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倒糖人
日落黄昏,各家粥铺都纷纷收了摊子。
来时沉甸甸的几个大木桶,被吃得只剩下薄薄一层舀不出的粥底,盘中小菜也被扫荡一空。
来讨粥的人捧着碗筷,抱着圆了一圈的肚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望着他们脸上单纯喜悦的笑容,千姨娘深受触动,双手合十,微笑着闭上眼,叹道:“都道‘施比受更有福’,今日才知,此话不虚。”
连管事的林随也被一个瘦弱的小女娃扯住衣摆不放,他被缠得没法子,咬牙一用力,把整个木桶都倾倒过来,硬是让红玉又刮了一碗甜粥出来。
林随虎着脸,对那小女娃道:“可以了罢?你瞧,真的没了,最后一点都倒与你了。”声音听着不耐烦,表情却柔和。
红玉一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
那女娃果真趴在桶口看了两眼,这才捧起那碗甜粥,一溜烟地跑了,一边跑还不忘一边回头道谢。那女娃嘴里细牙缺了半角,笑容却极开朗,看得人又好笑又怜惜。
林随朝那女娃摆手,板着脸,让她仔细着脚下的路。
西市里人流逐渐散去,云佑轻咳几声,转身对林随吩咐,让林随先自个儿回府,不用顾及他:“阿兄不日就要回府,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打算去外头铺子逛逛,给阿兄挑些物件再回。”
史如意被噎了一下:瞧瞧,不愧是二少爷,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就是不一般。
云佑脸上没有半点不自在,让人生不起半分疑虑来。林随听了这话,只一愣,问道:“二少爷想逛哪儿?”
小主子要逛街,他自是要跟上伺候的,人是他带出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他跟老爷太太没法交代。
云佑幽幽地看了林随一眼,还未说话,红玉却先看出了点苗头,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林随的袖子,笑道:“我看呐,如意对西市却是极熟悉的,不如让如意跟二少爷去罢?赶着天黑前回府就是了。”
说着,促狭地朝如意眨了眨眼。
云佑唇角微勾,点点头,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事就算这么定下了。
林随有心多说几句,又以为红玉是想跟自个儿相处,二人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么个机会,想了想,终是咽下嘴里的话,勉强道:“那便如此罢。二少爷若看中什麽,让人送到府上就是了,可不用自个儿费劲扛回去。”
又絮絮叨叨地嘱咐史如意好好跟着二少爷,金娇玉贵的,可别把人跟丢了。
史如意低头应了,磨磨蹭蹭地来到温妈妈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娘……”
温妈妈正埋头收拾着桌面,闻言,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了几分慈爱,抬手,把史如意额上的碎发拨到耳后,道:“想去就去罢,累了这麽一天了,是该轻松一下。”
母女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史如意心头漫上潮水般的愧疚,她前两日还答应了娘亲,说会记着二少爷的身份,既不得罪,也不过分亲近……
温妈妈却宽容,做人娘亲的,心头所想,不过是盼着女儿过得舒心,得偿所愿罢了。该说的话她都已说过了,如意自小就是个主意正的,无论最终选择哪条路子,她都会在身后默默支持。
两边都通过气,史如意便拐上云佑出发了。
云佑背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她后头,一群人在背后目送她们远去。
观音桥下,江面波光粼粼,夕阳的光线也温柔。
史如意战战兢兢地走在前边,心头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她们……这算是在约会么?”下一秒,又自顾自地否决掉这个想法,轻嗤道:“哪能呢,自个儿顶多算是个陪玩,还是免费打零工的那种。”
云佑看着史如意在前边蹦蹦跳跳,嘴角轻扬,脚下步伐不紧不慢,和史如意的距离保持得不近不远。
虽然没说话,中间还隔着一小段距离,但旁人一看就晓得,他们俩个是一起的。
史如意每日打此处过,她人长得娇憨可爱,嘴又甜,见了人总会问好,日子长了,附近摆摊的阿爷阿娘都识得她。
远远一望见史如意,眯着眼睛就笑了,“小闺女,今个儿咋这麽晚才来?”又瞄到史如意后头不声不响跟着的云佑,双眼一亮,揶揄道:“哟,小闺女,哪找来一位这么俊的小郎君啊……小郎君,要不要尝尝婆婆做的倒糖饼?”
二少爷哪会吃这种街头小食啊。
史如意眨眨眼,冲那卖倒糖饼的婆婆笑了一下,“不要啦,婆婆。”
“要。”异口同声,却是云佑在说话。
“……”
史如意回头看他,见云佑神色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沉默片刻,她又无奈地转回头,僵笑着对婆婆道:“那便来一份罢。”
那婆婆被他们逗乐了,从小凳上站起身来,爽快应道:“好嘞!等婆婆给你们做个好吃又好顽的,包你们欢喜。”
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热起炉子。
饴糖在勺子里慢慢化开,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空气中飘着诱人的甜香。
待糖汁融化,熬到可以牵丝时,在石板上飞快地浇画造型,稍凉时用铲子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便算大功告成。
这婆婆日日在观音桥摆摊,手艺练得极好,一勺成型,飞龙彩凤、花鸟虫鱼,样样都画得栩栩如生。
上回香菱因在祥和斋帮忙,得了罗娘子塞给她的银票,兴高采烈地买了两串倒糖饼回府,因那鱼儿画得活灵活现,稀奇地在手心里捧了一晚上,愣是没舍得吃。
云佑站在摊子前,看那婆婆作画,看得目不转睛。史如意悄悄自身后靠近他,幽幽地问道:“二少爷,你带银子了?”
“……”
说话时热气微微拂过云佑脖颈,云佑身子骤然一僵。
似乎完全忘记了这茬,缓缓地扭头,震惊又无措地看向她。
他平日出门,都有小厮长风随侍在旁,身上……自然是不习惯放银子的。
史如意早便料到了会是这般,她忍着笑,作出严肃的表情,轻声对云佑道:“那怎麽办……我也没带银子。”
她神情真挚,由不得云佑不信。
于是云佑脸上的表情便有些龟裂,仔细想想,方才确是他自个儿开口说要吃倒糖饼的,要怨人也没处怨去。
这倒糖饼卖的价贱,不过一文钱一个,她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身上一文钱竟然都拿不出来,估计要让这婆婆贻笑大方。
云佑摸遍全身上下,只腰间挂的玉佩或可抵押,但这玉佩又是他祖母赐他之物,不可轻待。为了几文钱的倒糖饼,要让这婆婆自去云府拿银子,也不大合适。
短短几秒,云佑面上神色变幻,精彩异常。
未等他思虑清楚,那做倒糖饼的婆婆已经吆喝一声,笑道:“做好咯,小闺女,来,这头拿着签子,小心别烫手!”
“哎。”史如意应了一声,笑眯眯地从袖里掏出荷包,摸出一个铜子,给婆婆递了过去,顺手接过那糖画。
“……”
被耍了。
云佑看史如意这一套不慌不忙的动作,立刻反应过来,脸上一黑,面无表情地望向她。
史如意再也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得眉眼弯弯,道:“出门怎么会不带银子呢,我随口说来玩的,二少爷还真相信啦……”
眼看云佑的脸色越来越黑,她见势不妙,赶紧找补,把糖画往云佑手里一塞,若无其事道:“给!二少爷你看,这糖人画得这么漂亮,二少爷可不能再生气啦。”
云佑一怔,视线转移到手中的糖画上。
竹签上粘着两个金童玉女,因着做糖画需一鼓作气,中间不能断连,小人的手心衣角都牵在一块儿,望之很是活泼可爱。
仔细一看,眉眼之间,还和她们二人颇有几分神似。
云佑心头的气恼不知不觉地散开,握紧了掌心的竹签,不说话。
史如意偷看几次那糖人,脸也有点热,该说不说,这卖倒糖人的婆婆手艺也太好了些,她们的神韵捕捉得十分到位。
以勺为笔,以糖浆为墨,以石板为画布,那婆婆手腕翻转,游刃自如,短短几十秒便做出这样一幅形态逼真的糖画,果然高手在民间。
史如意笑着谢过那婆婆,又甜甜地夸了几句,说这糖画画得这么好看,都让人舍不得吃了。
两人无言地继续向前走。
史如意看云佑一直捧着糖画,左瞧右瞧,就是不动嘴,她这人最见不得美食被糟蹋,心急地催促云佑,道:“二少爷,你吃呀,怎么买了又不吃呢?”
云佑静静地看她一眼,不吭声。
史如意愈加觉着奇怪,喋喋不休,道:“二少爷你现下不吃,放久了也会化的。不要像香菱一般,舍不得吃,糖画挂了几个晚上,晨起一看,就只剩一根竹签立在那儿了……”
话说到一半,云佑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扭过头,沉声道:“要吃可以,先吃我还是先吃你?”
“……”
史如意一怔,若是说要云佑吃掉他自个儿,不太对,让云佑吃掉她,更不对。思来想去,脸颊慢慢爬上红晕,一时竟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毕竟两个糖娃娃都手牵手连一块儿,不管吃了谁,总觉着另一个都会伤心呢。
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史如意把人领到了祥和斋。
云佑望了一眼门口悬着“祥和如意”四字的剪纸灯笼,眸子闪过异色。再看厅内摆设,腊梅陶瓶,茶具宣画,极为清淡雅致,却和他从前去过的点心铺子都不同。
祥和斋每日限量售卖花点,巳时出摊,不过两刻钟便卖完了。
余下的时间,罗娘子得了闲,或是描字算账,或是在后厨与梁婆婆做晚膳,帮梁翁盯着灶台蒸笼的火,并不总守着前厅。
史如意没见着人,也不觉奇怪,熟门熟路地带云佑穿过厅堂,撩开帘子,来到后院。
“婆婆!”
史如意人未至,声先到。
梁婆婆一听她的声音,扔下手里的花浇,满面笑容地直起身子,锤了锤老腰,道:“哎哟,乖乖如意来啦!今个儿不是说要去施粥麽,怎地这个时辰——”
话还没说完,梁婆婆瞅到史如意身后跟着的云佑,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史如意“哈哈”地硬着头皮笑了两声,向前两步扶着梁婆婆,介绍道:“婆婆,这是……我们云府的二少爷。”
“……”
云府的二少爷?跑来她们祥和斋作甚。
梁婆婆沉默着打量云佑片刻,待目光落到他手里捧着的双人糖画时,神色便变得愈加狐疑和复杂。
云佑缩回手,对梁婆婆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学着史如意的叫法,温声开口道:“婆婆好。”
第42章 凤梨酥
史如意听云佑跟着她这么一叫,眼前便是一黑。
她有心想和梁婆婆解释几句,张了张嘴,又觉着只会越描越黑,毕竟都领着人家二少爷登门来了,手中握着的倒糖人就是罪证,怎麽看她们俩也不像是单纯的“主仆情谊”。
云佑突如其来的拜访,让整个祥和斋上上下下,如临大敌。
敬重之余,眼神中又藏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评估和打量,直看得人心慌慌。
梁婆婆客客气气地伸出一只手,请云佑到桌上坐了。
罗娘子低声向史如意问过二少爷的喜好,回屋里取了茶奁中最好的龙井,双手捧来热气腾腾的茶盏,汤色杏绿明亮,叶底细嫩呈朵。
她谦虚笑道:“虽比不上府中用的茶,但好歹是今年炒制的新茶……还望二少爷不要嫌弃才是。”
这龙井茶是罗娘子专托了熟识的经纪买的,预备铺子里来了贵客娘子用,一斤茶叶便要一两银子,真正的寸茶寸金。
但似云府这般的官宦世家,他们平日吃的茶,都是在外头市面上买不到的。
从圣上到士大夫,都以最先喝到春茶为傲。茶农年初采摘明前绿茶,甚至是社前茶,层层上贡,其色深碧,挺秀尖削,鲜嫩香气都是一年中最佳。
云佑微微一笑,道:“多谢罗姐儿。”
没等他接过茶盏,梁翁又举着一碟子花点出现了。
“……”
相较众人的兵荒马乱,云佑倒是最为淡然的那个,收起了平日不近人情的冷清,态度温和又不失礼数。
他跟着史如意叫“梁婆婆”、“罗姐儿”,如同对着自家熟识的长辈一般,很是亲近。
每叫一次,对面梁婆婆她们的脸色就多一分古怪,尤其是罗娘子,似笑非笑地瞥了史如意一眼,眼里满是揶揄。
史如意被她这一眼看得有几分面热,对云佑却敢怒不敢言,心道:“好嘛,我叫我师傅,你总不能跟着叫了罢。”于是扑过去,拖住梁翁的手臂,甜甜地连叫几声,“师傅师傅师傅!”
一边喊,一边得意地回头,望了云佑一眼。
梁翁被她猛地吓了一跳,一下甩开她的手,声如洪钟,粗声粗气道:“叫啥子叫,你师傅年纪是大了,耳朵还好使呐!”
“扑哧”一声,身后传来云佑忍俊不禁的笑。
史如意有些讪讪地收回手,梁婆婆和罗娘子对视一眼,脸上均是无奈,这才装了不到一刻钟,就在人家少爷面前原形毕露了。
梁翁方才在大厨房里,才被梁婆婆提点过一番,让他好好表现,显出她们祥和斋的体面来。
梁婆婆心头忧虑,不好与梁翁多说,只道:“你这做师傅的,整日行事无状,假使被小郎君笑话,不让如意来继续跟你学做点心了,你待如何?”
梁翁睁圆了一双虎目,气势汹汹道:“腿长在如意身上,她愿意来便来,还能拿绳子捆住人不成?还有,你个老婆子,我怎地行事无状了,你给我仔细说道说道!”
嘴上逞完英雄,梁翁心头到底还是怕的,他这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盼了快十年,就盼来这么一个徒儿。
天分高,悟性足,耐得下性子,前段日子日日揉面团也不抱怨,与如意说过的做点心的法子,她样样都记得清楚。
头脑灵光得很,总能想出做点心的新花样来,更难得的是人也纯孝,知感恩。
梁翁常常背着人,和梁婆感叹道:“如意比我,只差在年岁经验罢了……把祥和斋交给她和罗儿两个,我放心。”
这话梁翁当着面,是绝对不好意思与史如意说的。可能做人师傅的都是如此,面对徒儿,端起架子,这夸赞总说不出口,怕徒儿骄傲,也觉得有损自个儿做师傅的威严。
他嘴硬心软,但梁婆婆最是知晓自家老头子,若论对如意的宝贝程度,梁翁居第一,她和罗娘子都得甘拜下风。
果不其然,梁翁没忍耐多久就破功了。
他心头焦虑,大马金刀地在凳上坐了,横了云佑一眼,面容严肃道:“你们打哑谜打半天,我老头子听不明白。云哥儿,我直接问你要一句话:你今个儿到祥和斋,可是来带如意回府的?以后便不许她学点心啦?”
梁翁说着,一双眼紧紧盯着云佑,语气更似质问,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拼命的架势。
梁婆婆一听他开口便知要糟,人家堂堂云知州家的二少爷,走到哪不是笑脸相迎,几时得旁人这般粗鲁对待过?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倾家荡产也是斗不过的。
这小郎君虽然看着好说话,实际性子如何,谁也不知。万一惹恼了人,不止她们祥和斋要倒霉,如意母女俩的身契还捏在人家手里,受磋磨可如何是好?
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干笑两声,再想捂住老头子嘴巴,却也是不能了。
史如意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云佑。
云佑放下手中茶盏,回看她一眼,嘴角微勾,不疾不徐地开口,如春风吹融了屋内的冷意,道:“梁翁别急,晚辈绝无此想法。”
茶褐色的眸子中闪动着细碎的暖光,他语气很是诚恳,“如意有幸跟您学做点心,厨艺进步一日千里,可知是梁翁您平日里教导有方……晚辈得此口福,也算是从中受惠,又岂会出手阻拦?”
史如意在心中啧啧两声,云佑这番话既表明了态度,又不着痕迹地捧了梁翁一把,可谓是狡诈至极。
梁翁听了,心中松一口气,看云佑顿时看得顺眼起来。
他咳嗽几声,嘴角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兴高采烈地跟人分享,道:“哪里哪里,如意也确是个做点心的好苗子。这厨艺也看天分悟性,她呢,无需多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谈起来,相谈甚欢,史如意满头黑线,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前世的家长会现场:一边是她严格的班主任师傅,一边是她与有荣焉,含笑点头的小家长。
气氛热烈又融洽,史如意自个儿被晾在一旁,等了半晌,愣是插不进一句。
笑着摇摇头,索性不理他们,自顾自地拣着桌上茶点吃了。
不同的茶搭配不同的茶点,各有讲究,罗娘子便是其中的行家。
似红茶滋味醇美香浓,她会搭配微酸的点心,如话梅、酸枣糕,恰好中和了那一点甜腻的滋味。黑茶消脂解腻,饮时腹中易有饥饿之感,送油炸的肉脯鱼丝最妙不过。
白茶这类属微发酵茶,茶汤透明轻盈,香味含蓄,需配一些清新不油腻的点心,否则茶香轻易被掩过去,尝之无味。
史如意向罗娘子求教几次,也算勉强摸出一些门道来。
品茶如品人,古人说以茶喻人,并不为过。每个人口味不同,偏好取向也不同,琢磨起来也颇有一番趣味。
梁翁除饮酒之余,最爱黑茶,喝时必配重口之物,一口浓茶一口肉脯,“爽!”
梁婆婆说梁翁那作派是牛饮水,平白浪费好茶叶。她自个儿偏爱红茶,吃起来又香又甜,日子晴好时,梁婆婆在院子里修剪过花枝,抱着狸花晒太阳,饮一口红茶,和梁翁拌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罗娘子性子如幽兰内秀,吃的白茶也是淡淡的,要在口中回味良久,才能咂摸出那一丝甜来。
史如意的目光落到云佑身上。
二少爷云佑喜好的龙井茶,属绿茶的一种,口感最是清新淡雅,带着春日雨后的气息……回味却略带苦涩。
这碟中装的几块凤梨酥,外皮似月饼金黄,内馅绵软酸甜,搭配这绿茶最是适宜不过。
史如意上回提出来之后,梁翁琢磨尝试了数天才做出这一碟子点心,光是里头酥馅就要熬制两三个时辰。
先将凤梨去皮,切成细细的丝,加入枣花蜜,文火慢煮。看果肉在锅中一点点融碎,汁水浓缩成可口的果酱,果肉纤维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揉面是梁翁的拿手好戏,这凤梨酥外皮酥而不散,咬到嘴里,随着舌尖的温度瞬间溶化,露出里头香甜的內馅来。
丝丝晶莹剔透,口感绵密,凤梨天然蕴含的一点微酸果香,是这道点心的点睛之笔。
史如意没想到梁翁这么快便能将她的描述复刻出来,时间如白马过隙,距离她上次吃这凤梨酥,已是隔了两辈子的时间了。
再次尝到这熟悉的口味,她心下欢喜,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云佑和梁翁闲聊,一块接一块的凤梨酥不停往嘴里送。
史如意拈起盘中最后一块,眉眼弯弯,刚珍惜地咬了一小口。
梁翁猛地咳嗽两声,睁开半只眼睛瞪她,捏着鼻子,道:“客人都没吃上呢……你这个做厨子的倒好,一下子把点心吃光了。”
史如意被梁翁打了一下手背,心中气结,忿忿道:“刚才还说我是你的宝贝徒儿呢,现下跟二少爷聊开心了,怎地,把你的徒儿又抛到脑后啦?”
云佑轻笑一声,忽然抬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
下一秒,史如意只觉手心一空,低头一看,那块她咬了一小口的凤梨酥,却是不翼而飞,直接飞到云佑手上了!
史如意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起身抢回来,“那个!二少爷,我已经咬过了。”
云佑将手举高,侧身避过,瞄一眼凤梨酥上的缺口,眉梢微挑,像是在与她玩笑,嗓音带了几分清哑和随意,“你咬过,难道它就认主了?”
说完,也不等史如意答话,云佑若无其事地低头,咬了一口。
牙印不偏不倚,刚好覆盖过史如意方才咬过的位置。
在一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史如意脑袋里“轰”地*一声,脸红了个彻彻底底,慌乱之中,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云佑垂眸,认认真真地咀嚼几下,这才笑起来,扫了史如意一眼,煞有介事地点评道:“嗯……味道果真不错。”
第43章 争执
二少爷云佑吃了史如意吃过的凤梨酥点心,这事一出,直接震撼了祥和斋里的所有人。
偏偏当事人还一副老神在在的微笑模样,没有半点局促尴尬,让史如意情不自禁怀疑起自个儿来:难道同吃一块点心,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自己思想太过保守?
瞟了罗娘子她们一眼,却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云佑那句关于“味道不错”的点评出来后,罗娘子更是神色复杂地望了云佑一眼,又扭头看史如意,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于是史如意默默收回视线,在心里下了定论:二少爷怕是疯了。
素日里最是清冷低调的一个小郎君,天上谪仙似的人物,今个儿却像是被夺舍了一般,行事肆意张扬。先是在通判府江小姐面前,扔下“离不开她”的豪言壮语,这会子又在罗娘子等人面前,吃她咬过一口的凤梨酥……
史如意呼吸一滞,耳边又升起几分热度,她觉着不能在祥和斋继续待下去了,如果再不走,怕是自己也要疯了。
于是史如意霍然站起来,拉过云佑的袖子,朝他拼命使眼色,一刻不停地催促道:“二少爷!我们该走了。你不是还要去外头逛铺子,给大少爷挑东西麽?再坐下去,铺子都要关门了。”
云佑“啊”了一声,倒没多挣扎,顺水推舟地借着史如意的力道起身。
他看看桌上剩着的半盏茶水,又晃了晃手上的凤梨酥,语气很是无辜,道:“……可是我还没吃完。”
史如意气绝,想说“那你拿着在路上吃罢”,又想起时代不同,如今这个时代,在路上吃东西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流民,流浪各地吃百家饭,边走边吃。二是戴罪之人,亲友送行时予他食物,称为“路祭”。
一边走一边吃,不是二少爷这等身份会做出来的事。
正经人家用膳时都要正襟危坐,若是官宦之家,规矩更多,平心静气,细嚼慢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可史如意顾不得这么多,她在屋里待的煎熬,只想拉着云佑快快走人。
史如意一咬牙,从云佑手里接过那凤梨酥,三口两口,囫囵吞枣地吃了下去。
因吃得太急,酥皮噎在嗓子眼里,她憋红一张小脸,咳了几声,回头匆忙端起桌上剩下的半盏茶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也不敢再回看罗娘子她们的眼神了,一边抹了嘴巴,一边把云佑往外推,道:“可以了,咳咳咳!我们快走罢,咳咳……”
云佑看史如意忙完这一系列动作,不觉有何奇怪之处,只忍俊不禁地偏过头,低低笑了几声。
她们起身了,桌上另外几人自然跟着站起来。
梁翁心中奇怪,伸手指着史如意,吹胡子瞪眼道:“如意,你怎地回事?有啥子事这麽急,不让人好好吃完个点心再走。”
史如意埋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既然解释不了,她权当听不见。
梁婆婆伸手,把梁翁举着的手打下来,语气嗔怪,道:“你这老头子,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成日晃悠没事干?”又看向史如意,笑出一脸菊花褶子,慈爱道:“如意,去罢去罢,路上小心着些,别跑太快,摔着碰着就不好了。”
“知道了,婆婆!”史如意用鼻音应了一声。
再推云佑,却忽然像在推一块岩石,怎麽都推不动了。
“……”
她从云佑身后探出头来,却见前方挡路的,不是人,而是梁婆婆养的那只肥硕狸猫,芳名唤作“花花”的。
花花平日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无恶不作,乃是名副其实的祥和斋一霸。性子却十分亲人,靠一身油亮水滑的皮毛,博得了街坊邻居的喜爱,不管跳到哪家,都有鱼干小虾米招待着。
因此花花乍一看见生人,半点不怕,“喵喵”两声走过来,仰头望向云佑。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无声地对视半晌。
许是这场面太过喜感,史如意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见云佑一副走不动路的模样,蹲下身,招呼花花过来,用手挠挠花花的下巴,笑着瞥了云佑一眼,道:“二少爷,你是喜欢花花麽?过来这里,如果你不怕的话,可以伸手摸摸她……花花很亲人的,不会咬你。”
说着,伸手捉了云佑的手来,放到花花鼻尖前,道:“先让花花熟悉一下你的气味,动作不要太大,会吓到她。”
云佑淡淡“嗯”了一声,道:“放心吧,我知晓。”
他修长的手指微弯,关节贴到花花毛茸茸的脸蛋旁,轻轻蹭了几下,动作竟然很是熟练。花花被摸没多久,就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舒服得胡子乱飞,一副十分没出息的模样。
云佑唇角微扬,目光专注地看着花花,语气中带了几分怀念,轻声道:“我小时……也养过一只猫。”
史如意动作微微一顿,回头看云佑,记事以来,她从未在云府中见过猫咪的身影,下人都道,太太曾氏下了命令,不许私自在府里养猫。
她还失落过好一阵,揣测是否曾氏不喜猫咪,现下听云佑提起旧事,想曾氏是个溺爱儿子的,应是怕佑哥儿触景伤情罢。对爱猫之人来说,猫咪离去的伤心,不亚于看见至亲之人去世。
史如意故意没转头看他,托着下巴,语气温和,道:“原来如此,不知二少爷养的那只猫,叫什麽名字?”
余光瞥到云佑的睫毛轻颤两下,沉默半晌。
正当史如意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云佑忽然开口了,道:“雪团。我养的猫……名字唤叫雪团。”
“……很可爱的名字啊,一听就能想象出模样了,定是如白云团子一般,浑身雪白可爱!”史如意不忍云佑陷入心事,轻松说笑两句,就转了话题,仰头问罗娘子,道:“怎地前几日来铺里都不见花花,是跑哪里顽去了?”
罗娘子笑了一声,向前两步,伸手指着外头宽檐窄巷,故作无奈,道:“谁知道呢,花花成日在街头乱跑,两三日不归家的时候,多了去了。
前几日听闻江边有渔公钓鱼,渔公钓了几天,花花便在人家旁边守了几天,人家那些卖不出去的小鱼,都进了她的肚子。
再说一月前,张大娘家进了老鼠,可恨得很,天天偷芝麻吃,闹得全家翻箱倒柜,人仰马翻……怎么打都打不着!不得已,张大娘捧着几串小鱼干上门来,千哄万哄地带花花回去住了几日,直接把那老鼠一窝端了,张大娘把花花送回来时,还乐得直夸呢。”
罗娘子口中的花花十分有灵性,她说得有趣,史如意也听得发笑,唯有云佑垂头看着花花,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闲聊几句,罗娘子瞥了云佑一眼,嘴角笑容不变,话锋却陡然一转,意有所指地道:“这猫呀,有些天生就是不爱拘束的性子。外头天地广阔,花花爱往哪处跑,便任她跑去。
若是把猫日日拘在屋里,平白磨掉了身上野性,只知撒娇谄媚,倒失了那份自在,和一般畜生无二了……不知云少爷以为如何?”
越说到最后,越是咬牙切齿。
罗娘子向来娴静温文,史如意从未见过她如此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一面,当下便呆了一呆。
罗娘子抱了臂,在心中轻哼,她算是看明白了,云府二少爷今个儿突然登门,又在人前和如意作出这等亲昵举动,不是宣誓主权是什麽?只差没明晃晃地把“这是我的人”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可惜如意自个儿不愿意,这云二少再有心,也不过是强人所难罢了。
罗娘子自丈夫去世后,守着二老和祥和斋,不肯再嫁,明里暗里,没少遭人闲话。
甚至有形容猥琐的男子以为她故作矜持,直接冲上门来,腆着脸求娶,说罗娘子一介女流,家中没有个男人,如何能顶事?罗娘子不愿意,他们登时便变了脸色,骂她是婊子立牌坊,不知在装什么清高。
天下男子一般黑,罗娘子想起前尘往事,怒意涌上心头,一时竟失了态,立在原地,身子微颤,字字都像控诉。
梁婆婆连忙上前来,不赞成地摇摇头,出声唤她,斥道:“罗儿!不可对二少爷无礼。”又对云佑歉意地笑笑。
云佑眉眼轻扬,淡淡地摆手,道:“无妨。”
他垂下睫毛,凝神思索片刻,忽地从地上直起身子来,转头,郑重对上罗娘子的视线。
罗娘子一怔,明明眼前之人仍是少年身形,清瘦的背却挺得笔直,如俊秀的山峰,如狂风压不倒的翠竹,无端给人一种信赖之感。
云佑和罗娘子远远对峙着,神色极为认真,茶褐色眸子天生带着股摄魄之力,他莞尔一笑,说出的话却不容人置喙,“罗姐儿说的是,只这流浪猫和家猫到底是不同的……
街头遇见的流浪猫,瘦骨嶙峋,形容凄惨,吃了上顿便不见下顿,渴了到泥地里的水洼喝水,若是恰逢乌云暴雨,连个避雨落脚之处也是无的。
别看花花平日虽四处游荡闲晃,心头总知,自个儿是有家可回的。若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大不了一跑了之。
晚辈不才……料想若是猫儿自己能选,估计都是愿意有个踏实的家罢?”
云佑将话说得客气,不动声色间,便把罗娘子说的话全部驳了回去。
罗娘子一时气急,“你”、“我”了半天,却想不出什麽话来。
半晌,只能咬着唇,无奈转向史如意,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自失一笑,道:“云少爷能言善辩,我是说不过的……如意,那你自个儿认为呢?”
第44章 竹蜻蜓
罗娘子充满期待的目光望过来,凭空给史如意添了三分压力。
云佑抿唇,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身子朝她这个方向侧着,眸子跃动着晦暗不明的光。史如意心中一颤,直觉自己如果站到罗娘子那边,云佑嘴上不说,心中必是会悄悄难过的。
两边无言地拉锯着,局面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潮汹涌。
拉锯的中心,史如意半蹲在地上,怀中抱着花花,被她们视线紧紧盯着,犹如火烧屁股,心道:“方才就应该拉上二少爷快快离开,谁知道两人因为一只猫的事情都能吵的起来呢?”
她一个头两个大,踌躇片刻,只能“哈哈”地干笑两声,举起花花一只爪子,道:“与其问我,不如问问花花,她才是最有发言权的呢!嗯?花花你说什麽?……哦,花花说每只猫脾性不同,有的猫就想浪迹天涯,有的猫就欢喜窝居在家。子非猫,安知猫之乐乎?”
史如意晃晃花花的爪子,脑袋也跟着摇了摇,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这两人说话,道:“假使心有疑虑的话,不如问问猫自己罢。”
她说完话,就低下了头,余光中还能感受到云佑的视线在自个儿身上停留了小片刻,又匆匆移开了。
罗娘子怔了怔,片刻,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向云佑欠了欠身,道:“如意说的是,方才我一时心急失态,言语失当……还希望云少爷不要介怀。”
称谓亲疏明显,云佑跟着史如意唤她一声“罗姐儿”,罗娘子却半点不敢逾矩,从头到尾,都是恭恭敬敬地称云佑为“云少爷”。
史如意在心中叹一口气,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再待着的必要了。
她放开怀里的花花下地,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这才笑着去拉云佑的袖子,道:“二少爷,我们走罢……罗姐儿、婆婆、师傅,我们这就回去啦!”
云佑朝几人微微点头,算是告别,手中握着来时那个糖画,顺从地跟着史如意走回前厅。
正要跨出前门去,后边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慢着!”
却是梁翁提着一个竹盒,跟了上来,左右一看,二话不说,将竹盒塞到史如意手里,道:“今个儿哥儿初次上门来,如意你把人的茶和点心都吃了,罗儿又……唉,算我们招待不周,这盒点心是我老头子今日做的,新鲜着呢,给哥儿拿回府去,千万别嫌。”
说完,梁翁和他们摆摆手,大踏步地回院里去了。
史如意“扑哧”一笑,揶揄地看云佑一眼,故意叹道:“师傅还是挺喜欢你的嘛……二少爷你才跟他聊这么一会儿,就把我这个关门大弟子都比下去了。”
云佑板着脸,眼里隐隐浮动着几丝笑意,道:“是麽?可惜,花花好像没他这麽喜欢我。”
夕阳被远山吞没了最后一丝光线,万物即将坠入黑暗,这一刻,她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无限贴近,又好似无限遥远。
云佑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史如意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无端地笃定,云佑一定也是在认真注视着她。
她心底的防线悄悄坍塌了一个角,那些埋藏许久的话,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道:“如果不是不喜欢呢?”
“……”
晚风吹散话语,云佑低着头看她,沉默不语,她的心也随之砰砰乱跳起来。
史如意握紧了手中的食盒,上面的凹凸花纹印入掌心,她撇过头,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开口补充道:“我是说,花花刚刚表现得很亲你,不是麽?花花喜欢外头自由自在的生活,又不代表……不代表她不喜欢你。”
她话说到最后,磕磕绊绊,脸颊通红,眼泪几乎要从心底倒涌到眼眶里。唯一庆幸,此刻天色昏暗,无人能看得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是相应的,史如意也看不见云佑听到这番话的表情。
见云佑一直不说话,史如意捏着指尖,几乎是立刻就懊悔方才说了这些话,恨不得跳进江里,让冰冷的江水给她醒醒脑子。
她脑中天人交战之时,云佑轻轻开口,“嗯”了一声。
他语气是前所未闻的温柔,尾音带了点钩子一般的笑,清清淡淡的嗓音,如这晚风一般清凉,立刻缓解了她身上所有焦躁的不安。
史如意看不清他,只能听见云佑安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几分保证似的承诺,低低地道:“我知晓了。”
“……”
史如意睁大了眼睛。
云佑伸出手来,在空中犹豫半晌,手心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像方才摸花花似的,一下一下,很是轻柔。
史如意抿紧嘴唇,又有种想哭的冲动。她穿到这个时代以来,一直对遇到的一切心怀感恩,唯一的不甘,是社会如此阶级分明,主子与丫环的身份,如天堑一般不可跨越。
扪心自问,她这么想赎身出府,也有自个儿的一份私心在罢……假使她只是云府的一个小小厨娘,永远只能仰视着二少爷,便连触碰他衣角也是不配的。
史如意低头,揉了揉眼睛。
云佑在心中轻叹一口气,垂头看着她,嘴唇微动,正欲说些什麽。
忽地平地里刮过一阵邪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直冲二人而来,史如意下意识侧头,那飞来的东西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巧砸在她胳膊上。
史如意吃痛一声,捂住胳膊,后退一步。
云佑吃了一惊,立刻向前扶住她,眸中带了点紧张和怒气,视线四下扫了一圈,“怎么了……没事罢?”
史如意摇摇头,突然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从巷子尾传来,伴随着一道稚嫩的叫喊声,很是慌张,“哎呀呀,打到人了!对不住对不住,翠丫不是故意的!”
史如意觉着这声音十分耳熟,待那人跑到近前,细细一看,果真是今个儿施粥遇见的那个小女娃。
史如意对她记忆犹新,轮到这女娃时已没有粥了,但她缠着管事林随,又是卖可怜又是装乖,惹得林随心软,从木桶底硬是给她刮了一碗下来。
翠丫跑过来,她望着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比史如意还小上几岁,穿一身破旧的袄,身子瘦瘦小小,头发细塌软黄,给人几分营养不良的感觉。
翠丫看到她们二人,脚步明显一顿,挠了挠头,目露惊喜,道:“咦……你是那个下午施粥的姐姐!”她歪头笑起来,笑时露出缺了一角的细牙,很是稚嫩可怜。
云佑蹙着眉不语,史如意却认出了翠丫,也朝她友好地一笑。
翠丫很是机灵,见史如意捂着胳膊,立刻撒丫子跑过来,给她吹呼呼,满脸自责,道:“对不住,仙女姐姐,都是翠丫不小心……阿兄刚给我做的竹蜻蜓,让我玩时一定注意着人,可是天太黑了,我没发现你们。”
云佑从地上拣起那刚刚撞到史如意的小东西,递过来,上面打磨轻薄的一片竹片,作为蜻蜓的“翅膀”,中间留一个小圆孔,下接一根竹柄。
竹片末尾刻了一个小小的“丫”字,不过是儿童寻常的小玩意,做得却很是玲珑可爱,史如意一看就笑了。
翠丫一看史如意喜欢这竹蜻蜓,立刻把竹蜻蜓往她手里一塞,笑着道:“姐姐要不要玩玩看?我阿兄做的竹蜻蜓飞起来可远啦,别家小孩的都比不过。”翠丫说这话时昂首挺胸,很是自得。
史如意听她这么说,玩心一起,便把竹蜻蜓接过来。掌心合着竹竿,用力一搓,往前一送,那竹蜻蜓果然高高地飞了起来,借着风,飞得比江畔的杨柳还高。
史如意和翠丫齐齐发出惊叹声:“哇!”
竹蜻蜓在空中旋了半圈,猛地一个回旋,不偏不倚,又砸回了云佑的头上。
云佑:“……”
史如意“噗”地一声,赶忙跑过去,踮起脚尖,一边从云佑发丝中取出竹蜻蜓的叶片,一边忍俊不禁道:“哈哈哈,二少爷,我不是故意的……翠丫,这竹蜻蜓飞得确实高,就是容易误伤人。”
说着,把竹蜻蜓还了回去。
翠丫看看云佑,又看看史如意,忽然一拍脑门,一手握着竹蜻蜓,一手拉着史如意跑起来,兴奋道:“我知道啦!姐姐你跟我来,阿兄做了很多竹蜻蜓,都在家里放着呢……翠丫想送两个竹蜻蜓给你们,你们是好人,今个儿发的腊八甜粥可好吃了。我拿了一碗回家给阿兄,阿兄也说好吃!”
史如意猝不及防被她拉着跑起来,翠丫虽然瘦小,许是平日里在街头野惯了,手上力气竟也不弱。
史如意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回头望云佑,眼里透出无声的希冀。云佑叹一口气,自是不放心让她自个儿去的,他腿长,几步就跟了上来。
翠丫气喘吁吁地跑在前头,欢快地喊道:“快到啦!仙女姐姐,翠丫家就在巷子尾那。”
翠丫使了点力推开木门,史如意和云佑跟着她进来,入目是一个狭窄的小院,周围横七竖八堆了木料,刨子锯子散在桌上,中间一间破瓦屋,亮着昏黄的煤灯。
翠丫还没进屋,先高高兴兴地嚷起来,道:“阿兄!我带了客人回来。”
“咳咳、咳咳!”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油纸糊的窗上人影晃动,接着,一道无奈的男声响起:“翠丫,你又拐了哪家的娃娃回来?还不快放人家去,这么晚了,待会人家爹娘着急。”
翠丫不高兴地撅起嘴,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阿兄你乱冤枉人,这次的客人是在西市施腊八粥的姐姐,我特意请了人回来感谢她们的!你不是总跟我说,做人要晓得知恩图报吗?我打算送她们两个竹蜻蜓‘报一报’。”
那边似是极为惊愕,一个极为古怪的“骨碌骨碌”声响了起来,片刻,门边出现了一道矮小的人影。
第45章 刻字
烛火在地上映出的那道人影矮小,听说话声却是成熟男子的嗓音,史如意前一刻还觉着奇怪。
待那男子真正出现在视野之中,她才恍然大悟。
这男子望着二十来岁的年纪,五官端正,面色微有些憔悴,须发却修饰得干净整洁,衣衫破旧,透出的手臂线条结实而有力,一看就是做惯木匠活计的人。
只是当她视线下移,却发现男子下半身坐于一辆木质轮椅之上,从裤中露出的一截小腿枯瘦异常,竟是一位不良于行之人!
刚刚她们一路顺着巷子过来,听翠丫吹嘘自个儿阿兄木匠活做的多麽多麽好,满眼骄傲之色,却不曾听她提起阿兄双腿残疾之事。
想来,方才那奇怪的滚轮“骨碌”之声,便是他轮椅行动时发出的声响了。
史如意眼中有一闪即逝的愕然,很快掩饰过去了。
那男子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们几眼,目光从史如意身上掠过,触到云佑身上的绫缎袍子时,瞳孔微紧,一抱臂,沉声道:“在下名唤石英,不知有贵客前来,多有怠慢……小妹翠丫行事不知分寸,惊扰贵人了,还望二位多多见谅。”
他心头焦虑,不知翠丫从哪领回来这两尊大佛,这穿着打扮,一看便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人物。
石英倒是听街坊提起过,今个儿腊八,西市那边有官人支粥摊行善事。翠丫下午还兴高采烈地捧了一碗甜粥回来给他喝,里头不知放了什么食材,熬得甘甜美味,他没舍得吃完,推说早膳吃撑了,只尝了几口,剩下的都留给翠丫了。
眼前这两位,估计就是哪家官人府邸的少爷和小丫环罢。
只是看她们行走交谈,却是由那丫环在前领着,另一位在后边漫不经心地跟着……这倒让石英有些看不懂了。
那边翠丫已经绕过石英,进了屋,一边翻找箱柜,一边兴冲冲地呼唤道:“仙女姐姐,你们进来呀!翠丫箱子里放了好多小玩具,随你们挑。”
沉默中,史如意和石英互看一眼。
石英踌躇半晌,无奈地推着轮椅的轮子,让开门边的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史如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拉过云佑的袖子,朝石英点点头,厚着脸皮道:“石英哥好,我名叫如意,这位是……咳咳,是我表兄,佑哥儿……突然冒昧登门拜访,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她不知云佑愿不愿意暴露自己身份,只能这麽含糊着介绍了。
云佑似笑非笑地瞥了史如意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
石英好歹年纪比他们大上许多,听懂了史如意话中的暗示,知晓这些官宦人家规矩多,微微一笑,并不多问,推着木质轮椅引她们进了屋。
屋内摆设朴素,中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桌,上面搁了个木箱,翠丫把头埋在里面,翻箱倒柜,掏出来的小玩意挤满了整张桌子。
史如意粗粗一看,便发现了七巧板、孔明锁、弹弓、华容道这几种,旁边一排精致小巧的木雕,刻的十二生肖,形态各不相同,栩栩如生,十分活泼逼真。
她心下一动,想起云佑送给自己的那套动物小木雕,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些许笑意来。
云佑许是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垂眸,指尖拿起一个木雕来,在手上把玩着。借着灯光端详,见每个木雕底都有一个小小的“石”字刻印,不由得讶异地微微挑眉。
物勒工名,只有那等世袭匠籍的工匠之家才会在作品上刻印家族之姓,这外头望着,院子屋子皆落魄,没成想里头还藏了这等人才。
那头翠丫终于翻到了两支竹蜻蜓,握在手里,蹬蹬地跑过来,兴冲冲地喊道:“找到啦!阿兄,你也帮仙女姐姐她们在上头刻名字罢……这样就不容易搞丢弄错啦。”
像隔壁住着的二虎子,一看见阿兄给她做的玩具就挪不动步,偷拿几次,被她发现了,一翻名字确认,拿上弹弓追着二虎子好一顿打。
石英轻咳两声,心说这等价贱的小玩意,人家府邸的大少爷要什麽没有,才不会像翠丫,一个竹蜻蜓还担心被人顺走。
但既然翠丫这般说了,他也不好意思不照做,面皮微红地道:“如此,麻烦二位在凳上坐着,稍等片刻……翠丫,去拿那套竹制茶杯来,给二位倒茶。不知小娘子是想刻‘如’字还是‘意’字?这位小公子,‘佑’字可是天佑的‘佑’字?”
史如意一一答了,石英便拿了棱刀,坐在灯下,左手举着叶片,右手捏刀,一丝不苟地刻起字来。
白拿人家两支竹蜻蜓,史如意心头有些过意不去,举起食盒,询问式地看了云佑一眼,低声哄他道:“嗯,可以麽?我明日再给你做一盒点心……我亲手做。”
云佑唇角微扬,朝她点点头。
于是史如意便高兴地笑了,三两下掀开竹盒盖子,捧出里面用油纸托的花点来,招呼翠丫过来吃,道:“翠丫,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别全吃完,也给你阿兄留几块罢。”
翠丫闻言,立刻跑过来,看见那盒子花点却“咦”了一声,道:“仙女姐姐,这不是祥和斋的点心麽?”
史如意点点头,把花点放在翠丫手心里,道:“你吃过?”
翠丫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最后不好意思地一笑,露出那缺了一角的细牙来,道:“祥和斋卖的点心太贵啦,翠丫和阿兄买不起……但是之前翠丫住在庙里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罗姐儿就会提着几盒子点心过来,分给那些没有爹娘、在街头流浪的小孩子吃。”
她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吃着花点,笑得很是满足,片刻,又补充道:“没有这个花点做得这么好看,但是,也一样好吃!”
史如意不知罗娘子还经常做这等善事,这翠丫名字却记得清楚明白,想想罗娘子和梁婆婆、梁翁的为人,又觉着她们会做出这种事,一点儿也不奇怪,便笑着道:“原来如此,罗姐儿正是我长姊呢……不过翠丫,你怎地会住在庙里?”
看翠丫和她阿兄石英的相处,便知石英定是极疼这个小妹的,二人好歹有一院一屋,手艺傍身,怎会落魄到住去庙里?
翠丫摇摇头,比划着道:“翠丫不是安阳城的人……翠丫的家在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前两年,翠丫跟着爹娘逃荒逃来安阳,娘在路上饿死了。后来爹爹发烧,像火一样,身子烧得很烫,第二天早上起来,翠丫发现爹爹也不能动了……翠丫就只能跟着其他小孩住在庙里。”
史如意听翠丫这么说,又是错愕又是同情。她也听说过北方遭灾的事情,全家老小逃命到南方来,衣衫褴褛,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面黄肌瘦,经常挨不到半路就走了。
院里下人程妈妈买来做苦活的丫环红豆,就是趁那时买的,签了死契也只需四贯钱。许多人没米下锅,只能卖儿卖女,牙婆子手头积攒的丫头多了,价格自然贱下来。
史如意自记事以来,就生活在云府里,云府像一个象牙塔似的和外界隔开。世道艰辛,平民百姓一年到头辛苦劳作,还不够一家人勉强糊口的。若是碰上什么天灾人祸,摆在面前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人命如鸡毛。
翠丫沉默了一会,小脸上满是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片刻,她又微笑起来,道:“那时候阿兄日日在西市摆摊,我缠着他要一个小木雕玩,阿兄却直接送了我一个。我说,我没有地方能放小木雕,拿回庙里会被其他人抢走的……阿兄听了不说话,后来,他就把我带回家了,让我以后住在这里。”
半晌,无人说话,“骨碌骨碌”的轮转声响起,却是石英拿着刻好字的竹蜻蜓来了。
他不忍心翠丫回忆太多过去,故意转移话题,自嘲道:“我家原是做木匠活计的,铺中失火,爹娘皆在梦中离世……我被横梁砸中腿,侥幸未死,却也是废人一个,再也走不了路,更别提继承祖业了。只能做些简单的小玩意,摆摆摊,维持生计罢了。”
翠丫忽地笑起来,道:“我刚遇到阿兄的时候,他一个人过,过得比*我还像乞丐呢!头发乱糟糟的,那些小孩子见到了,都不敢靠近。如今阿兄专心做木工,我负责去外头摆摊,能赚好多铜子。仙女姐姐,你不知道,翠丫可会叫卖啦,改天,你来我们摊上逛逛,看中什么,我都便宜给你……”
明明是凄惨的事情,被翠丫一说却多了几分活泼乐观,其余几人都被她逗得笑起来。
石英咳嗽几声,提醒道:“好了,翠丫,夜深了,不要耽搁两位贵人太久。”
翠丫撅了噘嘴,还是听话地站起身来,把食盒盖子合上,递过来,道:“那仙女姐姐,大哥哥,我送你们两个出去。”
史如意笑道:“多谢翠丫,你既认识罗姐儿,得闲时,欢迎你到我们祥和斋来顽……”悄悄觑了觑云佑的脸色,又轻声补充道:“我午后多半也是在铺子里的。”
翠丫一听,立刻咧开嘴笑了,忙不迭地点头,道:“好,翠丫记住啦。”
云佑却立在原地未动,他视线凝在桌面的果核木雕上。
不过拇指大小的杏核,上头呈现的画面却丰富:船舱中空,门窗往外敞开,船上小和尚趴在桌上酣睡,手边一幅摊开的书卷,毫厘之间,隐藏着大千世界。
细看,那船头两侧还刻着诗句对联,精巧无比,让人惊叹。
那核雕太小,史如意方才压根没注意到,现下被云佑引过去,一瞧,立刻佩服地睁大眼睛。
云佑笑着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问石英道:“石兄可是传说中的‘奇巧人’?”
第46章 回礼
夜幕低垂如绒布,上头群星璀璨。
回云府的路上,史如意提着轻飘飘的食盒,呼出的白色热气在空中慢慢消散,她伸手抓了一把,由衷地笑起来,道:“二少爷……我替翠丫她们兄妹谢谢你。不过,你真的决定了,要让石英来做送给大少爷的礼麽?”
云佑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微勾,道:“阿兄年少时读奇闻杂记,与我聊起传说中的‘奇巧人’,说以径寸之木,雕梁画栋,手艺了得。阿兄心头向往,还特意使人去外头铺子找过,一无所得。今日恰好碰见,想来,这份礼是最合适不过……明个儿我便叫长风把玉料送来。”
给云府大少爷准备的,自然不能是普通木料果核的雕件。
云佑预备订一套玉质的文房四宝,花生米大小,上头有书有画,料想他阿兄定然欢喜。
“哦,”史如意应了一声,眨眨眼睛,望着云佑只是笑,半晌才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二少爷是因着看他们兄妹俩可怜,有心想帮一把。”
云佑失笑,摇摇头,道:“自然也是有这层缘由在的,不然这么多铺子可逛,何必专找他家?但说到底,还是因为那石兄手艺了得,虽然身有残疾,不能再做木工,另辟蹊径,倒也闯出了一条路。假以时日,名声传出去了,定然有人愿意上门求奇的。”
史如意兴奋道:“真的麽?那我回头就跟翠丫她们说,看能不能替她们想想办法,宣传一下。”
云佑未置可否,只道:“你对别人家的事情总是热心。”
终于,两人走到了云府偏门前,沉默中,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史如意碾着脚尖,偷看云佑一眼,忽然有些不舍,这一日好像偷来的一般,和云佑似这般并肩在西市闲逛,梦幻得不像真实。
她知晓,等走进那扇黑漆漆的大门,一切还是会和从前一般,他是金娇玉贵的二少爷,她是蹲在厨房烧火的小丫头。
这一刻,史如意突然理解了灰姑娘从舞会上跑回家的感受。
但就算没有以后,有过今日也是好的,她向来不喜欢为难自个儿。
史如意努力笑得更甜,嘴角的小梨涡望着很是动人,她瞥一眼云佑拿在手中走了一日的倒糖人,道:“二少爷,这倒糖人你真不打算吃啦?放不了多久,最后总是会融化的。”
云佑也回看她一眼,语气淡淡道:“我知道……”可他不想这糖人融化,正如他不愿史如意离开。
云佑望着史如意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目光深远。这话含在舌尖,滚了几圈,到底没能说出口。
……
次日,通判府的腊八回礼早早地送到了太太曾氏的屋里。
曾氏一听人来了,连忙让珠云请进来说话。
原以为来的只是沈府普通一个小丫环,没想到却是那江心月江表小姐身边的嬷嬷亲自来了。
按理说江老爷乃两淮盐运使,官阶比云老爷还高,那嬷嬷却并不拿乔,语气亲热又自然,话中提起当年“云老太君与沈府太君交情”云云,忆起先人,和曾氏各掬过一把泪。
又道自家太太早逝,小姐借住沈府的外祖家,听舅母沈夫人提起曾氏风采,很是仰慕,小姐盼望着日后有机会,两家能多多走动才是。
曾氏自是求之不得,满面笑容地应了。
那日腊八江心月在粥铺施粥的善举,曾氏亦有所耳闻,忙称赞江小姐兰心蕙质,可惜她们云府大姑娘已然出嫁,不然定要让她们小娘子好好交往才是。
谢过礼,又让珠云备下赏银,送走了江小姐身边的嬷嬷。
曾氏回屋,看到桌上江小姐送来的礼,一个装了腊八粥的蓝地白色梅花瓷罐,几碟果脯小食,倒在其次。
另有两匹细绢,两盒扬州香粉,最名贵的是一幅前朝书法大家的墨宝,虽不能称得上价值连城,但也是书香人家的压箱之宝了。
自云老太君走后,云府和沈府走动不勤,和江家更是从未打过交道。
这份重礼唬得曾氏吓了一跳,看见珠云回屋,连忙让她去唤伺候云老爷的林随来,细细问过那日给江小姐的礼究竟装了何物,又问江心月与众人相处情态,慢慢听着,心中便有了两分计较。
待云老爷下午回屋用膳,曾氏屏退下人,跟他提起通判府江小姐无故送来的大礼。
曾氏用手指了云老爷,嗔怪道:“我今个儿才知,佑哥儿面上正经,内里跟官人一般,必是个油嘴滑舌的。官人你说,佑哥儿何时跟那江小姐有过来往?难不成,真是小时候的交情,那时这两人才多大……”
二人成亲多年,也算是老夫老妻了。
云老爷难得见曾氏这般如女儿家的娇羞情态,心下微动,用宽大掌心裹住曾氏的手,哑声道:“娘子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我何曾对你油嘴滑舌过?当年我面皮薄,订亲相看时,连偷看你一眼都是不敢的……”
说笑几句,曾氏脸一热,抬手推了云老爷一下,不依道:“官人别闹,说正事呢!”
云老爷把玩着曾氏的手指,头也不抬,笑道:“佑哥儿还未到能相看的年纪,能有什麽正事……虽说高娶低嫁,乃是常事,只江家根基在扬州,夫人若有意,还要让人去扬州细细打听过亲族品性才是。人家既有与我们交好的心思,你便先当成一门亲戚,热络走动着,只别太殷勤,让人看轻咱们就是了。”
曾氏一听云老爷这般说,心头半喜半忧,忍不住哼道:“官人现下不急,须知若是到了年纪再相看,那品貌拔萃的小娘子早早地全被人定下了……剩那些歪瓜裂枣,如何与我们佑哥儿相配?”
云佑出生时体弱,自小在云老太君身边长大,与她这个娘亲并不十分亲近,曾氏连他和江小姐是旧识都不晓得。
自小不在身边的,越是会在心头挂念,曾氏心中,总是要偏疼这个二子多些的。
长子云璋日后要挑起云府大梁,正妻必须出身名门,还得贤惠体贴善持家,这才镇得住场面。云璋十六岁那年,她就和云老爷商议,为他订下了京都翰林院侍读学士柳家的嫡女,已算是她们云府高攀了。
这江家乃是世家大族,门第却比柳家还要高些。曾氏心头担忧,怕佑哥儿日后真娶了江小姐进门,日后妯娌之间难分高低,容易生嫌隙。
况且,曾氏亦有自个儿的一份私心在: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膝下唯有一宝贝女儿,年纪只比佑哥儿小两岁。
曾家也是官宦世家,若佑哥儿欢喜这个表妹,能与自个娘家亲上加亲,曾氏自然是更愿意的。
她脑子转过几个念头,话锋一转,又笑着应和道:“不过官人说得对,还有三、四年工夫呢……咱们慢慢相看,不急于一时。”
心中却暗下决心,借着送年礼的时候,便给哥哥寄封信去,让侄女来安阳,陪自个儿这个姑姑小住一两个月,也好观察品性,借机和佑哥儿培养感情。
听哥哥往日来信中说,她那侄女得婆婆宠着,是个刁蛮活泼的,好歹嫂嫂竭力管束,这两年才见消停了些。
曾氏却觉着这不算什麽大事,佑哥儿是个清淡性子,夫妻俩一动一静,这才叫互补呢。不然两个闷嘴葫芦对坐着过日子,还不得生生憋死。
夫妻俩对坐闲话,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
史如意琢磨着她们祥和斋也要迎合年味,喜庆喜庆。
想了几天,让罗娘子去打一套谐音呈祥的点心模子来,前面印花果图案,后面刻吉祥之语:什么柿柿如意、榴榴大顺、蕉财进宝、不梨不弃……
省去了捏花样的繁琐功夫不说,配着花点的雅名,以栗子、豆沙、南瓜、莲蓉作馅,熟糯米粉作皮。
面团揉出来,模子简单往上一印,入蒸笼一蒸,五颜六色的拼盘,样式清透好看,还能接受大批量的预订。
亏她想得出来。
罗娘子忍俊不禁,梁翁负手咳了几声,还是没忍住,悄悄弯起一边唇角。
梁婆婆更是笑弯了腰,伸手,用力点了点史如意的脑袋,道:“你这丫头,鬼点子恁地这般多。”
史如意调皮地吐吐舌头,回头,把翠丫兄妹俩的事与祥和斋几人说了,皆是唏嘘不已。
她想找石英来做这套模具,也算是力所能及地帮衬一下,罗娘子自是应了。
罗娘子回来之后,连叹可惜,道:“那石英石公子,虽是匠籍出身,也是个正经读书人,家中倾力资助,原是准备读书科举的。谁知临考前夕,铺中一场大火,爹娘双亡,自个儿腿也废了。”
匠籍之流,尚能科举中选,双腿残疾,却是终身与做官无缘了。
史如意那日看石英做的雕件,上刻诗赋词句,风雅与一般工匠不同,心中还啧啧称奇,原是还有这层隐情在。
想那石英一朝从天堂跌入地狱,也并未自暴自弃,自个儿生计艰难,却还收养了翠丫作小妹,心中更是多了几分佩服。
梁婆婆却指着罗娘子,摇头,笑骂道:“这几日罗儿每日收了摊,就往人家里跑,又给人小妹梳头,又是给做了几身新衣裳的……我知罗儿你心软,看不得这些,但不要做得太过分,叫人家赖上你倒不好了。况且你一个姑娘家,每日出入别人屋子,也容易叫人闲话。”
罗娘子面皮微红着应下,第二日,却还是忍不住跑过去了。
第47章 三黄油鸡
祥和斋这套谐音吉祥的花点,甫一推出,便大受欢迎——毕竟新年到了,谁不爱听几句讨巧的吉祥话呢?
这点心虽是由模具统一制成,但样式新奇有趣,价格也比往日祥和斋里卖的限量花点便宜,一盒子装八个,卖一百文钱,是寻常人家也能负担得起的。
许多人家早早预订下十几盒,不管是送与亲朋好友,还是正月宴席祭祖,摆在桌上都显得格外圆满好看。
大少爷云璋提前写了信回来,太太曾氏盼着数着日子。到了大少爷归家的这天,曾氏便使了奶娘李嬷嬷过来,亲自点了晚膳的菜让大厨房做。
“娘子说了,做两道大菜,两道主菜,一道羹。余下几道小食,温妈妈看着拿主意便好……只大少爷回来,老爷高兴,两个人难免是要吃酒的,二少爷指不定也陪着吃一些,温妈妈,别忘了再备几碟下酒菜。”
温妈妈笑着应下,道:“晓得了,多谢嬷嬷提点。”
史如意看李嬷嬷要走,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赶过来,嘴角的梨涡笑得甜,道:“嬷嬷!别急着走,早晨我们自个儿做了几个牛肉丸子,还在锅头温着呐。嬷嬷嘴巴利害,帮尝尝看味道如何?”
李嬷嬷笑道:“哎哟,如意做的吃食,那味道定然是好的……不过,还是别忙活了,娘子还打发我去外头买几斤蜜饯呢,过年府里来客人,要提前备下才行。”
嘴上是这么说,李嬷嬷到底没舍得挪步。
有时云老爷去外头应酬,她跟着太太曾氏用膳,也用大厨房送来的吃食。史如意有时做了什么时兴菜式,除了送到二少爷院子里,也会给太太屋里、千姨娘屋里送一份。
李嬷嬷年纪大了,舌头不灵,喜欢咸油酱香的口味,吃那些清淡的,嘴里总尝不出味来,什麽猪耳朵、酱牛肉、鳢鱼脯,都是常使唤底下丫头去买的。
但史如意上回做的三黄油鸡,据说是不加调味,白煮而成。
选那脚黄、皮黄、嘴黄的鸡,民间俗称“三黄鸡”的,鸡去毛入锅,加冷水淹过一半鸡身,倒入葱姜、料酒,大火煮沸,翻过一面,再转文火焖煮一刻钟,这般焖出来鸡肉极嫩,骨中骨髓仍鲜红。
趁热斩了块,摆在白瓷碟中呈上来,肉色洁白、皮带黄油,肥嫩鲜美,还散发着葱油的香味。
葱段打花镶边,用熬熟的“虾子酱油”同鸡一起上桌蘸食,佐以姜蓉、蒜泥等,最大限度保持了鸡肉的原汁原味,皮爽肉滑,食之别有风味。
太太曾氏初尝这三黄油鸡,觉着十分惊喜,连连伸了几筷箸。李嬷嬷自是不能和自家娘子抢的,她留了个心眼,回头特地跑去大厨房问史如意这三黄油鸡的做法。
“嬷嬷爱吃三黄油鸡,正好呢!我看嬷嬷平常总用得太咸,对身子不好,除了三黄油鸡,我再给嬷嬷说说几样其他吃食的做法……不难学,嬷嬷在屋头吩咐丫环做了吃就是了。”
问人家讨吃食做法,本是不应该的,这是人家厨娘安身立业的本事。
李嬷嬷厚着脸皮过去,也有几分仗着自个得娘子看重,倚老卖老的意思,她开口了,府中哪个敢轻易拒绝她?
只史如意笑脸相对,没有半分不得已的意思,反倒主动想了吃食法子,细细说给李嬷嬷听。话音柔和又诚恳,听上去是真在为她自个儿身子考虑,连李嬷嬷自个儿孙女兰芝平日里都没这般贴心。
想到这,李嬷嬷不由得提点她们两句,笑道:“温妈妈,我看呐,这大菜不如就做如意上次做的那三黄油鸡罢。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大少爷不爱吃,他还就爱吃那天上飞的。”
说话间,史如意捧了一碗牛肉丸子过来,汤水透亮,弥漫着一股子香味,是用牛骨熬的。
里头静静躺了几片菜叶,色泽嫩绿,在热汤中一烫立刻就捞上来了,鲜脆得很,嚼起来还有响。
史如意把竹筷递给李嬷嬷,又去调了一小碟的沙茶酱来,里头磨了蒜葱,芝麻酱、虾米末、花生末、沙姜粉等。沙茶酱香而不辣,略带甜味,配这牛肉丸子是绝配。
李嬷嬷也不跟她客气了,先喝一口热汤,竹筷捅进一个牛肉丸子,蘸了酱,送到嘴里。
满咬一口,竟是十分的爽脆,毫不费牙劲,嚼着嫩滑又有弹性,一股浓郁的牛肉香味,搭配咸鲜的沙茶酱,慢慢覆盖整个唇舌。
李嬷嬷一口一个,竟吃得不亦乐乎,压根停不下来,忙里偷闲道:“如意,这牛肉丸怎地做得这么脆?”
西市赵家酒楼的招牌菜,也有一道“鱼丸”。上回云老爷应酬回来,特地提了一瓷罐给太太曾氏尝,曾氏怕夜深克化不好,没敢多吃,尝了几个,剩下的都赏了李嬷嬷。
那鱼丸是取新鲜鱼肉剁了馅,细白的小圆球,因着鱼肉本身的脆嫩,才能做得如此弹牙。
这牛肉丸都做得这般有弹性,却是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史如意忍不住笑了,促狭地眨眨眼睛,用下巴指着香菱,道:“还能是什么法子,全靠手下功夫。为了做这牛肉丸子,香菱举着两支大铁棒,足足槌了半个时辰的牛腿肉呢。”
这牛肉被暴力打成肉泥,肌肉纤维都被破坏掉,再加干淀粉搅打至起胶,用手摸到都觉着有弹性。
若是弹性正正好的牛肉丸子,不软不硬,砸到地上还能回弹。
每根铁棒足有三、四斤重,又挥又槌的,一般人还真做不来这活,也幸亏香菱自小在家中做惯农活,身上有两把子力气,饶是这样,也把她累得够呛。
李嬷嬷的目光顺着移到香菱身上,香菱坐在大厨房的小板凳上歇息,捏着又酸又痛的胳膊和小臂,龇牙咧嘴的。
按理说府中丫环这么多,李嬷嬷也不是每个都识得的。但她偏听孙女兰芝提起过这香菱,说有许多丫头使了银子来找香菱,给几个铜子的辛苦费,便能托她做一碟子菜,菜钱另算。
不必担心味道不好,若是有香菱不会做的,还有温妈妈和史如意这两个“师傅”在旁边帮看着呢。
兰芝自小被李嬷嬷娇惯大,看不上大厨房沈婆子给下人做的那些粗羹淡饭。兰芝虽然擅长做针线活,唯独一样,不愿意进大厨房,嫌做吃食惹得身上有味,自个儿只会做白水炖肉。
她在二少爷院子里做事,自个每月月钱就有一百五十文,自从得知只要花上几个铜子就能打牙祭,兰芝恨不得日日在香菱这儿点菜吃。
李嬷嬷对这事也是默许的,甚至还怂恿兰芝拿回屋去跟她一块儿吃。
她手下的丫头虽然得了史如意给的几个吃食法子,毕竟不是厨房出来的人,做出来只是差强人意。
史如意看李嬷嬷用完丸子,抢着收走碗筷,又道:“这牛肉丸子也是预备晚膳作羹用的,还怕大少爷不喜欢……既然嬷嬷尝得好,如意就放心啦。”
李嬷嬷掏出巾帕擦了擦嘴,面上带了笑,谢过温妈妈母女俩,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是太太曾氏的奶娘,平日里得的赏赐不少,想着回去便把曾氏给她的那一罐子槐花蜜拿出来,让丫环给温妈妈她们送去。
云府正院,云老爷、曾氏并两个少爷围了圆桌坐着。
大少爷云璋从书院归家来,让曾氏心情大好,甚至还让丫环珠云去请了千姨娘来,一齐给大少爷接风洗尘。千姨娘亦是看着兄弟俩长大的,久未见面也是想念,自是笑着应了。
屋外余晖未落,屋内已经亮起了明亮的烛光。
大少爷云璋约莫及冠之龄,比亲弟云佑长了八岁,前两年便考过院试,已是到了能成亲的年纪。
云璋穿一身鸦青色素面直裰,书卷味极浓,脸庞方正,同云老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他和弟弟云佑坐一块儿,二人虽一个肖父,一个肖母,交谈中透露出的随意亲密,一看便知是亲兄弟。
因着天冷,等人坐齐了,饭菜才开始上桌。
太太曾氏身边伺候的大丫环珠云,跟史如意学了,虚虚指着桌上的菜,开始报菜名,道:“一道牛肉丸羹,主菜是状元及第粥、东江酿豆腐,大菜,一道是三黄油鸡、另一道鲍汁扣辽参。另有佐酒的小菜,光明虾炙、八仙盘、炙鹑子……”
一道道菜数过去,大少爷云璋诧异挑眉,问曾氏道:“娘,我半年不回,这府中竟是换了厨娘不成?这么多菜,好几样听都没听过。”
曾氏用帕子掩住嘴,笑道:“你问佑哥儿去!他最是挑嘴的一个人,也被那小厨娘治得服服帖帖。你瞧着,佑哥儿是不是壮实不少,倒是你自个儿,在书院用功,眼看着脸都瘦了一圈……快多吃些。”
说着,曾氏亲自拿起公筷布菜,给两个哥儿每人各夹了一块金黄的鸡肉。
云老爷轻咳两声,率先举杯,道:“璋哥儿归家,眼见着又稳重不少……爹盼着你来年秋闱,一举高中,为我云家光耀门楣!”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暗叹一声爽快。
云璋跟着父亲举杯,并不自傲,微微一笑,道:“孩儿定不负爹娘期望。”
又望向弟弟云佑,道:“佑哥儿也跟我们一同吃酒麽?他年纪还小,别吃醉了,伤身。”
他年纪比云佑大上不少,都道长兄如父,二人幼时一同在书房念书,云璋管教弟弟的次数倒比云老爷还多。
第48章 醉酒
云佑瞧着阿兄,举起酒杯轻晃几下,但笑不语。
曾氏让丫环珠月给他斟了一杯,跟着笑道:“这杯中装的葡萄春,不过果子酒罢了,吃几杯不妨事……只是你们哥儿俩莫贪多,饮几杯暖暖身子便是了。”
千姨娘温言帮腔道:“太太说得正是呢。大少爷好不容易归家来,二少爷得见阿兄,心中欢喜,一起吃酒才见趣味。”
于是父子三人举杯共饮,觥筹交错间,从念书之事聊到人生大事,聊完家事聊国事,气氛好不愉悦。
突然,只听“砰”地一声,云老爷重重把酒杯砸到雕花桌上。
他双眼通红又迷蒙,大着舌头,冷哼一声,不屑地开口道:“什么九千岁……王德忠一个宦官罢了,净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哄得圣上欢心,便把自个儿是谁都忘了——”
大少爷云璋眉眼一凛,似是忽然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左右一望,道:“父亲慎言。”
千姨娘用完膳,已经早早退下了,丫环也被曾氏挥退,都不在近旁伺候。
曾氏握了云老爷搁在桌面的手,柔柔地道:“屋里没有旁人,你父亲要说,便让他说个痛快罢。他自从被贬安阳,一直心头郁郁……偏生你大伯早已站队那边,几次写信来,斥你父亲行事不知规矩,说要不是他在中间帮转圜,何止被贬安阳这麽简单?”
见屋中只他们四人,云璋微松一口气,捏紧手中酒杯,冷哼一声,道:“大伯是个会见风使舵的,王德忠如今权势滔天,干儿子干孙收了一堆,只有那群没种的人,才上赶着当他的狗。那些不肯同流合污的,要么如父亲一般,被寻了错处贬谪发配,要么便在朝上被百般折辱,我……”
说到最后,云璋收了声,半晌,重重叹一口气,咬牙道:“嵩阳书院一派,早被王德忠盯上了。老师身子不好,致仕还乡后只重教书育人,如此这般,还是躲不过那狗贼的眼,前些日子,朝廷连下三封诏书催老师回京复职,老师教书多年,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王德忠是想把老师握在手里,警告嵩阳一派,让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话音一落,屋中无人接话,安静得只听见烛光跳跃的声响。
二少爷云佑静静听着他们谈话,眸光幽深,慢慢抿着杯中的葡萄春,自斟自饮,已不知吃了多少杯。
曾氏沉默半晌,忽然按住云佑的斟酒的壶,把杯子从桌上移开,缓缓道:“官场上的事,璋哥儿你说多了,为娘也听不懂。娘只盼着我们全家上下安安稳稳,你们都不要出事便好。”
说是这么说,曾氏自个儿也知晓,官场上就没有“中立”二字,没有立场也代表了一种立场,挡了他人路,自会变成他人眼中刺。
云璋惭愧低头,道:“母亲说的是,孩儿定当牢记在心。”
心中暗怪自个儿,怎么今夜吃多了酒,便胡说一气,平白惹得母亲曾氏担忧。
曾氏拍拍云璋的手,朝他宽慰一笑,道:“你们父亲喝多了,我先扶他回炕上休息……佑哥儿,你吃酒吃多了,早点回屋歇着,别乱跑。璋哥儿留在这,娘还有话跟你说。”
说着,曾氏便和云老爷朝里屋去了。
大少爷云璋见弟弟云佑摇摇晃晃地起身,心下好笑,冲淡了心头的几分郁闷,忙给他唤了小厮进来,道:“……长风?把你们二少爷送回屋去,顺便叫大厨房送碗解酒汤,你盯着佑哥儿喝下去,别明个儿起来头痛。”
谁知,云佑却忽然望着他,一脸郑重,道:“阿兄,你还年轻,千万珍重自个儿。有些事不急于一时,你且稳扎稳打着……来日,有我助阿兄一臂之力。”
云璋一听这话,便知云佑是醉了,他这弟弟表面望着喜怒不显,冷清得很,但其实内里最是重情重义不过。
但也只有似这般吃醉酒的时候,才会肆无忌惮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云璋心下动容,面上却板起脸来,严肃道:“胡话,佑哥儿你还小呢,专心读书要紧。外头的事,自有我和父亲顶着,再怎麽都轮不着你操心。长风,还不快来扶着二少爷,仔细脚下的路。”
长风忙不迭地应了,云佑这一年身子长得快,他扛着也是很有分量,半个身子都弯了下去。
那头,曾氏已经掀了帘子出来,伸手唤他,道:“璋哥儿,回来坐。”
云璋依言坐了,曾氏握着他的手,借着烛光明亮,仔细打量他好一阵。直看得云璋浑身不自在,轻咳一声,以拿酒杯为借口,挣开母亲的手。
兴许每个男子都有这般毛病,随着年岁渐长,和母亲相处,总不似小时候那般自在。
曾氏也不强求,握着帕子收回手,含笑道:“不知不觉,璋哥儿已经长这般大,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过两年,都要娶娘子过门了……我问你,你去书院读书这半年,可曾得过柳家的书信?”
曾氏早早地帮大儿子订下亲事,订的是京城柳家的嫡小姐。柳太太和曾氏是旧识,对云府家风十分满意,若非如此,这桩婚事还轮不到璋哥儿。
也就是云璋十八岁那年便考过院试,眼看着前途大好,曾氏才自觉在旧日姐妹面前腰杆挺直了些。
云璋不料母亲提起这个,面皮微红,道:“……逢年过节,都是有的。”
常送的是纸笔,偶尔也有茶叶和方头屐。中秋时,柳家托人带来的包袱中多出个香囊,绣纹十分规整,不起眼处有个小小的“湘”字。
柳家小姐,闺名便唤作柳湘如。
他和婶母到柳家相看之时,云璋隔着整个厅堂,遥遥地看过那柳小姐一眼。
云柳两家已然定下婚事,下过聘礼。柳小姐此等行径,虽然大胆,并不算逾矩,两府家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那香囊也不能公然装在柳家的包袱中一起送来。
曾氏听云璋这般说,脸上笑容更深,看大儿子一副强装淡定的模样,也不拆穿,见好就收,道:“如此,娘也放心了。按理说,大婚前是该给你挑个房里人……你看,你屋中伺候的大丫环杏果如何?”
官宦人家有自个儿的一套规矩,哥儿大婚前都要有通房丫鬟,教他通晓人事。免得大婚之夜,鲁莽得像个毛头小子,万事不知,叫人新娘子笑话。
便如千姨娘,当初被云老太君拨给云老爷当通房,曾氏进门后,便提成姨娘,算是半个主子。
曾氏选杏果,是有一番考量在的。
首先不能挑那些签活契的丫头,外头还有另一个家,心不定。杏果一家都是家生子,身契捏在手里,不怕人不听话,她婆婆沈婆子也是伺候云老太君的老人了,料想教出来的孙女,规矩应当不差。
曾氏差奶娘李嬷嬷暗暗看过,李嬷嬷回来,说这杏果长得颜色不差,是个蠢笨没心机的。
——正合曾氏心意。
这姨娘拣那些颜色好些,让郎君能舒心消遣的便罢了,若心计太重,野心太大,肖想那些不属于自个的,那还不得反了天去?
如千姨娘这般安静度日,在府中不争不抢,曾氏也愿意给她体面。当年千姨娘在曾氏之前怀了胎,曾氏并未叫她打下来,生下大姑娘,曾氏亦是一视同仁地关爱着的。
曾氏那陪房程妈妈就是个不安分的,带了自家女儿丁香来,又是给曾氏送鞋,又捧着她脚说了一堆好听话。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献殷勤,程妈妈母女俩想求什麽,一看便知。
曾氏面上笑吟吟的不显,随口赞了几句敷衍过去,心头却暗恼。
这通房丫环只能由曾氏自个儿来挑,旁人多说一句,她都觉着是手伸得太长,没看清自个的身份地位。
有些东西,只能由主子给,做下人的,不能主动伸手拿。
可怜程妈妈和丁香还不知,她们砸大笔银子买的绸子料,花了许多心思做的绣花鞋,却是拍到了曾氏的马蹄子上,倒不如一开始便不送。
云璋听曾氏提起“杏果”*这个名,眉头一皱,想起上午回屋时,在他身旁左右扑腾的那只大粉碟,嘴角抽了一抽,终是道:“娘亲安排便是。”
左右不过一个通房丫环罢了,算不得什麽。
史如意在自家的小院中做点心,听长风说二少爷吃醉酒了,她心头诧异,还是赶回大厨房,热了一杯浓浓的水牛乳来。
里头拌了槐花蜜,闻着香味又甜又醇。
跨了大半个府邸,长风好不容易把二少爷弄回炕上,累得话都不想说一句,直接坐倒在地。
偏偏二少爷喝醉酒像变了个人似的,极难伺候,一会儿让他倒茶,一会儿要喝白水。让长风拿书册来,挑来挑去,都不满意,说不是他要的那本。
长风在心里腹诽,二少爷您坐都坐不稳了,还看书呐,这不得跟看天书似的。
看到史如意来了,长风如蒙大赦,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将卷起来的书册都塞到史如意手中,看看倒在炕上不省人事的二少爷,又看看史如意,冲她点点头,郑重伸出手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逃也似的飞离院子。
史如意:“……”
她开口唤了云佑几声,声音由小到大,半晌,没见任何应答。
史如意无法,只得把牛乳盏放到炕桌上,身子前倾,一只手扶桌,一只手轻推云佑的肩膀,道:“二少爷?……二少爷!”
她手下使了点力,忽然,手腕被人牢牢握住,从掌心到心尖,传来灼热的温度。
史如意睫毛一抖,抬眼,正好撞进一双茶褐色的眸里。
云佑握了她的手,眼中神色清明,却哪有半点吃醉酒的样子?
第49章 相思豆
史如意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云佑掌心抓着她的手腕,眼睛盯着史如意,身子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神色中没有醉意,手心传来的温度却烫得吓人,清冷的面容染上了点点绯色,像白玉盘中捣碎的花汁。
这般定定地望着她时,如江畔春风,缱绻又和暖,那岸上的柳条柔柔地招啊招,招得过路人心荡漾。
……这张脸还真是容易勾人犯罪。
史如意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踌躇片刻,伸出另一只手在云佑面前晃了晃,没反应,甚至眼皮都没动一下。
她松一口气,目光移开,道:“二少爷,你醉了。”
云佑回她道:“我没醉。”
醉酒的人都会说自个儿没醉。
史如意忍不住笑,她试图往回抽自己的手,云佑握得紧,没能抽出来,索性不管那只手,任由云佑握着,在炕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一同坐下。
她和云佑挨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云佑身上的热度,比她要高上两分,像坐在一个天然火炉边,暖融融的。
史如意闲闲地用手捧起那杯牛乳盏,放到云佑面前,引诱般的劝哄道:“二少爷,趁热吃点牛乳罢,解酒的,明个儿起来就不会头疼啦。”
云佑瘫着脸,没反应。
史如意微微皱眉,心想,也许跟醉酒的人不能说这么多,他听不懂。
她被云佑捉住的那只手反过来,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臂,酥酥麻麻,像有蚂蚁在爬,又耐心问了一遍,道:“二少爷,喝牛乳麽?”
这回云佑很给面子,他点点头,道:“喝。”
史如意举着那牛乳盏,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见云佑还是没有动作,她瞪大眼睛,心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要我来喂吧?”四下环顾一圈,长风又早不知道逃去哪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史如意收回目光,看了云佑一眼,试探性地问道:“二少爷,你知晓我是谁麽?”
怕云佑醉了听不懂,她特地放慢语气,重复了几遍,仔细观察着云佑脸上的神色。
云佑眼中笑意渐深,嘴角轻勾,道:“知道……你是‘雪团’。”说着,他忽然松开抓着史如意的那只手,像抚摸猫咪那般,轻轻柔柔地顺过她头顶的茸发。摸了几次,手臂垂下来,指尖停在她下巴上勾了几下。
史如意:!
史如意猛地一个后仰,差点没直接滚下炕,“你你你你你!”一连串叠音出口,她蹦到地上,激动得双颊通红,似是极为愤慨,又像是害羞得不知所措。
云佑依然半倚在炕桌上,极其无辜地和她对视。
史如意气鼓鼓地在原地站了半晌,硬邦邦地丢出一句,道:“算了,二少爷你喝醉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她把牛乳盏往云佑手中一搁,语气坚决道:“喝!”十分有气势的一个字,简洁明了。
云佑似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没再生幺蛾子,默默地仰头喝了。
史如意一直盯着云佑喝完牛乳,这才接过空杯盏,转身,想去找那偷溜大吉的长风算账,二少爷醉成这样,没个人看着可不行。
她才往门那边走了没两步,身后又传来云佑的声音,又低又沉,“……你要去哪?”
史如意脚步不停,轻快回道:“二少爷用完牛乳,我功成身退啦,去找长风哥回来照顾你。”
看史如意没有要站住的意思,云佑心头一阵莫名的恐慌,下意识想站起来,却稳不住身形,“哗啦哗啦”,炕桌上的书卷滚落一地。
史如意惊讶地转回身来,云佑已经挣扎着下了地,蹙着眉看她,眸子溢出几分难过,道:“别走。”
史如意却没有答,她蹲下身子,慢慢拣起地上一幅摊开一半的画卷,上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对金童玉女,左边清冷右边活泼,手心衣角相依偎,很是登对。
是那日逛西市,卖倒糖人的婆婆给他们俩做的糖画,糖画融化了,云佑却把那画挪到了罗纹纸上。
史如意先是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却有些难以为继。
她故意不看云佑,目光留恋地描摹那纸上的小人,轻声道:“二少爷,这画画的真好,比那卖倒糖人的婆婆画得还像呢……不过,这画还是给我罢?放在你屋里,旁人看到了,可能不大合适。”
云佑一步一步靠近她,目光中自带勾魂摄魄的力,最后,停在三尺之外的距离,轻声问道:“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
史如意原想这麽说,想想还是没能狠下心,她摇摇头,往后退了一小步,嘴角的笑容却笑得甜,那梨涡深深,刺痛了云佑的眼。
史如意垂下眸子,笑道:“二少爷,你这是明知故问。”
她将画卷小心地重新卷起,慢慢转身,在云佑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离了屋子。虽然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好歹是走完了。
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这回,云佑没再出声叫住她。
……
翌日清晨。
许是为了转移思绪,打发时间,给红玉做的那盒子点心,史如意做得格外认真。
统共捏了四对八个的点心,一个个如花骨朵般大小,粉皮透亮软糯,相思红豆作馅,有并蒂莲、比目鱼、成对的鸳鸯,合欢花树几种形状,让人看着便爱不释手。
红玉被小丫环从千姨娘屋里叫出来,只掀开食盒看了一眼,便怔怔欲落下泪来。
她用帕子按了眼角,笑道:“如意,你这点心做成这般,费了不少功夫罢……叫姐姐怎么谢你才好。”
史如意有意宽她的心,调皮笑道:“红玉姐姐不是早就谢过了麽,那荷包给的沉甸甸的。”
林随好歹是云老爷身边伺候的红人,云府首屈一指的“管事”,虽碍于母亲的压力,不能娶红玉过门,想来手中银钱也是不会吝啬的。
史如意想起红玉荷包上绣的那支并蒂莲,用素线绣的,很是低调,像红玉不能张扬的恋人。
她和林随这段情,遮遮掩掩,藏在假山之中见不得光,从未获得过别人的祝福,迎来的只是林随他娘的咒骂。便明知没有结果,史如意这份无言的祝福亦令红玉感动。
纵然世事难为,仍盼望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
史如意心头想着事,慢吞吞地走回大厨房,却见院中空无一人,紫烟焦急地在里头来回踱步。
一见史如意,紫烟立刻松了口气,冲上前来,焦急道:“小如意你哪去了?我到处找都找不着你,快快,跟我来。温妈妈和香菱已经去了,我娘让我过来找你。”
说着,拉过史如意就往下人院的方向赶去,脚步飞快。
史如意稀里糊涂地跟上,紫烟走一步,等于她小跑两步,没半会就开始小喘气,道:“紫烟姐姐,可是出什麽事了?”
紫烟神神秘秘地回头看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对你来说啊,是好事!之前偷你们家的那个贼人找到了,死性不改,偷了你们家,昨夜又潜进沈婆子家。哪知沈婆子半夜起来起夜,听见异动,也不吭声,拿了耙子蹲在角落,把那贼人打得头破血流,捉个正着。”
那沈婆子可是个人来疯,听她娘说,这沈婆子年轻时刁蛮的很,惯是与人掐架斗狠的,她手劲又大,府里的婆子都怕她。
这几耙子下去,那贼人身上估计得多几个洞。
史如意闻言,心中五味交杂,她之前恨这贼人恨得要死,把她娘温妈妈辛苦攒了多年的积蓄洗劫一空不说,连她爹留给她的唯一一样物件也不放过。
有段日子,史如意在夜间翻来覆去睡不着,都在心中猜测这贼人会是谁。她甚至怀疑过沈婆子,毕竟沈婆子本来就眼红温妈妈厨房管事娘子的身份,与她们很不对付。
没成想这贼人再偷,却偷到了沈婆子头上。
史如意问道:“沈婆子家可丢了东西?”
紫烟摇摇头,道:“刚进屋子就被沈婆子抓着了,想是还没来得及,不过半夜偷摸到旁人屋里,能是做什麽好事?冤枉不着她。”
回到下人院,沈婆子屋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来看热闹的丫环婆子。
紫烟一手拨开人群,拉着史如意努力挤进去。
遥遥地便听到沈婆子激动的声音,压过了周围密密麻麻的窃语声,又尖又利,很是响亮,“李嬷嬷,你来评评理!昨个儿太太刚说要抬我们杏果给大少爷做通房……
程家的这个老虔婆,呸,看不得我们杏果好,派了这死丫头来,翻墙进我们屋里,黑灯瞎火的,蹲在杏果炕边……
如果不是我老婆子发现得早,还不知要做什么事呐!”
史如意脚步一顿,程妈妈的声音传来,比沈婆子低了半个音,很是恳切,道:“沈婆子,我与你认识这么些年,我什么人,你还不清楚麽?
红豆这丫头心术不正,我之前就看她鬼鬼祟祟的,几次半夜进出屋门,被我逮着了,打了好几次都不肯说实话。这回,许是看你家杏果穿着艳丽,便盯上了她,想偷钱寄给她亲娘老头也是有的……怎麽能说是我指使的呢!”
周围议论声四起,有丫环抢道:“你们各说各的,问问那丫头不就好了!”
“那丫头被打成这样,肚子都被扎了几个洞,血流到这边来……进气多出气少的,还能说话?”
“打就打罢,偷人东西被抓个正着,被打死都算轻的!”
史如意听到这,再也按捺不住,顾不上紫烟,仗着她身形小,左冲右突,几下挤到最前边。
沈婆子和程妈妈各站两头,地上躺的那人,衣衫破旧,满脸血污,一节手臂干瘦得只见骨节,大脚趾从烂布鞋中伸出来,一动不动,一时竟不知是死是活。
史如意认出她来,骤然瞪大眼睛,想要尖叫,又伸手捂住嘴。
“红……红豆?”
第50章 捉贼
沈婆子和程妈妈各执一词,吵得天翻地覆,什么不堪入耳的词都往外蹦。
程妈妈买的丫环红豆躺在地上,生死不知,在场的人似乎都毫不关心。
紫烟也来到史如意旁边,史如意头猛然一抬,揪住紫烟的袖子,嗓音干涩地道:“红豆……躺在地上,她们不找郎中来救人麽?”
紫烟往地上一瞅,抖抖袖子,奇道:“你之前没听我说不成?这丫头就是偷过你们家的贼人,如意你还担心她做什麽?”
温妈妈这才注意到自个女儿来了,有些不忍地侧过头,半捂住史如意的眼睛,道:“从昨夜到现在,都几个时辰了,地上血都快不流了……现下找大夫来,也是无力回天了。”
李嬷嬷被沈婆子她们闹的一个头两个大,扯着嗓子道:“安静!听我老婆子说几句……都别吵了,再吵我就和娘子说了!”
沈婆子这才恨恨地住了嘴,那一双眼像刀子似的,往程妈妈身上剜,恨不得能剜下一块肉来。
程妈妈只惭愧地低下头,作出一幅惨遭冤枉,好生痛心的模样,博得了底下人不少同情。
程妈妈惯是个会做好人的,在下人院里人缘不差,立时就有人替她张嘴,道:“沈婆子,你家虽然遭贼可怜,但也不能欺人太甚,这事情都还没查明白呢,就把人骂成这样……”
“是啊是啊,这丫头是程妈妈外头人牙子手上买来的,听说平日里手脚就经常不干净,偷吃偷喝的。”
“我看呐,八成是这丫头自个儿想钱想疯了,偷完温妈妈家,又来偷沈婆子家,嘿,真当捉不着她呢!”
史如意听着耳边议论纷纷,思绪成了一团乱麻。
她是知晓红豆偷吃的事情的,不过那是因为她饿得很了,站都站不稳。
程妈妈把红豆买回来,只晓得往死里使唤,却从来都不给她吃饱饭,一餐有个窝窝头已经算好的了,有时只有一碗稀粥,清可见底,连漂浮的米粒都没两颗。
史如意看不过去,有时大厨房剩了饭菜,就会带回下人院来,偷偷叫红豆出来吃。不能叫程妈妈看见,不然红豆回头还会被打,说红豆“吃里扒外”,给自个儿丢脸。
红豆很是感激史如意,有时半夜下了大雪,早上起来,她们院门口的雪却已经被清扫干净。
史如意看向隔壁程妈妈的院子,会看到红豆悄悄地朝她笑一笑,黑黄的面上很是羞涩。
李嬷嬷咳嗽几声,道:“沈婆子,刚刚派人去翻这丫头的衣裳,你在旁边也看到了,温妈妈她们家丢的那绸子料,还有一吊子钱,都藏在底下……她一个做工的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多铜子,想也只能是偷来的。温妈妈,你检查过了,那绸子确是你家的不是?”
温妈妈身子僵硬了一瞬,抖着嗓子,道:“是……是如意她爹留下来的,在箱子压了这么多年,我不会认错。”
史如意抿紧唇,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无力开口。
李嬷嬷“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温妈妈你把你家丢的物件都拿回去罢,也算物归原主了。沈婆子,依我老婆子看呐,这事确实跟程妈妈她们母女无关,最多也只能说是看管丫头不力,好在,你们家也没什么损失……让程妈妈给你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了。”
李嬷嬷是太太曾氏的奶娘,她发话,等于是曾氏发话,众人不敢不听。
程妈妈上前两步,低着头,跟沈婆子道歉。
沈婆子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几下,“呸”一声啐到程妈妈面上,恶狠狠道:“你是个会装模作样的,我等着看你们母女俩狐狸尾巴什么时候露出来……你买的那丫头胆小怕事,成日挨你打骂,没有你指使,她敢进人家屋里偷东西?”
程妈妈的女儿丁香看见这一幕,忙悄不做声地往旁边移了两步,躲到人群里。
程妈妈捂住脸,看看沈婆子,又望向李嬷嬷,双眼红着,很是可怜地道:“沈婆子,我知你心头不爽,可你也不能拿我出气,个劲地埋汰人啊。”
李嬷嬷当着众人的面发了话,沈婆子还这般粗野,不顺着台阶下。
李嬷嬷的面上顿时不太好看,斥道:“沈婆子,住嘴!还要吵,你们到娘子面前吵去,看是不是我老婆子说得不厚道,委屈你了。”
沈婆子这才收了声,叫上孙女杏果,像只护仔的老母鸡,阴阳怪气地道:“杏儿,跟我回屋,好好检查检查,看看还丢什么物什没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嘴里嘲的是谁,一听便知。
李嬷嬷闭上眼,压住怒气,她跟着曾氏到安阳后,许久没这般被人当面顶撞过了,若不是考虑到沈婆子孙女杏果就要成大少爷屋里人了,她才不会这么轻易饶过沈婆子。
有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问李嬷嬷,道:“嬷嬷,你看,地上这个丫头如何处置?”
李嬷嬷垂头,用脚尖嫌弃地踢踢红豆的脸,看她毫无反应,才哼了一声,道:“程妈妈,这个丫头留不得了,丢在这儿也是发烂发臭……既是你家的丫环,你使人拖去外头乱葬岗,埋了算了。”
说完,她带上来时的几个婆子,回正院向曾氏禀报情况去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程妈妈走到红豆旁边,蹲下来,用手试了试她的鼻息,表情无悲无喜。
程妈妈女儿丁香用绣帕捂住鼻子,隔着老远,不情愿地喊道:“娘,你还做什麽?去外头随便找个人来拖走得了。”
史如意身形一动,自个儿还没反应过来,步子已经迈了出去,道:“程妈妈……”她不知该说什么,顿了片刻,才缓缓道:“虽然红豆……罪有应得,但人死如灯灭,我与她相识一场,不如,由我来替她收尸罢。”
香菱惊讶,小声拉史如意袖子,道:“如意!你疯啦。”搅这摊浑水做什麽。
温妈妈却知晓自家女儿的心思,回过神来,冲程妈妈点点头,道:“唉,这丫头也是个可怜的,人一时动了歪念头,也是有的,何至于被活活打死……”
程妈妈犹豫一会,对温妈妈假意笑道:“温妈妈,你们母女俩是菩萨心肠,既然你们都这麽说了,那我——”
她话音未落,丁香已经匆匆小步过来,揽了程妈妈的胳膊,撒娇道:“娘,快走了!我不想留在这儿,又脏又臭的,一股子味道……”
程妈妈无可奈何地被丁香扯走了。
史如意看向紫烟,没等她说话,紫烟已经叹一口气,道:“行,我这就回去,叫我哥赶板车来。你们母女俩也真是以德报怨,什么活都往自己身上揽。”
紫烟虽然精明,倒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这点是随了她娘许婶子。
她们在原地没等多久,紫烟她哥宝源就推着板车来了,上头垫了一层麦秆干草,是怕红豆身上血污染了车子,洗不干净。
一人捧头,剩下几人托脚,想合力把红豆抬到板车上,未料到红豆十分瘦弱,体重轻飘飘的,这一使力,倒差点把人摔出去。
“咳咳!”
红豆被摔倒板车上,突然咳嗽出声,嘴里淹出血花来。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香菱更是连退几步,史如意面露惊喜之色,俯下身子凑近她,唤道:“红豆!”
她眼里浮现出丝丝缕缕的难过来,又道:“红豆……你能听得见我说话麽?”
红豆乱七八糟的头发混了鲜血,脏兮兮的,一缕一缕粘到额前,温妈妈帮她把碎发拨开,露出眼睛。
她似是痛极,身子发抖,连呼吸都艰难,好半晌,才勉强睁开眼睛,似是回光返照,喃喃道:“我这是在哪……我是不是要死了……”
香菱原先以为是诈尸,这会子缓过神来,怒气冲冲地道:“你偷人东西,被打死有什么可稀奇的!但是红豆,你偷沈婆子家的也就罢了,如意对你这般好,你为啥子不放过她们家?”
红豆侧过头,似是费力地听了一会,眼中蒙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双目无神地道:“偷东西?我没去偷东西……我是要去放火,放火烧掉杏果的脸。程妈妈让我去的,我不去,她就说要打死我。”
说到最后,她眼睛睁得更大,像是看到地狱一般,脸上那惊恐害怕之色,不似作伪。
红豆这话一出,史如意心神便是狠狠一震。
她早便知晓沈婆子孙女杏果和程妈妈女儿丁香争大少爷通房一事,但未想到,程妈妈下手竟如此毒辣,见自家女儿没被选上,就想下手毁了杏果。
香菱一怔,以为红豆死到临头还替自个开脱,忍不住上前两步,厉声道:“你别胡说八道!如意她爹留给她的绸子料,就是从你衣裳堆里翻出来的,我们都看见了。”
听香菱提起这件事,史如意沉默半晌,心下恻然,轻声道:“红豆……你可是吃不饱?”所以才来偷东西。
红豆听见史如意的声音,艰难地侧过头。
她视线模糊,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呼吸之间,却突然滚滚落下泪来,哭着道:“不是我,不是我……她们威胁要打死我,我不敢跟你说,可我马上就要死了。
如意,我对不住你,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还、还给我送吃的……我对不住你。”
红豆反反复复重复这几句,身子扑腾起来,史如意慌乱地把她按下去,道:“红豆!别说话了,你在呕血。”
红豆意识已经模糊了,还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史如意的手,不知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将史如意的手攥得通红,一声比一声凄厉地喊道:“不是我啊!不是我……”
史如意鼻子一酸,也要落下泪来,几乎是瞬间,她便相信了红豆的话,强撑着笑容,回握红豆的手,道:“好,好,我知道了……不是你,不是你。”
不是红豆干的啊……可为什么,死的偏偏要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