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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柒拾壹章 药人

    事关太子殿下, 郝嬷嬷待长公主再如何忠心,也不敢议论半句,只将话题转到楚明熙身上:“老奴瞧着楚大夫人倒是极好的, 先前又在南边跟太子殿下有过那些情分,也难怪殿下到如今都还对楚大夫念念不忘。”

    长公主斜睨了她一眼:“念念不忘?!”她冷笑一声,“他是本宫的亲侄子,可本宫瞧着他跟旁的男人一样, 骨子里都有些爱犯贱。当初明熙那样全心全意地待他,也没见他如何, 现今明熙摆明了是对他死心了、不要他了, 他倒知道悔了。要本宫说啊,他活该受如今这些苦!”

    郝嬷嬷深得长公主的信任,但再如何,也没那胆子跟着长公主一道议论太子殿下的事非,只得在一旁道:“老奴瞧着,殿下如今事事替楚大夫着想。”

    长公主哼笑了声:“你啊你, 罢了,本宫也不勾着你说他的不是了。本宫那傻侄子旁的不说,起码还知道悔过自新,仅此一条,阿玘就比本宫那短命的驸马胜了百倍,本宫瞧着,明熙从前的眼光虽不如何的好,总比当初的本宫可要眼光亮堂得多了。”

    郝嬷嬷听了心头一紧。

    她服侍长公主多年, 深知长公主每回提到驸马爷便要来气,拿旁的事来劝说都无用,只得柔声宽慰道:“公主, 驸马爷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但到底给公主留下了世子爷。”

    长公主眼神微变,抬眼瞥向郝嬷嬷:“若非如此,你以为本宫为何还愿意给他留块坟地让他安息?他配么!”

    楚明熙用毕晚膳,又去了净房沐浴,出来时发梢上还滴着水珠,石竹赶紧拿起巾帕替她擦拭。

    楚明熙坐在软榻上,凝视着微微晃动的暖黄烛光出神。

    今日天色还没变暗的时候,郝嬷嬷便无故送来好些蜡烛,她难免不去多想,总疑心长公主或许是知道了些什么,却又着实想不通长公主是如何知晓她怕黑,需要比旁人多用蜡烛,所以才命郝嬷嬷送蜡烛过来。

    坐在榻脚上的石竹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忽而道:“郝嬷嬷这蜡烛给的倒是多。姑娘,您说长公主是不是知道您怕黑,所以才一下子给了您那么多的蜡烛?”

    楚明熙略微有些惊诧地偏过头去。

    到底是服侍她多年的贴身丫鬟,竟也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她向来不瞒着石竹什么,坦言道:“我也是这般猜想的,可我并未跟长公主提起过此事,照理她不该知道此事才对。”

    石竹一时也被问住了。

    长公主虽时常说些不中听的话,瞧着倒是个面冷心热之人,长公主那性子也不像是个爱打听别人私事的人。姑娘既是没跟长公主提起过姑娘怕黑,长公主又是从哪得知的呢?

    石竹想了想,又道:“姑娘,您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跟长公主说起此事的?近来殿下每隔几日便会来一趟公主府,光是咱们便遇到过他好几回了,殿下是长公主的亲侄子,跟长公主提到此事也不奇怪啊。”

    楚明熙垂眸抑住眼底的情绪,语气听起来平淡无波:“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罢。”

    石竹“嗯”了一声,将巾帕收拾干净,又麻利地铺好了被褥。

    楚明熙走到窗前,仰头望着氤氲的雨帘出神。

    外头的雨声依稀更急了。

    ***

    容玘的确如长公主所说,带着他的心腹李泰和宋砚去了浮玉山。

    他出门时天还黑着,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已远远可以瞧见那座山就在眼前。

    马车停在山脚下,容玘掀帘下了马车。

    一路爬到半山腰,天公不作美,突然就下起了雨。

    起初还只是下雨,过了一会儿就又刮起了大风,李泰手中撑着的伞根本不抵事,不过片刻,容玘便给雨水浇了个湿透,衣裳的下摆处止不住地向下滴着雨水。

    宋砚素来比李泰谨慎,见了这雨势心知不妙,忙开口劝道:“殿下,不若咱们改日再来罢,这山本就不好爬,今日又下着大雨,恐怕要比平日更难爬了。”

    这座山搁晴朗些的日子尚且没几个人能爬上去,何况是大雨天,山路湿滑,万一殿下有个好歹,他们便是死一百次都不够啊。

    其实昨日瞧过天色后,他便觉着这几日怕是会下雨,曾劝过殿下过些时日再来此处,但殿下执意不肯,只说时间紧,他等不了。

    容玘抿住嘴唇:“你不必再劝,孤心中自有分寸。”

    李泰比宋砚更多知道些内情,朝宋砚默默摇了摇头。

    殿下已打定了主意,今日不上山,明日也定要闹着上山的,宋砚能劝阻殿下一回,难道还能劝得了第二回么?

    三人顶着大雨继续爬山,过了几个时辰,三人中身子最弱的宋砚渐渐体力不支,被另外二人抛在了后面,容玘心下着急,也顾不上宋砚情形如何了,仍脚下不停地往上爬。

    这两日恰逢倒春寒,天本就冷,寒意顺着雨水渗进体//内,身上再被冷风一吹,仿佛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

    李泰是习武之人,身子倒还受得住,容玘前些时日才在江州中过毒,又在回京城的路上因忧思郁结病了一回,李泰不免有些焦心,朝他投去的目光中透着担忧,容玘却浑然未觉得冷。

    几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山顶时,已跌了数不清的跟头,容玘下摆处泥水斑驳,那身月白色的衣裳已脏污得不能看了。

    李泰是三人之中情形最好的那个,见容玘形容狼狈,走路都有些不稳了,便上前扶住容玘,待瞧见陆神医的徒弟,便请他替他们进屋通传一声,说他们有极要紧的事要见陆神医。

    三人被徒弟请进屋里,陆神医坐在桌前冷眼睨向三人,瞧出容玘才是他们当中拿主意的那个,视线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老夫很忙,你们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容玘等人从未见过言辞如此粗鲁之人,一时被他说得愣了一下,宋砚想起陆神医是李泰找到的人,偏头朝他丢了个眼神,似在问他,‘你从何处找来的人,怎地说话如此粗俗不堪?’

    容玘率先回过神,上前拱了拱手:“某的一位好友落下惧黑之症,此病拖了几年尚未治好,某听闻陆神医擅治心病,所以特来求陆神医能出手医好她的心病,某感激不尽。”

    陆神医冷哼一声:“感激不尽?!你以为陆某会稀罕你的感激么?”

    “某会予重金答谢,陆神医若有旁的要求,也可尽管跟某提,某自当尽量满足陆神医的心愿。”

    陆神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方才道:“你既能找到这里来便该知道,我医人向来有个条件,我一不求财,二不求权。我替人治病,前来找我医病的人就须得当我的药人!”

    李泰和宋砚俱是吓得眼皮一跳。

    药人?!

    李泰来之前便想过神医都是有些怪脾气的,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陆神医何止是言辞刻薄,行事更是刁钻。

    陆神医见三人一声不吭,又道:“若是做不到那便离开,无需在此继续浪费你我时间。”

    李泰心一横,上前一步:“李某愿当陆神医的药人!”

    他答应了陆神医开的条件,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岂料陆神医听了竟沉下脸,抬手指着容玘:“是他找我给人治病,药人就该他来当才是,谁又要你来瞎掺和?”

    李泰被他说得语塞,顿了顿才道:“你只说了你要有人当你药人,为何又指名要我家公子来当?是我还是我家公子来当药人,于您又有何分别?”

    “是我定下的规矩,自是该按我的规矩来。你们既然不愿,现下就可走人,爱治不治!”

    一旁的宋砚怕事情闹到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得忍着怒气堆起笑脸:“陆神医,不是我们不想谨遵您的规矩。实不相瞒,我家公子并非寻常人,药人万不能叫我家公子来当,还望陆神医能行个方便。您若愿意,我和李泰都可当你的药人,您一下子便得了两个药人,岂不是更好么?”

    宋砚是容玘最信任的幕僚,到底比李泰睿智,也比李泰能屈能伸,心想着陆神医是得罪不起的,太子殿下的身子也不容胡来,所以才会有此提议。

    陆神医非但没被他说服,反而气得花白的胡须一抖一抖,重重拍了下几案跳起身:“这位公子既是不愿自己付出代价,那陆某也断不会帮他给人治病,几位速速下山,此事休要再提!”

    宋砚和李泰见他当场翻脸,登时乱了手脚,皆不明白陆神医为何非要殿下当他的药人,殊不知陆神医多年前曾遭到其最信任的人的背叛,被那人当作了牺牲品,是以他此生最恨的便是这种替旁人受过的事。

    宋砚和李泰甘愿替他们的主子当药人,一心只想护着主子周全,无端戳到了陆神医心头的那根刺,陆神医忆起从前的旧事,自然没好脸色给他们看。

    李泰见说服不了陆神医,无奈之下只得坦言道:“陆神医,您有所不知,我们公子乃是太子殿下。是药三分毒,您要殿下当药人,万一殿下的千金之躯有个好歹,您我都担当不起啊。”

    陆神医神色不变,目光冰冷:“便是皇上又如何?而今是你们来求我相助,我管你们是皇亲国戚还是什么,到了我这里,规矩便由我来定,你们若是不喜,赶紧离开此处便是。”

    他坐回桌前,拿起一旁的书卷不疾不徐地翻着书页

    ,摆明了不欲再与他们多言。

    宋砚和李泰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不畏惧皇室族人的硬茬子,偏偏他们又有求于人,一时倒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两边正僵持着,容玘已躬身恭恭敬敬地道:“还请陆神医能帮孤这个忙,孤愿意当您的药人。”

    他天性高傲,虽擅于隐忍,却并不习惯对人低声下气,哀求的话他说不太出口,可看着陆神医的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祈求之色。

    陆神医手握书卷,拿眼瞭他一眼:“你自己当药人?”

    “是。”

    宋砚和李泰在一旁急道:“殿下,您千万三思啊。”

    容玘抬手止住他们:“你们不必再劝,孤心意已决。”

    陆神医将书卷丢在一旁,目光带着冷嘲:“丑话说在前头,是药三分毒,我可不担保这药吃下去没任何问题,万一正如你的心腹所说,你吃出什么毛病来,你的命能否保住,我概不负责!”

    容玘眉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他旁的都不怕,就怕吃了陆神医的药会如从前那般,眼盲不能视物或是落下别的什么毛病。

    身为储君,是断不能有任何残疾的。

    他忍辱负重数年,机关算尽,方才坐上今日这个太子之位,若陆神医的药真吃出些什么来,先前付出的种种,便会前功尽弃。

    他心中只犹豫了一瞬,便抬眼看着陆神医,轻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孤答应的事,自是不会反悔,也请陆神医能信守诺言,早日帮孤治好明熙的心病。”

    陆神医听名字似是个女子的名字,面露诧异:“明熙?!殿下要陆某医治的,竟是一位女子么?”

    太子这样的皇族宗亲,从来只会把权势放在眼里,又怎会为了一个女子甘愿让自己犯险?

    容玘颔首道:“正是。明熙是孤的妻子,还请神医尽心医治,早日医好她的病。”

    若能完全治好明熙的病根那便最好。若是不能,哪怕只是减轻她的心病,让她能少受些罪,那也算是值了。

    第72章 第柒拾贰章 得罪

    下朝后, 楚大爷阴寒着一张脸回了楚家。

    卫氏正在屋里挑选过几日赏花宴上要穿的衣裳,身边的几个丫鬟婆子知她近来因着太子退婚之事心里不痛快,便想尽了法子逗她开心, 昧着良心夸说这衣裳穿在她身上,瞧着像是二八佳人。

    卫氏心眼小,却也是爱听马屁的,被几个丫鬟婆子逗得露出点笑意来。

    几人正说笑着, 楚大爷掀帘进了屋内,冷眼瞪着屋里的下人:“都给我出去!”

    一众下人吓得神情剧变, 连衣裳也不及收拾, 赶忙退出屋子,只留姜嬷嬷在屋里,楚大爷见她杵在跟前不走,立时喝道,“还不快滚出去!”

    姜嬷嬷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去偷觑卫氏的脸色。

    卫氏暂忍下这口气, 挥了挥手道:“你且先退下罢。”

    屋里只余他们夫妻二人时,卫氏方才道:“你这又是在抽什么风?”

    楚大爷撩袍坐下:“还不是因为你多事,害得我上朝时被人参了一本!”

    卫氏听说他被参了一本,先是惊慌不已,待想起自己无端受他闲气,又悲从中来,只替自己觉着不平。

    “你在外头受了气,就回来找我出气, 那日太子殿下来我们家退亲,怎不见你挺起腰杆子与他对质?你光会对我撒气,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你还敢提太子殿下, 你是认为自己闯下的祸还不够多么?”楚大爷抬手指了指屋门方向,“你道今日我在朝上为何会被人参了一本?他们说我对妻子管教不严,才会任由妻子在外抹黑长公主的清誉。长公主是谁,她可是皇上的亲姐姐!”

    卫氏气得跳下炕:“这话分明是冤枉我,我好端端地去抹黑长公主的清誉做什么?这样的无稽之谈,你居然也信!”

    “你个蠢货!你以为我因何缘故会被人参一本?长公主的事只是个借口。你也不想想,我在朝为官数年,素来小心翼翼,我能得罪别人什么,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做下的蠢事!”

    卫氏听得是容玘那边的人,张了张嘴欲要争辩几句,楚大爷又开口道,“退亲的事原是殿下对不住咱楚家,哪怕他明面上不说,但私底下他对楚家总归抱有一丝愧疚,往后也会因此缘故补偿楚家几分,你却偏要在这节骨眼上去找明熙。

    “你去欺负明熙,就等同于在得罪殿下,咱楚家原本还占着理,如今被你这么一搅和,反倒变得没理了。你也不去细想想,殿下不在意明熙,能来咱楚家退婚么?若非你多事去找明熙晦气,殿下能对我出手?”

    不提退亲一事还好,一提此事,卫氏就气得脸色发白:“我为何不能找那丫头?若不是因为她,我的明燕能白等殿下三年么?”

    楚大爷心里其实也是心疼自己女儿的,只是他顾及的人和事更多,为了他的仕途、为了整个楚家的将来,楚明燕便是受些委屈,也只能受了。

    “说来说去明燕今日会落得如此境地,也是被你所连累,当初若不是你去跟明熙说那些刺心话,明熙能离开京城么?后面能闹出那么多的事来?

    “我劝你还是消停些为妙,而今我好歹还保住了官位,明燕还能靠着我这位父亲和楚家另寻一个过得去的夫家嫁过去。若是哪日我丢了官,明燕便只能低嫁,到了那时候你可别后悔!”

    卫氏气得双目圆睁,身子止不住地打颤:“明燕还是不是你的女儿?你为何要赌咒自己的女儿?她嫁得不好,于你又有何好处?”

    楚大爷不怒反笑,只是唇边那抹笑冷嗖嗖的看着瘆人:“明燕有你这么一个愚蠢的母亲,是她倒霉。我可把话撂这里了,明燕的婚事还在其次,若是你再敢招惹明熙,且因此影响到整个楚家,可别怪我不念我们的夫妻情分!”

    ***

    雨点砸在窗棂上面,楚明熙听着单调的雨声,渐渐有了睡意。

    许是郝嬷嬷送来了足够的蜡烛让她放心不少,分明不是在自己家中过的夜,楚明熙倒意外地睡了个好觉。

    一夜无梦,睁眼醒来时,已近辰时。

    天还阴着,好在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总算是停了。

    才回到家中,一个小小的团子就猛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嘴里一叠声地叫着:“娘亲,娘亲。”

    楚明熙吓了一跳,以为惠昭遇到了什么事,抬眼看见站在对面的叶林朝着她苦笑:“你昨晚没回来,昭姐儿想你想得厉害,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今早天才亮就又起来了,跑到门前好几回,就是想知道你何时回来。”

    楚明熙垂眸看着窝在她怀里的惠昭,心疼得厉害。

    昨日决定留宿在公主府,她便着人送了口信给叶林,道是今晚不回家里去了,叶林也定是跟惠昭提起过此事,可在孩子眼里,孩子只知道自己是想念娘亲的,旁的事情并不能十分理解。

    她抬手轻轻摩挲着惠昭的头发,低声哄道:“是娘亲不好,往后娘亲不会再在外头过夜,娘亲再不会丢下昭姐儿一个人过夜了。”

    惠昭胖乎乎的小手扒着她的胳膊,声音细细软软的:“昨日雨下得大,昭姐儿知道,娘亲最怕下大雨了。昭姐儿不怪娘亲昨晚没回家,昭姐儿只是太想娘亲了。”

    楚明熙摩挲她头发的动作一顿,强忍着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这几年来,她虽在惠昭面前百般掩饰,不想让孩子察觉到她怕黑以免吓着了孩子,但惠昭显然还是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自己何德何能,能拥有如此乖巧懂事的女儿。

    她背转过身去,悄悄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口气又回过头来:“娘亲记得昭姐儿最爱放风筝,后天咱去街上瞧瞧街上可有什么特别好看的风筝。若是有,咱多买几个带回湖州玩好么?”

    惠昭眼睛弯成了月牙,掰起手指开始数数:“好,昭姐儿要两个风筝,不对,昭姐儿要五个风筝才行。”

    楚明熙亲了一下惠昭的额头:“行,昭姐儿要多少个,咱就买多少个。”

    ***

    次日是去公主府看诊的日子,楚明熙不得空

    ,再过了一日,她便带着惠昭,与石竹和叶林一道出门逛街。

    京城到底是繁华之地,无论是吃食还是用来消遣玩耍的东西,比别的地方总归多了些新鲜玩意儿,惠昭挑花了眼也打不定主意。

    逛了好一会儿,楚明熙的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路逛来,她总觉着有人似是在暗中盯着他们,她特意将帕子遗落在地上,借着蹲下拾帕子的机会偷瞄周围,却无甚不妥。

    她心想许是自己多心了,只因出门在外便总有些放心不下,瞧谁都觉着有几分可疑。

    一行人一壁走着,一壁寻找卖风筝的铺子,叶林忽而指着前方:“我记得前面那条巷子里好像有一间卖风筝的铺子,我瞧那铺子里的风筝花样繁多,倒是可以挑上一挑。”

    惠昭拉着楚明熙的手嚷着道:“娘亲,那我们快过去看看罢。”

    几人转入那条小巷子里,方才在街上还是人群熙攘的,一进了巷子里,便瞬间冷清安静了不少。

    石竹和惠昭左看右看,前前后后皆是住家,巷子里哪有什么铺子,石竹才要问叶林可是记错了地方,叶林已飞快转过身去,几步上前伸手揪住躲在暗处的一个人,厉声喝道:“你是谁?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想要做什么?”

    楚明熙起初还以为自己多心了,见这会儿叶林当真将跟在他们后头的那人揪了出来,赶忙将惠昭护在了身后。

    叶林怕那人要逃,手上使了十足的力道,那人疼得肩膀一缩,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众人定睛一看,此人竟是个女的,年纪不大,瞧着比楚明熙和石竹也就大了不到五六岁的样子。

    叶林愣了一下,才要开口再问,一旁的楚明熙已表情凝住,惊呼出声:“是你?!”

    叶林偏头瞥向她:“明熙,你认识她?”

    楚明熙薄唇紧抿着,只拿眼瞧着对方,叶林见她如此,便也不再问她,重新移目到那女子的脸上。

    他打量她许久,眉头渐渐蹙起。

    他分明是不认识她的,却总觉得对方的眉眼看上去莫名的眼熟。

    此人衣着普通,容貌比楚明熙是差远了,却比寻常女子要清秀得多,无论是身手还是通身的气质,怎么瞧都不像是走江湖的人,也不知这一路跟着他们是为何缘故。

    正疑惑间,楚明熙已开口道:“叶林哥哥,你带着昭姐儿和石竹先回去罢,我跟她说几句就来回去。”

    叶林略一沉吟,终觉着有些不妥,心想着不若将惠昭交由石竹带回家中,他留在此处保护楚明熙。

    两人对视一眼,楚明熙瞧出他的打算,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赶紧走,她自有把握能应付眼前的局面。

    叶林素来知道楚明熙是个有分寸的人,便也不再迟疑,抱起惠昭掉头就走,一壁还叮嘱石竹赶紧跟上。

    待几人走得不见人影了,楚明熙回头望向对方,也不同她绕弯子了。

    “你大老远地跑来京城,是为了来找惠昭的么?”

    一句话问得对方鼻尖泛酸,默了半晌才将就要溢出喉头的哽咽压下。

    “原来她叫惠昭么,是个好名字。”

    第73章 第柒拾叁章 模糊

    那女子见楚明熙只盯着她瞧, 又开口道,“其实那时候我曾偷偷回村子里去找过你和孩子,却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已带着孩子离开了村子, 我虽难过从此再也见不到孩子了,却想着你待孩子那样的好,定不会舍得丢下她不管。”

    她心里的悲苦,跟谁都不能说。夫家本就不喜她生了个女儿, 还是个常年需要用汤药细养的孩子。

    她无奈将孩子抛下,夫家竟无一人在意过此事, 可她总想着, 她的女儿就住在那个村子里,她哪日若是实在想念得紧了,或许还能偷偷去瞧上孩子一眼,没成想楚大夫却带着孩子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晓。

    楚明熙见她眼眶通红, 只觉得滋味难言。

    一别数年,她没想过还会在京城再遇见昭姐儿的亲生母亲。

    女子抬手拿衣袖擦了擦眼泪:“前些日子我在街上见到你们,没想到一晃眼,孩子竟已长得这般大了,若不是见到了你,我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

    楚明熙看着她,眼底盛满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同情、有愤怒, 亦有恐惧。

    当初钟氏抛下昭姐儿,或许也有她不得而为之的难处,但她终是硬着心肠丢下了才几个月大的昭姐儿撒手不管, 而今她又过来找她,打的是何算盘?

    难道是要逼着昭姐儿知晓当年的真相,得知自己是被她生母抛下的孩子么?

    楚明熙气她的狠心,也怕她是为了从她手中夺回昭姐儿。

    无论做出什么,受伤的总归会是昭姐儿。

    楚明熙咬紧牙根,声音不自觉地透着一丝凌厉:“那你现在过来找我们,又是要做什么?”

    对方先是一愣,不过几息,便又意识到楚明熙为何会有此举。

    “楚大夫,您误会我了,我并没有想要做什么。孩子生来就身子弱,那时候若非你好心收留了孩子,这些年没有你细心看顾着她,只怕孩子她早就没命了。”

    直待登上马车坐下,楚明熙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一路都有些心神不宁,石竹虽瞧出点异样来,却猜不透是何缘故,只好拿起今日买回来的风筝逗惠昭玩,免得惠昭去扰楚明熙。

    下了马车,石竹抱着惠昭去吃零嘴,跟在后头的叶林见四下无人,方才问道:“今日那女子是昭姐儿的什么人么?”

    楚明熙停下脚步,满目错愕地看着他。

    叶林本就疑心那人跟惠昭有些关系,待瞧见楚明熙眼中的神色,愈发坚信了心中的猜测。

    “她就是昭姐儿的母亲,是么?”他点了点头,“难怪我瞧她总觉着有些眼熟。”

    “前几年她老家遇上旱灾,她夫家眼瞧着日子过不下去了,便将她卖了换了些银两,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幸而遇到了一位心善的夫人将她赎了身。她感念那位夫人,便跟着夫人一道来了京城。那夫人见她擅长女工,人品又是个靠得住的,便叫她替她打理她名下的一间绣品铺子。

    “前几日她碰巧看见我们几人在街上买东西,她将我认了出来,也猜到了昭姐儿就是她当年抛下的女儿。”

    叶林起初听了还有些同情对方,他年幼的时候也是因家乡闹起饥荒才不得不跟着他祖母逃难到湖州,不免对她有些同病相怜。

    当初还是多亏楚老爷好心收留了他,才让他有了个安身之地,否则他当年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惠昭的生母是可怜不假,但明熙又有何过错?

    这几年来明熙是如何用心照看惠昭的,他比谁都清楚。

    他眉头凝起,连嘴角也噙了怒意:“莫不是她以为,她现下有了落脚处,日子安稳了,手里也有了几两银子,她便可以要回孩子了么?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若人人都如此,那这世上也大可不必再有心善之人了,含辛茹苦地将孩子带大,到头来竟成了在替旁人养孩子。

    楚明熙摇了摇头道:“她今日也跟我说了,她原先只想跟在我们的后头多看昭姐儿几眼,并没打算对孩子做什么,只是后来被我们发现了她的行踪。”

    叶林到底是在江湖上游走过几年,阅人无数,与人打交道时总抱有几分防备之心,怕楚明熙轻易被人哄骗了去,好心提醒道:“话

    虽如此,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我还是多提防着她些为妙,免得她对昭姐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到时候我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

    夜色深沉,家家户户都在月色中沉寂下来。

    白日里逛了大半天,惠昭用过晚膳后就有些困得睁不开眼,洗漱过后,楚明熙就抱着她躺在了床上。

    惠昭打了个哈欠,习惯性地钻进她怀里睡着了。

    许是白日里见到了数年未曾见过的人,这夜楚明熙竟破天荒地梦见了惠昭的亲生母亲钟氏。

    梦里的钟氏全然不是几个时辰前她见过的温婉模样,朝楚明熙伸出双手,表情近乎狰狞地欲要从她手中抱走惠昭。

    楚明熙霎时慌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拼命朝后退缩,嘴里不停地呜咽着:“你不能带她走,不能带她走!”

    钟氏的力道大得惊人,远非她可比,楚明熙慌乱地看着她的双手已扣在了孩子的胳膊上。

    “娘亲,昭姐儿疼!”

    惠昭的呼喊声瞬间让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楚明熙愣愣地看着被她紧抱在怀里的惠昭,眼神渐渐多了几分清明,松开手,上上下下打量着惠昭:“昭姐儿,给娘亲看看,是不是娘亲弄疼你哪儿了?”

    惠昭摇了摇头:“昭姐儿不疼了。”

    她看着楚明熙,目光忽然定住,“娘亲,你哭了么?”她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替楚明熙擦去脸上的泪珠,嘴里还不忘哄着楚明熙,“娘亲,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楚明熙看着她,她分明还是一副懵懂稚幼的模样,却又有着超出年龄的懂事。

    惠昭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脑袋埋在楚明熙的肩窝上蹭了又蹭,“娘亲不哭,竹姨跟昭姐儿说过,梦里的事都是反过来的。”

    心里酸涩得难受,泪水在眼里打转,楚明熙仰起头,强行将泪意憋了回去。

    她果然还是太自私了。

    当初她收养昭姐儿,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想法,觉着这孩子被人抛弃着实可怜,小小年纪还生着病,只想着竭尽全力能让孩子从此过上无病无灾,不愁吃穿的日子。

    现如今昭姐儿的生母找上门来了,她却割舍不下自己对昭姐儿的感情,生怕昭姐儿的生母将孩子带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是因为她心中担忧确有此事,又怎会做这么个梦呢?

    昭姐儿越是待她贴心,她越是无地自容。

    钟氏当年固然有错,不该狠心地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抛下,可她甚至连问都不敢问昭姐儿一声,昭姐儿是愿意继续当她楚明熙的女儿,还是愿意回去找自己的生母。

    楚明熙闭上眼,将脸颊贴在惠昭的脸颊上,眼泪无声落下,又被她悄然抹去。

    ***

    从陆神医那边回来后,容玘将李泰唤到跟前,要他去找一位玉雕师,说是要拜师学艺。

    再过一个月便是楚明熙的生辰,容玘想送她一支他亲手雕的玉簪子当她的生辰礼。

    周师傅便是李泰找来的玉雕师。他名声好,手艺好,更难得的是口风严实。

    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歪头睨着容玘,一脸的不信任:“你要跟着我学手艺?”

    容玘上前作揖,态度谦和地道:“正是。”

    要李泰寻找玉雕师的时候,他便嘱咐过李泰,不可对任何人暴露他的身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是以周师傅只知这位新徒弟是位家境不错的公子,想要拜师学会雕刻之术,为自己心悦之人亲手雕刻一支玉簪子,更多的便不清楚了。

    周师傅一双眼只打量着他,沉吟不语。

    眼前这位公子模样俊雅,美如冠玉,身子也略微文弱了些,看着就是个没吃过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他总有些担心他吃不起那苦。

    他冷哼了一声,道:“我丑话可说在前头,我是看你真心想要学艺才同意教你,但匠人不比旁的营生,首先就得耐得住性子吃得起苦,你若是觉着受不住着些,趁早便歇了跟我学艺的心思,出去后也别跟人说你是我收的徒弟,没得坏了我名声!”

    李泰见他如此出言不逊,怕下了自家主子的颜面,迈步上前才要喝住对方,容玘已手臂微抬将他拦下,朝他摇头示意他退下,对着周师傅不疾不徐地道:“前辈放心,晚生定会好生学艺,必不会嫌苦嫌累。”

    周师傅说话不客气,但手艺精湛的高人,大多都有些古怪脾气在身上,倒也不足为奇,总归能教他学会雕刻玉簪子,旁的他自不予多计较。

    周师傅见他一派端重持礼,虽仍有些疑心这徒弟吃不了那苦,但好歹人还算沉得住气,心里便高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再泼他冷水,只颔首道:“你知道便好。”

    自此容玘便日日来周师傅的院子里学艺,李泰跟随在侧,看着容玘进进出出,白日里跟着周师傅学艺,夜间也不早早歇息,只一心坐在桌案前拿着玉料雕刻。

    夜色深沉,院子里一派静谧,月色落下,像镀了一层银霜。

    李泰掀帘走了进来,风凉凉地灌入屋中,怕容玘受凉,他走到窗下将只开了一条缝的窗子完全阖上。

    他靠近桌前,借着昏黄的烛光瞧见容玘苍白的脸。

    自那日答应给陆神医当药人后,殿下每隔几日就要服下一颗陆神医给的药丸,殿下并未跟他说过什么,但光瞧殿下的脸色便可猜到,这药多吃了似是对身子不大好,偏偏这几日他还日日看到殿下忙着雕玉簪子,总要忙到子时才歇下。

    他将烛火挑亮了些,又另外点了一支新烛,顺势偷偷瞄了眼容玘手中的活儿。

    是块水头极好的玉,已隐隐绰绰地刻出个形态,瞧着像支玉簪子,只是雕工算不上多精巧,总有些不如外面买的簪子看起来漂亮。

    他斟酌着用词,免得自家主子难堪:“殿下,卑职瞧着京城里的银楼也不少,首饰品种繁多,打造得也精致。还有宫里的师傅,那手艺更是没得说的。”

    他服侍殿下多年,殿下身边除了楚大夫从未有过旁的女子,殿下在意楚大夫,这发簪八成就是要送给楚大夫的。

    楚大夫本就因着从前的事对殿下心灰意冷,殿下再送个雕工不如外头买的精致的簪子给她,楚大夫岂不是心里更要不痛快了?

    “你不必再说,孤自有考量。”

    李泰见他执意如此,心下不忍,想着近来容玘日日夜夜都在忙着雕刻玉器,又不确定陆神医给的药丸是否会闹出什么病痛来,禁不住劝道:“殿下,这雕刻的活儿太伤眼,这会儿夜已深了,烛火总不如日光亮堂,您仔细伤了眼睛,不若明儿再做罢。”

    容玘扯开唇角笑了笑:“送东西,总该有点诚意。”

    他是真心想要送一份礼物给明熙,前几年他错过了明熙的生辰日,好在今岁刚好赶上。

    从前他虽则也送过一些东西给明熙,可那些都是他吩咐下人去准备的,他自己并不曾在礼物上花过半分心思。

    当初明熙想要送给皇祖母的那个药枕,不也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么?

    她能为了他做这些,他亦可以。

    容玘用指腹轻轻拂过手中那支尚未完全成型的簪子,思绪渐渐飘远。

    那年他和明熙成亲,他知自己对她存了利用之心,婚事也操办得过于从简,心里觉着有些愧对她,于是他在新婚的次日,送了一支名贵的簪子给明熙。

    明熙似是很喜欢他送的那支簪子,他把发簪簪进她盘起的乌发中时,她声音里溢出的欣喜之意,他至今都还记得。

    他们成亲三载,她一直都小心地珍藏着他送她的那支发簪,却鲜少见她戴过,他知道,她是舍不得戴。

    等发簪刻好了,他就把簪子给她送去,他还要跟她说,不必再心疼之前他送她的那支发簪,她想戴,就戴,不喜欢了也无甚要紧,他还可以送她许多。

    李泰想说句什么又无从劝起,给容玘换了杯热茶,又垂首退了出去。

    容玘捧起茶盏抿了口茶去去困意,又拿起才刻了一半的发簪。

    视线落回到玉簪上时,眼前忽然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又眨了眨眼眸,努力想要看清发簪上的雕花。

    眼中的簪子仍有些模糊不清,他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放回妥帖之处,心想,或许李泰说的也在理,烛火总不如日光亮堂,还是等明日天亮了日头好些了再刻罢。

    第74章 第柒拾肆章 扫兴

    因在朝上被人参了一本,

    与卫氏争执了一番后,楚大爷和卫氏的关系愈发不比从前,原先每月定好该来卫氏房里的日子, 如今也已见不到楚大爷的人影了,听身边服侍的姜嬷嬷跟卫氏说,楚大爷近来都歇在吴姨娘的屋里,瞧这光景, 他竟是丝毫无所谓卫氏颜面上好看不好看。

    见自家夫君是个靠不住的,卫氏便越发把期望放在了她娘家身上, 早前她嫂子郭氏跟她提起赏花宴的时候, 她兴致并不高,奈何楚大爷那日曾说,若太子殿下再有任何针对楚家的举动,明燕往后怕是会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卫氏听了心慌,自然在意起这场赏花宴, 想着兴许能在宴会上替明燕相中一个好夫婿。

    她开始数起日子,翘首以盼,眼瞧着日子一日□□近,左等右等都没等来侯府递来的请帖。

    到了赏花宴当日,一早起来后,她将立在门外等着回话的管事妈妈晾在一旁,偏头吩咐姜嬷嬷:“你快去打听打听,侯府可有差人送请帖过来。”

    姜嬷嬷怕旁人信不过, 亲自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后跟卫氏禀报,定南侯府那边尚未送来请帖。

    卫氏疑心可能是她自己记错了日子, 便又不确定地道:“我怎么隐约记得侯府办的赏花宴是在今日,还是我将日子给弄混了?”

    姜嬷嬷忙回道:“您记得没错,老奴那日在侯府听的真真的,赏花宴就设在今日。”

    卫氏眉头凝了凝,不过片刻,紧拢成一团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是了,定是嫂子寻思着她们是亲戚,关系本就亲厚,且先前又已口头上约好了此事,此事便是铁板钉钉,嫂子自是认为没必要再递什么请帖。

    卫氏连府里的庶务也没心思管了,命丫鬟赶紧去跟楚明燕说一声,叫她挑一身漂亮些的衣裳与她一同去侯府赴宴。

    待卫氏自己换过衣裳,丫鬟又匆匆跑了回来,说是她已劝了几回,楚明燕却执意不肯去,丫鬟没了法子,只能回来向卫氏讨主意。

    自从那日容玘前来退亲,楚明燕整日待在自己屋里看书练字,只晨昏定省时才能见她一面。

    卫氏略作沉吟,心想毕竟退亲一事才过去没多久,赏花宴上的女眷见了楚明燕,未必不会在背后议论些什么,与其让楚明燕听了心里不好受,不若还是留在家中落得清净,总归有她把着关,定能在宴上挑个好夫婿,何况时间不等人,她这会儿出门,也才堪堪来得及赶上侯府的赏花宴。

    卫氏带着姜嬷嬷去赴宴,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姜嬷嬷扶着卫氏下了马车,郭氏身边的张嬷嬷和郭氏远远瞧见她们主仆二人来了侯府,郭氏附耳嘱咐了几句,张嬷嬷点头应下,快步朝卫氏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张嬷嬷向卫氏行过礼,飞快瞥了瞥周围,声音压得低低的:“楚夫人,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卫氏不解地道:“不是嫂子前些日子邀请我和明燕前来赴宴的么?”

    张嬷嬷面露尴尬,勉强扯起一抹笑:“您瞧瞧老奴这记性,倒是忘记差人捎个口信去楚府了,今日有点不方便,还请楚夫人先回去罢。”

    卫氏两眼紧盯着张嬷嬷,总觉着事情有些不太对劲,想着张嬷嬷不过是个奴才,便也懒得跟张嬷嬷站在门外瞎扯些没用的,越过她径直朝前走,打算跟她嫂子要个说法。

    郭氏正站在不远处迎接前来赴宴的宾客,见卫氏竟丢下张嬷嬷直朝她这边走来,面色变幻莫测,敛了笑容,目含怒意地瞪了一眼张嬷嬷,分明在怨她办事不得力。

    卫氏见她如此神色,心中的疑惑更甚。

    郭氏见卫氏已到了跟前,不愿给旁人白白看了笑话,脸上重堆起笑,带着卫氏去她屋里,两人一壁走着,卫氏一壁还能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她怎么来了?”

    “早知她会来,我今日便不来赴这个赏花宴了,真是晦气!”

    卫氏耳尖,听到那些人的议论,只觉着一团棉花堵在心里头憋闷得很。

    进了屋里,她声音中带着恼怒:“嫂子,你这到底是何意思?”

    郭氏彻底没了顾忌,先前还勉强保持的笑容立时收了起来:“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么?我没着人送请帖去你那儿,便以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临了你不体谅我的一片苦心,还非得跑来侯府自讨没趣。外头现在说什么的都有,你这又是何必?”

    郭氏的一席话,仿若在卫氏的脸上打了好几个响脆的耳光。

    卫氏这会儿也已明白过来,面色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她从小到大,从未受过今日这般委屈,当即也不愿再忍,不由得怒道:“我夫君在朝上被人参了一本便罢了,此事原是有人故意报复,我娘家又跟此事有何关系?娘家办场赏花宴,为何旁人都能来,我身为侯府的女儿却不能来?”

    郭氏深觉此事不能善了了,索性也撕破脸道:“没关系?!你可知道因为你的缘故,侯爷也被人寻了错处。你若是个识相的,就赶紧离开,莫要扫了大家的兴!”

    适才有宾客说见了卫氏觉着晦气,郭氏现下细细想来,此话虽难听却在理,若非因为卫氏得罪了太子殿下,楚大人和侯爷也必不会被她连累到。

    卫氏没料到自己的父亲也被牵连到,心中愈发记恨容玘,只是她心气甚傲,她自己能心中埋怨,旁人却说不得。

    她以为郭氏素来与她交好,心里很是看重她,便又不平地道:“区区一个赏花宴罢了,你至于为了那些宾客扫不扫兴而赶我走么?

    “更何况那日原是你自己请我来赴宴的,我府里事忙,本不耐烦来赴这种赏花宴,只是想着再如何总该给你个面子,到头来你倒好,反倒为着个赏花宴嫌弃上我了,可断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郭氏被她的一通话说得不怒反笑,神情中尽是嘲讽:“你当然是不在乎什么赏花宴,你家燕姐儿早前可是差点当上了太子妃,前程远大着呢,我们侯府跟你自然比不了!”

    旁的还好说,现今卫氏最听不得的便是‘太子妃’这三个字,偏偏郭氏说话的时候,特意在“太子妃”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气得卫氏像是被戳到了伤疤一样,原本就面色难看的一张脸被刺得更无血色。

    郭氏冷笑一声,还要再添补几句,侯夫人殷氏也闻讯赶来了,卫氏见了自母家亲,张了张嘴欲要在殷氏面前道郭氏的不是,殷氏已没好气地瞪了卫氏一眼,道:“你还没闹够么!先前因为你的缘故连累了楚大人,仔细算起来那也是你们楚府的家事,我们侯府自然插不了手,今日你又来侯府闹事,你是不是要闹到侯府也跟着倒霉才甘心哪!你当明白,假使侯府也被你连累到,侯府诸位姑娘的亲事少不了都要跟着遭殃!”

    卫氏是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自己的母亲会帮着嫂子,还当着嫂子的面斥责她,一时颇有点反应不过来。

    殷氏见她还杵在侯府不走,忙又催道:“你赶紧走罢,难道还要继续留在这儿徒惹旁人看咱侯府的笑话么!”

    郭氏察言观色,在一旁朝下人吩咐道:“送客!”

    竟是半点颜面都不愿给卫氏留了。

    前来赴宴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卫氏顶着众人对她上下打量的目光,下巴微微扬起,强撑着离开。

    隐约间,还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议论着什么,她不愿再去细听她们在说些什么,想着总归不会是什么让人听了心情愉悦的好话。

    ***

    午后,容玘在书房处理政务。

    下人上了热茶,容玘欲要端起茶盏时,一时失手,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手背立时被烫红了一片。

    李泰吓了一跳,赶忙找出药膏抹在他的伤口上。

    他离书案近,方才他瞧得分明,容玘会失手摔了茶盏,并非因为他手没拿稳,而是他伸手端茶时眼睛看岔了地方。

    李泰心念微动,目光扫了过去,瞧见容玘手上未被烫着的肌肤白得莫名,衬得青紫色的血脉愈发显眼。

    容玘素来长得白皙如玉,可近来这白却透着些许病态,让人瞧了心惊。

    李泰隐隐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细想下去,生怕自己当真猜中的真相。

    这种不好的感觉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里有了揣测,李泰便比平日里更加留意了些。

    ***

    楚明熙走出屋子,抬头便见前来跟长公主请安的蔡世子。

    来公主府的时日久了,楚明熙时常能见到他,蔡世子应是已从下人的口中得知她便是来府里为长公主治病的楚大夫,每回总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倒是比旁的皇室中人多了几分谦和。

    楚明熙向他行过礼,才要离开,蔡世子忽而将她喊住:“楚大夫,可以和我聊几句么?”

    楚明熙点头应下,两人沿着回廊往上,转过假山,进了一个亭子在石桌前坐下。

    此处视野宽阔,府里的人一眼就能瞧见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亦能马上察觉到是否有人靠近此处,自不必担心所说的话会被旁人听了去。

    两人相对而坐。

    沉默了片刻,蔡世子方才开口道:“母亲病了数年,多谢楚大夫愿意前来医治,如今母亲的病已大好,多年来的心结也已解开,我感激不尽。”

    “民女是医者,自当要为病人尽心尽力,世子不必客气。”

    “往后楚大夫若有什么需要相帮的,尽可找我,我定会鼎力相助。”

    她知他是诚心诚意说的这番话,嘴角向上弯了弯:“多谢世子。”

    容玘站在下面远远望着亭子里的二人。

    男人俊朗,女人俏丽,年纪也相仿,隔着一张石桌相对而笑,瞧着竟有几分像是一对两情相悦的恋人。

    心口痛得厉害,身上其他各处也跟着疼了起来。

    眼中的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好似有人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轻纱,只留给他一道朦胧的身影,无论如何眨眼都瞧不清楚。

    ***

    容玘向长公主告辞预备回东宫。

    行至马车前,他脚下被绊了一脚,幸而李泰就在近旁,及时伸手将他扶住,这才没让他摔倒在地。

    李泰定睛一看,也不知公主府里的下人是怎么当差的,地上有了碎石子也没叫人及时打扫干净,险些就害得容玘摔了个跟头。

    他从地上收回视线,眼睛瞟向容玘的脸,容玘目光呆滞,失神的眸子愣愣地看着虚空,脸色苍白如纸。

    碎石子不算小,照理殿下不该瞧不见才是。

    李泰心里打起了突突。

    一回还能说是巧合,连着几回都是如此,叫他如何不多想?

    难道殿下的眼睛……

    第75章 第柒拾伍章 看开

    多亏楚明熙悉心医治, 长公主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往后长公主只要放宽了心,便再无大碍。”楚明熙沉吟一瞬,又继续道, “不过为稳妥些,民女另外还会开一张药方子,长公主可按着这药方子服药,长公主若是嫌药苦不愿喝药, 不喝也可。”

    为长公主医病这些时日,她大致也算摸清了长公主的脾气, 长公主不喜被人拘着, 硬逼着她再继续服药,长公主怕是不会听。何况汤药本就苦,世上哪里真有人爱喝药,既是喝与不喝都可,倒不如先提醒长公主一声。

    长公主耳聪目明:“你接下来是不准备再来我府里了么?”

    离别在即,她不愿在楚明熙面前再以‘本宫’自称。

    “是。”

    长公主见她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想起楚明熙初来府上那会儿,因着她母亲顾氏的缘故,她很是不待见楚明熙,与她说话时时常对她冷嘲热讽以解心中的怨气,谁知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今日得知楚明熙不会再来,她一时竟觉着有些不舍。

    明熙这孩子,若说她畏惧权位, 相处这么久,她却从不曾巴结过她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可若说对她这位长公主心里也是怀有怨恨的,明熙到底不曾放任她的怨恨影响了她的医术, 她久治未好的旧疾的确是靠着明熙的医治方才痊愈。

    “明熙,你可知道全京城有这样多的大夫,我为何偏偏选中了你么?你医术精湛不假,可这世上医术高明的大夫何其多,并不缺你这么个人。”

    “民女不知。”

    长公主自嘲地笑了笑,道:“其实我找你来替我治病,起初是因为对你有些好奇。我想知道,我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楚郎君,他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你是你母亲的女儿,我叫你来我府上,其实也是想要通过你,来猜猜你父亲心仪的那个女子大概是何样子。”

    长公主到底是皇族众人,向楚明熙展示着其内心最不愿让人窥见的那一面,神情还是一贯的风轻云淡。

    “当年楚郎君因赐婚一事得罪了皇兄,被贬去那穷乡僻壤之地,我心下不忍,赶在他启程离京前去找过他。那日我还跟他说,他若是愿意娶我为妻,我可以容下顾氏,与她同为平妻共侍一夫,我还会去求皇上收回成命,让他留在京中,有我在一旁护他周全,他自不必再被贬去那偏远之地,或许还会在朝中仕途通坦。”

    “结果他却一口拒绝了我,还道他此生只会有顾氏这么一位妻子。”长公主分明是笑着说的,喉咙却在发涩,“我已让了步,甘愿与另一个女子同为平妻,我还许他大好前程,他却仍是不愿。试问世上怎有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其实一开始我是恨你母亲的。我恨她,可我同样也羡慕她。我想了好久,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你母亲。倘若真要说我哪里是不如你母亲的,那便是我运气差了几分,没能赶在你母亲之前先认识你父亲。”

    她从小到大都是骄傲的、自信的。

    旁人不敢奢望的东西,她触手可得。

    这是她的家世、她的容貌给她的底气。

    她唯一一次动了芳心,却在她心悦之人那里碰了壁。

    楚郎君先认识的顾氏,从此他的眼里再也容不下旁的女子,这样的情形,叫她如何甘心?

    “后来我着人去那边打听了一番,当地条件疾苦,哪哪都远不如京城,你父亲又自小是在京城长大的,我总以为他会受不得那里的苦楚,早晚会寻了法子调回京城。

    “我以为他会后悔那日拒绝了我,可我却听人说,他在那边过得很幸福,还跟他的妻子有了个女儿,旁人眼中的苦,于他而言却丝毫不算什么。

    “后来我也想开了些,我贵为长公主,何必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你父亲再如何,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模样比寻常人更俊俏些的探花郎罢了。为了争口气,我千挑万选了一位郎君,我的驸马比楚郎君长得还要俊雅,更难得是他对我还十分温柔体贴。”

    “我以为我终于赢了一回,我比你母亲嫁得更好,活得也更幸福。”长公主低头苦涩一笑,“我真是天真啊,等我那驸马死后,我才发现他从前待我的好全都是假的。他一早就背着我金屋藏娇,没人知晓这个秘密。我自诩聪慧,多年来竟一直活在一个谎言之中。”

    “我刚得知你父母亲死讯那会儿,我甚至还曾感到庆幸。那时候我忍不住在想,幸好我当初没嫁给楚郎君,后来我才知道,你母亲死得虽早,却比我过得美满多了,楚郎君直到临死前,还一心想着护着你的母亲。”

    楚明熙神色几经变幻。

    任凭是谁,听到旁人如此议论自己父母亲的早逝,心里终究是不快的,可听到后面,再瞥见长公主眼底含着泪光,她竟又有点同情长公主。

    不止是同情,她对长公主还有些感同身受。

    年少时的第一

    眼,便对一个男子一见倾心,中间隔了数年,仍叫人难忘却。偏偏那男人又是那样的情深意重,而她所嫁的驸马又绝非良人,让她至今耿耿于怀。

    从前的她,又何尝跟长公主没有几分相像。

    “长公主,民女斗胆劝一句,从前的事早已成为过去,无论是好还是坏,都还是早早忘掉的好。您总纠结于往事,对您自己、乃至于对蔡世子,其实都不利。”

    长公主回望着她,平时那样骄纵跋扈的一个人,眼中却透着无助和脆弱。

    楚明熙鼻尖发酸,心中的疼惜更甚。

    “民女今日劝长公主这些,是因为民女从前也曾为情所困。民女那时候跟长公主一样,甘愿为了心悦之人付出一切,总以为真心必会换来真心,等到受了情伤被他所辜负,却又总是耿耿于怀,让自己变得狼狈而可笑,反倒叫身边真正在意自己的人见了心中难过。

    “世上并非只有情爱,还有那么多新奇有趣的人和事值得去结识、去尝试,还望长公主能看开些,放下过去,也是放过自己。”

    前来公主府登门拜访的容玘,恰好在门外听见了这番话。

    长公主望着楚明熙的目光里,头一回带着些许温柔:“跟你相处这么些日子我才明白,不是我比你母亲认识楚郎君更晚一些我才输给了你母亲,而今我才知道,纵使我们俩同时认识楚郎君,楚郎君仍旧只会心悦你母亲。

    “你跟楚郎君长得并不像,你的性子和容貌大抵是随了你母亲罢。你虽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分明是不喜我的,或许心里还有些厌恶我,可再如何不待见我,你还是尽心尽力地医治好了我的病。”

    长公主长叹了口气,“可笑的是,明明是我叫你来我府里给我治的病,我先前竟还提防着你,以为你记恨我在你面前道你父母亲的不是,趁着治病之便在我的汤药里做手脚。我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输给你母亲,我输得不冤!”

    楚明熙凝望着她,心生敬佩。

    世上有多少人能有长公主这样的气度,如此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败给了情敌。

    今日长公主能对她这般坦坦荡荡地道出心里话,说明时隔多年,长公主到底是放下了当年的心结。

    如此,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楚明熙起身告辞,到了时辰,蔡世子遵照每日的规矩前来向长公主请安。

    蔡世子站在门外等了片刻,进屋通传的侍女便又走了出来:“世子爷,长公主请您进去。”

    蔡世子日日前来请安,这还是数年来头一回长公主放他进屋请安。

    蔡世子抬起头瞧了眼天色。

    乌云已散,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

    长公主的病已好,楚明熙心里安定下来,心想着前些日子他们就打算回湖州,便又跟叶林和石竹还有忍冬重提此事。

    叶林和石竹早已归心似箭,京城再如何繁华,总不比他们的家乡湖州住着舒服自在,何况叶林心里还存了些私心,容玘,还有惠昭的生母都在京中,他总忧心这二人会伤害到楚明熙,一旦他们回了湖州,便可远离了容玘和惠昭生母的纠缠,尤其是惠昭的生母钟氏,湖州离京城甚远,她再如何舍不得惠昭,也没那闲钱跑来湖州找惠昭。

    楚明熙和叶林他们将行李收拾停当,又跟中人约好了日子将赁下的这栋宅子退了,只等着后日一早便坐马车启程离京。

    临行前,公主府着人送来一块长公主亲笔题词“医者仁心”的牌匾,一同过来的郝嬷嬷还带了好些赏赐过来,一行人挑着一箱箱的东西,浩浩荡荡,惹得周围的街坊邻居也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叶林和楚明熙谢过郝嬷嬷,将来人放在院子里的箱子粗粗收拾妥当,才坐下喝口茶歇息片刻,便瞧见忍冬进了院子,一脸的喜色。

    石竹戏谑道:“你这又是得了什么稀罕的好东西,笑得像朵花似的?”

    忍冬挑了挑眉:“我方才听见个好消息,说是楚大爷和他夫人翻脸了,楚大爷还嚷着要休妻,楚大夫人的娘家也容不下楚大夫人,楚大爷说要将她送去寺庙里静养,楚大夫人死活不肯去,楚家正闹腾着呢。”

    石竹听了大喜过望,拍手叫好:“倒真真是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卫氏那人从前做了那么多的恶事,而今总算有人收拾她了!”

    早前卫氏仗着自己有楚家和侯府撑腰,对姑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还说了好些恶心人的话,这仇她一直记着。

    卫氏没了楚家和侯府这两座靠山才好呢,如此,卫氏便是心中再恨姑娘,也不敢随意起甚坏心思。

    现如今不必她们出手,卫氏自己就有了该有的下场。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果真是有些道理的。

    两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的,楚明熙仰起头,看着深邃碧蓝的天空发愣。

    卫氏那人确实算不上是好人,先前也过了多年的风光日子,反倒是近来,短短数日大伯父和定南侯就都接连在朝中被人弹压,看着倒像是得罪了什么人,且那人在朝中还有着不小的势力。

    她疑心此事或许跟容玘有关,可细想了一下,却又觉着她当是多心了。定南侯和大伯父在朝为官,朝中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怎么就断定定是容玘对他们出手呢?

    如此一想,楚明熙便也不再深究此事,转身回了屋里。

    到了后日一早,叶林和马车夫将前一晚就拾掇好的几口箱子放上了马车,忍冬和石竹背着包袱,楚明熙抱着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惠昭,出了宅门朝马车那边走。

    上了马车,楚明熙似有所感,抬手掀开车帘朝左侧方向看去,瞥见钟氏不知何时来了此处,正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与她对望。

    钟氏见她已发现了她,牵起嘴角想笑一下,只是笑容还未来得及荡漾开来,眼眶便已泛了红。

    楚明熙将惠昭交给石竹照看,下了马车走到钟氏跟前。

    钟氏将捧在手里的包袱朝楚明熙面前递了递,唇边的笑容透着几分苦涩:“多谢楚大夫照顾昭姐儿多年,我无以为报。我没什么可送给孩子的,也就绣工还能看看,这几日我为昭姐儿亲手缝制了几件衣裳,还望楚大夫能收下衣裳转交给昭姐儿,都当全了……全了我对她的一片心意。”

    说到最后,她已有些泣不成声,抬手捂住了脸,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楚明熙鼻子一阵发酸,伸手接过包袱。

    她心里的确曾怨过她狠心丢下了孩子,也怕她会将孩子从她手中夺走,可今日看到钟氏这般模样,她心里也并不好过。

    世上的女子本就过得艰难,但凡钟氏当初有法子可想,又怎会将惠昭丢下。

    她未曾生养过,把惠昭养在身边几年,是实实在在跟孩子处出了感情,钟氏当初虽狠心抛下了孩子,惠昭到底是她十月怀胎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今知道孩子要离开京城去了别处,经此一别,钟氏想要再见上惠昭一面,只怕是难了。

    没法跟孩子相认,往后连偷偷瞧上孩子一眼也做不到。将心比心,换做她是钟氏,心里定然也是舍不得的。

    楚明熙掏出帕子递给钟氏:“往后你也定要好好的。”

    钟氏别过头把眼泪擦干,深吸了口气,抬眸朝垂下的车帘瞥去最后一眼,眼中是浓浓的不舍:“楚大夫,时辰不早了,路途遥远,你们还是赶紧启程罢。”

    两人道了别,楚明熙坐上马车,马车夫一甩缰绳,马车缓缓朝前行走。

    楚明熙撩起车帘,抬眸望向那处角落,钟氏依然站在原地未动,目送他们离开。

    第76章 第柒拾陆章 别过

    惠昭靠在楚明熙的肩膀上, 看着车外奇道:“娘亲,你在看什么呀?”

    楚明熙扶住她的肩膀,柔声地道:“那是娘亲的一个朋友, 知道我们今

    日启程离京,特意过来送行的,她还送了好些衣裳给你。”

    惠昭喜出望外:“给昭姐儿的么?”

    “嗯,就在旁边那个包袱里, 你自己打开看看可还喜欢么。”

    孩子都是喜欢礼物的,不待楚明熙再说第二遍, 惠昭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 一双大眼睛盈盈发亮:“好漂亮的衣裳啊。”她抬头看着楚明熙,“娘亲,我这两日就能穿么?”

    楚明熙视线落在包袱里的那些衣裳上,心里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先前因为要给长公主治病,回湖州的日子一直没能确定下来,连他们自己也是这几日才商议好今日启程, 钟氏自然也是这几日才得知的消息。

    这些衣裳,绝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缝制好,看这情形,钟氏很早就开始缝制这些衣裳了。

    兴许早在缝制衣裳的时候钟氏便已猜到,惠昭迟早都会离开京城,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差别罢了。

    复杂的心情伴着马车的轱辘声慢慢平复下来,行驶了几盏茶的工夫,便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听声音竟是直奔他们这边而来。

    楚明熙还未及有所反应,惠昭已起了好奇心,抬手挑起车帘, 通过缝隙露出她那张圆圆的脸蛋,惊喜地道:“娘亲,是叔叔过来了。”

    楚明熙愣怔住,才要细想惠昭口中提到的叔叔指的是谁,隔着车帘已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喊了一声“明熙”,随即便听见叶林命车夫将马车停下。

    马匹“嘶——”地一声长吼,马车停了下来。

    楚明熙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拨开车帘走下马车,骑在马上的容玘也跟着跳下马匹,只是不知是何缘故,他此番动作没了平日里的利落和潇洒,瞧着甚至还有些狼狈。

    隔着些距离,二人眸光交汇。

    过了片刻,容玘扫了眼停在一旁的马车,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脸色:“明熙,我们去那边说话好么?”

    楚明熙跟着他走到了另一头,许是容玘腿脚有些不灵便,他步子跨得极慢,脚下还有些不稳。

    楚明熙嘴唇微翕,出于医者的本能习惯性地欲要问他可是腿脚受了伤,转念又想起他们早已不是从前的那种关系,若是问了,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又立刻打消了询问他的念头。

    容玘望着楚明熙,内心挣扎几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

    “明熙,你还是要回湖州么?”

    楚明熙淡然一笑:“殿下,民女的家在湖州,民女自然是要回湖州的。”

    容玘的心重重一沉,喃喃地重复道:“家……”

    他跟她在京城的那个家,在她眼里早就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难怪她先前过来找他,与他商量说要将忍冬要了去,他想着她素来跟忍冬关系亲厚,便允了她此事,还将忍冬的卖身契一并给了她。

    今日他才明白,她一早就起了回湖州的念头,她不忍跟忍冬分开,所以才会向他讨要忍冬,带着忍冬一道回湖州。

    她尚且不舍得跟忍冬分开,却能狠得下心将他丢下。

    他凝望着她,她背后是细碎的阳光,强烈的叫他不敢直视。

    他垂下眼帘扯唇笑了笑,过了几息才又抬眼朝她望来:“明熙,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殿下,民女该去的地方是湖州,而您该留下来的地方,是京城。”

    她在湖州有她想要医治的病人,而他在京中,亦有他要做的事业。

    她神色坚定,一席话也说得明明白白,容玘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从今往后,她会在湖州常住下来,再不会回京城。而她也不愿嫁给他,不愿为了他留在京城。

    他望着她,定定的眸光忽而有一瞬的动摇。

    他很想问她,倘若他愿意离开京城在湖州住下,她是否就肯再给他一次机会。

    思索间,楚明熙又朝他施了一礼:“民女跟殿下就此别过,还望殿下往后为天下百姓当一位好太子。”

    在江州的时候她便看得出来,他不是她的良人,却是一位心系百姓的太子,往后还会是一位深知民间疾苦的帝王。

    容玘满腔的话语尽数化成了无力的悲戚。

    他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得从袖中掏出两盒东西,不由分说地朝她手中一塞。

    她疑惑地抬起眼:“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这些东西你拿去。”

    她伸出手,作势要将盒子递还给他,他脸色登时变得煞白,不自觉地将手收紧,指甲掐得他掌心生疼。

    “明熙,往后我们多半没机会再相见了,这两盒东西还请你务必收下,就当……”他喉咙哽了一下,后半句‘就当是圆了我的心愿’到底没勇气说出口。

    楚明熙知道再婉拒下去便有些矫情了,只得将盒子收下,耳中听得容玘又道,“你上车罢,路上多加小心。”

    一阵强风吹过,他的声音变得渺远而不真实。

    楚明熙上了马车,车轱辘再次响起,马车缓缓朝前驶去。

    车帘严严密密地垂着,生生隔开了他和马车里面坐着的那个人儿。

    容玘立在原地凝望着马车,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

    她还是走了,他对未来的所有企盼,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容玘伸出手,奋力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

    广阔的原野一望无际,马车终于不见其踪影。

    容玘收回目光,无视他过来时骑的那匹马,神色透着几分落寞,偏头吩咐李泰:“坐马车回去罢。”

    楚明熙放下车帘,面容隐在车厢的阴影当中,叫人瞧不出她脸上是何表情。

    许久,她才反应过来手中还握着离别前容玘塞到她手中的那样东西,睫毛微颤了下,垂眸望去。

    是两个小匣子。

    她将其中一个匣子搁在一旁,伸手打开另一个匣子。

    里头放着些药丸。

    她神色一凛,指尖拈起其中一颗药丸放到鼻尖下闻了闻,眉头微微蹙起。

    她将药丸放回匣内,转而又拿起另一个匣子,轻轻一掀将其打开。

    匣子里躺着一支玉簪子。

    晶莹剔透,水头十足。

    坐在一旁的惠昭眨了眨眼,惊呼道:“好漂亮的簪子!”

    碧绿的玉质闪烁着璀璨透亮的光,簪子上刻着清新秀雅的花纹,是楚明熙最喜欢的兰花。

    楚明熙的思绪一下子回溯到那年还住在南边时,容玘在新婚次日早上送她的那支发簪。

    指腹轻轻拂过玉簪子上的花纹,她将手中的簪子放回匣子里,移开视线。

    她瞧得分明,她手中的这支玉簪子,做工远不如从前他给的那支簪子精致。

    坐在近旁的石竹也瞥见了她手中的玉簪子,知道这簪子当是适才容玘送她的首饰,轻声地道:“这簪子水头倒是极好,就是瞧着不像是宫里头的手艺。”

    忍冬伸长了脖子看了看,欲要说什么又觉着有些不妥,便没作声。

    楚明熙恍若未闻,“吧嗒”一声,匣子被她轻轻合上。

    ***

    惠昭今日起得早,又正是贪睡的年纪,没了初来京城时东张西望的新鲜劲儿,只缩在楚明熙的怀里呼呼大睡。

    坐在马车里的几人怕扰了她休息,一路上都没怎么开口,周遭只响起一声又一声单调清脆的马蹄声。

    到了驿馆门前时,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如血,天边笼罩着一重橙红的霞光,余晖挥洒下来,照得马车也带着一层霞光。

    马车稳稳停下,楚明熙抱起惠昭,忍冬先跳下马车,扶着楚明熙下了马车,石竹和叶林伸手取出放在马车上的行李。

    在马车上坐了许久,众人早已累得腿脚发麻,匆匆用过饭后就回了各自的房里,简单洗漱了一番便歇下。

    楚明熙躺了半晌,半点睡意也无,瞥了眼已沉沉入睡的惠昭,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拢好帐子,捧着匣子坐在桌前。

    今日在马车里她并不曾细瞧过,只拿起药丸粗粗闻了一下,现下仔细看过后才发现,匣子里除却药,还塞着一封书信。

    她略一沉吟,抽出书信将其展开。

    字迹极其眼熟,书信是容玘所书。

    他在信中写着,匣子里的那些药丸可医治她的怕黑之症。良药苦口利于病,望她能按时服药,他还在信中细细写着她当每隔多少日吃下一颗药丸。

    楚明熙从书信上收回视线。

    烛火微微跳动,星星点点的火苗映在她的眼底。

    在桌前呆坐片刻,她回过神来,将书信折好塞回匣子里,阖上匣子,起身将匣子放回原处。

    次日一早,惠昭还沉睡着未醒,楚明熙起来才洗漱过,门外就有人敲起了门。

    楚明熙打开房门,抬眼看见站在门外的竟是个眼生的少年郎,瞧他样貌,年岁至多十八岁。

    她才要开口问他是何人,少年郎已急急道明来意:“楚姑娘叫我好找,我师父给的那些药得吃。除却吃药,还请楚姑娘随我去咱浮玉山上小住一段时日,配合我师父给你医治。”

    他赶路赶得很急,分明是还有些寒冷的初春时节,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汗。

    一席没头没脑的话语,叫楚明熙听得云里雾里,待听见对方提起‘浮玉山’三个字,隐约觉着莫名的耳熟,似是前些日子曾听长公主跟她提起过,待回过神来,担心他们的说话声扰了惠昭的清梦,便跨出客房几步,阖上房门与来人说话。

    住在隔壁客房的叶林听见楚明熙这边闹出的动静走了过来,听了少年郎说的话,立时问道:“你师父可是陆神医?”

    少年郎擦擦头上的汗,视线从楚明熙的脸上转移到他脸上:“正是。壮士认识我师父么?”

    “几年前,某在福建的时候,曾和陆神医一道喝过酒。”

    叶林回到湖州前,曾在外边游历过几年,他医术高明,救死扶伤,身上又带着一种侠客才有的桀骜不驯。那年他途径福建时,因机缘巧合结识了陆神医,两人皆觉着对方颇对自己的脾气,把酒言欢,一见如故。

    少年郎打量叶林的目光中登时多了几分亲切:“您可是叶先生么?我听师父提起过您好几回。”

    “陆神医现如今竟来了京城么?”

    “是。师父眼下就住在京城郊外的浮玉山上。”

    叶林又跟他闲聊了几句,见两人关系略微熟络了些,一些先前不大好开口询问的话便能问出口来了。

    “实不相瞒,你适才劝我家妹子服用你师父给的药丸,可我家妹子与陆神医并不相识,陆神医这药……”

    他跟陆神医到底只是萍水相逢,一道喝过几杯酒的交情,在福建别过后,两人已有几年不曾见过面,也不曾写过半封书信,何况今日陆神医的徒弟来找的人是明熙,来之前并不知他跟楚明熙是义兄妹的关系。

    药能治病,亦能害人。

    为谨慎起见,这药他总得问个清楚,更遑论他对陆神医的行径早已有所耳闻,陆神医并非是个慷慨送人药的大夫,他便更要多问几句才是。

    少年郎明白他心中所虑,忙笑着道:“叶先生尽管放心,此药乃是太子殿下从师父那边要来的药丸。”

    此言一出,叶林登时就想起昨日启程前容玘曾赶来送行,只是那会儿容玘将楚明熙拉到一边说话,他隔得远并不晓得他们二人说了什么,只恍惚瞧见楚明熙拿着两个小匣子上了马车。

    如此说来,匣子里的东西便是容玘从陆神医那边要来的药丸。

    少年郎见他未置一词,以为叶林认为他记错了人,忙又开口道:“真是殿下问师父要的药丸。我记得很清楚,那日刚好下着倾盆大雨,殿下和他两个侍卫爬到山顶求见师父的时候,人都被雨水淋得湿透。”

    楚明熙听了心中凛然一窒,脸色微变。

    那日突然下了大雨,长公主就劝她在公主府里住下,许是长公主疑心她怕在府中遇见容玘会觉着不自在,便主动跟她说,容玘去了郊外的浮玉山,定不会赶在今日来公主府。

    原来容玘去浮玉山,是为了帮她寻药。

    第77章 第柒拾柒章 说服

    楚明熙转身回了房内, 捧着药匣回到门前,面露歉意:“实在抱歉,倒累你白跑一趟, 还请你回去跟陆神医说一声,这病我不治了。”

    叶林和少年郎听了皆是一愣。

    叶林眉梢微抬:“明熙,你不想治好你的病了么?”

    少年郎也跟着急道:“楚姑娘,这药你得吃啊, 你有所不知,殿下为了说服师父同意给他这药, 他都……”

    说到此处, 他方觉自己一时多嘴险些说漏了嘴,赶忙闭上嘴只瞧着楚明熙不做声。

    叶林来回看着楚明熙和少年郎,想着此事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定夺,又不愿随便替楚明熙回绝了陆神医的徒弟,便笑着道:“可否请你先在驿馆歇息一晚,容某和我家妹子再商议商议。”

    少年郎寻思着眼下也只能如此, 点头应下,另寻了一间客房住下。

    叶林和楚明熙回了房里,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

    静默良久,叶林忽而开口道:“可否给我瞧瞧殿下给的那个药盒么?”

    楚明熙将装了药丸的匣子朝他面前推了推。

    叶林取出药丸细闻了片刻,又展开容玘写的那封书信看了一遍,将药丸和书信小心地放回匣子里,抬眸看向楚明熙。

    “明熙,你真不吃陆神医给的药么?我跟陆神医当年曾在福建一起喝过酒, 此人在江湖上名扬四海,一是因为他在医治心病方面颇有一套,二是因为他脾气古怪, 从不将权贵放在眼里,他给的药可谓是一药难求。”

    明熙即便嘴上不说,她心中的顾虑他大致也能猜得到,可再如何也没有明熙的病要紧,何况从前明熙曾替殿下医好了殿下的眼疾,两厢相抵,也可算是互不相欠。若明熙还是觉着亏欠殿下,至多来日他再另外想个法子还个人情给殿下便是了。

    楚明熙如实回道:“我不想欠他人情,更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她想治好自己的怕黑之症不假,可说她矫情也好,骂她不识抬举也罢,她只想跟他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

    “明熙,你再考虑考虑。”

    “叶林哥哥,我主意已定,你莫要再劝我了。”

    叶林明白再劝也无用,扶着桌面起身道,“好,那我这就去跟陆神医的那徒弟说一声,叫他赶紧回去罢。”

    “多谢叶林哥哥。”

    叶林摆了摆手,走出房门,径直去找陆神医派来的那个徒弟。

    他将药匣子交给少年郎,道:“烦请小师父把药还给陆神医,叶某感激不尽。”

    少年郎看着叶林递到他面前的小匣子,心知这里头定是陆神医给容玘的药丸,神色又惊又急:“这药当真不吃么?叶先生不能再劝劝楚姑娘么?”

    “我妹子心意已决,小师父还是带着这盒药赶紧回京罢。”

    少年郎急得脸涨得通红:“可殿下他……”

    叶林听了心念微动。

    他记得他在江湖上曾听闻陆神医定下过一条规矩,任凭是谁,都甭想跟他乱攀交情,前来讨药的人唯有答应当他的药人,方能从他手中得到药。

    他收回思绪,跟对方确认道:“据闻陆神医每回给人药,都要前来寻药的人当他的药人,此事可是真的么?”

    少年郎忙道:“所以我才会要楚姑娘服下师父给的药,还请叶先生能多劝劝楚姑娘。”

    他虽

    未直接道明,但光听这话,叶林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容玘能说动陆神医,只能是因为他答应了陆神医的交换条件。

    叶林忆起容玘和楚明熙从前的那些往事,所有的话语皆化成无奈的一叹。

    “小师父,你带着药回去罢,此事不必再提。”

    不提叶林他们这边如何行事,只说那日启程离京时,暗卫苏木便一路暗中护送楚明熙一行人,瞧见他们在驿馆住下,还躲在暗处听到了叶林和陆神医小徒弟之间的谈话。

    得知楚明熙不肯服用容玘从陆太医那里要来的药丸,苏木深知此事要紧,赶紧用信鸽给容玘捎去了消息。

    李泰站在廊下,远远便瞧见飞来一只信鸽,他心道苏木那边定是有什么消息要禀明容玘,忙截住信鸽,从绑在信鸽腿上的小竹筒里倒出一张纸片。

    他拿着纸片进了书房,躬身禀道:“殿下,苏木那边刚来了消息。”

    容玘伸手接过纸片,目光从纸上扫过,满目错愕。

    李泰正暗自琢磨苏木那边递来了什么消息能叫自家主子如此惊诧,容玘已抬脚出了书房,一壁吩咐道:“赶紧备上马车,孤要出门。”

    李泰得了命令,待准备妥当,便吩咐车夫驾着马车一路疾行。

    楚明熙几人坐的马车停下时,惠昭还以为他们又到了驿馆,骑在马上的叶林半眯起眼,见容玘和李泰竟从京城一路追到此处,松开缰绳,从马上跳了下来。

    楚明熙和石竹隐隐觉着时辰不对,才要撩起车帘朝外张望,便听见车外传来叶林的声音:“叶某见过殿下。”

    坐在车里的石竹和忍冬面面相觑。

    楚明熙咬住下唇,拨开车帘跳下马车,一抬眼,就对上容玘投来的视线。

    目光交汇,容玘嘴角勾起,无奈地笑了一下。

    叶林等人自是明白容玘是为了楚明熙专程赶来,忙退至一旁,让楚明熙和容玘单独说话。

    容玘望着楚明熙,眼眸深沉,低低叹了口气:“明熙,你可否听我一句劝,用下陆神医给的那药么?”

    从苏木那边得知消息后,他只觉得无力而颓败,哪怕亲自赶来了此处,他也无十足的把握能说服楚明熙。

    “殿下是因为觉得亏欠民女么?”

    容玘端详她平静的面容,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他对她的感情,绝非亏欠那么简单。

    他欣赏她、心悦她,除却这些,他对她亦有信任、疼惜和愧疚。

    他对她的感情浓烈而复杂,叫他如何说得明白?

    “殿下不必觉着亏欠民女,当初是民女自己一时糊涂,不该只身一人上山犯险,但此事跟殿下无关,殿下不必再为民女做什么。”

    他定定地望着她。

    他深信她说的都是她的真心话。

    偏偏她越是这般说,越让他心中揪痛难言。

    从前她那样在乎他,他却将她对他的情意毁得一干二净。等他察觉到自己心悦她,一切早已为时已晚。

    他只想自己能变得好一点,不敢奢求能再次让她钟意他,好歹能让她对他产生一点点的信任,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而今他才发现,她不是不再在意他,她甚至都谈不上怨他恨他。

    不怨不恨。

    不是对他心灰意冷到了极致,她何至于会有这样的反应?

    “民女还要赶路,和殿下就此别过。”

    见她要走,容玘把心一横,上前走近了两步:“明熙,不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女儿,惠昭她也担心你,你去山上好好治病,好么?”

    不得不说,容玘的这番劝说,字字说在了楚明熙的心上。

    她可以不在意他,却不可能不在乎惠昭,她不想惠昭为了她的病担忧。

    怕黑的毛病虽不致死,却也给她带来了诸多的不便,而今有一位医术了得的神医愿意为她治病,又为何拒绝医治?

    先前拒绝陆神医的医治,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不想欠容玘任何人情。

    楚明熙回视着他。

    随之而来是长久的沉默。

    容玘的心高高悬起。

    静默良久,她才颔首回道:“好,民女会去山上治病。”

    心上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见她终是想通了,容玘稍稍松了口气,才高兴了一下,下一刻便听到她的声音响起,“无论民女的病最后能否治好,民女都欠殿下一个人情。从今往后,殿下也无需再认为亏欠民女。”

    容玘眸中的光瞬间黯然下来。

    她话中的意思他岂会不明白。

    她会答应他前去山上治病,不过是想借由此事跟他互不相欠,与他再无瓜葛。

    他天性聪慧,有着旁人没有的洞察力,从前他不是不懂楚明熙的心思,只是他那时候并不在意她,便也没费心神去猜度她是如何想的。

    而今他愿意去猜想她的想法,可每回都被她伤得心痛不已。

    他闭上晦暗的眸子,随即又睁开双眼颔首道:“好,一切听你的。”

    无论怎样,好歹已说服明熙接受陆神医的医治,跨出这一步,明熙的心病才有望治好,旁的他便不该再去在意。

    如此……也好。

    楚明熙朝他行过一礼,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咯噔咯噔地发出响声,李泰见楚明熙一行人已先行离开,来到容玘跟前,低声提醒道:“殿下,该回去了。”

    容玘神色茫然地瞥向他,抬手在半空中胡乱抓了两下,李泰看到他手伸错了地方,忙靠近些将他扶稳。

    叶林勒住缰绳的动作一顿,总觉着容玘的样子瞧着比平日狼狈了许多,打量容玘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疑惑。

    想起楚明熙她们坐的马车已跑得有些远了,他不及再作耽搁,压下心中的不解,提起缰绳,马匹飞速追了上去。

    马车很快驶离,叶林骑马跟上,而后消失在一片午后的阳光之中,只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马蹄印。

    ***

    楚明熙一行人回了京城,用了几日在城中安顿好一切,见诸事安排妥当,楚明熙才去了郊外的浮玉山找陆神医医病。

    陆神医前些日子便从容玘和徒弟的口中得知楚明熙怕黑,他自己鲜少下山走动,却也深知浮玉山不是寻常人能爬的山,想着叫楚明熙上山下山寻他医治终是不妥,到时候别弄得她怕黑之症没被治好,反倒连累她的病情愈发严重,便破例空出一间屋子,命徒弟将屋子收拾干净了让楚明熙住下。

    山上的屋子统共就那么几间,除却陆神医师徒二人自己住的还有楚明熙住的那间屋子,余下的两间屋子便是陆神医师徒二人用来堆放药材和摆放医书的,实是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供人下榻,忍冬他们几人便只好在山脚下另外赁了一栋宅子居住。

    自己爬过浮玉山,方才明白外头的传闻没有丝毫的夸张,楚明熙深知这座山不好爬,心中再如何不舍跟惠昭分开,到底还是忍痛与孩子道了别,无论惠昭如何撒娇表示不愿跟她分开,总不肯让惠昭上山来见她,同时还不忘劝说石竹和忍冬二人也不必山上来看望她,只留在山下用心看顾好惠昭便可。

    一行人中,唯有叶林身子骨最强健,且难得的是身上还会些功夫,叶林便每隔几日就会来山上跟楚明熙见上一面,与她道明惠昭她们几人的近况,顺道再瞧瞧楚明熙在山上过得好不好,间或还会给她带来一些她素日里爱吃的吃食或其他所需用物,家中的几个女眷倒也因此少了些牵挂。

    上山的次数多了,叶林跟前来看望陆神医的容玘偶遇过几回,只是两人交情仍是寻常,纵然是碰巧遇见了,也只是彼此略微颔首一下便又擦身而过,从不曾停下来交谈几句。

    近来容玘的眼睛愈发模糊不清,只是他早前便许诺过陆神医当他的药人,便依旧按着约定的日子上山来见陆神医。

    这日来到浮玉山,行至半山腰时,容玘眼前忽而一阵发黑,脚下一个没站稳,重重跌了一脚,整个人收势不住,直直地朝下滑去。

    一旁的李泰吓得魂飞魄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飞身过去死死抓住容玘才没让他继续往下滑。

    容玘这一跤跌得极重,袖口处沾上一大块黑糊糊的泥巴,满地的碎石和枯枝将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衣裳划破,脸颊上和脖颈处亦不能幸免,生生被划出好几道红痕,看着尤为骇人。

    李泰脸色苍白如纸:“殿下,您伤着哪儿了?”

    视线落在容玘的左腿上时,他心头猛地一缩,睁大双眼惊恐地望着容玘那已被血水浸透的裤脚。

    李泰赶紧蹲下,伸手将裤管卷起,露出裤管下血肉模糊的一片,他细想片刻,不记得曾在这座山上见到过小溪,只得将就行事,掏出干帕子一点点抹掉容玘伤口处的血迹,随后又问容玘要了块干净帕子替他包扎好伤口。

    “殿下,您莫急,卑职这便背您下山。”

    容玘咬牙撑起尚可行动的右脚,摇了摇头。

    只动弹了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他的额头上和脊背处便疼得沁出一身汗。

    李泰服侍他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憔悴,连站都站不稳当,更何况是爬山。

    殿下这是伤了左脚,连右脚也不想要了么?

    他心下着急,也顾不上是否失礼了,只大声吼道:“殿下,您都伤成这样了,难道还要再硬撑么?”

    容玘抬头望了眼山顶处,敛去眼里的失落:“孤只是想看一眼明熙。”

    第78章 第柒拾捌章 体会

    李泰急得满头是汗:“殿下, 您纵然再挂念楚大夫,也不急在这一时哪。这浮玉山咱前前后后都来了多回,也并非每回都能赶巧遇见楚大夫。总归楚大夫近来都住在山上, 哪日想要见她都能见得,您便是想要见她,好歹也等您腿脚好些了再去看她,成么?”

    容玘久久不语, 李泰明白一时半会儿也劝不动他,便又想了个折衷的法子, “殿下, 要不您且坐在此处稍等卑职片刻,卑职这就去山上瞧瞧楚大夫过得如何。”

    见容玘神色有些松动,李泰忙又继续找补道,“殿下,您伤了腿脚,哪怕强撑着上山, 待咱到了山上,恐怕时辰也不早了,楚大夫多半已歇下,咱总不好扰了楚大夫歇息罢,不若就让卑职一个人去罢,一来一回地总归要快一些。”

    容玘微微颔首:“如此也好。”

    李泰巴不得听到这话,见自家主子允了此事,便扶着容玘坐在一旁的石阶上, 也不敢多耽搁,抬脚便朝山顶快步而去。

    容玘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愣愣地眺望着山下。

    自从成了陆神医的药人, 他每隔几日便要来山上见陆神医,这条上山之路他早已熟悉至极,今日静下心来细瞧,方知此处竟是这般苍凉。

    周遭寂静得可怕,整座山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

    时间在无声中缓缓流逝。

    过了许久,远处响起一阵猴子的叫声,依稀还混杂着其他野兽发出的动静。

    容玘忽而就想起了那年楚明熙曾被困在山洞里一整个晚上没法下山,一张脸霎时变得青白。

    那日明熙跟他一样,腿脚也受了伤难以行走。他堂堂一个男子,伤了腿脚无法下山尚且会觉着无助,更何况是明熙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被困在山上独自一人过了一夜,耳中听着山上猛兽的吼叫声,她的心中又该有多惧怕。

    心底某处像是被人用力地扯着,一抽一抽地疼。

    李泰怕容玘等得心焦,几乎是小跑着下的山,容玘听得他的脚步声,扭头朝他望来,两人对视一眼,李泰咧嘴一笑,才要加快脚步,便瞧见容玘的脸上竟露出了防备之色。

    李泰愣了一下,压下心中的疑惑走近几步,直至跑到容玘的跟前,容玘才神色变缓,迎着他投来的目光问道:“明熙她可还好么?”

    李泰眉头紧蹙,心里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偏又说不上来是何缘故,待听见容玘问起楚明熙,注意力便被他的问话转移过去。

    方才他上山,并不曾见到楚明熙,只是他深知容玘很是在意楚明熙,下山前便特意找了陆神医的徒弟询问了一番。

    “殿下您放心,楚大夫一切安好。”

    他话说得含糊,好在容玘也没在意,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了身。

    李泰忙上前搀扶住容玘:“殿下,卑职背您下山罢。”

    “不必,孤自己能走。”

    “殿下,您的腿……”

    “你扶着孤下山便可。”

    主仆二人各持己见,到底有尊卑之分,李泰也不敢硬着来,只得从了容玘的意思,扶着容玘的手臂缓缓往山下走去。

    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两人迎面遇见了正往山上爬的叶林。

    叶林和容玘见到彼此,两人心中的滋味皆着实难辨,可到底不是陌生人,不好装作不认识,只礼节性地略微颔了颔首,不曾交谈只言片语便已擦身而过。

    叶林顺着石阶走了几步,忽而又察觉到些异样,迟疑着停下脚步回头举目,瞥见李泰两手搀扶着容玘的手臂,一步步缓步下行,容玘走得蹒跚,颇有几分腿脚不灵便的模样,当是摔了腿脚受了伤的缘故。

    叶林到了山顶处,见了楚明熙本想跟她道出容玘受伤一事,只是与她言语间,楚明熙却一字不提容玘,叶林一时便有些拿不定主意。

    此番明熙能有幸得到陆神医的医治,虽则多亏了容玘帮忙,但恩是恩,情是情,楚明熙既是已不再在意容玘,他又何必在明熙面前再提及容玘,没得反倒多事。

    叶林将带来的吃食递给楚明熙,道惠昭和石竹她们每日都吃得好睡得好,劝她不必忧心,两人又闲话了一番家常,瞧着日头渐落,楚明熙怕天色再暗下去不容易下山,便催着叶林早些回去,叶林便也不再耽搁,叫楚明熙留在屋中不必送他,自行推门离开。

    才走了片刻,远远便瞧见陆神医身边的那小徒弟正站在药庐门口扫地,叶林上前几步,笑着招呼道:“小师父忙着呢。”

    小徒弟收起手中的扫帚,回礼道:“叶大夫。”

    “我师妹平日里有劳小师父和陆神医照顾了。”

    “叶大夫客气。”

    两人略微寒暄了几句,叶林想起上山途中曾巧遇容玘,便开口问道:“今日太子殿下来过了么?”

    徒弟摇了摇头,道:“殿下并不曾来过,不过殿下身边的李侍卫倒是来过,是几个时辰前来的山上。”徒弟仰起头看了看天色,似是想起一事,“哦,对了,李侍卫今日还问起了楚姑娘。”

    叶林眉梢微挑:“哦,他问起我师妹?问的何事?”

    “李侍卫问起楚姑娘在山上过得可还习惯,若是短缺什么也尽可与他说。”

    叶林神色莫名,知道这些定是容玘差李泰过来打听的,容玘和楚明熙之间的恩恩怨怨也绝非他能左右,遂也不再多言,就此谢过徒弟告辞下山。

    ***

    容玘和李泰走走停停,等终于走到山脚下时,容玘的脸色已惨白得不成样子,李泰赶紧扶他坐进马车,快马加鞭赶回了东宫。

    宋砚见容玘受了伤,如临大敌一般,和李泰二人一左一右搀着他进了屋中,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在床榻上躺下。

    宋砚与李泰合力换下容玘身上那条染了血的裤子,宋砚瞥了眼容玘脚上的伤口,心下纷乱。

    伤得倒不算如何厉害,只是容玘给陆神医当药人,他们三人特意将此事瞒过了所有人,便是连皇后娘娘也不曾知晓。

    而今容玘腿脚受伤,论理是该叫太医过来一趟的,纵然常太医是个知根知底口风紧的,他们有把握常太医不会多嘴将此事告知旁人,但太医来的次数多了,总归有些不妥,三皇子一党虽已不成气候,但四皇子一党耳目门路众多,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瞧出些什么端倪来,或是拿此事做文章,到底于容玘不利。

    宋砚正想着对策,容玘双眼无神地缓声道:“不必叫太医过来,你们二人替我上些药,包扎一下便可。”

    宋砚和李泰寻思着也无其他好法子可想,且主子已发了话,他们不敢拂逆容玘,忙点头应下。

    李泰是个粗人,本

    是习武出身,于包扎伤口一事上很有几分经验,之前在山上只想着早些背容玘回来,并不曾细瞧过,这会儿细细验看容玘腿脚上的伤势,知他并不曾伤到骨头,心里便已松了口气。

    他赶紧打了一盆热水过来,绞了帕子替容玘清洗伤口,清洗间甚至还能从伤口处挑出一些细碎的小石子和泥沙,看得人触目惊心。

    待清洗干净,李泰又在伤口上洒了些金创药,宋砚拿着纱布走上前来,在容玘的伤口处缠绕了一层又一层。

    两人包扎妥当,天色渐暗,外头已掌起了灯。

    容玘阖眼睡下,宋砚和李泰长舒一口气,悄声退至外间,宋砚低声问道:“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才去了一趟浮玉山,殿下便受了伤回来?”

    “殿下在山上跌了一跤,我一时没来得及扶住殿下,才叫殿下腿脚受了伤。”

    宋砚瞪了李泰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也不在一旁看着些,殿下身子金贵,怎么就摔得这般厉害?早知如此,我很该随你们一道上山才是。”

    李泰自认保护不周,垂首挨训。

    宋砚叹了口气,终究不忍再怪罪他:“罢了,此事也不能全怨你,下回再去浮玉山,不若我与你们一道上山罢。有我们二人护着,到底稳妥些。”

    李泰嘴上应着,被他如此一提醒,转而又想起一事。

    殿下素来性子谨慎,无论是与人打交道,还是平日里食衣住行,皆是这般行事。

    他兀自记得那日他们三人头一回上山去见陆神医,那日恰逢下着大雨,地面湿滑,他们又是头一回爬浮玉山,走得十分狼狈,殿下虽举步艰难,到底不曾摔倒过。

    今日天气晴朗,前几日也皆是晴天,况且此前殿下已来来回回爬过好几趟浮玉山,这条路早已是走惯了的,照理殿下不该摔上一跤才是。

    一旦深究下去,他便又想到了别处。

    何止是今日,近来殿下时常脚下不稳,他已亲眼瞧见过好几回。

    除却这一点,另外还有好几个蹊跷之处也叫人心中难安。

    他心底多了些许惶恐,偏头问宋砚:“宋先生,您觉不觉得殿下近来……”话说了一半,便又止住。

    宋砚在殿下身边多年,他再疑心谁,都不会疑心他对殿下有二心,可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虽暂时未瞧出哪个有可疑之处,可到底不能担保如宋砚一般值得信任。

    都道隔墙有耳,倘若殿下的身体状况当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那他便得慎之再慎,否则殿下先前做的那些努力便都白费了。

    第79章 第柒拾玖章 遇刺

    随着江州的时疫结束, 三皇子一党也被连根拔起,该斩首的被送去了刑场、该抄家和该流放的也尽数被抄家流放,便是那些早前曾起过支持三皇子心思的大臣们, 也立时打消了这念头,一心只想着跟三皇子一党完全撇清关系,以免被无故牵连到。

    现下这个局势,倒叫向来隐藏得极深的四皇子开始蠢蠢欲动。

    先前容玘在南边养病的时候, 他总有些不屑地心想,一个瞎子能成什么气候, 不足为患。

    皇上虽不曾立四皇子为太子, 但也不曾表露出有意要立三皇子为太子,是以四皇子并不十分着急。

    后来容玘回了京城,不过数日便又再次坐上太子之位,这两年多来,四皇子心中着急,却也一直隐忍不发, 想着三皇兄只会比他更沉不住气,他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后来容玘被皇上派去江州控制时疫,他人在京城,也并非全然不知江州那边的情形。江州疫情严峻,容玘被困在江州,只怕是凶多吉少,更何况三皇兄早已派了自己的人去了江州,三皇兄对容玘下手, 不过是时间早些晚些罢了。

    他不必自己动手,只消坐享其成就好。

    没成想三皇兄却是个没用的废物,没能铲除容玘不说, 竟然还被容玘一党扳倒,从此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近来皇上的身子越发不好,而容玘又因在江州对抗时疫一事立下大功,不仅太子之位坐得极稳当,满朝文武也愈发信服容玘,尽管楚太傅和定南侯不再支持容玘,但众人皆知他们是因退亲一事记恨上了容玘,便也不愿趟这浑水,想着皇上此病怕是难再好了,这天下早晚是容玘的,便急急站队容玘一党,如此日后他们的仕途也能走得更顺畅些。

    如今这局面,叫四皇子如何不急?

    ***

    容玘发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

    旁的症状还能勉强捱住,最让他忧心的,却是他的眼睛。

    近来他时常视线模糊,眼前分明站着个人或是摆着一件物品,可他抬眼望出去,却只能瞧见一片淡而虚幻的影子。

    不好的感觉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担忧得夜不成寐,总害怕哪一日他又会如从前那般不能视物。

    他知道造成他眼睛模糊的,多半是陆神医给他的药。

    换做是从前,他兴许就停了陆神医给的药,或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会答应陆神医提出的交换条件。

    而今他却不能停止服药,纵然知道他是因为用了此药才会有眼疾复发的可能,他也依然不敢停药。

    若是停了,明熙的病又当如何医治?

    陆神医脾气古怪,说一不二,他根本就不敢赌。

    宋砚与他临窗而坐,说话时将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卑职听人来报,四皇子已在伺机而动,您出门时定要格外小心,依卑职之见,不若再另外添些护卫近旁保护您罢。”

    他是容玘的幕僚,早在容玘去南边养病前,他就按照容玘的吩咐在四皇子的府里偷偷安插了自己的眼线,那时候纵然是他们自己,也不确定容玘能不能治好眼疾,眼线潜伏在府中的时日已久,饶是心机深重的四皇子也不曾疑心过他们安插的那些人。

    “恰恰相反,孤现下该做的是撤走一部分的护卫。”

    宋砚眉头锁紧:“这是为何?”

    “你只听从孤的安排便是,旁的无需多问。”

    无论他再如何费力掩饰,眼疾一事早晚会被人发现,不若就将计就计让四皇子派来的刺客对他行刺。

    只有做下错事,四弟才会在父皇和旁人面前露出马脚,而他也能顺理成章地告假在府中养伤,不必再去上朝。

    ***

    容玘安插的眼线果然消息灵通,过了几日,四皇子命人刺杀容玘,待容玘身边的护卫发现情况不对时,容玘已然受了伤,浑身是血地被护卫送回了东宫。

    此事惊动了帝后,帝后二人得知容玘被人行刺,皆派了自己身边的亲信来东宫探望容玘,还叫了太医院院使给容玘瞧瞧伤势,另外还送了好些滋养身子的补品,叫来人劝他静心养伤。

    容玘靠在大引枕上,态度谦和地谢过太医院院使和帝后派来的那几个人,来人见他面色苍白,知他此次受了重伤,身子定是虚弱得很,便也不再扰了他清净,躬身告退。

    容玘才阖眼欲要躺下,李泰已进了屋内,附耳低声禀道:“殿下,皇上已对四皇子起了疑心。”

    容玘双眸睁开又阖上。

    “四弟和三弟不同,这些年来,他一直隐藏得极好。”

    若非因为此次的事,父皇也不会对四弟起疑。

    容玘唇边凝了一抹轻嘲。

    四弟也有今日。

    那年他被人偷偷下了毒害他双目失明,旁人介认为下//毒之人是三弟,他却知道,是四弟对他下的手。

    他明知是四弟对他下的毒,却苦于没法证明此事是四弟所为。

    四弟隐藏得太深,他一直寻不到他的破绽,如今三弟一党败落,父皇又生着病,四弟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马脚。

    四弟终究还是心急了些。

    李泰在一旁请示道:“殿下,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容玘双眼微阖:“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

    李泰退下,容玘静静地靠在床头。

    父皇那人生性薄凉,可四弟此次残害的是自己的亲兄弟,父皇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行为。

    父皇倒不是为了他这个儿子,而是为了父皇他自己。

    四弟能为了太子之位对自己的哥哥下/毒手,焉知日后不会为了帝王之位对父皇起了害人之心?

    经过此次的事,若父皇再顺藤摸瓜查明当年的下/毒之事,未必不会查到四弟的身上。

    能解多

    年前的心头之恨,论理他是该高兴的,可如今再回过头来看,他对报仇、乃至于对父皇坐的那把龙椅,似是远远不如从前那般执着了。

    说来也是奇怪,而今他的心境变得出奇的平静。

    自从那年被送去北国当质子,除却在南边居住的那三年,数年来他一直提防着所有人,从未踏踏实实地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一刻不在算计、不在谋划。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厌烦透了。

    ***

    因容玘在家养伤的缘故,皇上便免了他上朝。

    容玘虽是将计就计,可那日的的确确是被刺客刺中一剑受了伤,便日日留在家中静养。

    他不四下走动,李泰一时倒也瞧不出什么来,不料这日一早,容玘才起床,眼前骤然一黑,耳边盘旋着嗡嗡噪声,直直倒在了地上。

    李泰被吓得不轻,赶紧上前将他扶起,见他仍是昏迷不醒,只得将他弄到床榻上躺下。

    一通忙活,直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容玘才幽幽醒转过来。

    守在床前的李泰和宋砚心神一松,异口同声地道:“殿下,您可算是醒了。”

    “殿下,您可还有哪处觉着不适么?”

    容玘翻身坐起来,两眼瞥向宋砚,吩咐道:“李泰……”

    李泰和宋砚心头猛地一颤。

    容玘望着宋砚所在的方向唤出李泰的名字,他们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妙。

    李泰前些日子便疑心容玘的眼睛有些不大好了,只是猜疑归猜疑,却不敢再细想下去,生怕自己越是怕什么便会来什么。

    他不信邪,顾不上是否唐突,抬起右手在容玘晃了晃,容玘却两眼一眨不眨的,他这会儿仔细瞧了才发现,容玘目光呆滞,竟颇有几分从前眼盲时的样子。

    李泰吓得脸色一白。

    他收回手,胡乱搓了把脸。

    他心底一片冰冷,屋中又响起容玘的声音:“屋里太黑,怎不叫人将蜡烛点上?”

    李泰咽下一口口水,连日来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他心乱如麻,下意识地扭头瞥向宋砚,宋砚显然跟他想到一处去了,两人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惧意。

    李泰垂在身侧的手指颤抖了几下,想跟容玘道明真相,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先前他虽已瞧出些端倪来,心中仍抱着一丝侥幸,认为陆神医给的那药虽则伤到了容玘的身子,但总不至于害得他双目失明,今日却发现,他最害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容玘目光茫然地环顾周围,见他们二人迟迟不作声,忽而想到了什么,轻声笑了一下。

    李泰和宋砚想着终是陆神医给的药丸才害得容玘落到如此境地,旁人做不了什么,陆神医定会有什么法子可想,两人一合计,宋砚留下照看容玘,李泰则骑马去了郊外的浮玉山。

    李泰快马加鞭,匆匆爬到山顶,求到了陆神医的面前。

    陆神医沉默许久,方才道:“我一早便提醒过你们,是药三分毒,殿下答应服药前便已知晓这一点,你如今过来找我讨个说法又是何必?”

    既是答应当他的药人,便该有承担后果的打算。

    李泰忙道:“陆神医,某并非想要跟您讨个说法,某只想求求您,给殿下医治一下殿下的眼疾吧。”

    “我是治心病的,又不是治眼疾的!”

    李泰是个见惯了刀光剑影的粗人,连死都不怕,可眼下听到陆神医对医治容玘的眼疾也没任何法子,他愣是急得眼泪都快迸了出来。

    他直愣愣地跪了下去,俯首道:“陆神医,殿下从前便已眼盲过,受了好多旁人难以想象的苦楚,他不能再有事啊,求求您救救他罢。”

    陆神医闭上眼叹了一息:“我都说了,我擅治心病,你却叫我替他医治眼疾,治不好不说,没得反倒耽误了他的病情。”

    李泰早已将他视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知陆神医无甚把握,仍是跪在地上苦苦向他哀求。

    陆神医被他弄得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叫上他的徒弟,和李泰一道去见容玘。

    李泰和陆神医师徒二人步入屋内,宋砚听见外间传来动静,拨开帘子快步走了出来,见李泰说动陆神医来了此处,心下一松,面上才露出些喜色来,待瞥见李泰眼中的颓然根本掩饰不住,手脚登时一片冰凉。

    他不及多想,只得先带着陆神医移步内室。

    容玘正躺在床榻上,听见他们几人的脚步声,空洞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虚无。

    他早前在南边便是今日这般模样,李泰心知他不能视物,心中的悲苦更甚。

    他默了一下,方才道:“殿下,陆神医来了。”

    容玘半坐起身,有些焦急地道:“陆神医,可是明熙有事?”

    陆神医和李泰还有宋砚皆是一愣。

    他们总以为他见了陆神医,先会问起他自己的眼疾,不成想他一上来就问起楚明熙。

    陆神医在炕沿上坐下,抓过他的手腕仔细替他把过脉后,缓声道:“你瞎了,你知道么?”

    容玘一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但总算还保持住冷静,微微颔首。

    陆神医眉头一挑,抱臂而坐:“你后悔么?”

    第80章 第捌拾章 眼疾

    李泰和宋砚心头一紧。

    陆神医问殿下这话, 不是在殿下的伤口上撒盐么?

    容玘倒不曾动怒分毫,垂眸沉吟,不过两息, 便又抬起一双失神的眸子:“没去想过。”

    他轻笑了一声,“神医过来,原来是为了我的病。”

    眉梢舒展,这才放下心来。

    ***

    陆神医虽来了东宫一趟, 却也没能帮到什么,只确定了容玘的确不能视物, 略微坐了片刻便又带着徒弟回去了。

    求陆神医医治无果, 李泰顾不上是否会走漏了消息,只得找了他和容玘最信任的常太医来府中。

    两人径直走到容玘所居的院子里,门窗紧闭,屋里却安静得可怕。

    常太医跟着李泰越过屏风来到床榻前,待看见倚靠在床头上的容玘,常太医的眉心不由紧了紧。

    方才一路过来的途中, 李泰什么话都不愿多吐露,只催促着要他快些去瞧瞧容玘,他见李泰行事隐秘,便也没多问,只偷瞧李泰的面容,见他难掩忧心,心里便已隐隐猜到容玘的情形恐怕有些不容乐观,这会儿见容玘目光落在虚空之中, 眼里尽是虚无,常太医吓得登时停下了脚步。

    常太医侧目看着李泰,才要开口问些什么, 容玘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李泰,是谁来了?”

    李泰忙躬身回道:“殿下,是常太医过来了。”

    容玘唇角微微扬起,却无端给人一种自嘲的意味。

    到底是几年不曾闻声辨人,从前常太医时常来他府中,那会儿他一听便可猜到来人是常太医,而今他哪怕听出来人的脚步声有些耳熟,终究是无甚把握。

    “常太医,有劳了。”

    常太医神色几经变换,愣愣地将药箱搁在桌案上:“殿下客气了。”

    常太医两眼微阖,来回把了几遍脉象,确认容玘果真是双目失明,一时也拿不准如何宽慰他才好,只得先开了张药方子劝他好生将养着,递了个眼色给李泰,示意他们去屋外细说。

    两人到了门外,常太医方才道:“殿下怎么好端端地看不见了?前些日子殿下的身子不是还好好的么?”

    “常太医,您就别问了,只求您能将殿下的眼疾早些医治好,李某在此先谢过您了。”

    常太医见他如此,疑心此事或许事关宫中秘事,一个不慎便会脑袋搬家,便也识趣地没再追问下去。

    “殿下的病,老夫自当尽心尽力。”

    李泰躬身道谢:“多谢常太医。”

    常太医摆了摆手:“谢倒是不必。只是老夫有一事不解,你们为何不找明熙帮忙医治?”

    李泰愣怔了一下。

    “前几年殿下得了眼疾,便是明熙治好了殿下的病,殿下的身子没人比明熙更清楚,明熙那孩子行事又是极细心妥帖的,且医术也精湛,而今殿下情形如

    此,不若还是找明熙过来瞧瞧的好,岂不是比另外寻一些不知底细的大夫来得靠谱?”

    李泰只暗暗叹气,眉目隐有忧愁。

    正是因为要帮楚大夫治好怕黑之症的缘故,殿下才会答应陆神医的无理要求,成了陆神医的药人,因着吃下那些药丸,才害得殿下两眼不能视物。

    那陆神医哪是什么名医,在他看来,妥妥就是个江湖骗子!

    李泰送常太医出去,回到院中仰头望着天色。

    适才他没答应常太医的提议,可心里到底是有些被说动了。

    仔细想想,常太医说的也有道理,假使真找来一位不知底细的大夫给殿下治疗眼疾,且不说那大夫是否当真擅治眼疾,到时候少不得会耽误殿下的病情,与其这样,倒还不如直接找楚大夫。

    找楚大夫医治,本就把握更大,更遑论楚大夫嘴巴也严实,断不会把殿下眼盲一事泄露出来,且楚大夫也不是任何一个皇子或嫔妃那边安插过来的人,于情于理,找她医治都是最稳妥的一个法子。

    只是如何说动殿下让楚大夫过来医病,倒真真是有些难。

    ***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的光景,容玘的眼疾依旧无任何起色,对外只宣称是养伤,众人不知内情,只当是他遭到刺客行刺受了重伤需要静养,倒也不曾往眼疾那边猜想。

    无人起疑自然是好,可容玘的眼疾治不好到底是一桩大事,且不管是什么病,往往都是时间拖得越长久越难治,李泰一边尽心照顾着容玘,一边暗自发愁。

    李泰想着从前楚明熙毕竟帮容玘治好过眼疾,心一横,索性瞒下容玘,悄悄上山去找楚明熙。

    楚明熙近来就住在浮玉山上,由陆神医给她医治心病,听李泰说容玘不能视物,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殿下怎么好端端地会失明,他在江州中的毒不是早已清除干净了么?”

    李泰不敢跟她道出陆神医的事,先前叶林虽猜到些实情,却特意瞒过了楚明熙,是以乍然得知容玘眼盲,倒叫她忆起容玘在江州被人偷偷下/毒一事。

    李泰见她猜错了方向,一时冲动,容玘给陆神医当药人一事险些就脱口而出,得亏他理智还残存几分,记起容玘先前便已明确叮嘱过他,不许他跟楚明熙透露一星半点,他今日过来求楚明熙医治容玘的眼疾,已然违抗了容玘的命令。

    帮殿下寻一位大夫治病,殿下或许还不会怪罪他,若是因此叫楚大夫心里不好受,殿下绝不会轻易饶恕他。

    楚明熙沉吟几息,抬起头道:“劳烦稍等片刻,我这便收拾收拾跟你一道过去。”

    她实不想再跟容玘有何瓜葛,但医者仁心,容玘双目失明,不久前又刚遭到刺客行刺受了伤,她到底不忍见死不救。

    跟着李泰进了内室,透过垂下的细纱帘帐,隐约能从帘帐外瞧见一道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楚明熙踌躇不前,深吸了口气,才开口轻唤:“殿下?”

    她声音落得很轻,容玘却立时醒了过来。

    容玘近来总闭眼躺在床上,旁人瞧着总以为他还睡着,唯有他自己清楚,他真正睡着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清醒着。

    他并不后悔他为了从陆神医的手中拿到药瞎了眼睛,可到底感到有些寝食难安。

    是眼盲给他带来的不安。

    容玘通过嗓音辨认出来人是楚明熙,一时只觉得难以置信。

    他眨了眨眼,拼命想要再瞧一眼她的脸,眼前却依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他小心翼翼地半坐起身靠在床头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眸子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试探着问道:“明熙,是你么?”

    楚明熙低低地“嗯”了一声,说不上来心里是何滋味。

    忆起自己前来此处的目的,她压下情绪,仔细察看了一番,来来回回把了两遍脉象。

    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殿下,您先歇着罢。”

    容玘张了张嘴,最后又勉强笑了笑,道:“好。”

    楚明熙不敢回头,顶着他投来的目光走出内室,全身僵硬得厉害。

    到了屋门外,楚明熙抬眼看向李泰:“李侍卫,殿下怎么中毒了?”

    适才她给容玘把脉,发觉他中了毒,此次下的毒/药偏又和先前在江州时中的毒不一样。

    李泰点了点头。

    “殿下是在何处中的毒,又是何人下的毒?”

    前些日子容玘还来找过她,劝她去浮玉山上找陆神医医治她的怕黑之症,那会儿他分明还是一副身子无恙的样子,怎地才数月不见,容玘又被人下了毒双目失明。

    李泰目光有些躲闪:“楚大夫,您就别再问了。”

    楚明熙脸色一沉:“此毒极其复杂,我并没有把握能替殿下解了这毒,可倘若不早些解毒,等到毒素尽数遍布全身,那便真的回天乏力了。到了那时候,殿下的眼睛很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就是这样,你也还是不愿跟我说真话么?”

    李泰心里一惊。

    相处几年,他深知楚明熙性子实诚,楚明熙从不会拿谎话吓唬人,连她都对容玘的眼疾没什么把握,旁人便更不用说了。

    他帮不了楚明熙太多,总不好再瞒着她什么,免得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困难。

    他心一横,索性如实相告:“楚大夫,此事说起来都是陆神医惹出来的祸。前些日子殿下上山求陆神医给些医治心病的药丸,陆神医不肯,道谁来求他都无用,殿下无奈之下,便只好答应了陆神医提出的交换条件,成了陆神医的药人。”

    楚明熙瞳孔猛缩:“殿下当了药人?!”

    那位陆神医的确有一些怪脾气在身上,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料到,容玘竟会甘愿当陆神医的药人。

    “正是。陆神医见殿下答应当他药人,就给了殿下一些药,也不知陆神医在那些药里放了什么东西,殿下才吃了一段时日,身子便有些不好了。先前卑职便瞧着殿下眼睛似是有些不灵便,这事也怪卑职,卑职先前总存了些侥幸的心思,以为是自己多虑了,临了那药还是害得殿下两眼失明,若早些来找您医治,兴许殿下的情形还不至于如眼下这般。”

    李泰怨自己一时糊涂,不该心存侥幸以为容玘不会有事。

    陆神医给的药能是好的么,但凡那药吃了没事,陆神医又何至于找不到人给他当药人。

    他更怨自己不该一味听从容玘的命令,只想着瞒过楚明熙,生怕楚明熙得知容玘为了她的心病成了陆神医的药人而心里不好受。

    时间拖得太久,容玘体内的毒素兴许早就蔓延全身。

    他越想越害怕,忍不住急道:“楚大夫,殿下这眼疾还能治么?”

    “你还记得殿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陆神医给的药么?”

    日子是长是短,给人造成的影响也尽不相同,她总该问清楚才行。

    李泰回想了一下,才回道:“是六月初二。”

    楚明熙凝眉沉思。

    她对这日子有些印象,她记得那日曾下过一场大雨,直到深夜时分雨才堪堪停住,长公主留她在公主府留宿一晚,当时长公主还跟她说,容玘去了浮玉山,不会来公主府做客。

    后来她在回湖州的路上,陆神医的徒弟追了过来,说陆神医要她去山上配合他医治她的心病,那日陆神医的徒弟也曾提起过,容玘曾冒着大雨上山向陆神医讨要给她治病的药丸。

    而今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容玘为了拿到药丸医治她的怕黑之症,不惜当了陆神医的药人。

    楚明熙胸口堵得喘不上气来,心底尽是旁人没法体会的复杂情绪。

    他两眼不能视物,又是因为她才会如此,她作为医者,自不能袖手旁观,她分明不愿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可到头来他们仍是纠缠不清。

    “李泰,你先回房好生看顾殿下,余下的,容我再另外想个法子。”

    楚明熙出了东宫,径直去了浮玉山。

    陆神医抬眸看着被猛地打开的房门,眉头微

    拧:“你这女娃子,怎么进我屋里都不知道先敲下门?”

    楚明熙直奔主题:“你到底在给殿下吃的那些药丸里放了什么东西?”

    陆神医放下手中的药丸:“你要打听这些做什么?”

    医者素来对自己的药方讳莫如深,哪怕楚明熙是他的病人,他也断不会向她透露分毫。

    “你可知殿下吃了您的药后不能视物,他……”说到此处,楚明熙声音已有些发颤。

    当初若她不答应医治,容玘岂不是就白白牺牲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