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1章 二女联手
虽说都是鲁二的东家, 但一个是落魄裁缝,一个是国公府的天之骄女,还有特进士的名头傍身, 这两边的强弱关系是十分昭然的, 倘若没有鲁二穿针引线,楚细柳要结识张九娘都难比登天, 更别说和她合作开厂了——这也多亏了鲁二是个实心人,素来不曾偷奸耍滑,张九娘对他颇为信任, 也觉得他这样心思单纯的人, 反而有识人之明, 故而还愿意把他的话听进去几分。
鲁二便对张九娘言道,“姑娘,我这去了一趟绍兴, 倒是增长见闻,您不知道,您的这些新衣,每一推出, 最终的好处,九成倒是都被买地得去了, 能有个半成留在京城织造司, 那都算是多的。每常我为您押车往返衙门, 常听你为此事烦心,觉得自己亏了。奈何这事儿, 也是无法可想的,倒不如为自己筹谋几番。”
“今日咱们来了羊城港,也算是亲眼见到了买地的声势, 说句不当讲的,如今咱们敏朝的朝廷,能维持几年还不好说呀!待到了那一日,便是一切太平,国公府少不得也要分家的,这是买地的铁律,焉能是咱们到时候那些败军之将能够违逆的?这各自分家了以后,您这老爷老太太,不跟着您养活,怕是也说不过去。就算这一日不到吧,眼看着雄国公他老人家也有春秋了,缓急间不能不没个准备!”
这都是振聋发聩的腹心话儿,张九娘不可能听不进去:她不是国公府长房所出,乃是雄国公的孙女,祖父在的时候,自然不说分家,大家住在一处倒也和乐。但如鲁二所说,只要有一个变故,国公府这一分家,她的日子也势必难以如常,现在国公府居住的房子,是要腾出来的,而且她自己的父母,所生的子女中最争气的唯有她一人而已,按照买地和京城如今的风俗,以及府中多年来对她的培养,于情于理,张九娘都要出面支撑门户,至少要把自己的父母,与那些未成年的兄弟姐妹的生活负担起来。
出门做事这么久,已非从前不知家计没有见识的少女,觉得谈钱太俗,张九娘意识到在如今的世道中,钱实在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对于鲁二的建议也就觉得很入耳了:新服装版式的盗版现象,就如今来说的确无法可想,不能遏制。绍兴的服装厂只是一个缩影而已,神州处处,还有多少如细柳服装厂这样的小工坊?倒不如自己找人合作,利用买地发达的纺织业,私设一个厂子,好歹能在自己做出来的蛋糕上多吃一口。这样看,这楚细柳,倘若真如鲁二所说,做这个是做得熟惯了,倒比又另外找人来得便当了。
而且,织造司的成绩,那是归公的,张九娘的设计换来的是权位,薪酬比较有限,她在买地私下设厂就不一样了,收入完全属于她自己。当然,若是做大了,或者是做久了,也有可能会出现楚细柳报假帐做亏损,或者是扣押分红的事情,但张九娘给设计也不是一口气给几年,一旦感到不适、亏损,完全可以切断合作。
只要能回本,那么之后就都是净赚,对她来说一点也不亏——不就是先把新版式图,在京城公布以前,叫鲁二在天港搭船送到羊城港来么?这样,张九娘这里的款式若是流行开来,羊城港楚细柳管理的厂子,便可以得风气之先,把衣服先卖出若干,再之后扩散到其余服装厂,被他们仿制,那也是二道汤了,这个张九娘实在也管不了。
楚细柳的人品,经过鲁二的担保,张九娘姑且还算是相信——不要以为她轻信,所谓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在如今这个年代,人和人之间素未谋面,只凭借共同的朋友便能达成合作,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非如此不能成事,越是通讯落后、交际不便的年代,信任就来得越轻易,也越被大家看重。虽说买地这里,人员交通频繁,城市规模极速扩大,对这种风气带来了一定的改易,但张九娘是京城人,依旧非常信任心腹家人。这要是从前,他们管理更大的产业也都是依靠家仆,所以常有宰相门房七品官的说法,这些豪奴的权势,真不是一般百姓所能想象的。
不过,人品虽然姑且信任,但楚细柳的能力,因为她被家中逐出的事情,张九娘还是有些顾虑,而楚细柳也因为开厂需要获得张九娘在版式图之外,额外的一笔注资,因此格外的被动,为了这笔本钱,想方设法地要表现自己,她一早在展厅转悠,也早有了一点心得,整理过后,便对鲁二道,“九娘不愧是如今的服饰大家,特有天才,你在绍兴不肯给我们的图纸,便是这抽绳的筒裙吧?”
把前后缝死的裙子叫做筒裙,这是楚细柳的随口,不过十分的形象,叫人一听就懂。楚细柳道,“的确是轻便又美观,轻纱堆雾,犹如云霞,而且因为有抽绳的关系,对合身的要求不是特别高。九娘造出这裙子的时候,是想着给什么样的顾客穿呢?当是我们买地这里富裕的姑娘家了?”
鲁二有些不肯定地说,“大概吧?毕竟这都是给潮热地方造的衣裳,所以在荫凉上考虑得多,倘若是京城的客人,她们便穿着老式的裙子也不觉得有什么。料子肯定要更厚重些了。”
楚细柳点头道,“是,的确是好看,观众也都极爱看,这几日,织造司的店铺,定然也会迎来一笔生意,毕竟如今城中身家豪富的女子不少,瞧见这样轻便而又美观有新意的衣服,买回家偶尔穿穿,也是好的。九娘这一次一共展示了十几套新衣,卖得最好的定然是纱筒裙和配套的斜襟衬衫,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是她织造司所出的奢侈正品,卖得好的款式,不过,我们自己的厂子,倘若能开起来的话,我是这样想的:我只会做两种筒裙来卖,第一种,我做香云纱的抽绳筒裙,但不做马面的款式了,就是素裙,也不打褶子。第二种,我做葛布的筒裙,也是一样,全靠抽绳带来的褶皱,不加马面的烫褶。”
“倘若这一批能赚到钱的话,第三种,我就要做一种连缀起来的裙子——就是把斜襟衬衫和抽绳筒裙缝在一起,或者干脆对襟衬衫也好,也不必扎了,上身开斜襟,到裙腰这里加一条抽绳,抽紧了束腰,到小腿肚这么长。”
如果是和眉眼通透的人传话,说到这里就够了,但因为相帮的人是鲁二,楚细柳便把话说开了,道,“也就是说,九娘的这批衣服里,我只认为这三个款式是能赚到大钱的,这其中,香云纱的利润最高,长期下来,估计还是主做这个。”
“葛布筒裙么,最开始吃香可以做一批,时间稍微一久,我们小作坊在价格上就没有优势了,私人厂子,或者是一些大厂子,他们倘若机灵一点的话,很快就会跟着仿制出来,我们只能吃个头汤,取一点有限的份额。但服装生意就是如此,哪怕是画图的人也不能把利润给吃尽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至于这种连缀裙呢,就不好说了,对工艺是有要求的,这必然都用葛布做,做开了之后,倘若工艺一时半会不好琢磨,那也能跟着多赚点,最终流行开来变成每个厂子都有的大路货,也是迟早的。不过,有了这些早期的好处,也足够我们拿到利润,盘地正经把厂子建起来了。”
鲁二听到连缀裙之后,便已经陷入僵局了,他完全无法从楚细柳的描述中来想象这裙子的形制,还是楚细柳画了图才有点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鞑靼人的长袍吗,北方的蛮子都这么穿,建州女人也经常这样穿的!”
“鞑靼人的长袍可不掐腰,而且也不开襟,不过当然,都是一件管上下。就是你要这么说,那天下所有的衣服也都没什么差别了,‘不就是裹身体的么’!”
楚细柳实在是很感谢鲁二的,可有时候真也忍不住要取笑他一二,好在鲁二性格阔朗,也不在乎,反而咧嘴道,“我太笨,你还是写下来吧,我自去给小姐看看,我们下午就不在这里了,会去外头的铺面瞧瞧,你也别走远,先不出去,这会儿我就把话给她送去!”
“若她看了你写的,认为有些道理,那我马上来寻你,别的展位虽好,可咱们还是先以正事为重,照我想,这几日时间是最要紧的,你若还想看别的,等忙过了这段,我再请小姐给你弄张票来,到时候咱们再好好逛逛别的展位!”
楚细柳心道,“这鲁二哥也是,你说他靠谱吧,有时候笨得可以,你说他全不靠谱,他有时候见事还挺分明的。不错,如果九娘瞧得上我,有意和我合作,那这几天功夫就是最要紧的!别说逛什么展位了,且得通宵达旦的赶工,今日进来看展的一万多人里,能有钱买正经妆花纱、织金纱、蝉翼纱做一条裙子穿四五次的,能有几人?”
“说一千人都算是多了,剩下的九千人,只要有四千五百人注意到了这种新款式,那就是四千多个潜在的顾客,好纱买不起,香云纱都嫌贵,几千几万块的价格吓死人了,走出来看到一条两三百、四五百的裙子,是不是就觉得便宜了?”
“这里面可都是生意!这羊城港的商人也不笨,浑身上下安的都是机关消息,今日回去就必定会有人张罗着仿制,迟不过一周,估计新样式就会在街坊中流行开来,我们可是没有时间耽搁了!”
想到这里,她也在小信里多添了几笔,把道理讲明,这才让鲁二前去捎信,自己则在休息处走远了几步,买了茶叶蛋和米糕来吃:场馆内售卖吃食的摊位不少,生意也非常俏,只是品种很有限,只有茶叶蛋、白煮蛋和米糕、煮玉米、煮红薯。价格也要比场馆外贵了两倍,茶叶蛋一颗要五文钱,米糕也是,一大块米糕五文钱,煮玉米一根三文,两根五文。
饶是如此,因为场馆内不许自带食物,人们仍然排队购买,众人也不在乎这点花销,情绪都是亢奋,一边吃一边议论着展品,很多人都觉得大开了眼界,便是对特产、货物平平的观众,也非常爱看各个展位的背板,认为这比元宵灯会都要好看得多。
灯会只是看灯而已,背板上介绍的各个州县、番国的历史,比什么教材都要生动,原汁原味,还有各种美术——其中犹以西洋油画收到最多反响,有些脚程快的人,一个上午已经把所有展位都走过一遍了,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办到的,有多能插队。
这会儿,这些看过多数的观众,便以权威身份道,“那油画是真真最值得去看一眼的,太鲜亮了!真和在眼前一般!和我们华夏所有画都是不同……”
“别看是万里远邦,国土也小,但真有一二可取之处,那油画展位隔壁,还别出心裁,演戏!搞得那边也水泄不通的,那戏也挺有意思的,扮相和我们不同,瞧着很新鲜……”
众人聊得热火朝天,楚细柳这里则吃得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一个鸡蛋,还有大半根玉米,其实不够一上午的体力花销,但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强撑着让自己吃下去,免得身体支持不了消耗,更加误事。这会儿在等鲁二回话,更是坐立不安了,剩下的小半玉米实在吃不下去,但买地不喜浪费,只好假装拿手绢包起来,带到垃圾桶边上,借扔玉米皮的功夫悄悄扔进去。
擦擦嘴角,想想还是回京城展位去,想多听听这些女眷对织造司新衣的看法,不料才走到半路,便见鲁二匆匆而来,一见到楚细柳,便把她拉到一边,掏出一张支票交给她道,“我把你的信给了姑娘,姑娘展开看了,思忖一会,便对我说,她其实早已开了一张支票随身带着,只等着和你再谈几次,若是相谈甚欢,便做她入股的本钱。”
“不过,你说得对,若是要做这桩事体,那么眼下时间太紧凑,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索性就先把支票给你了,一切都以你来做主,先把这一次的买卖做了。此次利润分红也由你来定,全凭你做主,若是你愿意,我就帮你一起奔走起来。”
说着,便把支票拿在自己手上,让楚细柳看了一眼,上头已经写了鲁二的名字——这支票填好的金额是十万元,金额太大,必须是记名支票,否则银行是不认的。
倘若不愿,那鲁二自然把支票带回,楚细柳一听,就知道这张九娘也是有意试探称量她的人品、心胸。若她见了蝇头小利,便忘形了,或者虚报成本,或者侵吞本钱,不把十万块本钱花光了不罢休,又或者分红上不能让张九娘满意,那自然不会长久合作。她心道,“张姑娘虽然十分小心,不过出手也是豪阔。咱们素昧平生,她一口气就拿十万块钱,手面很大了!”
当然,这十万元对于曾经的少东家来说,不过就是百两银子,倒不至于动什么歪心思,也足够把这门快生意做起来了,楚细柳心中也十分振奋,心中只一转便把前后都想好了,忙对鲁二道,“如此,你先去取钱,先把十万块钱存到你的账户里,然后你取一万元出来,到临时布市那里来寻我!我要先回家一趟,叫我爹爹联络起人手,再去布市。下午敲四点钟的时候,你带着钱到布市东门来,敲钟后,在那里等我十分钟!我们汇合以后,一起去买布!”
不几句话,便把行动路线规划出来了,又问鲁二知不知道临时布市和银行在哪里。鲁二道,“这个是知道的,我陪着姑娘去走动过几次,其实都在不远。”
的确,这些商贸的地点,本来规划时相距就是很近,楚细柳便和他一起出门,分头行事。她这里虽然在太阳下疾行,顺脸淌汗,但却丝毫都不觉得辛苦,抿着嘴只是疾行,心跳得也是很快:自从家变之后,苦盼了这么久,总算是得到了翻身的机会。楚细柳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次这筒裙、连襟裙或者说长袍的新衣服——必定很快就会流行起来!而且,下头一定不会再有人搭配长裤!
光身穿裙,肯定会成为新晋的服饰规矩,只要操作得当,新细柳服装厂,必定能站稳脚跟,甚至,发展得还会比原来那绍兴小厂更好!
第1002章 葛布、香云纱、筒裙
其实, 倘若不是还要回家送信,以及去银行兑出钞票来,这两人从大超市出来, 到临时布市的距离也不会很远——这临时布市, 其实就是从大超市旁边规划的商业街中临时截取出来的,这里街道两边的店铺, 都是买活军的官产,租赁给商户做经营之用,而且形成了行业区分, 有‘纺织品一条街’、‘干海货一条街’这样的分别, 俗呼也有‘布市’、‘海市’的。
本来么, 马路两边都是过车的,但如今大超市被征用做展览会了,原本里头的货架, 除了搬迁进仓库之外的,还有一些商家,便被安排着在马路上临时设摊点,把马路封了, 不过车,又征集巧匠在马路上方临时架起竹棚来, 各家都统一买了油布, 盖在竹棚上方, 这样便可以遮阴挡雨,而且还能把生意继续做下去:展览会期间, 生意只有更活跃的,这些民间的小商贩了,有游客来照顾生意, 而本来就有资格在超市设铺位,拥有货架的各地厂家,他们的大宗买卖也需要地方来谈,货物也需要地方来展示,就算自己还另外有场地的,也不排斥在临时布市这里多设一个展览位,这路子,多一条是一条么!
这样一来,这临时布市便十分热闹了,展览会还没开幕,便已经门庭若市了,从最上等的京城织造贡品,再到陕南古法绸缎,买地这里新出的香云纱,以及各种地方出产,质量不一的棉布、油布、葛布、麻布、纱布等等,一切花色,一切质料,几乎都能在临时布市这里找到供货商,如此洋洋大观的景象,也是令人惊呼道,“恐怕昔年大糖的东西二市,也不过如此了吧!”——可这也还只是布市而已,别的尚还有呢!这就已经能和东西二市相较的话,真不知道整个所有临时市场统御在一起,会是多么巨大的规模,又该如何形容了。
“据如今历史系的考证,昔年长安极盛时,也不过约70万常住人口而已,如何能和如今的羊城港比较?说句拿大的话,有了羊城港,看云县便觉得城建布局还是小了,可便是云县,在办运动大会期间,也要承载约七十万人口,那才多大的地呢!如今眼下这羊城港,在住人口应该轻松是破百万了!依我看,等到这多层楼房发展起来,破二百万都不是问题……那又怎是长安的东西市能比较的呢?单人口规模就比不过啊。”
“这也是这千年来,农业技术极大发展的原因,就不说六姐带来的那些仙种,就是敏朝,其实农耕技术和工具,和糖比也有了极大的改变,糖时曲辕犁有没有普及开来,目前说法还不明确哩!”
“你瞧,天边那小黑点,是不是就是洋人畏之如虎的所谓黑天使?在美尼勒城建了奇功,杀敌无算的仙器?它此时飞起来是在做什么?监察各处的异动么?!倘若我能蒙上恩赐,造出一台黑天使的话……”
“或者也在记录城内的盛况,准备等定都大典的时候放映出来呢?”
楚细柳也顾不得细听,匆匆往东门赶去时,犹然能时不时地听到类似的议论,这一阵子,这种学究气十足的讨论,在羊城港繁盛地,那是随处可见的。毕竟这里有买活军大学,许多人一肚子都是冷僻知识——说长安人口规模的,历史系学生无疑了,说曲辕犁什么的,一定是农学院的。
想造黑天使的,那十有八.九是机械系的,只有想看仙画放映的,大概是个富家公子哥吧,却不容易判断大学专业。楚细柳和这些人擦身而过,丝毫未曾分心——这些人如今和她暂不是一路,这都是生活无忧、前程远大的,而楚细柳现在还要为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哩!
买地这里,注重时间,每到整点报时,这是里坊间随处可见的习惯,越是商贸繁盛、工坊林立的地方便越是如此,计算到岗、下班的时间都在这钟声里。从清晨五点开始,就有晨钟,或者是街坊的摇铃人就出动了,到处地摇起铃来。这样大家才好安排自己的时间,不然,工人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应该到岗,何时应该从家里出发,何时下班去吃饭,何时去上课……
对时间的精确把握,已经成为了买地生活的一种必须,因此但凡是有些家底的阶层,泰半都要购置钟表,这座钟都有一个单独的座钟市场,各地的座钟师傅也非常吃香,是机械系一大就职方向,尤其以女师傅或个子纤小灵巧的南人为多,这是因为座钟的机械原件都非常的精细,修缮时手指细长者有格外的优势。至于说更上等的阶层,能拥有买地从前颁发的仙器腕表的,如今也都是大有身份之人了,而且,十几年过去,这些腕表有些已经不准,或者灭失了,存世而仍能计时的腕表,价格越来越高,市面上甚至可炒到万两银子以上,一般的百姓就根本没有拥有的念头了。
这临时布市这里,本来是街坊摇铃的,改为临时布市之后,规模扩大,摇铃人要把声音传遍铺位有些困难,衙门便搬来了两个大钟,一东一西各架在入口处,准点敲钟。楚细柳紧赶慢赶,总算在四点钟声还没落定之前,赶到东门,鲁二已经到了,抱着手臂站在那里,来往行人,都不敢上前和他挨擦。楚细柳见了,也松了口气,心道,“出入羊城港市场,有鲁二哥帮忙,当真缓解不少担忧。听说这一阵子,羊城港客人太多,外来人口集聚,布市里小偷又多起来了。”
这小偷小摸的事情,和繁华市场就犹如光影的两面,自然是相伴相生的,虽然买地这里刑法严峻,偷儿一被抓到当场,人赃并获的话,立刻就是送走苦役,绝不可能短期内还把他放出来。但要知道,这人赃并获四个字可是不容易做到的,因此漏网之鱼还颇是不少。
尤其是一些孤儿院的幼童,平时做报童来工读的,因为长辈照顾不过来,染上手脚不干净恶习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市场对于聘用这些幼童跑腿,一直是颇有顾忌的。反而是在居民区走街串巷的卖报送信,这行当用起他们来不必担心这个。
这还养成了市场内,小额交易现钞结算,大额交易用记名支票,现场去银行交割的习惯,楚细柳在绍兴经营厂子,对其中的讲究相当了解,到了羊城港这里,便是规矩有所出入,但也能适应过来——这样看,鲁二的存在便很有必要了,如她这样第一次上门谈买卖的,先要一些现货回去小规模试做的话,是要现钞付清的,有过一两次来往,订货数额又大了,店家才愿意和她去银行交割记名支票。所以,现在鲁二怀里还有一万块现金的,这要是楚细柳揣着,以她如今的财务情况来说,难免惴惴,鲁二习过武,耳聪目明,又人高马大的,那些偷儿也是欺软怕硬,很少敢主动招惹鲁二,被偷的风险可就小得多啦。
所以说,一般的豪商也好,敏地的贵人也罢,都喜欢聘请武师,真不是没有道理。楚细柳见张九娘使唤鲁二,心中也十分羡慕,暗道以后若服装厂做起来,也要找个一两个武师傍身。不过,鲁二也就只能起到护身之用,对生意上的事他就半点也不懂了,他也一句都不多问,只是跟在楚细柳背后,看她一间间铺子看过去,大多数都只是驻足片刻,偶然有见到葛布,停下来拿手捻一捻,问问产地也就离开了。
倒是楚细柳,因为鲁二实际上是张九娘的耳目,再加上哪怕鲁二不回应,把话说出来也能清晰思维,三不五时还和鲁二解释道,“这葛布从前是雷州最上乘,琼州也多有织葛布来卖的。但正因为这两处的葛布名声在外,价格被炒得很高。实在这种布匹纺织起来难度不算太高,主要还是看葛麻的质量和染色的牢度。”
“如今开拓南洋,雷州、琼州很多客户人家都搬迁去了南洋,我们汉人新民和南洋土著不同,是一定要穿衣服的,这棉布和葛布比起来,在南洋天气里便是葛布占便宜了。所以南洋葛布如今也是盛产,价格还要便宜不少,只是质量难免就良莠不齐了。还有西南百族,也多有纺葛的习俗,这些百族人的妇女,一般来说都非常的勤快,迁徙出来之后,屋前屋后总要种一些树木,有做调料用的什么臭菜树,用来捶着吃的青木瓜树,染色用的芒果树等等,葛麻自然也少不了!”
“这些妇女,也会纺些土葛布零售,这种土葛布就更便宜了,不过有一点,只能买本色,但凡是染色的,都会褪色,因为他们用的都是植物染料,色牢度不好。偶然有一些扎染、蜡染的布,那就多是她们从老家带出来的老布了,买地这里染房不多,都是在厂里染了,他们便多改为织本色布。”
“这种本色布,虽然做一整条裙子,灰突突的不显眼,但拿来做内衬、封边、抽绳的料子,口袋的里料,却是合适。其余葛布我们在市场上看到好质量好颜色,价格合适的也都可买一些。至于香云纱,这个就没有办法,只好到厂家档口去了,这个是敬州特产,别地虽然也有,但产量稀少,一般我们在羊城港看到的香云纱档口,都是敬州纺织厂供货,质量和价格都相差无几的。私家做香云纱的工坊,现在还很少,质量和价格也都不能和官厂相比。”
私人的厂子,要和官厂竞争,其实是很难的,这官厂的布料,生产规模和销售渠道就都不是私人厂子能比,又时有技术创新,可以降本增效,名头也响亮,大家都更认官料。就和以前喜爱官缎、官锦一样,非得是要到官厂的产品质量差、审美落后,不受大家中意了,才有私人厂子起势的机会。楚细柳对此的感受是非常深刻的,从前她开服装厂,是捡官厂的剩饭吃,现在重新做衣服,定位一上去,立刻也要找官厂出品,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两人这里,便先去买香云纱,要看香云纱的存货来决定产量,再去决定买多少葛布,果然,走到香云纱档口一问,只有四匹了,而且到货时间是未定的。“如今这香云纱,天纱的名头打出来了,实在是太好卖了,尤其是近日城中商贸云集,对于买地自产的纱料都感到好奇,虽然价格高昂,但一看之下,满意非常,慷慨解囊的豪商也有许多。还有人想大量订货的,都无法许诺交货时间,我们敬州纺织厂的香云纱,如今都不订货了,现货现卖,也不预留,也不赊欠,一匹以下的交易,也不去银行,都是现金。”
他们官厂,人员充沛,旁边还站了两个厂子里的武师,犹如鲁二从前一样的,那肯定不怕别人来偷钱。当然,也不讲价,楚细柳忙道,“那这一匹多少米,多少钱?”
她已经算过,大概一匹纱能做七八条裙子是细工省料了的,当然按布幅来算,一条裙子两三米的纱,一匹纱33米,至少该做十件,但那是数学而已,裁布做衣服必然是有损耗的。就不知道这香云纱如今在羊城港有没有又涨价了,但万幸还好,虽然非常紧俏,但价格却没有再上涨,大概是因为再贵就要和妆花纱、织金纱等比肩,而香云纱除了清凉解暑之外,卖相上并没有特别超过,要再定的高反而没人买了。
“从前刚出来的那几年,一米二两五,一匹布八十两的价,这几年产量上去了,且周边潮州等地也有出产,价格就跟着跌了一点,一米二两三,一匹布就要七十两,四匹布你都要了吗?”
若是以往,都要了也就要了,此时便是只要一匹,七十两也占了很大的本钱,鲁二都有些咋舌,楚细柳却是毫不犹豫地道,“都要还吃不下,我先要一匹,划算些!”
这卖货的女娘闻言,也是笑道,“自然了,这是你自己的本钱呢?还是你帮厂里买的?”
楚细柳笑道,“是我自己想做些小生意,谢谢姐姐照应了。”
“哪里谈得上照应,若是你自己买的,那你用不了那么多,自己裁开了零卖也能有些利润帮补一下,出了布市,那一排裁缝铺子,你瞧着门口挂了衬衫的店进去问问,说不得都有客人愿意从你这里买的,你把我们的收据拿去给他们看看就行了。”
这女娘和女娘之间,总是好攀谈,两人顷刻间便熟络起来了,说说笑笑,已是姐妹相称。鲁二这里开了支票,和保安去银行兑现了,楚细柳便在这里和货娘说笑,货娘知道她是从绍兴过来,想自己开厂,便帮她出谋划策,告诉她去裁缝铺可不能说自己的行当,不然是要被裁缝赶出来的,想要兜搭有钱的客人,便先从分香云纱开始结识,也顺理成章一些。
这就是浸淫于一个行当中的经验之谈了,鲁二回来时,楚细柳都去买了雪梨海底椰冰饮子来,和柜娘姐姐吃完了,又约定了下回进货的话,便哪一日来她当班云云。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作别,鲁二见了,也是感慨,笑道,“小东家果然善于交际,是个生意上的长材。”
楚细柳小心翼翼地抱着油布封好的一匹香云纱,放到她带来的筐子里,让鲁二背在身后,随口道,“你们家姑娘毕竟是大家小姐,怕是放不下面子吧?”
闻弦歌而知雅意,鲁二虽然没有明言,但这句感慨也足够让楚细柳明白了,他闻言笑了笑,没有回话。楚细柳笑道,“这就是她所需要我的地方了,倘若她处处都来得,那我们就无法合作,只能是聘用关系啦!”
此时已经近五点了,因为这里不算是完全密闭,害怕进水、受风,临时布市也没有电线电灯,是日出开张,日落收歇的,大概清晨五点半开、傍晚五点半收歇,楚细柳和鲁二忙着去刚才看好的店铺里,以为服装厂购买样品的名义,买了不少葛布,因为有香云纱压阵,众商铺都深信不疑,认为是有实力的厂子,也给了样品价格——虽然是零卖,但给的也是大宗价。
这一百两的本钱,七十两买了一匹香云纱,用来买葛布至少可以买十五匹左右了,只有雷州、琼州葛略贵一点,他们以拿样品的名义,大概五两一匹拿下,余下三十两买了五匹布,还有五两准备明早来买配件,这会儿却无从挑选了。
一共六匹布,也是百二十公斤的重量了,两人又忙雇了挑夫来,帮着运上雇来的三轮车,一路踩到楚细柳家里,已经是掌灯时分,这时候楚父已经把饭做好了:拿冷开水投的米粉,配了香辣酱、炒鸡蛋、黄瓜丝,楚细柳和鲁二都是满头大汗,一人吃了一大碗,吃饭时楚父和她说道,“这一阵子结识的一些裁缝工,你知道的,就是那些绍兴同乡的,都听说我们的事,有些人赞成我们的,基于同乡义气都愿意来帮忙,工钱也谈好了。一人一件五十文,多做多得,明日一早就可过来,今夜你要把样衣做好,版式图画出来。”
这五十文一件也是要的,毕竟裁缝做衣服也没那么容易,就算是肚兜,那也要裁布、画线。在裁缝本身不是太缺活的时候,请他们来做新衣,一件没有五十文,人家是不肯来的——这也可见为什么新版式非常容易流传出去了。这些人和楚细柳是临时雇佣,这里学会了新版式,回到自己的裁缝铺自然会向客人推荐,这里就没有楚细柳的好处了。
楚细柳对此也是早有准备,这筒裙她就只是打算用来赚开厂本钱的,闻言点头道,“我吃好了,爹爹你收拾一下。”
抹了抹嘴,立刻翻出铅笔、纸张,就在灯下开始思量着打版,只看楚细柳端坐书桌之前,思忖片刻,便运笔如飞,这里楚爹爹动作极快地把桌子收拾了,碗碟洗过擦干,就把裁缝机支起来,又去搬弄灯火,把堂屋里设出了三个裁缝位,三台机器并排摆着。而芳姨也把楚细柳弟弟哄睡了,出来卷起袖子开始搬布,鲁二看得眼花缭乱,忙道,“怎么你们三人都能用缝纫机不成?”
“那不是当然?”
见三人异口同声、理所当然的回答,他也有些叹服,道,“怪道说你们之江道人民勤谨,我是服了!这一个个东家、少东家、大管事,原来手上的功夫都提得起来!得,我老鲁粗人,自愧不如,我去替你们看孩子睡觉吧!”
说着,也就进了里间,自己打扇也给孩子些风,只看外间三人看过版图,低声交流几句,便开始咔咔裁布——却是先做的葛布,而不是香云纱,鲁二再一想,就知道自己真是愚笨,这新版式肯定要先做便宜布,才在贵布料上试手,如此简单的道理,怎么自己就没能第一时间想到呢?
他也是忙了一日,不知不觉,头一歪,扇子一跌,悄然睡去,再睁眼天色已是渐明,外间却犹有机杼之声,鲁二揉着眼睛出去一看,楚爹爹和芳姨还在踩缝纫机,楚细柳却已经开始收拾箩筐,身边桌上放了一条裙子,似乎是要作为样衣带出去,见到鲁二出来,她转头打了个招呼,双眼沤得一片青黑,但却依旧精神奕奕,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换个衣服就能去市场了,你等我一等——我准备就穿这筒裙出去!”
第1003章 仙画感
这鲁二平日里虽然跟随张九娘出入织造司, 但织造司的成衣,都是精工细作,工期自然也因此更长, 从张九娘的谈吐中,一般一条裙子,就算是老师傅也要个五六日的工期——如今裙子,大多不是百褶,就是马面,光是定褶, 就非熟手不能为之,一般来说好裁缝在数学上都要有一定的天分,否则, 根据客人的尺寸来定褶的活儿,恐怕都是难办。
虽然这筒裙,从楚细柳的描述中,已知道是较为简单的裙子, 但也没有想到,个人一晚上居然赶出了十条裙子来, 虽然以葛布的为多, 香云纱的只有一条,但这速度也是大为出人意料了。他不由细看这筒裙, 只见其上果然没有褶子, 竟就是一条收腰的素裙——要说的话, 就像是厨子常用的围裙, 只是把它做成了一个圆筒,同时把扎绳改成抽绳,抽拉口也换在了前头。
这东西……好看吗?瞧着就觉得怪得慌!
不过, 鲁二对衣饰的审美,毕竟是相当粗疏的,虽然有认为较为好看的样式,譬如他比较喜欢衬衫配收腰长裤,认为这样很利落,不太能理解为何有人要在长裤外还加一条裙子——但他对服饰花色,反应就相当的迟钝,分不出花花绿绿的纹样有什么不同,一听到张九娘满脸兴奋的和友人谈论某种花样‘俏式’,什么花样乡土,他就想打瞌睡。所以对这个裙子,他虽然看不出有什么好的,但也不会就因此认为它卖不出去了。
在门口略等一会,顺便烧上了水,泡了茶,到门口买了两个切片油煎的粽子,又四碗猪油拌粉,南方这里吃粉就犹如北方吃面一样,算是便餐的第一选择。如今羊城港物价上涨,肉食难得,每日的海鲜也快被游客们吃没了,猪油拌粉里往常还有两条青菜的,现在也缩成一条,那做买卖的还诉苦道,“这要不是过年的时候,买了好几百斤猪油,如今连猪油都没得卖,我这里只好卖清水酸菜粉了!”
正是办事的时候,也不计较这些,回来招呼大家吃了早饭,楚细柳跑出去雇了人力轮车,自己换上了筒裙,穿着一件短袖衬衫——这大概是她从绍兴老家带来的新衣,料子是上等的丝罗,款式似乎和张九娘前些年出过的很像,大概是厂子里做的衣服,她留了一件自己穿。
衬衫扎在筒裙里,筒裙的抽绳拉紧打结之后,更加显得腰身纤瘦了,楚细柳把头发高高绑起来,戴了一顶窄边的竹编帷帽,但没有披挂轻纱,这也是买地这里常见的打扮,为了遮阳,帷帽、斗笠都是常见的,不过,斗笠一般比较庞大笨重,一般也认为较为土气,城里人戴帷帽的还是比较多。
所谓的帷帽,可以看成是无顶、平檐的斗笠,比较方便蓄长发、有发髻者出游,短发人戴的时候,就给安上一个帽顶,但也有就那么戴的,认为这样比较透气。在北方,帷帽上加了纱巾,是十分常见的搭配,但羊城港风沙不大,而且本地的妇女也没有遮掩容貌的需求,所以很多人都是只戴着帷帽,楚细柳的帷帽是红色的帽带,在下巴处打结固定,帽带飘逸,十分美观。
她又找出一副墨晶眼镜戴上,这样眼睛底下的青黑便看不出来了,这打扮便不说是筒裙,也十分出众,但更大胆的还在于她的裙子——她的裙子虽然叫做筒裙,但却有点像是喇叭,上窄下宽,就好像买地这一段时间流行的阔腿裤,把裤腿取消了,变成裙子一般,长度也差不多,落到膝盖下方一些,买地这里很多阔腿裤也就这么长。
这裤子一阔,就显得腿长腰细,没想到在裙子上,这个道理也是一般,就算取消了裙子上的褶子,看着依然觉得身形挺拔,十分精神,大胆的地方则在于裙摆下方光光的小腿——鲁二是没有掀女儿家裙子的道理,但楚细柳走动间,裙摆翻飞,似乎隐隐约约仍可看到光秃秃的膝盖——她在裙子下方似乎确然是没有再穿一条裤子的!就这样直接穿了一条裙子就出门了!
这……可这裙摆很大啊!也没有做定褶,料子又轻,而且是裙子不是裤子,也没有禁步来压裙角,这要是一会起了风……
穿裙子的是楚细柳,可尴尬却担心的反而是鲁二了,还是一大早,羊城港入秋后,早晚天气是凉快些了,他也还没干活那,已经是出了一头的汗,看了看楚爹爹,又看看芳姨,再看看楚细柳,结结巴巴地,“你——这——”
本想说,‘你这出门怕被抓起来’!但这话是没有根据的,鲁二来买日久,逐渐熟悉了买地的风气,知道恐怕是不会被抓起来的——他还看到好多洋番,女眷大概还是保持了从前的习惯,到了一些隆重场面,穿的还是从前欧罗巴样式的礼服,那叫一个袒胸露乳……不也没有被抓起来吗?
虽然这就是楚细柳和张九娘准备卖的裙子,而且鲁二之前也听到过她的描述,但见到这裙子上身,他这才发现,听起来不觉得什么,看到了却的确是很不好接受。楚细柳走一步路,巷子口过一阵风,他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裙子被风吹得翻飞起来,叫楚细柳出个大丑,简直是一吹风,鲁二就手足无措,紧张异常,预备随时给她遮掩了!时不时还紧张地道,“小东家,你小心些!”
楚细柳这里,却是胆大得紧,进进出出一如寻常,对鲁二的担心也不以为然,笑道,“你放心好了,这裙子做成筒裙之后,结实得很,没那么容易吹起来!不信你看!”
她猛然转了个圈,倘若是从前的马面裙,以这个力度,肯定是要被甩开到大腿根部,至少是上部了,鲁二差点一把捂住双眼,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但果然如楚细柳所说,这裙子也就是鼓荡在膝盖左右,就没有再往上甩开了——而且,重要的是,鲁二还在膝盖略上方看到了裤腿!
那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比起裙子下面除了亵裤以外什么也没有,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把底裤缩到膝盖上方,这改动已很容易接受。这么看来,这新式裙子主要还是在外观上的改动,只是推出一种新的卖相,那就是从长裙变成短裙之后,从裙下穿裤,接受裤子作为裙子的一部分,被旁人看到,转变为裙下光腿,裤子缩减到裙子内部,作为内衣存在而已。实际上,裙下还是穿了裤的,那就还好,不算是太彻底的变革,实际上也没有多露出什么不雅的肌肤来,就算被人指责,也是蛮好和他们讲一番道理的。
鲁二在心理上一旦说服了自己,便从担心楚细柳出丑,转而警戒起来,随时准备为楚细柳所遭到的反对辩解,不过,其实情况又比他下意识预估的要好一些,毕竟此时虽然街道上人口稠密,但大家都各有各忙,吃早饭后赶着要去上课上班的,楚细柳和他走去坐车一路上,大家也总没留意到一个路人的穿着。
而一旦他们坐上人力轮车,就更是如此了,谁有心思看别人的腿啊,就算看到,也当穿的是阔腿裤,要看还是更看楚细柳的墨晶眼镜——这东西还是很显身份的,眼镜这东西,本来就是绝对的奢侈品了,不止是镜片不好磨制,精确验光需要政审分(粗略验光现在已经可以本地化了),就连镜架都不便宜,一个人若能戴得起没有度数,只是为了遮光的墨晶眼镜,那就说明她倘若需要的话,可以轻易拥有一副近视眼镜!
直到他们下车之后,楚细柳的衣着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们没有如昨天那香云纱柜台的姑娘指点,去临时布市外的裁缝区,而是径自来了羊城港的使馆区,因为京城展位上的客人,如果对于京城的商品有兴趣,都会到这里来继续商谈,织造司的临时店铺也设在这里。
别的商品部门还好,织造司这里,这么一大早,店铺才刚开门,便已经排起长龙了,九成以上都是女客,这店铺内也是人头攒动,明显是快超出接待能力,只能限制客流了。
毫无疑问,这些排队的客人,都是昨日去过展览会,对于京城的新衣有兴趣的,一见到楚细柳身上穿的裙子,她们便立刻议论了起来,眼中散发出了灼灼的光华,“这裙子……是昨日我们在展位上看到的样式么?!”
“虽不是纱的,好像是葛布……但也挺好看的!”
“就是底下没有裤子么?单穿的——单穿的?!”
“呀!走起来那个裙摆摇摇的样子,挺灵动好看的呢!”
“这布好,做起来也有光泽的,还是布的,不是纱的,瞧着实惠,我们也能做不?”
“这裙子……看起来好像是仙画里的裙子啊!”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都报以羡慕的眼光:很显然,这是有身份的人,毕竟虽然仙画还是时常放的,但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逢年过节,只要是住在县城、近郊,就都可以去大运动场看仙画。
如今这州县数目多了,仙画的用途也比从前广泛,经常要给一些高级培训班做教学使用,每每过节,在一些大州县虽然依旧有放映活动,但已经不是轻易就能看到了,至少要付出排队的努力,而且观看的题材,也逐渐转为本土的题材,什么大运动会集锦,本地的歌舞表演,甚至还有一些戏文进行仙画摄录再放出来。
当然,仙界的歌舞还是有的,只是那歌舞所穿的服装,明显不是日常工作所用,大多数人虽然都知道仙画是什么,但看过多种题材仙画的,那绝对是百姓中能人了!
“当真么?”
众人连队都不排了,立刻就有人围着说话那姑娘询问了起来,“您看过仙画?真是这样穿的?”
“那是自然,不过,那也都是看看罢了。这仙界作风特异,还有许多人光着身子到处跑的,也不知道是仙画中的一种夸张,还是仙界众人,不拘小节……我也没想到,仙画中的服饰,还真能穿出来!”
这姑娘一边说话,一边也是不住打量楚细柳,有些惊讶又似乎有些启发,若有所思一般。“仔细想想,咱们如今的一些服饰,倒也似乎是从仙画里一脉相承过来的,就好比说这衬衫……”
“仙界还有人光着身子乱跑?!”
“哎,我们的衣服和仙界是有传承的?”
大家关心的重点也是不同,乱糟糟的各自都在议论,也不知道说的都是真的假的,“那可真没骗你们,尤其是一些在海边的百姓,穿了还不如不穿呢!比不穿还要风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叫人看了面红耳赤的,都不敢看下去了!不过我也就只看到那一会罢了,老师说,或许是天魔乱入了,我们看的本来是个讲仙界斗法的仙画故事,放到一半,突然又跑到海边去了,有些这样的人在海边走来走去的,画面上下各有条幅,出些我们不懂的话,过了一会,又回到原有斗法之中,我们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么说来,衬衫也是在仙画中看到的,但万没有想到仙画里的衣服也能穿到咱们人间来……”
的确,除了那些根本没看过几次仙画的百姓以外,买地这里,似乎很少有人会刻意去模仿仙画中的打扮,大抵是认为这和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差距很远的缘故,这种天然的认识,无形之间似乎成为了一种共识,对于仙界人的衣服,他们并不会去仔细思考细节。
直到今日见了楚细柳的这条裙子,仿佛才被推开了一扇新门似的,一下意识到,仙画中似乎有一些衣服也是可以模仿的——比如这种做好缝死的圆裙,穿起来不就挺好看的?又显得很透风凉快,似乎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地方!甚至,被楚细柳搭配起来,还显得很俏式,很出挑,和那墨晶眼镜、帷帽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好像……就好像有点儿仙界的感觉一样!
‘仙界感’,这个概念也不知道是谁提出的,一下就在这些都没看过多少仙画的客人之中,流行开来了,大家看着这条裙子的眼神,很快就比昨日更加炽热——对啊,京城展位的裙子,虽然也好看,虽然也是缝死了的,但它的摆幅没这么大,而且抽绳配合褶裙,在腰部是不好看的,反而这样,裙身没有褶子,抽绳抽紧之后,自然出褶子,裙摆也有了明暗,走动起来,裙身摇曳,非常的潇洒!裙摆下更没有两节裤腿那么累赘——
好看!
那京城展位的裙子当然也不是不好,但这条裙子更加好看,更加有‘仙界感’!而且,看布料它并不贵,比那纱裙的感觉,是另外一种了,纱裙虽然能让她们早早地来排队了,但要说买下的决心却并不坚定,只是还想再看看货,提心吊胆问问价钱,好让自己心中的骚动散去而已。但这葛布抽绳圆裙,却是让她们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们也能买得起,便是买不起,自己也能买个葛布回来,学着做去!
“姑娘,您这裙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底下还穿裤子么?坐卧可还方便?干活时候怎么样呢?”
“这裙子多少钱买的,姐姐,要不我加一点,您卖给我吧?我瞧着可实在是喜欢!”
在‘仙界感’这词流行开之前,楚细柳早就被一群姑娘给包围起来了,众人叽叽喳喳的,不时轻笑惊呼,“什么?只单穿那?那不怕起风吗?”
“起风也吹不开的——你们看——不过我还是穿了一条长些的亵裤,那就再没有什么担忧啦!”
楚细柳也是忙忙碌碌,尽力地解答,“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昨日我见了那展位的裙子,也是十分喜欢,只是我平时要出门做事,纱裙可穿不起,便忖度着做了一条。本来今日来这里排队,还不想穿的,生怕献丑了,到底新衣做得了,也忍不住……”
“这算是什么献丑呢!”
“就是!多好看啊!姐姐,既然你能做,能不能帮妹妹也做一条?妹妹这里加些工钱给你——”
“这——这虽是葛布,却也不便宜呢,毕竟裙摆大,用料多。”
“做一身要用五米布吧?一匹布十米,算出六条裙子,一匹好葛布要六两,这么一条裙子光本钱就要一两了,且还再算姐姐二百工钱——一千二,姐姐能给我做一条不?”
“什么?才一千二?”
别看这人工,最低的一日才二十文,这么说一条一千二的裙子,似乎是很贵的,但这要看和什么东西比了。那敏地的遍地金纱裙,一条没有个二十两银子能下来?爱惜着也就是穿七八次,就没那样好颜色了。一千二的葛布裙子,爱惜着自己手洗,或者给上浆,穿两年不成问题吧?
这些敢来排队,敢做梦想买纱裙的姑娘,其实都是小有一点身家的,不是什么高级工,就是好教师,或者自己也经营些小买卖,否则根本都兴不起过来的念头,直接就放弃做梦。而且这些人正是所有人中最爱俏的,一千二买一条裙子,这么一比反而觉得便宜实惠极了!
这女人多的地方,生意是真好做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对卯,便是陌路人也立刻能结成同盟。甚至不必楚细柳多说什么,裙子的成本,她当赚的钱,都被人讲透安排好了,看这一千二的价格,楚细柳好像并不反对,大家立刻争相询问,刚得知她带了几条来,立刻就掏钱要买,楚细柳这脚才沾地,她带来的八条葛布裙子,竟全卖光了!
那条香云纱裙子,一拿出来更是受到众人追捧,以十五两的高价,被一个来排队的女掌柜一举拿下,也有人咋舌于这价格,女掌柜便对众人笑着分析道,“这纱裙的样式,昨日都瞧见了,依我说呢,凡是我们买地的特产,都要比外间的更好,香云纱也是如此,虽然花色素些,但柔滑透气,却不透肉,那么里面只穿一条长亵裤也不妨事,就要透气舒服多了不是?敏朝的纱,厚了没香云纱透气,薄了得在里头穿长裤,那我觉得不如香云纱了,有点子鸡肋!”
“再者,香云纱也比蝉翼纱那些更为耐用,小心手洗的话,几年了还是温凉如初,就算是一样的价钱,我也宁可买香云纱呢,更何况还只要十五两!真是实惠!”
被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很合理,当下又有人要问楚细柳定香云纱的裙子,连名姓还不知道的,就要下定金了,楚细柳忙道,“定金现在真不敢收,这样,我明日还来——其实我家前阵子恰好就在左近,不如这般,我在附近找个铺面租下,如此也算是有个根基,不怕我跑了,大家若想要买葛布裙子的,便只管过来,不必下定金,有就来买,要买香云纱的,来我这里量体下个定金,这样我也好放胆买料去做。”
这一说,大家都赞好,立刻就有人热衷地指点她,这使馆区往前走个一条街不到,正好就有人出租民房,是一楼带院子的,租金也不算贵,可以做楚细柳的门脸,这鲁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楚细柳和他一起登上还没走远就又被叫回来的轮车,准备去临时布市买配料,这才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钱是这么好赚的?!”
他虽憨但并不笨,算学还是会做的,一匹葛布,成本价其实是五两银子,没有刚才那些客人估算得那么高,用料也没有五米,一匹布可出八条葛布裙,按一条工钱五十文算,一共五两四的成本,卖价九两六,一进一出利润达到了四两二!几乎翻倍!而香云纱,一条裙子成本价按十两算,利润更是达到了五两银子!这女人的钱,难道真就这么好赚吗?
“这才哪到哪……”
出师得利,楚细柳也是精神大振,一宿没睡似乎也不觉得疲累,一边仰首牛饮着家里带出的浓茶,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身边的鲁二,鲁二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浑身摸着哪有不对,“小东家?”
“明日的生意,只会更好。”楚细柳这才似乎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淡淡丢下一句,“对了,回去我会给你做一条裙子——明日你和我到铺面来的时候,你也给我把筒裙穿上。”
“女人的钱好赚,男人的钱更好赚,谁说裙子只有女人穿来着?我看,男人的生意我们也一样大可做得!”
第1004章 怪异的围裙
“呼, 还是穿多了!姑姑,您也该多给我写几个字,告诉我羊城港的气温才是, 这下倒好, 我这包袱里多是棉衣, 连件短袖都找不出来, 这包袱是白带了不说, 改明儿动身,还得原样带回去,又要在这里破费添置几身!”
“你这孩子,年岁越大, 反而越发无智了, 这羊城港、鸡笼岛,你也不是没有来过, 本就是个常年盛夏的地方, 我原还想着要提醒你什么?提醒你多带几件厚衣裳!毕竟听说了,这几年受到小冰河的影响,到了冬日,羊城港这里也有要穿棉袄的时候。让你莫要掉以轻心了——谁知道你竟全没考量到这些,包袱里一件夏衫没有,这怪得了谁?罢了,罢了,一会儿下车去买几件现能穿的便是了, 也值当废这些唇舌!”
“我这不是……还真别说,便是要带夏衫,也没有几件,我们那工地脏污, 若是不穿长袖衫,两三天泥尘就糊得手脚全是垢,穿件长袖遮掩了能稍微好些。”
“可不是了,便是你真带来了,那也是难登大雅之堂,总归要买几件新衣,才好和故旧亲朋交际么!我们要一等马车!两人包了!”
“去哪里?”
“大学城后山一带!”
“那里现在过不了买车了,人力三轮车一等是五十文,二等三十文,坐不坐?”
“这一等二等什么区别呀?”
“哎——你别说话,就一等,给——一等二等区别就在于一等有遮阳棚,座位也更宽敞些,还有弹簧坐垫!多付这20文倒也算是物有所值了——还好,我前些日子逛街时,顺便为你买了几身夏衫,本预备着你在家穿的,一会回家,先洗个澡,姑且换上,再去裁缝街那里,好生置办些新衣,顺路就把投贴扔进邮筒里去,这几件事办完了,你要去访友晚饭,那也随你。”
两姑侄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坐上了人力三轮车,因他们是一等车,无需排队,可以直接越过二等车通道那大排长龙的队伍,方密之便觉得这多花的二十文十分值得了,坐上车之后,等到三轮车一踩起来,那弹簧坐垫和平坦道路这么一配合,几乎感受不到一丝颠簸晃动,简直是平稳异常,犹如安坐屋内一样,更是忍不住赞道,“从前小的时候,觉得出门宁可坐牛车,取一个慢,便没那么颠簸了,饶是如此,身躯前后晃动,因而晕眩也是常事,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平稳的车子,倘若这路修到海角天涯,骑个三轮车一路慢慢的游玩过去,旅途之苦,也要消灭了十之八.九呢!”
又笑道,“淮姑的近况,也不消多打问了!见你手面,便知道这大学讲师的日子实是好过!倒比我们这些搞工程的成日里在泥堆打转来得舒适多了。”
这话的确不假,他此时所说的淮姑,便是之前托辞骗亲二姑方仲贤东区时,所用的‘季淮姑姑脚趾受伤,性命所迫必须去买地做切除手术’的方季淮,方密之和方仲贤到买地之后,也并未忘记这个堂亲。
在方仲贤的默许之下,方密之故技重施,用‘仲贤姑身体不适,决定前往买地检查身体,或许需要手术,请方季淮前来照顾’为理由,寄回了已经付费过的船票,把方季淮也弄来了买地。当时还同行的另一个方家远亲,因为血缘较疏远,之前听信中之意,她似乎觉得生活艰苦,动了再醮的念头,如此一来,方密之倒不能不由分说就把人也弄来了,于是便在信中附了足够买票的路费,若是她愿意来,便和方季淮一道,如果在万州已经安顿下来,那也不必强人所难了。
果然,那远亲在万州逐渐安顿下来,因为方家人均都比较聪明的缘故,她也比方季淮更为灵活变通,收入是要高一些的,再加上年岁尚轻,离开家族环境之后,根深蒂固的守节念头也很快松动,等信送到的时候,人都结婚三四个月了,方季淮在她结婚之后,本也很少和她往来,得了侄子的信,便在万州辞职,凭着方密之的信件和船票,比较轻松地拿到了路条,前来云县——其实买地的百姓,在境内迁徙还是相当自由的,但当时万州还是一块飞地,对于人口出入管束得就比较严格,还不算全是买地的州县,规矩自然也和别个不同一些。
这姑侄三人,在云县团聚之后,方季淮有多欣慰堂姐无事,对方密之的骗术有多生气,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无需多说了。但很快,一家人也就在买地安顿了下来:毕竟方季淮也在万州独立生活过一段时间门,她也感受到了在买地的新式规矩之下生活的种种好处。只是当时万州还没有完全归于买地,自然有种种怪现象,这是方季淮不易接受的。来到买地之后,感受到这里虽然有些荒谬,但就自身来说也算严明公平的规矩,良好的社会治安、卫生环境,发达的物资供给,很快也就怡然自得,再不提离开买地的事情了。
既然要久住此地,那么该如何营生呢?这就不得不赞誉方家人的脑子了,尤其是方密之曾祖父往下的这一支(方季淮和方仲贤同祖父),那当真是天才横溢,非但方密之,他这两个姑姑在理科上也有极大的专才,方密之很快在工程上发挥出极大的才干,考入专门学校,后归于买活大学进修不说。方仲贤、方季淮也是紧随其后,而且,她们不但学得快,学得精,可以学以致用,并还学得广!
就说方季淮好了,她因为裹足的关系,的确脚趾有所不便,不能久走,身体也比较羸弱,不耐奔波,所以就选择了留校任教。而她不但能教工程系,还能教物理系、化学系一些或深或浅的课程,尤其擅长物理,可以说是个力学的专家了!
这样的通才,在他们家非止方季淮一人,方仲贤和方密之虽然选择加入工程队,从事实务,但平时也没少写信回来,和方季淮交流学问,又托她润色文笔,发表其他领域的论文。方家这姑侄三人,在买地的学界已经闯下了不小的名声,都公认方家是桐城的新文脉代表——旧式科举的式微,如今是可以眼见的,在那些旧进士的家族之中,固然也涌现了一些理科人才,但要说能和他们较量才具的,桐城是真找不出人了,哪怕是绍兴张家,也不以理科见长,仔细搜索的话,或许武林的钱家,假以时日,才能和他们比较。
两个搞工程的,一个留校当讲师的,文章两三个月都要发一篇,这样的人家,经济情况是多么宽裕,也就可想而知了。从小到大的刻苦节约,几乎是如影随形的生活困窘,如今简直就犹如一梦,甚至几年前在万州量入为出,一顿饭吃多了一杯米都要暗暗皱眉的日子,如今已经仿若一梦了。
方密之对于方季淮的财政,其实是了解得很清楚的,他感到有些惊喜的,是姑姑在使钱上的改变——犹如养子一般的侄子过来,准备几件新衣,这也是常事,就算是从前,方季淮困居万州和他们分隔两地时,也会想方设法给他们捎带一些针线,但那都是自己找时间门做的,哪会和现在这样,出口就是去街上买?包括这坐一等车、下馆子等等,都是从前根本不会去想的花销,可见淮姑的确心性是有所转变,已经习惯了如今这宽裕的收入,并接受了买地这里的风潮,不再以节俭作为人生的至高美德,反而注意开始满足自己的一些需求了!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环境对人的改变,可见是多么的巨大,不过,话说回来,方密之也不知道从前在敏地的时候,倘若方季淮也能凭着双手赚到如今的收入,是否也就早把手松开了花钱了。总归一般提倡节俭的,往往是自身不能创造价值的群体,才会把节俭当做唯一的美德,降低寻找供养者的顾虑。
反正就他自己来说,方密之是更喜欢眼下的日子,虽然他不管读哪种书都很擅长,但似乎在敏朝不可能完全凭着读书发达,而在买地,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才干获取丰厚的收入,尽情地满足一些人之常情的小放纵——狂歌纵酒、狂嫖滥赌,那自然是不妥,可想买什么正当的东西,就能买上,社会上所有先进的东西,不是第一批买到,就是第二批买到,这滋味也当真不坏。
大概淮姑和他也是一般吧,若有得选的话,谁喜欢点灯熬蜡的做针线?还不如做学问有趣些。她自然是很喜欢如今的生活的,虽然如今已经年约五旬,但瞧着比前些年住在桐城时还要更加年轻,面色红润、肌肤细腻,白发似乎也转黑了不少,瞧着犹如刚四十许,方密之想道,“如今和我来买一路上,所设想的美梦相比,只差个小姑父了,不过两个姑姑虽然不知不觉性情大改,但对这一点似乎还接受不了,都没有再婚的念头。在我想或许是个遗憾,两个姑姑都是少年守寡,难道就许‘一树梨花压海棠’,不许她们和年少的赘婿来往几番么?不过,既然她们没有这个念头,那也无可奈何,我倒不必多提了。”
在他自己来讲,他是觉得并无不可的,而且认为两个姑姑的前半生被贞洁碑坊压得死死的,十六七岁起就穿着素色黑衣,行动也受到极大的束缚,就犹如生活在套子里一样,如今好不容易解脱出来,正当对过去的三十多年做出补偿才对。
当然了,是否找赘婿,这问题他一个小辈也无法说太多,但对解除她们在衣着方面的顾虑,却还是可以开口,方密之到方季淮在大学城的住处,放下行囊好生把自己刷洗了一番之后,便从包袱里掏出支票本来,准备随身携带,稍后和姑母上街购物时,也帮她买些颜色衣裳,说服她穿上。
这当然是要他来出钱才算是孝敬,不过,话说回来了,方密之现在经济是一点不成问题,除了买地的官俸,他自己发表论文的稿酬之外,平时私下多少私人的厂子,托关系捧厚礼来请他指点建厂工程的计划书,随意抽一个晚上看看,便是几十两银子进账,除了他长年累月出差在外,奔波于工程现场之外,如今他的生活,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和从前比俨然就是两个世界了!
“姑母,你这里还没有接入电网么?”
洗澡出来,方密之穿着方季淮为他准备的家常衣服,坐下来开始喝茶吃点心了,点心是洋番的烤饼,这东西冷食也有味,茶水也是上好的龙井。家常的新衣,则是背心、撒腿裤,这的确是不好穿出去的,这也可见羊城港炎热的天气,对人们的服饰观念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方季淮现在都穿着短袖衬衫和吊脚阔腿裤呢!也穿上了矫正凉鞋,并不以把裹过的长足裸露出来为异了。当然了,路人更是不会多看一眼,因为这样的装束在羊城港是非常司空见惯的,上到六姐,下到走街串巷的货娘,大多数人都这样穿。
“电网暂时还没接入,因为现在这电力供应还不算太稳定,暂时能把校内、大图书馆那些地方管好就不容易了。这些地方,统一开关灯,电压比较稳定,而居民用电的需求是有波动的,经常会短路跳闸,一个街区没电,因此我们这片接入电网的人家,都说还不如自己买发电机。”
学校给讲师都是有分房的,方季淮自己添了一点钱,便买了两层小楼的独立院子,同时她因为发表论文,政审分很丰富,上下水龙头、抽水马桶,都给她置办起来了,屋内甚至还有电灯,为了这些动力,还饲养了一头健驴,在后院的驴厩里,听到有人来了,昂昂大叫,还很护主哩。
方季淮平时多在学校做学问,这驴子都是委托打扫屋子的家政工来喂养的,也就是晚上回家了,需要它转圈拉磨般发电。这驴子也养成了昼夜颠倒的作息时间门,方密之笑道,“还当它看家,原来是嫌弃我们悉悉索索的,吵了它的安眠。”
两姑侄一路上已叙过别情,又赞叹了羊城港的美景,当然方密之是做工程的,这些街景看在眼中又是另一种感受。这些话题,平时在信中也常有谈论的,这会儿一边吃点心,一边就说些具体的安排,方季淮道,“如今我们是三张票,刚你说,你得的是下个月十日的,你贤姑的则是上周的——她都赶不回来!我还要更久,要下个月三十日哩,我已经把你贤姑的票串出去了,暂时换了一张下个月十七日的,这几天你去和你同学见面时,也多问问,尽量把票都串在下个月十日左右。”
这说的自然是展览会的门票了,方家姑侄都从自己的工作上得了票,不然方密之也不会这时候回来,他虽然对定都大典有兴趣,但也知道这时候羊城港到哪里人都多,也不是什么牌名上的大人物,要说专为凑这热闹,那不至于,但有了博览会,又弄到了票,便很想来看看。恰好,他原本的工程,该他做的也做完了,交接出去之后,方密之和主任一说,主任无有不应的,立刻给他找了个回羊城港出差的借口,让他回羊城这里,探亲修养,玩两个月,等定都大典结束后再回大江水电建设部。
像方密之这种等级的人才,不论在哪里都会受到极力笼络,如此的厚爱,也是理所当然,方季淮、方仲贤也一样在自己的工作中享有各种倾斜。方仲贤原在鸡笼岛主持工程,她过来要更方便一些,姑侄三人从有意去博览会,到最后方密之和方季淮汇合在羊城港,也就用了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互相一问,知道三人都有票,便开始想着要串到一天,一同去游览。
方密之又好奇地道,“淮姑,这博览会已经开了快一个月了吧?怎么样,游客是否会少些?票子好搞么?城里对于博览会,有什么说法?”
“票子好搞?呵,你是不知道!如今一张票子,炒得都要有七八十两银子的了!如此的开价居然还有人愿意买!”
方季淮说到这里,也是连连摇头,又示意方密之从桌子边专门的报架上取了今天的报纸来,“你再看看这些小报,上头哪个新闻是个博览会无关的?这博览会才开了一个月,城中的风潮就变了好几变!现在,最时新的饮子已经不是薄荷冰饮子了,又流行喝起咖啡来!而且还不要斋咖,要一种炼乳去搭配,你可知道,一杯炼乳咖啡饮子能卖上多少钱?”
她举起手掌,对方密之翻了一翻,方密之挑眉道,“一百文?”
“一千文!有卖的茶楼,价格只有比这个高的!”
就算以方季淮如今的收入,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价格,说起来直摇头,“也还真有人喝!”
一千文?!方密之也吃了一惊,当然他也觉得价格实在是太高了,一杯一两银子,这就是金箔做的也没这么贵啊。不过,随即他又有点好奇起来,暗道,“倘若不是和淮姑在一处,被我遇上的话,说不准我还真买一杯来吃吃。我倒要看看,这东西值不值得这个价钱!”
当然了,他也不会傻到当着长辈的面吐露心声,表面还是和方季淮一道咋舌感慨,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刚才我们下船入关之后,我见到好几个人都穿着是一种怪异的围裙——没什么花样,扎带好像在前面的,和衬衣配搭着——”
他试着形容了一下,见方季淮并无迷惑之色,就知道她已经明白了,当下好奇问道,“这也是博览会带来的流行风气么?”
“可还不是?”方季淮摇了摇头,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反对,“市面上葛布都不好买了,全都去做了这种新式的‘圆裙’——”
“裙?”方密之打断了她,回忆了片刻,因为不太肯定的缘故,又起身开门,瞥了眼门外热闹的街道,遥遥指着谈笑走过的几个少年大学生,对跟着走出来的方季淮道,“姑母,我说的就是这个,噫,这么随处可见了,还真当怪流行的哩!”
“可你瞧,这不都是男孩儿穿着么?这不是男女都可穿的东西——怎么能叫裙呢?”
第1005章 新伦理的出现
如果把裙子定义为围在腰间的布料, 那么,实际上男子穿裙,在敏朝并不算是非常离经叛道的事情, 甚至可以说, 在敏朝之前, 男子的正规下装就是用布料围在腰间——只是这种下装的名字叫做‘裳’罢了, 这个字作为下装的时候, 应该发‘g’音,只有在泛指所有衣饰的时候,发为‘shang’音, 方密之所在意的倒不是这种穿着的形式本身,而是在于这衣服的名字, 他认为倘若这是一种男女通用的形制, 那么用‘裳’应当是更合适的,而且, 他比较在意的还是它的配搭,也就是下头不穿裤的处理。
“再做短一些的话, 和锦衣卫的曳撒岂不就很相似了?不过飞鱼服是连襟的——”
“如今所谓的连襟裙也有的,不过,飞鱼服也还是绑缚裹身的穿法,现在的连襟裙, 是把衬衫的下摆和这种圆裙缝在一起,只有单层,并不裹身。”
方季淮对于这种服饰的新风,似乎是不太容易接受的,指点着街面上走过的学生们,“你瞧那个男学生, 穿的就是连襟裙了。据说比单裙更贵了不少,这裙子刚出来的时候,一件就要一两二,用的是上等的葛布,现在泛滥开了,各家裁缝铺都能做,也有用棉布来做的,那就便宜了,二三百文甚至低到百多文的都有。”
买地的棉布,的确是便宜的,而且花色鲜亮,不容易褪色,当然没有葛布那么透气,下水后也容易褶皱、起球,这都是面料本身的限制,但要说什么服装款式,一旦有了棉布的仿制款,价格真也就下来到了百姓们也可以咬咬牙买得起的程度了。形成风尚的速度,也会随之百倍地增加。
而方季淮的这小院子,既然在大学城附近,周围不是老师自己购置的房屋,便是学生们租赁居住的地方,整个居民的富裕程度,那都是数得着的,出入期间的大学生,又更是弄潮儿了——自古以来,凡是州学、府学所在的地方,周围都是异常的繁盛,便是因为有实力能来这样地方读书的人家,经济上自然都是非常雄厚的。而且学生又最能装神弄鬼,喜欢新鲜事物,最爱标新立异,有什么服装上的风潮,在他们身上立刻就可反映出来。
这不是,这圆裙、连襟裙才刚流行开来不到一个月,方密之下船之后,沿路也就看到七八人这么穿着而已,到了这条街面上,却俨然是随处可见了。如方季淮所说,在那些圆裙的穿着者之外,果然还有一个男学生,穿着衬衫连襟裙,在那里昂首阔步地行走着:上身是短袖衬衫,这个已经是很常见的服饰了。对襟、纽扣、翻立领敞着两颗扣子,隐约可以见到下方虬结的胸毛和雄健的肌肉,在腰身处,和飞鱼服一样直接连缀了下裳圆裙,整个下服没有纽扣、绑带,但又做了腰身,这种完全是套头穿的衣服,在此时来说是很少见的,仔细想想,就连鞑靼人的长袍也是裹身穿,绑带固定,这种套头衫和买地的套头圆领衫一样,也应当算是套头衫的一种变化。
再往下,圆裙撒开,大概到膝盖这里,下头是两条毛腿,以及麻凉鞋,行走之间,裙摆翻飞,隐约可以见到膝盖以上,那肌肉发达的大腿,再往上才能隐约看到亵裤的踪影,知道这人在下头是穿着亵裤的——其实这也是不必看到布料,就当知晓的事情,这葛布是颇软滑贴身的料子,如果不穿亵裤,行走间或者被风一吹,不论男女,不雅处的形状真能纤毫毕现,所以,自从比较贴身的裤装开始流行,这缝死的亵裤就完全成男女必备的东西,若是往年,中裤、外裙(道袍)这么一穿,还真有人只穿开裆亵裤,取个方便的哩。
“这到底是算中裤还是亵裤,是亵裤太长,是中裤又太短了!”
比起裙、裳的争辩,男子穿裙等等,方密之最不能接受的还是中裤的消失,那两条毛腿大喇喇地露在外头,似乎十分不雅,还有裙摆翻飞时,能够直接看见一部分大腿,也让人有种尴尬的感觉。方季淮对于这种风潮也不那么容易接受,她摇头道,“我也觉得,虽然这也是仙画中见过的样子,但落在眼前,总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只是却也不便批评,只好由其流行罢了,毕竟,这是仙画中确然出现的一种服装!”
方密之当然也是看过大量仙画的,他们这些学之达者,不论是学习还是研究,观看仙画的机会都比旁人要多许多。甚至还有跟着仙画学语言的——六姐所携来的天书之中,有许多是用拉丁文组成的语言,但本世界的洋番都完全看不懂的。比如说,六姐的教材中有许多都是‘英语’写的,顾名思义,其和英吉利人所说的语言应当一致,包括所用的字母都是一样的,但英吉利洋番看了也犹如天书,他们自己也要跟着仙画来学这种天界的英语,据说一些英吉利出身的学者,在课上的痴呆表现,不比本地学者强多少。一样是结合仙画的教学,以及各种词典,坑坑巴巴地翻译天界的教材呢。
仔细想想,在这些仙画上,确实也有大量女子身穿这种圆裙,还有些人直接把亵裤穿在外头,旁人也不以为意,因此,的确对方密之他们这些人来说,这种服装是占据了天然的高尚性,远非他们所能置喙攻讦的。如今,这种服装开始沉浸到百姓生活之中,他们也只能努力接受。并且庆幸于那种亵裤外穿的服饰,还没有在本地流行开来——那实在是接受不了的,怎么也要反对一二,这种程度的改易……虽然看着还是古怪,但也只能随之而去了。
不过,离开了大学,往裁缝街而去,方密之便发觉,民间穿圆裙的还是以女子为多,男子多数还是穿着裤装,方季淮解释道,“你刚才不是说到这裙裳之别么,民间现在也有一种声音,认为圆裙既然是裙,那就是女子当穿之物,男子甚至已经久不穿裳了——飞鱼服算是长袍,不算裳的。既然在买地,已经形成了单穿外裤的习惯,那么还是延续下来较好些。”
“怎是这样道理!”方密之一听,便勃然大怒了,抬高了声音道,“谁说男子不穿裳的?如今敏朝大臣朝服,还有那天子衮服,不都是着裳的?再者说了,如今我们买地的道统,本就提倡实事求是、劳动者平等,焉有不由分说便把男子完全排挤在一种新服装之外的?!”
他本对这种圆裙也不算太吃得消,但听方季淮这么一讲,便立刻表态道,“这么说,我非得买一条来穿了!”
大概是由于展览会的刺激,布市、裁缝街这里,人潮熙攘,他们的对话也没有特意压低声量,立刻就惹来了旁人的注意。好几个穿着圆裙的百姓,不论男女,都是附和道,“仁兄高见!衣服发明出来,不就是给人穿的?区分男女,实在毫无必要!”
“就是!服装这东西,只要足够蔽体,谈什么体统不体统?如今短袖衫大家都穿的喽,大臂一大截都能露出来,怎么我大腿行走间露出一二又有什么不妥呢?!”
也有人皱眉道,“你们这些所谓的‘新伦理者’,真是!”
说着,便摇头长叹,一副虽然看不惯,却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方密之闻言,却是十分自豪似的,抬头正要再发一阵高论,被方季淮捅了一下腰,这才敛旗息鼓,跟着走远了,还犹自不忿道,“姑妈,我这也不算惹事了吧?只是说道理而已,倘若是德冰兄在此,也必然是要为‘新伦理’张目一番的!”
方季淮摇头叹道,“你们这些‘新伦理’者!唉!你也大了,我是管不了你啦!只是黄德冰也罢了,你若还把我的话能听进去,还是少和那张狂君往来些罢,那个人,剑走偏锋,言论实在是极端,树敌太多,若是惹出事来,波及了你,岂不是无妄之灾?”
方密之笑道,“姑妈,你放心,我们只是于‘新伦理’上志同道合、互相声援而已,别的事情,我也不会去掺和的。”
他们这里所说的张狂君——自然就是张天如了,还有黄德冰、陈定生几人,包括偶尔发声支持的张宗子一干名流,都是方季淮所说的‘新伦理’论的支持者,这批人的主张,是从张天如开始,又以方密之一篇化名文章,掀起波澜,逐渐形成的一种统一的思潮理论。所持的纲领,是要实事求是,以‘万物之不变者唯其变也’为纲目,提倡在社会上建立符合生产力改变的新道德观,新‘伦理纲常’,把几千年来儒家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观念,完全扫到故纸堆里去。
当然了,这样新伦理观的确立,是个漫长的过程,也不能说如今他们的主张就完全明确了。但一些基本的原则,在新伦理的支持者中已经比较深入人心了,在一些关心政治的百姓间,也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刚才方密之一说‘劳动者平等’,就有人辨别出他的身份了。因为虽然这也是符合买地的新道统的说法,无人能够辩驳什么,但除了新伦理支持者,很少有人会如此频繁地把它挂在嘴边。
所谓的‘劳动者平等’,立论之基就在于生产力,既然买地的道统在于生产力发展,那么,每个能为买地贡献生产力的百姓,彼此之间的地位就应当是完全平等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不论官民,既然都是在贡献自己的生产力,虽然能为有大小,能为小的要让能为大的一头地,但这是出于对能力的尊重,并不是说彼此的根本地位有什么差别。
六姐之下,人人平等——这本来也是买地的宗旨,虽然大多数百姓所接受的是‘大家都是六姐的奴隶’,逻辑和劳动者平等不太一样,但从结果来说是一样的,买地这里,官民的地位之差的确并不显著,再大的吏目也很少有摆官威的,甚至于摆官威可以作为作风上的污点,被同僚之间互相攻讦,以至于‘见官不礼’成为了流民培训班重点教授的规则:见官千万不能跪拜,否则就是在害人,因为见六姐都是不跪的,别说别的官了!
这只是劳动者平等的一个表现而已,也是争议最少的一个。其次就是争议比较大的,那就是这些人主张,劳动者的行为规范,其评判标准不应当因为性别发生任何的偏差。譬如说,方密之主张姑母完全可以找年轻的小郎做赘婿,立论就是,既然少女可嫁老翁,而且在老敏朝,这种形象是相当司空见惯的,最多只会承受一二臧否,那么老妇找幼夫便不当承受任何额外的指责,不能成为一个公认的污点,只要老翁、老妇都是劳动者,那么老翁能做的事老妇就能做,反之亦然。
同样的,如果说有什么衣服是只许女人穿而不许男人穿的,那么这就是一种完全无益的限制了,方密之认为这东西不该叫裙,应该叫裳,也是立足于此,因为裙有一种限于女性的感觉,似乎天然就做了限制。本学派的主张就是要放开所有和劳动无关的伦理束缚,消灭对劳动者身份的区别对待,不论是男女、士农工商、城乡、洋土番和本地百姓……等等所有的区别,只要是劳动者,都是百无禁忌,在遵纪守法的前提下,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婚姻、衣饰也仅仅是一个侧面而已,还有对于孝道、宗族等等所有老生活、人情方式的束缚,全都要予以掀翻,把敏朝那种限制重重、规行矩步,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身份内,做身份所限那些事情的枷锁,整个打烂!塑造出一种全新的,适应新道统的新道德体系出来!
倘若说见官不礼,这还是大家都接受的东西,那主张到了这一步,就有极多的人相当的不赞同了。不过,支持者也有许多,而且越是年轻的大学生,就越喜爱他们这一套说法,方季淮这样年纪的,哪怕学富五车,也往往敬而远之,最多是保持沉默,要说予以赞成,那是万万不能的。他们这派的意见魁首也都相当的年轻,张天如、张宗子年纪是最大的,不过是三十许人。方密之二十多岁,这就已经是耆老了,其余追随者,十几岁完全在买地统治之下出生成长的,最是多见。
方密之这里,平时也不会无故启衅,但既然谈到了这里,不免就巧舌如簧,举着各种例子说服方季淮,道,“既然大家都参加了社会劳动,凭什么五十岁的大商户,若是做了鳏夫,大家都觉得他需要续娶一个人来主持家中事务,再娶个二十三四,家中贫困,除却容貌之外一无所有的姑娘,许多人还认为是一门好婚姻,甚而如今坊间还有些我们活死人专门这样的话本,还有销路,更有人认为也算是一段佳话。说得不好听一些,恐怕有些姑娘自己都还做着这样的美梦哩!”
“——而反观过来,凭什么五十多岁的寡妇再婚找个二十五岁的夫郎,现如今坊间就还免不得就要遭人口舌讥笑?那夫郎也觉得抬不起头来?那赘婿和新妇,都抱持着攀龙附凤,逃避社会劳动的心思,且不说了。但从对鳏夫和寡妇这两个参加社会活动者的标准来讲,凭什么对他们有两样的要求?这些完全是无理由且无益的老观念,反对者除了‘道理不是这样讲’的之外,自己的观点,一点也拿不出来,实在是僵化之至,对这样的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尊重理解,完全就当自行其是,他们不让做什么,偏要做什么,就瞧着他们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那才是好哩。”
他这里慷慨激昂,滔滔不绝,方季淮听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明白方密之的暗示,含笑听了,也不反驳,一边帮方密之挑了几身尺寸相差不大的成衣,无非是衬衫、吊脚裤。几家裁缝都让他们多买些,说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所有的订单都要被圆裙占满了,没时间做这老样式,所以不论何时来,买的都是库存,还不如早买,挑选余地大,尺码也全一些。
这就是定都大典、人员稠密所带来的影响了,别说吃喝,便连裁缝都忙不过来!方密之见方季淮置若罔闻,便也不再提,而是气哼哼地给自己挑了一条大尺码的衬衫连襟裙,还有一条配套的长亵裤,当即换上,道,“今晚我就穿着它去和兄弟们喝酒!”
方季淮见他穿了裙子,忍不住大笑,方密之又拿出两件碎花衬衫来,要了姑母的尺码,径自结了帐,往方季淮手里一塞,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和方季淮在裁缝街分手,自己徒步前往黄德冰的住处寻他,黄德冰也刚好在家,应门时两边一看,都是大笑起来:也是巧了,不合两人都穿了一模一样的衬衫连襟裙,再往内堂一看,黄德冰这里也有几个客人,居然一半以上,都穿了圆裙!
第1006章 四公子同修男德
“此事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想要叫一个东西风靡起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给它加上一个理念, 如此一来, 就算本不感兴趣的人家,为了秉持自身的理念,也会予以大力支持。这第一个把裙子和女子专穿联系在一起的商家,实在是玩弄人心的天才, 休看我等或有一二薄名, 却也在不知不觉中, 落入股掌之间,沦为牵丝木偶矣!”
“哈哈哈!德冰兄此言有理,但我等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呢?有了这圆裙在, 我等‘新伦理’党人, 在人群中岂不也容易辨别得多了?在人少时, 这一装束足够我等互相辨别声援,若有一天男子穿裙成为普遍现象,那么这不是更好?也就证明这人心中无形的藩篱束缚,又少了一条!”
“哈哈哈, 有意思有意思!”
“几位哥哥说得都有道理!”
小院之中, 欢笑处处, 众人虽然没有敢喝大酒,但朋友私下小聚, 今日又无女眷,薄饮一番也是自然,只见那冰块桶中,镇着一个个椰子, 撬开了之后,清冽的椰汁倒出,和洋番所喝的朗姆酒,加白糖、食盐调和,入口清爽,犹如置身海边,却又要比饮华夏老酒别是一番滋味。
这种调和酒,胜在酒劲柔和、口感丰富,介于饮子和酒水之间,而且,酒用量可以调整,酒量不好,那就只加一点朗姆酒也行,如此又可畅饮又不会浓醉,很适合买地这种以酗酒、醉酒为耻的社会风尚,同时,这也是从仙画中学来的一种调和的办法,先天似乎就拥有很高的格调,也容易引起人们效仿的兴趣,像是方密之、黄德冰这等已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群,私下朋友聚会,如今就流行略饮调和酒,倘若有人能弄到和仙画中很像的马口铁高杯,以及足量的冰块来摇酒,那就更加证明主人的办法了。
自然,黄德冰这里,主人能够弄来冰块,已经说明了本事,要再现场摇酒,或者说发明新的调和方子,什么青梅煮酒、果醋蒸老酒等等,这还要是家底更上一层,宴饮需求更多的人家才会去折腾的玩意儿。这几个朋友小聚,又是在这样人烟稠密、物资紧缺的时刻,大家能喝着椰青,叉着果盘里甜蜜蜜的西瓜、芒果等物下酒,还有卤豆干、毛豆花生这些小菜,已经心满意足,认为是难得的享受——吃喝也不过是小道而已,方密之这个远道而来,和大家又志同道合的朋友骤然现身,也为今日的气氛增添了不少喜悦。
酒过三巡,道过彼此别情,兴之所至,也行了几轮酒令——这买地的行令,可不像是老敏朝了,就以他们刚才所玩的射覆为例,已不限于儒家经典,而是将物理化学生物知识也囊括进来。比如方密之刚才,对着一桌东西射曰:“碳水化合物无罪。”
这就说明这东西在桌上是碳水化合物属,如此便可把卤豆干这些小菜排除,但在碳水化合物中,方密之指的是哪一个,这就要琢磨无罪这两个字了,陈定生思索片刻,对道,“建议摄入量为零。”
如此就算是合上了,两人各饮一小口南洋清风——这种调酒特有的名字,如今有许多南洋风物,都被纳入到传统的诗词歌赋体系之中来了,起了上好的雅名。
众人有了悟的,也有不解的,但这不解也分几种,完全不懂的老式儒生,恐怕当即就不知所云、如坐针毡,感到彼此难以融入了,这也算是这些新科学究所设的一种无形的门槛:现如今,买地公认的才子,无不是学贯文理新老者,光精通老式儒学种种,已是无法得到多数人的认可,要被视为守旧过时了。
明白他们说什么,至少知道碳水化合物这个概念,但是没懂关节所在的,这时候便急于出言请教了,他也喝一口酒,便能换来陈定生的解释,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醉,不醉,这不就是无罪么?酒也是碳水化合物。”
方密之则笑道,“在营养学中,酒精的每日建议摄入量为零——诸君,我等也是拼后日之健康,得一时之欢,大家还不快大喝一口压压惊?”
众人到底年轻,听了都是轰然大笑起来,“不得了,不得了,若真按营养学计较起来,我们不知道摄入多少于寿命有碍的食物——那真是要一醉忘忧了!”
于是又都举起那高庄大杯,喝了好几大口南洋清风,算是完了一令,实际上,这群人酒量很有限,因为平时也不敢多喝的缘故,这南洋清风中,朗姆酒就如同做菜的酱醋一般,不过一小调羹罢了,椰青占绝大部分。饶是如此,许多人喝了半杯也已经面红耳赤起来,感到有些酒了。
“还真别说,这一开始我穿圆裙,也是受了激将法的缘故!穿上之后,才知道还真别说,有没有这个裆,还真差得是有点多,裙子明显要透气清凉得多了!我预言这会是日后南方地区的主要穿着!”
话题不知不觉,便又扯到了展览会带来的种种风潮变化上,众人一面互相许诺,能搞到炼乳咖啡饮子,必然叫兄弟们饮用,一面又说起敏朝皇帝来到买地,四处游乐,对展览会非常着迷,听说时常隐姓埋名泡在里头,感慨其已‘乐不思蜀’,不知道何时返回,又说起了一群人都穿起裙子的事情,方密之认为这‘裙’字命名不合适,但众人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与其说裙字会限制一些男子穿着,倒不如说可以乘势把男子穿裳不穿裙的想法给磨灭开来,从此之后就消灭裙裳的区别。说实话,本来这也几乎就是一种东西,不都是布料围裹么!”
“只要实用就可,就符合我们新伦理的宗旨,消灭无用实体讲究,一心存之、灵活应变,不设成法!”
“这倒也是,”方密之本就不是固执己见之辈,否则不会那样轻易地接受买地的新道统,一听有理,立刻欣然道,“是小弟着想了——诸位哥哥言之有理,我刚穿上时也觉得怪怪的,好像穿了和没穿似的,那风直透上来,就如同只穿着亵裤走在人前,特别的不好意思!”
“是吧,习惯了之后,就觉得爽快了——这又有一点好,以前穿裤子,不论如何,亵裤只能是棉布的,否则起不到遮蔽之用,有了裙子,亵裤也可以用些轻薄布料,比如棉纱,那就更加吸汗透气了,自然如今已入秋了,总不如夏日时炎热,体会不出差别,若是前些时候的酷暑,别看只是裤、裙之分,炎热感差了好多呢!”
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不是亲身穿过,是很难体会出区别的:裤子,不论怎么说,在腰上是要勒住的,一直到□□下方才会开始撒量,否则裆部布料堆叠,行走起坐不雅相,容易起褶皱,裤子也重,不轻便。但裆部的合衬就要求男子亵裤的布料必须具有一定的厚度和束缚性,才能把器官兜住,但裙子就不同了,腰以下就可以撒开,譬如曳撒。说难听点,胆子若大,只在无风之处走动,不跑起来的话,就算不穿亵裤也不容易露馅。
当然除非是狂徒,现在没有人会这么做,只是对于男子来说,亵裤材质的选择现在可以和女性看齐,选一些轻薄布料了,当然棉纱做亵裤不能耐久,但他们经济都很宽裕,买地棉纱也不算贵,这方面的考量也就相当的次要,穿着时透气散热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倘在北方,这点优势不算太大,但在南方,透气散热就是一切,若说一开始还是为了给新伦理张目才买,穿着几日之后,颇有几人已经爱不释手了——这些男子们还特别喜欢连襟裙,因为对于一些不怎么在乎修饰的人来说,连襟裙可以免去上衣下裳的选择,拿一件起来套头就穿,何等简便,他们简直要把连襟裙推为展览会期间最伟大的发明了。
“至于说裙下无裤不雅……亵裤不是裤吗?那先秦至今,还多有穿开裆裤的,开裆裤外着下裳,就是正经的礼服了,大礼时浑身上下还没一裆,都合乎礼仪!这裙子至少还有一裆,怎么就不雅,怎么就失礼了?这儒门崇古,那就要方方面面的推崇,依我说他们应当着开裆长裤配这圆裙才算是不失礼了?——要知道,这裙裳短至膝盖的不也常见?就在敏地也是随处可见的,他们敢说这么穿是错的?倘无错,那就该这么搭配!”
开裆裤配短裙,这想象简直令人发噱,众人闻言都是大笑起来,因道,“所以如今世上说,得罪谁不要得罪读书人,拉拢谁不能不拉拢读书人,这读书人的一张嘴,毒过竹叶青,只要是我们支持的,这上下五千年,经典无穷,怎么都能找到典故,所谓‘六经注我’!只要是我们反对的,怎么都能挑出刺来!”
“这样辩才无碍,唇舌可当百万军的大手,世间第一当推天一君子了!我们都不用着急忙慌地为男子穿裙辩护,如今这东西已和新伦理挂钩,张君子自然会为其辩护的,如今天下敢直撄君子锋锐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也不至于把力气用在这种新服装上,买地非礼的服装,也实在是太多了!不缺这么一件!”
这些人都是友朋,自然不会以张犬、狂犬这些外号来称呼张天如,还是叫笔名天一君子的为多。也有人问黄德冰道,“君子这一阵子在忙什么呢,几次来你这里打尖蹭饭,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黄德冰笑道,“张兄贵人事忙,他如今是时政文章、法律典范两手抓,近日忙于开会,已经很久没回住处了。定都大典之前,还不知道能否放出来。”
众人听说,方才罢了,又说起张宗子,也知道他近日肯定是没空的,几乎所有报刊业的朋友,这一段时日基本都是日以继夜的忙碌,不论是买活日报,还是各地的地方官报,又或者是私人小报,自然都是围着定都大典和展览会出文章,便黄德冰等人也都收到了约稿邀请,现在最时兴的就是展览会的点评推荐,还有什么游览路线建议,什么哪国的展位值得仔细观赏,哪国的商品可在哪里出售等等,都是如今羊城港居民最关心的问题。
这样的报道,当然登不上买活日报,但各小报给的润笔却也十分丰厚,对于这些本来就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来说,也是很好的补贴。这些人中,除了方密之搞工程之外,其余人的供职多和买活大学有关,比如黄德冰,他是管理学、社会学的在读研究生,同时也是讲师,因此住处和方季淮相距不远。
陈定生是政治系的讲师,而且是买地新道统论述中异军突起的新秀,还有侯朝宗、冒辟疆,一个是文学系,一个是建筑系,侯朝宗还在读,但却已有几出话本颇为流行,有了不小的名声——如今是个文人都写话本,倒让诗词歌赋文退让一步了,新晋的文学之士,以话本成名的不在少数。侯朝宗在买地大学生中,和法律系杨爱齐名,公认他们是这几届学生中的‘文华领袖’,虽然还没有正式的职务,但在社会地位来说,是足以和黄、方、陈等人结交的。
这冒辟疆呢,也是出名,其人貌若好女,生得十分俊秀,又善作画,虽然是建筑系毕业,但绘画一道也颇有名气,他和方密之算是通家之好——国宾馆的渐变色琉璃墙,是他出的稿子,方仲贤主持施工,冒辟疆因此和方密之相识,被方密之引入了这个小圈子,和众人渐成好友。
虽然座中众人,出身都算富贵,但冒辟疆大概因为善画的缘故,也是最好修饰的一个。今日他身穿的天水碧斜襟收腰裙,明显就是迎合时新,自己手制的,布料名贵、做工合体,月下一袭清影,裙摆翻飞,竟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再加上他依旧留着长发,束于头顶,瞧着竟有点儿神仙风采,虽然和买地如今的审美不合,但仍不得不承认,这副卖相对于部份女娘来说,依然是极有吸引力的。众人酒至酣时,请冒辟疆弹琴助兴,冒辟疆也欣然应诺,取出随身带来的小提琴,调了调弦,拉了一首新学的南洋民歌,曲调悠扬古朴,拐七扭八的,虽然是欧罗巴的乐器,竟也把南洋的风味体现了有七八成。
这是冒辟疆新学的一种乐器,不过是一年不到,已经能拉得不逊色于平时能接触到的一般西洋乐师,而且还独辟蹊径,改编了南洋小调,众人都是击节赞叹,夸耀冒辟疆的才华。又笑道,“如此的才子,合该你受音乐系那些师姐妹的追捧,辟疆,你年岁也满二十五了吧,婚龄已到,家中可有什么安排?又或者你自己看中了谁?总归要快些安定下来才好,否则,还真怕那些痴情于你的姑娘们,闹出什么绯闻来,反而不美——听说你和音乐系的王师姐过从甚密,真的假的,和我们说说?”
冒辟疆低头擦着琴弦,随意笑道,“这男子的聚会,似乎总要谈起女子才算是完整,今日还当是个例外呢,原来也不能免俗。我和王师姐都喜欢小提琴,因而这一年多有所往来而已,这要是也算过从甚密,那朝宗兄和杨师妹一时并称文华领袖,又在多个笔谈会上同进同出,岂不是比我这里更亲密数倍了?哥哥们不如也规劝朝宗一二。”
说到音乐系王师姐节娘,这也是知名人物,再有杨爱、顾眉生等少年才女,黄德冰等人也是尽知的,其中也有不少人是新伦理论的支持者和好感者,笔谈、茶话会中也是时有见面。只不过,今日是一时兴起,不约而来的夜会,这才仅限于男子,买地这里,男女来往虽然放松了不少,但夜里在男子私宅饮酒,依旧容易引来非议。
自古以来,男女之事都是容易引起打趣的,在座诸子,有的是老师,有的还是学生,但共同的特点便是均都还未成婚。谈到这种事,那是能打趣一个就是一个,冒辟疆祸水东引,侯朝宗立刻成了众矢之的,还好,他久在羊城读书,早非青涩少年,闻言眼珠一转,笑道,“再休提这些,那将来可都是要招赘的高才,和我等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平白惹来口舌,又是何故?难道多少师兄不是前车之鉴么?男女之事,在校规中来说吃亏的还是我们男学生,后果严重,人言可畏,我们还是要洁身自好些为好啊。”
这虽扫兴,却也是正论,因大学中多少年少男女,朝夕相处,难免有儿女之私,引出感情纠葛,再加上买地对于‘同意权’的严格规定,以至于这男子一旦和女子蓄意单独相处一地,便会失去主动权,比如说,张男先和李女要好了几日,和她分开之后,去和陈女相好,那么这就糟糕了,李女倘若心怀不忿,向更士署报案,指张男于某日强迫了她,只要找到证人证明他们曾单独相处,李女又可以提供一些别的切实证据,而张男拿不出同意书的话,那就是要量情节之轻重处刑,最轻也要送去矿山挖煤苦役的!
虽然李女的名声也会受到妨碍,但张男的损失无疑更加惨重,大好前途,就此毁于一旦,想要再翻身难度就很高了。因此,在大学之中,要仔细保护自己,不敢轻易和陌生异性往来的反而是男子,有些女学生反而旷达风流,对男女来往的小节并不多加注意。这样的女学生,对于青春少艾的男子来说,真是沾不敢、舍不得,简直犹如裹了蜜的毒药,明知道会被拿捏,却还忍不住诱惑的大有人在。就算是在座这帮佼佼者,算是能够自控的,不去沾染,但男女亲近是天性所致,私底下也难免这么议论一二,以解除心中那股子莫名涌动的邪火。
侯朝宗这番话说出口,大家不好反驳,酒兴也渐渐地消了,不敢再讲彼此和师姐妹的那点来往,毕竟很多时候,考量这种男女之事,人证也是重要凭据,因此这玩笑是真不好乱开。侯朝宗见大家不再那样忘形了,便也笑着转开话题道,“再我也要批评兄弟们一二了,同门习艺,我们只想着纵酒清谈的时候,可知道人家都在做什么?那都在日夜用功呢!就说辟疆吧,你自己做的这身衣裳固然好看,你却没想过把它投产吧?”
“这就不如顾眉生师妹了,据我所知,她去完博览会,回来之后,立刻画了十余种可以印在棉布上的花色图,认为是合适制裙的花样,已经有不少厂家登门采购了——不提从前出身,只说眼前作为,我等空有才名,这经营谋身之道,是要被师姐妹们比下去了!”
买地的风气,实事求是,并不耻于言利,善画者不能谋身盈利,不是什么可以自吹‘高洁’的事迹,反而利用自己的才能让家里人和自己过上好日子,才是美德,这些新伦理的提倡者,在理念上早已摆脱了从前的禁锢,听到侯朝宗的说法,都觉得大有道理,当下也就抛开旁事,认真谈论起眼下热潮中蕴含的商机,这些人除了方密之之外,其余多数都去过展览会了,各自感兴趣的地方不同,但要说滋生商机,似乎没有什么灵感,都叫方密之尽快去展览会一观,认为他思想最灵活,而且理科思维最强,比之众人应该更有见地。听方密之说要串票,冒辟疆笑道,“包在我身上,明日你等我的信。”
这会儿展览会的票是何等紧张?冒辟疆语气之大,令方密之颇为惊讶,待他去如厕,众人立刻也挤眉弄眼,悄声说道,“还不是要找师姐妹?这个辟疆,在花丛中太受欢迎,他若自己把持不住,只怕将来要坏在这上头!”
冒辟疆会不会坏在男女之事上,方密之也不敢说,但他一听,立刻大感不安,忖道,“不能直言规劝,这也罢了,还要从辟疆和师姐妹的往来中谋求方便,这不是君子所为。倘若辟疆因我的事欠了人情,将来阴差阳错之下,又陷入纠纷之中,那我岂非也沾染了罪过?”
他读书期间,一意潜学,除了同门之外很少和别的女学生来往,而工程系的女学生,一律十分理性要强,因将来要外出工作,平时注重摔打身子,是典型的买式健妇,相应的说这种男女来往,或者琴瑟和鸣,或者诗歌往还、书画应酬的情况要少太多了,便有男女往来,也很难引起旁人注意,纠纷也很少有闹大了的。而方密之以很快速度毕业之后,立刻就去各地搞工程赚钱了,对于如今大学城内的风气实在所知不多。
从黄德冰家回去的一路,把冒辟疆串票的事情,前思后想,虽然是小事,却也觉得难以释怀,回到家中,见二楼方季淮屋内还没熄灯,知道姑姑在等待自己,便忙在楼梯转角高声请了安,道了等候辛苦,犹豫片刻,又说了串票的事情,方季淮听出他言下有未尽之意,便让他上楼说话。
她这会儿还在二楼的起居室中点灯写论文,姑侄相见倒是无碍,方密之在方季淮下首坐了,把今晚的事略说了说,还提到,“因男子生育之故,要注意散热,这是天书提倡的医学知识,他们打算据此对裙子进行鼓吹。推测之后裙子恐怕会大行其道,在南方成为男子的常见衣物……这也蕴藏不小的商机,侄儿想着,若有机会也可以投资几家服装厂子……”
这是家庭财政经营,方季淮听得很仔细,对于男子穿裙,她也就不臧否什么了,总的说来,方密之的几个姑姑,改变总在默然之间,很少在言语中流露什么,方密之琢磨着淮姑的心思,便又提起冒辟疆等人的风流传说,皱眉道,“君子惜身,他们这样交游广阔,又多妙龄少女,不乏情痴之辈,我总有些提心吊胆。再加上音乐系这里,您也知道,其教授多出身于微,交游又广,恐怕隐有非议……”
“不过,那都是我读书时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这几年间,音乐系发展得如何,风评如何,您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说是校方有意整顿一番呢?”
第1007章 学校丑闻
要说到买地的音乐系, 这里的来龙去脉就很复杂了,由于没有上报的关系,也就只有大学圈子这些沾亲带故的学究, 能够知道一些其中的情况,而且知情者以有旧学底子的学者为多——这里就看出买地这种培养模式, 在艺术上的短板了, 敏地的旧学中,还是比较讲究君子六艺的, 一般的读书人除了考科举之外, 琴棋书画总有一些特长,也讲究一个博闻强识、诗词歌赋, 所以往往能培养出艺术上的多面手来。
而买地的新学呢,完全就偏重于理科了, 而且并不重视全面化,就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买地的学校,是采取学分制度的,有必修学分和选修学分的说法,在这必修学分之中, 对于语文的要求,只到粗通文理、能填表格而已。也就是说, 一个人倘若是理科的天才,那么他完全可以在得到了语文必修学分之后, 便完全不再管文科的事情了, 一门心思地去钻研物理、化学、数学什么的,这样的人除了能做个好工程师之外,他的情趣和谈吐, 完全依然可以是非常粗鄙的,字如狗爬,在礼仪上也极为粗疏,就算是考入大学,之后分配工作有了一个很高的职位,交往时也依然只能得到‘鄙夫’的评价。
而且,新学之中,是没有艺术类的学分在的,也就是说,绘画、音乐、戏曲这些大学院系,他们在买地的普遍教育中没有根基,没有一个系统选拔新血的机制,除了有旧学背景,接受家庭教育的学生之外,就只能靠着买地的百姓在生活中对这些艺术领域发生兴趣,产生投考的愿望,但这又有一个矛盾点在,那就是投考大学,是有学分和成绩要求的,毫无疑问,一个人的艺术天赋和他的学分表现往往无关。尤其是绘画、音乐,这方面的天才未必能在通用教育中有上佳的表现。
但是,倘若把大学艺术院系录取的学分要求降低,而是采用对专业作品的水准进行估量呢?那任何人都可以想到后果——大学艺术院系将成为最水的院系,充满了想要有大学生名头,却无法修出学分的官宦之后。全都是拉关系走后门进来的,因为艺术作品的评价必然是非常主观的,甚至还可以代笔,只要一放开学分要求,那只需要和考官成为利益关系,那岂不是可以轻轻松松地进入大学,享受大学的福利,以及其后必然拥有的种种便利?
别说是上头了,就连艺术院系的主任都不敢开这个口子——眼下还好,前来请托的人不多,因为首先学分就是一个坎,学分考试,从出卷、批卷都是统考,还要抽查验算,这是没有作弊空间的,能满足学分要求的学生,本身就很优秀,倒未必要说情进艺术系。学分一旦放开,这些旧式的人脉网络蕴含的巨大力量,掀起的风暴恐怕也不是他们能抗衡的!就算他们自己铁面无私,底下的教师,他们敢做担保吗?
这任谁都要说担保不了,但一出事,却又是他们来担责,因此反而是系主任不肯向上反馈,放松学分要求。同时,他们也烦恼于生源,不敢只招收旧学背景的亲戚故旧,时常向上反馈,表示来自买地嫡系,出身寒微的学生太少——这是戏曲系最大的问题了,因为戏曲系重创作,对文化底蕴要求实高,而收入如何,又不为外人所知,导致有天分的买地学生更愿意去写话本,这也多少妨碍了他们吸纳人才。
至于美术绘画院,除了考学困难这个共同的问题之外,他们的事情要少一些。主要是因为如今各地对画师的需求确然是磅礴的,好画师能得到的好处也很直观:买地的印刷业,和敏朝比有翻天覆地的发展,就不说别的,每每报刊出版时,排版、插图,这都是庞大的就业岗位,而且的确缺人。除此之外,西洋画受到的欢迎,比如油画等等,因为比传统华夏的画法更加接近于仙画,所以毫无障碍地在民间被接受了,如今是大为流行,很多华夏的画师匠人,也是想方设法地拜西洋画师为师,想要学习这种新画法。美术院聘请了几位西洋画师之后,还不满足,向六姐上书,请求增加画师红圈名录呢。
音乐系,在这几个艺术院系中的地位,就相对比较尴尬了,迄今也不能说是完全创立,因为系主任还没有选拔出来。这艺术院系的主任,一般都倾向于聘请原来就有巨大名气的行业领袖,譬如说戏曲系的叶仲韶——这个是没得说的,世代都是戏曲名门,一家英秀。美术系的系主任,名誉上是如今的画坛宗匠董玄宰,实际主事的则是他的弟子蓝田叔,这都是无可非议的事情,也要有这样的大拿坐镇,才能延揽那些知名的艺术家前来教徒,否则,人家光靠自己的本事就能过得很好,为什么一定要来大学教课呢?
音乐系这里,吃亏就吃亏在自古以来,乐画不同,画可以流传多人,乐却是当场听过便算,如今音乐的现状,独奏曲,又重古曲,伴奏曲就是为戏曲伴奏,那是戏曲音乐,归属在戏曲系,乐器独奏,没有众人都心悦诚服的名家,如今存世的一些知晓作曲理论的学者,都是身兼多能,比如金融系主任沈君庸,他倒也会作曲,也能写出一些道道来,但人家专业真不是做这个的,音乐系在旧式体系中犹如梨园主管,你不能说它不重要,但只要是在政治上有所抱负的才子,很少会选择它来做自己的主要专业。
名家稀缺,就使得音乐系的系主任选拔始终是个很大的问题。但又不能不教,不能不发展,因为明显音乐的系统教育与研究,是华夏这里较西洋不能全面占优的领域,西洋的乐师,已经在发展乐器独奏、协奏上走得比较远了,他们的乐器也在买地民间受到了广泛的欢迎。因此,现在音乐系的系主任虽然暂且空缺,课程也不算完全齐备,但毕竟已经有一些教师开始收学生了——就是这些教师的身份,比较敏感,多为秦淮伎乐,而她们的学生,也以秦淮、姑苏、广陵一带的瘦马为主,也有一些乐户家的女儿,说实话,在敏地这些人和伎女也没有什么不同,其身体总归是很易得到的东西,甚至还不如秦淮的名伎呢。
仔细想想,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越是一等的瘦马,高级的名伎,琴棋书画都是必学的,为人也必定是聪明伶俐,生得是否花容月貌,倒在其次了。这些人和她们的养女,自幼都受到完善的艺术教育,得到的也是各种名家的指点,甚至还有拜名士为师的事情,她们的文化功底也是好的,至少可应付买地的学分考试。一般买地的百姓,就算对音乐有兴趣也有天分,究竟能和她们竞争得过的也并不多。
这样一来,音乐系成为大学中比较特殊的存在:先也说了,很多旧学的才子如今也在大学教书,他们和音乐系的教师,很多都本有故交往来,现在的关系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里可是买地,没有狎妓的事情了,倚红偎翠,从前被认为是风流佳话,现在?家里的太太不和你离婚,都要被舆论轻视,也会引来校方的关切,更隐藏着重重的危险,只要有一个人存心坏你,以举证强迫,威胁你回家和太太离婚,那你就不得不和太太离婚之后,娶一个风尘女子做正妻了!甚而家中子女,与你反目,被社会舆论指指点点,那都是不得不承担的重负!
这样的事情有没有?有,戏曲系的教授就闹出过这样的事情,离婚之后,受到校方的压力,被主任谈话,主动辞职了,他后娶的太太倒还留在音乐系任教,但此事也带累了音乐系的声名,使得她们成为了众人敬而远之的存在,也受到了校方额外的关切。这音乐系上下,从老师到学生,都是高危存在,这些女学生倘若在敏地,还操旧业的话,恰也就是和如今同学的同龄人来往,从前的恩客,现在成了同窗,你说能闹不出事情来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但是老师之间有丑闻,学生也出了好几个在读怀孕的例子,给校方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年满23岁怀孕的还好,没显怀的时候抓紧去补个婚书,孩子落地以后虽然被议论几句,而且夫妇都要停学半年,但还不算是违法,但年未满23岁怀孕,不满婚龄有子,这在买地来说是违法的,乡下、底层,抓得可能还没那么严,或者干脆就民不举官不究了,但校园是什么地方?京城!买地的腹心之地;学校!档案非常的严格,年龄入学就登记过;公众地带!人多口杂,瞒都瞒不过去,只能是一经发现立刻上报!每一个不满婚龄产育的案子,都意味着大学里至少有一男一女要被退学苦役,大好的前程,毁于一旦!
抓未婚产育、不满婚龄产育,已经成为大学最头疼的事情了,这样的事情还不是一件两件,毕竟大学生源众多,而且少年男女不少,青春慕少艾,这毕竟是人类天性,总有人热血上头,偷试云雨,闹出人命之后傻了眼的。不消说,越是貌美女娘云集的院系,这样的事情也就越多,方密之都听到了好几个例子——不然他也不会担心冒辟疆了,就怕丑闻出得太多,校方直接来个一刀切,凡是男女学生往来过密的,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劝退处理,那这批被退学的,名声可就全完了,以后任何官面上的好处,估计也都和他们无缘了。
方季淮这里,倒没有听说校方有这样的想法,她道,“以我忖度,买地办事最讲法度,倒不至于如此粗暴。但你的考量也是对的,冒公子平日如何择友,那是他自己的事,万不可因为我们的事,让他和彼方增多了因缘,否则岂不是成为我们的罪孽了?”
因又蹙眉道,“也有说法,将来艺术院系都要独立出去,另设场地,独自招生,就不知道是否受这些新闻的影响了。”
她是守寡多年的节妇,不好多评价音乐系的同仁,这鄙薄多了吧,违反了买地的风气,为她们说话又似乎会被人质疑自己的品行,方密之对此是有所体会的,心下也是暗叹:虽然到了买地,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个无有束缚的世界了,但姑母们却似乎还在一个套子里行事,只是这套子被放宽了不少——但却依然没有完全消失那。头上的长发剪了,裹足的布条松了,心中那无形的束缚,什么时候才能松开呢?
或者是彩云之下,也总有阴影,繁华之中必有蜂蝶,任何事情都是一体两面,哪怕是大学亦不是世外桃源,也有诸多丑恶横亘其中。方密之这里和姑母谈完了,倒把观看博览会那兴致勃勃的心情减弱了不少,回到房中,先定下决心,明日要去寻冒辟疆,把他好生规劝一番,又想道,“辟疆还在读书,学生气很重,他也不会往前看的,如今只看买地的大才子都没有成亲,采风使宗子兄也好,天一君子也罢,不是未婚,就是离异了,就可知道这才子的婚姻远没有在敏朝时那样天经地义,那样的容易了。的确……如今哪个好女儿甘愿独守空房?我今年说来也到婚龄了,也不知道我的姻缘,落在何方,就这样东奔西跑的,也不是能成家的样子。找同行,大家一起奔波?找个安稳的,那就长期分隔两地,成亲不成亲的,有什么分别?”
像他这样各方面极为出色的年轻男子,择偶的优势其实已经极高了,但因为自身眼光也高,其实依然难找,难题是摆在这里的。方密之和张宗子一样,都是东奔西跑的行业,张宗子三十多岁了也没有结婚,便是因为这个,他这一会儿去南洋,一会儿去虾夷地,一会儿还要去卫拉特鞑靼,去北海的,一走一年多,有家人和没家人岂不一个样?当然,要说相亲找个老实本分的太太,独自在家打理家务,奉养父母,那也好找,愿意的人多了去了。但在他们自己来说,习惯了平时松弛频繁的男女来往,却也很难接受几次见面便定下终生,几乎和陌生人一样就要成亲的老形式了。
要在工作中找到可意合适的对象,却又很难,以方密之为例,他工作时所接触到的女吏目也有不少,其中不无对他有倾慕之意的,但总因为两人的工作无法协调,还没开始,经过衡量便已经放弃了。眼看如今年岁渐长,提到这婚事,他也有点着急起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破局,翻来覆去地思量了半晌,这才合眼睡去。
第二天不免就起得迟了,方季淮已经去学校了,给他留了纸条,说柜子里有伊府面,还有豆豉鲮鱼罐头,方密之想要自己下面也可以,出去吃也行。方密之挠头道,“罐头已经吃吐了,宁可出去吃碗阳春面,若有一根黄瓜嚼嚼就更好了,吃完了去寻辟疆。”
刚梳洗完,还没出门,冒辟疆居然就自己来了,他戴了一顶无巾无顶的窄檐帷帽,架了一副墨晶眼镜,依然穿着修身的斜襟裙子,这是如今城中极为时新的装束,立在门口都能感受到街上学生羡慕的眼神。方密之把他让入房中用茶,冒辟疆从怀里掏出三张票给他,“串好了,下个月十四日的三张。届时你二姑应该回来了吧?”
时间上是极恰好的,方密之也没想到,冒辟疆动作居然这么快,此时除了称谢,还能说什么?要再规劝冒辟疆,反而有点占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倒是冒辟疆为人剔透,见他欲言又止,便洒然笑道,“密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且放心,我有分寸,和这些师姐妹,真只是君子之交,并不曾身处嫌疑之中,也绝无非分之想,君子善谋身,我也不是个傻子。”
方密之也知道,冒辟疆虽然也有风流旷达的一面,但于正事还是很有抱负,并非一心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闻言叹道,“你这一说,我也放心多了,不然,平时酒后那些抨击校园时政的狂言说多了,还怕你当真了呢!”
所谓的抨击时政,主要是抨击校规中对于男女交往严格的限制,以及时政中对于婚龄的规定。这群新伦理论者,支持的是‘解开必要之外的全部束缚’,因此也反对限制男女的自由来往,譬如说,满婚龄之后,未婚怀孕,那补了婚书,同休了产假即可,为什么要在道德上予以抨击呢?男未婚女未嫁,就算发生了什么,这也是他们的自由,只要两厢情愿,何必置喙?
至于男女的婚龄,他们认为也很不合理,因为生物学中,认为满十八岁就是成人,那么从生物的标准来说,应当把婚龄定为十八岁,而买地的刑事重罪全责年龄在八岁、劳动年龄在十三岁(十三岁以上从事劳动可视为全工给付报酬),都远比十八岁、二十三岁、二十五岁为低,也就是说,一个人能杀人、能做全工,能对自己的生活施加这么多重要影响的时候,却依然不能成婚,以社会道德而论,就是依然被视为没有交.媾的资格,这无疑是极不合理的。在社会实践中,增加了极高的成本,这和新伦理的理论存在了相当的抵触。
方密之就理论而言,赞成这样的观点,但真要随着自己的理念在校园中到处拈花惹草,成沓的签‘同意书’,这样的事他可做不出来,这么一想,归根结底他也不算是完全知行合一,坚持了新伦理的主张。一群生活在同龄女子之中的少年学生,酒后发发牢骚是一回事,当真了去实践,那就是纯傻。眼看冒辟疆还不算是傻到家,他也松了口气,“辟疆,我也不是不相信你的自持,话赶话说到这里,我便僭越一问了——在你,是君子之交,不曾越礼,你能担保那些师姐妹里,没有一二个心思缠绵,以情为主,对你纠缠不休的么?”
“倘她一腔情思缠住了你,延绵不放,你……能把她娶回家中,叫她做你的妻子么?”
冒辟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这怎么成!我们家怎么说来也是书香世代,名门之后——”
他的话断在口中了,这一刻,那谪仙人一般优美的风姿,似乎也染上了热浪天气之中的一点油垢,有些失色。方密之和他对视片刻,微微一笑,率先偏转了头去,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辟疆,实则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家人苦心孤诣的栽培,于终生大事上不能不考虑家人的意见。”
“且如今又非从前,那些名门淑女,也以六姐新风感召,不似从前那样困守闺中,只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对于未来的丈夫,也有些要求,是从前的想法不会被重视的,从前,如我们这样的少年秀才,往返江浙,难免出入花街,和一等名妓诗歌往还,引为风流美事,与姻舅兄之间以歌伎美姬相赠,也是寻常,这样的事情,如今还能有么?自然是不曾有了,往外来说,就还有女子愿意重操旧业,也要被衙门狠狠打灭了去。往内而言,以往我等出入秦淮时,家中那系出名门,相夫教子,量家中之力安置夫君娇宠的闺秀正妻,如今也早已消亡啦。”
“昔时景况,本就难以再现,金陵城中,秦淮河也已经是画舫蒙尘,其中的佳丽,早已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旧来的一点返照,又何必流连呢?须知道,世间取巧之法,泰半都有隐患。我知道,你是在旧时富贵风月中长起来的,难免对旧风多有留恋迷醉,想着只要谨守自身,偶尔浅尝辄止,发乎情止乎礼,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又满足了心中周旋花丛的愿望,又不至于连累自身。可就算那些师姐妹未曾纠缠于你,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那些世交家的姑娘,便是依旧被父兄介绍给你,但听闻了你的风评,她们对你又会怎样想呢?如今时兴的,可是婚姻自主,她们自己不点头,难道家里人还强迫她们么?闹出去,是多大的丑闻?”
这番话,算是推心置腹了,冒辟疆听着,怔怔竟不能答,面上神色变幻,似乎有句硬话要出口,却终究还是没了底气——像他这样旧式的贵公子,所有风流韵事的根底,是在家中要有一个系出名门的贤良太太,这一点真是被方密之给说着了。那些和当世名艳之间缠绵悱恻的情事佳话,不过是消遣点缀,真要说妨碍到他正经的婚事,一被点破了其间的利弊关系,又哪有不悚然而惊的道理。至于说这种根深蒂固的歧视,是否违背了他所鼓吹的新伦理论,自身利益在前,一时间哪里还想得起这里呢?
方密之说到这里,也不再言语,只是低头吃茶,心道,“人情人性,真是无味的东西,世上哪有真正的谪仙人,辟疆还算是好了,一点小心思而已,其余那些当世名家,扒开了看……哼!只叫人恶心!”
“这世上,最是文人可恶,文雅背后,往往粉饰的是更自私、更自命不凡、更丑恶更下流更赤.裸的人性缺憾,要我说,搞艺术的没一个适合结婚,还是搞工程的最实在些。”
想到这里,更是认为自己择选理科,一点错误没有,这人要缠绵艺术,长期下来,不废也是废了,不由也更期待起展览会之行了,又自我反省道,“新伦理论这里,以后还是少参与,这些人,包括我自己,口中喊着新伦理之外,一切都是废纸,细究下来,真能做到的又有多少?不说别的,我看,就说愿意娶那些风月女出身的师姐妹为妻的,十个里也一个都没有。”
“还是机器最好,机器可没有虚伪的人性,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一次展览会,首先要仔细看看我们买地自己的展位,除此之外,若有的话,还要尽量多看一些海外洋番的匠作之物,从他们的手艺里,说不得能得到一些启发,方便我们把书里的图纸落到实处中来。最后才是看各地的风物,嗯,还有敏朝的工业品也可看看……说起来,敏朝皇帝都微服私访了多次了,也不知道六姐到展览会来看过了没有!”
“按道理,这样的热闹,不看简直就不是人了,不过六姐在第一次运动大会上就遇刺过,展览会人头涌涌,不知道会不会有所顾忌……”
他这里正在天马行空的瞎想,刚好想到行刺事件时,院外突然吵嚷起来,搞得方密之吓了一大跳,和冒辟疆对视一眼,也顾不得之前说的那尴尬话题了,都忙跑到院门边上,果然听到对街巷子里一片尖叫声,道,“杀人啦!杀人啦!好多血呀!杀人啦!”
这至少是在斗殴了——见斗殴而喊杀人,这是常有的事情,方密之和冒辟疆至此还算是沉稳,但开门循声走去时,却都是面色一变,只见那小巷中一个小院子,门扉开了半边,其中伏了一人,底下涌出血迹已经泛黑,又有隐约异味传来,赫然竟真是有人被刺死了!
冒辟疆吓得倒退了几步,一把抓住方密之的胳膊,牙关咯咯打战,一句话要说说不上来,结巴道,“这是——这人——我认、认——”
没等他说完,身边已经有人叫了起来,“是大学生!”
“是金融系的吴公子租住在这里!呀!死的好像还真就是他!”
金融系的吴生?方密之微微一怔,随即心中一沉,看了冒辟疆一眼,见他面色青白,不住点头,也明白过来:这就是同样也支持新伦理论,虽然没有谋面,但却也互相听说过。吴江一系,叶家、沈家老亲吴家的那位公子吴生!
好端端的,他怎么死在了这里?!
第1008章 灰色镜子
人一过万, 千奇百怪,羊城港这样一个大城,每日里自然老死、意外身亡的, 总也有个数十,这是各衙门司空见惯的事情,哪怕是买活大学这样全是年轻人的地方, 一年少不得也有三五人命, 什么下水溺亡、疾病身亡、斗殴伤亡的, 在学生街这一带是时有听闻的。但今日这起案子不同,好端端的,一个前景光明, 系出名门的大学生突然间死了, 而且显然出于他杀, 这件事不能不引起各方的重视。
在这个案子中, 他杀是一个点,另外也必须承认,这个学生的身份令案子变得更加特殊了——他不单是过去两三年内,十分活跃的新伦理派的一员, 而且还是买活周报资深编辑沈曼君夫家的亲戚,叶、沈、吴、张、徐……这些都是出身敏朝旧地,但在买地名望日隆的新著姓,虽然业已分家, 但皇帝还有三个讨饭的亲戚呢,在这样的死生大事上, 亲戚予以关注奔走,利用自身的影响力督促破案,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位学生的联系人, 写的就是如今在南洋为学官的吴昌时家里,差役一去报信,家里人赶快这么一通知,这会儿沈编辑的丈夫便在更士署候着了,更士们也丝毫都不敢怠慢,赶紧派人来搜查现场不说,也联系了房东、系主任、班同学等,询问这位吴生平日的行止,以及有什么恩怨牵连的仇家、情人之类。
从执勤岗把几个刑事更士抽调了过来,先做现场勘察,又叫了原本在这里巡逻的更士过来帮手,大家都穿上布鞋套,戴上纱布手套、口罩,在两层小楼里仔细翻找,很快就从死者书桌的柜子里找了一大沓文书出来,负责搜索书房的牛均田翻阅了一下,连忙拿出纸袋来收好了,摇头叹道,“这人活得也够潇洒的了,这一沓一大半都是同意书!”
另一小半,则是各种借条,上头约定的利息倒也不高,但牛均田粗粗计算了一下,就这些没有还钱的借条,加在一起已经有近五十两了。哪怕买活大学的学生日子过得不错,但也不可能轻易地借出这样的巨款,要么,就是这人家产实在丰厚,这又是个仗义疏财的大羊牯,要么,牛均田只能怀疑这个人是有经营一个小小的钱庄,专门放债给同学、熟人,吃点利息,以此做了一门营生。
虽然利息不高,但毕竟是放债,这又是放债,又是和各种女子往来,甚而还参加了新伦理派,从学校征调的档案来看,次次考试他也都名列前茅,这个吴生,他的生活可说是相当丰富多彩了,偏偏人缘还不算是太好,因为支持的新思想缘故,在学校期间,多次和人参与口舌纷争。
牛均田拿着证据在更士署和小组长汇总时,也是听得目瞪口呆——他平时在绍兴工作,那里全都是讲究实际的工商阶层,对于新伦理派委实陌生,只含糊地知道他们的主张而已,如今才知道,新伦理派里还有这许多激进的主张,譬如这吴生,他就认为,男女只要年满十八,达到了生理上的成人,就完全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顺应自己的需要,投入活跃的交往,只要是两厢情愿,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
从他签署的同意书来看,吴生是知行合一的,完全践行了自己的主张,并且平日里还比较高调,经常和一些看不下去的同学大声辩论,这些同学之中,有男有女,大概都可算是他的仇家,再要说的话,那些签了同意书的女子,她们中倘若并非是隐晦从事陪侍工作,而是正经想成亲的,在发现吴生的主张之后,会不会因爱生恨,前来寻仇呢?
“也要考虑到有人想来窃走借条,被他发现,双方起了冲突的可能。屋内的柜门有很多处都是临时被打开的,吴生一人居住,他不拘小节,细软也少,很多柜子角落都有尘迹,从灰尘来看,在凶案当夜或者之前一点时间内,很多柜门都被打开了,不过,倒没有采到指纹,也没有发现血迹。”
负责勘探第一现场的更士姓张,一手痕迹学是非常老道的,已有近二十年的造诣了,他是临城县时期就入更士署的,师从如今的更士总署许署长,一般的杀人案都轮不到他出手,这一次也是为了表示署里的重视,才立刻派出了张主任来。张主任道,“从现场的血迹喷溅方向,还有伤口的深浅、位置来看,凶犯是男子,受害者身高一米六八,在南方男子中算高挑的,他的伤口在心脏侧上方,这个高度,要把凶器使得顺手,凶手肯定比他高,至少在一米七五以上。若这人没有和个高女子交往的癖好,那凶手应当是男人。”
牛均田虽然也去警察学院进修过,但痕迹学培训班没捞着上,他对痕迹学,是非常向往崇慕的,听得非常入神,频频点头记着笔记,但也不会因此就怯于说出自己的观点。“此言有理,但也要考量是一些女子,另外再交了相好,新相好对这人感到妒忌,彼此发生纠纷之后,前来寻仇的可能。”
社会关系这么复杂,这案子实在是不好破,只好从身边人开始问起了——这房东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的,他是建筑队的大工,也是外地人,说起来也巧,他当时就在这附近盖大学呢,因为做大工收入高,这些年来自己也积攒了一点,便四处凑钱,买了地皮的使用权,盖了一栋二层小楼,因为他自己是行内人,建筑质量不错,布局也很合理。建成之后,立刻就租了出去,房东自己原来也住在里面,那时候是隔成好几间出租的。
后来,吴生在寻整租房的时候,他这里几个租客陆续毕业退租,房东也凑到钱又在站前街那里买了一个窝棚的地,他也是吃得了苦,便把这套房子整租给吴生,自己去窝棚那里,把窝棚改建成一个两室一厅的平房住了,平时在站前街那里,依旧干建筑队的老本行,专帮本地居民返翻修屋子。和吴生很少往来,印象中是个不错的租客,每个月房钱支票都准时寄来,从不曾亏欠,平时有什么堵塞、漏雨之类的事情,也都自己找人来修,不曾和自己扯皮。
“虽说朋友多些,听说经常在自家院子里宴客,但这也不是什么错处。”
学生街这里,建筑队的大工来做房东的情况有很多,他们这些房东彼此间是互相结交,帮着看房子的。房东也就听隔壁那些还住在院子里的看家朋友提起过,这吴生交游广阔,是个风流性子,深更半夜都有人出入门扉。不过,似乎也都还算是有正行的,没有什么不三不四、流里流气的‘烂仔’和他们相关。
“还以为如今买地也没有那些地痞流氓、帮闲无赖了……”牛均田把笔录拿出来的时候,禁不住低声疑问了一句——因为绍兴的确是没有的,大部分没有正当工作的人,在绍兴都呆不久,就会被强行分派工作,干不下去,那就去更偏远的地方干。若说其被东家雇佣了,却还卷入了一些可疑的事件,更士署就要连东家一起查。别说绍兴,游手好闲的人,哪怕武林都不多见,但听这房东的语气,在羊城港却还是有的。
“唉,凡是贸易港,就少不了有这样的人,这也是因为外来人口实在是太多了。光是那些水手,就不好管理。”
出来支援首都,对于更士来说是很开阔见识的,牛均田这才知道,这一阵子他执勤的时候,没有见到‘烂仔’,还是因为定都大典在即,年前就组织清扫了好几次,这些‘烂仔’不是被抓走去服轻劳役,就是有眼色地蛰伏了下来。但羊城港私底下的高利贷、陪侍、保护费、走私等等,案子几乎没有停过,只能说比之敏朝当然是好得不知道多少倍了,但要说一片纯白,对这样大的都市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的高利贷,我们抓住的,九出十三归到十五归的都有,40%的利息,那是完全非法了,这吴生约定的利息,在年化4%左右,倒是还好了,我们也问了几个他的同学,他说吴生给付时会扣除2%,这样6%的年化,虽然高于法律保护范围之内的5%。但也远远不算非法,他应当还沾染不到高利贷方面的恩怨。这么五十两本金滚在里头,一年有个几两银子的利息,小打小闹的,羊城的高利贷庄家也根本不看在眼里。”
高利贷方面的危险,大致排除了,把几张借条看过,又传唤了欠债的人过来,基本都是大学的学生,家底也都比较富裕,家教又十分的严明,这样的学生,寅吃卯粮的现象太普遍,一时钱不凑手,对外借个五六两,等到家里下一期生活费寄来了,补贴发下来了,立刻就能还上。牛均田见这些学生虽然年轻,但眼底都有青黑眼圈,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心下却十分看不惯,忖道,“这些人都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虽然并非个个的财政情况都和他们说得这样简单,但我料他们也没有杀人盗借条的能力。而且,现场有搜查财物的痕迹,柜门都是大开的,但我找到的那沓文书却没有被仔细翻动过,说明这个凶手,要么是十分细致冷静,要么就压根不在乎这些文书。”
“倘若是前者,他为什么不把吴生丢到井里头呢?吴生独居,没人来找的话,起码三四天才会被发现,到时候尸体都泡胀了,在凶手来说,总觉得这样做侦破难度会更大一些。一个细致,有静气的人,不至于想不到这一点。因此,我看他是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文书,那么其实情杀、债杀的可能性相应都弱下来了,或许……会是更简单的可能,那就是纯粹嗅到了风声,循着吴生有钱的消息,过来行窃,却被意外返回的吴生捉住当场,打斗间把他给杀了的。”
提出这条思路之后,再看现场的线索,便分明起来了:为什么柜子都被打开了,却没有指纹也没有血迹呢?因为是一个对吴生的情况并不了解的小偷所为,他不像是吴生曾往来的女子,会知道吴生在哪里收纳钱财,所以要到处搜索。是先搜钱,后在院子里遇到吴生,发生冲突,屋内的痕迹之中,这才没有血迹混杂。这样的人,当然对同意书和借条漠不关心了,他偷了现钱就走,难道还能用这些文书去获取什么额外的利益么?
“小牛,你是有天分的。”
听牛均田这样一讲,大家也都认为这道理是通顺的,便连张主任也频频点头,认为牛均田心中有数,梳理案子的能力很强。这会儿陶珠儿也从询问室出来了,递过笔录,喝了一口凉茶,苦得脸一皱,这才说道,“那些伦理派的朋友们,都问过了。有个叫冒辟疆的,吓得脸都青了,不过他提供了一条很关键的线索,他说这个吴生是很喜欢喝花酒的,曾多次主张借寒暑假到敏朝去喝花酒,尤其是我们取江南以前,也借回乡探亲、处理财产的方便,回去出入一些……嗯陪侍场所,就是那种并不直接提供服务,而是提供陪侍酒宴的勾栏。”
“六姐取了江南之后,就没有这样的便利了,我们买活军的活死人,去金陵是不方便的,金陵再往北的州县,现在是战备地区,陪侍行业非常凋零,已经不成气候,所以他也不提这事儿了。但仍然经常在羊城找地方作乐,冒辟疆等人对此都有规劝,吴生不以为意,说自己非常小心,而且绝不会违背法律——他是不会□□的,无非是厚礼相赠、诗歌往还而已,每每行乐之前,都会签下同意书,绝不会给任何人算计自己的机会。”
“也就是说,他经常沾染羊城港的陪侍业了!”
冒辟疆等新伦理派的相识,虽然未曾跟着吴生一起前去,也就不知道吴生在那些场所都和什么顾客结交,但无疑却提供了一个非常宝贵的线索,牛均田立刻找出了他装同意书的纸袋,一张张筛选了起来——手脚细致、又敢杀人的惯偷,是怎么物色上吴生这个目标的?这不是普通大学生之间流传吴生有钱能引来的事情,就算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更士,只要有过一定的训练和灵活的脑子,就可以想到,自古江湖三教九流不分家,能让偷儿得知消息的,那还是以伎女——或者就说是陪侍女吧,以她们这里的可能性更高。
同意书上,因为要写明身份文书的号码,有的还会略提身份,那第一步也就好筛选了,吴生交往的女子中有许多都是大学的同学,这个危险性是相当低的,而且——出奇的是,大学教师、工人也不少,有的比吴生大了十几岁的都有。牛均田心道,“更士当久了,所见人间最离奇最荒唐最恶心的事迹太多!心底的那份腻味,也不知道什么药能医好。这吴生可真是不挑,口味也太驳杂了!”
然则,吴生这点小韵事,在四十多岁,曾于敏地生活的更士来看,又简直完全不算什么了,起码吴生这同意书的日期,基本是不重复的,一天只有一张,说明一次最多也就一个女人。有个来自延平的更士道,“一次多人不知道违法不违法——他大概也不知道,所以也就不敢触犯,这个人还是挺小心的。若是换了敏朝的藩王,譬如延平郡王,哼,他们那些玩法,就算有同意书我看也该判去做苦役。”
年纪大过婚龄,又有同意书的男女,关起门来做什么,买地管不管,似乎还真是个问题。陶珠儿、牛均田这些在买地长起来的年轻人,都好奇地听着,陶珠儿挑了一张出来,道,“还有洋番呢,这个人交游可真够复杂的了,这个洋番也没提职业,那应当不是女通译那些,而是陪侍女了。”
“也未必不是通译什么的,那些洋番的贵妇人,在老家也有养面首的传统……到了这里来,没人在意她们,便更加变本加厉了……”
和洋番有关的案件,讨论度要比本土的更高一些,大家一边登记整理一边好奇地传阅洋番同意书,牛均田探手拿来仔细看了几眼,眉头忽然一皱,将同意书上的名字和上头的手印,打量了三四遍,闭上眼睛又寻思了一会,这才肯定了自己的记忆,“这个人肯定是陪侍女,没想到破吴生案,反而给另一个案子找到了线索,也不知道两起案子有没有牵连——大家看看,这个指印非常的特别,在指肚左下方有一块模糊。好像有一块肉是凹进去的,这个指印我不是第一次看到!”
“之前在绍兴,有一个逃走的未定级洋番女工,欠了船长巨额船费,她自己的身份文书在船长那里压着,也作为证据递交给我们复写,那上头印的指纹也是如此,船长说,这个姑娘会钩蕾丝,她的指肚因为常年拿着蕾丝棒槌,在那一块起了老茧,磨平老茧的时候又感染了,就此有一块肉凹陷下来——”
“我记得她叫莉莲,虽然名字和年龄,都和同意书不符,但这指纹却或许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她是怎么从绍兴一路逃到羊城港来,并且在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做了陪侍女,值得细究。”
牛均田认为,在这起难度很高的凶杀案中,自己已经隐约觑见了一丝线索,张主任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说起来……”他若有所思地说,“最近半年来,城里的入室盗窃案,报案数也比从前要高——”
两个更士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彼此的意思,陶珠儿也立刻站起身来,“我这就去联系报案人,问问他们有没有出入陪侍场所的经历!”
第1009章 失控的感觉
“现在羊城港的陪侍现象已经如此普遍了吗?甚至形成了一条跨专业的产业链?”
“自古坑蒙拐骗不分家, 虽然跨专业,但也还是上下游关系,现在我们买地如此富裕, 自然吸引三教九流一体来投,这些人里,误入歧途者有, 但也有人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 要他们安稳下来自食其力, 过着清贫日子,难度的确很高。”
虽然秘书班忙得脚打后脑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但亲卫队的活,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固定的, 这一阵子, 能给谢双瑶捧哏的多数是轮值的亲卫,今天值班的陈奇,就是谢双瑶比较喜欢的一个聊天对象:这个小伙子的卖相当然是上好的,大概一米九的身高, 长相却很俊美,没有一些大高个常见的粗笨,身材也是如此,肌肉发达却不过火, 走动间赏心悦目,就像是一头年轻的野兽, 各种细节都透露了他充沛的精力,这一点是让他周围的社畜们都发自内心地感到羡慕的。
不过,单单是色相的话, 他在亲卫队不算是最出众的,现如今,亲卫队的成员没有一个不是身世清白、卖相上佳的顶尖婚姻之选。长期被这些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包围,谢双瑶的审美简直都有些麻木了,她主要喜欢陈奇的性格和谈吐,他平时喜欢看报,也爱思考,说得上见闻广博——同时也很大胆,和谢双瑶聊天的时候,不卑不亢,并没有很强烈的仰视感,这种平等相交的错觉,是她有时很需要的体验。
随着买活军的疆域越来越大,她头顶的尊号越来越多,理所当然,她身边的人对她也越来越敬畏崇拜,而崇拜往往是世界上距离了解最远的情感。说句自我感觉有点儿太良好的话,谢双瑶和敏朝皇帝会面时,甚至都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敬畏,皇帝是真的把她当成了博学的神明与师长,给她以强烈的仰视感——而这已经是如今世界第二大帝国的首脑人物了,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一样有万人之上、不胜风寒的孤独感,还要被这样的人跪地膜拜,谢双瑶的高度该有多么可怕,她又该有多孤独啊?
自我认知和社会认知不符合,在很多时候当然都是困扰,谢双瑶如果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地位,那她就没有必要维持买活军的宗旨,但如果她把自己放得很平,在社交活动中又必然会感到挫败,她的绝大多数熟人如今都立于权力的巅峰,以至于不便和谢双瑶维持密切的情感交流,如果谢双瑶不是这么的忙,那这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但还好,她在大部分时间都忙成一个陀螺,这方面的缺失,只要多来几个陈奇这样的好聊友也能糊弄过去。
这不是,今天谢双瑶是早晨五点起床的,昨晚她睡了六个小时,算是休息得很好,起身之后,晨练一小时,用餐半小时后,就是延绵不断的会议和文书时间,这会儿也是准备去视察明轮船,在等候出行时,才有一点闲工夫来八卦城里的新闻——买活大学死了一个学生,在百姓中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但因为此人的身份,有一定地位的圈子都在传说。
谢双瑶昨天听说梗概之后,表达了兴趣,今早情报局的报告就送上来了,可想而知,有一些倒霉的吏目也和她一样加了班,谢双瑶对此有点不厚道的幸灾乐祸,她实在是工作得太苦了,以至于扭曲了价值观,虽然表面不鼓励内卷,但看到别人工作时的苦逼,情感上她可以得到相当的宽慰。
这个学生的身份,的确比较敏感,和买地的新名流家族挂钩,他的死,最大的影响还不在于他本人,而是他的生活方式,因此不得不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众人的审判。谢双瑶也不在乎他的死因究竟是什么,她看到的是这个吴生的生活方式所折射出的那些东西:在中上层阶级中,逐渐普遍的陪侍业,实际上就是在打擦边球,更加婉转的风俗业。而风俗业又是种种非法活动的温床,B社会、贿赂、垄断、玩忽职守……大城市的形成,必定意味着大量的利益汇聚,这些台面下的东西也正在形成自己的规则,如今或许还是酝酿期,但一旦被它成型之后,它反过来影响表社会的速度,会比大家想得都更快得多。
除此之外,新伦理派,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派别,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谢双瑶正需要的东西——儒家的旧道统,毫无疑问是需要摒弃的,但不得不看到的是,谢双瑶提倡的新道统,有一个明确的缺失,那就是它没有一个配套的、严密的,适合当下发展的生活指导,也就是所谓的道德。
在巨大的社会变化之下,旧的东西不管用了,人们一面享受着物质生活的极大进步,一面在精神上不知所措,没有官方倡导,上下同一的认识,他们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很多人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大家都是六姐的奴才,都是买地的活死人,六姐说什么就做什么——在那些底层百姓那里,推行新规矩的时候,这样的说法依然是很好用的。但那些读了书的,思想得到了开明启迪的百姓,这一套就没那么管用了,他们需要一个理论去支持自己离开旧有的儒学道德体系,新伦理派的一些想法,就是很好的支撑。谢双瑶认为他们的有些思想太超前了一点,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一个思想没有超前于时代的部份,那就根本没有流行开来的价值,很快就会被时代抛弃了。
就比如说,对父母的绝对服从,也就是孝道的束缚,这是儒学多少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钢印,不夸张地说,哪怕就是在她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大多数人依然受到这种思想的深刻影响,那已经是儒门倒台近乎一百年的将来了,犹然如此,现在的余痕有多么浓重就不必说了吧。谢双瑶之前主要是靠比孝道更大一层的主仆伦理,来瓦解孝道的影响。给那些想要摆脱父母意志,独立开展生活的儿女们找到理论支撑:不是我不愿意听父母的话,不是我不孝,而是根据六姐的要求,根据主君的要求,我要出门读书、工作、延后结婚……等等等等。
同时,不得不注意到的是,完全瓦解孝道之后,必然出现的弃养、虐待老人的反弹,以及这种行为所带来的生育意愿下降反馈,对一个社会来说这都是相当不利的信号。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诱惑,很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想生育后代的。养儿防老,永远是最直接的生育动力来源。一旦一个社会的百姓发现,养儿无法防老——只要有养老服务的存在,让养儿防老的社会价值可以有一个非常粗略的估值,那么,绝大多数人都会计算养育孩子的成本。如果他们觉得这是赔本买卖,那么生育率必然会跟着下跌。
买地这里,目前提供不了很完善的养老服务,老年人独立生存的可能也远比后世要低,至少居家中还是有不少回避不了的体力活的,因此生孩子还是一种切实的生活需要,最多是通过男女都能养老,来平衡家长在子女间的资源投入。但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没有了孝道的束缚,孩子弃养没有剩余价值的父母,甚至连给口饭吃都不愿意,直接丢弃、驱赶,也会成为较为普遍的社会问题。
就像是原始部落的老人,容易被驱赶出部族独自过冬一样,没有用的人就该退出自己的生活,这是基于人类自私本性的一个结论,可以说,能克服这种兽性的人类是值得赞扬的,但这不能掩盖社会中有大量低级人群存在的事实。
对于这种人群,买地之前的对策是提倡老人死前不分家,通过对遗产的竞争来形成积极的养老气氛。这是从利益面上的解题——这些种种手法,其实都是在取巧,谢双瑶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不是从利益上解题,就是借用老思想钢印,用魔法来打败魔法,这主要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好借鉴的体系,任何时候,道德体系都必须适合此刻这个最特别的时代,不能拿来就用,而且,说实话,原本的那碗水在这方面的移风易俗也还在进行之中,由于他们行事更加束手束脚,又没有谢双瑶这么好的开局和这么优厚的金手指,工作中憋屈的事情很多,进度还未必有她这里快哩。
新道德体系这块,一直是个漏洞,而且是她的能力补不上的漏洞。随着领地越来越扩大,谢双瑶最近两年的工作体验感,不算是太良好,主要是在不断地认识到自己能力的极限:道德体系这块的影响,逐渐显示出来,这是她在精神建设方面的缺憾。此外,她对于社会走向的把握,前瞻性也没那么足了,展览会的举办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谢双瑶当然也想过搞交易大会,但她认为如今尚非其时,交通这块是个软肋,至少过几年,把现有疆土的交通搞搞好,长江航运以及沿江富饶地区的水泥路稍微搞起来一些,再搞内销会,会是个不错的开始。但没想到,定都大典前,民间自发地折腾出了这样的动静,产生出了需求,衙门只好拍脑袋硬着头皮上马——
结果怎么样?展览会热闹非凡,大家各自发挥聪明才智,办得还挺有模有样的,把原来就热闹滚滚的港口贸易又催上了一个新高度,这下,海贸完全成为眼下经济的热点了,谁能想得到十年十五年以前,谢双瑶烦恼的是船工水手不够?现在,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那么多从业人才,不单是外番的水手完全被虹吸过来,有些人是横跨半个地球前来投奔,就连本土的新水手也如雨后春笋,人才的供给比预想的要宽松多了!固然,你也可想得到,他们的从业时间是很短的,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味道,但你猜怎么着?居然运行下来还挺顺利的,没出什么大岔子!
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谢双瑶越来越认识到了这一点,她更认识到的是,观众可区分不了演出班子的成色。就拿她自己来说好了,说实话,谢双瑶现在都已经从智珠在握的控场领导者,逐渐变成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下雨天补屋顶,哪里漏水补哪里的裱糊匠了,但她的公众形象反而越来越无所不能,越来越光辉灿烂了。
实际上,随着疆域的扩大,她的武力震慑必然会有所下降,这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事情——现在有这么多州县了,如果有一半州县都起了叛乱,她的大飞剑也不够用啊!沿海的州县还能说岛船碾压,那些内陆州县,怎么看都能坚持相当久的时间,只要给他们掌握了火器,数量又多的话,谢双瑶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可是,还真似乎就没人看到这一点,眼下的一切,都非常的顺遂,简直可以说是繁华着锦、如火如荼:定都大典中,羊城港呈现的风貌,征服了所有外外番内宗,未来一段时间内最大的竞争对手敏朝皇帝,谢双瑶疑心他都不想回京城了,现在情报局主要防范他在羊城港‘意外’受伤,不得不长期滞留养伤之类的事故。整个江南一带的新疆域,也在有序消化,固然有一二阴暗之处,但完全不影响大局。
在南洋,她声名远播,各种大农场吸引了北方流民陆续加入,十数年前的规划完美实现,在小冰河时期,新开发的南洋地区正好补上了多灾害的北方地区产生的各种需求……买活军的这股大势,就像是一个正在成形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无法抗拒,把一切反抗力量都裹挟其中,不能及时转化者,就形成了雪球下被碾碎的血肉。她奋斗多年的愿景似乎正在逐渐成真,还比她最开始预期的还要更好——
就像是他们今天要去参观的明轮船,俨然就是个惊喜,一个本来应该默默无闻,在战乱中了此残生的女娘,发掘了自己的工程师才能,把只有一个概念的机动明轮船带到了现实。这填补了买地制造业的一大空白——明轮船虽然是早就知道的方向,但也只是知道个方向而已。制造业是有图纸都未必能落地的行业,从概念带到现实,无疑是个伟大的进步。谢双瑶自己都没想到制造业进步的速度能这么快,说到底,她只是个农学生,育种业和农业教育的发展,她心中是绝对有数的,但工业上,如今买地视野比她更高的人应当不在少数了。就是谢双瑶自己,现在都无法预估买地的工业发展速度会是如何了,会比预料的更快还是更慢,完全没有一点线索。
但是,这一切都这么好,这么乐观吗?
船舷边安放的留声机,在清凉的海风中播放着悦耳的笛声,甲板上,穿着短袖圆领衫和吊脚裤的人们,满面欢笑地迎接着她的审阅,在谢双瑶张口就来熟极而流的勉励中,表达出了极大的自豪和狂热,这一次视察不是对谢双瑶的满足,而是对武林船厂的褒奖,将会转化为巨大的政治资本。而他们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美好的前景之中,这也是他们应得的报偿。
不论是船上沉浸在荣光中的船员,还是码头边正在围观,狂热地欢呼着、颂扬着她的百姓,毫无疑问都沉醉在了这跨时代的进步之中,为自己的机遇而战栗着,他们正在见证一个又一个意义非凡的改变,荣幸地生于这个年代,似乎都在为买活军、为羊城港的伟大而欢欣鼓舞。而谢双瑶早已习惯了这种陶然欲醉的群众情绪,在这样狂喜的氛围之中,她熟练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她看似仔细聆听,实则心不在焉地询问着新船研发时的重重困难,啊,这都是老生常谈了,没有一项新技术是一帆风顺地发明出来的……当然,她对于女工程师会给予格外的关照,谢双瑶当然会利用自己的每一个细节了,政治人物哪怕是一些最细节的表态,都会引发很大的涟漪,她的统治中要侧重于女性的地方很多,坦率地讲,目前女吏目的表现不能说完全让她满意,所以她还是要推动整个系统为她生产、筛选出更多的女性人才。
“……时代的生产力,是不是已经到达极限了?”
也是太习惯于这种活动了,谢双瑶在最开始听到女工程师那大胆问题时,一开始几乎有点没反应过来,她吃惊和欣赏地注视着这个典型的理工宅女——特质是一眼可以看出来的,人际关系钝感,缺乏人情世故,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这种场合张口问出这么敏感的问题。
“您觉得,献礼号这样的技术突破,在未来三十年内,各行业之中,还能大量地涌现吗?”
这个女工程师,钱……钱芳英是吧?和她交谈的次数不可能太多,也明显下定决心,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她非常直率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变革和增长的速度慢下来的话,您认为,当下我们社会之中——那些隐而不发的种种矛盾,它们会浮现出来吗?会扰乱现有的秩序吗?我们当下所拥有的这种氛围,能永远持续下去吗?”
这问题非常的大胆,而且显然不合时宜,她的同事们也因此显得非常的不安,但谢双瑶的感受和他们截然相反,她很高兴,这一次视察,因为这个问题而拥有了很高的实在意义,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和社会充分接触的机会已经很少了,钱芳英和那个死去的吴家子弟一样,都折射出了社会的某一面,对她来说都有很高的参考价值——吴男之死,折射的是警醒的,负面的一面,呈现的是令人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灰色,而钱芳英折射的是惊喜的一面,让她知道了并非所有人都陶然而醉,清醒而富有思考性的人才依然在成长成熟。
这两面,如今都超出了谢双瑶的控制,但她认为他们的结局是个很好的兆头——吴男死了,而钱芳英不但活着,很明显她还将继续大为发挥她的用处。
“一个很清醒,很好的问题,连我都不能立刻回答你。”
谢双瑶笑眯眯地说,“也没准,它会是我们社会下个阶段的主要矛盾呢——不能预估的生产力发展速度,以及社会新秩序之间的博弈——是啊,生产力的发展是不是已经达到了这一个百年的瓶颈,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大家都应该好好地想一想。”
回程的马车中,她也和陈奇谈论起这个问题,并询问他的意见,“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第1010章 马车闲聊
谢双瑶的亲卫班, 现在简直已经成为一条通天大道,任何一个胸无大志,愿意做贤内助的优秀男女, 都可以在亲卫班非常方便地找到自己的前程。当然,不论什么世道,想要不劳而获, 靠婚姻一步登天的人总是很多的, 亲卫班里荟萃的只可能是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那一部分人, 在涉及切身利益的时候,没人是傻子,优秀的人才, 就算是要找贤内助, 那也得往好了去找不是?
当然了, 也有一些人只是因为外形合适, 性格又比较随和,被选拔进来的,他们也没有通过婚姻离开亲卫班,之后转去做了吏目, 走了另一条路。不过,不论是什么前景,她的贴身警卫都是聪明且善于思考的,也很会来事, 陈奇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理科上有一定的天分, 谢双瑶一度认为他来做亲卫挺可惜的,如果去实验室搬砖,对工业进步能多贡献一点力量——但话又说回来了, 人各有志,规矩是她定的,谢双瑶也得尊重她手下的子民在规矩内的自由意志。
有个拥有理科思维的聊友也挺好的,陈奇在政治上很少发表意见,大概他是不怎么擅长也不感兴趣的,但工业领域,他的知识很广博,有时候能提供一些谢双瑶也没想到的新鲜观点,同时他还有给报纸做文摘点评的习惯,买地如今的刊物非常多,谢双瑶没时间都看完,她也只能和敏朝皇帝一样,选择性地看节略,陈奇的节略她经常拿来看的。
“生产力的发展是否到瓶颈,这是一个预设性的问题,所有的回答都是猜想。但钱工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工业的真实情况,的确没有呈现出的欣欣向荣,发展得太快,底子还是太薄弱,这确实都是已经存在的问题。”
陈奇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实际,“而且,如今买地的生产力发展的确是人为扭转的结果,可以说这并不符合历史规律。它的确可能出现一些让人难以预料的问题。”
“喝,你还历史规律上了,最近在看社科书籍吗?”
亲卫班和高级吏目一样,在阅读上的确是有优势的,谢双瑶手里的资源都是电子化的,要选择书籍印刷出来,先得有人看吧,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量,既然有人负责挑选、讨论,那资源就会外溢和扩散,陈奇很爱看书,他反正也没别的事,除了护送谢双瑶外出,大多数时候执勤都没事做的,除了健身就是看书。“我最近看了好几本工业史读物,工业史也是史,是历史就可以总结出规律。”
他的政治也学得很好,一开口一股子新道统的味道。谢双瑶让他继续说下去,陈奇说,“首先,绝大多数工业发展,都是先有市场需求,再创造新技术来满足这种需求,同时误打误撞地还能发现一些解决新需求的技术,这样一直发展到该技术的极限,再通过对需求的不满,促使从业者进入新领域探索新的解决方案,在一片茫然中探索、试错,这是新技术的出现必然的过程。”
“突破、满足、不满,就像是一个螺旋,它是盘旋上升的。然而,买地却并非如此,如今我们的天下,因为有了天界的借鉴,从需求到满足都是——几乎凭空出现的。很多时候,产品出来了我们才知道自己需要它,就像是机器船,实际上,别的国家不说,但在华夏这绝对是被创造出的需求。”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以华夏的情况来说,之前海运萎缩的程度,连普通海船都不被视为是必需品,更不要说机器船了(考虑到河运航行条件,机器船暂时无法用于河运)。陈奇对谢双瑶说,“我们如今的技术员,是没有探索精神的,他们不需要勇闯未知,只需要竭尽全力地在已知中去寻找对照和解决方案,这样的情况如果持续数百年之久,我认为,学界的创新性会因此十分不足,需要一场人文运动来唤醒这种创新——当然,这是很远期的忧虑,近百年暂时还是无需考虑这个问题,集中精力搞复现,从各方面来说还是最优解。”
既然只是瞎聊,他就不考虑意见的现实性,随心所欲地从各种角度来分析,谢双瑶心想陈奇说得的确很对,而且这是不容小觑的问题,不要小看国民性,这东西的影响是很深远的。比如说,小国的国民就从不会以屈服于强者为耻,也不认为借鉴强大的宗主文明,想方设法地窃为己有,固定为自己的传承是什么道德瑕疵,因为这已经是上千年来的一个事实了,这个国家值得一提的东西几乎全都是从宗主文明那里学来的,一旦剥除,完全是自己原创的东西简直寥寥无几,那么他们自然缺乏独创性,遇到任何困难想到的全都是借鉴已有的成功经验。
在华夏这里,传承的国民性大概是TOP癌,以及完整的独立产业链,这种‘万物皆有’的执着绝不是在一朝一夕内突然出现的,必然是数千年来,生活在一个大一统的国度中所产生的惯性,华夏国内一向是什么都有,不假外求,习惯了这种生活以后,国民就难以理解怎么会有国家愿意把命脉交给其余势力,比如说——供水供电都要依靠外国,这在华夏的国民性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要求。战略自给就是红线,这都不需要做任何民间宣传,主粮必须自给而且有大量积蓄的思想就已经深入人心了。
但是,在这个时空,天界技术的出现,会不会在长久的时间段内缓慢地影响到华夏的国民性,令其不再重视创新,而是养成了在已有成果中找答案的习惯,把天界典籍奉若圭皋,丧失了‘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探索、挑战精神?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谢双瑶也不是没有意识到,陈奇也不是第一个对她提出类似观点的人,徐子先在辞去行政职务的那封‘告老折子’上也提到了这一点,谢双瑶提醒自己要找时间和徐子先聊聊了,徐老依旧身体健旺、精神矍砾,但人家都71岁了,没法再身兼多职,现在人才供应也跟上来了,徐子先自己的愿望是能用所剩不多的有限时间,尽量地投入到学术研究上去,这不给予尊重也说不过去——按原来的时间线,徐子先这会都死好几年了,还要强迫他主持烦难工作,这有点强迫鬼魂打工的意思。
远虑是要紧的,但还有很多时间去解决,现在的确没有余力花费多余的资源来鼓励创新和质疑,因为,在这个时间点,华夏现有的工业积累,和天界的进度比大概还占不到千分之一,能不走的弯路为什么还要去走?
肯定在大方向上,想方设法地通过现有的资料去逆推出能在此时应用的知识点,这还会是学术界的主旋律。所以,买地的学科侧重必然是注重实务的,在理工科中,工科的受重视程度要远远超过理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比如笛卡尔,人家上辈子的成就,就已经很傲人了,就是按概率来说,他穷尽一生可能也只能再搞出两三个重要程度和坐标系相当的成就,但如果他转去做工科,搞实务,以他的脑子,能解决的问题那可太多了。
就这个设想,那还是建立在单纯给延寿的基础上,事实上是,笛卡尔他们需要学习的是从他们现有的基础上往前去再发展了数百年的一个非常庞大的知识体系,想要把这个知识体系再往外推一把,那难度都没法形容了。就谢双瑶上次关切所知,笛卡尔目前沉浸在量子力学中流连忘返了,疯狂地学习和重推导那些复杂的物理方程,并且极度想要获得一些高精度的天文仪器,来印证天体物理知识。
谢双瑶倒也没指望他们一来就能把原世界的知识体系再往前推动啥的,目前来说,只要他们能完成教学任务,她就算是值回票价了,这工作红圈学者倒是都完成得很出色,毕竟,不管怎么讲,虽然据说有部分红圈学者在天界理化体系面前道心破碎,怀疑自己的智商,大喊着什么‘原来我完全是个白痴’、‘我现在才知道愚笨是什么感觉,我要收回所有我对智商低下者的侮辱’、‘爱因斯坦的脑子应该被解剖’、‘宇称怎么可能不守恒’之类的疯言疯语,但他们的脑子肯定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好用,理解出一点东西来反过来教给更笨的学生,这不是太大的问题。
陈奇对于这些趣闻知道得要比谢双瑶更多,亲卫班中不乏有技艺在身的人才,陈奇的语言天赋就不错,他也喜欢学外语,算是如今比较少见地掌握了两种英语的高级人才。法语、西班牙语都学得很快,拉丁文也能半蒙半猜翻译出一点来,说了好几个红圈学者的小笑话给谢双瑶听,把谢双瑶给逗得直乐,“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学者搞金融一般都没好下场,普遍亏本也很正常。但这都无所谓,他们想要钱,途径太多了,做家教只是最低级的办法而已,能给工厂解决一个生产问题,都能赚到巨款了。”
重工轻理,理论储备把实际生产甩下几百年,这是买地这里又一个特殊的事实,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谢双瑶带来的知识宝库。而这也带来了一个后果,那就是买地的工业发展也非常的不均衡,当江南沿海已经完成了非常简陋的初步工业化时,其余国土有的连农业化都没有完成——游耕、刀耕火种这不算是农业化,封建王朝有规划的定耕制才算,用这个标准去衡量一下,很多地方真是和原始社会相差无几,而这些地方的百姓,对于工业品几乎是没有任何消费需求的,光是培养市场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一方面,现在的确,能再现的都已经再现出来了,技术上要再有突破就要求材料突破,材料突破就要求原料供应的突破,原料供应的突破则依赖于各地的基础建设——要开矿至少要修路吧,要有交通,要有工人,要有开矿机器……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完成这一切的过程中,各方都有利可图,否则,就像明轮船,本身是突破了,但实用性很差,只能作为下一步突破的奠基——如果衙门不给予武林船厂政治回馈,各地船厂是没有动力探索新船的。毕竟,创新在大多时候都会血本无归,而华夏各地多年来沉浸在您的荫庇之下,习惯了飞速且无风险,几乎是必然成功的技术进步,还没有习惯这种缓慢、艰难的氛围那。”
谢双瑶已经明白陈奇的意思了,“生产力会停滞吗?不会,生产力还会往前发展,但和之前的速度相比,它可能会比较慢,让很多人难以感受到,所以在她们的认知中,技术进步自然也就停滞不前了。”
“这正是我的观点。”陈奇笑着说,“那位钱工,一看就知道是个专注的人,她的视野仅限于造船和蒸汽机的话,那的确可以说未来的发展是可预见的缓慢,这是因为从木船到机械动力船,到机械动力铁船,每一个改变都需要积累出船板螺丝数量那么多的技术进步。但要说未来数十年内就造不出来么?”
“也未必的,把视野往上去拔高的话,就会发现,大多数技术进步就像是大网中的节点,彼此能互相影响,只是需要时间来让这些东西发生作用——用化学来比喻的话,这些技术节点就像是惰性金属,反应肯定在的,只是速度比较慢罢了,但是,改变一旦发生了,那也是扎扎实实,退不回去的。而且,在这期间我们也不是就完全束手无策,无事可做了。”
谢双瑶说,“你的想法,透着和你成长起来的时代和地点相符合的乐观。”
陈奇今年二十四岁,谢双瑶起家的时候他才十岁,而且他的家境是相对富裕的,基本还没长大,就已经进入买地生活了,这样的年轻人当然特别有朝气了,他们就长在技术飞速发展,产品日新月异的年代么。当然,也不能说他的想法就是错的,因为的确,很多改变其实已经万事俱备,就等着时间了。
比如说,谢双瑶心中解决生育控制问题的大杀器安全袋,浸胶法的工艺基本已经完全成熟了,而且的确也就是节点之间互相影响——首先是玻璃灯泡工艺的进步,可以生产出结实光滑的玻璃模具了,接着才是浸胶法安全袋的质量上升,这东西用木头模具来生产,效果就是不好,必须是玻璃模具才行,而且这东西因为有另一个时间线的借鉴,还直接跳掉了一整个不合理的外形设计阶段,从开始就是用正确模具生产,节省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和无用的技术投入。现在就只需要等下一个节点就行了。
下一个节点是什么?就是过去七年间在南洋开垦的橡胶农场进入丰产期,橡胶从栽种到割胶至少需要五年时间,而且这东西需要用的地方太多了,必须给原材料的生产规划出充足的时间,谢双瑶拿下南洋后一直在做的就是找人到南洋种橡胶,总是要耐着性子有这些前期投入,才能慢慢地普及,从有想法到最后大众能看到改变,十年真的算非常短,二十年、三十年都不稀奇。
站在这个视角来看,明轮船从献礼号这个手工打造的产品到规模化生产,机器船从明轮船到尾轮船,从蒸汽机动力到内燃机动力,用三十年到五十年时间,是不是也很正常了?钱芳英的忧虑明显还是受到了视野的限制,站在一定的高度去看,就会发现一个点的速度并不能代表所有。
现在的买地和华夏,虽然也面临了巨大的困难,但在技术上能做的事其实还是很多的。随着各地基建的普及,很多材料上的限制也会迎刃而解,比如说,金属部件的性质问题,这和优质原料供应也是息息相关,更好更丰富的铁矿开出来了,轮机会更耐用,而在这一系列大基建的过程之中,新的需要也会被广泛地烙进下一代人的脑子里,新的人才,更多的钱芳英也会跟着涌现出来,说不定,机器船的发展速度要比钱芳英和谢双瑶此时预测得还更快一些呢?
“这对工程师来说其实挺绝望的,你想,几十年可能就是为了攻克一个点,结果直接换一个材料供应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这的确就是事实,现在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十年后也会有更多的人开始做这些事。那些仅仅是因为提早进入买地,占据时间优势的一些人才,如果不抓紧进步的话,迟早会被这些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淘汰掉。”
谢双瑶说出口,就有点暗自皱眉,因为这话是有点敏感的,如果换一个人,可能会往政治方向去理解,但陈奇表现得很泰然,似乎半点没做相关的联想。他嗯了一声,开始说起他最近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些各地矿产的消息,谢双瑶心想陈奇是真的很厌恶政治——也不能说是厌恶,就是出奇的不感兴趣,这在男人来说是很少见的素质,大多数男人也不看看自己混成什么样子,总有一颗挥斥方遒的键政心。
亲卫班的成员,当然要说的话,就见识和素质还是可以把政治上的事情分析出个条条道道的,也有人在这样的聊天中会把握机会表现自己的政治素养,不乏有人成功地转入秘书班,开启新赛道的。不过,谢双瑶还是更情愿和陈奇这样的亲卫聊天,因为他对政治的确是出奇的不感兴趣,也从不发表沾边的见解,所以她在说话时就无需那么注意。
在她现在这个地位,这点放松是真的宝贵,有很多问题谢双瑶在自己有主意之前,压根不会和任何人讨论,她知道话出口就会产生影响,所以她得想好了再说——你看,做个统治者的确挺累的,这么多年下来,她夙兴夜寐给自己奋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套带上下水的房子,哦,还有,电脑可以直接插座充电,不怎么需要太阳能电池了,更方便了她的搬砖。
损失呢?以前刚起家的时候,和马脸小吴、连翘、金逢春、陆大红……等所有人聊天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顾虑,想到啥就说啥,但现在呢?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她基本上就没有一个交心的朋友。不论是‘交心’还是‘朋友’,都是绝对的奢侈品,这世上所有人都处在利益网中,和她发生各种利益联系,这怎么可能说心底话呢?
谢双瑶以前当然是有很多朋友的,至少有很多地方让她可以抒发自我,现在这样的环境,要说喜欢,不可能,但好在工作的确忙,也没有因此产生什么心理疾病,她的承压力还是很好的,这是她的优点,不容易钻牛角尖,一有什么事儿她就很容易全神贯注地去琢磨,偶然的伤春悲秋、情感需要也就被忽视了,像她这样的人,就很不容易在感情上被人拿捏,就拿这会儿来说好了,她和陈奇聊得的确是愉快,但远不至于依依不舍,不是谢双瑶不喜欢陈奇的陪伴,而是她这一阵子一直在琢磨着另一件影响可能也很大的事:
定都大典之后,买地的疆域算是初步有雏形了,一般来说,历史规律,这时候做皇帝的都会卸磨杀驴,收拾一批功臣。人们通常认为这是帝皇薄情寡义的表现,但是谢双瑶做了这么多年统治者之后,用陈奇的说法,她开始理解历史规律了。有些事一再发生必然有它的道理在,比如——就拿吴生案说好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你看他做出来的那些事情!很多事如果没有吴家、沈家的声望作为依靠,他能办得到吗?
当然了,这一点都不违法,包括陪侍业也在灰色地带,你绝不能说沈曼君、沈宛君包括他们的姻亲就怎么贪赃枉法了,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情,谢双瑶也相信这些重点人物的人品。但是,她在考量这些的时候是不去想个人的人品和世俗的所谓公道的,这是政治,政治只讲收益、利弊、理念,公道和公平这两个词用在这太天真了,令人发笑。谢双瑶鼓励她的活死人追求公道,但她作为领导人的时候从来不想这些,讲这个她就没法干活了。
她要收拾这些人也根本用不上罪证,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收拾不收拾,就只看谢双瑶想不想,只要她想收拾,证据总是会有的。
问题的核心就在于此:这些买地的新著姓家族,需要收拾吗?值得收拾吗?可以收拾吗?该怎么收拾?收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