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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陆拾壹章 怕黑

    这话听着就有些重了。

    容玘贵为太子, 又一向自诩端重持礼,谦恭温良,今日却被人质疑他不是体面人, 对个女子纠缠不清。

    饶是他再内敛沉稳,脸上仍有些挂不住,耳尖也跟着染了点红。

    “殿下眼疾早已痊愈,又为何还要缠着明熙?明熙对殿下而言, 已无任何利用价值!”

    叶林打量着容玘,线条分明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

    犹记他刚回湖州的那个中秋佳节, 明熙和石竹与厨娘备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石竹还做了月饼,几人坐在院子里一壁吃着东西一壁赏月,后来见惠昭困了,石竹抱着惠昭先回屋歇息去了。

    那夜,明熙看着月色似有些伤感,一反常态地喝了好些甜酒。

    他与她一同长大, 素知她不胜酒力,劝她少喝些免得醉了明日晨起时头疼,明熙却不听他的劝,抱着酒壶喝下了一杯又一杯。

    都道酒后吐真言,中秋那晚明熙也在醉酒后说了好些平日里绝不会说的话。

    她喝得太醉,话说得断断续续,若非他早先就从石竹口中得知了一些,事后他又将明熙说的那些话重新拼凑起来, 恐怕他未必能听得懂明熙说了些什么。

    那夜他才恍然明白,当初她为何会对容玘完完全全死了心。

    早前他总以为容玘是为了权势才狠心将明熙贬妻为妾,其实在容玘的心里, 对明熙仍是有些真心的,那个中秋夜后他才明白,哪怕是在南边居住的时候,容玘对明熙也不曾有过半点真心。

    容玘娶明熙,不过是为了利用明熙的医术为他医治眼疾。

    如此心机深重、如此薄情寡言,莫怪明熙会离他而去。

    次日他再瞧明熙,她似是已忘了前一夜自己曾说过什么,他亦只装作不曾听见过什么,免得勾起她的伤心事。

    没成想到了今日,容玘还会再纠缠着明熙。

    叶林此言一出,容玘登时心惊,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他本就聪慧,又自幼在宫中长大,在北国当了数年的质子,后来又因着眼疾的缘故在南边过了三年忍辱负重的日子,心机远非旁人可比,寻常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可让他领会出好几个意思来,何况叶林这话本就意有所指。

    叶林又道:“还请殿下放过明熙,还明熙一个清净。”

    该说的话已说过,叶林不欲与容玘多纠缠,朝容玘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容玘留在房里,越往深处想,心中越是慌乱无措。

    ***

    才下楼用了早膳,忽而就下起了雨,雨势渐大,到了晌午前,已变成倾盆大雨。

    驿馆的院子里泥泞不堪,谅必别处更是难行,如此情形下,众人皆知怕是不能赶路了。

    叶林与楚明熙商议了一番,决定暂且在驿馆再多逗留一日,先瞧瞧明日雨势如何再做打算。

    起初天色还算明亮,楚明熙除了有些烦闷何时才能启程回京,旁的倒也没觉着什么,待雨势渐大,瞧着屋内光线昏暗,心底便开始生起些许恐惧。

    她不敢再耽搁,匆匆点燃了烛灯。

    室内一下子亮堂起来。

    楚明熙捏紧手中的烛台,隔着雨雾朝窗外看。

    她有怕黑的毛病,因着这层缘故,她比旁人都更在意天色如何,是以这几年来她早已练就了观色辨天的本事。

    瞧这雨势全然没有停息的预兆,恐怕不到夜里雨不会停。

    她别开视线不忍再瞧,推开门下了楼。

    她拦住驿馆里的一个伙计,开口道:“可否劳烦你再给我寻些蜡烛过来。”

    “客官放心,小的这就去拿蜡烛。”

    楚明熙早前是吃过下人做事不用心的亏的,怕伙计忙了别的事会忘了此事,禁不住又提醒道:“不拘是什么蜡烛,便是桐油也成,还请尽快把烛火送我房里来。”

    伙计虽不明白她大白天地讨要烛火是为了何事,却也瞧出她的急迫感,忙点头应道:“客官您放心,小的忙完了手中的事就给您找蜡烛去。”

    楚明熙长出一口气,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昨日她一回房,石竹便瞧出她有些不对劲,分明是她自己胆小落下的病根,却每每连累石竹跟着担忧,今日之事她不想再让石竹瞧出些什么来。

    心里存着心事,便没留意到近旁还有别人。

    容玘本就比任何人都更在意她,见她面含忧色,方才又主动跟驿馆的伙计讨要蜡烛,犹嫌不足,特特又再叮嘱了伙计一番,说是桐油也使得。

    先前还在江州的时候,他便知道她烛火用得比别人都多得多,也见她用过桐油。

    那会儿他虽忧心此事,却总以为她是为了早日医治好染了时疫的那些病人,日日熬夜钻研医书,而今江州的时疫早已解决,她总不可能仍是为了熬夜看医书。何况她只在驿馆待一两天,待雨停后便会离开,照理是用不了那么多蜡烛的。

    容玘走到窗前,抬眼望着窗外。

    入目的景致镀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雨点敲在窗格上发出哔啵的声响,被大雨打落在地上的粉白花瓣零落满地,不过片刻便被污泥染尽,早已辨不出它先前的洁嫩模样。

    天

    色阴沉得不见—丝光亮。

    容玘心念微动,快步上楼。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从内打开。

    许是他多心,楚明熙的面色瞧着分外苍白。

    他凝视着她,喉咙干紧,先前的种种迹象逐渐串成了一条线。

    他想起昨晚他送她回来的途中,琉璃瓦灯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那会儿她突然怕得厉害,他将她揽入怀中时,她浑身都在颤抖。

    自重逢后,她分明是不喜他靠近的,可那时候她却连他抱着她都不曾察觉到,直到李泰提着灯笼赶过来的时候,她才恢复了平静。

    如今细细想来,只能是那个时候发生的某件事吓到了她。

    今日下了大雨,天色阴沉,她又跟驿馆的伙计要了不少蜡烛。

    脑子里渐渐冒出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他视线定住在她脸上,踌躇再三,终是问出了口:“明熙,你是怕黑么?”

    楚明熙肉眼可见地面色一僵。

    她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容玘心中又生起了几分疑惑。

    此次江州闹疫病,明熙人在湖州,原是可以避开这些的,她却心系江州染了时疫的病人,特意带着她的药方来了江州。

    一同对抗时疫的这段时日,她更是处处不让须眉,面对种种艰难从未有过任何埋怨和不满。

    无论是面对感染上疫病的患者、还是诸位大夫当众质疑她的药方,甚至有人故意设局污蔑她对他下//毒的时候,她都不曾退缩过,没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丝毫的惧怕。

    她那样勇敢的人,竟会怕黑。

    怕到她就算睡着了,他灭了烛火也会叫她吓得心神不宁么?

    他心中的疑虑忍不住就问出了口:“明熙,我记得从前你并不怕黑,而今你怕黑,可是有什么缘故么?”

    话音落地,室内静了一下,落针可闻。

    她似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眸光微闪,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能来得及分辨她眼底汹涌着何种情绪。

    她视线越过他望着别处,短促地笑了下,低低地道:“让殿下见笑了。”

    答非所问,显然并不打算跟他多提此事。

    那日她上山采药,被困在漆黑的山洞里,整整一夜听着洞外野兽发出的咆哮声,自此留下了惧黑的毛病。

    她从未跟容玘提起过此事。

    以前她不说,是不想他为了她而忧心。

    后来她得知他为何会娶他,对他心灰意冷,那时候她就在想,她幸好没跟他提过此事。

    提到了又如何,至多会因此缘故让他对她多一份愧疚。

    她莫名有些想笑,鼻头却泛起一点酸,眼眶变得有些热,似是有眼泪要夺眶而出。

    容玘在一旁默默地打量着她,见她脸上有着薄薄的悲怆,心中越发慌乱无助。

    ***

    到了申时,雨势渐渐变小了些。

    惠昭睡过晌午觉,呆坐了良久,觉着房里实在憋闷得厉害,见石竹去了楚明熙的房里迟迟不回来,便将石竹叮嘱她莫要乱跑的那些话抛之脑后,一个人跑到廊下,仰头望着氤氲的雨帘。

    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有几只鸟儿在叽叽喳喳地打闹,院子里的花树被濯洗得格外青翠。

    惠昭一时就看着出了神。

    “你怎地一个人跑出来了?”

    惠昭回过神来,侧目看向同样站在廊下的容玘。

    “有点无聊。”

    平时好歹还有卿姐儿跟她一道玩耍,便是回了家中,娘亲也会陪着她玩。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娘亲总避着大家独自一人待在她房里,竹姨跟她说,娘亲身子还没好全,叫她莫要去打扰娘亲。

    她问竹姨娘亲哪里不适,竹姨偏又说不出来半分来,只推说让娘亲一个人待着就行,娘亲她自己就是大夫,再歇息片刻便好了。

    容玘想着她还是个孩子,驿馆又是人来人往的地方,生怕楚明熙见不到她人会忧心,忍不住劝道:“你快回去罢,不然你娘亲该担心你了。”

    “我想陪着娘亲的,可是竹姨不让。”

    容玘眉头微拧:“这又是为何?”

    石竹待明熙一向忠心耿耿,又深知明熙疼爱昭姐儿,哪会拦着昭姐儿不让她见明熙,昭姐儿恐怕是误会了什么。

    “竹姨说了,娘亲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不许我在一旁闹她,其实昨晚娘亲身子便有些不适,我是在竹姨房里过的夜。”

    容玘登时就想起今早他在楚明熙房里时,曾听见惠昭问起楚明熙身子可好些了,还埋怨石竹睡着时会打呼噜,闹得她睡不好觉。

    明熙不是病了,而是怕黑,只是她不愿吓着孩子,才哄得孩子去了石竹房里过夜。

    容玘朝惠昭勉强笑了笑:“你快回去罢,你娘亲若是到处找不着你,更该担心了。”

    惠昭抬起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叔叔好生奇怪,每说一句话总离不开娘亲,先前卿姐儿还时常跟她说,她爹爹待她娘亲如何如何好,如今看来,显然是叔叔待娘亲更好一些。

    “昭姐儿问过娘亲了,你不是我爹爹。”

    容玘眼底的光芒黯淡下来,少顷,才垂眸抿唇道“嗯”了声。

    惠昭别开视线,仰起头望着天色,轻轻叹了一声。

    见她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容玘心里分明还有些沮丧,却被她逗得勾了勾唇角,一丝极淡的笑意浮在脸上。

    “我本来也可能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惠昭眉头微蹙,看着他的眼睛时,脸上的神色有些许苦恼:“你一路跟着我们去京城,是为了娘亲罢?”

    容玘喉头艰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都瞧见了,你坐的马车一路上跟着我们,还跟我们住同一个驿馆里,哪就那么巧你也刚好要在这时候去京城?”

    她自顾自地断言道,“你肯定是为了娘亲才跟着我们的。”

    容玘不再否认,微微颔首:“你很聪明。”

    “叔叔,你别再跟着我们了,昭姐儿看得出来,娘亲不喜欢你跟着。”

    娘亲什么都没跟她说,但她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她怎可能瞧不出来娘亲不喜叔叔。兴许娘亲身子不适,也是因为看到叔叔一路跟着阴魂不散的缘故,不然娘亲总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又该作何解释?

    容玘笑得苦涩,抬眼看着天色,眼底有着一抹掩不住的哀戚,用轻得不能更轻的声音道:“是么?”

    先前还在身侧的惠昭早已回去了。

    雨水滴答滴答顺着檐角落下,天色渐亮,屡屡光线从云雾中透出。

    明日应当就会雨停了罢……

    ***

    这场雨直到深夜时才完全止住。

    天气说变就变,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雨,翌日过了辰时,天放了晴,空中满是微蓝泛白的颜色,晴亮的阳光照进来,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因下雨的缘故被困在驿馆不能启程,这会儿见天气晴朗,一时半会儿应是不会再下雨,叶林和楚明熙想着皇上的圣旨已下,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便收拾了一下行李,吩咐马车夫套上马车便动身了。

    惠昭一坐上马车,便撩起车帘朝外张望,许是觉着哪里不对劲,嘴里‘咦’了一声,又扭头朝另一头望去。

    楚明熙见她上了马车便不安生,两眼还眨巴眨巴地到处乱瞧,看着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便凑近了低声问她:“你这是在找什么呢?”

    惠昭正觉着纳闷,一路都跟着他们的容玘突然就不见了踪影,被楚明熙如此一问,才要答话,骤然想起楚明熙平日里总有些不待见容玘,就连她这个孩子都瞧出些端倪来,便不想弄得楚明熙心中不快,只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

    昨日她叫叔叔莫要再跟着他们,免得娘亲见了不高兴,叔叔大抵也是听进去了罢。

    第62章 第陆拾贰章 病因

    不提惠昭这边如何揣测, 只说李泰这厢亲眼瞧见楚明熙一行人等坐着马车离

    开了驿馆,容玘还丝毫没有任何动静,想着再拖延下去, 恐怕快马加鞭也追不上他们,便顾不得旁的,推门就进了房里。

    才进去,便看见容玘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

    他心下着急, 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咱还不动身么?楚大夫他们可是走了有一会儿了。”

    容玘仍看着窗外纹丝不动:“你叫苏木一路护着他们, 别叫他们发现苏木的存在。”

    ***

    楚明熙一行人到了京城, 找了一家干净稳妥的客栈住下,惠昭初来京城,又因着体弱的缘故,自那年楚明熙带着她在湖州住下后,她从未离开过湖州,而今出了一趟远门, 瞧什么都觉着新鲜,回了客房后仍是精神得很,拉着楚明熙问了半宿的话,直到后半夜方才觉着困倦,被楚明熙哄着睡下了。

    几人在客栈住了几日,想着住在客栈里终究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中人赁了一栋宅子住下。

    才回到京城,容玘便又病倒了。

    扶着容玘躺下, 李泰也没敢太声张,叮嘱下人好生看顾着些,自己去请了容玘最信任的常太医过来。

    常太医给容玘把了脉, 过了会儿却皱起了眉头,沉吟许久之后才道:“依微臣判断,殿下这病应是操劳太过,且肝气郁结。”

    李泰急了,忙凑近床榻前问道:“常太医,卑职是个粗人,听不懂您说的那些,您只说殿下这病好不好治。”

    “此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因心病而起,当解开心结方为要紧,喝再多的药也是无用。”

    常太医看着容玘素来朗俊白皙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红,平日里的精气神眼下全无,仿若变了个人一般,忙躬身问道:“敢问殿下,殿下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么?”

    他给殿下看诊多年,虽则殿下早前曾患有眼疾,但殿下常年注意保养,眼疾痊愈后又一直勤于习武,身子骨比寻常人强健得多,而先前在湖州中的毒素也已尽数清除,照理不该是这副病恹恹的样子。

    容玘蹙眉阖眼地靠在迎枕上不作声。

    他是太子,常太医再如何得他信任,见他不愿开口,便也不敢强逼着他说话,转眸见李泰站在一旁,便又低声问起了李泰:“李侍卫,你可知道殿下近来有何烦心事么?”

    李泰踌躇着,偷觑容玘的脸色。

    常太医心下愈发着急。

    对殿下逼不得,从李侍卫的口中总得逼出几句话才行。

    “李侍卫,医者最怕病人有所隐瞒。你瞒着不说,是想看着殿下继续病着么?殿下的病情若是因此被耽误了,你我二人便都是罪人!”

    李泰心里其实是猜到些原因的。

    殿下此次回京,被楚大夫弄得心灰意冷,途中又有点水土不服,胃口也变得极差,每日都吃不下什么饭菜,强撑着一口气回到京城,回了东宫就病倒了。

    常太医不比旁人,是殿下素来信得过的人,不若与常太医实话实说了罢,毕竟什么事都没殿下的身子要紧。

    李泰心一横:“前些日子殿下见到了楚良娣,可楚良娣她……”他悄悄瞄了一眼容玘,见容玘肩膀轻颤着,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才起了个头便又不忍再继续说下去。

    常太医听得此话,又惊又喜地道:“这孩子竟还活着么?”

    早在容玘还在南边养病的时候,常太医便跟着他去了南边,后来楚明熙和她外祖父顾苍梧来了府里,在他们的医治下,容玘的眼疾逐渐有了起色,常太医也因此跟他们外祖孙二人有了接触。

    常太医佩服楚明熙的医术、欣赏她的医德,同样也感动她为容玘的付出。

    几年未曾有过她的消息,他总以为她命丧河中,而今才得知她还活着。

    他叹了口气,不无动容地道:“还活着就好。这孩子也是命苦的,从前曾吃了那么多的苦,也不知如今她怕黑的毛病可好些了没有。”

    容玘骤然睁开双眼,猛地掀被而起:“常太医,你刚才说什么?”

    适才他听常太医说的前半句话还不觉着有何异样,待听见常太医提起楚明熙有怕黑的毛病,他登时察觉到不对劲。

    他两眼盯着常太医:“你知道明熙她怕黑?”

    “回殿下,正是如此。微臣记得楚大夫这怕黑的毛病已有几年了,哪怕是在大白天,只要屋里的光线略微昏暗些,她便害怕得厉害。

    “当初微臣见她如此怕黑,心想着她是医者,医者心系病人固然是好,却也不能光顾着医治旁人,自己的毛病也不该疏忽了才是。

    “怕黑这毛病虽说不至于让人丢了性命,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若是能治好,总归尽早医治好才是,年纪轻轻的,落下病根一直拖着不治总不是个办法。”

    容玘看着常太医,明知不该抱有期望,仍是忍不住问道:“常太医,明熙这怕黑的毛病容易医治么?”

    常太医捋了捋胡须:“此病乃是心病,开了方子也并不十分管用。都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心结解开了,这病方能有医好的可能。”

    容玘了然。

    原来明熙她果真怕黑。

    难怪无论是在江州还是在驿馆的时候,她那样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还总跟人讨要蜡烛。便是无蜡烛可用,也要点上桐油才能安心。

    他声音沙哑:“常太医,明熙这病已得了几年,除却你,还有别人知晓此事么?”

    “具体有多久微臣也不甚清楚,不过微臣记得,早在居住在南边那会儿,明熙便得了这怕黑的毛病。这孩子实是太懂事了,总瞒着人不愿叫别人为她忧心,若非微臣也是大夫,只怕明熙连微臣也瞒过了。”

    容玘心里堵得难受。

    听常太医话里的意思,明熙怕黑的毛病已有几年,亏他还与明熙当了三年的夫妻,他却丝毫没瞧出来她怕黑。

    他忽而就想起从前他去她屋里过夜,她的屋里总有一支蜡烛彻夜亮着直到天明,如今细细想来,恐怕是她的贴身丫鬟生怕烛火灭了会叫她害怕,便时刻留意着屋里,及时换了新蜡烛点上。

    她瞒着众人是真,但他不比旁人,她真要瞒过他,只怕也不是容易做到的,只能说当初他并不如何在意她。

    他目光缓缓瞥向站在床榻前的李泰,吩咐道:“去把忍冬叫来罢,孤有话要问她。”

    忍冬捏着帕子,垂首立在床榻前。

    “忍冬,明熙她有怕黑的毛病,你可知道此事么?”

    忍冬面色微变,如实禀道:“夫人她怕黑的,每夜都要点上蜡烛才能安睡,一刻都离不得烛火。”

    容玘脸色本就难看,此言一出,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

    明熙病了几年,他却直到今日才得知,叫他如何不气,偏偏他又不知该怪谁。

    有一回他曾问她怎么睡了还不熄灯,她却回说烛火灭了总有些睡不着觉。

    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却视而不见。

    他死死盯着忍冬,厉声问道:“你既是知道明熙她怕黑,为何不一早就向孤禀明了此事?”

    忍冬冷不丁被他呵斥了一句,羞愧得面皮紫涨,自觉对不住楚明熙,往事兜头涌上,忆起楚明熙从前遭受的那些委屈时,眼眶又是一阵发酸。

    她心里替楚明熙觉着不值,回话时语气不由得跟着尖锐起来:“奴婢有错,不该不向殿下禀明此事。”她抬眸望向容玘,“不过殿下自己就从来没发现过什么么?”

    容玘被她问得一噎。

    忍冬见他迟迟不作声,有些不屑地撇了下嘴,“也是,奴婢还记得夫人离京前最后发病的那回,殿下刚好带着人搬去了东宫,夫人没那福分跟着殿下一同过去,被丢在了悠兰轩,夫人就算发病,殿下自然也发现不了。”

    李泰吓得目瞪口呆,全身都打了个哆嗦。

    忍冬这丫头,为了夫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想想她面前的这人是太子殿下。

    他怕忍冬真惹急了容玘,厉声喝道:“忍冬!”

    忍冬别过头去,心里虽仍旧有些气,却也醒悟到自己方才失了

    礼数,若殿下当真怪罪下来,她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局促。

    过了半晌,容玘才开口道:“继续说。”

    他语气还算平静,只是脸色依然苍白如纸,无半点血色。

    “当初殿下将夫人留在悠兰轩,底下伺候的那些丫鬟婆子便起了旁的心思,认定夫人在殿下面前失了宠。那些丫鬟婆子是惯会捧高踩低的,见夫人失了势,便开始怠慢起夫人,虽不曾短缺过我们悠兰轩的吃穿用度,但总要奴婢和石竹姐姐催上几回才将东西送来。

    “奴婢先前并不知夫人怕黑,还是那日奴婢提醒石竹姐姐,说屋里的蜡烛不够用了,石竹姐姐听了心下着急,说是等不得他们再送蜡烛过来,当即就差了小厮十风去外头买蜡烛,用的还是夫人自己的银子。

    “那日刚好下着大雨,十风为着避雨在外头耽搁了一夜,到了次日早上才带着蜡烛回来,石竹姐姐本就心疼夫人受了一整夜的苦,再闻到他一身的酒气,知他定是去哪儿胡混去了,差点就跟十风闹起来,后来想着夫人处境艰难,若真闹起来夫人的脸上也不见得好看,更不会有人给夫人作主,这才不跟十风多计较,夺过蜡烛回了屋里。”

    容玘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宫里出来的人,当猜到高门大户的下人都是如何见风使舵的,他却将明熙撇下丢在了悠兰轩,任凭她在悠兰轩独自存活。

    若非他如此待她,那些丫鬟婆子又怎会伺候得如此不尽心?

    长久的静默后,他哑声开口道:“忍冬,你可知道明熙是什么时候有的恐黑症?又是因何缘故得的此病?”

    忍冬才强压下去一些的怒气又顷刻涌上。

    夫人怕黑的毛病已有几年,从前殿下不闻不问,而今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这才想着问起从前的那些旧事。

    殿下现下知道心疼夫人了,早干嘛去了?

    她心中有气,说起话来就不免有些阴阳怪气:“奴婢愚笨,奴婢只是个下人,夫人怎会跟奴婢提这种私/密事。若非石竹姐姐见奴婢待夫人还有几分真心,怕是石竹姐姐也不会跟奴婢提到此事。”

    李泰见她越说越失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走近几步低声提醒道,“你只说重点便是,莫要提旁的不相干的事。”

    忍冬怒瞪他一眼,终是顾忌到容玘是她主子,她再如何替楚明熙打抱不平也只是个下人,只得强忍住怒气回道:“奴婢也不清楚夫人是何时得了这怕黑的毛病,奴婢只隐约记得当年夫人从山上采药回来后,便开始夜夜点灯才能睡下。”

    容玘喃喃道:“从山上采药回来后?!”

    第63章 第陆拾叁章 责罚

    容玘浑身冰凉, 面容瞧着有些扭曲:“你说的是哪回?”

    “就是夫人腿脚受伤那回,您后来发了话,再不许夫人去山上, 您难道忘记了么?”

    容玘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双眼:“你确定是那回从山上回来后,明熙才得了怕黑的毛病么?”

    “奴婢只记得夫人是从那之后才彻夜点了蜡烛才能安睡,从不许旁人将烛火灭了。从前值夜的大多都是石竹姐姐, 只偶尔才轮到奴婢值夜,夫人也从未跟奴婢提及过她怕黑一事。奴婢会知道这些, 还是石竹姐姐那日被十风气得狠了才跟奴婢吐露了几句, 奴婢又亲眼瞧见夫人那晚怕得厉害,这才知晓了此事。殿下若要奴婢给一句准话,奴婢并不敢担保。”

    忍冬退下后,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一阵风灌入窗外,惊得烛灯火苗乱晃,容玘惨白的脸半隐匿在阴影里, 叫人瞧不清楚分毫。

    静默良久,容玘忽而问道:“李泰,明熙她为何从未跟孤提起过此事?”

    李泰张了张嘴,神色迟疑。

    容玘抬眸看向李泰,李泰低垂着头,踌躇片刻才回道:“许是不想让太子殿下听了担忧罢,毕竟……”

    一猜到楚明熙落下怕黑之症的缘由,他又急急闭上了嘴。

    楚大夫得病的日子实在太过巧合, 前脚才为了殿下去过山上采药,后脚就有了怕黑的毛病,叫他如何不往那边多想?

    那次楚大夫被困在山上足足一晚上没能下山, 他是个男人,又是个武艺高强的粗人,自是不觉着如何害怕,可楚大夫只是个女子,山上总有野兽出没,叫她如何能不怕。

    楚大夫为殿下落下了此病,殿下直到几年后才得知真相,殿下的心里怎会好受。

    容玘牵起一抹苦笑:“你退下罢。”

    屋里一时只余下他一人。

    他定定地望着烛火,眼底有愧有悔,亦心疼楚明熙曾经受过的那些苦楚。

    他再也按捺不住,掀被下了床,径直朝外走。

    方才常太医和李泰被容玘命令退出内室,但想着容玘还在病中,加之容玘又才得知楚明熙因着他的缘故落下了怕黑之症,难保心里不多想,常太医和李泰委实放心不下,便留在外间一直守着,这会儿见容玘突然下床走动,瞧他这光景,似是还打算出门,两人赶忙将其拦下。

    二人之中终究是常太医更懂医术,由他出面来劝总归比李泰管用,他迈步上前,耐心劝道:“殿下,您还病着呢,当留在府里好生静养着才是,还是莫要到处走动的好。”

    容玘脚下不停:“你们莫要再拦着,孤回来后,自会听常太医的劝,好好养病。”

    常太医瞥向李泰,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赶紧进劝几句,断不能由着殿下拖着病体到处跑。

    李泰到底跟随容玘多年,比之常太医更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气,明白眼下这情形,便是拦了也拦不住,只得对常太医道:“常太医,殿下的身子殿下自己心里有数,不若还是让殿下出一趟门罢。”

    常太医蹙起眉头,怒其不争地扫了他一眼:“你说得倒是轻松,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般身子强壮?万一殿下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么?”

    哪怕真是为了讨好殿下,也不该拿殿下的身子开玩笑!

    李泰脸上堆着笑:“常太医,您方才自己也说了,殿下这是心情郁结所致,心病还须心药医,您就让殿下出门罢。殿下的心结了了,只怕比喝几大壶药都管用!”

    殿下的病,说到底还是因楚大夫而起,他一个旁人听了楚大夫的遭遇尚且心里不好受,何况是殿下呢,恐怕殿下心里愈发难受得紧了。

    常太医知道再劝也无用,看了一眼已走出院子的容玘,催促道:“那你还不快跟上,难道是要殿下一个人出门么?”

    李泰应下,抬脚追了上去,寻思着容玘还病着,赶紧将马车夫叫醒,命他立刻套上马车。

    天还未亮,一阵阵的马蹄声在寂静无人的街上回荡,惊动了住在附近的狗儿,一声声吠叫声传来,此起彼伏。

    容玘靠在车壁上,两眼失神地看着车帘,似要将它盯出个洞来。

    明熙为了治好他的眼疾落下了怕黑的病根,至今都还未医治好,而他那时候还撇下她搬去了东宫,让下人误以为她失了他的宠。

    若非那小厮存着怠慢她的心思,又怎会在外头留宿了一夜才买蜡烛回来,害得明熙担惊受怕地过了一整个晚上。

    他带给她的伤害,光是他已得知的便有那么多,那些他尚且还不知晓的,更不知还有多少。

    马车停在楚明熙住的那条巷子口时,天际才泛起鱼肚白,巷子里静悄悄的。

    容玘到了此刻才醒悟到自己来得太早,怕楚明熙还睡着未起,便强忍住没立刻上前敲门,只耐心地等在门前。

    过了半晌,周围渐渐有了响动,有人忙着出门摆摊做生意,有人挎着篮子去买菜。与门前的容玘擦身而过时,有人好奇地瞥他一眼,随即又脚步不停地去忙各自的事。

    又过了片刻,“吱呀”一声响起,大门被人打开。

    容玘见出来的人正是楚明熙,忙开口唤道:“

    明熙。”

    楚明熙不自觉地蹙蹙眉,屈膝行过一礼:“殿下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明熙,我听忍冬说了你怕黑的事。”

    “殿下若是要说从前的事,民女先前便已说过,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楚明熙笑容很淡,转瞬即逝。

    容玘急得上前几步:“明熙,我知道你不想再听我提起从前的那些事,往后我也不会再提,可有些事,我想你知道。

    “当初我们起了争执。你说的话都对,是我被你说得无地自容,觉着脸上挂不住,我迫切地想要你顺从我的意思,不跟我再闹下去。我丢下你一个人搬去了东宫,想着不如先冷你一段时日。”

    楚明熙沉默地抿紧薄唇。

    “那时候我就是这般的自以为是,以为你被我冷落过后,理当能冷静些,待你完全冷静下来了,你就能明白,在这府里没了我的庇佑,你的日子就会变得苦不堪言。只要你跟我服了软,你依旧还能和从前一样,有我在一旁护你周全,给你该有的体面,没人敢再欺负你分毫。

    “我没让你跟着我一同搬去东宫,我一心只想着要你吃个教训,却没想过府里的下人会以为你失了宠,分明是我犯下的过错,却无端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楚。”

    容玘窘得脸通红,几乎有些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他自诩温柔敦厚,眼下却将他最隐秘、最不堪的那一面尽数剖于她的面前。

    他不想再瞒着她,只想把从前的那些事都跟她解释明白。

    无论她是否还会怨他恨他,他都要跟她说清楚。

    ***

    容玘回了东宫,看着窗外默默出神。

    过了半晌,他回过身来,命人将忍冬叫来他书房。

    他静坐在书案前,看着忍冬问道:“明熙眼下人就在京城,你可愿意与她见上一面?”

    忍冬听了喜从天降,生怕容玘心生悔意,忙不迭地点头道:“奴婢愿意的,奴婢愿意的。”

    前些日子李泰去了一趟江州,回来后曾私底下跟她提起过,说他在江州遇见了夫人,江州的时疫也多亏了夫人相帮,最后才化险为夷。李泰还跟她说,分别几年,夫人至今仍惦念着她。

    夫人还活着,这已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没成想夫人现今人就在京城,何况今日殿下还问她可愿意跟夫人见上一面,她又怎会不愿意。

    容玘唤来李泰:“李泰,你即刻去安排一下,让忍冬这两日就去见明熙罢。”

    李泰做事利落,次日一早,忍冬便坐着马车去见楚明熙。

    楚明熙和石竹见了忍冬,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忍冬见她俩都活得好好的,心里分明是高兴的,却又忍不住捂住嘴巴哭了出来。

    李泰知道她们三人定有很多话要说,识趣地悄悄退下,回东宫向容玘复命去了。

    楚明熙拉着忍冬的手坐下,忍冬抬眼看着她,问起她的近况,楚明熙也一一作答,间或石竹也在一旁补充几句。

    几人说着话,一时忘了压低嗓音,倒把原本在里间睡晌午觉的惠昭给吵醒了。

    惠昭揉着眼睛下了床,走到外间,见到一个面生的女子正与她娘亲亲亲热热地聊着家常,上前扯了扯楚明熙的衣袖:“娘亲,这位姨姨是谁呀?”

    忍冬见吵醒了孩子,登时住了嘴,楚明熙将她抱坐在膝上,笑着道:“这是你冬姨。”随即又对忍冬道,“这是咱昭姐儿。”

    惠昭素来不怕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望向忍冬,奶声奶气地朝忍冬唤了声‘冬姨’。

    骤然见到这么个孩子双手环在楚明熙的脖子上喊她娘亲,忍冬心下惊讶,几乎就要开口问楚明熙,昭姐儿可是她跟容玘的孩子,好在她理智还在,知道楚明熙待容玘大不如从前,且很多话也不适合当着孩子的面细问,这才强忍着没问出口。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石竹便抱起惠昭去洗漱,忍冬才凑近楚明熙低声问道:“这孩子是您跟殿下的女儿么?”

    楚明熙含笑的嘴角凝了一息,摇了摇头:“昭姐儿的事我不能多说,但昭姐儿并非殿下的孩子。”

    忍冬见她面色有些不快,便也不再问了。

    到了申时三刻,叶林从外头回来,喝了茶略作歇息,楚明熙便叫下人摆饭上桌,她不喜被规矩拘着,拉着忍冬同坐在饭桌前吃饭。

    因心里存着疑惑,这顿饭忍冬吃得有些心神不宁。

    今日她细细瞧过,总觉着楚明熙不像是嫁过人的样子,才见到叶林回来时,起初她还以为叶林是楚明熙的夫君,待听见两人之间说的那些话,再听到惠昭见了叶林叫他舅舅,便明白叶林和楚明熙并非夫妻,而是楚明熙的哥哥。

    如此一来,忍冬反倒更有些弄不明白了。

    事关楚明熙的私/密事,她不好多问,想着楚明熙现如今过得很好,这才是顶要紧的,心里便又释然了。

    到了亥时,忍冬也没有要告辞回去的意思。

    石竹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忍冬,你这么晚还不回去没事么?”

    她倒是希望忍冬能一直留下来,奈何忍冬是东宫的婢女,总不如寻常人自在,若是只管留在此处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管事妈妈责罚。

    忍冬笑嘻嘻地看着楚明熙:“只要夫人不赶我走,我呀就一直待在夫人这儿不走了!”

    楚明熙心下欢喜,弯了弯唇:“那敢情好,我跟石竹还巴不得你能留下来住呢。”

    无论容玘是怎么跟忍冬说的,但忍冬向来知道分寸,忍冬既然说能留下,定是得了容玘的首肯。

    这晚楚明熙三人睡在了同一张炕上。

    她们许久未见,当初又是在那样悲痛无奈的情形下被迫分离,几年来虽见不了面,却仍惦念着彼此,今日一见,饶是夜已深了,总觉着有着叙不完的话。

    为免扰了惠昭睡觉,三人说话时将声音放得极轻。

    忍冬侧过头来看着楚明熙:“十风那人,您还记得么?”

    楚明熙蹙了蹙眉,尚未记起此人是谁,睡在身侧的石竹已愤愤然道:“你好好地提起他做什么?当初我差他去买蜡烛,也不知他去哪鬼混了一夜,直到次日早上方才带着蜡烛回来,想到他那天的样子我就来气!”

    楚明熙听了此话,才想起忍冬口中提到的十风是何人。

    忍冬忙道:“你们有所不知,前几日殿下得知十风从前做下的那桩事,命人将他杖毙了,尸身被人扔去了乱葬岗。何止是他,我听说那些留在悠兰轩的一众丫鬟婆子也没能逃得了责罚。

    “我特意打听过,在悠兰轩好好当差的下人都无事,此次被责罚的,皆是当初轻慢过夫人的那些丫鬟婆子。哼,活该,谁叫她们当初当差不尽心,嘴还贱得很,但凡那时候给自己、给旁人留给余地,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石竹听了拍手叫好。

    虽说责罚来得迟了些,总归比不来的好。

    第64章 第陆拾肆章 求娶

    石竹和忍冬闲聊了几句, 忍冬又记起一事,对楚明熙道:“您留在悠兰轩的那些医书,我时不时就会打扫整理一番, 还时常拿出来晒晒太阳去去潮气。”

    楚明熙颔首笑道:“忍冬费心了。”

    烛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将她柔美俏丽的面容衬得愈发温婉。

    楚明熙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若你瞧着哪日方便,把那些医书都给我罢。上回离京我带着医书有诸多不便, 此次回湖州,我便将医书一同带回去。”

    忍冬听了登时一愣, 不由得奇道:“您还要回湖州?您不准备留在京城住了么?”

    楚明熙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我家在湖州, 现如今只是暂住在京城,待过些时日,我自然是要回家的。”

    忍冬想起近来总听

    到上上下下私底下在传闻,说容玘不日便会再娶楚明熙进门,她总以为此事已是铁板钉钉了,何况楚明熙又来了京城, 此事便瞧着更有几分真了。

    可眼下听这话里的意思,楚明熙竟是再过不久就要回湖州了。

    想起容玘先前是如何责罚十风和悠兰轩当差的那些人的,忍冬便知道,容玘这是在给楚明熙出气呢,可楚明熙是打定了主意要回湖州的,容玘与楚明熙成亲一事,岂不是没影了么?

    忍冬才要再问几句,待忆起几年前楚明熙因着容玘的缘故在悠兰轩受的那些委屈, 便只得打消了念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石竹不知她心中所想,她们又刚好提到了悠兰轩的一众丫鬟婆子,便开口问道:“忍冬, 当初我们离开京城后,可有人为难过你么?”

    忍冬挺起胸膛,硬气地道:“谁敢为难我呀!”

    石竹心下稍定,又道:“那你现如今在哪儿当差?”

    姑娘早就不在悠兰轩住了,也不知道自姑娘离京后,忍冬会被拨去哪处当差。

    “在悠兰轩啊。”忍冬抿嘴笑了笑,“不然夫人留在屋里的那些医书我哪还能碰到呢。”

    忍冬虽笑着,楚明熙听了却心生愧疚,道:“那你每月拿的月银,岂不是比在东宫当差少得多了么?”

    “我本来就是夫人的人,自是不会去东宫去当差,更何况我几番拿话怼殿下,时间长了殿下定是瞧着我就来气,哪还会拨我去他跟前当差?”

    自夫人离开后,这几年来每回都是殿下着人叫她过去问话,旁的日子她从未再见过殿下,饶是这唯一的几回,李泰也总是在一旁咳嗽几声,暗示她在殿下面前少说几句,可事关夫人,叫她如何忍得了。

    就她这样的刺头,她还是少主动往殿下面前凑的好,不然兴许小命都难保。

    楚明熙和石竹皆是被她唬了一跳,石竹忙道:“你这丫头也是疯了,竟连殿下也敢顶撞么?”

    忍冬不屑地撇了撇嘴:“为何不敢?!从前殿下对夫人做得了那些事,我为何说不得?”

    楚明熙听了又是感动又是焦心,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忍冬,你替我打抱不平,我感激不尽,但往后你若是实在气恼,心里骂骂便好,莫要再嘴上顶撞他了。殿下那人性子虽平和,不会轻易就动了怒,可他到底是太子,听你如此说他,心里总归不舒坦,到时候万一记恨上你,你岂不是太吃亏了么?”

    她叹了口气,一脸关切地望着忍冬,语重心长地道,“何况殿下跟我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连我自己也都快忘了,你也莫要再一直记在心里平白给自己添堵,长期以往,于你的身子也不好,万一为此而病了多不值当?”

    忍冬素来听楚明熙的话,且这席话处处为她着想,她想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便点了点头,笑着道:“我听夫人的。”

    楚明熙的脸僵了一下,忙道:“我不是什么夫人,往后别再这么叫我了。你跟石竹一样,叫我姑娘便好。”

    忍冬乖顺应下:“姑娘说的是。我不回去当差了,我就想跟着姑娘,一辈子服侍姑娘。”

    楚明熙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忽而觉着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忍冬待她好得没得说,虽只服侍了她几年,却跟石竹一样忠心耿耿,忍冬这脾气,倘若继续留在容玘,一次两次容玘还不至于跟她多计较,但时日长了,忍冬到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更何况她自己,也不舍得跟忍冬分开。

    早前是没法子可想,眼下倒是可以试一试。

    因还不确定容玘是怎么个想法,楚明熙便没跟忍冬事先透个底,免得叫忍冬白开心一场,只谎称自己明日有事要出门一趟,将忍冬、石竹和惠昭都留在了家里。

    ***

    次日早上,李泰听下人来报,说楚明熙现下就在门外,道是有要事要跟殿下商议。

    李泰到底是在容玘身边贴身伺候的心腹,深知而今在容玘眼里,楚明熙的事就是顶要紧的事,不待通传,便将楚明熙请进了书房内。

    容玘见楚明熙主动来找他,一时只觉得意外,好在他性子内敛深沉,心中再如何惊喜,面上倒瞧不出什么来,请楚明熙坐下,又命人端来了茶果。

    容玘握住茶壶替她斟了杯茶,李泰也是识趣的,快步出了书房,留下二人好好叙话。

    楚明熙不欲多逗留,接过容玘递来的茶盏,直截了当地道:“民女有一事想求,还望殿下能答应民女。”

    容玘面容有一瞬凝滞,顿了两息才道:“你但说便是。”

    “民女请求殿下,可否让民女将忍冬留在民女身边。”

    楚明熙见他嘴角噙着一抹淡而微涩的笑,疑心忍冬早先冲撞他的那些话终是让他有些记恨在心,心里不免有些没底,生怕他作难,便禁不住替忍冬辩白道:“忍冬她向来待民女极好,民女想留她在身边。”

    容玘凝视着她,认真地道:“从前她便是你身边的人,你若是觉着她好,以后便让她服侍你罢。”

    他唤来李泰,命李泰将忍冬的卖身契找来,李泰领命而去,不过片刻,便又拿着忍冬的卖身契进了书房。

    容玘将卖身契递给楚明熙,楚明熙接过忍冬的卖身契小心藏入袖中,略松了口气。

    有了这张卖身契,往后忍冬便可与她和石竹一道回湖州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再不必忧心忍冬会得罪了容玘。

    她抬眼看着容玘,嘴角不由弯出一个弧度,诚心实意地道:“多谢殿下。”

    容玘对她笑了笑。

    若是将忍冬给了明熙便能让明熙心里高兴些,那便让忍冬跟着明熙罢。

    而今他再跟明熙多解释从前的事都于事无补,还不如为明熙多做些事,只要明熙一直能像今日这般开开心心的,叫他做什么他都甘愿。

    ***

    容玘洗漱过后又匆匆换了身衣裳,便进宫向皇上述职。

    皇上放下手里的折子,抬眼打量着立在面前的容玘。

    见到容玘前,他怒火填膺。

    亏他最信任他这个儿子,结果这儿子却被湖州那边绊住了脚,放下手中的要紧事迟迟不愿回京。

    这会儿见了容玘,听他细细道明江州疫情的始末缘由,再想起容玘在江州受的苦楚,一时又心软了些,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

    无论如何,此次多亏有容玘在,江州的事才能顺利了结。

    他颔首感叹道:“此番幸而有你在,江州的百姓才能躲过一劫,朕深知你的不易,到时候自会论功行赏,必不会亏待了你。”

    容玘忙恭恭敬敬地道:“这是儿臣职责所在,儿臣不敢讨赏。”

    皇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微笑着道:“你不居功自傲,朕甚是欣慰。”

    父子俩就江州疫情一事又略微交谈了几句,容玘忽而开口道:“此次江州的时疫能顺利解决,其实是多亏了明熙鼎力相助,自行研制出一张药方子。儿臣和诸位大夫靠着这张药方,才能医治好江州那些染了疫病的病人。”

    皇上眉梢微挑。

    前些日子便有大臣向他禀过江州的事,道江州的堤坝被毁,后面爆发了一场时疫,得亏民间女大夫楚明熙研制出的药方子,方才让江州上上下下度过难关。

    “你说的事朕已有所耳闻,朕也已着人传了圣旨给楚大夫,待楚大夫进了宫里,朕定会重重有赏。”

    说话间,容玘已后退一步,撩袍直接跪了下来,朝坐在上首的皇上

    叩了一个响头。

    皇上疑惑地道:“你这又是为何?”

    “儿臣心悦明熙,求父皇下旨赐婚儿臣,让儿臣能娶楚明熙为妻!”

    言罢,他又一连叩了几个响头,态度卑微而执拗,似有一股求得皇上应允他的请求他才作罢的势头。

    皇上被他唬了一跳,才要命他起身,转而又忆起三年前他险些就迎娶楚明燕进门,立楚明燕为太子妃,为给足楚太傅和定南侯府颜面,他还特意下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容玘,不由地道:“你说你要娶楚明熙为妻?你当知道,你娶了她为妻,她便是你的正室。”

    “父皇圣明。儿臣想娶明熙,让她当儿臣的正妻。”

    皇上面色一黑:“你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为妻,那楚明燕又当如何?两人都是正妻,莫非你是想让她们二人都当你的平妻么?”

    平妻平妻,简直是胡闹!

    容玘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斩钉截铁地道:“儿臣不会娶楚明燕。儿臣只想娶明熙为妻,往后儿臣的身边也不会再有旁的女子!”

    皇上错愕地看着他,心里将他骂了个遍。

    他说得倒是轻松,去了一趟江州,转头说不娶楚明燕就不娶了,也不想想此事一旦照着他的意思办,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端。

    “你确定你想清楚了么?”

    容玘一字一句道:“儿臣对明熙的心,日月可鉴!”

    皇上抬手指了指门外,给他剖白分析个中的厉害关系:“先前你打算娶楚明燕,朕连圣旨都下了,只因你皇祖母突然病逝,你为你皇祖母守孝,楚明燕为着你的缘故,等了你足足三年,蹉跎芳华。

    “全京城的人皆知她是你未过门的太子妃,而今她又过了姑娘家最好的年华,你却言而无信。不说你在外头的名声会变得如何,你可有想过她会落入何种境地么?”

    容玘眸光一滞,脸部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经此一事,他定会遭到楚太傅和定南侯府的记恨,往后在朝中,他势不能再指望他们相帮,或许他们还会暗中使绊子,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他在朝中和百姓心中努力经营多年才积攒起来的好名誉,也会因此而受损。

    他不是没犹豫过。

    可他的心由不得他犹豫。

    他若是娶了楚明燕,哪怕楚明燕只是他的平妻或是良娣,他和明熙这辈子都再无可能。

    “从前是儿臣糊涂,做下了许多错事,儿臣自会亲自登门拜访,向楚太傅和定南侯说个清楚。无论楚家和定南侯府到时候如何责难儿臣,儿臣都绝无怨言。”

    他伏身叩了几个头,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颤,“儿臣只愿娶明熙,求父皇成全儿臣,让儿臣得偿所愿!”

    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容玘,语气淡淡的,周身却陡然平添了几分威压:“此事稍后再议。”

    他乃九五至尊,一言九鼎,他早在三年前就已下了赐婚的圣旨,岂能因着容玘的几句话就随意改了圣旨?

    他偏头瞧了瞧窗外。

    太阳下山,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你起来罢。这些时日你母后很是挂念你,待会儿你得了空,便去一趟凤仪宫瞧瞧你母后罢。”

    第65章 第陆拾伍章 赏赐

    不提皇上如何定夺容玘和楚明燕的退婚之事, 只说楚明熙得了皇上下的圣旨,坐着马车准备进宫。

    楚明熙看着威严壮丽的宫门,掀开车帘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几年未曾来过, 恍如隔世。

    她深吸了口气,从马车上走下来。

    跟着宫人一路来到御书房门前,宫人见她前来觐见皇上,赶忙进去通传, 少顷,便请她进了殿内。

    楚明熙端端正正地行过礼, 皇上看着她, 想起前些日子容玘曾求他赐婚,说要迎娶楚明熙,旋即又忆起楚明熙的父亲楚景予。

    皇上的心情登时变得有些复杂。

    当初楚景予一举高中进士甲科第三名成了探花,长公主对他一见倾心,求到他跟前扬言要嫁给此郎君,岂料他跟楚景予道明此事, 楚景予却婉拒了他,说自己不想辜负自己心悦的女子,此生也只会娶那位女子为妻。

    泼天的恩宠,却被一口回绝,叫他如何不恼?

    那年他一气之下将楚景予贬去了外乡任职,那处乃是个穷乡僻壤之地,在那里苦熬几年,若是有福分再升职回京, 那便是楚景予的造化。

    如若没那福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不该将皇室的颜面如此践踏羞辱, 怨不得旁人。

    不过几年,楚景予便死于当地的那场灾祸。死者为大,他早已没了当年的报复之心,而今楚景予的女儿楚明熙更是在江州的时疫一事上立了大功,他心存感激,想着总该赏赐她些什么,同时也让天下百姓知道知道,皇恩浩大。

    皇上赐了座,待楚明熙坐下,方才道:“此次你在江州立了大功,论功行赏,朕特封你为齐熙县主。”

    他本就想要赏赐楚明熙些什么,何况三年前容玘为了保住楚明燕的名誉不得不娶楚明燕,楚明熙因此被贬妻为妾,他身为男人却也不傻,试问世上怎可能有女人心甘情愿一辈子看着主母的脸色,当个命如纸薄的妾室呢?

    当初容玘在南边养病多年,楚明熙陪伴在侧整整三载,待容玘一片真心,而今他很愿意给楚明熙一些尊荣,也算是答谢她当年的恩情。

    楚明熙当即跪下谢恩:“谢皇上。”

    去江州医治染了时疫的病人只是出于本能,医者仁心,并非为了博取县主之位,不过能被封为县主,到底是皇上给的体面,她没必要拒绝,有了皇上亲口给的县主名号,往后也必不会有人敢随便欺负了她和她的家人。

    皇上摆了摆手:“你先别急着谢恩,另外朕还想再下一道赐婚的圣旨。”

    “赐婚?”

    皇上颔首笑了笑:“朕赐婚于你,让你嫁给太子,你意下如何啊?”

    楚明熙秋水横波的眸子随着这句问话冷了下来。

    她垂睫不语,过了片刻复又下跪叩头。

    “齐大非偶。民女谢过皇上,但民女斗胆,还请皇上能收回赐婚的旨意。”

    皇上冷不丁吃了个软钉子。

    他瞧得分明,楚明熙态度虽温和,话却说得坚定不移,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显然是铁了心地不愿嫁给容玘。

    看着伏地叩头的楚明熙,他不免就想起了那日容玘也曾向他磕头,苦苦哀求他赐婚于他,准他迎娶楚明熙为妻。

    能嫁给太子当太子妃,那是多大的体面,旁人想要肖想也肖想不过来,谁承想楚明熙却会拒绝他。

    她倒不怕惹他动怒。

    果真是她父母亲的女儿!

    皇上不由开始疑心,想着楚明熙许是跟楚景予一样,是当真有了心悦之人,所以才对他失了敬畏之心,壮胆谢绝他的赐婚,宁愿得罪他也不愿委屈了自己的意中人。

    她不愿嫁给容玘,那便不嫁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总不能强人所难。

    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免得到时候无法收拾残局,终于缓和了神色,语气平和地道:“楚大夫可是有了心悦之人了?”

    楚明熙愣怔过后,只得打个马虎眼,含含糊糊地敷衍道:“皇上英明。”

    到底是女儿家的私/密事,皇上也不好再追问下去,赐婚一事只能作罢,下了一道圣旨正式封楚明熙为齐熙县主,另外又赏了好些西域进贡的珠宝和黄金百两,命宫人好生送楚明熙出宫。

    御书房外,刚好遇见站在门外候着的容玘。

    容玘眸色一凛,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

    一个多时辰前他从李泰口中得知楚明熙今日进宫觐见皇上,他怕她在宫中被人为难,便急急进了宫,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被内侍拦在了御书房外。

    这一等,便等了良久。

    他不知皇上跟她说了什么,只是看楚明熙脸上的神情,倒不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心下稍定,才要开口跟她说些什么,她已挪开目光,抬脚与他擦身而过,跟着宫人向前走。

    容玘怅然若失地回过身去,默默目送她离开。

    ***

    楚明熙离开

    御书房后,皇上听宫人来报,说容玘现下就在门外。

    皇上略一沉吟,便猜到了他的来意。

    他命宫人将容玘叫进御书房,直等到宫人端来了茶点,他屏退左右,捧着茶盏不慌不忙道:“楚大夫才刚来过,你谅必也见到她了罢?”

    皇上冷不丁提起楚明熙,又从皇上的脸上分辨不出分毫的喜色,容玘的心立时就乱了。

    他深知楚明熙是个有分寸的,照理不会得罪皇上才是,奈何楚明熙天性纯善,皇室中人又哪个是心思简单的,他到底没有十足的把握。

    容玘敛着眉目,垂睫屏息:“回父皇,儿臣碰巧在书房门外见到了她。”

    “嗯。你可知道今日朕跟她说,不日朕会给你们下旨赐婚。”

    容玘心跳得飞快,心里七上八下的,紧张得都快要蹦出嗓子眼。

    “朕不愿硬逼她,便问了楚大夫的意思。她却跟朕说,齐大非偶,还请朕收回旨意。”

    容玘神色悲喜莫辨,原本高高悬着的那颗心落了地。

    有些失落,亦感到理所当然。

    皇命难违,先前明熙的父亲又曾因着赐婚一事狠狠得罪了父皇,照理明熙该知道得罪父皇会落到何等下场。

    纵然如此,明熙仍是不肯嫁给他,宁愿为此触怒父皇。

    由此可见,明熙不愿跟他再有瓜葛的心思有多坚定。

    容玘心头一紧,生怕皇上因此恼恨上楚明熙,忙撩袍跪下,言辞恳切地道:“父皇,儿臣跟明熙相识多年,自认比旁人都熟知明熙的性子,她心思单纯,却难得的一心为国为民,还望父皇能看在明熙救了江州黎民百姓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

    皇上看着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案。

    气氛陡然凝滞。

    容玘见他目光幽沉,意味不明,看不透他心中所想,终是忍不住急道:“父皇,从前是儿臣对不住明熙,怨不得明熙不愿嫁给儿臣,并非明熙不识好歹,还请父皇能体谅她的难处,莫要怪罪明熙。”

    皇上眉梢不自觉往上扬了扬,只觉得有些意外。

    他这个孩子素来城府颇深,并非外人认为的那等温柔敦厚,加之又曾在北国当了数年的质子,后来又因着眼疾在南边居住多年,是以他总有些看不透容玘的心思。

    倒是今日一时情急,被他轻易就瞧破了他的心思。

    果然人是不能有软肋的,一旦有了在乎的人,哪怕再深藏不露,也总难免会露出些破绽来。

    皇上抬手在半空中虚点了两下,含笑着道:“你啊你,朕岂是你以为的那般心胸狭隘?”

    容玘只愿娶楚明熙为妻,认真算起来,其实于他利大于弊。

    同为楚太傅的孙女,楚明燕背后的势力可比楚明熙大得多了,而今容玘不肯娶楚明燕,一来容玘不至于势力壮大,二来外头的人也不会在背后议论容玘是个背弃原配的薄情之人,来日容玘若真娶了楚明熙,夫妻俩破镜重圆,焉知不会成为全京城的一段佳话?

    皇上此言一出,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容玘微微松了口气,忙躬身告罪道:“儿臣不敢。儿臣言辞不当,倒叫父皇误会了。”

    皇上感叹道:“看来你对她倒真有几分真心,只可惜人家不愿嫁给你。你与其担心朕是否记恨她,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做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容玘伏地拜了下去:“父皇说的是,儿臣受教了。”

    “起来罢。动不动为个女子下跪,你也不怕别人见了笑话你!”

    容玘缓缓站起身:“儿臣惭愧,让父皇见笑了。”

    皇上看着他,又道:“你也先别急着高兴,朕瞧着楚大夫似乎已有了心悦之人。”

    容玘脸色登时一白。

    ***

    到了当日晌午后,先是皇后得知了此事,过了两日,便有人递了消息给楚家,说是楚明熙进宫觐见皇上,皇上因着江州时疫一事赏了她好些珠宝黄金,还下了圣旨封她为县主。

    赏赐些稀世珍宝便也罢了,卫氏是定南侯府的嫡女,从小被当成掌上珠一般娇养着长大,自是用惯见惯了好东西,可楚明熙竟被皇上封为齐熙县主,委实让卫氏吃惊不小。

    先前楚老夫人和卫氏听闻楚明熙还活着,楚老夫人倒还不觉着如何,只心里有些埋怨楚明熙,想着果真是顾家养出来的孩子,真真是个白眼狼,三年从未踏足京城便罢了,竟也不知道托人捎个消息过来。

    卫氏听了宫里传来的消息,气得连午膳也吃不下。

    楚明熙活着,居然还得了皇上的封赏成了县主,这是多大的体面哪,叫她如何不气!

    齐熙县主……

    皇上倒是体贴,还特意挑了个这么个封号,是生怕他们不知道皇上有多看高楚明熙么?

    早前楚明熙遇难身亡,太子殿下不顾大婚在即亲自去了停尸房给她下葬,后来又恰逢太后薨了,殿下为着给太后守孝将婚期朝后拖延,那时候她便已百般地不乐意,只因不敢得罪殿下和皇后,便也只能顺了他们的意。

    第66章 第陆拾陆章 退婚

    楚明熙一行人自来了京城后, 才刚赁了一栋宅子草草安顿好,眨眼间便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下得极大,直到昨日才堪堪停住。到了今日早上, 天终于放了晴,打开屋门一看,四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湖州鲜少下雪,便是偶尔下一场雪, 也是雨夹雪居多,落到地面上不过几息便化成了水。

    惠昭的老家是时常下雪的, 只是她还是个生下不足几个月的女婴的时候, 楚明熙便抱着她回了湖州,那么小的孩子哪记得什么,是以自出生后,仔细算起来,惠昭还是头一回见到外头下大雪。

    乍然见到如此雪景,把她喜得连早膳也没心思吃, 直闹着要去院子里堆雪人玩。

    大雪初晴,天彻底冷了下来。

    天寒地冻,楚明熙和石竹想着路不好走,何况惠昭身子弱,赶路本就辛苦,连大人尚且容易身子不适,何况是个身子弱的孩子,假使惠昭真在路上冻着病着了, 只怕更难办。

    两人找到叶林,与他商议了一番,想着再过一个月便是除夕了, 索性在京城再多待些时日再启程回湖州。

    惠昭玩雪人玩得不亦乐乎,又是头一回来京城,乐不思蜀,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余下几人也不忍败了她的兴致,便更坚定了在京城再住一段日子的想法。

    今岁虽赶不及回湖州过年,幸而他们几人仍在一处,辞旧迎新,总该好好过个年才是。

    几人合计了一番,特意挑了个还算暖和的日子,坐着马车去街上置办年货。

    想着惠昭身子弱受不得寒气,临出门前,楚明熙和石竹二人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远远看过去,惠昭穿得跟个圆滚滚的汤圆一般。

    因要过年,米面、菜蔬、果品、酒、鸡鸭鱼肉自不可少,买了这些食用之物,又买了些红纸和灯笼,预备裁了红纸贴对联。

    除却这些,过年时穿的新衣裳自然也少不了。

    容玘负手而立,看着从铺子里走出来的楚明熙。

    前些日子他便已通过心腹打听到她的住处,却总踌躇着不敢上门打扰她。

    那日皇上跟他说,明熙不愿嫁他,是因她已有了心仪之人。他留意她许久,知她身边除却她的师兄叶林并无其他亲近之人,因着这缘故他并不十分相信皇上的话,可是往深处想,眼下的情形反倒更让他觉着无望。

    她宁愿在皇上面前说谎,也要拒绝皇上的赐婚。

    今日她穿着一身嫣红色的衣裙,牵着身着红色棉袄的惠昭行走在街上。

    与她相识几年,他几乎从未见过她穿红色的衣裳。

    红色本是个有些挑人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丝毫不让人觉着艳俗,反而比平日多了几分明艳动人,衬得她的肌肤也愈发白皙如雪。

    他见到她的同时,楚明熙也瞧见了他。

    被她发现了踪迹,他也没必要再躲闪,索性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她垂下眼睫,朝他屈膝行礼。

    容玘瞥了眼站在身后提着东西的石竹和叶林,视线又落回到楚明熙的脸上:“你们可还要去哪儿么?”

    “我们这便回去了。”

    “那我送你们回去。”

    “多谢殿下的好意,不过不必了,民女本就是坐马车过来的。”

    容玘一时噎住。

    他知她不愿承他的情,不敢再强求,默默跟着楚明熙走到停在一旁的马车前。

    见她掀起车帘,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欲要跨上马车,他忍不住低声道:“明熙,今日你很漂亮。

    话才说出口,他便生了一丝悔意,觉着自己不该唐突了她,兴许会惹得她愈发不喜他,可心中偏又隐隐升起一股子索性说了畅快的冲动。

    楚明熙背脊一僵,不过一瞬,便又佯装出没听见此话的样子坐进了马车。

    车帘又落下,将他们二人生生隔开。

    车夫调了个头,挥起马鞭,少顷,马车便驶离了大街。

    容玘目送马车缓缓走远,怅然若失。

    楚明熙靠在车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垂下眸子,一身的红色便映入眼底。

    前几日她给惠昭买了一件红色棉袄,惠昭见了欢喜非常,日日都要穿着它出门,前几日她又曾见到楚明熙买了身红色衣裳准备过年,便嚷着要她也穿上红色衣裳。

    她不忍拒绝惠昭,便答应了惠昭,没成想今日却在街上遇见了容玘,更孰料他还夸她漂亮。

    她鼻尖发酸,有些逃避地将视线从衣裳上挪开。

    她终于等到他夸她一声漂亮。

    他不明白,而今她已经不在乎他对她说什么了。

    ***

    卫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容玘回京后头一回来楚家,便是为了跟楚家退婚。

    除却卫氏,楚家余下几人也脸色皆难看得紧。

    楚太傅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尚未发话,众人心中再不满,也不敢抢着先开口说什么。

    楚太傅左手捻着胡子,面上已经是一片铁青,明知眼前这人是太子殿下他得罪不起,还是没能压住心中的怒气,忍不住开口道:“殿下说要退婚,这对我们楚家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罢?”

    他在朝中多年,哪会看不出来当初在太后的寿宴上,他的大孙女原是掉入了旁人设的局,又因着被人撞见落入容玘的怀里,为保住名节才不得不嫁给容玘。

    这门婚事,是得了皇后的首肯,皇上还特意下了圣旨,岂能容得了容玘说退婚便退婚!

    和容玘联姻,于他傅家固然有利,但他也不是非容玘不可,临了他的大孙女等了容玘三年,却只等来了容玘的退婚,这不是生生在打他们傅家和他的脸么?

    卫氏气得几乎咬碎银牙。

    前些日子她听闻殿下和楚明熙在江州共同对抗时疫,那会儿她心里便忧心着殿下会不会对楚明熙旧情复燃,只是殿下并未登门要求退婚,她便总还抱有一丝念想,寻思着就算是楚明熙回来了,至多也就是回到三年前的情形。

    当初楚明熙医治好殿下的眼疾,有着如此恩情,殿下仍是将楚明熙贬为良娣,没道理两人只是一起面对一场疫病,局面便会大为改变,再如何,殿下也顶多会让楚明熙当个平妻。

    让楚明熙与明燕同为平妻共侍一夫,她虽替自己的宝贝女儿觉着不平,却也无法可想。

    今非昔比,楚明熙在江州立下大功,还被皇上封为县主,她心中再如何不喜楚明熙,也不好明着跟皇上对着干,殿下若真娶了她们二人为平妻,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也算是最妥当的法子,何况她再不平又能如何,皇家的婚事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她已然退让了一步,由着楚明熙跟明燕分宠,太子殿下却不体恤楚家的难处,直接跑来楚家说不娶明燕了。

    她的女儿哪个郎君嫁不得,却在太后的寿宴上中了旁人的奸计,帝后和太子殿下分明都已认下明燕和殿下的婚事,最后却叫明燕空等了一场,生生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偏偏日后再有人提起此事,人人也只会称赞一声殿下对原配不忘旧情。

    明燕苦等他了三年,花一样的年纪,却被殿下蹉跎了最好的年华,不提此事闹开来后,全京城会在背后如何笑话明燕、笑话楚家和定南侯府,只说明燕如今这个年纪,又是被男方退了婚,往后还能指望她嫁什么好人家?

    若最后楚明熙与他重归于好,或许还会留下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没人会再记得,当年那未过门的太子妃楚明燕。

    凭什么?

    明燕受的那些委屈又算什么?

    卫氏怒视着容玘:“殿下,您要退婚,可有替我们明燕着想过么?您可知道这亲一旦退了,明燕在这京城还如何立足?您是要明燕被所有人耻笑才甘心么?”

    卫氏早已忘了君臣之礼,可她仍觉得难解心头之恨,厉声质问了良久。

    容玘背脊僵硬地挺直着,硬着头皮听她训斥。

    来之前他便有了心理准备,知道此次要求退婚,定会被楚家责难,故而是被楚太傅还是卫氏质问,与他并无甚分别。

    卫氏喘了口气,才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帘子一挑,楚明燕已扶着丫鬟的手从外步入厅堂。

    众人一惊,目光齐刷刷地朝她望去,卫氏见惊动了自家女儿,怕将她气着了,倒不用人再劝,自己便先住了口。

    楚明燕声调平静无波:“殿下既是要退婚,那便退婚罢,臣女和殿下的婚约就此解除。”

    语落,屋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卫氏回过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明燕,你是疯了么?”

    一旦退了亲,殿下是男人还不至于被人道什么闲话,身为女人,明燕定会镇日受流言所扰,叫她如何舍得?

    楚明燕扫了眼在场的诸位,最后将目光投向了楚太傅:“祖父,可否容孙女跟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楚太傅挑眉问道:“你确定要如此么?”

    “孙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楚太傅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罢,但愿你日后不会后悔。”他瞥向众人,挥了挥手,“走罢,让他们二人好好说话。”

    卫氏兀自不肯,抬脚朝楚明燕跟前走近几步,被其夫君强行扯住,拉着她离开了厅堂。

    楚明燕静默片刻,方才问道:“殿下今日过来,是为了明熙妹妹才来退婚的罢?”

    容玘颔首,不过一瞬,他便又察觉到不妥,忙又开口道:“今日孤来退亲,完全是孤一个人的意思。”

    楚明燕对上他的视线,他深邃的眸中尽是忧心。

    事到如今,他还挂念着他们楚家是否会因此为难明熙。

    “既然如此,当初殿下又为何会答应贬妻为妾,殿下就不觉得如此会委屈了明熙妹妹么?”

    楚明燕的这番话,可谓是一针见血。

    容玘被她问得面容陡然一窘,少顷,才轻叹道:“孤眼盲时,看不清这世界。后来眼疾好了,却看不清自己的心了,倒还不如瞎了。”

    “那如今殿下可看清了么?”

    容玘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虚空中,一贯冷清的眸子里染上些许温柔,静默许久,才又道:“她很好,很好。”

    第67章 第陆拾柒章 公主

    声音落得极轻, 似是喃喃自语一般。

    楚明燕觉着酸楚,心中亦生出几分羡慕,又不免替堂妹感到高兴。

    她看着容玘, 忽而唇角上扬:“那就还望殿下能善待明熙妹妹,莫要辜负了她,否则今日臣女所受的一切委屈,便没了任何意义!”

    回了屋里, 丫鬟将屋门阖上,偷觑楚明燕近来略显憔悴的脸, 眼泪险些落

    了下来。

    “姑娘, 您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殿下既是拖累您苦等了几年,您便死咬着不肯退婚,旁人又能拿您如何?哪怕是闹到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也是殿下有错,无论这门婚事退或不退,咱楚家终究是占着理的。

    “今日您为了成全殿下和二姑娘允了殿下退婚, 外头的人却不知姑娘行事大度,只会想起姑娘是被退了亲事的那一个,到时候还不是姑娘落人耻笑?”

    楚明燕不以为意地道:“他们说他们的,我过我的。若是谁的话都要去在意,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丫鬟急得跺脚:“姑娘,话不是这么说。此事分明与姑娘无关,凭什么要姑娘来承担后果?奴婢替姑娘觉着不值!”

    楚明燕见丫鬟一心为她打算,不由笑了一下:“那若换作是你, 你又当如何?”

    “奴婢倒认为,姑娘不该如此轻易就放过殿下,就该让夫人多说道几句, 若是能说服殿下娶了姑娘,那便最好了,哪怕最后仍是要退婚,好歹也能骂一通解解气。”

    楚明燕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心悦明熙妹妹,哪怕众人能逼得殿下娶了我,嫁给一个心里有了旁的女子的男人,这日子终究也是无趣,倒还不如解除婚约,让我们二人各过各的,焉知哪日我不能嫁给一个也真心待我的男子呢?”

    “姑娘,您说得倒是轻巧,可殿下终是耽搁了您三年,一旦被退了婚,往后姑娘再要结亲,怕是也不容易啊。”

    “那也比扒着人不放强啊,若最后硬逼着殿下娶了我,世上只会多一对怨偶,于他于我,都无任何益处。你当知道,命中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再强求也是枉然。”

    那会儿若非殿下和她定下亲事,明熙妹妹或许还不至于心灰意冷地远走他乡。

    虽不是她使的计才谋来的这门亲事,当初她得知了这门婚事后,心里却也是愿意嫁给殿下的,哪怕知道因着她的缘故,明熙妹妹被贬为良娣,她仍是没生出过退婚之意,心想着待日后她嫁入东宫,她定会待明熙情同姐妹,必不会让明熙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而今她才明白,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明熙无缘无故被贬妻为妾,心里怎可能不委屈不痛心?

    还好她醒悟得还不算太晚,只求他日殿下能劝得明熙回心转意,如此她也算是弥补了她当年的过错。

    ***

    宫人内侍齐齐跪了一地,皇后目送皇上离开凤仪宫,直到瞧不见皇上乘坐的龙辇了,才转身回了殿内。

    她扶着炕桌,颓然坐了回去。

    玘儿去求了皇上赐婚,允他迎娶楚明熙为妻,还在皇上面前直言他此生不会再另娶旁的女子,临了玘儿竟还亲自登门去楚家要求退亲。

    一桩事接着另一桩事,事先竟不曾向她讨过任何主意,直到皇上今日来了凤仪宫,她才通过皇上的嘴得知了玘儿退婚的消息。

    先前玘儿说要为太后守孝三年,楚家便已心中百般不愿,只因玘儿是为了遵照祖制行事,他们便也不好多议论什么,总归皇家还是认楚明燕这个太子妃的,只需等了三年一过便可成婚。

    到头来楚家却只等来了玘儿的退亲。

    无论事后是将退婚的缘故推在玘儿的身上,还是推在楚大姑娘的身上,京城关系盘根错节,焉知哪日玘儿向皇上求娶楚明熙的事不会传到他们的耳中,到了那时候,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后抬起头,吩咐道:“去,把玘儿叫来本宫这里!”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容玘步入凤仪宫。

    皇后将宫人们遣了出去,看着他劈头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儿臣自然知道。”

    皇后眸色如火:“和楚大姑娘的婚事事关重大,你居然也不想着事先进宫跟本宫商议一番,就这么跑去楚家退了你跟楚大姑娘的婚事。你可知道,如今这么一来,从今往后你非但不能再指望楚家和侯府的相帮,还会被他们记恨上。你这个太子之位,到底还想不想坐了?是不是你以为你已被封为太子,你便能一直安然无事地坐稳了太子之位?”

    枉她早前以为他冷静稳重,总为此引以为傲,却不料他行事会如此不计后果,当真是昏了头了。

    “儿臣自己做下的事,儿臣自会承担。”

    “你自会承担?”皇后重复了一遍,直问到他脸上,“你如何承担?”

    “儿臣自有定夺,不劳母后费心。”

    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着,待呼吸略微平息了些,才又道:“你老实跟本宫说,你退了和楚大姑娘的婚事,可是为了娶楚明熙?”

    容玘抬眸看着她:“儿臣正有此意。”

    “你个糊涂东西!”皇后咬牙怒骂了一句,见他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揉了揉隐隐发痛的额角,道“本宫跟你说不明白。”

    她转了念头,偏头吩咐立在一旁的,“单嬷嬷,着人去将楚明熙召来宫里,本宫要亲自问问她。”

    容玘心头一紧。

    他兀自记得明熙头一回进宫见母后,母后送了一支步摇给她,明熙不知宫里的弯弯绕绕,还笑盈盈地拿起步摇给他看,以为母后送了步摇给她便是真心待她好,殊不知她手中的那支步摇,远远比不上母后后来赏给楚明燕的那支步摇。

    纵然明熙已被父皇封为县主,母后可能仍是不喜明熙,不喜明熙背后没有母族的势力,没法助他在朝中站稳脚跟。

    “母后,此事是儿臣做的,一切也因儿臣而起,您叫明熙过来是为何?”

    “我为何叫她过来?!你既是不听劝,本宫自然只能叫个能让你明白事理的人过来问话。”

    容玘神色痛楚地望向皇后:“母后,从前儿臣被送去北国当质子、被人算计加害成了瞎子,被逼着去南边避世、在江州被人暗中下毒险些丢了性命,饶是这样,儿臣也从未开口求过您什么,儿臣更不奢望母后为儿臣做什么。”

    皇后的脸扭曲了一下:“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容玘直挺挺地跪在她的面前:“儿臣别无所求,儿臣只求母后能容得下明熙。”

    ***

    日子过得飞快,似乎前几日还在忙着置办年货,眨眼就到了元宵节。

    楚明熙、叶林、石竹和惠昭听着外头的鞭炮声,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吃元宵。

    惠昭自幼生长在湖州,湖州虽说也是个好地方,繁华程度总归不如京城,听人说京城的上元灯节比别处都热闹,惠昭就起了兴致,扑进楚明熙的怀里撒娇,一直闹着说要去街上瞧花灯。

    惠昭开了口,楚明熙,叶林和石竹自是没什么不答应的。

    好容易来一趟京城,下回还不定会不会再来京城呢,而今又刚好赶上京城的上元灯节,怎么说也得带着惠昭去见识一下。

    惠昭见她娘亲应允了她,怕去的晚了瞧不见热闹了,连碗里的元宵也顾不上细细品尝,只急急地朝嘴里塞,才吃了一口,便嚷着说“烫,烫!”

    楚明熙哭笑不得,赶紧喂她喝了些温茶,帮她去去嘴里的烫,见惠昭面色略微好些了,仍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让娘亲看看可好些了么。”

    惠昭朝她伸出舌头给她看,抬眸看向她,眼里还含着泪光,显然刚才是真烫着了。

    石竹在一旁道:“小傻瓜,那元宵虽从锅子里捞出来有一会儿了,也不能照你这么吃啊。”

    惠昭钻进楚明熙的怀里,吸了吸鼻子,只觉得更想哭了。

    楚明熙搂住她,一壁朝石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了免得真气着了孩子,一壁轻轻拍抚惠昭的背脊:“昭姐儿,你慢点吃元宵,咱不着急,灯会没那么早结束呢。”

    过了上元灯节,楚明熙便和叶林把回湖州的事提上了日程。

    天气虽仍有些寒冷,但到底比早前好了许多,只要一路当心着些,便没什么大碍了。

    才粗粗定下启程的日期,便有人递了帖子上门,楚明熙看着帖子上头的字,一时有些愣怔。

    石竹跟她主仆情分深厚,向来没什么尊卑之说,见她愣愣地盯着手中的帖子,只觉有些不对劲,便凑上前去看了眼帖子,才瞧见那是长公主府里送来的帖子。

    石竹跟着楚明熙多年,倒也识了不少字,起初她还以为楚明熙近来被皇上封为县主,长公主有意与她相交也说得过去,岂料看过帖子后,才知长公主竟是为了看诊一事。

    石竹眉头微蹙:“姑娘,您觉得该去么?”

    楚明熙将帖子收好:“自然是要去的。”

    长公主在帖子里写着,她身体抱恙,听闻楚明熙医术高明,便指名要她上门给她看诊治病。

    长公主身份尊贵,是皇上的亲姐姐,又指名了要她过去,她根本就拒绝不了。

    石竹见她面带担忧,低声提醒道:“姑娘,奴婢就怕她来者不善。”

    石竹心里不免有些懊悔。

    早知今日会来这一出,他们就不该留在京城过元宵节,若是一早就启程回湖州,哪怕长公主仍是送了帖子过来,好歹还能有借口说他们远在湖州,待他们折回京城,也好些时日过去了,都道贵人多忘事,焉知到了那时候长公主是不是已将此事抛之脑后了呢。

    而今他们人还在京城,纵然再寻由头拖延,到底也拖不了几日。

    她自小便在姑娘身边服侍,长公主跟楚二爷的事,她也曾有所耳闻。京城的大夫何其多,便是宫里头的太医也多得多,长公主就算真得了什么病,哪就非得要姑娘给她治病了。

    说来说去,肯定跟楚二爷的事脱不了干系。

    石竹的顾虑,楚明熙同样也有。

    当年长公主心悦父亲楚景予,父亲却因婉拒了皇上的赐婚狠狠得罪了皇上,莫说皇上记恨了许久,估计长公主的心里也是极不痛快的,而今见了她,又怎可能会待见她。

    虽说此事已过去了许久,父亲和母亲又去世多年,照理长公主早该忘了此事才对,只是今日没来由地收到长公主着人送来的帖子,她一时间倒真有些不确定了。

    楚明熙沉吟片刻,回了帖子,约定了具体哪日她会登门拜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总不能为了张帖子就乱了手脚,一辈子躲着长公主不见罢。

    到了约定的日子,楚明熙换过衣裳,将惠昭托给叶林和忍冬照看,带着石竹坐着马车去了公主府。

    长公主一早便命下人候在大门外,见楚明熙来了后,便有人在前头引路,领着楚明熙和石竹去见长公主。

    才进了屋,楚明熙便瞧见容玘竟然也在,正坐在长公主的身旁与她说着话。

    第68章 第陆拾捌章 恩怨

    楚明熙顿觉纳闷, 容玘怎么就那么巧挑了同一天过来,少顷,便又觉着容玘本就是长公主的侄子, 两人同在京城,长公主又病着,容玘会登门拜访也实属正常。

    明熙敛裙行礼,长公主叫人搬了绣墩让她坐下。

    屋中燃着檀香, 轻烟袅袅升起。

    长公主坐在上首榻上,默默审视着楚明熙, 眼里淬着见惯风浪的精明。

    下人送了茶点进来, 楚明熙顶着长公主投来的目光,只规规矩矩地坐等着长公主先开口。

    长公主端起茶盏,翘起尾指拨弄着茶末,偏头看向容玘:“你也来了有些时候了,回去罢。”

    “我才来见姑母,姑母就赶我走么?”

    “好了, 知道你孝顺,改日你再来罢。”

    长公主下了逐客令,容玘不好再赖着不走,缓缓站起身,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楚明熙,目含担忧。

    长公主扯唇一笑,轻嗤声落入容玘的耳中,让他瞬间回过神来。

    他收回目光默默离开。

    长公主搁下茶盏, 朝楚明熙微挑了下眉毛:“听闻楚大夫医术精湛,不若也替本宫瞧瞧罢。”

    楚明熙应道:“是。”

    长公主把手递了过来,楚明熙将手指搭上去, 不过片刻便微蹙起眉头,反复确认了两遍脉象,抬眼看着搁在迎枕上的那只手腕。

    手腕白得耀眼,也细瘦得厉害。

    长公主知她已探出端倪来,朝她淡然一笑:“本宫的病,楚大夫可有什么法子可想么?”

    楚明熙神色几经变换。

    来之前她本以为长公主身子无恙,只因当年父辈的恩怨找了这由头将她叫来府里,临了她却发现,长公主果真得了病,病得还不轻。

    无论父辈之间有着何种恩恩怨怨,她首先是医者,然后才是父母亲的女儿。

    楚明熙顶着长公主投来的目光,凝眉沉思。

    长公主是皇族宗亲,谅必早些时候就已寻过太医乃至于神医给她诊治过,就长公主的情形来看,她的病显然已拖了一段时日,长公主身子金贵,没道理自打病了之后,只找了她这么一位大夫。

    长公主的心思并不好猜,她不能不谨慎着些。

    心中有了计较,楚明熙站起身,斟酌着措辞道:“民女医术不精,还请长公主容民女再仔细斟酌斟酌。”

    为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她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长公主眉头微挑,嗤笑一声:“楚大夫医术不精?!这话旁人信的,本宫却是不信的。”她拿起帕子抿了抿嘴唇,“不仅如此,本宫还听闻前些日子江州的那场时疫,多亏有楚大夫相帮才得以度过难关,皇上还因此封了楚大夫为县主。”

    楚明熙听出她话里的嘲弄意味,愈发确信了先前的猜测。

    京城里的大夫数不胜数,长公主却偏偏派人找她过来,说到底还是为了借着看诊的由头找她的茬。

    “方才民女也说了,民女需要再仔细斟酌斟酌。”楚明熙深吸了口气,终是将后半句话说出了口,“长公主若是不喜,还请长公主另请别人医治罢。”

    她知道此言一出,定会冲撞了长公主,但她也明白,长公主既是已存了故意作难她的心思,倘若她再一味忍让,长公主势必只会更加嚣张无所顾忌。

    长公主和立在一旁的郝嬷嬷听了皆是一愣。

    屋里的一众侍女垂手敛息,生怕下一刻长公主就动了怒责罚众人。

    长公主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

    眼前这位楚大夫如此胆大,什么话都敢说,实属出乎她的意料,倒是歪打正着地对了她的脾气。

    她掀起眼皮瞥向楚明熙,蓦地笑了起来:“你倒有些个性,跟你母亲倒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长公主虽在笑,楚明熙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鄙夷。

    她没能按捺住心中的怒意,忍不住道:“民女有一事不解,还请长公主能替民女解开疑惑。”

    “何事不解?”

    楚明熙腰背挺直,掷地有声:“长公主身份尊贵,自是不缺名医和太医医治,长公主却找了民女过来。敢问长公主是当真信了民女的医术,还是因父辈的恩怨才找了民女过来?”

    “若是前者,如何?”长公主弹了弹裙摆,眸中含笑,“若是后者,你又当如何?”

    楚明熙仍不卑不亢地道:“若是前者,民女自当尽心尽力。若是后者,恕民女便不在此浪费时间了。上一辈的事,民女不清楚,更不好插手,但无论如何,民女的父母亲已去,无法再替自己辩解,民女相信,长公主人品贵重,也不是那等爱欺负人的人。”

    她心知今日这话定是将长公主得罪得狠了,可她仍决意将话说个明白。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她便受尽了羞辱,难道时隔几年,她来了京城仍是要受此折磨,连带着她的爹爹

    和娘亲也要跟着被人折辱么?

    总之她无愧于心,并不欠长公主什么。

    长公主不怒反笑,心里反倒愈发敬重楚明熙。

    她将手中的茶盏搁回炕桌上,微微颔首:“好,你都给本宫戴了高帽子,本宫自然不能再欺负你。自明日起,你隔日来一趟公主府给本宫医病罢,假若你真能将本宫的病治好,本宫重重有赏!”

    待下人将楚明熙送出去,郝嬷嬷见长公主伸手撑着额角,知她多半是头疾又犯了,打眼色示意屋里的余下几人退下,上前替她轻轻揉着额角。

    见长公主脸色略微红润些了,她不由苦劝道:“公主,您的病找哪个医治不好,为何非得找楚大夫?甄太医先前也说了,您的病主要是心情郁结所致,并非因为旁的缘故,您时常看着楚大夫在您跟前晃悠,公主您心里不觉着更不舒坦么?”

    适才她听长公主说了,长公主叫楚大夫隔日来一趟公主府替她医治,隔三岔五地与楚大夫相见,长公主这病还能好得起来么?

    她若是不劝劝长公主,这公主府里的其他人更没这胆子敢劝说几句了。

    长公主偏头看向郝嬷嬷:“嬷嬷说的这些,本宫何尝不知呢。”她轻叹口气,神色悲凉,“从前本宫总是想不明白,那楚郎君为何敢得罪皇兄,宁愿去那穷乡僻壤之处,也执意要娶他的小青梅为妻。假如他当初当了本宫的驸马,他至于死在他乡么?

    “今日本宫见了楚大夫,倒是略微有些能明白了。”

    郝嬷嬷听了此话,余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长公主这心病已是多年前留下来的老毛病了,其间寻了多少太医和所谓的名医,皆无药可治。不是他们的医术不高明,而是长公主首先得将心放宽了,然后才是服药,此病方能治好。

    方才长公主说今日见了楚大夫,从前想不明白的那些事倒略微有些能想明白了,就是不确定楚大夫能不能为长公主解开心结,如若她真能让长公主想开些,长公主这病就有盼头了。

    郝嬷嬷正暗自琢磨着,下人进屋来禀:“公主,世子现下正在外头,说要给您请安。”

    长公主略一蹙眉,挥了挥手道:“本宫乏了,叫他回去罢。”

    郝嬷嬷见下人欲要退下,赶忙在一旁委婉地提醒道:“公主,世子对您一片孝心,您当真不见他么?”

    “本宫看到他那张脸就心里不舒坦,便是见了,本宫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反倒还不如不见。”

    郝嬷嬷深知其内的缘由,明白她话中之意,在心底轻叹了一声:“公主,世子毕竟和驸马不一样。”她一壁说着,一壁小心翼翼地端详长公主的脸色,却见长公主已缓缓阖上眼皮假寐起来,看她这模样,显然是再如何劝也听不进去分毫了。

    郝嬷嬷遂也不再劝说,寻思着总不能让个丫鬟将世子爷打发走,好歹她亲自去跟世子爷说,免得世子脸上越发不好看。

    郝嬷嬷移步外间,便听得身后传来长公主的声音:“叫他身边的那几个丫鬟给他煮些梨子汤喝!”

    郝嬷嬷哪还会有什么不明白,当即垂头应命。

    世子爷这两日有些咳嗽,长公主定是从哪个下人的口中知晓了此事,是以才会这般叮嘱她。

    长公主分明是在意世子爷的,偏偏因着驸马爷的缘故冷落了世子爷。

    公主这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也不知世子爷能不能猜到,对长公主多一些体谅?

    ***

    楚明熙出了公主府,才走到马车旁,便听到身后有动静传来,转身望过去,容玘已快步跟了上来。

    昨日容玘听心腹来报,说长公主着人递了帖子给楚明熙,指名要楚明熙上门为她看诊。

    长公主的性子他并非完全不清楚,加之长公主和楚明熙的双亲之间还有过一些恩恩怨怨,他担心长公主会委屈了楚明熙,便特意赶来了公主府。

    起初他曾想过要不要劝楚明熙寻个由头直接回绝了长公主,奈何一想到他跟楚明熙的关系已远非从前的那种关系,他便是劝了,她多半也不会听。

    何况长公主若真起了故意为难她的念头,她拒绝得了一回,也搁不住长公主来找她第二回或是第三回。是以他今日一早就来了公主府,结果楚明熙才进了屋里,他便被长公主赶出了屋子。

    他细细打量着楚明熙,斟酌着措辞问道:“皇姑母她可有为难你么?”

    楚明熙摇头:“殿下多虑了,长公主并不曾为难过民女。”

    话落,她不欲与他多言,侧身从他身畔走过,被等在马车旁的石竹扶着上了马车。

    他是否特意在此处等她出来,又为何会等她,她不愿去多想,也不该去多想。

    车帘掀起又落下,容玘隔着车帘听见她向车夫吩咐道:“回去罢。”

    车轮压过石板,逐渐驶离了容玘的视线。

    耳中听着车轮轱辘压过地面的声音,楚明熙阖上眼,靠在车壁上小憩。

    出了闹市,过了半晌,马车悠然驶入楚明熙所住的巷子里,行走中的马车缓缓停下,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车帘掀开,楚明熙步下马车,未及走进自家宅门,迎面就遇到了一个人,待看清来人是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她心头一紧。

    卫氏见她终于回来,想起自己今日为着眼前这个她自来瞧不上眼的侄女被人堵在宅门外等了良久,本就阴沉的脸变得愈发难看。

    当年沉船,楚明熙命大没死便也罢了,去了湖州不与他们楚家再有干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偏偏她要多事去插手江州的时疫之事,后来还因此立了大功被皇上封为县主。

    皇上才给了她些体面,她便骄纵了起来,连着她宅子里的人也学了她这一套,见了亲戚上门也不知让人进去,反倒叫她在宅门外等了这半天。

    她是定南侯府的嫡女,她嫁的夫君是楚太傅的嫡长子,堂堂的礼部尚书,放眼真个京城,哪户人家敢这般怠慢她?

    她心生不满的同时,楚明熙也在打量着她,脸色苍白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常。

    当初从卫氏口中得知了容玘为何会娶她,才让她对容玘完全死了心。

    她虽知有意欺瞒她的人是容玘,卫氏不过是将内中的实情告知于她,照理她便是要恨,也该只恨容玘才是。

    可卫氏当初向她道出实情时,分明是存了恶意,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将她伤得遍体鳞伤。

    她不是完人,她也会恨。

    楚明熙不欲跟卫氏再多啰唆什么,自是不会请她进屋叙话,只是站在马车旁冷声问道:“楚夫人是有什么事么?”

    第69章 第陆拾玖章 真话

    卫氏本就因为等了她良久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会儿见她神情淡漠,又只唤她楚夫人而非大伯母,一口气差点没有能缓过来。

    “几年不见, 没成想你还是从前那副没规没矩的样子,果然是从小就没了双亲,没人好生教养过,见了长辈, 也没有半分晚辈该有的礼数!”

    楚明熙本不欲与她多纠缠,只是这会儿听见她又用那种鄙夷的语气提起她的父母亲, 她不想再惯着卫氏, 面容平静无波地道:“楚夫人,容我提醒你一句,我如今是齐熙县主,不是从前那个任你欺辱的楚明熙,你嘴里再敢不干不净一句,你大可试试!”

    卫氏只觉着颜面扫地, 气得连手指头都止不住地发颤:“齐熙县主?!你好大的架子!”她抬起发颤的手指指着她道,“你说我欺辱你?!你这话说得委实可笑,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何时欺辱过你?”

    她眼珠转了转,恍然道,“哦,我道是何缘故,你至今都还记恨着我, 只因当年我跟你道出实情,说太子殿下原是为了利用你的医术才会娶了你进门。我分明是好意提醒你,免得你继续蒙在鼓里而不自知, 到了你嘴里,倒成了我欺负你!”

    卫氏向来嘴上不饶人,“我不过是跟你说了真话,你自己心里受不住,不愿再被人蒙骗。你远走高飞倒也罢了,若真是如此,我还高看你几分,偏偏你都决意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惹出些事来,好让大家误以为你遇难身亡,勾得殿下对你生了愧疚之心,害你堂姐被耽误至今!”

    她哪还有看

    不明白的,男人都一个样儿,生前也不见得待枕边人多好,一旦得知了枕边人的死讯,便对她心生愧对,摆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来。

    卫氏冷笑一声,新仇旧仇一齐涌上心头:“从前我倒是小瞧了你,你看着年纪轻轻,心思倒深重。这一招你倒当真是玩得溜啊,不愧是你母亲教出来的好女儿,难怪你父亲当年能为了你母亲不惜得罪了长公主!”

    坐着马车匆匆赶来的容玘刚好听到了这番话。

    他上前几步将楚明熙护在身后,冲着卫氏喝道:“闭嘴!”

    他天性温文儒雅,待人处处周到叫人寻不出半点错处,现今他面笼寒霜,怒瞪卫氏的眼神中全是阴狠。

    卫氏见来人是他,视线略微朝后移了移,瞧见楚明熙被他护在了身后,忆起被白白蹉跎了三年岁月的楚明燕,一时只觉着又气又悲痛。

    卫氏愤慨不已,容玘这厢心里纠成一团乱麻。

    那日在驿馆,叶林便警告过他,道于他而言,楚明熙已没了任何可利用的地方,他又何必再纠缠着她不放。

    那时候他心里便隐隐生起些许不安,疑心叶林许是已猜到他当初为何缘故娶了明熙,只是他到底存了一丝侥幸的心思,以为自己只是心虚之下误解了叶林的意思。

    退一步来说,哪怕叶林真是这么想的,或许叶林会因不忍伤了明熙的心而一直瞒着明熙。

    而今他才得知,明熙几年前便已从卫氏的口中知晓了此事。他并不清楚卫氏是从何处打听到的此事,可无论如何,终是没能瞒住明熙。

    那会儿明熙待他一片真心,满心满眼都是他,他根本不敢去细想,明熙知晓了他娶她的真实缘由后,心中会有多悲痛。

    先前一些他总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间就有了答案。

    难怪明熙当初义无反顾地想要离开他、离开京城,哪怕后来在江州重逢,她也总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多看他一眼。

    也莫怪父皇下旨说要赐婚于她的时候,明熙分明早已知晓她的父亲当年曾因赐婚一事惹恼过父皇,却仍是不惜得罪了父皇也要拒绝父皇的赐婚。

    明熙不是不怕父皇的责罚,而是哪怕再怕父皇的降罪,都不愿再跟他有丝毫的牵扯。

    容玘倨傲地望着卫氏,一字一顿地道:“李泰,掌她嘴!”

    李泰立时会意,走近前来,甩手就是一个耳光。

    李泰动作极快,卫氏还没来得及从第一个耳光的疼劲儿中缓过来,李泰大手一挥,又是几巴掌接连打了上来,一时间只听得见清脆的掌嘴声。

    脸上剧痛阵阵袭来,卫氏只觉耳中轰鸣,所有的话语尽数被堵在了喉咙里。

    容玘手指微抬,李泰停下手中的动作,卫氏伸手捂住肿起的半张脸,怒目瞪视容玘。

    “孤从不出手打女人,不过楚夫人若是再来纠缠明熙,孤必不轻饶!”

    卫氏捂着肿起的脸,见他将楚明熙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面色阴沉得可怕,想着他到底是天潢贵胄,何况他已去楚家退了婚,万不会再顾及楚家的颜面,她继续留在此处只会自讨没趣,心里再如何愤怒也不敢太过造次,只能勉强忍下气掉头就走。

    余下楚明熙和容玘二人静默无语。

    时间一点点流逝而去。

    容玘喉结微动,只觉得喉咙都有些干痛。

    今日他掌卫氏的嘴,说到底也是卫氏冒犯明熙在先,卫氏自取屈辱,活该受罚。

    可卫氏再如何,他到底没法否认卫氏说的那些话皆是事实,卫氏固然不该招惹明熙,那他这个当初实实在在骗了明熙感情的人,与卫氏相比更是罪孽深重,又怎可轻松放过?

    有过从前那些事,他又该如何说,才能叫她信了他的话?

    他定了定神,抬手虚虚扶着楚明熙的后背:“明熙,先进屋罢。”

    楚明熙抬眼看他:“殿下,卫氏说的那些可是真?当初您当真是为了利用民女的医术才娶民女的么?”

    当初卫氏跟她道明容玘因何缘故才会娶她,她信了卫氏的话,可她到底从未亲口问过容玘。

    她并非想要再跟他有什么,可他近来的种种行为,总叫人没法相信他如卫氏口中形容的那般处心积虑。无论事实如此,她总该再问问她,不想因着旁人说的几句话随便冤枉了他。

    楚明熙骤然抛过来的问话,令容玘瞬间回神。

    容玘望着她,面露迟疑。

    他很想跟她说,而今他是真心心悦她,无论有没有父皇的赐婚圣旨,他都想娶她为妻。他对她的情意,不掺杂半点私心。

    他骗了她那么多年,她还会再信他分毫么?

    楚明熙眼眶不由发酸。

    “殿下就连跟民女说这么一回真话也不行么?”

    容玘无力地闭了闭眼,牙关紧咬。

    “当初我娶你,的确是存了利用你的心思。”

    从前的错事已做下,他再想狡辩或是欺瞒也是枉然。

    楚明熙凝望着面前的男人,心里的纠结矛盾说不出口。

    是她叫他讲真话的,她也一早就知道卫氏当年说的句句属实,可眼下听到他亲口承认了此事,为何她心里还是这样难过?

    她深吸了口气,转身而去。

    既然问了,就该承受真话带来的痛楚。

    痛过便痛过罢,剜去腐肉哪有不痛的道理。

    腐肉总归还是要彻彻底底地剔除掉,往后才会长出新肉。

    ***

    自那日后,容玘回去后细想了许久。

    他知道他的答复伤了她的心,可事到如今,他不敢、也不想再瞒她任何事。当初既然做下了那样的事,他就该有勇气承认。

    而今他也看得明白,真心喜欢一个人,不是嘴巴上说说,而是处处为她着想,实实在在地为她做一些事,哪怕最后她仍是不愿跟他重归于好,起码他尽了力了。

    头一桩事,便是帮明熙医好她怕黑的毛病。

    这日下了早朝,容玘便回了东宫,将李泰和宋砚都叫到他的跟前,神色郑重地来回看着他们二人。

    “有一桩很重要的事要你们两个去办。”

    “殿下,您请说!”

    “去找一位能医治怕黑之症的大夫!”

    李泰和宋砚皆是在容玘身边跟随数年的心腹,只是宋砚虽更聪慧,武功却远不如李泰,是以很多事情,容玘只能交代李泰去办。

    寻名医一事,两人都可去做,且他们二人分头去找,或许还能省下不少时间。

    李泰那日便已从忍冬的口中得知楚明熙落下了怕黑的毛病,因事关楚明熙的私事,容玘不许他跟任何人提起此事,故而宋砚并不知晓内情,听了不免觉着有些疑惑,幸而他在容玘身边多年,又素来是个谨慎寡言的性子,知道不该问的事就不问,只躬身应下。

    容玘沉吟片刻,又嘱咐道:“务必要快,一旦有了消息,即刻差人来报!”

    ***

    自那日从公主府回来后,楚明熙便按照跟长公主约定好的,隔日就去一趟公主府给长公主治病。

    这日她来得略微早了些,才进了院子,便遇见了站在门外等着向长公主请安的蔡世子。

    前几日她来的那回便见过蔡世子,因着长公主只育了这么一个儿子,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猜此人是否是长公主的儿子,待听得长公主身边的下人唤他一声‘世子’,她便越发明白自己猜对了。

    下人见楚明熙来了,忙进去通传,无论长公主心里是如何不喜楚明熙的,明面上倒也不故意为难她,不过片刻,便命人将楚明熙请进了屋里。

    楚明熙见蔡世子仍站在屋外,不着人进屋替他通传一声,里头的人也不请他进去,有些不解其意,但想着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便也没去插手此事,佯装没留意的样子步入屋内。

    长公主见她来了,抬手指着桌上

    的梅子酥:“瞧见这碟梅子酥么?本宫那个太子侄子今日一早就来了本宫这儿,嘴上说着是为了见本宫,本宫想着这梅子酥做得不错,特意叫厨子多做了两碟出来想让他尝尝,结果他连话也没跟本宫说上几句,这点心更是没吃过一口。本宫看啊,他哪是来看望本宫的,分明是借着这由头为了见你一面才是。”

    楚明熙对此未置一词,只垂首看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

    长公主手腕撑在下巴上,好奇地道:“你当真一点儿不在意阿玘了么?”

    她眉头挑了挑,明显有些不信,“本宫记得从前你可是陪着他在南边待了整整三年。怎么,莫非你们俩只能有难同当,却不能有福同享么?”她捏着帕子摁了摁额角,继续道,“前些日子本宫可是听闻阿玘已亲自去楚家退了亲,还道非你不娶,本宫若是你啊,就会毫不犹豫地嫁给阿玘了。”

    她定定地打量着她,“如此,你早前付出的那些真心也不算白费了,可你倒是古怪,不想着利用眼下的局势,反倒还晾着他,你不会以为他就这么一直苦等着你回头,一辈子不娶妻罢?”

    楚明熙眉头微蹙,抿住嘴唇没有言语。

    “他虽是本宫的亲侄子,照理本宫不该道他的不是,但本宫知道,本宫这侄子性子看似温柔敦厚,其实骨子里是有些薄凉的。”长公主抬眸望着窗外,唇瓣微牵,透着几分嘲讽的意味,“何况这世上的男子,又能有几个是好东西?哪怕今日是真心待你,待这股热乎劲过了,便也抛之脑后不在意了,你再这么晾着他,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楚明熙站起身,敛裙屈膝行了一礼:“民女谨记长公主的教诲。”

    长公主自嘲地轻嗤一声:“你该在意的是阿玘会如何,光谨记本宫的教诲又有何用!”

    “民女和殿下,云泥之别,实不般配!”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长公主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忽而想起一人,眼里的黯然一瞬而逝。

    “你父亲当年但凡在皇兄面前如你这般拿这套说辞婉拒皇兄的赐婚,而非一口拒绝地丝毫不留余地,皇兄兴许还未必会记恨上你父亲。你父亲不去那穷乡僻壤之处,或许现如今还能活得好好的。”

    那样年华正好的郎君,浑身的光芒遮都遮不住,最后却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异乡。

    长公主虽施了粉黛,仍是盖不住她浑身的颓然气色。

    楚明熙望了她一眼,分明与她还隔着些距离,却能深切感受到她心里的悲痛。

    她忽然就不想再跟她多计较什么了。

    自双亲双亡已过去数年,长公主却至今还记着当年的事,听长公主方才话里的意思,长公主似是还替父亲感到惋惜和难过。

    如今被困在此处的,是一具碎了心的躯壳。

    感情这种事,会让人觉着甜蜜欣喜、同样也能惹人伤心。

    第70章 第柒拾章 多雨

    楚明熙起身告辞的时候, 已到了未时。

    长公主房里的侍女带着她走过曲折幽长的回廊,穿过园子。

    入春后,天气一日暖似一日, 原本素净的园子里长出了嫩绿的柳条,在明媚的阳光下越发明翠。

    府里规矩森严,无论是廊下执帚还是抹拭栏杆的丫鬟婆子,干活时皆是鸦雀无声, 只在瞧见楚明熙走过时,垂首朝她行礼。

    楚明熙起初还未察觉到什么, 待一路上遇见的下人多了, 心里不免划过一丝诧异。

    她犹记得头一回来公主府的时候,府里的下人待她态度有礼,挑不出什么错来,却不至于恭恭敬敬到今日这般地步。

    她有些疑惑,想起到底是公主府的事,与她这个外人并无甚关系, 便也没再去在意,缓步朝前行走。

    行至半路,远远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哭闹声,楚明熙和侍女皆是脚下一顿,双双朝那边望过去。

    来公主府这么久,这还是楚明熙头一回见公主府里的人失了规矩,但瞧身边那个侍女的神色,显然也是鲜少遇见这样的事。

    待走得近了, 已听得见那女子在哭哭啼啼地道:“奴婢那日一时糊涂冒犯了楚大夫,奴婢已知道错了,求长公主饶过奴婢这一回罢, 往后奴婢再也不敢对楚大夫失了尊重了。”

    女子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向站在面前的管家磕着头,仰起头时,额头上已泛起了红色。

    楚明熙听得那人口中提到‘楚大夫’三个字,不由放慢了脚步,那女人又伏地磕头下去:“求求您,求求您在长公主面前替奴婢求个情罢,奴婢再也不敢造次了。”

    管家面露不耐:“你再闹,若是给长公主知晓了,可就不是派你去刷夜壶这么简单了!”

    女子似是被他的话吓住了,肩膀不停地颤抖着,不敢再闹,捂住嘴小声啜泣着,生怕越发惹得管家厌烦。

    楚明熙眸光闪了闪,认出此女子本是长公主身边贴身伺候的侍女,她头回来公主府时曾怠慢过她。

    那日她心中虽气,却也无奈,想着此处是公主府并非自己家中,长公主又极不喜她,照着长公主的心思,兴许还巴不得有人怠慢她,她便是闹开来了,长公主也不会为她主持公道,她不过是自讨没趣,白白给人看热闹罢了。

    是以她不曾在长公主面前提起过此事,也不知事后长公主是从何处知晓了此事,竟罚了这侍女,将她贬去刷夜壶,地位一落千丈,其中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也难怪这侍女会哭着求到管家面前,盼着能再回到长公主身边当差。

    坐上马车,石竹少了先前在公主府里的顾忌,低声感叹道:“长公主这人看着漫不经心的,可下人一旦犯了错,她责罚起下人倒有点手段。

    “姑娘您方才瞧见了么?那求饶的侍女瞧着眼熟,奴婢记得前几日她曾对姑娘不敬,这几日奴婢还觉着纳闷呢,那侍女怎地不在长公主屋里伺候,原来是被罚去刷夜壶了。”

    石竹性子比忍冬沉稳,可每每见有人委屈了她家姑娘,她便忍不住要生气,比欺负了她自己还要气。早前因为知道她们是在公主府,她便隐忍着没闹开来,但心里总憋着一股怨气,今日见了那侍女受了罚,她心里只觉着说不出的畅快。

    “奴婢觉着呀,长公主这人其实也还好,想来定是因为姑娘是长公主请来的客人,长公主再如何,也断不会容忍她府里的下人欺负姑娘。”

    楚明熙深以为然。

    跟长公主相处得久了,她倒比先前看得更清楚了些。

    长公主这人,虽则因着爹爹和娘亲的缘故有些恨她,但到底泾渭分明,心里还是有些护着她的。

    “其实仔细想想,长公主也是个可怜人。”楚明熙眼帘微垂低声嘀咕了一句,只是石竹就坐在身侧,仍是被石竹听见了。

    石竹忙道:“她可怜?!那姑娘你岂不是更可怜?世上那么多男人,她为何非得看中楚二爷?这便罢了,楚二爷跟她的事,她为何过了这么久都还要瞧姑娘百般不顺眼,父辈的事跟姑娘有何关系,那是姑娘能做的了主的事么?”

    长公主奖罚分明不假,可每每总要拿话挤兑姑娘两句,说到底都是因为长公主爱慕楚二爷的缘故,这跟姑娘又有何关系,叫她如何不气恼?

    楚明熙闭目轻叹,没再多言。

    ***

    容玘去楚家退了婚后,过了没多久,全京城的人便都知道了此事。

    不提那些原先艳羡楚明燕的高门贵女是如何在背后笑话她的,也不提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先前她们便已猜到这门亲事会黄,太子殿下上门要求退亲,不过是早晚的事。

    而今只说楚明燕的母亲卫氏气得几日吃不下饭,瞧谁都不顺眼,府里的下人但凡犯个一丁点儿的小错,平日至多被她嘴上训两句,换作是眼下,便会被她命人打一顿板子拿来解气,更严重的,还会找了人牙子过来将犯错的下人发卖了

    去。

    是以一众下人都夹紧了尾巴做人,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触了她的霉头,就连她的夫君楚大爷也不愿面对她的那张怨妇脸,只觉着烦不胜烦,原本该来她屋里歇下的日子,他也特意寻了由头避开,留宿在了姨娘屋里。

    卫氏见他是个靠不住的,心中的愤懑更甚,过了几日便回了一趟娘家定南侯府,见了她嫂子,便忍不住与嫂子埋怨起此事来。

    她嫂子郭氏当年仔细算起来也算是高嫁了,自进了夫家总小心翼翼地做人,便是见了这位已嫁了人的小姑子,也是不敢得罪分毫,后来见小姑子的夫家在朝中得势,便巴结得愈发厉害,是以卫氏虽是个心眼小容不下人的性子,跟郭氏倒是格外合得来。

    卫氏恼红了脸,埋怨道:“你说这算是什么事,既是不愿娶了我家明燕,一早便该退了这门亲事,偏只拿替太后守孝说事,倒叫明燕白等了三年,好好的姑娘家哪等得起三年,这不是在害我家明燕么?”

    郭氏也不插话,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由着她说,见卫氏住了口,方才笑着道:“总归是太子,咱便是受了这委屈也不好多说什么。罢了,你也别再恼了,气坏了身子也帮不了燕姐儿。要我说,不若赶紧替燕姐儿寻门顶好的亲事才是正经。”

    “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这会儿叫我上哪儿去给明燕寻一门好亲事。”

    “你也是气糊涂了。你难道忘了么,再过些时日咱侯府便要办一场赏花宴,到时候下个帖子给你们楚家,请你和燕姐儿一道来赴宴,咱在赏花宴上给燕姐儿相看个如意郎君,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卫氏想了想,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主意虽好,只是再如何中意,那如意郎君的家世再如何尊贵,总比不过容玘这位太子殿下。

    眼下这情形,也只能将就着挑了,总不能叫明燕一辈子就这么耽误下去当个老姑娘罢,何况能被定南侯府请来赴宴的郎君,家世再如何,大抵也差不到哪里去。

    心中有了计较,卫氏看着郭氏点了点头:“那明燕的婚事便有劳嫂子费心了。”

    ***

    今日又是楚明熙前来公主府看诊的日子。

    正是多雨的时节,楚明熙忙完了手中的事,才要起身告辞,一阵雷鸣声响起,少顷,外头便下起了雨。

    雨势渐大,瞧这势头,怕是到了晚上都未见得能停下来。

    长公主瞥了眼屋檐垂下的雨滴,淡淡地道:“既是下雨了,那你们主仆二人便留在府里过夜罢。”

    楚明熙才要开口婉拒,长公主已将目光投向楚明熙,丹唇轻启,“本宫府里再小,难道还住不下你和你丫鬟两个人么?”

    楚明熙与她相处这些日子,已熟知她的脾气,知她面上冷淡,心眼却是好的,正犹豫着要不要就此承了她的情,长公主又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他不在,你放心住下便是。”

    只一瞬,楚明熙便明白她口中的‘他’指的是容玘,遂也不再推辞,点头回道:“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看着她,又道:“阿玘他去了郊外的浮玉山,今日定是赶不回来了。”

    楚明熙愣怔了一下,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刚过巳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她在京城待的时日不久,但也曾听人提起起浮玉山,道是那山乃是一个清幽之地,却因着山头陡峭,前前后后不知多少文人雅客想去那清幽之地一游,最后都跌了跟头回来,实实在在爬到山上的人,几乎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晴朗之日尚且难爬,何况今日还下着大雨。

    长公主打量着楚明熙,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你是在忧心他?”

    楚明熙收回思绪,朝长公主摇头回道:“长公主说笑了。”

    “呵。”长公主不置可否地轻嗤一声,“要本宫说,很该让他吃些苦头才是。”

    楚明熙垂下头,眼帘遮住眸中神色。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楚明熙便起身道:“那民女这便先回屋去了。”

    长公主唤来她屋里伺候的一等侍女,下巴微扬:“你送楚大夫去她屋里歇息罢。”

    前脚几人出了屋子,后脚长公主就将郝嬷嬷唤来跟前嘱咐道:“你过去看着些,咱这府里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有你盯着,他们万不敢放肆的。”

    郝嬷嬷赶忙应下,一壁又禁不住叹道:“您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待楚大夫是这样,待世子爷也是这般,他们都不知您的好,也就老奴最清楚您的脾气。”

    长公主懒洋洋地往大引枕上一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真是年纪大了越发爱碎碎念,不过是叫你过去看一眼,便惹来你那么多废话。”

    楚明熙这厢才在屋里坐下歇了口气,见长公主身边的郝嬷嬷进了屋里,以为长公主身上又有哪处不适,才要起身,郝嬷嬷已快步上前,堆着笑脸虚虚按着她的肩膀坐下:“楚大夫快坐下罢。”

    “嬷嬷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郝嬷嬷回头朝跟在后头的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走上前来:“公主想着楚大夫许是要用蜡烛,便差老奴送蜡烛过来了。”

    楚明熙看侍女竟送来了好些蜡烛,委实没料到长公主如此体贴入微,忙颔首道谢:“有劳长公主和嬷嬷记挂。”

    “楚大夫客气了。” 郝嬷嬷环视四周,“楚大夫还缺什么,尽管跟老奴说。”

    “多谢嬷嬷,明熙什么都不缺。”

    “楚大夫若是需要什么,便是老奴不在跟前,也尽可差下人去取,若是下人伺候得不尽心,楚大夫千万别自己委屈着,只管跟老奴说一声。”

    楚明熙又谢过郝嬷嬷,郝嬷嬷细细打量了一眼屋里的每个角落,见该有的东西都有,一时倒真不需要再添补些什么,便又扭头叮嘱先前带着楚明熙过来的侍女:“你今日便留在此处服侍楚大夫。”

    郝嬷嬷回了长公主屋里,长公主一见了她,便开口问道:“蜡烛已送去了么?”

    “送去了,那些蜡烛尽够用了。老奴还将珊瑚留下服侍楚大夫了,那丫头做事稳当,又是您屋里的人,有她在,府里的人也断不敢乱来。”

    “那便好,你做事本宫一向放心。”

    她看着窗外潺潺不休的雨势,忽而笑了笑:“我那侄子也是个傻的,从前一年半载都不见他来本宫这里一趟,而今却巴巴地天天来本宫府上,可不就是怕本宫让楚大夫无端受了委屈么,倒难为他天天过来陪本宫聊家常。他早前何尝跟本宫这位姑母这般亲近过,日日来本宫这里,亏他也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