥和斋隔壁的老邻居,羊胡子家做的煎白肠。
那羊胡子去年搁家躺了小半个月,舍不得歇店,让他娘子出来替他。佐料骨汤,都是同先前一样的做法,几天下来,那客人却差点跑了一半。
不过他们祥和斋那时也没好到哪去,甚至比羊胡子家更惨,百步笑五十步,徒增自嘲罢了。
这云二少应当是个会吃的,晓得如意手艺好。
梁翁心头没那么多弯绕绕,他白拣着这么个好苗子徒弟,只觉如有荣焉,心头更得意了。
正说着话,前头罗娘子算着时辰,料得如意应当来了,特地返院子来见她。
罗娘子穿着淡紫的素绒妆花袄,耳上挂一对真珠坠子,是史如意之前送的,行走间随风微动,盈盈动人。
往日见罗娘子,都是着布衣蓝裙,不施粉黛的模样,今日骤然打扮起来,不由让人觉着耳目一新。
史如意打趣她。
“罗姐儿怎地忽然打扮起来……
不会是知晓如意要来,特意打扮给如意看的罢。”
罗娘子笑着睨她一眼,伸手在史如意粉嫩的小脸上拧了一把。
“不是你说的,咱们祥和斋花点价高稀缺。
既是专卖给达官贵人,我作为祥和斋的掌柜,也要打扮得优雅体面才是。”
史如意这丫头人小鬼大,说起歪理一套一套的,细细想来,却似乎真有几分道理。
如今公公年纪大了,如意也只有半日待在祥和斋,做不出多少点心。
如意却甜甜笑着,安慰她们,说这境况正合适呢。
让罗娘子打出“每日限量”的招牌来,巳时开店,一日只卖够二十份竹盒装的点心,卖完就收摊。
罗娘子和梁婆婆本来还忧心,从没听过哪家做生意是这般做法,怕这法子不成。
谁知没过几日,这门口便排起了长队。
安阳城里的老爷太太,官家小姐,不知从哪听闻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不少人家天未亮,就派下人来祥和斋守着了。
等着点心出炉,立刻蜂拥上前,你推我挤,杀红了眼,直把银子往罗娘子手里塞。
罗娘子从二老手中接过祥和斋,辛苦经营数年,几时见过这个架势。
回头算算成本获利,甚至比从前整日开店时还要赚上许多,至少现下,祥和斋无需再担心关店倒闭之事了。
史如意听罗娘子说起这几日的账目情况,心中并不讶异。
物以稀为贵,她经梁翁提点后做的点心,本就滋味绵软,香甜沁心。再有这么一个“限量”的招牌打出来,会遭人疯抢,一点儿也不稀奇。
要说好吃的点心,真论起来哪儿都有。
限量的点心,却更能彰显自家的贵重,不管是宴请还是送人,都显出了这份诚意在。
第32章 羊肉小笼包
罗娘子牵了史如意的手,兴致勃勃地带她来前头店面探看。
几日不见,这铺子却已上上下下变了个样。
支摘窗朝外支开,冬季的暖日从外头斜进来,望着便觉光明亮敞。
门前挂一个灯笼,上头剪纸红底,贴的“祥和如意”四个字。
墙面刷成了浅白,左边檀木色的架板嵌着墙列成几排,最顶上摆一只插了腊梅的陶瓶,由白到黑棕,点缀几点沁润的红,深深浅浅的颜色堆叠几层,煞是好看。
下面几排搁着圆形竹匾,里头装的花点,不用惯常的油纸托,或选素瓷碟子,或摘了嫩绿的叶片来盛着。
远看,还当是漂浮水面的一朵朵小荷。
右边设了两张小桌,桌上备了茶具,供客人稍事歇息,品尝点心之用。
墙上挂一幅狸猫钻花丛的宣纸画,史如意走近一看,发现落款“花花”两个大字,还按了红色的爪印。
罗娘子看她驻足,忍俊不禁,解释道:“是婆婆画的。”
画完和公公吵了几架,一定要挂到前厅墙上来。
罗娘子看着,觉着这画倒给铺子添了几分活泼的生趣,便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婆婆那一边。
史如意在店里踱了几圈,有些不可置信。
她只是和罗娘子就屋子摆设比划了几次,没成想她特地请了工匠来,每日卖完点心,就闭门修缮。
未料仅三五日的功夫,罗娘子便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都显出巧思雅致来。
史如意感动地握住罗娘子的手,“从前让罗姐儿进大厨房,真是太委屈你了。”
各人禀赋不同,明明是做掌柜的料,却回后厨当点心师傅,和灶台互相折磨了这麽久,想来也是令人唏嘘。
又说,“日后罗姐儿别进后厨了,这铺面可半点离不开你。”便放过那些石磨蒸锅罢。
罗娘子板起脸瞪她一眼,到底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
“现下厨房有如意你和公公管着了,我进去做什麽?”
难不成进去献丑麽。
罗娘子环顾四周,手指颇为眷恋地从木桌上抚过。
她实际上并不爱做点心,这前堂一柜一椅,才是她的天地。迎来送往,实惠让利,人情周到,都得了梁婆婆的真传。
之前把自个儿逼急了,日日关在大厨房苦练,关了几年也没练出什麽名堂来。
有时候罗娘子想,是不是老天爷也听见她心头的绝望,才遣了如意来?
看着那么小的一个女娃娃,却救活了整个祥和斋……甚至救活了公公和她。
如今的祥和斋,四面都宽敞,她的心也是亮堂的。
罗娘子做事这般可靠,史如意把心收回肚子里,高高兴兴地当起了“甩手师傅”。
点心铺子的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虽说是“限量限购”,有些熟客腆着求上门,说家中亲朋来访,正愁这点心呢……也不好直接把人赶出去不是?
忙不过来时,香菱也会跟来帮忙。
香菱做点心的手艺和罗娘子差不多,但生火上蒸笼这些却是在大厨房做惯的,干起活来利索极了。
她在村头乡下长大,是个自来熟的,很快便和祥和斋几人打成一片。尤其是花花,尾巴都快被她撸秃了,见到香菱,喵都不喵一声,翻墙就跑。
月末算账本时,罗娘子往她怀里也塞了张银票。
香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史如意托了腮,逗她,“你便收了罢,现下铺子赚钱呢。”
史如意这话不假,虽说商贾身份轻贱,但这帮人也是最富得流油不过。
罗娘子算术极佳,把账本摊给史如意看了,上头字迹秀丽工整,每笔进出账都清楚明白。
她们这花点走的都是高端路线,一竹盒子点心卖二百四十文,上下两层,拢共八个。每日限量卖掉二十份,那就是四贯多钱。
就算刨去开店成本,这一月下来,也有差不多百两进账……
发了,发了!
史如意捧着账本,乐得合不拢嘴,十足十的一个小财迷。
罗娘子要把属于史如意的那份银两给她时,史如意却摆摆手,拒绝了。
“铺子如今刚起步,日后需要用到的银两还多着呢。
索性如意和娘亲现下也无甚太大支出,我的那份,罗姐儿便先一同替我收着吧。”
罗娘子怔了怔,不同意。
“如意你信得过姐儿,我心里高兴……
但这银两,毕竟还是握在自个儿手里才趁手。”
她另有一层顾虑没说,这父母兄弟,干起活来总能往一处使力。当情中掺了钱的铜臭味,好好的人心却也能变禽兽,为了几两银子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数。
史如意只得把家中遭过贼的事情与她说了。
“这贼人是谁,如意至今未有头绪……
白日头家中无人,银票就算锁在箱子里也不能让人放心啊。”
罗娘子这才点点头,接过那张银票。
“那我另起个账本,替你记着,你们娘俩若是有需要,随时来找我拿。”
史如意笑着应了,罗娘子转头,又从匣子里摸了个荷包过来,递给她,眼里满是关心。
“这里头装着五两碎银子,拿回去用。
……之前也未听你提起,如意你们家遭了贼,平日吃穿可紧张了?”
心头暗怪自个儿疏忽,罗娘子自得知如意自小没了爹,娘亲一个人拉扯她长大,便总对她有一分格外的怜爱在。
史如意摇摇头,虽然她娘温妈妈的积蓄都被洗劫了,但有太太曾氏贴补银子下来,加上她卖点心,零零总总赚的也不少。
真算起来,她们娘俩并不缺钱,反而比从前还要宽裕许多。
现下每月又多了祥和斋这笔进账,她身家剧增,都快成安阳小富婆了,
罗娘子知晓史如意不是那等随便逞能的,放下一半心来,低声道:“这官人府邸森严,不是外头小贼敢进的,我估计这贼多半就是府里的人。
这贼人既然盯上你们家,有一便有二,不如你们娘俩故作高调些,也好引蛇出洞……”
史如意认为罗娘子的话有道理,但是要高调,往哪高调去?
她亲娘温妈妈性子最温吞和善不过,要她去其他婆子面前吹牛,莫说温妈妈做不出来,史如意自个儿想想,都打了个哆嗦,觉着这场景诡异得很。
难不成真要她学杏果,买上两身新衣裳,成日里满院子地晃荡?要是高调太过,入了太太曾氏的耳朵怎么办。
怎么恰到好处地“露财”,也是个难题。
前些日子下了两场大雪,这几日,倒是日日天气晴好。
雪后初霁,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史如意在梁翁那学了揉面团的绝活,今个儿早膳,打算给二少爷云佑露一手。
她想起上回送到院子里去的羊舌签和奶皮子,也不知云佑吃得好不好。
自从大少爷云璋写信回来,说归家要考校弟弟功课,这些日子,云佑自觉跟着西席念书习字,不敢有丝毫懈怠。
史如意学点心、整铺子,自个儿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论起来,二人确实有好久未见了。
……还怪想念的。
史如意选了稍带些肥的羊肉,和香葱姜片一块儿,剁得细碎打匀。
生火,下油锅,先热酱汁,再往锅中倒入一半的肉馅。
这还是史如意上辈子,从一个专做面点的老师傅那儿学来的,那师傅和她爷爷是多年的交情了,不然也不会舍得将自个儿的秘方告人。
这汤汁小笼包,精华全在里头那一口热乎的肉汁。
如果这肉馅不炒,小笼包蒸出来便没有那股子香味。如果全部炒熟,蒸出来馅是散的,成不了凝实的一团,美味也少了一半。
用温水和面,左手转动面团,右手手掌揉面。
有梁翁这位严师在旁鞭策,史如意如今揉面团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她就算闭着眼睛不看,都能感觉出手下面团的状态来。
羊肉小笼包新鲜出炉,香喷喷,热乎乎,一个个小巧玲珑,刚够一口的量。
小笼包上头捏了几个花褶,举起底下肚子一看,里头的肉汁渗出来,把松软的面皮染成了褐酱色。
晶莹透黄,薄而不破,露出一点油脂的丰润,是故意勾着人去尝呐。
史如意用两根手指捏了一个小笼包,小口吹着气。
先在包上咬出一个“小天窗”,把汤汁吸出来,吹凉了面皮,一口送到嘴里,越嚼越香,回味无穷。
吃这小笼包极容易烫到舌头,但即使被烫了也还是爱吃。
其实要史如意自个儿来说,这汤汁小笼包,她还是最爱那肥美的猪肉馅的,猪肉相比羊肉,肉质更柔软,汤汁更鲜香。
只是此时人大多认为猪是“污秽之肉”,只有底下老百姓才吃。
士大夫之流自诩清贵,都偏爱牛羊,对于猪肉做的吃食,是万万不愿碰的。
做完小笼包,顺手做一碗姜撞奶。
将水牛乳煮沸,趁热倒入装了姜汁的瓷碗之中,不到片刻便凝结了。
动作要快,手不能犹豫耽搁,牛乳与姜汁在一瞬间完美融合,才体现出这“撞”字的奥妙来。
味道香醇,甜中带了一丝姜汁的微辣,冬日里食用,最是暖胃不过。
自从史如意开始管二少爷云佑的吃食,宝源和紫烟得她嘱咐,每日清晨都赶了车,去郊外农户家进了新鲜的水牛乳回来。
这时候的人早膳都惯用白粥送小菜,肠胃是清淡了,营养却跟不上。少年人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多用肉蛋奶才是正经。
她每日变着花样给云佑做肉和蛋,这牛乳却都是会固定来上一碗的。
好在云佑也都配合,她这般说,他便这般听了。
反正史如意对吃食总有自个儿的一套理论,也不知是她都是从哪听来的,说起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云佑仰头,乖乖地喝尽那碗牛乳,喉结上下滚动,绯红的唇瓣边染了点亮色,在日光下直晃人眼。
史如意也忘记了自个儿那时在想什么,只记得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甚至没拿巾帕,食指微曲,在云佑的唇角勾了一下。
云佑顿一顿,不可置信地放下瓷碗,抬眼看她。
“……”
于是史如意也僵住了。
第33章 莲花茶点(三合一)
史如意盯着指尖那点湿润,咽了一下口水,目光艰难地上移,落到了云佑的脸上。
云佑目光幽深,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史如意想要缩回手,那手停在半空,却像被他的目光牢牢抓住了一般,进退两难。
她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心中暗道一声罪过,自个儿这犯花痴的毛病到底啥时候能改……
不怪己方定力不够,全因对手太过强大。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二少爷云佑这骨和皮,却似乎都长在了她的心尖尖上。
一双丹凤眼,天生带了两分摄魄之力,看人时清清淡淡,眼角却如尾羽般上翘,就像视线收回时,余光平白还要来勾人一眼。
鼻梁挺直,唇红齿白,端的是一副好容貌。
只是一抬手一行走间,那副好容貌便被周身的冷清气韵压了下去,如雪压翠竹,空谷幽兰,让人生不出半分戏弄之心来。
府里的丫环婆子,大多是对二少爷有几分惧怕在的,平日里见了面,低头恭敬喊一声“二少爷”,都不敢主动与他搭话。
也只史如意这没脸没皮的,仗着自己人小,肆意妄为,动手动脚……
云佑自个儿都不觉,就这么纵着她。
史如意把两辈子都加上,自认为脱去少爷丫环这层身份,按年纪,她好歹也能在云佑面前称一声“姐姐”。
平常说话,不自觉地就带上两分温柔和溺爱,就像在看一个哪哪都合她心意的帅弟弟。
有时得意忘形了,就忍不住做出这等调戏人的事来。
史如意平生三大乐事,做美食,看美人,美美赚大钱……此中排名有先后。
不慌不慌,只要她不尴尬,就没人会尴尬。
史如意在心中安慰自己,她扬起脸,冲云佑傻笑一下,借机收回手,又想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去。
云佑却没像往常那样轻松放过她,他挑起一边眉毛,眉眼微敛,不依不饶地盯着史如意,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史如意伸出那根食指给他看,道:“你的嘴角有牛乳。”
云佑似乎从鼻尖轻哼一声,眼里染上一点薄薄的笑意,抱起手臂看她,“我知道。”
史如意眨眨眼睛,试图说服他,“所以……我替你擦了。”
她笑得狡黠,明明嘴角的梨涡都透着得意,小脸上却满是佯装的无辜。
史如意歪着头,心道:“这你就不用专门感谢我了罢,论起来,还算是我占了便宜。”
云佑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一时间,牙根都有点痒痒。
嘴角有牛乳,便能随意这般伸手替人擦了麽?
甚至不用巾帕,她柔软温润的指尖拂过下颌,极轻极快,如在琴弦上勾挑,却留下莫名的震颤。
他们对坐着,彼此心知肚明,说的压根就不关牛乳的事。
只是史如意打死了要赖账,一双水润的黑眸忽闪忽闪的,料这冷清的二少爷也拿自个儿没法子。
短暂的静默中,云佑忽然轻笑了一下。
史如意警惕地看向他。
下一秒,他忽然倾身,越过了挡在他们中间的那炕桌,
云佑动作迅捷,史如意怔在原地,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嘴角弯了抹笑,伸出右手,修长的四指搭上史如意圆润的小下巴,定住她不停乱动的脑瓜子。
漆黑的睫毛微颤,他垂下眼睑,目光盯着她咬红的唇角。
大拇指指腹极轻极慢地在上面摩挲了两下,云佑半个身子漫*不经心地倚着桌,神色却十分认真,仿佛在描摹什麽人物像。
一下、两下……
他鼻尖呼出的热气,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额头。
指腹时不时地碰到她柔软微张的唇,又轻巧地回到原位。
肌肤相贴,细腻柔软,屋内温度骤升。
史如意的脸“轰”一声,红了个彻彻底底,她下意识想偏头,云佑却早有预料,下巴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不许她逃。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云佑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轻飘飘地理一下身上起皱的袍子,望向史如意,微笑道:“你的嘴角也有东西……
是不是在大厨房吃了什麽,忘了擦?”
云佑说话语气诚恳,史如意却激动得眼眸润湿,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他。
“你、你……”
云佑挑眉,侧过半边耳朵,示意她自个儿在听。
史如意只觉叫苦无门,冤枉啊,她来之前明明没吃过什么东西好不好!若要辩驳,“证据”又已经被他先下手为强,一下子都擦没了。
云佑转头看她,嘴角笑容不断加深。
眼里带上生动的促狭,故意捉弄人的少年,笑得风光霁月,一派坦然,却让人无端地心跳加快。
史如意“腾”一下跳下炕,提着食盒,像兔子逃命似的,蹬着两条腿跑回大厨房。
后来几日,她不敢到二少爷的屋里,都是让香菱去送饭。
史如意心头知晓,这番较量,是她输了。敌人狡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下就将她击溃了。
好在时间既能抹消一切,也能让当初的尴尬烟消云散。
隔了这段日子,史如意的脸皮又厚回来了,提着一盒子小笼包,斗志昂扬,往二少爷院子去了。
这会儿不到辰时,云佑平素早起,都会读上一个时辰的书再用早膳。
史如意也不想去太早,平白扰他功课,走到小花园时,脚步下意识慢了下来。
这小花园冬日的景致,虽不够夏日繁盛,别有一番幽静的味道。
枝条疏朗,慵懒地晒着日光,假山掩映的枯草之中,几只小麻雀蹲在地上,身形望着消瘦不少,不似从前那般圆润了。
其中一只灰背白肚的,平日里总与人亲近,没少跑到大厨房,找温妈妈要碎谷子吃。
香菱跟麻雀有仇,一看到麻雀就狞着脸挥舞扫帚,有种武松打虎的气势。
她说麻雀最爱糟蹋粮食,每年田里割稻的时候,跟强盗似的,一大片冲过来,赶都赶不走。
史如意撅起嘴巴,“啾啾”叫两声。
麻雀们瞅她一眼,扑棱棱全飞草丛里去了,还有几只挂在枝上,地面只剩那只灰背。
史如意乐得弯起嘴角,灰背不时往前跳几步,她也慢悠悠地跟在后头,一边散步,一边晒太阳。
左拐右拐,却是逐渐深入这小花园,来到一个偏僻之处。
史如意皱了皱眉,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会儿。
云府占地极大,这头她往日极少过来,估摸着,前边不远就是千姨娘的院子了。
千姨娘平日烧香念佛,人又爱清静,因着府里人少,太太曾氏便单独辟了个院子,给她自个儿住着。
那灰背的小麻雀早不知飞哪去了,周围极安静,远远能听见一两声鸟鸣。
史如意踏上石子路,有些着急地往回赶。
她刚走几步,绕过小花园的一块巨大假山,忽然像被点穴似的,呆立在了原地。
北风扫过光秃的树梢,带来一阵细碎的(呻)(吟)声。
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但是,确实是(呻)(吟)没错。
史如意不是真正的十岁小女娃,自然晓得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这个声音代表着什么……
她瞪大眼睛,满脸通红,提着那食盒,一时间如热锅上的蚂蚁,十分煎熬。
觉着自个儿闲逛的真不是时候。
这大清早的,她不好好送她的吃食,乱跑什么呢,好巧不巧,撞到了野鸳鸯不是?
大庆建朝不过五十余年,礼数不重,风气开放。
外头有那互相看对眼的男女,不强娶、不求嫁,你情我愿,一夜风流的也不少。
但此地是云府,太太曾氏是京城高门出来的,治家手段严格,若是有小厮丫环偷到一块儿,被她发现了,打板发卖都是轻的。
曾氏最瞧不得这种厮混的勾当,放着正经婚嫁不做,在府里偷人——当这云府是勾栏啊还是妓院啊。
而如果发出这声音的,不是丫环和小厮……
史如意倒吸一口气,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听着那断续的(呻)(吟)声,用手扶假山,悄无声息地猫着腰,一步一步,朝反方向后退。
那假山内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窸窸窣窣,少顷,传来一女子柔媚的嗓音,带了几分嗔怪。
“死货,让你不要揉我的裙儿……
皱成这样,还怎麽穿啊?”
随之响起的男声,还在粗噶喘着气,话中透着熏熏然的满足。
“好玉儿,你特地穿这条裙来见我,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穿的裙儿,这麽久了,你还记得……”
史如意听着假山里头的交谈,又喜又悲。
喜的是事情没到她设想的最坏地步,偷汉子的还好不是千姨娘。悲的是这女声她识得,前两日,还在一个桌儿上吃过饭。
熟人相见,这时机却不大对头。
说着说着,男子的声音又变得火热起来。
红玉哼一声,仿佛兜头给男子浇一盆冷水,话语尖诮中藏了两分深重的悲哀。
“光我记着有什么用?
我问你,你娘是不是准备去求老爷太太的恩典,让太太把珠月许给你了?”
假山内外,同时沉默。
红玉轻笑几声,却听不出半分愉悦。
“珠月是个好的,我见过几次面,人俊,梳头手艺又好……将来,自有太太看重呢。
不像我,是从外头买的野丫头,没有手艺本事不说,一身骚味,长这么张脸,一看就是惯会勾引爷们的狐狸精……”还跟着府里最窝囊的千姨娘,没有半点前程可言。
那男子骤然打断她,声音中满是痛惜。
“你别听我娘话说八道……”他的声音渐低,没有了方才的意气风发,满是憔悴。
“玉儿,你晓得我心中只有你一个。我娘年纪大了,去年中风才躺了一个月,我不好直接逆着她来。但是你信我!我不会放弃的,我继续劝她,一定早日把你娶回家……”
见红玉沉默着不接话,男子的声音中多了两分慌张,讨好地道:“过两日便到我生辰了,腊八节老爷放假,不去府邸。我到外头酒楼订一桌菜,买些好酒,与你一起过生辰可好?”
史如意听到这里,逐渐回过味来。
估摸着这和红玉在假山“厮混”的男人,应当就是伺候云老爷的小厮林随了。
怪不得如此大胆,光天化日,敢在云府大花园里行这事。
林随的亲娘是云老爷的奶娘,如今年纪大了,又中过风,在外头庄子上荣养着。唯一的儿子林随,也得云老爷看重,日常进出府邸宴席都是带在身边的,是府里一等一的红人。
难怪林随的娘会看不起红玉的出身,嫌这嫌那,在她眼里,也只有太太曾氏身边的大丫环,才能与林随相配。
莫要以为底下的人万事不挑,有个媳妇便知足了。
这见过荣华富贵的人,自个儿又不是主子身,只会更拼了命地抓住东西往上爬。
林随的娘在云老爷面前有两分脸面,便想林随娶个太太曾氏身边的,和主子绑的更紧些。
算盘打好了,唯一的变数,出在自家儿子身上。
去年过节,云府已经出嫁的大姑奶奶,从常州寄了年礼回来。
除了给老爷太太的那些,一匹绸子,一匹缎子,并两根烛,在信中特地指明了,是给她亲娘千姨娘的。
太太曾氏自是不会霸下这点物件,云老爷为表对女儿的重视,亲自使了林随,让他把包袱送到千姨娘屋里。
去时好端端的,这一回来,林随就跟丢了魂似的,茶饭不思。
过了两日,忽然跟他娘说,想娶千姨娘身边的大丫环红玉,如果同意,他这就求老爷去。
林随他娘听了这话,两眼一翻,双腿一蹬,直接气得中了风,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好不容易能下地走路了,颤巍巍拄着拐来到府里,让丫头偷偷唤了红玉出来,指着她鼻子骂“狐狸精”,还扇了人两个耳光。
红玉也是个性子烈的,捂着脸,当场发下毒誓:有这等婆婆在,她红玉死都不会进林家的门。
林随他娘得了红玉这句话,不气反笑,连道几个“好”,回头便告诉林随,让他甭再惦记红玉,她这个做娘的,自会给他相看个好媳妇回家。
史如意不晓得他们之间发生的这许多事,但光听二人对话,心头也觉恻然。
红玉沉默半晌,忽然柔声应了。
“也好,也不知我同你还能在一起多少时候……
你的生辰我一直记着,给你准备了生辰礼,是你之前说过爱吃的。”
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忍,再开口时语气却坚决。
“待你订下婚事,便不要再来找我了。”
此时的男子,大多十七、八岁便成婚,过了二十,家中老人便开始急了,到处相看媳妇。
便不是太太身边的珠月,也会有其他女子,红玉凄然,却也晓得今生今世,她和林随怕是没有夫妻缘分。
林随心中一痛,下意识伸手拉她。
红玉却挥袖甩开他的手,掏出巾帕抹脸,深吸一口气,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大厨房给姨娘拿饭。”
说着也不肯再多看林随一眼,匆忙迈开步子,往外走。
林随一边系布腰带子,一边忙不迭地冲出来,想拦住红玉。
二人一前一后,刚转出假山,就看到半人宽的小树后头,蹲下身子,假装自个儿是蘑菇的史如意。
小小的一只,看上去并无什么威胁,林随脸色却骤沉下来,怒声喝道:“谁?”
一手挡在红玉身前,红玉受惊,也下意识往他身后躲了躲。
这会子,林随哪有方才在红玉面前低声下气的模样?狐假虎威,他跟着云老爷,是府里的大管事,跺一跺脚,丫环婆子都要跟着抖上几抖。
史如意眨巴着眼睛,转过头来,像是刚发现他们似的,眼前一亮。
“红玉姐姐!我在这逗雀儿玩。”
四周树枝光秃秃的,地上空空如也,连根羽毛都没有。
“……你们一来,麻雀都吓得飞走了。”
史如意扁扁嘴,有些委屈地抱怨。
天晓得,这两个人动作也太快了,这冬日里又没什么可遮挡的,她若是直接撒腿跑了,倒像是跑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林随的眉头皱起来,并不相信她的鬼话,上下打量史如意几眼,沉声道:“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在哪做事?”
史如意正要答,红玉认出她,走向前来,安抚地拍拍林随的手。
“这小妹妹是我认得的……不妨事,你忙你的去罢。”
林随有些不放心,但红玉这么说了,他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云老爷上值的时辰可要到了,他得赶回去备马车伺候着。
史如意拉着红玉的手起身,蹲太久,她的腿都有点麻。
红玉轻笑着,捏捏她肉嘟嘟的手,又放开,“听到多少了?”
史如意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没听到多少。”
红玉摇摇头,横睨她一眼,眼波流转间竟也带出几分难言的妩媚来,竟把史如意看怔了两秒。
史如意毕竟年纪小,也不知方才这一幕,她究竟看懂、听懂了多少。
红玉不知与她怎样开口合适,便无言地伴着她走了一阵。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像话,史如意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红玉姐姐,我觉着你不是狐狸精。”
她义愤填膺,“怎么人长得俊,就要被说成是狐狸精呢?”
红玉没料到她一开口便是这句,愣了一下,“扑哧”笑出了声。
好半天,才掏出巾帕按了按笑出的泪,温柔地摸摸史如意毛茸茸的发顶,“嗯,如意说不是狐狸精,那姐姐就不是。”
史如意点点头,眨了眨眼睛,小声开口,“那红玉姐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你的事,我不会和旁人说的……”
她们默契十足,绝口不提在假山中发生的事。
红玉得了史如意这句保证,面上闪过十分复杂的神色,片刻,自失地点点头,“嗯,那姐姐谢谢你。”
她望着史如意,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日后,尽量攒下银子,和你娘赎身出府罢……
你们娘俩都是有手艺的,如意你又这般懂事,外头的小郎君怕是都要争着你呢。”
在府中过活的家生子,到了年纪,婚配不过这么几条路。
要么是和府里适配的小厮成婚,那些有野心的,争破头去爬主子的床也是有的,被看上了,最不济也能当上个通房。
家生子身契都捏在主子手里,若非得了恩典,赎身出府,是不能和外头人订亲的。
红玉说这话时,只想着了前面一条路。
林随说服不了亲娘,还要来招惹她,她心头不是不恨的,恨林随无能,又恨自个儿心软。
“罢了,如意你还小呢,我与你说这些做什麽……快去给二少爷送饭罢,别耽搁时辰了。”
红玉只是随口一提,史如意心里却久久震动起来。
她打穿越以来,家里一穷二白,首先要考虑吃和穿的问题。
如今吃饱穿暖,温妈妈厨房管事娘子的地位稳固,她在外头学做点心,铺子生意也蒸蒸日上。
看似前途光明,史如意心中却觉着极不踏实——当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婚嫁自由都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手上握的东西再怎麽多,失去也就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和男子不同,此时女子一般十三、四岁便早早定下人家,再过两年,满十六了便嫁人。
史如意今年十岁,过了年便是十一岁,原以为遥不可及的事情,实际上,离她并不远了。
若是三年五年之后,老爷太太不愿意放她们娘俩走呢……
若是为了打消她们的念头,把史如意随意指给某个府里的小厮,或者“运气”好一点,塞进哥儿房里当通房呢?
而最悲哀的是,史如意发现,她竟然没有说“不”的权利。
……
史如意垂头丧气地提着食盒,进到二少爷的院子时,日头已经挂在空中了。
云佑却不坐在屋里看书,一身素白练功服,在阳光下直晃人眼。少年肩宽背直,沉肩坠肘,一出拳一踢腿,挟带破风之声,行云流水般的好看。
“啪啪啪”,史如意欣赏一会儿,给他鼓起了掌。
“二少爷今个儿不用读书麽?”
史如意把食盒放到院子的石桌上,在凳上坐下来,歪着头问云佑。
世家子弟,自小精细教养。
云佑每日卯时起了,用过早膳,到书房跟着西席读书,经史诗文,无一不学。本朝重文轻武,但为着云佑体弱挑食的毛病,云老爷又专请了位颇有名气的武术师傅来,教他强身健体。
“准备到年关,先生返乡探亲去了。”
云佑摇摇头,又打完最后几式,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他走近来,史如意仰头看他,发觉几日不见,云佑似乎又长高了些,如那抽条的竹节,清瘦挺拔。
也不知是不是史如意日日进补肉蛋奶的功劳,他并不似从前那般瘦削,肩膀薄却有力,如一只优雅的猎豹。
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年轻男子危险的气息。
云佑身子投下一小片阴影,刚好将她笼在里面,史如意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转移了视线。
脚在凳下晃着,“日头这么好,坐在院子里用膳罢?”
云佑点点头,慢悠悠地唤了几声长风。
二少爷在院子打拳,长风趴在石桌上,晒着暖阳补觉。睡到香甜处,吧唧两下嘴巴,主打一个“少爷做事我偷懒”的惬意。
云佑最后一句的时候加重了语气,长风浑身一个激灵,像被人抽了个大嘴巴子似的,立刻从美梦中抽离出来。
左右看看,望着史如意傻笑,坐直身子,“小如意,你来啦……”
云佑看他叫得亲密,心头莫名生出两分不满来,用脚踢踢长风屁股下的石凳。
长风识趣地站起来,擦擦石凳,“二少爷坐。”
又识趣地闪身回屋,“我去泡茶。”
云佑这才满意地坐下来,打开史如意提过来的食盒,将那一碟子小笼包端了出来。
又打开底下那层,发现用瓷盖盖着的一碗凝固的牛乳,他垂眸,似是思考了两秒,“……双皮奶?”
是好久之前做的甜点了,他还记着。
史如意心情莫名变好了一些,她放下支着下巴的手,摇摇头,唇角微弯,“不是,是姜撞奶。嗯,跟双皮奶吃着有点像……但是冬日里头,吃这个更暖胃。”
又把汤汁小笼包的吃法传授于他。
云佑吃起东西来极认真,细嚼慢咽,吃这小笼包,一般人都会吃得一身狼狈,汤汁顺着下巴流。轮到云佑,哪怕舌尖被烫到,也只是蹙起好看的眉,轻轻吹气。
真是一举一动,都十分合她眼缘。
史如意看他吃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二少爷,你去过东举街沈通判的府上吗?”
云佑舀姜撞奶的调羹顿了顿,不过时日久了,也习惯了史如意天马行空的说话方式。
“沈老夫人和祖母是手帕交……
祖母还在世时,她带着我去通判府作过几次客,怎麽问起这个?”
史如意哦了一声,低下眼睫,望着石桌上不平的凹起,心道:“没怎麽……只是忽然想起,通判府上的江心月江表小姐,似乎心悦于你呢。”
一听说是云府二少爷爱吃的点心,立刻眼也不眨,出手买下好几盒。到现下,江心月身边的丫环,都还是祥和斋的常客呢。
她看那江小姐,通身的沉静气度,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为人温婉得体,被人针对也始终微笑着,手段玲珑而不圆滑……
便是与云佑也是相配的罢。
不晓得二少爷以后会娶一个什麽样的女子呢?他自个儿心里又会喜欢什麽样的女子呢?
毕竟是少女闺阁心事,史如意不好告诉他,便含糊地说道:“听外头人提起,说通判府府里景致修的极雅致,冬日腊梅,是安阳一大盛景,想着若有机会能去看看多好。”
云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停顿片刻,又问道:“你喜欢腊梅?”
史如意惊讶地笑了一下,倒是托着腮,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喜欢,雪地里面一抹红,极热闹又极安静……不管是少了这白雪,还是少了这红梅,感觉一下子就都不一样了。”
正说着话,长风挤眉弄眼的,拎着一个竹盒从屋里走出来。
史如意越看那竹盒,越觉得眼熟,直到长风把竹盒放到石桌上,故意吸引人眼球似的,慢吞吞地掀开盖子。
史如意一下瞪大了眼睛。
长风伸出右手,比出两根手指,夸张道:“小如意,你还不知道罢?最近安阳城新开了一家点心铺,专卖花点,每日限量二十份。
啧啧啧,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抢这点心大打出手啊。”
他迷迷糊糊地被二少爷指派去买点心,守了一上午,布鞋都快被挤掉了,还好最后幸不辱命。
看这竹盒里装的花点,什么花儿草儿,云啊月啊……一看就是小女孩家家喜欢的东西。
看二少爷指名要买这花点,他还纳闷呢,这会子看着史如意,这谜底不就出来了吗。
长风在心底老成地叹气,给二少爷美言的同时,没忘了把自个儿的功劳也捎带几句。
这点心卖着这么贵,也不知味尝起来如何。
但长风机灵,看二少爷一副要赶人的模样,这石凳也没有他坐的地儿,恋恋不舍地看那花点两眼,便狠狠心回屋了。
说腊梅,腊梅点心到。
云佑唇角带了抹笑,献宝似的,下巴微抬,示意史如意,“尝尝看?”
前几日,曾氏看云佑每日关在府里学习,心疼儿子,借着礼佛的名义,硬是要把人拉出去透透气。
说是礼佛,但似曾氏这般的官家娘子,都是和相熟的娘子一起约了时间,提前打发人去通知主持,到了寺里,自有专门的小沙弥接待。
主持笑眯眯的,亲自引着这帮官家娘子烧了香。
香火拜上几拜,善缘结上一结,便由小沙弥带着,去提前清扫干净的厢房里品香茗、聊闲事。
这慧明寺曾氏是来惯了的,今日与香茶一同呈上来的茶点,却似乎与往日的不大相同。
素净竹匾中,呈着一排四只点心:莲蓬、莲叶、莲花、莲藕。
从左至右,由碧绿到荷色再到藕白,寥寥几个花点,说尽了莲花的一生。
官家娘子们纷纷惊叹出声,曾氏用帕子捏了那莲蓬花点,送进嘴里,再喝一口清茶,十分的香甜可口。
不由笑着招呼珠云,“段一盘去给佑哥儿尝一尝,这点心他兴许喜欢呢。”
又问一旁的小沙弥,“小师傅,你们慧明寺换点心师傅了不成?这茶点滋味,比从前好上不少。”
小沙弥年纪还小,摇头晃脑的,学着寺里师兄们的样子,双手合十,“哦弥陀佛”了一声,才开始说话。
“回这位女施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茶点却不是寺里做的,有位点心铺子的掌柜来烧香上供,给本寺供了几十盒莲花茶点。
主持觉其中颇有禅意,今个儿贵客前来,特意交代我取了这份茶点来,让贵客品尝。”
曾氏看小沙弥这般会说话,不由莞尔一笑,让他也尝一块。
其他官家娘子吃了觉着味道好,抢着问道:“敢问小师傅,这上供茶点的铺子却是哪一家?”
听得“祥和斋”这名号,立时有娘子恍然大悟,和坐近的人分享起来。
“我说呢,这祥和斋不知是不是换了新掌柜,铺面翻新了不说,做的花点也新奇……
前几日,我打发下人去买点心,回来却跟我说什么‘卖光了’!还说每日都是限量卖的,卖完掌柜的便不做了。”
她觉着新奇,也不知这掌柜是什麽想法,竟还有人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
沈通判的娘子也在蒲团上坐着,闻言,抿唇一笑。
“这祥和斋的花点确实不错,我家表姑娘是个爱吃的,这花点在府里常备着呢……点心做得精致玲珑,花样也多,姑娘们都爱。据说啊,如今她们姑娘办诗会宴席,都是买这家的点心。”
云佑坐在隔间的座上,手中捧着一卷书,面前摆着一杯茶,空气中飘着缕缕茶香。
他尝一口那莲花茶点,莲蓉的香甜和糯米的软糯结合到了一块儿,细腻芬芳,花香馥郁,味道清甜又不腻口,果真不错。
他的视线凝在书卷那行小字上,耳边却捕捉到厅堂传来的只言片语,“精致……姑娘们都爱……”
隔日一大早,长风便肩负使命出了府。
云佑蹙着眉,望向史如意,她愣愣盯着竹盒中的糕点,神色十分复杂,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惊喜”。
见云佑盯着她看,史如意立刻收起面上的复杂神情,嘴唇微张,故作惊讶。
云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史如意眨眨眼睛,装傻,“我这是什么表情?”
“……”
云佑已经熟悉她这套了,史如意每次像这般耍无赖,肯定没好事。
他揉了揉额角,组织了一下语言,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吃过这点心?”
史如意对上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云佑于是更加怀疑起来,他坐在石凳上,思维发散了一会儿,想起史如意之前做给他爹的那盒子茶点,又想到自个儿竟然觉得这点心味道不错,甚至隐隐还有种熟悉的感觉。
“……难不成,这点心是你做的?”
云佑唇角勾起,原本只是随口玩笑地一说,下一秒,史如意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却恰恰证实了他的无稽之谈。
史如意仰着头,冲他傻笑,云佑却笑不出来了,他薄唇轻抿,眼中情绪深邃难辨。
半晌,他缓缓咬着牙,一字一句。
“这点心真是你做的。”
第34章 情愫
云佑说这话的语气斩钉截铁,眸光摄人,幽深如火。
史如意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
视线飘在空中,一会儿看看云,一会儿瞧瞧树,就是不敢和云佑对上。
要说起来,这莲花茶点还是罗娘子的主意。
史如意把后世的一些经营铺子的好点子,用自己的话简单跟她说了,罗娘子不愧是天生的掌柜之材,举一反三,领悟得极快。
这每日限量售卖的噱头,人人都能效仿,那知香楼惯爱与祥和斋打擂台,如今也有样学样。
要稳住祥和斋的地位,关键在于提升名气,稳住客流。
既然是走的高端点心的路线,便不能在街巷随意地与人试吃,平白让点心掉价不说,目标群体也不大对劲。
一盒子点心,怕是还没走到巷子口,便被那贪心的孩童争着抢着吃光了。
这上供给慧明寺的莲花茶点,就是罗娘子在达官贵人中打出的“广告”。
慧明寺是安阳城香火最盛的寺庙,主持一身袈裟,手数佛珠,圆脸福相,总是笑眯眯的,却很有做人情生意的天赋。
若有贵客前来,早早地便让底下和尚打扫出清静厢房来,准备香茗茶点,又派小沙弥前后招待,唯恐有不周到之处。
慧明寺素斋也做得极妙:用菌子熬了油,或拌面,或烹煮时蔬,瓷碗中不见半点荤腥,尝着却满口清香。
不少官家娘子常常约着来慧明寺,礼佛烧香,顺带相聚茶话。
人气旺了,这香火钱自然也供得极为大方。
寻常式样的点心,怕慧明寺看不上。
史如意和梁翁琢磨着,弄出了这碟子莲花茶点。
佛与莲有缘,修行弟子常自称“莲友”。传说中佛祖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悟道成佛,观树经行,一步一莲花,共生十八朵。
她们做的莲花茶点,由花叶到莲蓬,再到最后结出嫩白的藕。
一轮造化间,花开花谢,终结善果。
罗娘子换了素净的衣裙,亲自带着茶点去上供,与主持相谈甚欢,主持赞其气韵不凡,称她为知己小友,对这茶点亦是欣然笑纳。
临近年关,不少娘子都来慧明寺还过去一年的愿,这碟子莲花茶点为慧明寺博得了不少赞誉。甚至还有人夸,比京城广仁寺做的茶点还好些,要知道那广仁寺是皇家寺庙,里头可是有当今圣上的一帮御膳班子。
再经小沙弥介绍,晓得了背后祥和斋的存在。
这茶点清美雅致,品格不同,那掌柜女流之身史如意,亦是诚心礼佛向善之人,不见商贾污浊之气。
有了背后这个故事在,祥和斋名气大增,顿时显出与其他点心铺子的清贵不同来。
这莲花茶点专供慧明寺,铺面里头却是不卖的。
云佑买给的这盒子点心,上头图案刻的是些花儿草儿、弯月盈云,玲珑活泼,精致可爱,最受女儿家欢迎。
也不乏那些想讨女郎欢心的小郎君,害羞腼腆,来到店里,问两句答一句,付了银子,提上点心就跑。
石桌上方的那棵大梧桐树,在秋日落光了叶,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们身上。
史如意想起方才红玉对她说的关于婚嫁之语,脑子里纷乱复杂,望着那花点,如见到烫手山芋一般,一时竟不敢伸手拿。
于感情一事上,史如意虽然迟钝,但也晓得或多或少,云佑是对她有些偏心喜爱的罢……只不知里头掺杂了多少少年的心动,日夜相见的友谊,亦或是平日里用膳闲话的舒心。
庭院里寂静无声,长风被赶回屋泡茶,只余对坐用膳的二人,连日光与风也温柔,有种岁月静好的不真实感。
史如意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她和云佑的关系开始于此,恐怕,也只能止步于此。
这个时代阶级分明,同是府里做活的丫环小厮,千姨娘身边的大丫环红玉,想要“攀上”伺候老爷的小厮长风,尚且如此困难。
她心怀梦想,继承爷爷遗志,想成为天下名厨,外头市井嘈杂,人间烟火,那才是她大展身手的地方。
既不能留在云府,也不愿像杏果或者丁香一般,以成为某位郎君的姨娘为人生目标。那这些情愫,就像田里不该长出的杂草,一开始萌芽,就应当狠心拔除。
史如意的目光虚虚落在空中,手托下巴,并不看他。
云佑抿着唇*,平生第一次,心底生出了可称为“难堪”的情绪。
他把用到一半的瓷碗推开,又将手收回来,垂下眼帘,盯着竹盒里的点心,缓缓开口道:“所以,你不打算与我解释一下麽?”
史如意把头转回来,望了云佑一眼。
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并不难。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突然不想对云佑说谎。
沉默片刻,把梁翁收她为徒,教她点心手艺,还有在祥和斋卖花点的事都说了。
史如意娓娓道来,唇边慢慢攒起一抹笑,不用说也知晓,她在经历这些事的时候,心情一定是很愉悦的。
云佑喉咙有些干涩,听到史如意说“现下铺子的境况转好,生意蒸蒸日上”时,他心头焦躁,掐着指尖,想都没想,一句话冲口而出。
“——你很缺银子吗?”
之前听长风说,史如意她们家遭了贼,莫不是生计困难,才会出去寻活干。
“哎?”史如意惊愕地微微睁大眼睛,没料到云佑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她想了想,谨慎答道:“不能说很缺罢,也不能说不缺,这银子当然是越多越好的。荷包鼓鼓的,心里也安心……”
现下她和娘亲温妈妈赎身的银子是尽够了的,但日后若想扩大祥和斋的店面,亦或者开其他酒楼食肆,那都需要一大笔银两呐。
云佑抬起眼眸看她,身子微倾,语气很是郑重,“如果你缺银子的话,尽可以与我说的。”
毕竟是一府的少爷,说起话来很有底气。
云家乃是官宦世家,云老爷在知州的位子上经营多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地方官了。曾氏是京城高门贵女出身,当年下嫁云老爷,陪嫁很是丰厚,光是带来的陪房就有六家之多。
云佑这个公子哥,受曾氏千宠万宠,虽然现下年纪不大,社交打点不多,每月份例也足有二两银子,抵得上外头普通六口之家的开销。
更不用提当年云老太君还在世的时候,箱笼里的珍贵之物,不知塞了多少给他。
史如意轻笑一下,算是领了云佑的好意。
她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声音软糯,问他道:“二少爷,你觉得我是为甚么想出去学做点心呢?”
只是因为缺银子,受生计所迫吗?
史如意摇摇头,告诉他:“我出去学点心,是因为我真的热爱……
我做了好吃的,看见别人被我做的吃食所打动,心里真的感到很幸福、很快乐。
我晓得,可能在二少爷眼里,厨房里又脏又累,都是‘下人’才会做的活计,但我是真心喜欢。”
她抿唇笑着,嘴边又出现了那个小小的梨涡,很是甜蜜。
云佑心中仿佛被针轻轻扎了一下,立刻便想否认,他想说自个儿从未这么想过,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另一句,“所以,你是想出府吗?”
去外头学点心,又开铺子,听史如意话里的意味,似乎还打算将来继承她师傅的事业。
……她便这么轻易地就舍掉云府,舍掉他了麽?
云佑内心只觉荒谬,他小时跟着云老太君,也看过祖母打理铺子上的事。
做这商贾生意,既看自身实力,也要看老天保佑,碰上荒年战乱,老百姓逃命果腹都来不及,谁还有闲钱去铺子买吃食?
昨日富贵,明日黄花,凄惨之时卖儿卖女,老了无依无靠,这些都不是在说笑。
若留在府里,至少他在一日,便能护她安稳一日。
史如意闻言,抱了臂,仔细抬头看他,云佑任她打量,面色无波无澜,眸子深邃,辨不出喜怒。
她的视线下移,看见云佑放在石桌上的手,他掌心握成拳,手背的青筋顺着小臂一路延伸,像岩石上蜿蜒的藤蔓,很是好看。
她娘温妈妈跟她说好了,要报答老爷太太的恩情,现下并不出府。
史如意定定望着云佑的眼睛,唇畔微动,却是问道:“可以麽?”
可以麽,云佑在心中问自个儿。
——去求他娘亲曾氏的恩典,放史如意出府,让她去成就自个儿想做的“事业”。不再是他的专属小厨娘,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再无关联……便连见上一面都是奢侈。
可以麽?
史如意看云佑一直不说话,眼睛微微睁大,透出些难掩的期待来。
云佑心头冷笑,便这么盼着他同意吗?
他的心仿佛被一根绳子吊着,扔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漆黑一片,半晌,听不见水声。
云佑似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看着史如意,语气轻缓却强烈。
“不可以。”
史如意被陡然浇一盆冷水,不可置信的同时,又慢慢从心底生出几分不甘的火气来。
她本来以为云佑会理解的。
她本来还以为云佑甚至会替她去向太太说情的。
这么久了,那些对视、打闹,心意相通的瞬间,最后只换来云佑冷冰冰的一句,“不可以。”
云佑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中间骤然拉远的距离,如隔天堑。
仿佛回到了在太太曾氏屋里初见的那一日,他是高高在上挑食任性的大少爷,她是躲在温妈妈身后,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灶房丫头。
第35章 仙人脔
云佑眼底的情绪被如冰封,就这么冷淡地看史如意一眼,道:“你作为府里的厨娘,私自到外头开铺子、学点心的事,我不会告诉我娘。
要学点心可以,要提月例可以……要想出府,不可以。
话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史如意咬着唇,仰头,倔强地回视他,虽然未说一句话,摆出的防备姿态却已清晰表明了她的态度。
他们无声地对视着,疏离至极,如看一位陌生人。
石桌上,小笼包早已凉透,失去了诱人的面香,黄色的油脂凝固在皮子上,让人胃口全失。一旁竹盒里的花点,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并不得主人欢心。
云佑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一下,平静地收回眼神,抬步,往屋子里走去。
他背对着史如意,一步一步,步伐缓慢,光线恍惚中,忽然想起少时在祖母云老太君身边的时光。
那时他年纪还小,阿姊尚未出嫁,阿兄仍留在府中念书。
阿姊虽是千姨娘所出,因着府里姊妹兄弟不多,并无亲疏之别,平日里,与他们都是玩到一块儿的。
几年前,安阳城达官贵人之家养猫风气盛行,不少女郎聚会,都会捧了自家的狸奴来,比毛色比神态,憨态可掬,爱得不行。
他阿姊见旁人都有,硬是缠着曾氏,让人抱回几只出生不久的猫来,她们姊弟仨人,每人一只。
那日他刚用过早膳,阿姊背着人,偷偷摸摸地来到祖母屋内,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雪般的团子,趁云佑不注意,一下子塞到他手里,吓了他一大跳。
他阿姊哈哈大笑,袖手旁观,看他手忙脚乱地抱那只猫,半晌,才用帕子点掉笑出的眼泪,道:“佑哥儿,这只狸奴是给你的。
你看她,雪白雪白的,眼仁乌黑……是不是很好看?”
阿姊用手拨拨那猫额前一小片绒毛,有些不舍地道:“三只里面,就数这只最娇俏可怜。我本来想自个儿留下的,想想,感觉这毛色脾气,还是跟你更合一点,便让她跟着你罢……你可仔细养着,不许欺负她!”
他阿姊说的没错,云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雪团”。
雪团毛茸茸,热乎乎,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片刻,舔舔爪子,抬起好奇的眸子,轻轻地朝他“喵”一声。
云佑立刻甘拜下风。
他五岁启蒙,晨起在窗前念书,雪团就窝在书桌上慵懒地打盹。午后日光晴好,他跟武术师傅学打拳戏,雪团会跳到窗子上看他。
也有调皮的时候,爪子沾了墨印,在云佑刚描好的几幅大字上乱走一遭,害他交不上功课,被先生一顿臭骂。
雪团死了,死时不过两岁大。那时是冬季,下了雪,底下人在府中找了很久,才把她小小的身体从雪堆中刨出来。
长风说,也许雪团是误食了大厨房里的鼠药。
云佑沉默着不说话,他把雪团放到她惯常趴着的书桌上的小角落,不许任何人动她。自个儿在旁边念书习字,神态自若,就像雪团还在时一样。
下人们噤若寒蝉,都不敢靠近他。
后来祖母被长风找来了,她把云佑抱住怀里,握住他不停颤抖的手,道:“佑哥儿,雪团死了。
——你得放她走。”
祖母心疼地看了云佑一会儿,半晌,幽幽叹一口气,又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佑哥儿,你是祖母看着长大的,看着万事冷清,实质性子最是执着不过……凡事看开一点,能放手的便放手罢。”
六岁那年,云佑听祖母的话,放了雪团走。
八岁那年,阿兄远去嵩阳书院拜师念书,一年只返家两趟,次年,阿姊远嫁常州,山高路远,从此姊弟二人再未见过面。
十一岁那年,一手带大云佑的祖母也走了。
云佑跪在祠堂前,守灵守了三天两夜,滴水未进。他动动嘴唇,忽然想问祖母,是否人生中真的要有这么多的别离?而他别无选择,只能一个一个放手。
老人静静躺着,眉目安详,任他有再多的疑问,不会再开口答。
他祖母是大智若愚之人,早年夫君懦弱,妯娌难缠,她上侍奉公婆,下掌云府中馈,两个儿子皆成材。即使在先帝夺嫡的腥风血雨中,也护住了全府安稳。
年纪大了,她便让出权来,交给小辈,自个儿养花弄草,含饴弄孙,时不时还带上云佑探亲访友,远赴他乡,过得十分潇洒快活。
云佑知晓,自个儿远不及他祖母这般豁达。
走到屋子前,云佑极轻极快地侧身,往身后瞥了一眼。
……梧桐树的枝头在风中摇动,那石桌上,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史如意一鼓作气地出了二少爷的院子,跑到小花园,才逐渐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抬起袖子,恶狠狠地擦掉不断涌出的眼泪。
她自小有个毛病,每次气到极点了,就会忍不住掉眼泪。
——两方交战,吵得正欢,突然掉眼泪算是怎么个事?
史如意赶在忍不住吸鼻子的前夕跑了出来,也不想回大厨房,让温妈妈和香菱瞅见她这个丢脸的模样。
在小花园挑了个看着平滑的石块,一屁股坐在上面。
前人早有金玉良言: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望。这回,算她识人不清,看错了云佑那张脸,还以为他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史如意冷静下来,迎着风,脸上挂着眼泪鼻涕,满是自嘲地一笑。
明明人家是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大少爷,凭什么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会理解自个儿的心愿?还傻乎乎地把一切和盘托出。
假使云佑心情一个不好,跑到老爷太太面前一说,她和亲娘温妈妈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所希求的“自由”,在主子眼里,就是不安分的群魔乱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眼看着景况好了,便想奔着自个儿前程去了,背信弃义,不是啥好东西。
……做她们厨子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也怪她自个儿,不该随便对二少爷真心相待,她们身份有别,生活的时代更是差得千年万里,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史如意深呼吸几下,没花多久就调整好了心情。
擦干眼泪,从石块上跳下来,拍拍屁股,若无其事地走回大厨房。
温妈妈和香菱发觉她出去送饭回来,眼眶红了一圈,史如意只笑着,道:“路上不知哪吹来的邪风,不小心吹迷了眼。”
史如意放下食盒,借口祥和斋有事,荷包里揣了点银两,一个人去了西市。
她日日到这边来跟梁翁学点心,与梁婆婆和罗娘子闲话,哪家食肆摊子好吃,她了解得一清二楚。
往日里无甚时间,今个儿特地到这,放开了肚皮来吃,羊胡子家的羊皮花丝,张大娘家的芝麻胡饼、鸳鸯卷,都做得喷香。
最过瘾的是赵家酒楼的仙人脔,也不知那庖人是如何做的,白汤炖鸡,炖得肉酥烂,汤雪白,犹如仙人点化而成。
端上来时仙气飘飘,以描金的白底青瓷碗装了,端在牡丹纹葵形盘中盛上来,贵气无比,仅这么一小盅汤,就要花足足半吊子钱才能吃上。
这赵家酒楼,是西市数一数二的富贵酒家,上下两层楼。一层是大堂,四周摆了圆桌椅凳,中间一个搭起来的戏曲台子,二层都是小隔间,装修的很是雅致。
每到夜间,灯火通明,安阳城的达官贵人相聚来此吃酒,到时,还会有胡姬跳舞,行首弹唱。
史如意一边用膳,一边左顾右盼,把酒楼里的装修摆设都认真看过,看到让人眼前一亮之处,便默默记在心中。
以后,她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家酒楼的。
一路沿街吃过去,从西吃到东,小摊也吃,酒楼也进,直吃得满足地打了个小嗝,史如意才意犹未尽停下竹筷。
抱着圆滚滚,不余一点空位的肚子,她呼出一口气,心情终于变明朗起来。
人间烟火气,最是美食暖人心,史如意自个儿擅做美食,也爱四处品尝美食。
她厨艺虽好,并不自傲,每一位大厨都有自己擅长的地方。有的擅长爆炒,有的擅长卤煮,有的最是精通食材品性:譬如做那蒸羊羔,选用几月大的小羊合适,山羊还是滩羊?哪个部位最柔最嫩,蒸煮不膻……
每个上了年纪的厨子,都有自己的一套经验门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史如意默默地品尝,也默默地在旁边观察偷学,能学到一点是一点。
吃饱喝足,掏出巾子抹抹嘴巴,又回祥和斋提了一盒子点心,拿回去给温妈妈和香菱吃。
快到午时,史如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起了波澜。
这世上最让人着恼的事情,莫过于看一个人不顺眼,还不得不给他做吃食。
在外头开酒楼,若不愿意,还能关了门罢做,客人生气,也不能拿你店家如何,顶多啐上几句一走了之。在府中当厨娘,主子有命,底下人敢不从吗?
卖身契还在人家手里捏着呐!
砂锅中煨着肚儿辣羹,旁边一碟拌好的酸黄瓜片,一碟子滑熘鸭脯。
史如意心中憋着股气,搭了板凳来,拖过砧板,“咚咚咚咚”,飞快地把冬笋和红椒切成细丝,泡发的香菇条裹上面糊,入油锅中炸至定型,炒拌断生后撒上香菜,又得一碟子素炒鳝丝。
二少爷云佑口味清淡,尤好海味,独爱甜食,对酸辣食物一概敬谢不敏。
史如意今个儿晚膳做的这几样菜,没一个是不辣的。
“……”
食盒送到二少爷院子里,长风忐忑地在炕桌铺开碟子,云佑面色平静地用完。
第二天,嘴巴肿了。
第36章 下火茶
云佑坐在窗台前温书,他穿一身墨绿色的刻丝锦袍,眉头微蹙,在日光的偏心下显得格外好看。
只是唇瓣处明显的肿起,让人难以忽略,好似树上结出的鲜红樱桃,碰一碰就会掉落。
云佑自然是不敢用手去碰的,连这般静坐着都感到轻微的肿痛。
长风忍住笑,咳嗽几声,给二少爷倾斟泡好的绿茶,金银花和菊花在杯盏里头舒展开来,轻微荡漾。
冬日里头,屋子里哪会备有下火的茶饮呐,去找大丫环兰芝,兰芝也道没有。
长风背着人,特意拐去了大厨房那儿,摇摇头,幸灾乐祸地指着史如意,道:“小如意,你这下闯大祸了。”二少爷嘴巴肿了,几天见不得人啦。
那丫头死犟,没吭声,踌躇半晌,去布袋里取了这两样干花来,用巾帕包了塞给长风。
盯着脚尖,有些幽怨地让他拿回去,给二少爷泡茶喝。
长风忍不住低头嗅了几下,看史如意脸上不情愿的表情,让人不由怀疑巾帕里头裹着的到底是干花,还是能苦死人的黄连。
长风从大厨房领了布包回来,二少爷见了,清清淡淡地瞥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那周身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好歹是缓和了两分,至少能容旁人近到半丈的范围内了。
昨日,长风虽没在院子里头观完全程,但看二少爷和如意各自的态度,也晓得两人大概是因着什么事拌嘴了。
没瞧二少爷在屋里“看”了一上午的书卷,也只是“看”着同一页,手指尖尖翻都没翻页过吗。
长风在心中叹一口气,觉得自个儿很有必要说点啥,否则太太发觉,怪罪下来,背锅的还不是苦命的他麽。
于是放下手中细长嘴的茶壶,挠了挠头,斟酌着开口,道:“二少爷,有什么事,您别多往心里去……如意这丫头年纪还小呢,有时心直口快,说错什么也是有的。”
云佑闻言,神色微动,忽然放下手中书卷,捧起茶杯来浅浅呷了一口。
片刻,抬起一边眉毛来,望向长风,语气颇令人捉摸不透,“假使给你选……你愿意出去还是在府里?”
长风:?这又与我有何干系?
他原本只打算乐呵呵地和和稀泥,未料到二少爷这回脾气这么大,像炮竹一点就着,以至于他随口一句劝慰,便有点引火烧身的程度了。
当下苦着脸,扁着嘴,可怜兮兮地垂下头,道:“长风知晓了,二少爷不高兴,我不说就是了。”
可见这少年人的气性啊,就是令人捉摸不透。莫说史如意之前那般得二少爷喜爱,他长风自小也是伴着二少爷长大的呢,只是说多几句话,便要连他一起扫地出门……
云佑却不晓得长风心头的弯弯绕,他皱了眉,放下手中茶盏,有些不悦地盯着长风,道:“要你说,你便说。”
……不是罢,二少爷真要赶他出府去麽?
长风心中有些慌,他震惊地看着二少爷,云佑面色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让他逐渐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见大事不妙,长风突然扑通一下跪下来,抱着云佑的腿,二话不说,开始大哭。
云佑:“……”
长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的那是声泪俱下,闻者心酸,一边回忆着自个儿做了什么错事,一边颤抖着声音,道:“二少爷,长风八岁就进院子来伺候您了啊,您不能赶长风走啊……
我知晓,今个儿就不该偷吃您放在院子里的小笼包,呸呸呸,我自个儿掌嘴!
可我是以为您不吃了才动的。”
越说,长风越觉着自个儿冤枉,认真论起来,兰芝那丫头吃的比他还多呢,他就抢着最后两个。
主子们挑剔,往日里头用剩的吃食,都是不会再用的,全分给底下伺候的人,这也算云府里不成文的规矩了。只是没想着二少爷对史如意做的吃食这般看重,连一碟子小笼包都要追究到底,这是王母娘娘的仙丹不成?
云佑反应过来,垂头看长风一眼,略有些无奈地揉揉眉心,道:“你先起来。”
长风抱着他的腿不撒手,把脸也贴上去,闭眼喊道:“我不起来。”
云佑都要被气笑了,用脚尖轻踢长风两脚,道:“起来!”半晌,终是缓和了语气,“……我没有要赶你出去的意思。”心头有些郁闷,这都哪跟哪啊。
平素里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出去,另一个巴不得脚底生根扎在府里,搞得好像他才是那个坏人一般。
长风睁开半只眼睛,打量二少爷脸上的神色,“二少爷此话当真?”
云佑面无表情,道:“你再不起来,就当真了。”
长风见二少爷还有闲心跟自个儿玩笑,五脏六腑一下落回肚里,麻溜地收了哭脸,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埋怨,道:“二少爷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怪吓人的。”
可不是吗,吓得他魂都飞了,假使真的被赶出去,估计他老娘光是抽他就能抽断三根木棍。
云佑敛了眉眼,到底没把史如意的事说出来,只含糊地说道:“没什麽特别的,只是想起从前在府里做事的人,不知他们赎身出去后,现下景况如何了?”
一谈起这个,长风可就来劲了。
虽然有些疑惑二少爷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转瞬便被八卦的兴奋遮掩了过去,兴致勃勃地道:“害,二少爷说这个呀,前几日我去那祥和斋买点心,还碰着以前伺候大少爷的铭山了……”
铭山是当年跟着大少爷的小厮之一,后来大少爷去嵩阳书院读书,身边只带一个小厮,没点铭山。
眼看着也做够年数了,铭山家里人便来求了老爷太**典,给他赎了身出去,到自家开的粮店里做事。前两年南边闹了饥荒,米价飞涨,各家粮店都趁机大赚一笔。
提起这个,长风有些酸溜溜的,羡慕地咂嘴,“人家现在是老爷了,做粮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出门都是坐轿呢。”
铭山见了他,还是同往常在府里一般,热情地打招呼,是个会做人做事的,怪不得人家发财。两人一坐一站,唠了几句,要说长风心里头没点子想法,不可能。
见二少爷目光幽幽地看着自个儿,长风吞吞口水,莫名有种危机感袭上心头,身子一激灵,赶忙补充道:“不过这做生意的,哪里有定数呢?
也算铭山运气好,像张妈妈她们家,日日在街头摆摊,也没见赚着几个子,据说连女儿都快卖了。
求着太太想回来,太太连人都不肯见,让李嬷嬷直接把人赶出去了。”
长风谄媚地朝二少爷一笑,笑中竟带了一种难言的羞涩,“至于我嘛……嘿嘿,我又没有手艺,又没有做生意的脑子,就只剩听话这一条可以夸一夸了。二少爷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让我去哪,我就去哪,绝无二话!”
长风拍拍胸膛,趁机剖白了一番心意,把自己都快感动到了。
云佑听了他这番话,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心头却在想:“史如意是个厨艺有天分的……嗯,脑子也灵光,她若是开铺子做掌柜,定是也会做得风生水起的。”
又想起,“不对,人家本身就已经是那点心铺子的小掌柜了。”
于是冷笑了两声,心头更加烦闷,手下无意识一用力,书上就起了几条清晰的皱痕。
大厨房里。
史如意冷静了一夜,到底回过味来,没在二少爷用的早膳上继续捣鬼了。
倒是时不时瞧瞧外头的院子,又沮丧地转回头,也说不准自个儿是盼着有人来,还是害怕有人来。
她昨个儿下午,一时气愤不过,做了一碗辣羹,三碟子酸辣菜,给二少爷送去了。
晚上和温妈妈躺倒在炕上,那懊悔和后怕才慢慢渗到心头来,莫说二少爷云佑是老爷太太的心肝宝贝尖儿,她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被曾氏知道,会受怎样的处置。
便是云佑他自个儿,往日待她也不薄……
听长风憋着股笑,说二少爷云佑嘴巴肿的老高,史如意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心头惨淡,回荡着两个大字:“完了完了完了……”
温妈妈发觉史如意有心事,等大厨房没有人的时候,在裙上拭干净手,走过来,摸摸她柔软的发顶。
犹豫半晌,低声道:“如意……你是不是跟二少爷闹矛盾了?”
谁家女儿谁心疼,自从昨个儿午后,从二少爷院子里回来,如意脸上就挂了两道红红的眼圈。
眼皮都是肿的,自个儿抬手,笑着揉了揉,却说是被风迷了眼……这话也就能哄哄香菱。
史如意也没想着能瞒过温妈妈,低着头,不作声。
温妈妈长叹一声,还是狠了狠心,提醒女儿道:“如意,二少爷,毕竟是二少爷。”
温妈妈这话说得隐晦,但是她知晓如意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二少爷身份贵重,不是她们能对着使小性子的,昨个儿送出的晚膳,做成那样,二少爷没发脾气已是天大的幸事,万万不能再继续胡闹下去。
另一层意思,二少爷毕竟是少爷身份,与丫环如有云泥之别。如若日后不想有太多牵扯,现下便不要有太多投入,做好自个儿该做的,她们之间,只当是主子和厨娘。
温妈妈不舍得对自个儿女儿说重话,但这些日子,她都看在眼里,知晓二少爷待如意不一般。
如意是个聪慧早熟的,心性坚忍,她这个做娘亲的,只是怕她竹篮打水,日后伤心。
史如意闻言,浑身轻轻一震,良久,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我知道的,娘……”
心中慢慢浮现几丝难受来,眨了眨眼睛,把眼角的泪花压回去。
——便正因为知晓他是二少爷,她才觉着难过。
第37章 腊八粥
民间有俗谣,腊八不吃粥,来年不丰收。
提前五日,紫烟和宝源两兄妹便已经架着板车,在集市云府来回几趟,把熬煮腊八粥的佐料备齐了。
腊八前一夜,史如意和香菱忙碌着,将各式豆米栗粟都倒在竹匾上,泼了井水清洗过,又倒入瓦罐中泡发。装满豆子的瓦罐和木桶挨挨挤挤,并排堆在灶台上,很是热闹。
就连专做下人大锅饭的沈婆子,和她每一动手就抱怨两声的孙女杏果,也不情不愿地来大厨房帮忙了。
不为别的,今年腊八要熬的粥份量可不一般。
太太曾氏前几日去慧明寺礼佛,和一群官家娘子相谈甚欢,约定自发善行,在腊八那日,由各家在西市支开摊子,免费施粥予穷苦百姓。
云老爷作为一府知州,乃是安阳城最大的官了,他们云府做的施粥摊子,味道自然也要争个最好,给底下大小官吏家属做表率。
这施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在于“润物细无声”几个字。若是做得好了,在老百姓嘴里传开,也算是一桩助云老爷提升声望政绩的美事。
故而太太曾氏对熬制腊八粥一事颇为看重,特地使了身边伺候的大丫环珠云来,替她盯着灶房。
倒不是怕温妈妈她们偷奸耍滑,而是有人在旁督着,无论指挥谁帮忙都便宜许多。
夜里星月幽幽,清凉如水。
史如意提着暖黄的灯笼,趟着夜色,和温妈妈来到大厨房。
这回腊八施粥,太太曾氏把温妈妈叫到正房仔细商量过,决定做一甜一咸,味道不尽相同的两样粥,把南北的口味都顾上。
史如意执勺做甜粥,里头放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零零总总十几种。
这是备去外头施粥的大锅粥,如果是府里老爷太太用,还要放桂圆、荔枝肉、和糖渍腌的桂花。
史如意在瓦罐中放好了料,把长木勺递给香菱,让她盯着炉火,自个儿去帮温妈妈做咸粥。
做这咸粥,讲究也不少,稻米、胡萝卜、青江菜,是为其中三宝。
青江菜只取嫩叶,不要茎梗,且不能放太多。
花生,提前一晚浸水泡发。莲子白果要熬煮到烂熟,香芋、豆腐和油条提前油炸过,晾在一边。
熬粥之前,要先把油锅热了,提前放米炒过,再将炒米倒入热水中,合上盖子熬上两个时辰,起锅时还要焖上一刻钟,这样煮出来的粥油光水滑,入口绵软有味。
滋味有了,颜色也要好看,才能撑起云府的门面场子来。
所谓“五味调和百味香”,整锅腊八粥色彩鲜明:论黄亮有油条,论白糯有莲子白果,论红软有萝卜,论黑脆有木耳,青绿当属青江菜……所有食材浑然一体,香味亦勾人。
史如意自个儿尝过味道,盛了一小碗来,给珠云试吃。等珠云点了头,回去秉过太太曾氏,便可以装车了。
宝源和他爹许叔吭哧吭哧,两人一齐用力,把几个沉重木桶都扛至板车上的大竹筐里,用麻绳仔细栓好,防止路上倾倒。
柴火和铁锅是昨日便已送到粥摊上去了的。
这天时凉得快,木桶里的粥到了摊上,还要倒出来,在铁锅翻滚加热。热气腾腾一碗,才好端给外头百姓吃用。
一共两辆牛车,一辆运粥,一辆坐人。
香菱先利落地跳了上去,搀过温妈妈的手,又把史如意向上一提,三个人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车刚刚拐出窄巷,未至观音桥,西市的正大街上,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排了好几条长龙。
史如意定睛一看,其中多是衣衫破旧的百姓,想是得到施粥的消息后,一大早便三五成群地聚集到此等待。
从拄拐的老人到牙还没长齐的幼童,男人女人都有。不少人端着磕了一角的碗,踮起脚*尖,看前方队伍的行进,脸上带了久违的欣喜和期盼。
史如意心下默然,平常西市热热闹闹的,瞧不出来,这安阳城内缺衣少食的人竟有如此之众。
宝源在前头驾车,吆喝着让人避过:“哎,让让咯!
老大爷,劳驾让条路出来,给牛车过去。”
那老大爷眼睛浑浊,扫一眼宝源,又看看车上结结实实码着的几个木桶,忙不迭地让开了,“你们也是来施粥的,敢问小伙是哪家的?”
宝源忙着驾车避人,顾不上说话,温妈妈温和地回了他:“是云知州云大人府上的。”
那老大爷闻言,眼神骤然一亮,他再无知,也晓得知州大人可是安阳顶大的官。
当下,也不管排着的队了,四处挥舞手臂,吆喝一声:“云知州家的粥来了!乡亲们,快来吃啊,晚了又排不上了!”
老大爷一呼百应,不少人都从队伍里钻出来,自发跟在她们牛车后头。
也有那些还犹豫的,见队伍人少了,趁机上前几步,占住空出的位置。
牛车经过时,史如意看见那老大爷回身,推一个头发稀疏松乱的小女娃,“翠丫,发什么呆,快跟上!”
那小女娃捧着碗,仰头朝老大爷笑了笑,露出几颗参差不平的细牙,声音稚嫩地道:“大伯,我不去,据说这边有仙女姐姐在施粥呢!”
史如意听了这话,心头好奇,趁着路人避过牛车的间隙,往那粥摊前一瞧。
拥挤的队伍尽头,果真有位“仙女”似的人物。
那女郎上穿水红色的撒花褙子,下穿银白绣线的绫裙,腰间不坠香囊,只以一个通透的玉环压住裙角,很显贵气。
——却不是沈通判府上的表小姐江心月是谁!
仔细说来,这江小姐与史如意还颇有缘分,是史如意售卖花点的第一位客人,当时举办诗会,给了她不少赏银。
江家的丫环家丁在旁警惕守着,生怕前面这群莽夫粗儿不知轻重,冲撞了自家小姐。江心月却泰然自若,嘴角含了抹笑,关切地与来人嘘寒问暖。
明明是盛粥递碗的动作,却做得优雅又娴静。
那排在队伍前头的几个人,都红了脸,一个劲地盯着江小姐瞧。
江小姐身边的丫环气急了,冲一个瘦弱的尖嘴男子喊道:“看什么看!再看我们小姐,把你眼珠子都剜出来。”
那男子被捉个正着,羞愧低下头,脸上神色讪讪。
江心月出言制止,道:“夏荷,不得无礼。”又歉意地朝那男子笑笑,立时博得周围一片好感。
不少人都在探问这是哪家的小姐,交口称赞,说她是菩萨转世。
史如意心下惊叹,虽然这粥铺的主意是官家娘子们提的,可无论哪家夫人或是小娘子,都是交由底下丫环婆子来操办,自个儿是万万不会到粥铺里来的。
今个儿江小姐亲自来铺子里分粥,不论是不是为了闺誉名声,这份作派都是难得的。
有多少小娘子,明知能赚一个善心娴慧的美名,任爹娘好说歹说,也是不肯与这帮乡野村夫打半点交道的,更别说亲自捧粥给人了。
牛车驶到整条街最繁华正中之处,云府的铺位早已经搭好了,旁边插一面“云”字幌子,底下堆着柴火,上头架着大铁锅。
宝源和他爹跳下车,把木桶卸下来。
眼见着周围人开始聚集,温妈妈拿出长木勺开始盛粥,让他们不要急,排成队,每人都有份。
香菱蹲下身子,二话不说开始生火,史如意则在旁边分送粥的小菜。
单是小菜都做了四样:选那肉厚腔小的碧绿黄瓜,加了盐,封在陶罐里腌制,待黄瓜失了水,表面出褶皱,瓜身就会变成如落日一般金黄的渐变色。
这瓜皮加了蒜和小米辣炒香,又脆又爽,咸酸可口,嚼起来甜滋滋的,满嘴生津。
两种萝卜干,一黄一黑,是香菱照她娘的法子腌成的,和腊肉片放一块儿翻炒过,油光发亮,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最后一样是鲜嫩的蕹菜,切成段,焯过水凉拌,酸辣适口,让人直呼过瘾。
一般说来,这腊八粥都是甜口的分得快,因着这些小菜的缘故,除了那些喜甜的孩童,大人们都反而都争抢着要盛咸粥了。
分到粥,捧着碗,就旁边的干净地坐了,呼噜呼噜,吃得头也不抬。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向这边,把粥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大家,不要挤啊,往后退!粥还有的多!”
宝源和许叔在外边艰难地维持秩序,脚下布鞋都被踩掉了好几次。
温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史如意只得丢下小菜,让盛粥的人自个儿去夹,转来帮温妈妈分粥。
本来每人是不限量的,后来大家伙看这腊八粥煮得美味,都舍不得走,吃了一碗,又来一碗,后头的人都吃不上。
最后便只能限量供应了,每人只得两碗,就算再重新排队也是这般。
史如意毕竟人小,搭了板凳,似这般片刻不停地辛苦盛粥,一会儿便觉着胳膊酸痛,脸上笑容都僵硬了。
但前边还有这么多人看着盼着呐!只能咬着牙支撑。
旁边却突然斜过来一只素白的腕,接过史如意手中的木勺,“如意,放着,我来罢。”
史如意沿着那手腕往上看,只见红玉笑得眉眼弯弯,自然而然地上前两步,顶了她的活计,接碗盛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忘嘱咐来人,“哎,您拿稳,别把粥洒了。”
史如意十分惊讶,道:“红玉姐姐,你怎么来了?”
红玉努了努嘴,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另一边,温妈妈惶恐不安的声音传来,“哎哟,千姨娘,使不得啊,这等事让我们做就好了,怎么好让您亲自来盛粥呐!”
第38章 修罗场
千姨娘笑眯眯的,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见温妈妈拦住她,千姨娘也不恼,和声细气地道:“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我又是什麽贵重的身份不成?温妈妈快别取笑我了。”
千姨娘穿一身素净的湖蓝褙子,下面是细布做的裙,妥帖整洁,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面容祥和,唇边带笑,说话语气不疾不徐,料想年轻时应当也是位清丽佳人。如今鬓边染了白霜,望着不似老爷太太那般年轻,倒像是差了半辈似的。
红玉看温妈妈犹疑,捂着嘴,笑道:“温妈妈,你就让我们姨娘来罢。
这施粥是做善事呢,我们姨娘一早起来,特地去求了太太,说自个儿是向佛之人,也盼着到粥铺来,能尽一份心,用一份力。”
温妈妈听了这话,便不好再拦着千姨娘,更何况连太太曾氏都发话了,她自然不能拒绝。
只是担心千姨娘做不惯粗话,在旁边守着,预备随时顶上。
千姨娘挽起袖子,长勺入锅,搅拌几下让粥料均匀,满满一勺出来,刚合一碗,竟是一点不洒。
甚至比大丫环红玉看起来都要更熟练些。
队伍有条不紊地往前行进着,温妈妈脸上诧异之色难掩,千姨娘莞尔一笑,道:“温妈妈别担心,当年我伺候老太君,屋头十八般事样样来得,可是连老太君都夸的。”
千姨娘原是云老太君身边伺候的大丫环,二子成婚在即,才忍痛拨给云老爷,教他通晓房事,免得新婚之夜一窍不通,白叫人家娘子笑话。
云老太君手段了得,她看上的人自然也是个好的。
做姨娘的,性情要温婉体贴,手艺也得好,不能选那等掐尖要强的,容易惹得新嫁娘与夫君离心,闹得府里鸡犬不宁。
千姨娘谈起自个儿出身,语气自然,并无半点得意或羞惭之色。
她看史如意人小,但做事麻利,厨艺也十分了得,一双乌黑的眸子十分灵动,瞧着就聪敏善良。
千姨娘自个儿也是有女儿的,如今远嫁常州,母女二人多年未见了,因此看到活泼的女娃都觉分外喜爱。
一边盛粥,一边笑道:“不知哪一份粥是如意的手艺?我待会可得厚着脸皮,尝上一碗。”
史如意眉眼弯弯,笑着应了一声,“哎,没问题!姨娘尝了味道,不要笑话如意就好。”
说是这般说,让千姨娘吃木桶底的剩粥剩菜,到底不合适。
当下另起了柴火,重新热起一锅甜粥来。
“咕嘟咕嘟”,软糯浓稠的米粒在锅中翻滚,粥汤成了丝滑的杏红色,丰润绵滑。桂圆红枣的甜香被风一吹,在空中散发开,过路人走都走不动路。
红玉闻着香味,肚里的馋虫顿时被勾出来了,她也不跟史如意客气,直接笑着唤人,道:“如意,也给我留一碗。”
“……什麽留一碗?”
回话的人却不是史如意。
红玉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头一颤,木勺一下没拿稳,立时就要摔进桶里。
男子眼疾手快,向前一步捞住了,轻咳一声,把木勺还给人,笑容隐蔽又亲昵,道:“给你……红玉姑娘,这回可要拿稳了。”
红玉抢过勺子,咬住唇,半羞半怒地瞪了来人一眼。
又顾忌着身旁的千姨娘和温妈妈,只能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一边继续若无其事地勺粥,一边与他攀谈。
语气中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原来是林管事,您贵人事忙,怎么今个儿偏有空到粥铺来?”
林随跟着云老爷做事,自个儿娘亲又是云老爷的奶娘嬷嬷,在府中得了一等一的脸面,底下这些丫环婆子,见了面,都得尊敬喊他一声“管事的”。
只红玉跟他关系不一般,私定终身,又不能让旁人知晓。
这声“林管事”,叫得疏离,是故意叫来调侃林随呢。
二人你来我回,嘴仗打得火热,别人不知内幕,史如意却是个大大的“知情人”,那日在假山中,更是把人墙角都听过了……
当下面色一红,把头又往下压低两分,恨不得能缩进地里。
林随自是注意到后头煮粥的史如意,但既然红玉说不妨事,不用他管,他便也顺着红玉的意了。
有时候他自个儿嘀咕,就是爱惨了红玉身上这股肆意的劲,像那花上带了藤蔓的刺,直挑他心底最软的地方扎。
那会儿林随他娘不同意他俩的事,气得中风,在炕上躺了两个月。
他被逼得在他娘面前发誓,本已下定决心再不找红玉了,相思苦毒,最后到底没忍住。
林随两手空空,浑身狼狈,好不容易在府里逮着红玉,第一句问她:“你可是在躲着我?”
第二句问:“玉儿,你愿意跟着我麽?”
红玉问他:“那你娘呢?”
林随呼吸一滞,低头沉默着,不说话。
红玉便笑了,笑得尖诮,像刀子一般割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能娶不能嫁的,你凭啥子来找我?”
林随攥紧拳头,浑身发抖,高大的身躯似乎坚不可摧,又仿佛风一推就能倒,他嗓子眼干涩,好不容易才从舌头挤出话来,“凭我心头有你……”
“凭你心头也有我。”
此话一出,红玉赤红着眼瞪向他,像头被激怒的母狮,有那么一瞬间,林随觉着红玉就算从怀里掏出把刀子,把他捅死,他也不会奇怪。
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解脱。
红玉却没掏出刀子来,她咬牙,和林随对峙片刻,最后扑到他怀里,无声地哭了。
今个儿各家都在西市支起粥铺摊子,施腊八粥,云老爷休假在府,和曾氏闲话半天,想遣人来西市瞧瞧施粥情况。
按理说这事是不需林随亲自来的,让底下小厮跑一趟就成了。
他心中却记挂着红玉,想方设法,想和红玉多处点时候,便和老爷说了,自个儿替老爷来西市就成。
今日厨娘都出了门,太太曾氏从外头酒楼订了吃食,二少爷云佑便也在曾氏屋里用膳。
听得林随此言,二少爷神色微动,半晌,却放下手中书卷,说也想一同去粥铺。
二少爷说得义正词严,冠冕堂皇,什麽“家事国事天下事”云云,君子有为,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更要躬行践履。
林随傻了眼,老爷和太太却听得心下欢喜,忙不迭地应了,立刻让人去备马备轿。
只是苦了林随,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公事私办出门一趟,身后却多了个小主子要伺候。
听红玉问他为啥子来,林随苦哈哈地一笑,让开半边身子——
史如意忍住笑,下意识抬头,目光移过去,不偏不倚,恰好和云佑对上了视线。
“……”
不是罢,他他他,云佑怎么来了?!
史如意浑身一激灵,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左顾右盼,油然而生一种想要后退逃跑的冲动。
天晓得,自从那天两个人不欢而散之后,她再没见过云佑。二人之间,只通过食盒交流,送饭还都是让香菱送去的。
云佑却神情自若,朝她微微一颔首,接着,坦坦荡荡地迈步走了过来。
那神情悠闲得不像是在喧闹熙攘的西市街头,更像是在自家庭院中漫步。
不少大娘的视线都自动自觉地聚拢到云佑身上,目送他经过,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哎哟,长得这般俊……”
“还问谁家的,没看那旗上写着麽,云府!大官呐,怪不得这通身的气派,见都没见过。”
“哎哎,那这云府,和方才那家小娘子的沈通判府,哪个官大?”
“你问我这个,这我哪知道啊……”
云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来,引起了周围一小片轰动,他先和千姨娘问了好,又来到史如意身边站定,却不发一言。
温妈妈不停推她,史如意搅着手里的甜粥,硬着头皮,声若蚊蝇地招呼了一声,“二少爷……”
心道:“你来这里干嘛?这里不是你二少爷云佑该来的地方,你快从哪来回哪去罢!”
“嗯。”云佑仿佛真的听见了她的心声一般,嘴角带上了点清浅的笑意,轻轻应了一声,如山雨化开,风雪初霁。
周围又响起大娘们倒吸气的惊叹声。
云佑半侧过身,对史如意道:“这粥可有我的一份?”
没有。
温妈妈又推她,香菱也在底下疯狂扯她裤脚,“……有的。”
史如意内心在流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着,等我十年后回来,还是一条好汉!
铺子里头支了小桌子,旁边几张歇脚的小凳,原是堆放杂物用的,温妈妈把桌子清了出来,自个儿从怀中掏出巾帕擦了擦,请二少爷坐。
云佑这般爱干净讲究的一个人,倒也不嫌,谢过温妈妈,便在凳上坐了。
一双眼睛,若有似无地在她身旁打转。
史如意瘫着脸,装出没留意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盛粥,屏退杂念,在心中默数人数:云佑一碗,千姨娘一碗,红玉姐姐一碗……
正数到一半,前头又传来喧哗声,把她的思绪又打乱了。
史如意蹙起眉头瞧过去,心头不耐,这又是怎地了,来一尊大佛还不够她烦的呐?
“哎,请夫人安,我家小姐是沈通判沈府上的……
夫人心地慈悲,亲自来粥铺施腊八粥,我家小姐听说了,一定要来向夫人问好。”
说话的丫环语声清脆,说话极给人体面,口称千姨娘为“夫人”,脸上笑容也甚是热切。
又道:“您府这腊八粥熬得如此之好,隔半条街都闻着香了……我家小姐还纳闷呢,怎么一会子功夫,人就少了一大半,原是都跑到这边来了!”
那丫环仿佛是江小姐的代言人,替她把话都说尽了。
江小姐江心月本人只含了笑,垂下眼眸,用半块绣帕微遮了脸,望之身影曼妙,很是楚楚动人。
史如意倒吸一口气,拎着勺子,下意识回头看了云佑一眼,不知怎的,她直觉这主仆二人是朝着二少爷来的。
云佑与她目光相触,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来,众人的视线立刻望了过去。
那丫环“哎呀”一声,惊讶笑道:“这位可是云二少爷?
那可真是巧了——”
话说到一半,余光扫到伫立在一旁的史如意,那丫环一怔,猛然截住话头,嘴巴惊奇地张成饼状。
江心月也随之望了过来,目光里的情绪,由娇羞到不解再到皱眉,短短几秒,转换得十分迅速。
史如意尴尬地站在原地,举起木勺,一时拿不准是否要开口打招呼。
脑子里飞快旋转,又想着要怎么圆这个场子:作为云府的丫环,偷偷溜出去卖花点……这两边一碰头,她真是要死得透透的,先不说千姨娘等人,云老爷身边伺候的林随还在呐!
电光火石间,那丫环睁大了眼睛,伸手指着史如意,一开口便是气势汹汹地质问,“你不是那卖花点——”
第39章 讨厨娘
史如意有些傻眼。
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也未料到这么快便会被人揭穿身份,而且还是面对面地对质。
那丫环手刚举起来,云佑就蹙起眉,反应极快地上前一步,不偏不倚,刚好挡在史如意身前。
史如意一愣,眼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这一刻显得格外漫长。
千姨娘和温妈妈停下施粥的手,林随与红玉也不打情骂俏了,一双双眼睛瞧过来,或担心或疑虑。只有香菱一无所知,半蹲在地上,哼着不成曲的小调烧柴,摇头晃脑,快活极了。
那丫环嘴巴快过脑子,伸手指着人,话刚说到半截,就被人骤然打断:“——夏荷,住嘴!”
那丫环闻言,立刻就愣住了,委屈地咽下剩下的半句话,闭上嘴巴,看向自家小姐。
她家小姐素日里做事大方得体,待底下丫头也温和,很少有似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那丫环眼里涌起泪花,不晓得自个儿做了什么错事,竟惹得小姐如此不快。
江心月胸膛微微起伏,深呼吸几口气,这才调整过来,用帕子掩了面,微微一笑,道:“诸位,恕我失态了……夏荷,还不快把手放下,去跟云二少爷赔个不是,粗俗无礼,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夏荷满腹的委屈,却不敢顶撞自家小姐,远远地朝云佑一欠身,红着眼圈,道:“对不住,云二少爷,夏荷方才一激动,冒犯您了。”
云佑微微点头,身子却没有从史如意前方挪开的意思,回护之意明显。
在场之人都不是傻子。
江心月深深地看了史如意一眼,转了笑容,又问道:“不知这位小妹妹是?
我和丫环一见她,竟觉着颇有眼缘……不知从前是否在哪里见过?”
她这话说得颇有水平,既没有直接点人,也给自家留了回转的余地。无论史如意是何人,从前又与她们在哪里见过,都能重新说道说道两分,不至于一棍子打死。
史如意也回望江心月,眨眨眼睛,心知肚明:这江小姐是在暗暗点她呢。
为甚江小姐要出声拦住自个儿丫环,不让她点破史如意的身份,史如意也能揣摩出一二,心里默默道:“江小姐,你放心罢,就算你丫环真把我私下卖花点的事捅出来,我也不敢倒打一耙,说你心悦二少爷之事啊……”
一府厨娘私卖花点,还算是小事,如果还胆敢把别家贵女,府上郎君牵扯进来,那太太曾氏便是真的容不下她们娘俩了。
况且史如意心底,还颇为欣赏这位江小姐,觉得她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得知心悦之人前来,也不纠结于虚无缥缈的礼数,找了个借口便敢大胆出击,直接带上丫环到粥铺来问好。
有勇有谋,若不是时机不合适,史如意还想为这位江小姐鼓掌叫好。
千姨娘回头看了眼史如意,温和地一笑,转回头,对江心月道:“这是我们府上的小厨娘,年纪虽小,厨艺却是了得的,平日里专负责二少爷的吃食……如意,还不快来给江小姐见好?”
于是史如意便上前两步,从云佑身后探出身子,嘴角带了甜甜的笑,道:“江小姐好。”
江心月乍一听闻史如意的身份,目光在云佑和史如意身上打转了几下,眉眼神色有些复杂。
云佑目光清淡坦然,任她打量,并无丝毫揶揄促狭之色。
史如意乌黑的眸子柔软澄澈,眼睛亮晶晶的,看江心月注视着她,便轻轻地朝她摇了摇头,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了两分。
“……”
江心月心底稍稍松一口气,呼吸氤氲,绯红逐渐染上面颊。
少女毕竟面皮薄,并不愿让心上人得知自个儿心事,或许心底觉着,若是那人知晓了,便会暗地发笑,也因此降了自个儿身价一般。
许是为了逃避脸上的热度,江心月用帕子半遮了面,走到粥摊前,垂了头打量片刻,道:“夫人说的是,这厨艺果真不错,香气四溢,晶莹透亮……看着便觉美味,我们通判府上的厨子却是被比下去了。”
又故意把话题往二少爷云佑身上扯,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来安阳外祖母家暂住,身边正缺这样一位小厨娘呢,今日一见,真真是心动……就是不知云二少爷可愿割爱?”
江心月这话问的有些冒昧,但也并不算过分。
她是两淮盐运使江家的大小姐,论起来,父亲官阶比云老爷这个知州还要高上两阶。
江心月由家里人千宠万宠到大,母亲逝世后,她来到安阳外祖母家借住,每日里,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的娘子递了帖子想来拜访结交,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她故意开口向云佑讨要厨娘,是想让自个儿欠他一份情。
这小厨娘手艺虽不错,之前诗会来通判府上送过花点,香甜美味不说,样式也新奇别致,但江心月自幼在扬州富贵水乡之地长大,什麽吃的穿的没用过?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虽然因着外祖母和云老太君的关系,二人小时见过几面,到底不算熟络。
现下云老太君也仙去了,云府唯一的大姑娘又已出嫁,江心月便有心想登云府的门,亦是无可奈何。
有这件事情起头,二人便算是打过交道了,日后还礼书信,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想讨要史如意,除了想跟云佑打好关系这一层之外,也是怕这小厨娘身契不在自己手里,回头把自个儿心悦云二少爷一事胡说出去……那她可真真是要羞死个人了!
能让盐运使家的大小姐欠下一份人情,这可是提着灯笼都找不来的好事。
伺候云老爷的林随,平日里跟着老爷出入宴席,听官人喝酒应酬,对这官场中事还是略知一二的。
一听江小姐这话,林随顿时喜得睁大双眼,满眼期盼地看向二少爷,恨不能满口替他应下,心头美滋滋地想着:回头就得跟老爷太太报喜去,这可是天上砸馅饼的美事啊!
老爷来年就要回京述职,这京城地方假使都有人帮衬说话,便不能往上升,平调去富庶之地当知州,不比窝在这小小安阳好?
江心月脸上带了胸有成竹的浅笑,眉目婉约,故作羞怯地望向云佑。
温妈妈瞧了自家女儿一眼,脸上满是担忧:如若二少爷真点头了,主子买卖下人,身契一交,她们可是没法子拒绝的!这时候心中又生出一丝后悔来,如意前些日子说想赎身出府,她没许,想着要留在府里报答老爷太太的恩情。
可要是真被送到别家去了,主子好不好还是一码事,日后再想赎身出府便难于登天了!
史如意没料到江小姐竟然会出声讨要自个儿,心下一慌,直直望向云佑。
少年侧脸如刀削般锋利,脊背清瘦挺直,如青山,如翠竹,虽还不算宽阔,却莫名给人一种安稳的力量,无声地抚慰了史如意焦躁的内心。
史如意顿了顿,心下一定,嘴唇微动几下,到底没说话。
这一刻,她忽然觉着跟云佑心意相通起来,不用开口,也知他定是不会把自己让出去的。
趁旁人视线都在二少爷身上,无人注意自己,史如意抬头望天,小手背在身后,脚步微抬,无声无息地往云佑的背后挪了两步。
姿态故意做的随意,虽没说话,态度却表现得极明显。
云佑原本抱了臂,抿唇,敛下眉眼,在心里沉思要怎样婉拒这位江小姐,才能不伤两家情面。
余光发觉史如意的动作,心下一乐,笑得十分开怀。他本就是十分好颜色的少年,唇边沾了这抹笑,如日光穿破云层,映入湖水,眉眼间波光潋滟,竟把周围人都看呆了去。
片刻,云佑收了笑,轻咳两声,对江心月道:“承蒙江姑娘抬爱,此事却是不大方便。”
按理说,旁人这般婉拒,便应当晓得适可而止了。
江心月却犹自沉浸在他方才的笑容里,此刻脑子空空,没有了往日的人情练达,傻乎乎地追问,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云佑讶异地微一抬眉,却也不恼,仿佛把这几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大好,唇角的笑自在舒展,很有闲心地与她解释,道:“江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平日里甚是挑食,母亲头疼,为我遍寻名厨,也只得她一人合我胃口。若是旁的倒也罢了,我身边,却也是离不开这位小厨娘的。”
“……”
他话音落下,在场的人都傻了眼。
尤其是林随,眼看着到嘴的肥鸭子飞了,急得嘴角冒泡,又不当好众驳了二少爷的意,只得暗自捶胸顿足。
云佑从未似这般唤过她“小厨娘”,这几句“离开离不开”云云,更是多了几分汹涌的暗流与纠缠。
他把话说得风光霁月,坦然无比,史如意的脸却无端地红了一红,发现江小姐看向她,又强撑住脸上表情,拼命点了点头。
“哦。”江心月垂下眼睛,虽然失望,但她也是知晓云二少爷挑食一事的,半晌,又重新抬起头,大方地笑道:“原是我考虑不周了,确实不该强人所难,夺人所爱……”
说到这,她也觉着自个儿用词有点奇怪,便住了嘴,心下懊恼,今日真是说多错多,净在云二少爷面前丢人了。
但错过今日这次机会,日后要和云二少爷搭上话,更是难上加难,脚底煎熬,却又舍不得走。
场面便这般奇异地僵持住了。
千姨娘到底心善,不忍心看人家小娘子尴尬,咳嗽一声,温言替她解了围,笑道:“江小姐可要坐下,一同尝尝这腊八粥?我闻着味道极好,方才在此吃过粥的人都连声夸赞呢。”
江心月呼了一口气,心头感激千姨娘,忙收了手上帕子,笑着应道:“谢谢夫人,云二少爷,那我和丫环便打扰了。
忙了这几个时辰,夫人不说我还未意识到,腹中确实饥肠辘辘了。”
于是和丫环走进粥摊,来到那张孤零零的小圆桌前。
这桌子本是放杂物用的,小小一张,被温妈妈清了桌面来给二少爷坐,四处一望,统共也就三张小凳。
江心月自个儿坐一张,云二少爷肯定也要坐一张,这最后一张……
她心中正踌躇,史如意捧着瓷碗过来,放在桌上,便想要起身离开。
云佑却忽然自身后叫住她,下巴轻抬,眸子带笑,指着最后一张小凳,闲闲地道:“你也坐。”
第40章 三人桌
……她也坐?
史如意听了云佑这话,心头一愣,第一反应是转眼去看那江小姐。
这桌子这么小,大庆风气虽然开放,未出阁的姑娘和郎君同坐一席,到底是不合适的。
江心月攥着帕子,似乎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朝史如意轻轻点头,和善地一笑。
她虽称千姨娘一声“夫人”,那也是看在云府的面子上,说破天,姨娘也只能算是小半个主子,与伺候人的丫环并无不同。
林随跟着云老爷伺候,是云府管事,身份较体面些,但毕竟是外男,年纪也大了,不便与小姐共桌。
剩下这些丫环婆子,也只史如意年纪还小,倒暂时不必介意这么多规矩。方才看这小厨娘与云二少爷相处熟稔,应当也是得云佑看重的,不知不觉,江心月心底就存了两分打量的心思。
史如意心里头没这么多弯弯绕,见无人来救场,她在原地呆立半晌,也只得硬着头皮坐下了。
左边坐着通判府上的江小姐,右边坐着二少爷,史如意夹在二人中间,缩手缩脚,如坐针毡,心知自个儿这是被云佑拿来当挡箭牌了,心下气恼,不由得悄悄撩起眼皮,瞪他一眼。
未料云佑却一直漫不经心地含笑看着她,史如意这一瞪,恰好撞入他眼底,眼中笑意更深。
史如意一怔,匆忙转回头,脸上若有似无地烧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板不起脸了。
温妈妈走过来,和*煦笑着,问江小姐和二少爷要用甜粥还是咸粥。云佑不答,意思是让江姑娘先请。
江心月犹豫半晌,忽地想起从前向这小厨娘旁敲侧击过,问云二少爷的口味,道是:“口味清淡,不好甜食。”于是决定投其所好,下定决心,对温妈妈道:“我要一碗咸口的。”
温妈妈点头应是,转头又问二少爷,云佑却说要一碗甜口的。
“……”
此刻再要更改,又显得太过于刻意,江心月大为惊奇,冲口而出,道:“云二少爷,不……不应当是不好甜食的麽?”
“咳咳咳!”史如意突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佑把手随意搁在桌上,挑起一边眉毛,他不好甜食?这又是从哪得来的印象。正要矢口否认,余光瞥到中间坐着的史如意,捂着嘴巴咳嗽,头越来越低,一张小脸上很是心虚。
云佑眯起眼睛,又想起方才这江姑娘身边的大丫环,一眼就认出了史如意,几人似乎打过不少交道,话中还隐约提起“花点”一词。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史如意一眼,话到嘴边,却改口了:“……今个儿忽然想换换口味。”
说完,眼睛移开,不着痕迹地抬手,摸了摸脖子。
却是在帮史如意找补了。
史如意的脸“腾”一下红了,她不敢抬头看云佑,也不敢看江小姐,凝视着圆桌上深浅的划痕,欲哭无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报应,这人呐,不能在背后随意说人小话,否则便会如她一般,总有一天会被舞到正主面前。
好在这时,她亲娘温妈妈捧着腊八粥来救场了,史如意如蒙大赦,像那饿了三天三夜的灾民,接过碗,立刻埋头吃起来。
二少爷云佑用膳时总是慢条斯理,自不必说。
江心月贵女出身,也是自小被家中长辈规训长大,此刻在心仪之人面前,更是一举一动,力求仪态完美:调羹不触碗壁,暖粥入口,用绣帕轻轻掩面,缓慢咀嚼,全程不见牙齿。
三个人中,只史如意“呼噜呼噜”吃得最香,她也爱甜粥,在摊子吹着冷风忙碌了这一上午,早就饿坏了。
腊八粥里放足了料,粥米顺滑,红豆莲子缠缠绵绵,桂圆甜滋滋的,吃起来满口芳香。热乎乎一碗热粥下肚,从里都外,浑身都被熨帖得舒舒服服。
云佑许久未跟她一起用膳了,看史如意用的这么香,觉着自个儿食欲竟也变好了些。修长的手指握着调羹,姿态虽优雅从容,速度倒也不慢。
江心月心不在焉地用着粥,她原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没吃两口,便搁了碗,努力地和云佑搭话,笑道:“云二少爷果真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还记得小时,外祖母带我上云府拜访,一桌子好菜,二少爷筷子却是动都不带动的。”
如今坐在西市街头,四周嘈杂,冷风扑面,却也能用粥用得香甜。
高高在上的云二少,身上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却无端地更吸引人了。
说着,江心月一双眼含羞地望向云佑,忐忑中又带了些期盼,时隔多年,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自个儿……
史如意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作声,默默在心中腹诽:“不止是从前,云佑现下也是这般,可难伺候了,害我只能每天变着花样弄好吃的。”
云佑凝神回忆片刻,放下调羹,礼貌地笑笑,却未直接回应江心月的话,转而问道:“许久未见了,不知沈太君身子可好?”
江心月听了他这话,神情有一瞬的怔忡,低了头掩饰过去,这才回道:“多谢云二少爷关心,外祖母身子康健,精神也好,每日用过早膳,都要让人扶着在花园散上几圈步呢。”
心底却十分黯然,他果然不记得了罢。
于是重新执勺,伸出筷箸,夹起一小块金黄的瓜皮,赌着气送进嘴里。
本只是无意之举,她漫不经心地咀嚼两下,速度却逐渐慢了下来,目露惊喜之色,忍不住出声问道:“这小菜是什麽做的?”
鲜嫩脆爽,咸酸中又带了一股田野的清香。
江心月在富贵乡里长大,玉盘珍羞吃惯了,却从未尝过这等农家小菜,一口粥,一口小菜,两相搭配,别有一番田园风味。
她一边在心里默念“失礼了”,一边喝粥送小菜,一时竟停不下筷来。
连云佑都侧目,默默伸长竹筷,夹了几片到碗里来,生怕晚了就尝不着了。
史如意看这位江小姐难得露出真性情,忍不住笑,心道:“合该这样才对嘛,毕竟也才是十来岁的女郎呢,整日端着架子,估计也很累罢。”
又放缓了语气,声音软糯道:“这小菜是由嫩黄瓜腌制而成的,时人有云,‘宁缺燕窝鲍鱼,不可没有瓜皮’,说的便是此物了……江小姐若是喜欢,今个儿出摊还备下许多,尽可以拿回府尝尝。”
说着,向云佑投向询问的眼神。
云佑自是允了,随口吩咐林随用碟子装这瓜皮,放到食盒里,给江姑娘的丫环带去。
林随心下宽慰,忙不迭地应了,心道:“果然二少爷还是晓事的,虽然不愿意把厨娘让出去,好歹还懂得给这位盐运使家的大小姐送礼,拉近关系。”
他让人回府禀过老爷太太,拿了全新的红酸枝八仙食盒来,又自作主张,往里添了两个细白瓷海棠碗装的腊八粥,并几碟肉脯鱼丝的小食,合盖摇了几下,确保装稳当了,才双手捧过去。
满面堆笑的,惹得红玉看了他好几眼。
江小姐身边的丫环夏荷,看林管事如此上道,自觉找回了点场子,倨傲地点点头,并不如何道谢。
江心月吃过腊八甜粥,再无强留下来的理由,只能站起身来,和云佑告辞,道:“今个儿倒要感谢云二少爷的款待了……来日还需亲自登门道谢才是。”
她脸颊微红,微一欠身,和千姨娘点点头,便携着丫环夏荷离开了。
“……”
江小姐虽然走了,史如意却觉着这圆桌更为拥挤了,靠近云佑的那半边身子,浑身不自在,不由又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她这小动作自以为隐蔽,云佑眼睛却利得很,头也不抬,轻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开口嘲她,道:“方才有人来的时候,往我身后躲……这会子等人走了,拍拍屁股就想走?我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
史如意被他这么一戳,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下来,半晌,闷闷地开口,道:“那二少爷……你想怎麽样?”
她在背后偷说二少爷小话的事情被抓了个正着,虽然都是胡说八道,没说实话,到底是心虚的。
云佑垂了眸看她,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扫了周围的人一眼,看无人注意他们,又转回头来,定定地望向她,道:“真的?我想怎麽样都行?”
史如意吞了口口水,莫名觉得有种危机感沿着后背攀升,她慎重地思考了一会,使出太极推拉大法,道:“……只要不是太过分的。”
她这话说得狡猾。
什麽事是过分的?由她定还是他自个儿定?要说过分,让她留在府里算过分吗……
云佑轻嗤一声,对她的含糊说法不置可否,垂了眼皮,继续吹凉调羹里的粥。
史如意的心被吊在空中,七上八下,眼巴巴地坐在凳子上,看云佑慢吞吞地用完最后几勺粥,又接过红玉捧来的香茶漱过口,净帕拭过嘴……
“……”
史如意忿忿不平地瞪向云佑,他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放慢动作来折磨她!
云佑用完甜粥,终于站起身来,冲她粲然一笑。
史如意下意识用手扣在桌上,身子后仰,警惕看他。
云佑将手负在身后,嘴角笑容浅淡,说话似漫不经心,又似极为认真,道:“走罢,你不是说自个儿有个点心铺子,生意做得蒸蒸日上,十分红火麽?百闻不如一见,我慕名而来,十分想去拜访一下……
就由你亲自带我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