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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出摊

    叶以舒心念一动, 忽然就不想再这么麻烦他了。

    两个人本来就只是大夫与病患的家属,阴差阳错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他清楚地感觉到两人相处得越久,就牵扯得越深。

    他道:“等这次出摊回来, 你就将和离书写了。这些日子, 也麻烦你了。”

    宋枕锦没料到他回忽然提这个, 脚下步子放缓, 接着停下。

    他们这会儿还在村子旁的小路上,左右两边是水田, 小路只容得下一个人走。

    宋枕锦本就在前面压着步子,留了个灯笼映照的空隙。

    他这会儿转身,宽大的衣摆飘荡出微柔的弧度。也挡着叶以舒身前的路。

    “怎么忽然提这个?”

    叶以舒道:“只是觉得两边来往麻烦而已, 再说也有个几日了。我拿着和离书先回去住着, 等再过一段时间再说出口也成。”

    月光只有弯弯一抹,清辉不足以映照出两人的面色。

    宋枕锦微微提高了灯笼, 挺直的脊背前倾。

    叶以舒不动,看着男人渐渐在面前放大的五官。

    清冷如冬日里的寒山, 眉间裹了松间的雾,山巅的雪,明明如冰做的人一般, 却在他面前展现出春山的那一面。

    这不是区别是什么?

    叶以舒从前不深究,但这区别, 足以让他在清醒时候推开这人。

    “你看什么?”叶以舒这般立着, 看着宋枕锦渐渐出神。

    宋枕锦低低笑出声来,山巅的雪化开,流成了泉。

    “笑你,一如从前。这般不好吗?”他直起身,又回转过去。脚步放慢地走着, 灯笼依旧落在叶以舒的身前。

    “用不着拒绝。据我所知,你并不着急找个共度一生的人,反而因为外界纷扰,想远离这些麻烦。”

    “你专心做你自己的事,我帮你把这些隔在外面。不好吗?”

    叶以舒道:“不好。”

    “嗯?”

    叶以舒道:“影响我二婚。”

    宋枕锦低笑,温声道:“咱们才成婚,才几日就和离,你猜猜外面会怎么传?”

    叶以舒也弯眼,狐狸眼里闪着光。

    “这有什么,我不在乎。”

    “阿舒,人言可畏。”宋枕锦不免提醒。

    “宋大夫,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为朋友着想。”

    火光微晃,阿黄已经到过家一趟,现在又跑回了。

    宋枕锦瞧着那毛绒绒的狗尾巴,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弯了弯。“我给你那药,你始终没有回去拿。我的好意,你又要再拒绝一次。”

    叶以舒道:“陌生人的东西,我不接受。”

    宋枕锦道:“那现在总不是陌生人了?”

    叶以舒看着他头上束起的墨发,发上一只简简单单的木簪。“我倒是无所谓,这不是怕乱了你的道心。”

    宋枕锦笑言:“我何来的道心。”

    叶以舒挑眉,故意道:“你难道不是要毕生为了济世救人而奉献。我这等凡人,怎好挡了你这种神仙的路。”

    叶以舒呼了一口冷气,见宋大夫还堵住他跟前的小路磨磨唧唧走着,他不免上手推着人,加快步子登上大路。

    “我想帮你。”宋枕锦轻声道。

    “哎!”叶以舒一叹,“我发现你这人有点倔。”

    宋枕锦与他并排,灯笼落在两人前方的大路。“阿舒,我想帮你。”

    “随便你!”叶以舒不是个喜欢讲道的人,他喜欢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

    既然宋大夫愿意陪着他耗,那就耗下去。

    反正他才十八,日子长着呢。

    快走到叶家门口了,屋里都熄了灯。叶以舒手臂一抱靠着门,手肘撞了一下宋大夫。

    “话说,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宋枕锦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门推开,叶以舒身子微偏,他腰腹收紧正要站直,手肘却被大手握住。掌心烫人,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是冰凉的。

    “小心点儿。”宋枕锦道。

    进了屋里,便是烧水洗漱。阿黄自个儿在灶孔前的柴堆里转了转,脚下将稻草踩平整了,才趴下蜷缩起来。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坐在火光映照处。

    宋枕锦则从水缸打水出来,倒进锅里。

    烟气腾腾,叶以舒手撑着下巴,被烘烤得起了困意。宋枕锦看他一眼,端了一根凳子跟竹筐在阿黄另一边坐下。

    他听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回想在路上时听叶以舒提起要离开那话,竟也生出几分不舍得。

    只有一点点,但他也感受到了。

    只是他现在还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孤身久了习惯了身边有个伴儿,还是不舍得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多了一丝鲜活。

    “宋大夫。”叶以舒的睡意微浓,喊人也带了一点鼻音。

    “嗯?”宋枕锦一边挑着今日从别人那里收来的药材,嘴里不忘应声。

    “你们搞医术的挣钱吗?”

    “养家糊口是没问题。”

    叶以舒闭着眼睛打盹儿,“果然,身边就没一个富的。”

    宋枕锦眼中无奈,不自禁地展颜一笑。如山巅化雪,青山苍苍。

    *

    第二日,叶以舒五更天时就起来了。

    因着不知道这小吃好不好卖,第一次试卖,早点去镇上能卖的时间更长。

    叶以舒没有惊醒宋枕锦,收拾收拾,就回叶家。

    回去走山路,阿黄也打着呵欠跟在他后头。看门的狗都是晚上警惕,白日里睡觉,难为阿黄送他。

    叶以舒想着要今日能挣,给它带个棒子骨回来啃。

    天蒙蒙亮时,他爹娘这边也准备好了。他娘早早起来烙了饼,这会儿正好在路上边走边吃。

    叶以舒想跟他爹换着挑箩筐,但叶正坤怎么着都不让。

    两个大人在前面急急忙忙赶路,叶以舒跟豆苗落在后面。

    叶以舒正在教小孩吆喝,给他安排收银子的活儿。

    早在豆苗能上幼儿园的年纪,叶以舒就开始教小朋友算数认字了,现在豆苗十岁,乘除法跟常用字都滚瓜烂熟的。

    大邱朝的人也吃辣,但外边辣椒还没普及。他们吃山茱萸,芥菜这些。

    去镇上近,走两刻钟就到了。

    镇上卖菜的,卖水果的,卖肉的都集中在一条街上。

    那种大一点的摊贩有自己的固定摊位,交的租金也多。

    叶以舒这卖的是小吃食,位置就自己随便摆,有帮官家做事儿的人会专门来收他们的摊位费。一天不过两文。

    叶以舒在一条街的中间,专卖吃食的那边找了个空位置让他爹放下。

    他们左边是卖卤味儿的,右边是卖拌咸菜的。

    这会儿天已经亮了,集市上人渐渐增多。扛着糖葫芦的老人走在人群中吆喝,一条街上能见着三个。

    叶以舒头一天做生意,他不紧张,但他爹娘都紧张。生怕这次不成赔了钱,打击了哥儿,让他又转而进山里讨日子。

    叶正坤麻利地将炉子搬出来。

    东西是在家里先煮过的,这会儿还用不上炭火。

    只见施蒲柳将那遮在木桶上的盖子打开一道缝,那霸道的香味儿呲溜一下就跑了出来。

    怕小串凉了,施蒲柳快速从中捡出来几串,用剪刀剪碎放碗里。

    哥儿说了,毕竟是个新鲜吃食,得让客人试吃了来。

    叶以舒跟豆苗立在摊位边,张口就吆喝:“串儿嘞!串儿嘞!好吃暖胃的麻辣小串儿嘞!”

    不知是吆喝声起了作用,还是那飘出来的味道勾了人,便有那嘴馋的客人停留在了小摊前。

    “祖传麻辣小串,蜜制配方,素菜一文钱一串,肉菜两文一串。客人可以先试吃。”说话的是站在施蒲柳身边的豆苗,他娘见人就不好意思开口,但豆苗机灵。

    他一说完,施蒲柳立马将刚刚剪好的试吃递过去,边上放着小竹签,客人插着就可以吃。

    “不就是豆腐白菜。”有客人道。

    他家两个长辈都是不善言辞的,叶以舒走到他娘身边,揭开那木桶上的盖子道:“再是豆腐白菜也要看怎么做,那些个贵人家里的豆腐白菜咱老百姓不一样也馋嘛。”

    “您瞧瞧,这般滋味儿的东西,不来点儿尝尝?”

    别说,正对着那木桶的客人只觉得被一股浓厚的香味儿冲击。一时间头晕目眩。

    再看那木桶里肉菜素菜放在一起,油汪汪的,肚里不就缺这点油水嘛!脑子一热就道:“给我一样来一串!”

    刚端出去的免费试吃被几只手拿完,瞧那些客人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赶紧掏钱吆喝要买。

    叶以舒唇角微扬,成了。

    他利索地给客人捡完串用油纸垫着给出去。

    而那头一个点了串的客人这还没尝呢,试吃完的客人就举起铜板道:“给我来两串素的!”

    “我全要鱼丸。”

    “我要海带!海带!”

    叶正坤跟施蒲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愣住。

    叶以舒反应极快,他一边给串儿,豆苗一边收钱。兄弟两个好像做了千百遍,配合得极为熟练。

    “哥,鱼丸没了!”

    叶以舒便笑着给要鱼丸的客人说声抱歉,手上递出东西不停。施蒲柳跟叶正坤回过神来,看前头围着的人群有些心惊肉跳。

    一两文钱的东西,就是镇上的人也买得起。

    加上味道新奇,甜的酸的辣的……哪般味道都调和得极好。

    有那前一批的客人美滋滋地就站在摊位边吃完了,还想着再来点儿,却发现自己早已经被挤出了前头。

    大冬天的,一家四口忙出了一身汗水。

    之前还担心卖不出去,得用那炭火把小串儿温着呢,结果这热气儿还没散了一半,东西就卖完了。

    客人见状,遗憾散去。只余叶家夫妻俩看着那沉甸甸的钱袋子,一时飘飘忽忽,脚下落不到实处。

    钱、钱……这么好挣的吗?

    “爹、娘,这生意能做。趁着还没下市,咱再去买些东西明日再来。”

    “明日不当集啊。”

    “不当集我也来。”跟前递过来一个硕大的碗。

    叶以舒抬头,是刚刚来买过小串儿的客人。客人见他注意到自己,不好意思笑道:“不知老板姓什么?”

    “叶。”叶以舒道。

    “哈哈哈哈,叶老板,你家这小串儿滋味儿甚妙,就是不知这汤底嘛,卖不卖?”客人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

    他是个嘴馋的,一辈子就好这口。这不今日还没吃个够,看那木桶里的红油便想着拿回去也能再煮一锅自己痛痛快快吃一场。

    叶正坤跟施蒲柳又是一愣。

    这是吃完了菜还要喝汤?

    “这……”叶以舒犹豫。这汤底其实就跟火锅汤底差不多,拿回去之后还能继续烫菜吃。要有心之人拿走,研究研究里面的东西,没几天他们兴许就有竞争对象了。

    “不如这样,汤底我不带走。叶老板您随我去我家,用这汤再烫些其他菜吃,我给老板二钱银子。”

    叶以舒想,这是个有钱的主。他一琢磨,笑着道:“客人说笑了,看你有缘,给个几文拿去便是。”

    “多谢多谢!”说着把叶家的木桶一拎,塞了一点儿银子到豆苗手上,飞快就跑了。

    “大哥。”豆苗将手举起。

    叶以舒挑眉,拿起银子颠了颠。“二钱银呐。”

    “哥儿。”施蒲柳见那没了人影的人,面露担忧。

    这东西吃的就是一个配方,这下汤底给人带走了,难保他们不白白忙活一场。

    叶以舒拍拍他娘肩膀,温声道:“娘,咱这生意做不长的。没准儿下一集,咱这镇上就有一样卖这东西的了。”

    “那可怎么办?”

    叶以舒道:“所以我们要趁着大家还有那个新鲜劲儿,快快地卖。”

    “好,娘知道了。他爹,咱先去买菜!”说着就要走。

    叶以舒把那二两银放他娘手上,道:“娘收着,买今日三倍分量的。”

    “诶!”

    “哥,可是家里香料不够了。”

    “没事,哥等会儿直接去县里一趟。”

    收摊儿的事儿交给叶家两口子,叶以舒买了两个包子坐上去县里的车,急着赶了过去。

    到了县里后直奔香料铺子,又去医馆里拿了些药材,摸着夜色回家。

    他先把东西给叶家送去,本不打算回宋家了,却见自家屋里他爹正坐着跟宋枕锦说话。

    这人还真是闲的。

    不过人都到这儿了,看外面还停着驴车。叶以舒也不着急了,抓上钱袋跟他娘,一点一点把头一次挣的银子给算出来。

    叶家用的油灯,燃起灯后屋里的味儿就重。

    一家三口围着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着,就怕漏了一个。

    三人各自数完,再一加,拢共一百六十九文。

    带去的素菜有七十串,荤菜五十串,刨去试吃的,足足一钱多银子。

    “豆腐一块五文,用了两块十文。白菜你爹种的,不算在里面。猪肉半斤十五文,鱼丸半斤三十文。海带十文。哥儿那香料钱是多少?”

    “总共二钱。”

    施蒲柳倒吸一口凉气,忙道:“那这岂不是……”

    叶以舒笑道:“哪里,那些香料照着今天这量可以做三分。六十六文,算起来也是有挣头的。”

    “三十八文。”豆苗在桌上写写画画,抬头道。

    “挣了三十八文。”他强调。

    叶以舒笑道:“那也很不错了不是,而且还没算那二钱银子呢。咱们今日头一日,做得少些罢了。这贵的就贵在香料上,多弄些菜就能赚得多些。”

    施蒲柳一听也是,看叶正坤跟宋枕锦已经没说的了,他催促哥儿回去,自己急急忙忙进了屋里。

    叶以舒见他娘如此,笑了笑。

    他没指望着这个能赚多少,只有不亏本儿就行。

    最主要的是给他爹娘找了个事儿做,不用看着他爹成日里去镇上干那些累活儿,他娘也不用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怎么着都成。

    不过他们一家人倒高兴了,就是累了宋枕锦。

    叶以舒在他爹娘的再三催促下,坐上了宋大夫的驴车。

    这次他没进去,而是就坐在另一边车辕上。腿垂下去随着驴车慢悠悠地晃动着。

    暮色漆黑,灯笼只照着前面几米的路。路旁树木被风吹得摇曳,叶以舒被冻得没了困意,盯着漆黑的前方发呆。

    “今日生意怎么样?”宋枕锦问。

    “挺好。”叶以舒吸了吸被冻得有些不适的鼻子,偏头见宋大夫看着前方,手上紧握着绳子。

    还真是冰霜做的,不怕冷似的。

    “不过这生意做不长久,得赶在其他人学来之前,挣上一笔。”

    “不如去县里?”

    “一步一个脚印吧,现在去县里为时尚早。”

    连续两个大集过后,叶家人每日不落地去镇上卖这小吃。顾客认准了他们,每每刚到镇上,那小串儿就卖得差不多了。

    但与此同时,同类型的小摊也越来越多。

    人家不只会做这麻辣一个口味儿的,还弄了鲜香的鸡汤汤底,萝卜汤汤底。

    腊月过半,这生意开始回落。

    叶家人从平常一日两百串,开集一日五百串慢慢减少,最后稳定在寻常一百串,集市三百串。

    生意回落也有回落的好处,此前天天不落地去镇上,就是他爹娘再欢喜,也有些疲惫了。

    叶以舒让他们一集休息个一日,这才习惯了下来。

    这日,又是开集。叶家人照旧一早起来赶往原本固定的摊位。

    可到了位置的时候,却见他小叔带着爷奶把他们的位置给占了。且还打着同样是叶家的名号,东西都已经开始卖了。

    叶正坤跟施蒲柳已经把这生意做熟了,叶以舒今日难得想偷个懒没有跟来,他们就遇上了这事儿。

    两口子闻到那味儿,跟自己带来的相差无几。几乎可以说是从同一个锅里舀出来的。

    夫妻俩心中震荡,又急又气,可当务之急是把今日这东西卖了。

    豆苗跟着一起的,看他奶得意的样子,没忍住瘪了瘪嘴。

    在镇上除开那些固定台子上售卖的商户要给摊位费,其余地方都是散户。照,谁来得早就是谁的。

    豆苗想着他哥说的这话,直接抓住他娘的手道:“娘,咱换个地,摆路口去。”

    叶正坤闻言,也觉路口不错。

    夫妻俩现在没空跟他们计较,利落地换了位置。

    “诶,叶老板今日怎么在这儿了,我还当今日又要去集市里面挤了。”老顾客一来就认他俩的脸。

    豆苗口齿伶俐,道:“路口好,叔叔伯伯们一来就能吃到我家的小串。以后我们就一直在路口摆。”

    这一换位置,夫妻俩也体会到了这里的好处。

    人一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他们的摊子。有想吃这串的,点上两串拿着边走边吃,后头遇到还卖的,手上有了就不惦记其他家的了。

    不过大家伙儿都吃了不少次了,渐渐也少了新鲜感。往常一个时辰能把汤汁儿都给出去,现在要两个时辰才卖得完。

    中午收摊,夫妻俩还特意去原本摆摊那地方看了看。

    可巧,叶正松跟金兰还没走,老两口已经不在了。

    “没卖完呐小叔?”豆苗立在那木桶跟前看。

    “去去去,弄脏了。”叶正松赶他。

    豆苗轻哼一声,“要是让我哥知道了小叔偷走了我们的东西,哥哥肯定会带着斧头找来的。”

    “你当我怕!”叶正松底气不足,但也没脸让一个小孩儿在跟前说。

    豆苗不高兴地回到他爹娘身边,就听他娘道:“我放在屋里的香料,你们偷拿了。”

    她说得笃定,叶正松更是心虚。

    “谁拿你的东西了!”

    “小叔……”叶以舒慢悠悠地从他身后走出来,“说话客气点儿。”

    叶正松吓得腿一软,当场没了那气势。

    “娘,怎么回事儿?”叶以舒问。

    “你小叔又偷东西。”

    叶以舒一来,金兰夫妻二人飞快收拾完东西就跑。叶以舒闷哼一声,道:“娘,咱回去算账。”

    叶正坤闷声道:“算了。多半是你奶又偷摸摸进咱屋子里了。”

    叶以舒烦死这老太太,恐吓了也警告了,还是防不胜防。

    叶正坤颓丧地摇了摇头道:“回去吧,外面冷。”

    自镇上步行回家,能走出一身微汗来。忙了这么多日,叶家人坐在一起将银钱归拢。

    自从看这小串能挣钱后,施蒲柳就往里面加新菜色。像冬笋,夏日里晒的蘑菇,还有河虾、猪皮冻……换着花样来,稀奇的就卖上三文、五文,也赚了些银子。

    仔细一算,寻常一日平均收入就在一钱银子。大集一日多则三钱。

    连续日下来,加上今日三个大集,足足赚了一两五钱银子。

    可把叶正坤夫妻俩给高兴坏了。

    不过等他们高兴完,叶以舒道:“爹,娘,现在外面卖小串的人家增多,咱后续怕是赚不了这么多的银子。你们得有个心准备。”

    “哥儿,我们都知道的。”施蒲柳道。

    她最近靠着自个儿手艺挣了钱,成日里数钱数得高兴,加上喝药调养,说话声音都大了些。

    叶以舒见他娘如此,捉摸着再卖点什么好。

    第32章 第 32 章 我可以赚钱养他

    临近年关, 又没什么农事儿,来镇上的人就多了。

    大伙儿带着自己的媳妇孩子上街,平常舍不得花钱, 但这会儿要是遇上个什么便宜的东西也舍得买了。

    叶家的小摊最近在镇上很是出名, 也因这个特殊时间, 虽然有多家竞争, 但也还能继续做下去。

    叶以舒将这小串儿的活儿交给他爹娘。

    两口子生活有了盼头。每日就带着豆苗,忙得不可开交。

    叶以舒则偷了懒, 这几日在宋家日子,没了他爷奶那些糟心事儿,总算能安安静静休息一下。

    苍径县地处南边, 冬日阴雨日子极多。天被云盖闷了几日, 人的心情也跟着阴郁下去。

    难得又逢晴日,院中洒了金。连那破旧茅屋都顺眼了几分。

    叶以舒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 懒了几日的身子骨咔咔作响。

    阴雨日洗衣服许久不干,还容易有霉味儿。

    这会儿天晴, 他将换下来的衣服归拢,又见边上搁着宋枕锦的,干脆一起装了一大盆。

    两人一起住了也快半个月, 叶以舒忙的那段时间宋枕锦也帮他洗了。礼尚往来。

    衣服多了,在院中就不好洗。

    叶以舒就端上盆出去, 找到寻常会路过的河边。

    上竹村跟下林村靠着同一条河, 村中人也习惯在河边洗衣服。不过冬日河水透骨,往往是积攒了一大堆才壮起胆子到河边。

    叶以舒到时,河边人不多。只听到几声梆梆梆的敲打声。

    叶以舒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动作麻利地打水。

    脸上忽然一凉,叶以舒是下雨了, 抬头看了看。

    “喂,这儿呢!”

    叶以舒侧头看去,是个陌生哥儿。

    长得有几分清秀,猫儿眼,小圆脸。穿着棉袄,那腰肢也勒的极细。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

    他鼻尖儿冻得通红,瞪着眼睛气鼓鼓地看着自己。

    叶以舒不解问:“我惹你了?”

    童清:“你就是宋哥哥的夫郎?”

    叶以舒眉心微动。懂了,宋大夫的小桃花。

    “有事?”叶以舒唇角轻翘,学做那戏楼里的哥儿,轻轻柔柔地冲着他眨眼一笑。

    顿时,本就昳丽的容貌盛如远山芙蓉,灼人万分。

    童清一下子被迷惑了神志,嘴巴张了张,刚刚想说的话突然就忘了。

    这哪里来的妖精……

    回过神,看清叶以舒眼里的玩味,不知怎么闹了个红脸。像被惊扰的鱼,匆匆侧身过去藏住,不让人窥探。

    “脸怎么红了?”叶以舒妖妖俏俏道。

    “你脸才红!”小哥儿咋咋呼呼,真就跟只猫儿一样。

    叶以舒逗完了人,揉了揉抽搐脸皮恢复正常道:“刚刚叫我有事?”

    童清飞快揉搓着手里的衣服,脑中一幕幕全是刚刚叶以舒冲着他笑的样子。

    分明……分明就是那不正经的哥儿勾引人的把戏!

    他绷着脸,不怎么高兴道:“我在镇上看见过你。”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叶以舒手上敲打着衣服,跟他闲聊一般。

    童清道:“可是你已经嫁给宋哥哥了,当夫郎的不应该在家帮宋大哥操持家中,可你却天天跑到你娘家摊位前帮忙,还抛头露面的……”

    叶以舒沐浴在阳光下,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优哉游哉地逗弄人。

    “谁告诉你当夫郎的就得操持家务,我赚钱养他不行吗?”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宋哥哥是那吃软饭的人吗?!”童清被他这话吓到,抬眼凶恶地瞪着他,活像惹急了伸爪子的猫。

    叶以舒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无辜冲他眨眼道:“要不你去问问宋大夫他愿不愿意吃软饭?”

    童清猫儿眼圆瞪,道:“这是在诋毁宋哥哥的名声!”

    “小朋友,我好歹是你宋哥哥的夫郎。你左一个宋哥哥,右一个宋哥哥。就不怕我回去拈酸吃醋,搅得你宋哥哥不安宁吗?”

    童清气得跺脚,结果踩到浅水中直接将水溅了自己一身。

    他瘪嘴,气得含着泪珠道:“你无耻!我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小哥儿被惹急了,在石头上没站稳,踉踉跄跄的要跌倒。叶以舒立马闭嘴,收敛神色,就怕人家赖上他。

    “那阿舒倒是捏酸吃醋一个看看。”

    背后响起一声含笑的声音,叶以舒转头,却不知宋枕锦什么时候来到河边。

    他就立在岸上,戏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叶以舒半点不羞,对着那小哥儿冲他扬了扬下巴道:“咱宋大夫真受欢迎,我洗个衣服都还有人给你出头。”

    听他语气中的调侃,宋枕锦别开头闷头笑了两声。

    叶以舒目光灼灼盯着宋枕锦。

    “笑什么笑?”

    宋枕锦轻咳两声,敛了笑意,转头跟小哥儿道:“阿清,你该叫一声哥哥。”

    “还真是你弟弟?”叶以舒诧异问。

    “姨母家的。”

    闹了个乌龙,还把人小孩儿欺负得快哭了。

    叶以舒与那小孩儿对视,正要道个歉,见他又气咻咻地别开头去。他道:“脾气挺大。”

    宋枕锦点头道:“嗯,姨母家宠的。”

    那小哥儿不会他俩,手上棒槌急促地打在衣服上。几下洗完,端着盆就跑了。

    “不会回去告状吧?”叶以舒瞧着他背影喃喃。

    “放心,我给你撑腰。”说着,宋枕锦又闷笑两声,在哥儿看来时飞快绷着脸装深沉。

    叶以舒瞪了他一眼,见人还不走,问:“宋大夫这是看诊回来了?”

    宋枕锦挽起袖子,走到叶以舒身边,随手拿了一件外衫清洗。

    他道:“看完了。”

    叶以舒道:“看完了你不回家待着,万一又有病人上门知道往哪儿找你去。”

    宋枕锦没回答他,转而问:“天冷,怎么不在院子里洗?”

    叶以舒道:“院子里不方便。”

    衣服多,打井水都麻烦。不如拿到河边来,搅合搅合就洗干净了。

    宋枕锦看着哥儿已经冻红的手。手指修长,掌心还有老茧。皮肤被冻得有些红裂。

    宋枕锦琢磨着给他弄点护手的油膏出来。

    两人一起洗,不一会儿就洗完了。

    端着木盆儿回宋家,宋枕锦晾衣服,叶以舒就回屋里生火做饭。

    宋家安静,叶以舒往灶孔里递着柴火。反手往后面摸柴,摸到一手热乎的狗毛。

    他转身,顺势搓了搓,又将还没回暖的两手伸进阿黄的肚子上。

    鼻尖痒痒,闻到一股小狗的臭味儿。

    阿黄抬起头,伸出舌头要来舔他的手。叶以舒飞速收回手,五指张开压在狗头上狠狠搓揉两下。

    “臭!”

    宋枕锦进来,问:“什么臭?”

    叶以舒斜眼扫过他,笑道:“说你家狗臭。”

    宋枕锦无奈,道:“要是嫌弃,你就别上手摸。冬日里怕它冻着,也没给它洗过澡。”

    闲说了几句,宋枕锦淘了米做饭。

    叶以舒揪了一下狗耳朵,然后用锅里的热水洗了手。

    回到灶前坐下,没一会儿身上烤暖和了,他伸手摸了摸有些痒的耳朵。

    宋枕锦见状,眉头微隆。

    “别挠,瞧着是冻伤了,待会儿擦点药。”

    叶以舒手放下来,“冬日过去就好了。”

    “不养好,每年都会复发。”宋枕锦唇角微抿,眼里温和收尽。瞧着冷美人一个,有些像叶以舒在其他人面前见过的宋大夫了。

    他唇角翘了翘,没再多说什么。

    “这几日没见你去镇上忙。”宋枕锦又挑起话头。

    叶以舒道:“那小摊已经稳定了,我爹娘看着就行。我瞧他老两口挺高兴做生意,琢磨着再做些其他。”

    “我现在不上山打猎了,也得有个进项。不过这镇上人少,不论做什么生意,也就赶集的时候能赚些。”

    宋枕锦道:“何不去县里看看?

    “县里?”

    宋枕锦点头,擦干手上的水,坐在叶以舒边上的凳子上。

    “县里人多,有钱的也多。你若一心想做生意,稳定挣些银子,还是县里合适。”

    “若不做生意,就算找其他活儿,银子也比镇上给的多些。”

    叶以舒面上被火光映照,烤得他放松了姿态,随意舒展着两条长腿。

    “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就说咱们这地儿去县里,没个半天也到不了。”

    宋枕锦道:“那便找那些包吃住的,再不然,我在县里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你可以住那里。”

    叶以舒狐疑地看着宋枕锦。

    “你想让我去县里?”

    宋枕锦浓密的睫毛微掀,目光流转,莫名勾人。他温声道:“只是帮你分析一下而已。”

    叶以舒收回目光,坐直身子道:“等我找个机会去县里看看吧。”

    宋枕锦道:“可要我跟你一起?”

    叶以舒道:“你真闲的没事儿干?”

    宋枕锦道:“倒也不是。只是不放心,毕竟哥儿始终处于弱势。”

    叶以舒点点头。

    确实如此。

    “不过不用,县里我也是跟着我师父混熟了的。”

    “你师父?”

    叶以舒点头:“就是我们村口的那一家,哪天带你去见见。”

    宋枕锦听他顺口而出的话,笑了笑,随意应下。

    叶以舒是个做事迅速的,确定好了要去县里,就等到宋枕锦要去县里看诊时,搭着他的驴车一起去了。

    他们苍径县虽然是贫县,但好歹也有几万人。

    县里大道宽阔,房屋虽破旧,但也比镇上好些。

    叶以舒坐在宋枕锦身旁,手上捏着缰绳,今儿他驾车。

    “县里这么热闹,不知府城如何?”

    宋枕锦道:“自然比县中繁华。”

    “你去过?”叶以舒偏头问他。

    宋枕锦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唇角微抿,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身子,轻声道:“去过。”

    “什么时候我也去看看。”

    看哥儿眼里有向往,宋枕锦道:“嗯,有机会带你去。”

    “我自己去不成?”

    “我想跟你一起去不成?”宋枕锦学着他的话道。

    叶以舒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成成成,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入了县城,照旧先去放驴。

    一起吃过午饭,叶以舒就自个儿逛县城去了。

    宋枕锦有心跟着她一起,但无奈还要看诊。

    只叮嘱哥儿多看几家,要是找到活了先不急着答应,等他有空闲了,再陪着他一起去谈。

    哥儿长得好,这县里人多,鱼龙混杂。难保没有盯上他做些坑蒙拐骗之事。

    叶以舒本来想回绝,但看宋枕锦眼里的认真,心神一动,也就应了下来。

    若是在县里做生意,本钱要足。不只是摊位花钱,最好得住在县里。

    叶以舒一边找活儿,一边在心中打算。

    走着走着,就遇到了去卖猎物的那家酒楼掌柜。

    “叶哥儿,最近怎么不见来酒楼卖猎物?”

    这掌柜的姓许,跟他师父也算熟识。叶以舒经常跟着他师父去酒楼,一来二去的就熟悉了。

    叶以舒被他拦下,便道:“最近天太冷,猎物不好打。我这是来县里寻摸着找个活做。”

    许掌柜追问:“想找什么活儿?”

    叶以舒一听他这话,便笑道:“难不成掌柜的也在招人?”

    许掌柜愁得直摇头,道:“这会儿正是用人的时候,酒楼却一连走了两个墩子,我这刚去牙行里找呢。”

    “可找着了?”

    “没有。”

    “我知叶哥儿是个手脚麻利的,就是不知刀工如何,不若也去我们酒楼里试试?”许掌柜皱着脸,扯到嘴里的燎泡,嘶了一声。

    他也实在没法了,酒楼剩下那个墩子忙不过来,天天催他。可这刀工过硬的墩子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找的。

    “这临近年关,酒楼的生意红火,后厨缺了人一时也忙不过来,我现在找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找到的。哥儿要能行的话可否帮个忙?”

    叶以舒道:“试试也行。”

    当即,许掌柜就把叶以舒领到酒楼后厨。

    这会儿后厨正忙,三个大师傅站在案台前,手拿大铁勺,他们颠动着铁锅。灶火旺盛,菜炒得噼里啪啦。

    传菜的伙计进进出出,洗菜的妇人夫郎排坐在旁边。

    唯独那切菜备菜的墩子只有一人。

    许掌柜将叶以舒领到案台前,给了他一把刀。边上菜篓子里放着萝卜,豆腐各种菜色。

    他道:“也不做什么精细活儿,只切得匀称快速就好。”

    叶以舒自小摸刀,厨艺虽然不行,但对刀的掌控度极高。

    切菜的活儿在家中也常做,他便洗了手,抄起刀,拿了个萝卜出来切片儿切丝。

    只消片刻,刀背压平,那萝卜丝晶莹剔透,根根分明,好似用尺子量着切的一般。

    边上墩子抽空看了一眼,直言道:“好!”

    “已经能用了。”他又对许掌柜道,“掌柜的,人这就留下吧,我忙不过来。”

    厨房尽是铁锅碰撞声跟切菜声。

    都已经腊月了,那些个做菜的师傅还穿着短衣,脖子上搭着帕子。时不时的扯着帕子往额头上擦汗。

    叶以舒被掌柜的请到后门安静处,道:“叶哥儿你也瞧见了,我这后厨着急。你先帮我做着,就干刚刚那活儿。一天给你一百文银子如何?”

    “能做是能做,不过我在这县里没住处,来往费时。”

    “这个好办,我们这些帮厨有专门住处,就住在酒楼里。只一个床位,条件没得跟家里比。”

    许掌柜找这墩子都找了几天了,但奈何没合适的。

    这会儿遇到了知根知底的叶以舒,再加上人案头上有些本事,便舍不得放了。

    叶以舒想着是个熟人,能帮就帮。何况他本来就是来找活儿的。

    “恐怕得先去跟我……”说着话一顿,又继续道,“恐怕得先去跟我相公说一声。”

    “成!现在就去如何?”许掌柜看是在问,但脚步已经踏出去了。

    可见他有多着急。

    “不知你相公在哪儿?”问完,许掌柜一惊,“你什么时候成亲了?哪儿来的相公?”

    叶以舒失笑道:“也才半月,他在济德堂。”

    “那赶紧走,赶紧走!”

    路上,许掌柜生怕叶以舒跑了似的,一直到了济德堂才问哥儿:“哪个是你相公?”

    叶以舒道:“屋里呢,宋大夫。”

    “你说宋大夫?宋枕锦!”许掌柜嗓门都大了。

    叶以舒道:“对,宋枕锦。”

    许掌柜霍然一笑,看看叶以舒,又走到宋枕锦那诊室门口,直言道:“相配,相配!”

    “没曾想,你俩居然成了亲!”

    正巧宋枕锦这里刚走了一个病人,见叶以舒领着个熟人过来,宋枕锦起身拱手道:“许叔。”

    “侄儿啊,你什么时候成亲的?怎么也没叫我跟你师父?”

    “许叔进来坐。”

    许掌柜笑着进去,叶以舒看着他俩这熟稔的模样,眼里闪过不解。

    “阿舒,这是我师父好友。你跟着叫一声许叔就好。”

    “许叔。”叶以舒顺着他的话道。

    “诶!”许掌柜笑的合不拢嘴,“我一定找你师父说去,你小子,偷偷成了亲怎么也不说。”

    宋枕锦笑笑,看向叶以舒。

    叶以舒:看我做什么?

    “许叔,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没个准备,就跟阿舒成亲了。”

    “那找个时间,带你夫郎认认人。”

    叶以舒心道:都见亲戚了,这以后还能随随便便和离吗?

    “话不多说,既然叶哥儿是你夫郎,那叔便请他在后厨帮一段时间的忙,你可允?”

    “自然,夫郎想做什么就去。”

    叶以舒听他这样称呼,耳朵里发痒。看宋枕锦一本正经的样子,叶以舒轻啧了一声。

    凭什么要他允。

    “那好,我这就带着他去了。”

    宋枕锦忙道:“这么着急?”

    许掌柜两手一拍,道:“可不是,你也知道酒楼这段日子生意好。但前几日后厨切菜的墩子一下走了两个,我这几日急得燎泡都起了。”

    “那我就先去了。”叶以舒道。

    宋枕锦只得点头道:“等我忙完,我便来找。”

    “随你。”叶以舒道。

    突然听耳边响起一阵笑,转头看是许掌柜。叶以舒不明所以,不过心里发毛。

    有什么好笑的?

    出了医馆,许掌柜忽然感慨了一声,道:“我这侄儿啊,二十二都还不娶妻,他师父急得隔三差五来找我说,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可算能清净了。”

    “而且啊,我还当我这个一板一眼的侄子不会哄人,没曾想成了亲还是个粘人的。”

    叶以舒作为当事人之一,扯着嘴角笑了笑。

    也不知道,当他们知道了他俩是怎么凑在一块儿的,还笑不笑得出来。

    “叶哥儿你就先安心做着,吃住都在酒楼,等找到墩子了立马放你回去。”

    叶以舒道:“好。”

    回去之后,叶以舒就开始在后厨切菜。

    他刀工好,耐力持久,这切菜的活儿适应适应,到下午就已经熟练不已了。

    县里面没有宵禁,酒楼一直营业到酉时。

    从后厨里出来,天都已经黑了。

    叶以舒舒展着筋骨走了两步,在酒楼大堂里,见一身青衫的宋枕锦手撑着额角,闭着眼睛也不知睡没睡着。

    叶以舒走到他旁边坐下。

    切了半日的菜,到底是有些疲惫的。

    叶以舒伸手在宋枕锦眼前晃了晃,看他浓睫轻扇,睁开那双冰玉似的眸子。

    “阿舒。”他张口就道。

    想必是坐在这儿等久了,嗓子微哑,低低浅浅的话听得叶以舒摸了下耳朵。

    “你怎么不回去?”

    宋枕锦动了动,醒了醒神才道:“之前许叔带你匆匆过来,什么都没交代清楚就走了。你吃住在哪儿?每日都来还是回家?”

    叶以舒道:“每日回定是来不及,许掌柜给安排了住在酒楼。吃饭也在这儿。”

    “你随我来。”宋枕锦清醒了些,起身领着叶以舒往酒楼外面走。

    此时街道上已经一片漆黑,除了各个铺子上的灯笼,街街角角昏暗不已。

    “去哪儿?”叶以舒跟在他身侧。

    一股风袭来,叶以舒闻到了他身上的药味儿。

    闻了一下午菜味儿,猛地闻到了这清淡的药香,忽然觉得解了腻味。

    “我师父在县里给我留了个住处,离这儿很近。”

    宋枕锦走在前,跟叶以舒说着话。叶以舒慢吞吞地落后一步,看着他的脊背。

    突然发现宋大夫看着瘦,肩膀还挺宽。

    酒楼在县北,那房子也在县北。不到一刻钟,宋枕锦就带着叶以舒停到一家门前。

    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屋里一股浓重的药味儿袭来。

    “之前跟着师父学医,一直住在这里。后来我离开单独行医,这地方就成了存放药材的仓库。”

    “不过我从前住的地方依旧保留着,许叔那边儿三五人住一个屋子,不如这里来的松快。”

    叶以舒听他说许久没住,还以为要收拾一番。结果进了那屋子 ,却见被褥什么的都齐全。

    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也闻不到什么灰尘味儿。

    叶以舒问:“你来收拾过了?”

    “嗯。”宋枕锦道。

    叶以舒好奇地看着他,嘴皮子一快,来了句:“你怎么这么贴心呢?”

    宋枕锦呼吸一窒,看叶以舒那双明亮的狐狸眼,一股热意袭上心头,耳垂悄然红了个遍。

    叶以舒眼神微闪,看宋枕锦转头匆匆出门去。甚至太过着急,差点撞到门上。

    他噗嗤一笑,乐得肩膀打颤。

    这么不禁逗。

    笑容渐收,叶以舒打量着这一方小屋,心中轻叹。

    这事事为他考虑,细致又贴心。瞧他做的那些事儿,要叶以舒是个不坚定的,早就赖上他当自己的相公了。

    没一会儿,宋枕锦又走了进来。

    “厨房里烧了热水,可要洗洗?”

    见他不提前头那茬儿,叶以舒也当做忘在脑后。他起身,跟随着宋枕锦去厨房。

    “你师父如今不在这儿?”

    “在师兄那里。”

    叶以舒走在宋枕锦身后,目光盯着他耳朵瞧。

    黑漆漆的也看不出什么样子,进了厨房,烛火明亮。叶以舒还盯着看呢,就见宋大夫忽然转过头。

    叶以舒笑眯眯的,也不藏,问:“我住这儿,那你住哪儿?”

    “我回医馆住。”

    叶以舒又顺嘴道:“不睡一个屋了?”

    宋枕锦拿木盆的手一抖,看哥儿眼里戏谑一闪,眼里无奈。

    他似告饶般道:“阿舒你就别打趣我了。”

    叶以舒眉眼一弯,“谁叫宋大夫脸皮薄呢。”

    比那小哥儿逗着都好玩儿。

    等叶以舒收拾妥当,宋枕锦将钥匙递过去道:“之后你就住在这儿,屋里的东西你尽管用。”

    “我明日回去,需要我跟伯父伯母说一声吗?”

    叶以舒道:“需要。”

    宋枕锦浅笑,如清风拂过。

    叶以舒眨巴下眼,心情都好了。看美人能洗涤心灵,他今儿算是明白这感觉了。

    叶以舒站在门边,随意摆手,“那我就不送了。”

    宋枕锦道:“快回去吧,门窗关好。”

    “知道了,相公~”叶以舒阴阳怪气道。

    门一关,宋枕锦被哥儿口中那最后两个字惊得愣在原地。

    看着紧闭的门,反应过来,哥儿是在嫌他啰嗦。他脑袋轻摇,笑着离去。

    没良心的,还不是担心他。

    谁家哥儿只身在外,能像他这般大大咧咧,又没个防备的。

    第33章 第 33 章 有这么好看的狗吗

    宋枕锦走后, 叶以舒落了锁睡下。

    次日一早,在小屋这边儿洗漱过后去酒楼吃饭。

    才辰时初,酒楼未开。

    琼楼只做中午和晚间的生意, 但他们这些后厨帮忙的要早早赶去备菜。

    早饭还算丰盛, 今日是汤包跟煎饼, 又配了各色小菜。吃饱喝足, 便要开始干活儿。

    跑堂的小二就在大堂擦桌扫地,将酒楼打扫的一尘不染。账房坐在柜台前, 泡好一壶茶,开始拨起了算盘。

    后厨铁锅里开水沸腾,蒸汽缭绕。

    做杂工的早早将今日新送来的菜搬进仓库, 洗菜的菜工也准备就绪。

    琼楼名副其实, 即便是在他们这个贫县,也依然算得上富丽堂皇。

    三层小高楼, 一楼大堂,二楼包厢, 三楼说是东家的住所跟办公的地方。但听酒楼里的人说从来没见东家来过。

    桌椅用的是上好的梨花木,设了屏风,挂了熏香。转角有红梅, 紫竹,绿菊一应植物做添彩。

    那些个不应季的花卉, 皆是从琼楼自家的暖房而来。

    若晚上时, 灯笼高挂,星光熠熠,说一句人间天堂也不为过。

    叶以舒在案前跟另一个墩子许迁说了一会儿话。

    得知他是许掌柜家同族的子弟,又听他说起这琼楼的东家乃是京都的大世家闻家的。

    叶以舒只能笑笑,莫说京都, 就是府城的大家他也一个不知。

    闲话聊过几句,便正式上手切菜。

    墩子分等级。等级高的自然做那些需要审美与技艺结合的精细活儿,叶以舒过来,也不过是做些三等墩子的活儿。

    做这活儿不需要动脑,不过一旦开始手上就不得停。

    从辰时开始,午时过后有半个时辰钟的吃饭跟休息时间。然后继续上工,直到天黑,客人散去。

    头一次从天亮做到天黑,叶以舒是半点儿不想拿那刀。

    在酒楼用过晚饭后,就打算径直回小院儿。

    刚出酒楼,便见宋大夫提着一盏灯笼过来。

    寒风瑟瑟,从脖子灌入,吹得叶以舒打了一个寒战。他快步走到宋枕锦的身边,眼里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宋大夫,又散步啊?”

    宋枕锦回:“是啊,挺巧。”

    叶以舒笑出声来,见他肩上背了个大包袱,问:“你这是要搬家?”

    “是。”

    开个玩笑,闹罢,两人回到那小院儿。宋枕锦将包袱放在桌上,道:“给你带了几身衣服过来。”

    “谢谢宋大夫。”叶以舒感激道。

    “阿舒客气了。”

    叶以舒招呼他坐,又见屋里没个热水,便起身去厨房。

    宋枕锦起身跟上,看哥儿步子迈的大,几下与他拉开距离。看走路都能看出是个急性子。

    宋枕锦唇角扬了扬,踏入厨房。

    厨房里冷锅冷灶,他便征询问道:“不若我每日过来,给阿舒烧锅热水也好。”

    叶以舒听罢,舀水的手一晃。

    “你不回村里了?”

    宋枕锦没急着回答,转而问道:“许叔跟你说了要做多久?”

    “没说,只让我帮到他找到人替代的人之后才离开。”

    宋枕锦点头,看着叶以舒的眼睛道:“快过年了。”

    “嗯?”

    “孤身在外不好。”

    “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任我逍遥。”

    哥儿黑眸清澈,宋枕锦笑了一下,“伯父伯母担心你。”

    “所以呢?”

    “所以我留下来。可好?”

    叶以舒眼珠一动,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宋枕锦。却见宋大夫稳若泰山,面色依旧。

    绕来绕去还是绕到原来那个问题,叶以舒道:“你想留就留呗,反正这是你的房子。”

    “不是我的,是我师父的。”宋枕锦慢声补充道。

    看叶以舒同意了,宋枕锦就跟着他在厨房里打转。

    见哥儿困倦地打着哈欠,他放低了声音,问:“酒楼里做事可辛苦?”

    叶以舒道:“自然累,不过许叔给的银子可不少。”

    宋枕锦道:“琼楼东家要求很高,招人需得多次评看,若不是你跟他认识哪能这么简单进去。”

    “在里面做事规矩多,也并不轻松,给钱比其他酒楼多也是正常。”

    “不过哥儿想一直在里面做下去吗?”

    叶以舒很肯定地摇头。

    “我情愿打猎,至少自在些。”

    宋枕锦看他脑袋半眯着眼睛直点,道:“快洗完睡去吧,我也走了。”

    迷糊间,叶以舒问:“你去哪儿?”

    “医馆。”

    “不是说留在这儿?”

    宋枕锦道:“医馆有床,我住那边去。要有什么事儿你尽管找我。”

    叶以舒随手逮住他袖摆道:“你别瞎忙活了,就在这儿睡吧。”

    宋枕锦抬手,在叶以舒额前轻敲。

    看哥儿一脸诧异的捂着头,瞪着他,眼里睡意都散了几分。宋枕锦道:“阿舒,不能随便对男的说这样的话。”

    叶以舒道:“我俩有什么不一样?”

    宋枕锦道:“哥儿容易吃亏。”

    叶以舒不服气道:“我说你这种长得好看的才容易吃亏呢。”

    宋枕锦被他给气笑了。

    他没再跟叶以舒争论,转身就离开了。

    叶以舒嘀嘀咕咕,冲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宋枕锦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的话就是了。

    阿舒与旁人不同,也不知是叶家那环境造就了哥儿性格如此,还是天性这样。

    *

    叶以舒就这么在琼楼干了下来,每日接触的不是青菜就是鸡鸭鱼肉。

    酒楼客人多,每日所用菜量巨大。

    每日米饭蒸十几桶,鸡肉鸭肉上百只。

    为求新鲜,一日用不完的米饭倒掉,剔骨的骨架也随着厨余一起扔掉。便是有那些养猪养鸡的来收,也便宜非常。

    叶以舒在酒楼里帮忙干了七八日,每日睁开眼就是切菜,闭眼在梦中还在切菜。

    过了那新鲜劲儿,这日子过得尤其熬人。

    总算在第八日,许掌柜找来,说找到两个墩子。叶以舒中午结了账,毫不留恋地就离开了。

    算算日子,今日已经腊月二十三了。

    宋枕锦今日要坐堂看诊,叶以舒难得悠闲,便慢悠悠地打算去医馆坐坐。

    离开那酒楼,闻得再多的山珍海味,也不如这逍遥自在来得痛快。

    叶以舒脚步轻快。

    到济德堂时,不知为何连外面也围满了人。听人声吵闹,大伙儿冲着济德堂内指指点点,时不时还能听见惊惶的恐吓声。

    叶以舒心道不好,快步上去拨开人群,挤在前头。

    却见一人拿着菜刀,直接架在宋枕锦的脖子上。

    叶以舒当即脸色一沉。

    宋枕锦也没想到这会儿会看到叶以舒。他眉头一皱,眼神示意,叫人不要上来。

    医馆的老大夫吓得,温声安抚那人:“宋大夫怎么会治死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谈!谈什么谈?!我家媳妇儿就是吃了他给开的药方子没了命。我要让他偿命!”

    “偿你狗娘养的命。”叶以舒在周大夫吸引那人注意力时,以寻常人不及的速度一把握住那持刀的手。

    在人反应过来想要反抗时,长腿一踢,踹得大伙儿只听到咔嚓一声。围着的人听得牙酸,齐齐皱了脸。

    然后又见哥儿利落地反手将人按在地上,手绞在后。

    围观的人一看,立马扑上去帮忙将人压住。

    “宋大夫多好的大夫!要是敢有个差错,我先要了你的狗命。”

    “捕快来了,捕快来了!”外围有人道。

    围着的人散开一条路出来,那闹事的人被交给捕快。

    捕快自然是认识这远近闻名的宋枕锦,客气跟他道:“宋大夫,这事儿与你有关系,还请跟我们衙门走一趟。”

    宋枕锦点头道:“官差大哥稍等,我说几句话就来。”

    得了捕快的同意,他反手拉住哥儿的手腕。

    将人带到一边,反复检查,眉头拧得死紧。

    “行了,我没事儿。”

    叶以舒黑眸深沉,他按住宋枕锦的肩膀,右手把着他的脖子,大拇指抵着他的下巴轻轻一转,露出来那印着红痕的左侧脖子。

    哥儿周身气势浓重,像墨云倾压。唬得想凑上来的人都不敢上前。

    “那哥儿是谁?”

    “你不知道?宋大夫的夫郎啊。”

    “好生霸气。”

    “可不,刚刚那一腿踢得人骨头都断了。”

    “流血了。”在宋枕锦还没反应过来时,叶以舒抓的他往几个老大夫面前一推,道,“还请大夫帮忙包扎一下。”

    宋枕锦目光淡然,可耳根泛红,被哥儿拉扯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捕快还等着,这边儿包扎好,宋枕锦让叶以舒在医馆里等着他,然后就随着捕快去了衙门。

    叶以舒跟了上去,他就不是个听话的人。

    他不知这前后情况,随便拉了个一同去衙门看热闹的人询问。

    那人道:“这男人自个儿说昨日上宋大夫这里开了药方,今日媳妇儿吃了药就没了。”

    “他拿了一把刀藏在身上带来。先是在药童那里取了宋大夫的号,叫到他时,便进屋子拿出了刀。”

    “好在宋大夫躲得快,那一刀才没砍在手上。大伙儿都被吓了一跳。”回想那场景,这人还后怕着直拍胸口。

    “外面的人看到忙说说要报官,他一刀没砍中又被围堵着跑不掉,便拿了宋大夫当威胁。”

    叶以舒听完,心道:果然不管是哪儿,都有医闹。

    衙门里有仵作,那人的媳妇是如何没的,一查便知。

    人到齐后,县老爷当即升堂。

    围观的人颇多,里三层外三层挡着,叶以舒挤都挤不进去。

    只听那刚持刀的人在堂上指着宋枕锦的鼻子骂,但宋大夫却不为所动,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那副清清冷冷,面如寒霜的样子,那人骂着骂着便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叶以舒隔着不知多少人头,还有人家头顶臭烘烘的味道,见那坐在堂上的县老爷面容端肃,眉心皱纹极深,不像个贪官草包。

    一番审问,又让衙门里的仵作去验了尸。大夫看了药渣,一个时辰不到便真相大白。

    原来是那妇人吃了那山上采的野芋头,中了毒,这才一命呜呼。

    而男人在外上工不在,逃过一劫。

    男人知道后崩溃大哭,瘫倒在地。众人看他如此可怜,心中只剩唏嘘。

    宋枕锦敛眉,分不清眼中神色。只一身孤冷站在那人身旁,轻声道了一句:“节哀。”

    那人恸哭,哑声说不出话来。

    叶以舒看他还站在这儿,掠过慢慢散去的人群进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外扯。

    “还傻站在那儿做什么?你知道你差点就没命了!”叶以舒这话说得气势汹汹,就差开口骂了。

    宋枕锦抬手,头一次忘了顾忌哥儿与男子的身份,压着哥儿的脖子径直走到旁边的巷子里。

    “你胆子也挺大,叫你不要靠近偏偏还往上凑。”

    “我救了你!”叶以舒被他按着背靠着墙,不服气道。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如此之高。得仰着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宋枕锦道:“那我先跟夫郎说一声谢谢。然后我们再算账。”

    “谁是你夫郎?谁要跟你算账!”

    宋枕锦松开那些细腻的颈子,道:“你知不知道万一他发现了,把你伤了,我该如何给伯父伯母交代?”

    叶以舒道:“哪有什么万一,你在怀疑我的功夫。”

    宋枕锦心里又气又急,但面上却风平浪静。

    他抬手。

    叶以舒一把抓住他手腕,眼中凶光一闪,“你还想打我?”

    宋枕锦无力叹气,换做另一只手盖在哥儿头顶,顺毛一样地摸了摸。

    “我是担心你。”

    “我又没什么事儿。”叶以舒不知怎么气氛忽然就变了,睫毛一抖,头皮发麻。

    头顶宽大的手热乎乎的,一下一下拂过,叶以舒不自在极了。

    他手掌抵着宋枕锦的胸口,将人推开。面色不善道:“你摸狗呢!”

    宋枕锦闷声一笑,气性也没了。

    “有这么好看的狗吗?”

    叶以舒手臂一抱,转身撇下他就走。

    好心当做驴肝肺,救人还被说了一顿!

    宋枕锦知道他恼了,抬步跟上。“我刚着急,言辞不当,还请阿舒大人大量原谅我。”

    叶以舒充耳不闻,脚下走的飞快。

    “阿舒……”

    “阿爷都不行!”

    宋枕锦哪知道哥儿脚程这么快,慢了几步就不见人影。他急急赶上去,路过医馆,想着自己这会儿还应该坐诊。

    但叶以舒一人在县里乱走,又在气头上,怕他出什么事儿。

    宋枕锦转脚进了医馆想告个假,就见药童过来冲着他耳语几句,然后眼神示意,让他去诊室。

    宋枕锦心念一动,走到诊室门口,果真见红衣哥儿坐在他看诊的凳子上。

    哥儿二郎腿翘着,身子靠在椅背,高高束起的墨发随意搭在一侧肩上,潇洒不羁。

    手边又摆上一杯热腾腾的茶,好不悠哉。

    “阿舒……”宋枕锦走靠近。

    叶以舒抬眼看着他。

    宋枕锦关了门,然后当着叶以舒的面儿拱手弯腰,端端正正给他行了个礼。

    “宋某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还望阿舒见谅。”

    “嗯,原谅了。”叶以舒下巴一抬,“坐吧。”

    宋枕锦以为还要多纠缠几下呢,结果哥儿就这么容易地同意了。

    叶以舒放下腿,身子回正。

    他盯着宋枕锦拧着眉心道:“要不然我教你一些拳脚功夫?你们这个行当万一出个事儿,没点保命的手段可不行。”

    宋枕锦失笑道:“不用,今日这事我就遇到过这一次。”

    叶以舒道:“人家可以无数次,但你命就一条。”

    宋枕锦道:“多谢阿舒关心。”

    叶以舒手一抬,道:“不用谢。”

    “我出来这么久要回家了,你今日还要继续看诊吗?”

    宋枕锦摇头道:“病人都被吓跑了,我跟你一块儿回去。而且药童说东家也让我回去压压惊。”

    “行,那就回吧。”叶以舒将手边的茶杯推过去。

    宋枕锦不解。

    叶以舒道:“压压惊。”

    宋枕锦唇角微扬,端了茶杯。

    叶以舒就在这儿坐着陪着他把茶喝完,然后领着人去取了毛驴,他驾车,带着宋大夫回去。

    又顺路带了些香料,才出了西边城门。

    冬日的群山依旧苍翠,绵延起伏,将整个苍径县包裹在其中。

    回去的路旁两边皆是山林,虽然寒风萧瑟,但浓重的林木香味儿沁人心脾。

    这路上来往的车马不多,半个时辰兴许才能见到一两个。

    叶以舒拉着缰绳,走得无聊了哼起了那毛驴小曲儿。

    宋枕锦心神安定,心情不自觉地变好。他阖眼听着,唇角不自觉又勾勒出一抹笑。

    安安稳稳回到宋家,天已经黑尽。

    宋枕锦下厨做了一碗面,两人吃过就进了被窝。

    今日两人已是疲惫,才躺下不久,正昏昏欲睡时,忽听一阵震耳欲聋的鼾声。

    叶以舒还以为打雷了,吓得睁开眸子。

    又辨认出是呼噜声,翻身坐起,在黑夜中直直地盯着宋枕锦。

    宋枕锦无辜道:“不是我。”

    叶以舒转头看向篱笆墙,那对面之前没住人来着。

    “进贼了?”

    “谁家的贼跑人家家里睡觉。”宋枕锦道,“是我爹。”

    “你爹?”叶以舒躺倒,抬起被子笼头将自己罩住。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谁家好人呼噜声这么大。”

    宋枕锦想笑,可又无奈。

    “他酗酒,身体兴许有点问题。哥儿见谅。”

    叶以舒拉下被子,隔着缝隙看清宋枕锦半坐起来,只着一身单薄的亵衣,领口微开,那锁骨……

    叶以舒猛地摇头。

    什么锁骨不锁骨的!

    他翻身侧躺,面对着墙面。“睡觉!”

    宋枕锦犹豫地看着哥儿,道:“要是睡不着?”

    “怎么着?你还能去把你爹嘴巴捂住?”叶以舒道。

    话落那边没有回应,叶以舒闭着眼睛试图在那拉锯子一般的呼噜声中睡着。

    忽然听到窸窣声,那药香靠近,叶以舒睁眼。

    还没动,耳朵上就贴上一抹热。

    他僵了一瞬,又翻身,平躺着看着已经立在自己床沿的男人。“宋大夫,你干嘛?”

    宋枕锦倾身,两手捂住哥儿耳朵。

    “这样还能听到吗?”

    叶以舒将他手往下一拉,只觉他手心的温度烫人,“别作怪,回你被窝去。”

    宋枕锦笑着起身。

    “没做怪,要不弄个耳塞?”

    “呼……吭吭吭……呼……”

    叶以舒狠狠闭了闭眼睛,抬起被子捂住脑袋,“快去睡觉!”

    “好。”宋枕锦看了鼓起的被窝两眼,回身躺下。

    他爹……要不明日给他爹看看?

    不孝子.宋枕锦如是想到。

    宋枕锦睡眠好,再说回来两年时间也习惯了。他闭上眼睛,敛了心神,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叶以舒捂着脑袋过了会儿,呼吸不畅。他微微推开一点被子,可外面依旧吵闹。

    翻来覆去,到半夜了,叶以舒睁眼望着茅屋顶上。

    他知道自己身体已经困乏了,但是这锯子一般的呼噜声……

    叶以舒翻身坐起,顶着一头滚得凌乱的头发。垂眸,见宋大夫躺得格外平整,鼻尖动了动,药香清淡缭绕鼻尖。

    着实安神。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眼里带着泪花。他垂着头,浑身冒着阴郁的气息又坐了许久。

    听着那呼噜声,他神经一跳一跳的。

    叶以舒抓紧被子,在考虑现在回叶家睡觉,还是采取另一个办法。

    他直直地盯着宋枕锦,一刻钟后,被子一掀,直接钻进了宋大夫的被窝。

    一股药香袭来,叶以舒拿起宋大夫的手往耳朵上一放,隔了那魔音,舒服地喟叹一声。

    然后……然后也不知是不是被下了迷魂药,竟然就这么迅速地睡着了。

    宋枕锦睡得正深,察觉边上有点动静,眼皮下眼珠微微动了动。

    想着屋里也没个老鼠喜欢的东西,又陷入深眠。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密的雨滴声像羽毛似地轻轻安抚着耳膜。

    冷气透过门缝窗户飘荡进来,叶以舒只觉得身边有个滚烫的火炉,手脚并用紧紧缠抱着。

    又香又暖和,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呢?

    清晨,雨声渐落。

    屋里地上的地铺上,厚实的被子底下,一人平躺,一人侧卧。

    侧卧的叶以舒脸埋在宋大夫的颈窝,呼呼大睡着。狐狸眼紧闭,睫毛安静低垂,脸被被窝里的热气儿熏得红扑扑的,显得酣足不已。

    院中忽然一声小儿吆喝,宋枕锦长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习惯地平躺着等到意识清醒,却忽然觉得半边身子酸麻,颈边热气蒸腾。

    他背脊一寒,冷着眸子侧头。

    抓着被子的手正要掀开,却忽见哥儿散着长发蜷缩在他怀里,半边身子都搭在了他身上。

    宋大夫活了二十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只瞬间,热气自胸口散发,从脖子到脸红了个透。

    第34章 第 34 章 同床共枕

    他浑身僵直, 不敢动弹。

    鼻尖是哥儿身上的香气,被热气烘开,熏得他脑中乱成浆糊。颈侧呼吸绵长, 一看就是还没睡醒。

    他胸口跟腿都被哥儿压着, 缠藤一样攀附在他身上。

    宋枕锦呼吸凌乱, 瞥见那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露出来一抹红, 眼睛狠狠一闭,睫毛都还在颤抖个不停。

    他就硬邦邦的如板砖一般这样躺了许久, 久到人都快蒸熟了,才堪堪拉回智。

    昨晚儿哥儿什么时候进的他被窝?

    睡着滚下来的还是他自己钻进来的?

    宋枕锦绷着身子出了一身汗,他长吸一口气, 稳住心神。微微动了动, 试图起来。

    但叶以舒手脚同时收紧,宋枕锦闷哼一声, 只觉勒得极紧。

    哪家哥儿有这样的力气。

    他抬手,手被钳制。

    动腿, 腿被绞缠。

    这下可好,全身上下只有脖子能动。

    偏偏另外半边身子还在酸麻不已。

    神思归拢,宋枕锦没了那股惊慌, 他仰躺着望着屋顶,轻声道:“阿舒……”

    叶以舒觉得恼人, 使劲儿往宋枕锦颈窝藏。

    宋枕锦一个文弱大夫, 怎么是猎户哥儿的对手,被拱得脑袋偏了枕头,宋枕锦无奈极了。

    他抬起脑袋试图挪一挪,脖子上忽然压来一个巴掌。刚好压在伤口上。

    宋枕锦忍住没哼声,另一侧完好的脖子却忽然一疼。

    他瞳孔一缩, 将将捡起来的镇定散得一干二净。

    阿舒咬他。

    “别动!”叶以舒不耐烦睁眼,眼里酿着怒气。

    他本就有起床气,抱着正舒坦的暖炉一会儿动一会儿说话,扰人清梦。

    入目是细绷得起了青筋的颈子,耳垂红得滴血。

    叶以舒迟钝地眨了眨眼,却看手掌下被欺负了一般的宋大夫一脸通红。眉头轻皱,气息凌乱。

    他脑袋一空,手摸了摸,察觉自己按在宋枕锦脖子上的手,飞快松开。

    他磨了磨牙,口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药香残留的肌肤触感。

    叶以舒心虚,手肘撑着身子半侧起来。

    人离开了,可那股酸麻顿时愈发难耐,宋枕锦微微转头看着他,本该清冷的眼中水光潋滟,眼尾都红得可怜。

    黑发凌乱落在枕上,额角汗水沾湿,看着……看着……

    贼他娘的诱人!

    叶以舒不自觉地动了动喉结,一个翻身彻底坐起来。

    宋枕锦闭上眼睛,缓着这一阵难受。

    叶以舒板正地坐着,亵衣微敞,活像睡了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渣男。

    “阿舒,衣服披上。”宋枕锦轻声道。

    “哦。”叶以舒机械地抄起就近的衣服披上,脑子此刻生锈了,根本就没注意这是不是他自个儿的衣服。

    一问一答说罢,两人再没出声。

    两人一躺一坐,约莫一刻钟后,宋枕锦动了动已经恢复的手脚。

    叶以舒清醒了,侧头看着宋枕锦。

    “昨晚半夜我睡不着,爬了床,抱歉。”他低着头,诚恳不已。但任哪个男子面对此时此刻哥儿这样的道歉,都会心里错乱。

    宋枕锦也不意外。

    他起身,背过哥儿下了床铺。见自己衣服披在哥儿身上,便走向衣柜重新拿出一身穿上。

    他道:“阿舒好好说话。”

    什么叫爬了床……

    叶以舒翻个身,抽下肩膀上的衣服,领口打开。见宋枕锦偏头躲,只露出还有些红晕的耳朵。

    叶以舒低头看了看,平的。又抓起自己衣服边穿边道:“咱俩这不一样吗?”

    “阿舒……”

    叶以舒掏了掏耳朵,道:“你自己说的给我捂耳朵,我又不是占你便宜,就是困得受不住了才一迷糊干了这事儿。”

    “你想怎么样?要我负责不?”

    那一脸无所谓的态度看得宋枕锦无力,他道:“吃亏的是你。”

    “哦。”叶以舒狐狸眼一眯,上上下下打量着已经穿戴整齐的宋大夫。

    他唇角一扬,道:“我倒是没觉得吃亏。”

    宋枕锦怎么看不出他那调戏良家……什么乱七八糟的!

    要换个人在,早欺辱了哥儿,哪里能让哥儿有心情在这儿跟他闲侃。

    一想到叶以舒对其他男子也会如此,宋枕锦打心底一恼,走到哥儿面前,抬手捏着他的脸。

    叶以舒懒懒抬眼。

    狐狸眼微微挑起,像一只嚣张的狐狸大妖。眼神睥睨,半点不认怂。

    “怎的,你吃亏了啊?要不这样,我让你也爬回来?”

    宋枕锦手上稍稍用力,叶以舒轻嘶一声,一爪子抬起来就要打。

    可触及男人脖子上溢出的血,手一偏,抓住宋大夫的下巴转了头。

    宋枕锦一时不察,手也扯下来。

    叶以舒揭开那布,眉头紧皱。扯着宋枕锦的手将他按在床上坐下,道:“又流血了。”

    他回身把宋枕锦的药箱拿过来,打开后,问道:“什么药?”

    宋枕锦随手一点。

    叶以舒拿出来,又抵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偏着脑袋。上了药粉,又重新包扎,叶以舒又将药箱给收好放回原位。

    他去洗了手,回来往宋枕锦身边一坐。

    宋枕锦喉结动了动,最后无奈一叹。

    “饿了没有?”

    叶以舒点头,眼神微亮。

    宋枕锦抿唇,又忍不住笑了笑。

    哥儿是个喜欢顺心而为的,不被这哥儿身份束缚,他拿他没一点办法。

    也是他不该,昨晚没多想就去捂哥儿耳朵。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一前一后起身,默契地往灶屋去。

    早上喝肉粥,叶以舒立在菜板前,剁肉剁得咚咚响。忽然觉得灶屋光线暗了一瞬,转头却见个颓丧的男人进来。

    胡子拉碴的,好在衣服上没了臭味儿。

    叶以舒一眼认出这是上次来这边找宋枕锦的时候开门那人。

    “诊金,诊金夫郎。”宋仲河搓着手不好意思笑,看一眼宋枕锦,又怕被儿子嫌弃,立马又别开眼。

    宋枕锦面色依旧。

    “阿舒,这是我爹。”

    叶以舒瞧着宋大夫冷下来的脸,估摸着父子关系不怎么好。他礼貌叫了一声:“伯父。”

    宋仲河一愣,抬头看着二人。

    宋枕锦没多解释,回过头来继续烧火。

    宋仲河在这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洗脸,一会儿问上叶以舒几句话。

    叶以舒全程见宋大夫跟个冷美人似的,绷着个脸,没搭一句话。

    他剁完了肉换下宋枕锦烧火,在父子俩奇怪的气氛中,又摸着阿黄盯着火光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以舒的神儿被宋枕锦唤回来。

    “阿舒,吃饭了。”

    叶以舒脑袋一点,洗了手才跟了出去。

    屋檐落珠,细雨如丝又起。天阴沉沉的,风声都了无踪迹。

    堂屋里,叶以舒到宋家快凑满一个月了,这一家子才头一次聚齐。

    一张八人方桌上,宋仲河一方,周艾带着小孩一方,他跟宋枕锦再一人一方。

    桌上只有肉粥,一碟腌酸萝卜,一点清炒的白菜。

    动筷后,各人吃着各自碗里的。没人说话,只有筷子落在粗瓷碗上的声音。

    宋仲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宋枕锦跟叶以舒,瞧他夫夫两个一人一方,期间没有任何眼神或动作的交流,他不禁着急。

    明明看着还挺恩爱的,单瞧着也相配,怎么就没个人话说呢?

    看得久了,叶以舒斜过去一眼。

    宋枕锦道:“爹,吃饭。”

    “好好好,爹吃,爹吃……”宋仲河飞快低下头,只敢在心里琢磨。

    周艾捏着筷子,瞧宋仲河那样子心里堵得慌。

    成日里都是看这个大儿子,也没关心过她们娘儿俩。

    虽说起初闹得不愉快,但他都到这家里快一年了,也没见宋仲河给过她好脸色。

    本就是个当家的,却窝囊得也要看儿子的脸色。她还想着过好日子呢,男人靠不住,她好日子怎么来。

    周艾幽怨地看了宋仲河一眼。

    正巧被叶以舒不经意捕捉,吓得他肩膀一抖,手臂上立马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宋枕锦察觉道,轻声问:“怎么了?”

    叶以舒善摇摇头,敛下眸子再不乱看。

    他怕他瞎了眼!

    下了饭桌,宋枕锦拿上药篓背上。叶以舒跟着他,沿着小山往山中走。

    阿黄一会儿跟在两人身后,一会儿跑到两人前面。

    “我先回家看看,你在山中小心一点儿。”

    宋枕锦点头应下,目送哥儿飞奔下山。

    山间雾气重,家里几味药材没了,宋枕锦便上山采药。

    叶以舒飞奔到了下林村,见地里有人戴着草帽正在翻地,招呼了声:“二叔公。”

    “诶!舒哥儿回来了。”叶开仓杵着锄头停下,手扶了扶草帽,对他道,“你快回去看看,你家里又闹起来了。”

    叶以舒眉头一皱,道:“二叔公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你二叔一家造的孽,你家那生意兴许……”

    叶以舒明了,匆匆告别了叶开仓往叶家赶去。

    一路上遇到好些因为下雨待在家中的村人,见了他就扬声招呼一句“舒哥儿”,又说起让他快回家看看,这都闹了好几天了,吵得他们睡觉都不安生。

    叶以舒越听越担心,裹着一腿的泥点子到叶家的时候,家里还在闹。

    “叶正坤,你给老娘出来!老娘生你养你,你这个不孝子还敢提分家。你当你老子娘死了,当你爹不在了!”

    “老天爷啊……我怎么生了这么……嗝!”

    叶以舒一脸黑气地立在篱笆边,老太太瞥眼一瞧,吓得直接打了个嗝。

    也不敢骂了,跟后头有鬼撵着似地摆着手往屋里躲。

    叶以舒一把推开院门,鞋底沉重,挂着泥泞乱草。

    他在外面的石头上刮了刮,进院子后就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霎时,东厢房的门被拉开。

    豆苗先急匆匆跑出来,肿着一张脸往叶以舒身上一扑。叶以舒把住小孩肩膀,抬起他脸瞧。

    明晃晃的一个巴掌印,五个手指根根分明。

    “谁打的?”他气息一沉。

    “哥,奶要打娘,还要打爹……”小孩挂着他胳膊,哭得好不伤心。

    叶以舒安抚地揉了揉豆苗脑袋,再拉着他那藏在他爹身后的娘看。嘴角都破了,脸上还有划痕。

    叶正坤夫妻俩哪里想到哥儿会回来,这会儿急匆匆出来,又忽然发现身上的伤瞒不住,忙避开哥儿视线。

    叶以舒阴沉沉地看了一眼正屋,拉着一家子进屋里说。

    他爹娘坐在床上,他跟豆苗坐在床前凳子上。

    叶以舒压下心中怒意,问道:“爹、娘,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叶正坤只恨自己无能,手握拳,重重地捶了一下床道:“是你小叔小婶,他们偷了方子,又打着跟咱们一家的名号卖那变了质的东西,差点闹出人命。”

    “现在生意做不下去了,我气不过,找了族叔过来分家。你爷奶死活不肯,又知道你不在,便闹起来了。”

    “所以就动了手?”叶以舒咬牙问。

    “动了。”叶正坤佝偻着身子道,“不过咱也没吃亏,我把你小叔给打了。”

    叶以舒一听,笑也笑不出来。

    不过也不错,总算能付出点实际行动反抗了。

    “那小叔呢?”

    “跑了,你小婶也带着金宝回娘家,好几日都没回来了。”

    还知道跑,上次没吓够。

    叶以舒又问:“那这差点吃出人命的事儿是怎么解决的?”

    叶正坤想起这事儿就脸色难看,瓮声瓮气道:“是请了几个里正,事情也查明了,是你小叔赚黑心钱。跟咱家没关系。”

    “但我们跟你小叔都姓叶,一个娘生的,他弄坏了这名声,咱的东西也没人敢买了。”

    叶以舒听完,起身道:“我去跟我奶聊聊。”

    说着,人就开门出去。

    豆苗脸肿得不舒服,起身倚靠在施蒲柳身上,直将脸往她手臂上蹭。

    叶以舒走到院中忽然想起这事儿,顿步道:“爹,你还是带豆苗跟娘去拿点药好。”

    “爹这就去。”叶正坤说着就带着娘儿俩出门。

    之前他也想去,但出不来门。李四娘守在门口,就防着他们出去找族长。

    屋里一下就剩叶以舒跟老两口。

    叶以舒走到正屋,抬手敲门。

    “爷奶,几日没见我看你们是想我了,不然也不会对我爹娘动手。”

    屋里,李四娘跟叶开粮坐在一起,她咽了咽口水,抓紧了叶开粮的衣服颤抖着声音道:“这个小杂种不是吃住都在县里,怎么现在又突然回来了。”

    “老头子,老头子你快想想办法啊!”

    叶开粮见门上投下的影子,推开李四娘的手不耐烦道:“怕什么,他还敢动手了。”

    “他怎么不敢!”李四娘声音尖利。

    叶开粮道:“那不是你自己非要动手。”

    “好啊,你现在又来怪我了!是你说的好不容易送走族长,不能让老大一家再出去叫人我才那样……”

    “行了,别吵了。”叶以舒又拍了两下门道,“奶,快开门。”

    “再不开,门被我卸了可不要让我赔。”

    里边老两口噤声,挤在一起警惕地看着门口。

    “成,不开是吧,那我就……”

    叶开粮喝道:“叶以舒!”

    叶以舒掏掏耳朵,道:“爷啊,声音吼得再大我也不怕。”

    “你别动!我开,开就是!”李四娘喊道。

    叶以舒收回抬起的腿,听里面蜗牛一般的挪步声,好一会儿,门开来一道缝。

    叶以舒扯着嘴皮,笑不达眼底。

    “怕什么啊,我瞧着奶刚刚挺神气的啊。”

    “你!”李四娘哑口无言。

    “我什么?奶,我记得我之前说过,不能动我爹娘来着?您二位年纪大了,我不动手,但你们最好祈祷小叔不要回这个家。”

    “一旦回来……”叶以舒唇微张,话说得极低极低,“我必带他去县衙的。”

    “要知道,商贩故意售卖变质食物且导致客人出问题的,还差点丢了性命,是要砍头的。”

    叶以舒看老太太惊惧地眼皮直颤,唇角掀了掀。

    “要不信,找个读书人问问。”

    “正好,我也回来了。我就在这叶家守着,只要他敢回来……”

    “你敢!叶以舒,你敢!”门忽然被拉开,叶开粮气得犯晕,手撑着门框摇摇欲坠。

    叶以舒道:“爷奶可得稳住,要是被气死了,那也是你们自己寿数到了,与我可无关。”

    叶开粮跟李四娘清楚地看到哥儿眼中的寒芒,他语气淡然,却笃定不已。

    若真的告官,若真的……

    他们是私了的,但要是哥儿撺掇!

    “舒哥儿,算奶求你……”李四娘惶恐,忙变了脸色哀求。

    叶以舒冷笑一声,抬手道:“可别,我怕折寿。”

    “你到底要怎么样!”叶开粮拉开李四娘,自以为看穿了他的想法,喝道。

    叶以舒扫过他一眼,道:“不怎么样,让我小叔也试试牢饭的滋味儿而已。”

    “我答应你,我答应分家。”

    叶以舒摇头道:“可别。咱不分了,咱就这么耗着。等小叔以后进去了,您二老还跟着我们大房。到时候我也成日里在家待着,给你们吃糠咽菜,看着您二老安享晚年呐……”

    叶开粮毛骨悚然,见叶以舒犹见活鬼。

    “你、你不孝至极,我告官抓了你!”

    “哦,既然如此,那干脆也别在家里住着呢。一包迷药下去,将您二老送山里竹屋去,那里环境清幽,更适合养老。”

    叶开粮气得惊颤,都有些失声道:“你、你你你你个不肖子孙!”

    叶以舒拱手道:“承让承让,没记错的话……太爷爷好像是被爷您给送走的吧。”

    头轻飘飘的一句,叶开粮脸色大变。

    叶以舒唇角一勾,用更低的声音道:“二叔公以前还在我面前纳闷过,说什么太爷爷身体本来还算硬朗,但不知为什么跟你和奶待了一会儿,摔了一跤人就……”

    “你闭嘴!”叶开粮抓着门框,手起青筋,风箱一样喘着粗气。

    叶以舒看老头子脸色发青的样子,心中暗道:还真有他爷奶的手笔啊……

    叶以舒转身离开。

    “你去哪里!”叶开粮老两口追出来,面上全是恐慌。又是儿子,又是爹的,早被吓了六神无主。

    叶以舒道:“不去哪里,找小叔而已。”

    叶以舒的身影很快消失,李四娘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紧紧抓住叶开粮的裤腿,咽了咽口水,声音艰涩不已。

    “老头子,老头子……怎么办,老四怎么办,咱们怎么办?”

    叶开粮撑着墙,佝偻着身躯踉跄回屋。

    他在凳子上坐下,不管李四娘如何慌张,咬咬牙道:“你让人给老四送信,让他不要回来。”

    “叫金兰去把族老请来,我们要先一步,把老大一家分出去。就说、就说不孝!”

    大邱以孝为天,只要这个名头按在大房身上,他无论说什么,旁人都只会当是诋毁他们。

    另一边,叶以舒出了叶家院子之后便去赤脚大夫那里找他爹娘去了。

    他甩了甩手上的斧头,心道:回去怕是又得闹一场。希望他爹娘能承受住就好。

    这不,刚在赤脚大夫那里没坐上一会儿呢,二叔公家的叶大顺就找来了。

    “大顺,你怎么来了?”叶正坤问。

    叶大顺道:“叔你快回去吧,叔公请了里正还有族老说要分家。”

    “分家?!”屋里施蒲柳跟豆苗被惊动,脸上还敷着药膏呢,就催促着叶正坤回去。

    到了叶家,果不其然,那堂屋里坐满了人。

    叶正坤夫妻俩在门口踌躇一瞬,又坚定地走了进去。

    叶以舒慢吞吞地跟在他俩身后,那含着锐光的眸子往老头老太太那边一扫,就见两人躲闪着避开他眼神。

    叶正坤夫妻俩先给一屋子的老头问了好。

    叶以舒两个小的也跟着叫。

    这边坐下,满头银白,瞧着七八十了的老族长叶逢民就道:

    “老大,前头你来叫我们给你跟老四分家,你爹娘不允。但这会儿你爹娘说被你夫妻二人亏待,实在无法,最后决定分家。”、

    “你们可有异议?”

    叶正坤垂头道:“族长,前因后果我上次已经交代清楚了,当时爹娘送走你们后成日里打骂我们出气,你看我媳妇儿跟豆苗的脸……”

    他痛声道:“何来我们不孝顺。”

    众人目光划过施蒲柳,最后将豆苗拉出来。

    果然,那小脸都肿起来了。

    里正叶增寿瞪了叶开粮一样,摸摸小孩脑袋。

    豆苗最是乖巧,又机灵聪慧,村里谁不知道。也就这两个拎不清的下得了重手。

    一个村的都知根知底,叶家这一兜子的事儿历来是村人口中的笑料。

    这几日李四娘在院中骂人,扰得村中好些人都来他这儿告状。这会儿还想颠倒黑白,让老大一家落得个不孝顺的名头。

    真是不该!

    叶开仓见豆苗如此,站出来拉着小娃娃护在自己身边。他指着叶开粮,骂道:“老幺,你还真不是个东西!”

    “二哥,没证据就不要胡乱开口!分明是他夫妻俩自个儿动手,就怕……”

    “爷,奶,你为什么说谎话呢。”豆苗童言童语,无辜看着老头。

    “行了,别教坏了孩子!”

    “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不知道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了。”叶开仓嫌弃不已,催促道,“赶紧分了,好让老大一家过过安生日子。”

    叶开粮环顾一圈,看谁都不站在他这一边。

    对上叶以舒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如今是不上不下。

    他一咬牙,恨恨道:“分!”

    第35章 第 35 章 越矩

    从上午到下午, 叶开粮当着族长族老还有里正的面儿,将家中的东西一清点。

    明摆着偏袒老幺家,最后只分了东边现在叶家两口子住的屋子, 还有离村子最远的几块坡地水田。

    田是那中等田, 只有两亩。坡地倒多, 六亩。

    明眼人一看就不合适, 但偏偏叶开粮却道:“我以后跟着幺儿,他们还多了我老两口两张嘴, 怎么不合适?”

    金兰哪里知道回来有这好事,便顺着叶开粮的话道:“是,两老的以后跟着我们, 大哥你也知道我家老幺还要养金宝念书, 开销也大,老叶家出个读书人你们该也乐意。”

    叶以舒全程没开口, 像个乖巧哥儿立在他爹娘身后。

    能分就好,以后不用被的趴着吸血, 庄稼种出来都是自己的。这样的日子才叫做过日子。

    从房子田地到锅碗瓢盆,农具扫帚……哪怕是筷子数量也分得清清楚楚。

    叶正坤守着媳妇儿子,看着他娘一样东西一样东西细致地数完, 东西分作三份,他们大房一份, 余下两份归老幺。

    他心里酸涩, 爹娘那恨不能赶他一家出门的样子看得他眼眶发热。分明就是一个爹娘生的,他自小到大又为家里干了多少活儿……

    就因为他不善言辞,就因为他不如老幺机灵……

    施蒲柳像知道自己男人在想什么,手臂挨着他,不发一语地陪着。

    “分完了。”李四娘看着叶正坤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嫌弃表现在脸上。

    族老们已经累了,谁家分家连根针都得算计清楚。

    叶逢民精神不济。

    又把两边问了,叶开粮那边说没什么事儿。

    叶以舒却道:“族长,我那彩礼银子爷奶还没还给我呢。”

    众人一听,转头看着叶开粮。

    这一下,老脸都丢尽了!

    叶以舒可不管人家要不要面子,将那随身携带的画了押的契纸拿出来。

    族老也有几个认字的,传着看完,族老都觉得没脸。

    “我叶氏宗族怎么摊上你这么个……”

    哥儿的彩礼再怎么说都该给哥儿爹娘或者哥儿收着,爷奶竟还越过爹娘把这银钱拿了。

    叶逢民不耐道:“叶开粮,还给哥儿。”

    李四娘眼珠一转,坐起就哭:“哪里还有……”

    刚吼完几个字,立马被拉扯了起来。

    转眼一瞧,是里正家的媳妇,哪里再敢嚎。

    叶逢民沉声问:“拿了还给花了?”

    叶以舒道:“给我那小叔垫了……”

    “叶以舒!”叶开粮喝道。

    他们把叶正松进了赌坊要被砍手的事儿瞒着的,就算现在村中也大都知道了,但还是不愿意有人在族老面前当众说出来。

    族长一听叶以舒提起叶正松,一想就想到了。

    再一猜测叶以舒嫁人的时间,看叶开粮的眼神更是鄙夷。

    哪个好人家做得出卖自家哥儿换钱的。真是,叶氏族人的脸都要跟着丢尽了!

    叶逢民道:“叶开粮,这银子怎么着你都得给。”

    叶开粮垂头。

    “你自个儿来说的分家,既然前头算得那么清楚,这临了最后一桩事了也别耽搁。”

    叶开粮咬紧牙齿活血吞。

    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一下子老了十岁。他道:“一亩良田要十两,就换山脚邻近的那二亩的良田。”

    挺好,这下够吃了。

    二亩上等田,两亩中等田。再有六亩山地,差不多。

    “成了,明日跟我去衙门换过地契,这事儿就了了。”里正道。

    几个老头早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完事儿之后相继起身,也不看两老的,带着自家儿孙离开。

    叶以舒拉着他爹娘走,豆苗跟在他身边。

    进了屋,门一关,叶以舒跟豆苗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语。

    施蒲柳肩膀一颤,转个身,慢慢撑着床背对着两个孩子眼泪就落了下来。

    叶以舒心里难受,拉着豆苗去了隔壁他屋。

    门一关,那边哭声被隔绝了些,但还是能听清楚。且声音越来越大,里面夹杂着怨怼委屈,但也有大半的畅快。

    “哥……”豆苗不安。

    叶以舒皱眉托起小孩的脸,他道:“药膏有没有效果?”

    “有,凉凉的。”

    豆苗十岁,已经懂事。看这家彻底分成之后,他往床边一摊。

    “哥,咱爹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干那么多活儿了?”

    “是。”

    “咱娘是不是也不用被奶打了?”

    “嗯。”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吃鸡腿儿不用吃鸡屁股了?”

    叶以舒嫌弃,道:“你想吃鸡腿也可以自己抢。”

    豆苗抿唇,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他望着挂了蛛网的房梁,道:“分家真好。”

    “哥,分家真好!”他眼睛水亮,又重重地重复道。

    叶以舒道:“可惜,少了十五两。”

    “什么?”豆苗坐直。

    他拧着两根儿眉头,又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后忽然合掌一拍,道:“我知道了!”

    “小叔养外室,花了三十两!”

    叶以舒眉头一拧,抓着小孩问:“你怎么知道的?”

    豆苗心虚,眼神飘忽道:“外面人都在说啊。”

    叶以舒轻哼一声,拧了下小孩耳朵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你少听。”

    “知道知道……”

    ……

    院中很安静,雨忽然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屋顶。

    叶以舒跟豆苗并排坐着,呆望着院中。

    含着水汽的风吹起来,一时间心中纷乱的麻线仿佛被一下子了清楚,松畅不已。

    叶以舒听着雨声,还有时不时入耳的哭声,嘴角缓缓扯起一抹笑。

    笑得真心实意,眉眼都灿烂生光。

    总算,分了。

    屋檐下滴落的水成了雨幕,哥俩坐靠着凳子,双腿舒展。两人脸上含笑。

    一时间,只觉这山清了,天幕空旷,满是泥印的院子都顺眼了。

    徐徐风中,飘荡着哥俩的懒洋洋的谈话。

    “大哥,好像爹也哭了。”

    “爹哭怎么了?你不也常哭。”

    “哦,爹原来也会委屈啊。”

    “人都会委屈……”

    ……

    折腾到现在,天已经快黑了。

    叶以舒闭眼打盹,靠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垂在身侧的手痒。

    反手一抓,抓了一手湿漉漉的狗毛,还伴随着浓烈的狗臭味儿。

    叶以舒睁开眼睛。

    见阿黄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那尾巴直甩。

    叶以舒抵着它脑袋防止它往自己身上扑,见门不知什么时半掩着,身上盖了棉衣。

    他放下衣服,打算出去洗手。

    开门就见搭了棚子的灶台边,宋大夫正绑了袖子,青竹一般立在那里。

    叶以舒眉梢微扬,齿尖轻轻在唇上磨了磨。

    挺行啊,都能在他家掌勺了。

    提步过去,自水缸里打了水正要洗手。两个手腕忽然被一只隔着衣服的手背托着抬起,一瓢热水倒在盆中。

    叶以舒仰头,见宋枕锦半倾身靠近,脖子上一点红印未消。

    不自觉地,牙齿又轻轻磨了磨。

    宋枕锦抽回手背,温声道:“洗吧。”

    叶以舒试了下水,两手按在水中。

    余光注意到他那烧火的爹复杂的眼神,叶以舒搓手搓得哗啦响。

    叶正坤闷咳了两声,道:“哥儿,我跟你娘商量过了,我们打算砌个猪圈,买些鸡鸭跟两头猪回来养着。那生意做不成就只能算了。”

    叶以舒搓干净手,边上伸过来一方帕子。

    他抬眸瞥了一眼,伸手接过。

    余光注意到他爹偏着身子悄悄来看,叶以舒忽然道:“爹,什么时候砌猪圈,我来帮忙。”

    叶正坤吓得忙端正身子,手上特别忙碌地递着柴火,闷声道:“这雨看着还要下几日,雨停了就开始。”

    “行。砌在哪里?”

    “咱东厢后头。”

    叶以舒点头起身,端着盆把水倒了。又在屋外砌的这灶台边转了转,道:“要不干脆重新建个灶房,这个还是不方便。”

    叶正坤有些犹豫,道:“建灶屋就得买木头,这样将就着也能用。”

    叶正坤道:“是能用,但是每日吃什么全在奶的眼皮子底下。之前那卖小串的方子难保不是就这么被学过去的。”

    叶正坤一听,果然警醒了起来。

    本来好好的生意忽然断了路子,枉费哥儿一片心不说,还直接断送了他们在镇上做其他生意的可能。

    现在分了家,爹娘又偏袒老幺,这边的灶台搬到他们东厢房边上要好些。

    叶正坤盘算了下这些日子赚到的银子,买木料的还是钱有的。

    他想想便也同意了。

    没多久,施蒲柳跟豆苗提着一块豆腐回来。

    掌勺的人换成了他娘,叶以舒就把宋枕锦领进他那屋子。

    虽然屋里屋外温度没差,同样的冰寒刺骨,但至少没那风吹着。

    叶以舒端了根凳子让宋枕锦坐,又递给他一杯热水。他自个儿也同样双手捧着椅背取暖,在床上坐下。

    “你那些缺的药都找齐了?”

    “没有。”说着急忙别开头,遮掩着打了个喷嚏。

    叶以舒看他耳朵泛红,身上带着一股潮意。伸手就抓住他的衣摆捏了捏,“你衣服都湿了。”

    他起身,关了那半扇门后去隔壁找了一身他爹的衣服。

    “换上。”

    宋枕锦手轻揉了下鼻子道:“不用,待会儿就回去了。”

    叶以舒探手往他额头上试了试。

    宋枕锦身子一僵,呆立在原地。

    “哥,宋哥哥病了啊?”豆苗从立在门口探头。

    宋枕锦如梦初醒般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被哥儿扔来的衣服兜头罩住。

    “快换上。”说着叶以舒出门去,一巴掌抵在豆苗脑袋上,将他也拉到了隔壁。

    门啪的一关,就宋枕锦站在那个小小的房子里。

    他将衣服拉下来,搁在凳子上。

    哥儿房间窄小,放了一张床又搁了两张凳子后下脚都难。

    宋枕锦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手犹豫着搁在自己腰带上。

    这是哥儿的卧房,他一个男子……

    要不还是不换了。

    叶以舒抱臂靠着门,跟面前的豆苗大眼瞪小眼。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他道:“你再不快点我就进去帮你换了啊。”

    宋枕锦手一抖,泛红的手指勾住腰带几下解开,换上了叶正坤的厚实棉衣。

    他个高,肩宽腰窄。瞧着清瘦,但衣服脱了匀称有肉。

    怕哥儿闯进来,他换得匆忙。等换好后将自己的衣服叠好,门便推开了。

    他后背一僵,见进来的是豆苗,心里这才放松了下来。

    “宋哥哥,我哥给你煮姜汤去了,他叫你就在屋里待着。”豆苗坐上另一根凳子,手搁在膝上,就这么盯着宋枕锦。

    宋枕锦被小孩清澈的眼睛看得不自在,问:“看我做什么?”

    豆苗摇头道:“我哥让我盯着你。”

    宋枕锦失笑。

    “好,我不出去。”

    冬日天黑得早,又是阴雨天,酉时过半天就黑了。

    叶正坤夫妻俩得知宋枕锦淋了雨,吃过饭后就催赶着叶以舒赶紧跟着他回去。

    叶以舒立在伞下,心想:他爹娘可能真把宋大夫当自家女婿了。

    “叹气做什么?”头顶宋大夫问。

    叶以舒睨他一眼,道:“叹你。”

    “我?”宋枕锦转身,伞面微微偏转,“可是我做了什么惹阿舒不高兴的事?”

    叶以舒瞧着身边掠过去,四条腿儿溅着泥巴黢黑的阿黄,笑了一声道:“那倒没有,只是担心你。”

    宋枕锦以为是担心他淋了雨,温声道:“没什么大碍。”

    叶以舒盯着身前灯笼里透出来的微光,没多解释,只“嗯”了一声。

    回到宋家,刚进院子叶以舒就听到那震天的呼噜声,他脚下一顿,几乎瞬间提着灯笼转身就走。

    “送你到家了,我也回去了。”

    走过两步,手臂忽然被抓住。跟钳子一般,抓得叶以舒不得不顺着力道退回两步。

    他俩面对着面,叶以舒目光从宋枕锦绷着的脸上移到被抓住的手上,笑道:“怎么着,还不让我回了?”

    宋枕锦抿唇,声音愈发低了些道:“天色已晚,山路不好走。”

    他拉着哥儿进屋,灯笼放下,又点亮了蜡烛。

    叶以舒坐在他那书案边,手抵着下巴,垂眉耷眼的。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啊……”他怪声怪气道。

    听得宋枕锦回头瞧他,忍俊不禁。他道:“我去烧热水,洗不洗澡?”

    叶以舒懒懒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缓缓点头。

    宋枕锦出门去,叶以舒在桌案边愣了一会儿,听到那四面八方环绕着他的呼噜声脑仁疼。

    他待不住,起身出去。

    宋枕锦给锅里添完水正在灶前烧火。

    他腿边趴着阿黄,阿黄蜷缩起来像一块金黄的大面包,脑袋搭在他的鞋面上睡觉。

    听到动静,阿黄耳朵抖了抖,眼皮都没睁一下,尾巴敷衍地摇动着。

    宋枕锦坐如松柏,手拿着火钳。

    火光映着冷白的脸,眼里却带着星火般望过来。

    叶以舒道:“要不你还是写一张和离书放我回家算了。”

    “睡觉是天大的事儿,不睡好人容易老不说,身体也会变差。你个当大夫的,肯定知道得比我多。”

    宋枕锦睫毛颤动两下,冷不丁问:“昨晚睡得好吗?”

    叶以舒一想起那感觉,头皮都舒服得发麻。

    但嘴上却道:“尚可吧。”

    宋枕锦轻笑一声,又转过头去递柴火。

    叶以舒坐在凳子上,又往他那边挪了挪,直到脚抵住阿黄的屁股。他问:“所以呢,你同不同意?”

    宋枕锦望着灶孔里的熊熊火光,声音有些轻,他道:“之前不是说好了。”

    叶以舒轻哼一声,道:“我告诉你,到时候你自己栽了可别怪我现在没提醒你。”

    “栽什么?栽葱还是栽菜。”宋枕锦转头看过来。

    叶以舒磨了磨牙。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两人没再继续这个问题。一大锅热水烧好了,叶以舒赶紧打水洗澡,洗完后往卧房里已经放好的炭盆前一坐。

    头发烤得差不多,宋大夫一身潮湿过来。

    长发散开,冷白的皮透着微红,泛着水汽。出浴美人,秀色可餐,没有不看的道。

    叶以舒以欣赏的目光盯着。

    直把人看得耳根发红,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让开炭盆前的位置。

    “我睡了。”说着,他翻身上床。趁着现在隔壁又没打呼噜了他要赶紧睡着。

    宋枕锦欲言又止,最后咽下了口中的话。

    他垂眸盯着眼前的猩红炭火,跟树桩子一样愣坐了许久。

    叶以舒迷迷糊糊快睡着时,隔壁就跟他作对似的,猛地一阵呼噜。

    惊得他直接翻身坐起,朦胧着一双眼睛警惕四周。

    意识到还在宋家,他仰头往后一倒,手臂搭在眼皮上脑中放空。

    要不,他留张纸条偷偷回去?

    叶以舒被子一掀,窸窸窣窣摸到衣服正要往身上穿。突然见床下坐起来的身影,吓得他眼皮一跳,差点就抬腿蹬了过去。

    “睡不着?”

    “比不得宋大夫。”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很轻,挠了挠耳朵就散了。叶以舒有些烦躁地揪了一把挂在身前的头发,道:“我……”

    “要不睡这儿?”宋枕锦往旁边让了让,黑暗中只看得见他大致的轮廓。

    叶以舒盯着他让出来的半边床,声音带着没睡着的郁气,阴沉沉道:“我怕你清白不保。”

    “我无事,哥儿的清白……”

    宋枕锦手猛然一滞,抬头望着坐在床上的叶以舒。

    是啊,他在做什么。

    宋枕锦的心脏砰砰直跳,声音震耳。他下意识就怕哥儿听见一般,捂着胸口,半晌没缓过神。

    叶以舒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说了,打了个呵欠兜头往脑袋上一罩。腿在床脚划了划,勾过自己的包袱,摸了一件棉衣。

    手顺着摸了摸,找到破口后手指勾了勾,摸出一团棉花,然后一左一右将耳朵塞住。

    再把包袱踢回去,叶以舒蒙着被子继续睡。

    可苦了宋大夫,自小到大头一次失眠。

    宋枕锦睁着眼睛望着床那边,被子鼓起一团,哥儿的呼吸声被隔壁的呼噜声压得听不见。

    宋枕锦看得眼睛发酸,唇绷直成一条线,良久才慢慢收回视线。

    他越矩了。

    很早之前……他就越矩了。

    心跳声震耳欲聋,宋枕锦脑中却是清明万分。

    他抛开那些所有做过的事情,想一想,便知其中根源。

    他心悦阿舒。

    如此,便一切所作所为都能串联起来。

    他心中如巨浪掀天,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冷漠在他心中说,本该如此。

    早该如此。

    宋枕锦身体绷得如石板硬,他克制着所有外泄的情绪。知道身体发酸了,心跳稍缓了,才忽然吐出一口浊气。

    他失了所有力气,如一滩泥散在被子里。

    身体不受他控制一般地轻颤,指节因刚刚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脑中思绪发散,回忆如河水倾泄。

    他八岁被送到师父那里,十岁从家破人亡的混沌中清醒。跟随师父在镇上学医学到十五岁,师父无可教,又要送他去县里。

    因他爹荒唐,师父被求着收自己为徒时要求他爹不能跟他见面,所以他此前从未回过家。

    只要离开镇上的那几日,他师父允了他回上竹村看看家中情况。

    那一日,他在宋家找寻不得。

    问村人说他爹酗酒之后四处乱躺,经常不是在这家的草垛,就是躺在路边。

    宋枕锦那会儿十五的年纪,少年老成。

    找完了整个村子甚至寻到山里去,随后就遇到了坐在洞里的叶以舒。

    那会儿阿舒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当他从洞口往下望去时,最深刻的就是那双一股小狼一样,充斥着倔劲儿与狠意的眼睛。

    宋枕锦犹记得小阿舒第一句话是:“小孩,帮个忙拉我上去。”

    他比自己还小,却叫他小孩。

    宋枕锦自然他拉了上来,但小阿舒的脚扭了,独自下山困难。

    宋枕锦想着先带他回家给他包扎一下,但年幼的阿舒却不哭不闹,拒绝了他。

    若放任这么个小孩在山上,定是不行,所以宋枕锦就提出送他回家。

    阿舒允了,甚至拍他的肩膀让他背。

    宋枕锦当时依旧孤僻,除了师父的儿子是同龄人,能跟他说上几句话,也没什么朋友。

    他不习惯别人触碰。

    但鬼使神差的,他将小阿舒背下了山。

    到了山脚,又被要求着将他放下。宋枕锦看他这么小上山讨生活,身上还有伤,便说回去给他拿药。

    阿舒直言不要,他又说给他放在那坑边的大槐树下。

    因为师父给他的时间不多,又还没找到宋仲河,所以他匆匆回去放下药瓶就走了。

    但后来上山,每每路过那已经填了大半的坑洞……他就知道年幼的阿舒并没有去拿。

    这么多年过去,这件事他只要一想,便如水面散开了浓雾,清晰至极。

    那是童年里唯一一抹鲜活。

    年幼的阿舒也穿红衣,不过那衣服应该是用娘的衣服改的,已经洗得发白。

    头发乱糟糟的,小脸漆黑干瘦,唯独那双眼睛,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后来相处,他自然而然地将现在的阿舒与那时候的小阿舒等同起来,帮助他,想护着一点。

    现在的阿舒依旧明艳,甚至更加张扬。那满身的灼热对他这个踽踽独行的人是致命吸引。

    他只以为他们会是大夫和病人的家属,可他爹还有叶家人偏偏让他俩绑在一起。

    幼时结下的缘,现在被拉得更紧,甚至勒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做的那些,全凭直觉,全顺心意。

    可回过头来,他又哪里算得了清白。

    处处都是他在越矩。

    第36章 第 36 章 米酒

    宋枕锦就这么睁着眼睛躺了一夜, 各种思绪在脑中争斗,让他疲惫又茫然。

    天方亮过一点,他起床。

    压着脚步声出去, 开了灶屋的门, 大黄摇着尾巴蹭过他的腿。

    一夜没睡, 凭着手上记忆, 看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早饭。

    而叶以舒则一晚上换了不知几个梦,蔫巴巴地爬起来, 行尸走肉般挪向灶屋。

    今日早饭,格外丰盛。

    有清汤面,炸葱饼, 鸡蛋饼, 肉片汤,甚至还有豆浆豆花。

    叶以舒闻着那味儿, 诧异地看着宋枕锦。

    “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

    宋枕锦反应慢了一拍,侧头看来。

    叶以舒对上他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吓得啪的一声将手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发烧了。”

    “没事。”宋枕锦开口,嗓音哑如声带撕裂。

    周艾跟宋仲河陆续出来,叶以舒见状收回手, 催促他赶紧吃饭。

    吃完后拉着人下桌。

    回到卧房,将人按在书桌前, 拿了纸笔递到他手上。

    “写吧。”

    “什么?”宋枕锦迟缓地眨了下眼睛, 脑袋有些沉重,他抬手支着。

    叶以舒道:“我又不是大夫,你快开药,我给你煎药去。”

    “不用……”

    “写。”叶以舒手抵着他的脸偏转,手在写药方的单子上点了点, “快点,趁着现在人没烧糊涂。”

    宋枕锦望着跟前的手,目光随着指尖迟滞移动。

    他将笔一搁,墨汁在桌上划过一痕。转头就趴下,微烫的额头压在那只手上,有些难受地皱起眉头。

    叶以舒反手抵着他额头抬起,见人烧得眼尾发红,浓长的睫毛有些脆弱地扇动。

    “宋枕锦……”

    叶以舒动了动手,宋枕锦的脑袋也随着动了动。

    “诊金这是……怎么了?”门口宋仲河走来,小心翼翼地问。

    叶以舒道:“生病了,额头发烫。”

    “那快带他去看大夫。”宋仲河在门外徘徊,跟门槛有结界似的,不敢进来。

    叶以舒拧眉看着掌心托着的人,叹气道:“算了,我带他去我们村大夫那里看。”

    “诶,好。那我送、送你们过去。”宋仲河匆匆转身去把驴牵出来,又套上车厢。

    他正要回来帮忙扶人,却见他儿夫郎直接将人推过来了。

    “那个……”叶以舒囫囵叫了宋仲河一声,“要不我送他去就成,您……”

    “要去的,要去的。”宋仲河六神无主,快速念叨着。

    等两人上去,他飞快坐上车辕,驾着驴车就走。

    周艾放开一直抓着的儿子的手,看小孩跟牛犊一样冲在院子里胡乱霍霍。

    她瞪了那驴车一眼,道:“还能出事怎的,那么急匆匆的。”

    驴车到上竹村不过半刻钟,径直走到大夫家。

    宋仲河下车时还踉跄了一下,站稳后又急着让开位置。

    “到了,快下来吧。”

    叶以舒拎着人的胳膊出去,宋仲河在下面伸手想搀扶宋枕锦一下。却见烧得眼睛泛润的宋枕锦耷拉眼皮扫来,自个儿迈了腿就下来了。

    “我没大碍。”

    宋仲河面色发苦,收回手催促叶以舒道:“赶紧,赶紧送他进去吧。”

    “守心爷爷?”叶以舒进屋试探着喊了喊。

    面红色润的瘦老头忽然从旁边的鸡圈里出来,道:“舒哥儿,怎么又来了?”

    “看看病,发热了。”

    叶以舒说完,叶守心盯着宋枕锦看。

    看着看着脸就黑了下来。

    “……你这个哥儿,是想考验老爷子的医术?!”

    “哪里,不是说什么医者不自医,他自个儿脑子都成浆糊了。”

    叶守心观宋枕锦面色,发现确实有问题。他闷哼一声,指着屋里道:“送他去,我洗了手就来。”

    “诶!”叶以舒道。

    这边刚坐下,叶家人就来了。

    他爹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谁生病了?”

    叶以舒抱着胳膊坐在一旁,冲着宋枕锦抬下巴。

    施蒲柳拉住想往跟前凑的豆苗,细声道:“可是因为昨儿淋了雨?”

    “多半吧。”叶以舒应着,心里估摸着也差不多。

    下雨进山就不说了,那一身湿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他不生病谁生病。

    这边叶守心在写药方,屋里人声音不敢大了。

    叶家夫妻本想在这儿等着,可一眼对上搓着手缩在角落的中年男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宋仲河也不好不吭声,便有些尴尬笑着道:“亲、亲家。”

    叶正坤心里顿时冒出那股气。

    他板着脸,只点了点头便不站在这儿了。叮嘱了叶以舒两句,带着媳妇儿回家去。

    豆苗要留在这里,夫妻俩也由着他。

    这边药方开好,又捡了药后叶以舒拎着,拉上宋枕锦走。

    “你回家躺躺去,我要在家帮我爹娘修房子。”

    宋枕锦没听见,细看目光都朦胧着。他抬腿,跨门槛的时候一下没跨过去,踉跄往前一扑。

    叶以舒一把捞住人的腰,被他冲得往后退了一步。

    宋枕锦额头撞在他侧颈上,叶以舒只觉一阵发烫。

    “别耽搁了,人糊涂了。”

    叶以舒将人塞驴车里,药包一起。宋仲河着急上车,却见帘子掀开,宋枕锦又出来。

    他不言不语,泛红的眸子盯着叶以舒。

    宋仲河一时高兴也不对,不高兴也不对。

    他就说小两口感情好着呢,诊金平时看着无声无响的,但生病了最会耍赖。

    他爷还在时,诊金平时乖得不行,就生病时才任性些。

    现在大了,面上瞧着冷冰冰的,其实内里没变过。

    叶以舒见状,皱眉道:“你干嘛?”

    宋枕锦抿唇不语,脑袋似有千斤重,低低一垂,搁在刚刚撞到过的哥儿颈侧。

    叶以舒身子一僵。

    豆苗立在他哥身侧,仰着头,嘴巴微张。

    宋仲河赶忙将药包拿下来,道:“那就诊金夫郎帮着煎药,耽搁不得了。”

    叶以舒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拿了药包,抓着人飞快往叶家走。

    进门他就道:“爹,熬药!”

    豆苗抓过药包,也跟着道:“爹,熬药!”

    “快拿过来,陶罐都洗干净了。”施蒲柳道。

    叶以舒将人送到自己睡觉的那屋,本来把他按在凳子上坐着的,想了想,又提着人放床上。

    正要按着人肩膀让他躺下去休息会儿,叶以舒手一转,托着宋枕锦的下巴抬起来。

    他盯着宋枕锦眼底的青黑,问:“你昨晚是不是没睡觉?”

    宋枕锦耷拉着眼帘,无精打采。

    “嗯。”生病的人万分诚实。

    “睡一觉吧。”叶以舒松手。

    宋枕锦保持着刚刚的动作不动。

    叶以舒微恼,这是生病了还是傻了。

    他抓着男人肩膀往床上一按,拽了他一双鞋,拉着被子将他兜头罩住,然后就出去了。

    宋枕锦闻到熟悉的味道,一动不动。

    “人怎么样?”施蒲柳看哥儿出来问。

    叶以舒道:“烧傻了都。”

    施蒲柳惊声道:“这么严重?!”

    叶以舒点头,蹲在药炉子边。

    叶正坤跟施蒲柳急匆匆进去看过一眼出来,都瞪了一眼哥儿。

    “成日里胡言乱语干什么!”

    叶以舒悠悠哉哉道:“跟青蛙一样,戳一下才跳一下,不是傻了是什么?”

    “人家都睡着了。”施蒲柳路过,拍了一下自家哥儿脑门。

    叶以舒撇撇嘴。

    豆苗也蹲过来,手臂一抬,抱着一直跟他玩儿的阿黄。“哥,宋哥哥他爹呢?”

    叶以舒随口答:“回了。”

    “回什么回。”施蒲柳道。

    叶以舒抬头问:“没回吗?”

    “自己看。”施蒲柳眼神示意。

    果真,宋大夫他爹正担了土回来,又帮他爹夯呢。

    两人干活儿都沉默,那锤子却跟泄愤似的,结实得一下一下往泥巴上砸。

    叶以舒收回目光,小声问:“娘,我看宋大夫他父子俩关系不怎么好。”

    “能好才怪了。”施蒲柳道。

    这一听里面就有事儿,叶以舒兄弟俩同时竖着耳朵,一个狐狸眼,一个圆眼都闪着光。就等着施蒲柳说。

    施蒲柳看了一眼豆苗,道:“小孩家家的别瞎打听。”

    又对叶以舒道:“他家的事儿我也不好说,你也别追着人宋大夫问。这一桩事儿定是他心头的疤。”

    叶以舒听罢,点了点头。

    他也不是那么好奇。

    药熬好了,叶以舒倒碗里放水中冷却。然后端进屋里去给宋枕锦灌了下去。

    让豆苗注意着他身上的温度,叶以舒扎紧了袖子去帮他爹的忙。

    农家人多住的茅草房子。

    好一点儿的,就用那黏土筛选了石子儿后反复捶打,夯实。

    不那么讲究的,就划了竹篾当筋骨,往上直接糊稻壳、秸秆混着的泥巴。不过这种时间久了容易掉皮儿,到时候墙面就是凹凸不平,甚至烂个大洞。

    叶正坤想弄个好的,反正现在没农活儿,慢慢做就成。

    叶以舒加入进去,抡起锤子虎虎生风。宋仲河手一颤,微张着嘴巴,讶异不已。

    叶正坤瞧他神色,心里不高兴。

    他家这么好一个哥儿,就因为他跟他爹娘才稀里糊涂成了亲。虽说哥儿说以后要和离,可到底成了二婚。

    叶正坤心里还生着闷气,对人也不热情。

    三人忙活,中午便要吃饭。

    叶以舒一锤一锤敲下去,额头冒汗。

    他脖子上搭着帕子,在施蒲柳叫吃饭时捏着随便一擦。皮肤细腻,微微泛红。

    豆苗忽然跑过来,道:“哥,我摸着宋哥哥不烫了,你去瞧瞧。”

    叶以舒抽下脖子上的帕子,脑袋一点,迈着长腿几步进了屋。

    到屋里,手往宋枕锦头上一搁。

    人熟睡着,呼吸粗重。

    额头略微湿润,是发了汗了,温度摸着也降下来了。没大碍了。

    叶以舒悄声出去,带上门。转身对上几双询问的眼睛,叶以舒道:“没事了。”

    宋枕锦体格应该不错,不然好得不会这么快。

    施蒲柳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洗手吃饭吧。”

    宋仲河本来是要走,现在留在叶家帮忙。吃饭时叶家四个加一个他,桌上氛围很是奇怪。

    吃着吃着,宋仲河也有些坐不住。

    他犹豫着,没什么底气笑着道:“亲家,诊金他俩的事儿,先前是我做得不地道。没问个清楚,也没按规矩……”

    叶正坤手一抬,打断他道:“事儿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也不多说。只他二人过日子,以后过成什么样,我们不插手就是。”

    他们都是过来人。

    叶正坤看得见宋枕锦待自家哥儿不同,而哥儿,没开窍似的。

    哥儿此前还说过风波过去就和离。

    不管如何,他高兴就好。

    “是,是这个儿!”宋仲河不知二人情况,忙道。

    饭后,施蒲柳留了些菜给宋枕锦温在锅里。她也帮着自家男人继续夯土做墙,忙得脚不沾地。

    下午,叶家的灶屋已经垒得初见成果,地基挖好后墙面已经垒得有小腿高。

    叶以舒红衣乌发,大汗淋漓。

    “哥儿休息一下吧。”叶正坤看见了,放下手上的锤子招呼道。

    叶以舒抓着帕子抹掉头上的汗,将锤子靠着墙边放下。这东西还是从他二叔公家借来的,一个值几十文钱。

    叶正坤余光扫了一下干得卖力的宋仲河,又说:“哥儿把茶水泡上。”

    叶以舒点头应下,搓着有些发热泛红的手进灶屋。

    他揭开锅盖,见锅中的饭菜没人动过,闷得久了都已经软趴趴的没了卖相,猪食一般。

    施蒲柳擦到手进来,道:“宋大夫一直不见醒,饭也没吃。娘来烧水,你去房里看看。”

    叶以舒舀了水将手洗净,抽下脖子上的布擦了擦。脚下一转,往卧房里去了。

    进到门里,光线骤然暗下。

    叶以舒瞥了一眼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走过去开了一道缝隙。

    床上的鼓包微动,叶以舒靠近床头。

    等了一会儿,又没了动静,也不知醒没醒。

    他手指勾着被子轻轻一抬。

    只见一个被闷熟了的睡美人。

    睡眼朦胧,青丝散乱被汗水沾湿。兴许是热了,脱得只剩亵衣的领口敞开。锁骨微陷,透着晶莹的粉。

    叶以舒手指蜷缩,轻轻勾了勾被角。

    看着宋枕锦这副模样,心尖像被猫爪挠了一下,痒意酥麻,遍及全身。

    见人洇湿的长睫微微颤着,看着是要醒了。叶以舒手上一松,被子回落,抵在宋枕锦的下巴上。

    约莫几息,宋枕锦从梦中抽离,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大片的红,晃得宋枕锦闭了下眼。再睁开,神思已定。

    原是哥儿立在身旁。

    看他漆黑的眸子出着神,也不知道站在这儿多久了。

    宋枕锦唤:“阿舒。”嗓音低哑,含着水汽一般。听着人莫名觉得他委屈。

    叶以舒眼里带出一抹笑,问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宋枕锦被这笑容晃了眼,垂下眼睫,却看自己躺着的地方竟然是阿舒的床。

    宋枕锦猛地坐起。

    叶以舒抬手按住他肩膀,单腿搭在床上借力,又将人给按回被窝里。那姿态,活脱脱的恶霸强占美人。

    “你才出了汗,不宜见风。”

    宋枕锦后知后觉,闻到身上那股汗味儿,落在被子下的手更抓着被子将自己捂的紧了。

    “饿了没有?”叶以舒问。

    宋枕锦看着面色红润的哥儿,迟疑地点点头。

    叶以舒道:“那你先把衣服穿好,我去给你端来。”

    “阿舒,不用。”宋枕锦忙道。

    但叶以舒速度快,早就脚步生风,离了屋去。

    宋枕锦默默收回手,拉开被子起身。冷意袭来,尤其是胸口泛起丝丝缕缕的凉意。

    低头一看,却见衣带都散了。

    宋枕锦忙抓着衣服拢紧,不过出了汗的衣服气味难闻不说,还泛着潮衣。

    宋枕锦看着衣角,眉头稍拧。

    “换这个。”冷不丁右边响起哥儿的声音,宋枕锦吓了一跳,猛地看去。

    叶以舒将一身崭新的亵衣放在床沿,道:“我爹新做的,还没穿过。”

    说罢,就放下衣服出去。

    宋枕锦看着消失在门口的红色衣摆,心脏急跳。

    怕哥儿忽然又闯进来,宋枕锦快速换好了衣服,下了床。

    回头见被自己弄得凌乱的床,他抽掉床单,又将被套脱下来。

    叶以舒进来就看见宋枕锦在倒腾床铺,他放下手中的饭菜,一把抓着人的手腕将他按在凳子上。

    “你在干什么?”

    “你一个病人,好好吃你的饭。”说着,叶以舒将床单被套抱出去,直接放在了盆子里。

    回来后,见宋枕锦手抵着唇闷咳了两下,叶以舒往另一根凳子上一坐,后腰抵着蒙了布的墙。

    “怎么咳嗽起来了?”

    宋枕锦抿了一口粥,看哥儿明亮鲜活的眼睛,别开头哑声道:“不碍事。”

    叶以舒点头。

    他双手抱臂,背脊整个靠在墙面。目光不避讳地将宋枕锦整个人笼罩住。

    病了的人天然带着几分弱气,若容貌再好看些,则非常能够激起保护欲与凌虐欲。

    宋大夫自然是长得好的。

    不过平时见人不常笑,气质孤高,如嶙峋山崖上的孤石。让人望而却步,见之生畏。

    这会儿身上还带着病气,眼帘半垂,唇色沾了米油才显得柔润。冷白的肤色晕了红,墨色长发披在身后,有些凌乱。

    常年冰霜覆面的脸上像脱了那层壳子,露出柔软的内里。就好比那空谷中被雨水打湿的幽兰,更加让人心生怜爱。

    也怪不得那些话本里都喜欢写病美人,这样的姿态,叶以舒看了都有点馋。

    宋枕锦被哥儿盯着,捏着筷子的手微紧。

    不知哥儿在看什么,但若是他问,叶以舒一定会直白告诉他:“看美人。”

    这般沉默着,宋枕锦慢条斯地将饭菜吃完。

    叶以舒等他放下碗筷,先他一步收了碗道:“你先去把你那药再喝一次,药在炉子上温着。”

    宋枕锦只好收手,跟着哥儿出去。

    施蒲柳在灶台边忙碌,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笑着问:“宋大夫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大好,麻烦……伯母了。”宋枕锦说话顿了一下,将脱口的称呼改了。

    一天一夜过去,他也想通了。

    自己这样的人,极难给哥儿儿提供一个安定的家。

    他此前没有成家的想法,在尽孝几年之后,就打算离开苍径县前往府城。

    这世间医术卓越者千千万,为了精进医术,他以后只会去更多的地方。

    他的半生,应该都是在奔波中度过。他不想将哥儿拉入他不确定的未来。

    叶以舒洗了碗回来,在旁边看着他喝完药,手上递过去一颗糖。这还是豆苗那儿抓来的。

    叶以舒问:“明天腊月二十六,你还要去县里看诊吗?”

    宋枕锦道:“不去了,开年再去医馆。”

    “不去好,你这身体还得养养。”施蒲柳道。她指挥着豆苗烧火,看外面冷,就让叶以舒带宋枕锦回屋里坐。

    叶以舒抬眼看着宋枕锦,下巴一扬,“你自个儿进去坐着。”

    “阿舒,怎么说话呢?”施蒲柳瞪他。

    叶以舒道:“娘,我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只觉他娘对宋枕锦就是有些太和善了。据之前豆苗打探,他爹娘是不同意自己跟宋枕锦成亲的。

    当时毫不犹豫的就推了,咱们现在名义上成了,这对人的态度变化就这么大?

    难不成这个叫什么……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叶以舒表情不善地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抿唇,轻轻冲着他一笑。

    叶以舒眼神微动。

    也不一定是丈母娘看女婿,可能宋大夫自小到大,天然就招老一辈的喜欢。

    同辈的也喜欢。

    *

    在叶家吃过晚饭,叶以舒跟他娘要了几斤糯米,便和宋家父子坐着驴车回了上竹村。

    山间雾霭深浓,云层密不透风。

    瞧这样子,今晚上又得下雨。

    宋家院子大门紧闭,推门也不见人来迎。宋仲河不好意思冲着叶以舒道:“他周婶子兴许回娘家去了。”

    叶以舒跟周艾不熟,也并没将自己放在宋大夫夫郎的这个身份上,所以宋家人如何对他,他都无所谓。

    进了屋里,他将糯米拿去屋里用水泡着。

    宋枕锦回屋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挽起袖子,慢慢走进来。

    叶以舒道:“你晚上没吃饱?”

    宋枕锦道:“没有,帮你忙。”

    叶以舒将泡着糯米的木盆盖上,道:“现在也没什么要帮忙的。烧热水,收拾收拾就去睡吧。”

    宋枕锦点头,洗了锅,烧水。

    阿黄从上竹村跟到下林村,现在又跟着一起回来。它两边儿走,在叶家也有专属于它的饭盆儿。

    这会儿晚饭吃得肚儿溜圆,回来后就趴在灶孔前烤火。

    “镇上没有卖酒曲的。”宋枕锦突然道。

    回来的路上,叶以舒说要用糯米做米酒。现在的酒都是用粮食做,所以贵。寻常人家也不会做,更舍不得费那点儿粮食。

    至于人家卖酒的,酒曲更不会外传。

    宋枕锦思来想去,也没有哪个地方卖的。

    叶以舒道:“自己做就成。”

    宋枕锦道:“阿舒会做?”

    叶以舒点头:“会一点点。”

    上辈子学的东西多,也学得杂。他兴趣爱好广泛,但却处处被压抑着,只能悄悄学。

    这辈子他爹娘不怎么会喝酒,但叶以舒喜欢米酒的味道。往年秋天的时候,他便自己采了辣蓼草做了酒曲,现在还剩下几个。

    之前没分家,他拿了家里的米粮就会被老太太骂,所以做的次数也不多。

    现在分了家后,叶以舒倒是觉得可以多做些。

    吃不完也能卖。

    周艾不在,宋仲河到家之后找了一圈不见人,就出门去了。

    叶以舒跟宋枕锦烧了热水洗漱完,钻进被窝里睡觉。

    叶以舒照旧在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怕等会儿宋仲河回来他睡不着,躺进被窝就闭眼酝酿睡意。

    宋枕锦本想着跟他说上几句话,见哥儿如此,也只好作罢。

    第37章 第 37 章 相看

    屋外狂风呼啸, 雨落得迅疾。

    叶以舒睡觉喜欢蜷缩着,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如蚕茧一般严实。

    屋里屋外的吵闹声被棉花隔绝了一些,但他也睡得清浅, 脑子里全是混乱无序的梦。

    吃过甜的再吃苦, 那只会更难受。

    睡过一次酣足的好觉再经历多梦的浅眠, 整个人就烦躁。

    叶以舒正在梦中, 但他自己却有自主意识。越睡越不爽,越不爽睡眠质量就越差。

    最后他一个蹬腿, 翻身坐起。

    宋枕锦白日里睡得太久,床上的人有动静他便醒了。只闭着眼睛没动,他知道叶以舒睡眠浅, 怕吵到他。

    他察觉叶以舒起身, 或许是要起夜。

    宋枕锦保持着呼吸平缓,冷不丁肩膀那处忽然跑进来一股冷气。

    他抬手要压住被子, 却忽然滑进来个人,那手便直直地从哥儿散开的亵衣下, 从哥儿后腰滑到后背。

    霎时,只觉手心如贴着油膏润玉一般,细腻不已。

    宋枕锦眼睛一睁, 迅速抽手。

    叶以舒已经迅速调整好,占了他半个枕头。

    宋枕锦脸上微热, 鼻尖皆是哥儿身上的淡香。他眸光涟漪四散, 唤了一声:“阿舒?”

    “嗯?我吵醒你了?”叶以舒侧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宋大夫,眼神朦胧。

    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你睡你的,别管我。”

    宋枕锦拉下那只手塞进被子里,又帮他掖了掖后背的被子。

    虽有不自在,但也不像之前那样躲闪。

    动作间, 叶以舒已经闭上眼睛。没一盏茶的时间,人就睡着了。

    宋枕锦与叶以舒隔着两个巴掌的距离,他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听着身边绵长的呼吸。

    心里想着:阿舒再提和离,他便应下了。

    容他回家,比在这里舒服一些。

    到时候若外面乱传,只将问题落到他头上。这样阿舒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受太大影响。

    宋枕锦思绪飘散着,快半夜时缓缓入睡。

    雨幕潇潇,寒风吹遍群山。青翠山山顶杳霭流玉,如仙人所至。

    雨声停,茅屋上稻秆尖儿挂着晶莹的雨珠。

    鸡飞屋顶上远鸣,狗立门口猛吠,吵吵闹闹,唤醒了静谧的山中村落。

    意料之中,叶以舒后半夜睡得格外满足。

    在被窝里动了动,手脚蜷缩,紧抱着“火炉”。他埋头在丝滑的抱枕上蹭了蹭,忽听见一声闷哼。

    他睁开眼,顶着蹭乱的一头墨发直起半个身子,盯着他的“抱枕”看。

    宋枕锦头偏转,露出一截被挤出红痕脖子。忽略他被缠得动弹不得的模样,还是算得上一句清风朗月的。

    “阿舒?”宋枕锦没动,担心如之前那样,人还没睡够。

    叶以舒脑袋一偏,砸回被窝。

    他睡觉很霸道。手禁锢着宋枕锦的双手,腿缠绕着宋枕锦的两条腿,就连脑袋也得挤着人家的脑袋。

    护食一般,贴了半个身子上去。

    意识回笼,叶以舒收回自己的腿脚。

    他仔细打量着被他当抱枕抱了不知多久的人,见他眼中并无惊讶,面色温和,再回想那熟睡的滋味儿……

    叶以舒手将头一撑,侧躺着对着宋枕锦道:“宋大夫,商量个事儿?”

    “你说。”宋枕锦缓慢地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除了黑发遮住的耳朵染了红,一切正常。

    “你陪我睡觉。”叶以舒墨眸里泛着光,对此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宋枕锦看着他撑手露出来的空隙,衣袖滑落,小臂白皙紧实。

    他拉了下被子将他盖得严实。见哥儿下巴搁在被子上无意识地蹭了蹭,宋枕锦唇角微扬。

    他道:“你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打算、二婚?”

    叶以舒见宋枕锦似乎没开玩笑,细想了一下道:“大概……二十五六岁差不多,三十岁以前都行。”

    “但这跟咱俩睡一个被窝有关系吗?”

    宋枕锦微微点头。

    “怕你以后后悔,吃亏的是你。”

    叶以舒道:“不是医者面前无性别?还是说你要为你以后的老婆守身如玉?”

    “老婆?”

    叶以舒眼珠一转,笑眯眯道:“以咱俩现在的关系,你是我老婆。”

    对啊!都这样了他凭什么不能一个被窝。

    叶以舒不打算跟宋大夫商量了,他直接行动就是。

    宋枕锦注视着哥儿灵动的眸子,又道:“那你是我的什么?”

    叶以舒道:“老公啊。”

    “哦……阿舒骗我。”宋枕锦明白了叶以舒的意思,便道:“你要想睡你就睡吧。”

    叶以舒扬眉,诧异道:“我还以为宋大夫你不答应呢?”

    宋枕锦笑问:“为何?”

    叶以舒道:“因为你老古板。”

    宋枕锦没想到在哥儿眼里自己是这么个形象,无奈笑过,也说不了什么。

    “起吧,我糯米应该泡好了。”叶以舒没半点跟男人睡过的含蓄,穿好衣服站在地铺边。

    看宋枕锦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好,他将地铺上的被子往床上一抱,余下的全收进宋大夫的柜子中。

    宋枕锦看着他动作,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

    吃过早饭,叶以舒就开始做米酒。

    现在也没病人找来,宋枕锦就在灶屋里打转。

    叶以舒看他转来转去就是不出去,道:“你头晕不?”

    宋枕锦以为哥儿嫌他,压着眸子道:“还好。”

    “不晕就行,你那药还熬不熬?”

    宋枕锦抬头,一眼对上叶以舒含着关心的眸子,他心口一松,展颜道:“不用了,好全了。”

    “好了就帮我忙吧。你家有陶罐不?”

    “有,我去拿。”

    人抬步出去,叶以舒瞥了眼,无声笑了笑。

    今日怎么了,跟阿黄一样就守在跟前不走。这屋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是吧,阿黄?”叶以舒脚轻轻踢了踢阿黄屁股。

    阿黄动了动,睁开黄棕色的圆眼睛看他一眼,见没什么事儿又将自己团起来。

    做米酒简单,度数不高,老少皆宜。

    糯米洗净,泡过一晚上,泡到手一捻就碎的程度,再清洗几遍就可以上锅蒸。

    蒸熟后冷却,加水打散,混入酒曲装入坛中。

    中间掏个洞,只需等待两三日,便能发酵成功。

    宋枕锦抱着一口坛子过来,叶以舒扫了一眼,就知是喝酒的坛子。

    “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拿。”宋枕锦道。

    叶以舒道:“我就五斤糯米,用不了几个坛子。”何况他拿的还是能装二十斤酒的大坛子。

    混好了酒曲的糯米装入坛中,密封好,接下来等着就行了。

    时辰尚早,叶以舒洗干净手,又打算回叶家帮忙。

    “昨晚才下了雨,山路泥泞,你坐着阿黑回村子吧。”宋枕锦把驴解了,绳子递过来。

    叶以舒已经跟阿黑熟悉了,看宋枕锦没打算一起,多半是担心自己抹黑又从山里回来。

    他摸了摸阿黑的驴头,翻身侧坐上去,随意冲着宋枕锦摆了摆手就慢慢走了。

    路上村人不少,叶以舒听到他们打招呼,习以为常地含笑点头。

    忽然间,边上冲出来个哥儿,张开手臂拦在阿黑跟前。

    叶以舒眼皮子一跳,好在走得慢,轻轻一拉绳子阿黑也就停了下来。

    “小哥儿,你想碰瓷?”

    童清没听明白叶以舒的话,看他停下,支支吾吾道:“你要带阿黑去你们村子吗?”

    “对啊,你不愿意?”叶以舒逗人的话张嘴就来。

    童清道:“我才没有!我是,我是想问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以舒疑惑道:“你去干什么?”

    “哎呀!你不用管,你带我去就是了。”

    小哥儿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那一脸娇羞劲儿,叶以舒要是看不出他想会情郎他就是个瞎的。

    “不行。万一你被骗了,到时候帮凶是我。”叶以舒说完,骑着阿黑要走。

    童清急了,跺了跺脚道:“我、你……叶哥哥!”

    叶以舒睨他一眼,道:“不成。”

    童清上来的就抱住驴脖子,鼓着腮帮子看着他。

    不答应,他就不放!

    叶以舒懒洋洋道:“你总得说说你干什么去?你爹娘同意吗?”

    “我……我想看看我爹娘定下的,定下的未婚夫……爹娘同意的。”

    “行吧。”

    两人不好坐毛驴。叶以舒从阿黑背上下来,拉着它走。

    童清欢欢喜喜跟在他身侧。走出村子这条路,时不时见他嘿嘿笑两声。

    叶以舒看得好笑,问:“你爹娘订的谁家的?”

    “叶家的啊。”童清猫儿眼微睁,脸上的肉细白还带点儿婴儿肥,看着很好骗的样子。

    叶以舒道:“我们村姓叶的多了去了。你说具体点儿,你那未婚夫的名字叫什么?”

    “叶、叶大茂。”童清极小声道。

    但叶以舒耳朵灵,还是听得个清清楚楚。

    他脚下一拐,要不是手还牵着绳子,险些一个跟头扑到泥坑里去。他惊诧道:“你说谁?!”

    童清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还以为说了个不好的人家,刚刚还带着红晕的脸顿时褪色成苍白。

    “叶大茂啊,不、不好吗?”童清一脸忐忑。

    叶以舒手往阿黄背上一搭,撑着身子缓了缓。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跟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哥儿。

    他大茂哥,老牛吃嫩草啊……

    见把人家小哥儿吓到了,叶以舒赶紧道:“好,怎么不好。”

    “那是我哥,二叔公家的二哥。”

    叶大顺是大哥,二哥就是叶大茂。不过二哥常年不在村子里,年纪轻轻就出去讨生活去了。

    “你、你哥?!”这下换童清目瞪口呆。

    “那岂不是也长得跟你一样好看!”这话脱口而出,童清反应过来立马蒙住脸转过头去。

    叶以舒笑了两声,道:“敢情你关注的是人家的相貌……好看嘛是肯定没有我这么好看的,不过跟你身形挺合适。”

    “身形?”童清奇怪反问。

    这是什么合适地方?

    叶以舒道:“我只跟你说他人品挺好,脾气和善,应该……不是个会打夫郎的。”

    “打夫郎!”童清吓得小圆脸上的肉都颤了颤。

    叶以舒轻啧一声,道:“听话不要听一半。”

    “我二叔公一家脾气都挺好的,大茂哥的爹娘也好相处。”

    叶以舒说着说着侧头看着童清,忽然道:“你是不是就等我回叶家呢?”

    童清诚实点头道:“对啊。”

    “我爹娘让我跟着你去你们村,说是跟着你去玩儿顺带让我自己看一眼,这样就不会落人口舌。”

    叶以舒皱了皱眉头。

    “那要不我带你多看看?”

    大邱朝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的哥儿姑娘也多是盲婚哑嫁。

    “这样……不好吧。”童清猫儿眼闪闪发光,哪里像说不好的样子。

    叶以舒看得好笑。

    这小哥儿挺纯粹,不是那种心眼多的人。看在宋大夫的面子上,他也乐得帮他一把。

    说着说着,就到了下林村。

    “我先带你去我家,你等着我帮你把人……”叶以舒看到自家院子里那些个壮实汉子,侧脸看了一眼瞬间藏在他身后的小哥儿。

    他道:“看来不用了,人就在这儿。”

    “在、在这儿?”

    “嗯。你看那抡锤子抡得最凶的就是。”叶以舒推开院门带着阿黑继续往里走,身后衣服却被拉住。

    “怕了?”叶以舒问。

    “不是,我怎么会怕!”小哥儿探头,脸已经是红扑扑的。眼睛圆润,小小一个可招人稀罕。

    叶以舒比他大半个脑袋。

    他跟拍豆苗似的拍拍他脑袋,道:“跟着哥,哥带你进。”

    童清嘟囔:“你才不是哥呢,你是哥夫郎。”

    “那也是哥。”叶以舒反手抓住小哥儿进门。

    施蒲柳正看他俩立在门边半晌不进来打算走过来瞧瞧。见童清面生,又看自家哥儿护着,便和善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哥儿,瞧着乖巧得紧。”

    “童清,宋大夫表弟。”叶以舒介绍。

    “婶子好。”童清腼腆道。

    “诶,进来坐坐。”施蒲柳见哥儿软生软气的脸上笑容就没下来过。

    天知道他当初生叶以舒的时候就以为会有这么一个哥儿,可谁知小时候就跟个毛猴子似的,调皮捣蛋,甚至在小孩儿堆里混成了头头。

    这会儿看已经绑着袖子,身高不输于男子的叶以舒,心中只剩叹息。

    她香香软软的小哥儿就这么没了。

    “哥,这是谁啊?”豆苗跑到叶以舒身边,悄声问。

    叶以舒手掌往下一搁,非常合适地就落到豆苗头顶。他揉了揉好似没有那么枯燥的头发,对小孩儿道:“大茂哥夫郎。”

    “啊?!”

    “啊什么啊!”叶以舒手一托,收起豆苗掉落的下巴,“还没成的事儿不能到处说知道嘛。”

    “知道!”豆苗拍拍胸口,昂首挺胸道,“我的嘴你还不信嘛!”

    童清是来看人的,叶以舒就不好把他往屋里带。

    他悄悄跟他娘说了一嘴,施蒲柳脸上都能笑出花儿来了。

    她给了哥儿一个放心的眼神,就端了凳子安排人在灶台搭的棚子里。

    童清只要转头,便能看见正在忙碌的人。

    已经是寒冬,叶大茂却只穿了一件露膀子的褂子。手臂肌肉绷紧,有他腿那么粗,一锤一锤地敲打着土。

    那汗水豆大,自硬朗的脸上滑落。

    小哥儿时不时抿唇,小脸红晕未褪。他主动帮施蒲柳烧着火,脸红得发烫,心脏噗通乱跳,可又忍不住悄悄打量。

    看着看着,自个儿都闪躲着目光,不好意思极了。

    施蒲柳了然,暗自偷笑。

    她跟哥儿闲聊般道:“我们家现在分出来单过,这猪圈跟灶屋索性就一起修了。前头几天本来就是他爹跟哥儿做,结果被哥儿两个叔公家晓得了,就带了一家子人过来帮忙。”

    “哥儿两个叔公家都不错,只二叔公离我们近些。那两个年轻的,一个是大顺,一个是大茂。”

    “孙辈在家的就这么两个……”

    说着说着,童清没了对施蒲柳的陌生,也不紧张了。

    他家就他一个哥儿,娘说他们看上不算,他自己也得喜欢。

    他想起他娘的交代,斟酌着问那叶大茂的情况。一时间,施蒲柳脸上的笑意更加慈爱了。

    这小哥儿看着腼腆,但也不扭捏,深得她喜欢。

    *

    今日盖房子来了五六个人,没叶以舒下力气的地儿。他一靠近,他爹就驱赶他玩儿去。

    人家来帮忙,家里也不能随便给两口饭就糊弄过去,叶以舒便带着豆苗,想出去捞些鱼虾之类的回来。

    路过灶台搭的那棚子门口,问了一句:“童清,捞鱼去不?”

    他这一声没刻意压低,只听叶大茂一锤子砸下,抬头看来。

    身形如虎,目光锐利。

    童清一下子与人对上目光,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抓着叶以舒胳膊往外拽去。

    叶以舒瞧着叶大茂擦了一把汗,跟他爹说了两声,然后放下锤子就抓了外衫边套着边大步走了过来。

    叶以舒看童清急得团团转,顺着他的劲儿往外。

    “舒哥儿,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叶大茂道。

    叶以舒点头:“行。”

    一行四人,拿上篓子跟渔网就往外走。

    叶以舒没离开小哥儿身边,一只手挎在豆苗肩膀。

    童清夹在叶大茂跟叶以舒的中间,像被大猫叼到窝里的小猫,气势就虚了几分。

    叶以舒问:“大茂哥,你在镇上还是在县里干活儿,怎么寻常不见你回来?”

    叶大茂压小步子,目不斜视。

    像跟叶以舒说,也像跟童清说:“在县里走镖。之前四处走,没机会回来。”

    他余光看了一眼咬住唇的小哥儿,又道:“不过这次回来就不干那行了。”

    “那干什么?”童清听到自己微颤的话,知道是把心里想法问出来了。

    他飞快看了一眼叶大茂,噌的一下转过头。

    叶以舒扬了扬唇,眼间到了河边,也不打扰他俩。他勾着豆苗脖子,两兄弟捞鱼去。

    他这个大茂哥气势很不一样,一看就是个在外经历多的。糙汉子跟娇夫郎,什么绝配。

    冬日河里的鱼肥,几网下去可以凑一个鲫鱼汤。不过最好起来几条大的,不然不够吃。

    叶以舒这般想着,瞥了一眼边上五米外的两人,眼皮一颤。

    这才一会儿,怎么就能看到粉红泡泡了。

    太腻歪了!

    “豆苗,你鱼竿拿来钓鱼。”

    “哥,没带。”豆苗仰头道,脑袋上两个啾啾还颤了颤。

    叶以舒拉过小孩,将网塞他手中。

    “那你撒。”

    他抓着豆苗防止他跟着网一起掉进河里,豆苗那小胳膊一扬,渔网都没抛出去,直接掉在了最近河面。

    叶以舒正想说再来,就听豆苗激动道:“大鱼!哥,大鱼!”

    这还能让它跑了!

    叶以舒当即拿篓子来。

    折腾一个时辰,叶以舒兄弟俩现在退离河岸,欣赏未婚小两口撒网。

    叶以舒看得牙酸。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四人就回去了。

    今日叶家来的人多,叶以舒也帮不上忙。加上还带了个童清,不能让人家哥儿出来久了。

    叶以舒吃过饭后就跟他娘说了一声,带着毛驴跟童清回了。

    到上竹村,还没到童清家门口,就见他娘守在那里。

    “可算回来了!”白桂娥道。

    “娘……”小哥儿蹦着回去,显然是满意不已。

    他娘白桂娥笑着道:“谢谢诊金夫郎带阿清出去玩儿。”

    “不用谢,顺带而已。”叶以舒随意摆手道。

    “改天也来家里坐坐。”

    “好,婶子留步。”

    说罢,就拉着阿黑走了。

    到宋家,叶以舒立在门外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宋大夫伸手接过绳子,侧身让叶以舒进来。他道:“今日回来得早。”

    叶以舒点头道:“带你弟弟去我们村走了一遭,回来太晚不合适。”

    “什么?”

    “童清,相看人。”叶以舒道。

    宋枕锦听完比他还意外,他把阿黑牵去棚子里,又给喂了点草跟一点豆饼。

    回来后轻轻抓住叶以舒一点袖子,将他往灶屋里拉。

    “相看的人如何?”

    “我表哥。”

    宋枕锦一顿,有些诧异道:“你表哥?”

    叶以舒点头,笑着道:“我表哥一家都瞒着,我娘都不知道的事儿。”

    “不过童清成日里叫着你宋哥哥,你也不知?”叶以舒抬腿避开摇尾巴的阿黄,往柴堆前一坐。手伸出来对着灶孔烤火。

    “不知。”

    宋枕锦寻常独自往来比较多,跟亲戚之间几乎没有联系。看哥儿样子,他这个表弟应该找的人不差。

    他情感淡薄,便没多在意了。

    叶以舒嗅着锅里的鱼汤味儿,心道巧了。又问:“你怎么才吃饭?”

    宋枕锦道:“刚刚看了个病人。”

    “来的人多吗?”

    “三两个。”

    叶以舒点头,道:“明日腊月二十七,过年的东西该准备起来了。我可能要上县里瞧瞧去,你……”

    “我跟你一起去。”宋枕锦垂眸,目光如星,落在哥儿身上。

    叶以舒仰头看着他,忽然觉得现在的宋大夫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他思考着,不自觉眉头微皱。

    再扫过一眼宋枕锦,却发现他看着自己,同样皱着眉。

    “你在想什么?”

    “哥儿有事?”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对视一眼,叶以舒先一步笑了出声。

    “宋大夫,你变了。”

    宋枕锦不知道他说自己哪里变了,只看哥儿笑,便不自觉柔和了目光。似火光朦胧,罩在身上都是暖的。

    叶以舒笑着笑着,渐渐收敛。

    他定睛一瞧,那双眼里充盈着笑意,满目皆是自己。叶以舒心上一跳。

    中邪了这是?

    第38章 第 38 章 师父

    中邪是肯定没有中邪的, 只反常得很。

    以往叶以舒跟他相处就像跟个关系还算可以的朋友,亲疏有度,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感。

    但宋大夫就生了一场病起来, 人跟换了魂似的, 对他可以算得上是百依百顺。

    以前看他是温和, 现在待他是……宠?

    咦~

    叶以舒抖了抖胳膊, 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等过完这个年,他定要宋枕锦把和离书写了。还是早点回家, 这地儿再待下去他怕宋大夫被他拉沟里去。

    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几日,迟迟不见阳光。

    下午也没事儿,叶以舒窝在屋里捉摸着开年之后的事。

    镇上做不下去生意了, 但他可以去县里。依旧是做吃食, 具体做什么,他已经想清楚了。

    他现在手里闲钱不多, 他娘吃药吃到现在,他前几日挣的七钱银子也给拿去买药了。手上就还剩下整十两, 他没动过。

    下午,宋家又来了几个病人。

    叶以舒待在宋枕锦看病的房里跟着看。

    病人都是这个天冷了冻出来的病,一两副药下去人就能治好。

    叶以舒见宋枕锦写药方, 就站在他身后看着。

    那一手字很有风骨,看走势该是潇洒不羁的, 却处处克制。叶以舒嘴上默念出药名, 都是些治疗风寒的药。

    送走病人,宋枕锦却回头问:“阿舒认识字?”

    叶以舒垂眸看他道:“一点点。”

    宋枕锦又问:“阿舒上过私塾?”

    叶以舒摇头,长腿勾过旁边凳子一坐,手搭在桌上,摇头晃脑得意道:“自学成才。”

    听得一声轻笑。

    叶以舒一顿, 手压着桌子前倾,压迫地盯着宋枕锦。

    “你不信?”

    哥儿近在咫尺,宋枕锦呼吸一窒。他微微往后坐了一点,道:“没有不信。”

    只看哥儿那扬起下巴得意的小模样,招人得紧。

    他夸赞的话张口就来:“我知阿舒聪明,上竹村跟下林村无人能及。”

    叶以舒噗嗤一笑,笑得倒回凳子,身体都在轻颤。笑了半晌,他坐端正了,面色一肃,做势斥责道:“巧言令色!”

    宋枕锦面上一僵,眼神呆了一瞬。

    叶以舒见状更是哈哈大笑,笑得直捂住肚子。

    宋枕锦无可奈何,只看着哥儿。看他左摇右摆不免伸出手来想护着,怕他给自己摔下凳子去。

    一时间,屋里只有叶以舒肆无忌惮的笑声。

    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除了父母兄弟,在宋枕锦面前他也是最自在的。

    下午转瞬而过。

    晚间,桌上只有宋枕锦跟叶以舒两人。周艾带着他儿子不知去哪儿了,宋仲河也没有回来。

    桌旁烛火微动,光晕朦胧。

    叶以舒一身红衣,端坐桌前。对面是已经捏着筷子夹菜的宋枕锦。

    叶以舒问:“不用找他们吗?”

    宋枕锦筷子一转,将一块肥瘦正好的肉放进哥儿的碗中。他道:“不用找,快吃吧。”

    叶以舒看他镇定,便也没再追问。

    吃过饭后,院子里消消食就该睡觉了。

    叶以舒散着满背的长发直接爬上床,他坐在中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宋枕锦立在床边,不敢直视只脱得剩亵衣的哥儿。他道:“我随意。”

    “那你就睡里面。”叶以舒爽快地做了决定。

    宋枕锦点头。

    这会儿两人都清醒着。他已经答应哥儿,可临了站在这里又踟蹰起来。

    叶以舒半跪着坐在小腿上,见宋枕锦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没动。

    他手臂一勾,土匪一样抓着宋枕锦的腰带一扯。

    看人慌慌张张伸手来护,叶以舒飞快扯开他衣服,抓着人就倒在被子上。

    “你太磨叽了!明日还要早起去县里呢。”

    说着将人衣服一刮,抬起被子罩住了宋枕锦。

    他伸手在被子上拍了拍,又嗅了嗅那从宋枕锦身上散发出来的尤为安神的药香。眼睛一闭,没一炷香的时间就呼吸平缓了。

    宋枕锦眼睫一颤,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哥儿是不是……太大胆了些?

    宋枕锦绷直了唇,微微偏头。

    叶以舒睡熟了,自动抱住人,脑袋又熟悉地找到位置,往宋枕锦的颈窝蹭了蹭。

    皮肉相贴,比自己温度稍低的肌肤细腻入绸。宋枕锦身体一僵,随即又悄然放松。

    他闭上眼睛,好好当好哥儿的抱枕。

    一觉睡到鸡鸣,天还未亮。

    叶以舒像吸饱了水的草叶,身心舒畅,面色莹润透着光。模糊想着今日还要去县里,他依依不舍地抱着“抱枕”蹭。

    睡得好了,人便少了起床气。整个人精神焕发,活像吸足了阳气的妖精。

    至于宋枕锦……

    眼下微青,双目微滞。

    叶以舒盘腿坐起,飞快穿好衣服。

    他眼神极亮,锋芒自敛。

    不过侧头见宋枕锦眼下那一抹微青,眉头一皱,愈发熟练地伸手托着人下巴转过来。

    屋里点了烛火,宋大夫又垂着长睫,看不真切。

    叶以舒指腹在他眼下轻轻一划,问:“没睡好?”

    宋枕锦道:“……有些不习惯。”

    “那没事儿,习惯习惯就好了。”叶以舒拍拍他肩膀,笑容灿烂不已。

    好不容易把宋大夫哄上床,怎么着都不会将人从他床上放下去……这个说法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管他呢!

    既然宋大夫答应了让他睡,不睡白不睡!

    时辰不早,做饭又耽搁时间。洗漱过后,宋枕锦将阿黑喂了草后套上车厢,道:“今日不做早饭了,去镇上吃。”

    叶以舒点头道:“行。”

    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腰间绑着宽腰带,勒出细窄有力的韧腰。腰下两条笔直长腿。走路带风,长发微扬,潇洒不羁。

    他轻巧坐上车辕,又将宋枕锦赶去车厢里。

    “你补补觉,我驾车。”

    宋枕锦看哥儿打定主意,没和他抢,而是进车厢里拿出一件厚实的棉衣展开搭在哥儿身上。

    叶以舒回头看他。

    宋枕锦细细着衣服,道:“早上风冷,吹久了容易生病。我待会儿跟你换着来。”

    好衣服,他才抬眼看着哥儿眼睛。

    叶以舒唇角翘了翘,抬手抵着他胸口往车厢里轻轻一推。“坐好,走了。”

    宋枕锦猝不及防往后退,但哥儿也没让他摔着。

    他无可奈何,只好顺从哥儿心意,安分坐着补眠。

    行到镇上,叶以舒下车买了四个大包子,两碗热粥。就着热粥吃完,又给人碗筷放回去,重新驾车走。

    宋枕锦想跟他换着来的话说了几次,哥儿似不耐烦了。他起身,转眼就将他按在了车厢里。

    帘子飘然落下,车厢光线骤暗。

    肩膀上是哥儿的手,浅淡的香气缭绕在鼻尖。宋枕锦紧张地动了动喉结,背已经抵在了车厢上。

    “阿舒……”他试着动了动,肩膀上的力道却更紧。

    他试探着用手背试了试叶以舒手上的温度。刚吃过热乎的,摸不出来冷意。

    “阿舒,我跟你换着来。你耳朵上还有冻伤……”

    叶以舒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明明将人推进来就该利落地转身出去,到时候驾上阿黑就走,哪里用得着宋大夫在这儿念叨。

    可将人按下时,他无意看到宋大夫泛红的耳根。

    他眼里溢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心,说话温柔,羽毛一样在他耳朵里打转。他心里如猫抓,泛着一股绵密的痒,挠也挠不着。

    看着看着,又注意到那唇上。

    微微泛红,唇形极为漂亮。瞧着润润的,极好亲。

    亲?

    叶以舒吓得抽神回来,耳边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了。

    他缓缓抬头,与宋枕锦泛着红的眸子相对。像山巅化雪流下来的溪涧,干净清凉。

    呼吸间,药香微浓。

    叶以舒垂眸,那唇近在咫尺。

    他眼皮一跳。

    他俩的距离怎么这么近了!

    他吓得手一抖,猝然转身。帘子被他掀出了风声。

    叶以舒心里慌乱,面色就显得格外不好惹。外面有见他们堵了路上来论的,一看叶以舒那表情,脚步一转,飞快远离。

    叶以舒没看见,只拍了拍阿黑就走。

    他木头人一般僵立在车辕,细看,狐狸眼里早就空洞呆滞,神飘万里。

    至于车厢里面,身子绷紧了许久的宋枕锦骤然松懈。后背硌在车厢上,肩膀微松,目光飘然透过缝隙,落在那黑色身影上。

    他心如擂鼓,落在身侧的手握久了,浮起一股脱力感。

    ……差一点便克制不住。

    驴车摇晃,两人一个怀疑自我,一个隐忍克制。

    气氛一时有些奇怪,路都走了半截了,没一人开口。

    好在中间有帘子隔着,倒也不算尴尬。

    不过走着走着,这去县里的路本来就人少。叶以舒清醒过来后只当自己被美惑,将刚刚那一举动抛之脑后,又能如常对待宋枕锦了。

    他道了一声“宋大夫”。

    宋枕锦眼睛一眨,才发现自己一直隔着帘子看着哥儿已经看得眼睛酸涩。

    他捏了捏眉心,轻应了一声。然后掀开帘子出去,道:“你驾了这么久,进去休息一会儿。”

    叶以舒看人半站着,忙抓着他衣袖拉着坐下。

    “你也不怕摔着。”

    “不是让你补觉,我瞧瞧?”

    宋枕锦别开头,看着侧前方道:“你去休息。”

    叶以舒看他倔,把绳子递给他。人没动,就等着人转过头来。

    宋枕锦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便任由他看。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瞧着他眼里的血丝,撇撇嘴道:“你去县里干什么?”

    “跟你一样。”宋枕锦道。

    “我去买年货,顺带把明年摆摊的地方订好。还有货也得谈好。宋大夫也要做生意?”

    宋枕锦转头看他一眼,见哥儿眼中的调侃,他无声笑笑。

    “不做生意,但年货可以买。”

    宋家以往过年跟平日也没差别,他不管这些,只他爹看他在家才操持操持。贴个对联就已经差不多了。

    今年哥儿在,家里装点一下总是好的。

    “阿舒做什么生意?”

    “吃食。”叶以舒腿跟着驴车一晃一晃,他眼睛半阖道,“不过得先跟许掌柜谈一谈。”

    “我跟你一起。”宋枕锦道。

    叶以舒笑着转头看他,道:“宋大夫,你怎么什么都跟我一起?”

    宋枕锦平静道:“快过年了,难得有时间,当晚辈的也该去瞧一瞧。”

    叶以舒捂嘴打了个呵欠,眼睛里溢出些泪珠。他闷闷道:“宋大夫说得在。”

    宋枕锦不跟他多聊,看哥儿都打两个呵欠了,催促他进去休息会儿。

    叶以舒也不跟他拗,潇洒进了车厢。

    慢慢悠悠,驴车一晃晃到了县里。

    快到午时,云销雨霁,久违的出现了阳光。

    叶以舒半路替换了宋枕锦,仰头感受了下温暖的阳光。冬日里,南方的阳光是暖的。

    不像北边儿,在堆雪的天里,即便太阳再大,也只是像发着强光的灯一样冷冰冰的。

    车厢里传出响动,宋枕锦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他在车辕的另一边坐下。

    看眼神微茫,应该是在车厢里睡了一觉。打眼一瞧,衣服上的褶皱被平,但木簪固定的墨发落下来几缕。

    叶以舒笑问道:“县里人瞧着比平时多了一倍。要先吃饭还是买东西?”

    宋枕锦道:“先吃吧,北边小院儿那条街有一家食肆,味道挺不错。”

    “行。”叶以舒赶着驴拐入北边。

    食肆离之前叶以舒在这边儿落脚的小院儿距离很近,几乎是走几十步路就到了。

    “我幼时经常在这边吃。师父给提前我交了银子,吃一顿直接扣钱就是。”宋枕锦看着越来越近的写着食肆的招子,眼神微晃。

    叶以舒道:“你师父不跟你住一起?”

    “我自己想一个人住。”宋枕锦声音淡了下去。

    叶以舒想了下之前问他娘但他娘没告诉他的事儿。宋家之前应该出现了大变故,再看宋枕锦这性子,小时候没准儿更冷。

    性格孤僻,独来独往。这也就说得通了。

    驴车在食肆门口停一下,极小的一个门面。就像这巷子里的寻常人家,进了大门,里面却别有洞天。

    入目是一方小院子。像寻常人家那样,在院子角落种着些果木。

    不同的是院子靠墙见了一座宽敞的房子,打眼一瞧,里面整齐摆放着木桌长凳。

    宋枕锦看哥儿四处观看,便道:“原就是住处,为了省下点儿租铺子的银子,就干脆一直在家开着。附近的街坊邻居都知道这地方。”

    客人上门,那守在屋里撑着头昏昏欲睡的人霎时醒来。

    见二人一愣,认出是谁,随即欣喜道:“宋大夫,好久不见你来了。”

    招呼宋枕锦的是个少年,瞧着十六七岁。

    他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立马热情的招呼两人先坐着。上了茶水后,指了指那柜台上方挂着的菜单。

    “宋大夫都吃了这么多年了,这些个菜增增减减也都八九不离十,您瞧着点,我去叫我爹出来炒菜。”说罢,就飞窜而出。

    在屋里还能听得到他在院中叫:“爹!客人上门,出来炒菜!”

    叶以舒听了笑言:“这家人是看你从小看到大的。”

    宋枕锦点头,道:“不错。先前是那少年的爷爷做菜。后来老爷子生病,做不动了,才交给他爹来。我也许久没吃,味道应该没怎么变。”

    只听的院中几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叶以舒转头一瞧,进来的除了那少年,还有那少年的爹娘。

    “听阿毛说是宋大夫来了,有失原迎,还望见谅。”那中年男人领着头,低腰佝背笑着说话。

    宋枕锦道:“张叔,我只是来吃饭的。”

    “好,我现在就去做!”

    那面善的婶子冲着二人笑了笑,着重看了一眼叶以舒,被惊的眼睛微睁,又笑着匆匆忙忙去了后厨。

    叶以舒看他夫妻二人这样子,狐疑地盯着宋枕锦。他道:“难不成他家老爷子生病还是你给看的?”

    宋枕锦道:“他们太过客气,一来就耽搁他们做生意,所以就不常来了。”

    “你那时多大?”叶以舒好奇问。

    宋枕锦道:“十四。”

    叶以舒一惊,道:“你十四就敢给人看病,其他不说,胆儿挺大。”

    宋枕锦看着哥儿灵动的双眼。

    不知谁的胆儿更大。

    他温声道:“当时还没出师,师父自然也在旁边。”

    “十四都能如此,宋大夫医术高明。”叶以舒打心底佩服这种人,他拱手夸赞,话说得真心实意。

    宋枕锦听得夸赞不知凡几,但鲜少把夸赞听在耳朵里。如今哥儿这般捧着,他脸却悄悄红了。

    叶以舒见状,直盯着人瞧。

    宋枕锦愣是被他瞧得面红耳赤。

    偏偏叶以舒看的兴起,还要来上一句:“宋大夫脸皮真薄。”

    宋枕锦只觉头脑发热。看了一眼哥儿,端着茶杯,故作遮掩地抿了两口。

    叶以舒摇头赞叹:“红着脸喝茶也好看。”

    “阿舒……”宋枕锦被逼无奈,只能叫他名字,让他收敛一些。

    叶以舒怕把人惹急了,故作腼腆地冲他笑了笑。

    “不说了,不说了。”

    偏偏身后又传出那小少年低低的笑,叶以舒转头见宋枕锦还看着他,他满脸无辜道:“不是我。”

    宋枕锦轻叹一声,又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稳住自己心态。

    两人点了三个菜,一荤一素加一个汤。都是寻常的家常菜,独独那乌鸡板栗汤最和胃口。

    叶以舒喝了两大碗,浑身都是热气儿。之前驾车过来还冷,这会儿从里到外都舒服了。

    结了账,两人又坐了会儿才驾着驴车离开。

    叶以舒道:“还要急着赶回去,我们先把东西买了,然后再去看许掌柜?”

    宋枕锦本就是陪着叶以舒来,自然无异议。

    临近过年,县里格外热闹。他们驶着驴车走在道上,时不时就错身而过一辆驴车或牛车。

    无一例外,车轱辘上都沾着泥泞。

    “咱县里马车跟轿子倒是少见。”

    “嗯,比不得其他县。”宋枕锦道。

    逛了几个铺子,又专去集市采买了些散装的瓜子、花生。这些比在铺子里买要便宜一些。

    诸如对联、门神、窗花,果子点心之类的东西买得差不多,大包小包地装上驴车,叶以舒就提着一盒点心,一壶酒随宋枕锦找上了许掌柜。

    此时已经是午时过,琼楼里客人依旧还有大半。

    许掌柜忙的脚不沾地,见叶以舒二人一来,抬手招了个伙计就让带着两人去二楼。

    叶以舒本想说两句就走,但许掌柜却说:“既然是来看我的,便留下。等我叫人把你师父找来,也好聚一聚。”

    匆匆说完,又有伙计将他叫走。

    叶以舒只能跟着宋枕锦等着。

    上了二楼,进了包厢,叶以舒就道:“你说我们今日还能回去吗?”

    宋枕锦看着那双狐狸眼,见里面没有恼怒,才放心道:“可能会晚一些。”

    等了一会儿,桌上又上了一些茶点。

    叶以舒坐累了起身,立在窗边往外看。

    这居善街是县里最繁华的一条街,街上灯笼换成了喜庆的红色。如火龙一般绕在整条街。

    现在虽然没亮灯,但依旧能感受出几分过年时的热闹。

    “要是晚上,这条街不知道有多好看。”

    “那晚上出去看。”叶以舒回头,宋枕锦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他眉梢一扬,道:“还得赶回去呢。”

    宋枕锦与他隔着几尺的距离,有心想让哥儿留下看看,但这样的话又得耽搁一日。

    他想了想,便没有开口。

    大约在这儿锦绣雅致的包厢里待了两刻钟,叶以舒看着端坐的宋大夫开始昏昏欲睡。

    想着也许是昨晚没睡好,叶以舒难得起了一丝愧疚。

    所以他并没有叫人,还是看着宋枕锦开始点头时,悄悄挪了过去。

    宋枕锦似有所觉,迷糊睁眼看了他一下。

    叶以舒只当不知,手里摆弄着茶杯。

    兴许是包厢里无声,又有暖烘烘的热气儿。一刻钟后,宋枕锦软着身子往桌上倒。

    叶以舒迅疾抬手,掌心托在他脸上。

    触之异样,叶以舒分神了一瞬。

    应该是比他的脸滑嫩些。

    叶以舒保持着手掌托着人的姿势,另一只手抬起撑着额角,就这么看着人家。

    发呆了一会儿,手撑得有些累了。叶以舒动了动手指,不小心捏了下宋大夫脸上的肉。

    目光触及那唇,猝不及防,驴车里的事儿又闪过眼前。

    他半阖着眼,抬手将宋大夫脑袋搁在自己肩膀。宋枕锦的睡眠质量一贯挺好,这样也没醒。

    他出神地盯着门口,心里问自己,当时脑袋里是灌了水?还是真的有那么点儿意思……

    人生头一次没经验,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得出的结论依旧是:美色当前,气氛暧昧,是个凡人都忍不住。

    所以当时那种情况是极为正常的。

    叶以舒说服了自己。

    又因为昨儿晚上做的孽,这会儿给宋枕锦当靠枕当得所应当。

    第39章 第 39 章 年

    没多久, 门被推开。

    “瞧瞧都睡着了。”老者声音沧沧,却满含笑意。

    叶以舒肩膀一轻,抬眼看去, 宋枕锦已经站了起来, 端的一副清醒样子拱手对着老者道:“师父。”

    焦遇笑着走近, 手托着宋枕锦的手一抬, 道:“听你许叔说你成亲了。”虽笑着,但话里有些怒意。

    自己的徒弟成亲, 他一个当师父的居然还是在其他人口中听到这消息。

    怎么着?

    他徒弟眼里没他这个师父了?!

    也不知是个什么人,让他几次劝说都不答应成亲的徒弟成了亲!

    他转眼看着叶以舒,目光含锐, 因着胸口的那股气, 不免就带了一些审视。

    叶以舒笔直地回看过去,只头微点, 不卑不亢道:“老爷子好。”

    老爷子眼睛一凝。

    还没见过这般气质的哥儿。

    相貌跟徒弟也配。再再想想自家徒弟刚刚愿意靠在哥儿肩上,他面上笑容愈大。

    他自己的徒弟自己知道, 就不是个张扬的。成亲不告诉他,兴许是不想办得太过高调。

    只一过眼,老爷子就说服了自己。

    宋枕锦见自己师父面色和缓, 在桌旁坐了下来。他道:“师父,这是阿舒, 叶以舒。”

    焦遇笑着点点头, 脸上褶子愈深。

    “都坐,都坐。”

    话落,许掌柜自个儿拎着酒坛子进来。

    他朗声笑着道:“我先前还说呢,你徒弟你悄悄成亲,居然连你也不知道。”

    许掌柜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放, 拎起衣摆,坐在老爷子身边。

    叶以舒衣袖被轻轻扯了扯,他看了一眼宋枕锦。

    宋枕锦道:“放心,没事。”

    叶以舒坐下,压低声音道:“宋大夫,你要不要明白告诉你师父我俩的关系?”

    宋枕锦同样低声回道:“他年纪大了,就不说这些让他发愁了。”

    叶以舒道:“随你。”

    “你俩嘀咕什么呢?还不快说说你成亲的事儿。”许掌柜给自己跟焦遇各倒了一杯,陆续有小二来上菜。

    焦遇先闷了一口酒,乐乐呵呵笑道:“不想说也没事儿。咱不告诉你许叔,咱回屋里悄悄说。”

    “嘿!老焦,你这就见外了不是。”

    “哼,你愿意,我还不愿意我徒弟的事儿当你的下酒菜呢。”

    两人是忘年交,一来一往自己就喝起来了。

    叶以舒看着情形就知道今日事儿是不好说了,他眸子半阖,懒洋洋地看着宋枕锦。

    咱就这么在这儿干坐着?

    宋枕锦眼神示意:不是要谈生意?

    叶以舒摇头,现在不合适。

    宋枕锦看着已经开始谈天说地的两人,拉着宋枕锦跟他师父说了一声,就带着人下楼去。

    叶以舒走得慢一步,站在台阶上问:“去哪儿?”

    宋枕锦停步,转头与哥儿刚好平视。这样也能清楚地看到哥儿一双黑如曜石般的眸子。

    “你跟许叔谈什么?”

    “就……开年后买些骨架什么的。”

    “嗯?”

    叶以舒手往宋枕锦肩膀上一拍,将人转回去。他道:“我之前不是在酒楼里帮忙嘛,我发现酒楼里经常会处一些食材。正巧,有些我能用上,所以就想提前预定着。”

    “这事跟许叔说一声就成。”

    “那是你,他又不是我许叔。”

    下了楼梯,宋枕锦直接带着哥儿找到账房那地儿。他道:“既然是谈生意,那就找能负责这事儿的人就行了。”

    “叶哥儿,又回来帮忙来了?”账房摸摸自己嘴上那八字胡,笑眯眯道。

    叶以舒道:“闻账房,最近可好?”

    “好好好,好得不得了。就是忙不过来。”闻账房目光在宋枕锦身上一转,笑眯眯道,“刚刚听你俩在嘀咕我们酒楼?”

    “琼楼好着呢,只我从你们这儿要些骨头架子。”

    “骨头架子?”闻账房不解,“后厨你又不是不熟悉,要骨头架子你直接拿去啊。”

    “哪里能白要。”

    闻账房算盘一搁,道:“你能要多少?”

    问完,他看叶以舒是真有那意思。

    他们琼楼用的食材都挑剔精细,骨头上还连着好些肉呢。要他家骨头的商户可不少。

    他道:“那些个骨头卖给下道贩子也不过五文钱一斤,你要的话给你三文一斤。”

    叶以舒顿时来了兴趣,他手搁在柜台,暗道:“您能做主?”

    “自然。”闻掌柜摸了摸胡子,高深莫测地点头。

    叶以舒喜笑颜开,道:“成,那到时候我就找您了。”

    闻账房摆摆手。

    琼楼每日客流量大,就那些个剔了肉的鸡骨鸭骨一日就有几百斤。卖给二道贩子,就是账房想出来的主意。

    他们琼楼虽然富贵,可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

    难呐,难呐!

    事儿说得意外的轻松,这事儿一定,叶以舒就拿着银子去县里木匠铺里定了个摊车。是最常见的样式,上面是操作台,下面可以放炉子,烧火就能做热食。

    摊车搭着炉子跟锅一起,木匠铺子里都卖成套的样式。叶以舒也不用再额外自己买。

    这一套下来,就花了快二两银。

    贵的是那木工费跟那一口铁桶般的大铁锅。

    这事儿一定,叶以舒是彻底办完了。宋枕锦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差不多了。”

    他俩又回到酒楼,不出意外,老爷子喝醉了。

    许掌柜见他俩回来,笑着道:“老了,不中用了。快把你师父扶回去,告诉他我们下次再来。”

    宋枕锦跟许掌柜道了别,扶着人上了驴车。叶以舒坐在车辕上问:“哪边走?”

    宋枕锦道:“往北直走,去进德街。”

    将人送到,叶以舒坐在驴车上等着。看屋里走出个青年,跟宋枕锦寒暄几句就带着老爷子回去了。

    叶以舒道:“那是你师兄?”

    宋枕锦道:“是。是师父的长孙。”

    叶以舒看着面生,道:“没在县里的医馆看过。”

    宋枕锦上了驴车,回道:“他都在府城看诊。”

    叶以舒明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一身青衫的宋枕锦,忽然笑道:“要是你不回去,你现在也该在府城站稳脚跟了。”

    宋枕锦浅笑一声,道:“阿舒不是说想去府城,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叶以舒道:“好啊。”

    宋枕锦道:“我对那里也不熟悉,要是把阿舒带丢了怎么办?”

    叶以舒扬眉道:“怕什么?长了一张嘴还不能问了?”

    宋枕锦喜欢哥儿的洒脱,他轻声道:“等我在府城安定了,阿舒想来找,我便带你。”

    “一定不会丢了阿舒。”

    叶以舒扬起笑道:“那里可说话算话!”

    “自然。”

    *

    夕阳落山,风声刮得人瑟瑟发抖。

    回去走到半路时,天已经黑透了。

    驴车上随时放着灯笼跟火折子,宋枕锦将灯笼点亮了挂上,迎着寒风道:“阿舒,你去车厢里。”

    叶以舒搓了搓手,看着前方漆黑一片。他呵了一口气,道:“说好跟你换着来的。你自个儿好好歇着。”

    驴车摇晃,周遭只有他跟宋枕锦两个人。

    叶以舒问:“你以前晚上一个人走过这条路吗?”

    “走过。”宋枕锦道。

    叶以舒道:“这路一下了雨就不好走,颠簸得人要吐了!要是哪个有钱的主投点银子给修一修就好了。”

    “苍径县地方偏僻,附近也没商人往来。这路自然就没有人愿意修。”

    宋枕锦这几年走过这条路不知多少遍,也深知路不好走。

    他自个儿在车厢里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干脆拿了那棉衣出去,抖着展开,又裹在哥儿肩上。

    阿黑认路,叶以舒不用太过担心它翻沟里去。他垂下眼看着肩膀上的手道:“你自个儿披着吧,病才好。”

    宋枕锦摇头,曲腿在他旁边坐下。

    “回去还要许久,哥儿不宜受凉。”

    叶以舒道:“我进山都成,这点风奈何不了我。倒是你,快回去。”

    宋枕锦不吭声,还是在旁边坐着。

    叶以舒知道宋大夫这又是犯倔了。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伸手拽着他衣服往自己这边靠了靠,道:“你过来点儿。”

    宋枕锦不明所以,但照做。

    挨得近了,叶以舒抓着肩上的棉衣往他身上一搭,“一人一半,公平。”

    宋枕锦一僵。

    “不用。”

    叶以舒道:“嫌弃我?”

    “没有。”

    “那怎么?”

    “你是哥儿……”

    叶以舒眼睛一眯,道:“都睡一个被窝了你还说这些,见外了啊。”

    宋枕锦笑了一声,摇摇头,无奈道:“好,我进车厢去。”

    叶以舒感觉到肩膀上的棉衣被披好,嘀咕道:“早这样不就行了。”

    ……

    回到家,两人皆是饥肠辘辘。

    宋家冷锅冷灶的,叶以舒跟宋枕锦两个只能做了点方便的饼子垫垫肚子。

    吃完后收拾收拾,呵欠连天地回屋睡觉。

    依旧是一个被窝,今日两人都累了,难得躺下一会儿就都睡着了。

    *

    夜半风吹雪,山村白成一片。

    转眼,两天一过,便是除夕。

    叶以舒将自己做的米酒送到叶家去,宋家这边留下一半。

    入了夜,便炖鸡炒肉,做上一桌丰厚年夜饭,配着米酒吃了。

    周艾出去了两天,现在又一身喜庆的胭脂色新衣带着儿子坐在宋家饭桌上。

    宋仲河一沾了酒,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晕晕乎乎抱着酒罐子又说又笑。

    叶以舒抿着米酒,看周艾欢喜哄着儿子吃肉,看宋仲河一腔愁怨无人可说。

    至于宋枕锦,寻常哪般现在还是哪般。背脊挺拔,慢条斯地吃着饭菜。

    叶以舒咂摸着米酒里的甜味儿,撑着下巴看着。

    今年过年他本来说在自家过的,但他娘说什么都不让。

    说他明面上是宋家夫郎,就算他跟宋枕锦没打算过一辈子,但还没分开就不能回家。

    叶以舒无奈,最后坐在了宋家这桌上。

    说实话,除了盯着宋大夫看,他真觉得这除夕跟没过一样。无趣透了。

    要豆苗在,还能玩儿烟花爆竹逗小孩儿呢。

    吃过饭后,叶以舒跟宋枕锦先下桌。

    宋仲河还吃着,到最后饭菜都凉了,被周艾扶回房里去。

    叶以舒洗了个澡,披着头发坐在床上。

    晃眼看那门上,之前买回来的窗花宋枕锦给贴上了。喜庆的红色,看着跟婚房似的。

    叶以舒瘪了瘪嘴。

    宋枕锦进来,就见哥儿这个委屈样。他眼神一柔,已经能自然地坐在床上。

    “想家了?”

    叶以舒摇头,“我觉得这年过得亏。”

    “嗯?”宋枕锦不解,“哪里亏?”

    叶以舒想到宋大夫花了大力气做的年夜饭,转而又笑:“没什么。”

    宋枕锦没有追问,而是道:“那我可以补偿。”

    叶以舒拉着被子往身前拢了拢,软趴趴将脑袋抵在上面道:“什么补偿?”

    “你决定。”宋枕锦道。

    叶以舒视线在他脸上逡巡,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落到他唇上。

    他眼皮一跳,像被蜂蜇了一下。一个后仰头,将自己摔在床上。

    “怎么了?”宋枕锦着急伸手去护。

    叶以舒掀开被子往里一滚,凶道:“睡觉!困了!”

    宋枕锦半信半疑。

    不过还是顺着哥儿的话吹灭了蜡烛,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叶以舒今晚喝了一点米酒,虽洗过澡,但依旧残留着一丝丝的甜味儿。

    宋枕锦双手放在腹部平躺着,目光移动,试图看清旁边人的模样。

    但哥儿不知怎的,脑袋也藏进了被子里,只留出一个黑绒绒的头顶。

    宋枕锦犹豫了一下,轻轻翻身侧对着外面。

    “阿舒?”

    “睡着了。”叶以舒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叶以舒把自己闷得呼吸不畅,叹怀疑自己是不是到大邱朝的适龄婚育年龄了,总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被子被轻轻拉扯,叶以舒也憋得狠了,顺从地松开被子。

    宋枕锦将被子轻轻压在他下巴处,虽看不清,但依旧注视着哥儿。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眼睛一闭,自己哄着自己睡去。

    明日大年初一,他得在宋家过。大年初二他娘才让他回去。

    叶以舒胡思乱想着,睡迷糊了又翻个身。

    宋枕锦半阖着眼睛,感受到自己被子里先伸过来的脚,然后又是手。

    哥儿熟练翻滚,进了他的被窝。

    宋枕锦头一次侧睡,哥儿贴过来时额头贴在他额头。

    宋枕锦呼吸放轻,听外面烟花盛放,鞭炮炸响。时不时屋里也被映亮,他注视着窝在他怀里的人。

    他抬手,将哥儿脸上的碎发拨开。

    见他呓语着往自己肩膀上挤,宋枕锦不动,等他自己姿势调整合适了,才摸索着帮他掖好后背的被子。

    屋里昏暗,烟花易散。

    身畔的人看不真切,但宋枕锦还是安静注视了许久。

    久到眨眼泛酸,才慢慢平躺回来,重新闭上眼睛。

    过了今日,便是新年。

    不知几时过,爆竹声愈浓。宋枕锦下巴抵着哥儿的软发,轻声道:“一元初始,愿阿舒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颈侧微痒,宋枕锦目光愈发柔和。

    听得哥儿含糊嘟囔着说“别吵”,他脑袋微偏,头一次主动地轻轻蹭了下哥儿的额角。

    “不说了,睡吧。”

    *

    朝霞初升,云彩做锦。

    墙缝的草叶上缀着寒露,光芒细碎,映着霞光。

    正月初一,过新年。

    村中人早早起来,做好了汤圆吃过后结伴出门。那些个婶子婆婆的要在这一日带上家中幼小去庙里上香。

    宋家院子外,人群来往,欢快又嘈杂的闲语声断断续续就没停过。

    叶以舒打算睡个懒觉,却被嗡鸣一般的声音闹得意识渐渐清醒。

    他抓着被子往里藏了藏,侧脸触及细腻温热的肌肤,脑中一清,顿时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宋枕锦的胸口,衣服被他蹭得敞开。该是白皙的皮肤却留下一块红印,叶以舒心虚抬头。

    宋枕锦神色淡然,温声问他:“睡够了?”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撤回手脚,然后抓着宋枕锦胳膊按捏。

    “嘶……”宋枕锦被他按得一麻。

    叶以舒手一顿,等他缓过来。

    “……我睡觉习惯不好,要是压着了可以推开我。”

    宋枕锦淡定地拢好衣服。

    瞥见哥儿目光追寻着他的手,面露遗憾,他匆匆挪开视线,将被哥儿扯掉的衣带绑好。

    缓过一会儿,叶以舒捏了下他胳膊。

    “还麻吗?”

    “没事了。”

    “那我给你捏捏。”说完就上手。

    他手上有劲儿,加上习武又通经络。这般按下来,着实也让宋枕锦舒缓了不少。

    等哥儿按完,宋枕锦道:“今早吃汤圆。”

    叶以舒点点头。

    哥儿墨发披在身上,根根黑亮。瞧着粗硬,摸起来才知柔软。

    这会儿眼帘半垂,脑袋一偏倒在了被子上。像顺了毛的狐狸,有些无精打采就是了。

    自小到大正月初一吃的东西都没变过。

    早上吃汤圆,中午吃饺子,晚上随意吃点除夕夜的剩饭剩菜。

    宋枕锦下床穿衣,全程顶着哥儿直白得不加掩饰的目光。

    短短三日,他就能稳住表情,面上做出一副淡定样子了。

    稳步离开屋内,宋枕锦面色一松,耳根子又覆上一层薄红。也不知为何,阿舒总喜欢盯着他穿衣。

    像个小色魔。

    门一合,叶以舒在床上滚了两下。枕头被他弄乱了,余光见到一抹红。

    叶以舒翻身坐起,拿开枕头一瞧。

    竟然是红包!

    还是个大的。

    他又拿开宋枕锦的枕头,底下什么都没有。料想是他送给自己的,他爹也不敢进来这屋。

    他迅速穿好衣服,又将红包揣上。

    出去在灶屋找到宋枕锦,掏出红包在他面前晃了晃。

    “压岁钱,你放的?”

    宋枕锦两手沾满了糯米粉,见哥儿大步进来,马尾甩在肩侧,明媚如已经落在院中的朝阳。

    他笑道:“新年吉祥,百事顺意。”

    叶以舒将压岁钱往腰上一揣,拱手笑得张扬道:“岁岁无虞,长安长乐。谢谢宋大夫!”

    宋枕锦摇头失笑。

    “总叫宋大夫。”

    “那叫什么?”叶以舒往灶前一坐,瞥见阿黄还睡在草堆里,捏了一把软弹的狗耳朵道,“阿黄。”

    宋枕锦手一顿,紧接着就听哥儿道:“新年吉祥,万事顺遂。”

    宋枕锦手掐出个团子包了馅儿搓圆,唇角轻翘。

    差点就以为哥儿这样叫他了。

    “宋大夫取字没有?”

    宋枕锦抬头,对哥儿道:“无虞。取自顺遂无虞。”

    叶以舒抓了一把稻草点燃塞进灶孔,又陆续加了些木棍干柴,他道:“平安无事,定是你师父给你取的。”

    “阿舒说得不错。”宋枕锦道。

    “无虞?算了,还不如郎君相公习惯。”

    宋枕锦垂眸,将手中汤圆搓得格外圆润。他道:“不是宋大夫就好。”

    即便是唤字,也比宋大夫来得亲近些。

    叶以舒揪住阿黄尾巴,捏着捏着阿黄来舔。叶以舒捂住抵着它的狗头,道:“阿锦?”

    “阿锦如何?”

    他一问,宋枕锦才知道是在叫自己。

    他眸光潋滟,眉头舒展。

    “挺好。”

    宋枕锦对旁人都疏离,亲近之人唯有师父跟师兄,师父惯爱叫他徒弟,师兄叫他师弟。

    这般亲昵的称呼让他心颤,听哥儿似乎为了顺口一直“阿锦阿锦”地叫,宋枕锦颤了几下也就习惯了。

    他眼里溢满笑意,又划过一丝无奈。

    哥儿总有法子让他习惯。

    新年换了个新称呼,叶以舒在宋枕锦耳边念叨了一早上。叶以舒习惯了,宋枕锦被他叫一声也下意识能应了。

    莫名的,宋枕锦觉得有点像训狗。

    尤其是哥儿叫一声阿锦又叫一声阿黄,偏偏阿黄聪明,叫它名字时它也能摇着尾巴反应。

    宋枕锦那点臊意都被哥儿给训……不是,给喊没了。

    宋枕锦做什么都细致,锅里水开,汤圆放进去。圆圆滚滚的胖团子,一个破口的都没有。

    叶以舒火烧得小,就怕给煮破了。

    宋枕锦早餐弄罢,又开始弄中午吃的饺子馅儿。叶以舒就安静观察着他,目不转睛。

    宋大夫高,一米九是有的。

    原本穿着衣服看,会以为他衣服里面太过清瘦。但连续同床共枕几日,或多或少看到了些,才知宋大夫是穿衣显瘦的类型。

    他长得高,但没有身高之人惯有的毛病。而是腰背挺拔,站在那里就如青竹一般养眼。

    叶以舒看多了都觉得心情好。

    欣赏着,半晌没听到院里有其他动静,叶以舒问:“阿锦,你爹他们怎么还没起?”

    宋枕锦道:“昨晚喝多了,不用管。”

    叶以舒道:“那咱吃完干什么?”

    宋枕锦手上一顿,想了下问:“想不想去庙会?”

    第40章 第 40 章 庙会

    年初一, 镇上有庙会。

    庙会在丰年镇东边的观音庙里,从上竹村过去,走路也不过两刻钟。

    庙会热闹, 不只上香敬佛, 庙会上还有杂耍、唱戏, 以及各式各样的吃食。

    吃过早饭后, 叶以舒就把宋枕锦给推上驴车,自个儿坐在车辕上驾车过去。

    到地方后, 叶以舒让阿黑停下。他回头看着宋枕锦从车厢里出来,道:“人太多了,阿黑放哪儿?”

    叶以舒没敢让阿黑走到那人群密集的路上去。

    “附近有看驴的, 交上几文钱就行。”宋枕锦换了叶以舒, 赶着驴往附近的牲口棚去。

    叶以舒问:“不怕被偷?”

    宋枕锦道:“不敢。偷了一次这买卖以后就别想做下去。而且这是给村子里创收的事儿,坏了买卖就是惹了附近几个村子。”

    叶以舒听他这样一说, 心里有了底。

    他们到地儿后交了五文钱,看人家把阿黑牵走套上, 还给添了草料这才放心离开。

    庙会热闹,但叶以舒以前也没想着来过。

    这会儿跟着宋枕锦站在路口,看人头攒动, 叶以舒侧头问:“进去挤一挤?”

    宋枕锦轻笑一声,点头。

    “好。”

    叶以舒提醒:“收好钱袋子, 小心被摸了去。”

    说着话, 呼出阵阵白气。前儿才下了雪,有些树叶上还坠着没化。天冷,那人堆里一看就暖和。

    叶以舒率先进去,宋枕锦跟在他后头。

    庙会专门划出来一块地,路两旁都是各处过来做生意的小贩跟村民。有卖橘子的, 卖糖人的,卖梨汤的……甚至还有人卖菜卖豆腐。

    叶以舒步子快,走着走着看入了迷。

    等回头望,却不见了宋枕锦的影子。

    叶以舒就站在那豆腐摊子前等,没一会儿,见到个身高优越的青年。他抬手一捞,将人拉到自己跟前。

    “太慢了点儿。”

    宋枕锦哪有哥儿这般灵活,他挤得衣衫凌乱,身上还成了不少香粉胭脂。

    叶以舒皱眉,抬手给他拍了拍。

    宋枕锦扫过一眼,道:“不小心沾上的。”

    叶以舒认真擦,非得擦干净了才罢手。

    旁边摊主看了就笑,道:“我说这位夫郎,你家相公长得这般好可得看紧了。这庙会上人来人往的,保不齐就被人抢了去。”

    叶以舒道:“多谢提醒。”

    随后,他拉上宋枕锦手腕。走哪儿带哪儿。

    哥儿灵活,宋枕锦只管跟着他的步子走。

    瞧他走马观花般从街头走到庙宇下,宋枕锦仰头看着半山上的庙宇道:“哥儿要上香?”

    叶以舒松开人,上上下下瞧了瞧宋枕锦。抬手掸了掸他衣摆上的褶皱,道:“我刚听人说,庙会持续到辰时。天黑还摆一会儿才收。”

    宋枕锦瞧着哥儿那双明亮的眼,道:“要卖东西?”

    叶以舒眼里的光骤暗,无精打采道:“之前没想到这一茬,什么都没个准备。”

    “以后有得忙,今日就好好玩一玩儿?”宋枕锦道。

    叶以舒笑道:“成。”

    之后,叶以舒便看上什么就买一点尝尝。他跟宋枕锦一人一半,也不存在吃不完的情况。

    逛着逛着,背后被人忽然一推,叶以舒一个不察直接往人家摊子前扑去。

    那摊子上可做的是面,一口汤锅栽进去,不死也半残。

    叶以舒脸黑如墨,腰腹绷紧身子一扭。正要借力起来,腰上却被一勾。

    见是宋枕锦,叶以舒赶紧卸了力,这么直直地砸在宋枕锦怀里。

    只听闷哼一声,叶以舒忙抬头,伸手按住宋枕锦下巴。

    确保人没事儿,他沉着脸转头,却见一人急匆匆地往人群里逃。

    叶以舒看那身影,冷笑一声。

    “差点忘了,这老虔婆还没入土呢。”说着想去追,但宋枕锦却拉住了他的胳膊。

    “没事吧。”宋枕锦将人抓得极紧,目光快速在他身上打量。

    “哎哟!可吓死人了,小哥儿你走路好好走啊,万一掉在这滚烫里,人得烂掉一层皮,我这摊子也做不下去了。”那摊主惊魂未定,吓得不行。

    叶以舒只得道了一声对不住,言说被人推了。

    那摊主道:“竟有这事儿!哥儿你可看清了人?这人用心险恶,定要报官。”

    叶以舒抬头,见宋枕锦担忧地看着他,手抓着他的胳膊没放。

    叶以舒道;“没事。我们找人算账去。”

    说着要走,但却感觉到胳膊上的手落下,直接嵌入他掌心,紧紧牵住了他的手。

    叶以舒手心一热,像摸到一块上好暖玉,惊得抬头望着宋枕锦。

    “走吧。”宋枕锦道。

    他抿紧了唇,眉头紧皱。显然刚刚那事儿也影响到了他。

    叶以舒看他散发着冷气,怕人也被吓着了,就由着他牵。

    挤出人群,一路上并没有找到赵秀玉。

    两人的位置不知何时变了,宋枕锦走在前面,叶以舒落后他一步。他动了动还被牵着的手,望着跟前挺拔的背脊道:“定是心虚跑了,找上门去她也不会认。”

    “驴车快,去追。”说着,就往牲畜棚子去。

    叶以舒快步跟上,道:“大过年的,阿锦怎么气性儿这么大。”

    宋枕锦不言。

    无人知晓,当时看见叶以舒差点栽进那滚烫的锅里他想的是什么。他看清了推哥儿那人的脸。

    人是看着他那瞬间流露出来的恶意吓跑的。

    宋枕锦从来都不是个温和的人,在旁人面前,他冷漠至极。

    这事儿不能善了。

    套上车,他抓着缰绳就没放过。叶以舒坐在另一边,看他面上如覆了一层冰,冷得吓人。

    “阿锦?”

    宋枕锦听叶以舒叫他,目光一动,察觉到自己情绪外露。怕吓到哥儿,他克制着收敛。

    叶以舒却往他那边坐了坐,伸手往他胳膊上一搭,硬邦邦的,人都绷着的。

    “你放松,我又没事儿。大过年的,开心?”叶以舒冲着他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狐狸眼里星光闪烁。

    宋枕锦瞧着,心念一动,忽然伸手。

    叶以舒皱眉偏了偏头,脸上肉被捏着。他道:“我哄你呢,你还捏我。”

    宋枕锦松手,轻轻顺了顺哥儿的头发。眼底寒光一闪,但看哥儿又恢复了温和。

    “坐好。”

    叶以舒被顺了毛,听话地坐回去。

    阿黑跑起来了,叶以舒瞥了一眼宋枕锦,看他唇还抿着,冷意不经意就泄出。

    好脾气的宋大夫都生气了,叶以舒得帮人出出气,免得气病了怎么办。

    叶以舒回神坐直,双手抱臂,目光在路上搜寻着。

    没多久,果见路上赵秀玉跟自己两个媳妇脚步匆匆,边上两个小孩撒泼打滚哭着不愿意走。

    驴车放缓,叶以舒直接往下一跳。

    宋枕锦手一紧,看哥儿安稳落地才淡淡扫了他一眼。

    叶以舒冲他刻意腼腆一笑,转头就冷了眸子。

    忽听道那大虎滚在地上说:“要走奶走,奶推的赔钱货又不是我们推……”

    叶以舒走到几人身后,笑道:“是吗?”

    “啊!!!!”几声惊叫,赵秀玉跟两个媳妇吓得魂都没了。

    转身要跑,叶以舒抬手一抓,就把人逮住了。

    赵秀玉咒骂着张开手就往叶以舒脸上招呼,宋枕锦上前,却被叶以舒顺手拉在身后。

    他眼珠一转,正巧见路上一堆牛粪。

    叶以舒一巴掌挥开人的手,手一松,赵秀玉疯了一般冲着叶以舒扑过来。

    叶以舒后侧一步,赵秀玉扑了个空直直摔下。

    砰的一声,只听一声哀嚎。

    赵秀玉两个媳妇忙叫着“娘”上前,却见人趴在牛粪中,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

    叶以舒冲着宋枕锦下巴一抬,道:“满意了吧。”

    宋枕锦眸光闪动,瞧着哥儿被抓了一下落在脸侧的头发,手指蜷了蜷,轻轻点头。

    叶以舒得意洋洋地笑开,又道:“高兴了吧?”

    明明是他被受欺负,还要哄自己高兴。宋枕锦瞧着哥儿微红的脸,目光柔和,到底是伸手将他脸侧的头发到身后。

    “阿舒,她没受到教训。这般做,她还敢有下次。”

    宋枕锦说着平静的话,但赵秀玉两个媳妇却听得遍体生寒。就连嚷嚷着要报复回去的赵秀玉也吓得不敢出声。

    想起推了叶以舒之后看到的那那双眼睛,只觉喉咙被掐住,胆寒不已。

    “我错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赵秀玉战战兢兢地道歉,一身脏污,惹得叶以舒皱眉拉着宋枕锦远离。

    再看他两个媳妇,跟躲在她俩后面的小孩,叶以舒道:“再不好好教,孩子都养成废物了。”

    赵萝心中有怨但不敢反驳,叶以舒是不管老少,真敢动手。

    两相僵持,路上又有人来往。赵秀玉抬手挡着脸就跑了。

    两个媳妇只得跟上,耗子一样不敢吭声。

    叶以舒摸了下刚刚宋枕锦的头发,手拨弄两下,又被宋枕锦握着手腕放下。

    “再弄就乱了。”

    “乱了就回吧,今儿遇到这事儿也是晦气。”叶以舒拉着阿黑调转头,拍了拍身边,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坐了上去,声音微紧,道:“以前常遇到这样的事儿?”

    叶以舒动了动绳子,阿黑开始走起来。

    “那倒没有,平常他们近不了我身。而且你看我这样的,是会傻站在那里受别人的欺负吗?”

    宋枕锦道:“阿舒不傻。”

    叶以舒道:“我自然不傻!赵秀玉也就敢趁乱做那些小动作。现在两家不往来,她也没多少机会下手。”

    宋枕锦望着天上的云团,微微出神,想到县里至少比村子里好些。他道:“去县里做生意,可是要住在县里?”

    叶以舒道:“自然,不然时间全花在路上了。”

    宋枕锦道:“那住哪儿?”

    叶以舒道:“租房。也不用多大,有个能做饭的地方,再能睡觉就好了。这样的房子,县里应该不少。”

    宋枕锦道:“不住之前那地方了?”

    叶以舒缓缓摇头,被阳光晃了下眼睛。他手挡着额前道:“总不能一直麻烦你。”

    宋枕锦沉默。

    那院子是师父的,不是自己的。加上阿舒做的吃食生意,那地方药味儿重,也不适合长住。

    宋枕锦看哥儿摇晃着闭上眼睛,忽然起了个买房的念头。

    可一想到手上没多少存银不多,之前的那些也都给了他爹当养老银。这想法也只能作罢。

    不过此次之后,宋枕锦便有意识地开始积攒家底儿。

    “阿舒什么时候去县里看?”

    叶以舒道:“怎么着都得初五过后了。”

    年初一后,每家每户或多或少都要走亲戚。不是办喜宴就是办寿宴,那礼钱如雪花一样撒出去。

    叶以舒说着一顿,微偏头躲在宋枕锦阴影下才睁眼。

    “正月初三你有事儿没?”

    宋枕锦道:“都无事。”

    宋家因为他爹的事儿几乎跟亲戚断了往来,他娘也早已经再嫁。他以往又不在家,跟同村的姨母关系都不算亲近。

    除了师父,没需要看的。

    叶以舒被阳光照得暖和,驴车又摇摇晃晃。他干脆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宋枕锦坐。

    他道:“正月初三我师父家的哥儿施唯,也是我的发小要成婚,那里我带你去玩玩儿?”

    “好。”宋枕锦应道。

    肩膀被撞了下,回头见是哥儿被驴车颠簸晃过来的。

    宋枕锦收回目光,安心赶车。

    走着走着,没多久,肩膀上一重。侧头只看得到一个毛脑袋,是哥儿靠了上来。

    宋枕锦目光一柔,将驴车赶得更稳当些。

    车上打了个盹儿,睁眼已是到宋家。

    叶以舒刚下驴车,忽然听到一阵破风的声音。

    看宋枕锦在解车厢,一只木箭冲着他去。叶以舒随手一抓,颠了颠,猛地抬起手。

    “救命啊!!!”崔定见叶以舒那架势,丢了木弓,捂住屁股就往屋里跑。

    叶以舒闷哼一声,将木箭转回来。

    一看这小玩意儿就是在庙会上买的,头上削尖了,虽然那弓拉着劲儿不大,但若射到眼睛上也能让人瞎。

    正想着教训那小屁孩一顿,手腕被握住。

    木箭被抽了出去,扔在地上。

    叶以舒见人目光略显紧张,张开五指,让宋大夫检查掌心。“这小玩意儿不顶用,没受伤。”

    “红了。”宋枕锦大拇指指腹按在哥儿掌心,摩挲了一下,抬起头松手。

    他道:“崔定。”

    刚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小孩趴在门边,听到宋枕锦的话吓得转头往屋里正吃着枣糕的妇人身上扑。

    “娘,娘……大哥凶我,救命救命!”

    周艾被他扑得掉了手里枣糕,抬起巴掌就拍在小孩背上。不过控制着力道,对崔定来说不轻不重的,跟挠痒痒一般。

    等意识到自己儿子说的是什么话,周艾吓得枣糕也不捡了。

    她飞快问了小孩怎么回事儿,戳着他脑门使了点劲儿。

    “你啊!给老娘省省心吧!”

    这个蠢娃娃!

    宋家的金窝窝他都敢动手了,这好日子是不想过了!

    院子里,宋枕锦脸色微凉。

    周艾出来,抓着崔定往宋枕锦跟前一推,不好意思笑道:“老大啊,菜头不是故意的。”

    “快道歉!”

    她一说,小孩就缩着脖子飞快说了一句对不起。

    宋枕锦本来想教教人,见他娘如此,便也不方便再说。他只道:“下次别对着人。”

    “哦……”菜头扣着手,不敢抬头。

    宋枕锦其实把周艾当做了他的继母,他爹既然把人带回来,也是认同了人家。

    但人有亲疏,崔定这孩子还小,毛毛躁躁的。他偶尔想尽一下兄长的职责,但因周艾那态度,也不好说什么。

    人家亲娘都没觉着有什么不对,他又能插手什么?

    想罢,只能让人回去。

    叶以舒没有留在外面看戏,而是回了屋里。

    这会儿见宋枕锦进来,他从桌子上撑起来。

    桌上有阳光,他就趴在那橘黄的光芒中。晒得有些困了,他伸个懒腰,双手舒展,腰刃绷紧如一把弯弓。

    力道一收,又如晒太阳的狐狸般懒洋洋趴在椅背。

    “报仇了?”

    宋枕锦伸手,在叶以舒的目光中,轻轻往他额头上一点。

    触之即离,只留下微凉的温度。

    “没良心。”

    叶以舒手速飞快,瞬间拍了一下宋枕锦还没撤走的手。像那不顺意的狐狸,非得还你一下。

    “我哪里没有良心了?”

    “我帮你出头,你人还躲了看戏。”宋枕锦拉开桌旁另一把凳子道。

    “明明是给你自己出头,差点被箭扎的人是你,不是我。而且你多大人了,还在小孩儿面前那样。”

    宋枕锦偏头,看着哥儿道:“怎样?”

    叶以舒道:“以大欺小啊。”

    宋枕锦垂眸,瞧着就跟被说伤心了似的。

    叶以舒低下脑袋从下往上看,嘴上也不闲着。“可别哭了。”

    宋枕锦抬手捏住他后颈,叶以舒吓了一跳,凳子一歪,连人带凳子往宋枕锦身上倒。

    宋枕锦慌张扶着人,听凳子声落,哥儿已经半躺在他腿上。

    四目相对,叶以舒咧嘴假笑。

    宋枕锦仰头,手按着眉心捏了捏。

    叶以舒看他这样子飞快爬起来,脸微红,屋里走了一圈儿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停下,最后匆匆往门外走。

    宋枕锦抬手拉住人,问:“去哪儿?”

    叶以舒一本正经道:“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枕锦低笑出声。

    “别找地缝了,屋里没旁人。”

    叶以舒咕哝:“丢脸的又不是你。”

    “你就当是我。”宋枕锦低声,话里夹了些哄意。

    叶以舒展颜一笑,人再往旁边那已经摆放好了的凳子上一坐,撑着脑袋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看哥儿这样子就知道哄好了。

    “想不想回下林村?”

    “我娘不让。”

    “我跟你一起应该可以。”

    叶以舒笑了一声,道:“你信不信最后会被说成我们两人闹矛盾,我被你气回娘家,你过来哄我回去?”

    宋枕锦道:“旁人的嘴,想堵也堵不住。”

    叶以舒摇头道:“不回,算了。”

    阳光落在桌子一侧,叶以舒又趴下晒太阳。

    他闭眼打盹儿,宋枕锦拿了医书慢慢翻看着。日子消磨着,又要吃午饭了。

    ……

    初一一过,日子就走得极快。

    初三,叶以舒带宋枕锦回去吃席,送施唯出嫁。

    施大之前就知道叶以舒被叶家人卖了,现在算是头一次见到宋枕锦。

    本来一腔怒火,但见了人,宋大夫再表现一下,他师父就待他如待亲子。跟他爹有得一比。

    翻过了年,到正月初五。

    叶以舒已经没事儿了,宋枕锦也正月十五之后才重新去县里坐堂,两人便选了个大晴日,让阿黑拉着去县里。

    到县里第一件事儿,先填饱肚子。

    吃过饭后,就直奔牙行找牙人租房子。

    牙人姓明,是个中年婶子。叶以舒这生意打算初十就开始做,还能在上元节时有些人流。

    但他不确定生意好不好,只能短租。

    牙人涉猎得多,相当于是个中介。既做房屋的租赁买卖,也做帮人介绍生意的活儿。

    苍径县贫,离开县里出去其他地方讨生活的人也多。

    叶以舒租半个月,牙人便按照他的要求带他挨个儿去瞧。

    “要我说,你们一租租半年才是最划算的。宋大夫常年在县里看诊,来来回回多有不便。”

    叶以舒没告知说是自己做生意,那明牙人就一味地对宋枕锦劝说。

    “咱县里房子不贵,像小夫妻俩能住开的一进院子也不过三五十文一日,宋大夫看一个病人那银子就赚回来了。”

    叶以舒道:“也不是不长租,先要试着住住看。万一喜欢,不就续租了。”

    听他俩有长租的意思,牙人一笑,便欢欢喜喜带人去看。

    照叶以舒的要求,房子最好是在县南边。两个卧房足够,必须得有厨房。

    住南边是为了方便做生意,叶以舒那摊子就落在城隍街上。

    木匠那边摊车早就配好,等房子定好,就可以推回来试用。

    这般的房子多,南边的话就多集中在靠近西门的小石街与城隍街交界。

    但看了半个下午,叶以舒也总觉得差点意思。

    “前头那些个房子新一些,但院子小了。这一间房虽然旧了些,但胜在院子大,里面还有一口井。”

    牙人推门,还没进去呢,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

    叶以舒捂着口鼻闷咳了一声,看了宋枕锦一眼。

    宋枕锦道:“瞧瞧吧,再看不上眼也得回了。”

    已经过了半个下午,回去又要走夜路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放眼一扫,院儿里铺着青砖。砖缝里全是枯草。

    院墙倒还完整,不过墙面斑驳,一看就是年头久了。

    “这院子足够大,敞亮。比那些逼仄的房子住得舒服,上一任租客还是前年,要收拾收拾才能住。”说着,她又将其他门打开。

    “这屋一共三间房并一间厨房。你看看,除了破败些,没哪里不好。”

    叶以舒走到那井水边,掀开木板往下一望,也长草了。

    “这水怕也是不能喝了。”

    “嗐!花几个钱外面找人,准给您洗得干干净净的。”

    叶以舒进了卧房,捂着口鼻抬头看,没见到窟窿。

    “不漏水吧?”他问。

    牙人赶紧道:“不漏不漏,漏水放个盆儿接着不久成了。”

    叶以舒点头。

    那就是可能会漏。

    几个屋子看完,叶以舒心里有数。他道:“这间屋胜在大,但太破败了些。一日三十文,如何?”

    “三十文!不行不行,您看要不这样,五十文依旧,这屋……我找人先来给你清个大致,你自个儿再收拾收拾就能住?”

    叶以舒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明了,道:“不若还是住我师父那儿,虽然小了些,但也能住下。”

    牙人一拍大腿,道:“哎呀!好好好,四十五文,四十五文如何?我还叫人给您收拾?”

    叶以舒故作沉思,片刻后叹气道:“三十五文。三十五文差不多。”

    宋枕锦见哥儿那冲他挤眉弄眼的小模样,差点没忍住笑。

    没曾想自己跟过来是帮他讨价还价的。

    宋枕锦道:“阿舒,罢了。”

    到嘴巴边的生意怎么能跑了,牙人像被剜了一块肉似的,又心疼又着急道:“罢了!四十文!就四十文一日,若续租,也给你们四十文!”

    因叶以舒租的时间短,所以按日来算价格就高了。租一个月就是一两多银子。

    叶以舒也没打算一直这样租,只看生意能不能做成,有稳定的进项了他就换成长租。

    刚好,这屋子两间卧房,把他爹娘接过来也有住的地方。

    叶以舒面上纠结了片刻,看向宋枕锦。

    这明面儿上,他们还是宋大夫当家。

    宋枕锦点头道:“四十文,立契吧。”

    牙人一喜,心里阿弥陀佛。

    可算把这房子租出去了,再放放烂了,主人家以后回来看见了可不得找她要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