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1章 祭司=吏目=祭司?
果然, 过了宣威,再到昆明,一路上就好走得多了, 虽然道路依旧狭窄难行, 但沿路人烟也逐渐稠密, 站在山路上四下望去, 也逐渐出现了田地垄垄、炊烟处处的熟悉画面,而非是一片莽荒浓绿, 除了偶尔看到的夷寨吊脚楼顶之外,一点儿人类活动迹象都没有,叫人心中发慌的野山了。
“没想到这里有许多玉米!”
这一点是颇为新奇的发现,因为玉米毕竟是个新东西, 在买化明显刚刚开始的彩云道,普及程度好像已经超过了衙门的治理程度,不像是两三年内,能铺开的局面。在宣威, 大家吃的还是当地的大米呢, 待到逐渐接近昆明之时,绿茵茵的玉米林竟已经随处可见了, 这当然也是知识教的功劳。
不过,彩云道的玉米产量没有买地的高,因为这里每年买种子很不方便,并不能做到每年换用新种,两年换一次新种,已经算是不容易的了,这样第二年玉米的产量就不算高,均匀下来的话, 亩产量要比老买地低上两成左右,运气不好的话,还会更低,除了种子的影响以外,还有本地的耕种,毕竟不如老买地那么富有经验,那么精细的原因。
“其实有水的地方,大米也总是不缺的,滇池、洱海边上都是种水稻多,再往西南走,和缅人接近的地方,就更是种水稻为主了。现在彩云道以南的开发情况其实挺不错的,这里和南洋相比,有一点好,毕竟是我们汉人的地盘,已经圈定下来,在这里活动,顾虑肯定比在南洋更少,这样买地的百姓就愿意到彩云道来开农场。种烟草,还有去年从羊城港流行开来的咖啡,这些都有,也都是贵重又轻便的东西,很适合于如今彩云道的交通。”
交通是彩云道的吏目经常挂在嘴边的词语,也没有别的缘由,就是因为彩云道什么都好,但就是受到交通影响太大,商贸的确难发展起来,所有运输难度大的产品,都很难量产,‘重量’成了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而且,在了解省道局势的时候,还要结合矿产图来看——只要是有银矿的地方,都会有敏朝修建的官道,发展难度会低很多。
要是一处所在无矿无盐,那就等着吧,出了县城全是土路小径,想要去村里?不好意思,本地没有村子啊,只有一个个夷寨,由土司管辖,从来也不交税的,想要搞买地州县分家分田那一套,首先要把人口普查一遍吧,土司都得感谢你,很多土司也很少派遣人手去底下的村子,尤其是一些居住在深山的村子,一年都难得来镇上几次,下雨天把路给淹坏了的话,那就彻底失去联系了,过上几年再过去,人去楼空,人家早就搬迁的事情,也并不鲜见。
基本上,就等于是从零开始建城了……去这样的州县做更士的话,工作难度有多高,陶珠儿都想不出来,目前为止,买活军也没有开始全面改土归流,彩云道还有很大一部分区域归土司统治,他们只是把效忠的对象,从敏朝天子换成了买活军的军主天菩萨谢六姐——在知识教的串联撮合之下,这改信的脚步还是非常顺畅的,知识教的祭司,现在在一些地区,说话要比土司家族还更加管用。
“大多数土司也都跟着改信了,去年一整年,只有大理方向出过一次事情:那里的土司陆家,不服知识教祭司的权威,也不愿改信,试图用‘传播妖言’的名义,把祭司囚禁判罪,当地的夷人收到风声之后,立刻兵分两路,一面出兵讨伐土司,一面来找衙门报信。我们更士和驻军大概三百人,立刻动身前去,组织夷人攻下土司府,夷人做主,把土司一家处死。这样在当地建起了我们的衙门。”
陶珠儿支援的楚雄这里,就是很典型的彩云道小县城:距离昆明比较近,但没有什么矿,也不在矿路上经过,这样交通就非常不便,从昆明出来,走的就是只能隐约辨认的土路,很多时候基本上是在野地里穿行,没有马帮带领,根本不知道是在赶路还是乱走。
走了三天多时间,到达了连城墙都年久失修,整个县城不过是千把人的小城。这千把人里,至少五百人间接和买活军衙门有关,剩下五百人和原土司府有关,再加上一些匠户,就是全部了,在内地必然有的地主、商人等等城关常见居民,全都欠奉。因为整个楚雄全是山区,峰峦起伏,河间谷地遍布夷寨,除了和昆明接壤的田地有一些汉人以外,根本就没有地主发展的土壤,在买地统治之前,大多数夷寨是猎耕结合,在山间拥有好几个住址,轮换耕作,佐以狩猎、采集维持生计,除了买盐以外,进城的需要很少。
这样的地方,更士署能发挥什么作用?几年都出不了一个案子,村寨里的事情,‘村有村规’,根本不会进县城来寻更士评理。更士所存在的特别必要,就在于给衙门——或者说,绝大多数时候,给知识教的祭司撑腰。哪家土司敢对祭司下手,邻近州县的更士、驻军就要迅速集合去找他的麻烦,所以,别看平时没什么本职工作,但对身手的要求反而比内陆更高多了。
陶珠儿在内陆,可没有在楚雄一样,把武装拉练当成工作的一部分,一周总要训练两天,什么负重越野、山野存活。她到楚雄没一个月就瘦了五六斤,人也黑了好几成,皮都蜕了两三次,累得每天回宿舍倒头就睡,早已无暇对比本地的木屋和买地水泥房的差距了。
除了不能懈怠的拉练之外,更士的工作并不算繁重,主要起到一个到处顶班的作用,平时没事,在小城内外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麻烦、纠纷,扫盲班老师下乡或者告病、出差、休假的时候,顶班上个课,吏目要下乡去村寨,跟着保护一二……
哪里缺人就跟着顶上,什么都不要求完全精通,但是得会,陶珠儿已经抄了三大本笔记,遇到大多数常规事务可以照本宣科:进城做买卖的夷人,如果来衙门询问种田的疑难,就让他描述情况,种玉米的对产量下降的疑问该从哪里开始解释,种烟草的来问烟草常见病该怎么处置。夷人的巫医学徒来问接生事宜,该怎么教他们使用产钳……
如果一切正常,这些都有专职人员来解决的,但楚雄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备岗,大夫去了东山夷寨,西山夷寨的疑问就只有别的吏目顶上了,整个衙门都被培养成多面手。反正,如果有夷人登门,不得推诿,只要是合理诉求,都要想办法帮他们解决问题——要珍惜这样的机会啊,这些会来衙门求助的夷寨,对衙门至少都还是信任的,如果衙门不把他们的心给抓住,夷寨有问题只去找祭司的话,衙门的存在感岂不就更弱了吗?
虽然暗中存着较劲的心思,但衙门和知识教,仍然是非常紧密地结合着,可以说衙门对知识教的依赖程度,比知识教对衙门的依赖程度要高多了:知识教在整个南洋,那是通杀一般的存在,祭司赤着一双脚就敢走过整个澜沧江流域去到处传教,在安南那些地方,可没有买活军的更士军队来给予背书保证,不也一样把教给传开了?
在彩云道的传教,衙门是否给予保护,影响根本不大,无非锦上添花而已。但衙门依靠知识教的地方,那就太多了,知识教开路,把汉语的口子给打开了,高产粮种传播了过去,对女军主的崇拜种下了根子,对粮种的依赖培养了出来,衙门才有插手夷寨运转的基础,吏目们才能放心大胆地前往夷寨,去做后续的工作。
到了夷寨,该怎么和当地人交流?那就要学着说夷人的土话了,这土话向谁学习?基本只有两个选择,土司府里养的通译,或者是知识教信徒。这不论怎么看都是选后者,前者和买地怎么可能是一条心?谁也不放心和他们学土话,那等于是把自己的唇舌交给敌人,是授人以柄般的愚蠢行为。
没了知识教,买活军衙门万无可能在彩云道这么快就打开局面,于楚雄这样,夷人为主,只有少量汉人的生地,在几年间也至少把衙门给扎根下来,找了一点存在感——这里八成要归功于知识教的拓荒。
甚至可以说,把楚雄改土归流,而没有爆发一次冲突,流一滴血,知识教是有首功的,敏军则为次功。楚雄这里,汉人逐渐增多,和昆明距离又近,昆明衙门多次打击楚雄、武定等地的土司家族,扶植亲善汉人的世系上位,甚至干脆如白杆兵一样,任命汉人来做土司,虽然往往只是担任一代,但这种终生任职的土官制度,使得当地夷人之间,派系林立,互有恩怨不能团结,无法形成对昆明的军事威胁。
买活军手持敏朝皇帝一纸敕令,令沐王府俯首称臣,彩云道汉衙门归于买地之后,楚雄土司也没有乘势闹事,反而被楚雄这里的买地长官‘杯酒释兵权’,仙画一看,仙酒一喝,再把眼镜带一带,听长官介绍一下‘体检’、‘长生’,这些平均寿命不超过五十岁的土司,转念一想,还不如搬到羊城港去做富家翁,带了家中近亲,把自己的寨子一卖,一走了之,这样楚雄这里就只有汉人衙门,土司府人去楼空,算是被买活军衙门把地盘给占住了。
这些土司,上路的时候,能把直系亲属带全,那都不错了,庞大的家族自然少不得有留下来的亲眷,这些亲眷也受到买地的栽培,府城这里,常年开设的扫盲班,主要就是针对这些已经会说汉话的常住人口,还有一些知识教在夷寨中发现的读书苗子,都是有了汉话基础,过来学买地学问的,只要把扫盲班的毕业证书拿到,他们就可以参加吏目考试——和多年前临城县招考吏目意思差不多,门槛是很低的。只要肯学习、有天份、会来事,想吃上食堂饭并不困难。
楚雄这里,两年间也招收了二十来个通晓两族语言,机灵肯干的夷族吏目,这是一拨人,还有一拨就是如陶珠儿一般,两年间陆续被派来支援的外地吏目,再加上接收时就在军中,接收后就地转业,形成衙门班子的骨干派,三拨人加在一起,三百人不到,组成了楚雄府下属八个县城所有衙门班子。
按道理讲,三拨人本该各成派系,不说勾心斗角吧,彼此往来也要小心谨慎,不能交心。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尽管出身、样貌、习俗都是截然不同,但吏目们彼此却很和睦,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抱团——把隔阂打通的,依然是知识教,陶珠儿本来还担心,自己对知识教的好感会成为仕途上进步的阻碍,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全多虑,起码在楚雄,衙门能绕开知识教的时候根本不多,夷族吏目全都是知识教的虔诚信徒,这甚至成为了衙门招收本地吏目的一个标准:一个夷族,如果不信知识教,是哪里学来的知识,通过吏目考试的?如果是来源于土司府的栽培,那么,他必然是土司府的重要人物,这样的人,在很多时候都是买地衙门的假想敌,致力于拔除土司府影响的衙门,能放心的任用土司府的嫡系么?
不是知识教的虔信者,没有祭司的介绍信,衙门都不敢招收,这是夷人的情况。衙门这里,不分骨干、外援,都要在知识教的组织下来学习夷族土话,没有知识教,无法去寻找老师,夷、汉言语严重不通,现状就是,楚雄这样的地方,除了土司府,村寨里根本没人会说汉话的情况很常见,少了知识教的祭司,衙门上哪去找精通两族语言的老师?固然夷寨中有很多人都完成了基本的汉语词汇学习,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水平足够做语言教育。
就算是敏朝衙门的通译,很多也是滥竽充数,水平无法和祭司相比,立场更是值得怀疑,知识教的祭司可以说是整个南洋,或者说整个天下最会做异族语言互通教育的群体了,想要绕开他们,进行大规模语言培训,那完全是事倍功半,不知要绕出多少远路了。
以衙门和知识教密切的关系,以及衙门非常有限的资源,极为繁重的任务,困难的目标来说,回避知识教就等于是自掘坟墓,在昆明还能看出一点分野,到楚雄府之后,上上下下好像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六姐不喜迷信’的说法,和知识教已经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
甚至有好几次,吏目之间私下开玩笑,都说他们其实才是知识教在本地最模范的信徒:对知识教徒来说,学习就是苦行,就是献祭,那要这么说的话,不是在学语言,就是在练习行军技能,温习山野求生知识的吏目,岂不是每天都在苦行和献祭了?知识教又没有官方的皈依仪式,也没什么清规戒律,把大家的情况一套,他们难道不是知识教在彩云道最虔诚的信仰者吗?
“只要把教义一学,那我们也可以做祭司了吧!我看我们平时只要是去教书的时候,和祭司的行为举止,不也没有什么大的差异吗!”
虽说派系之分不显,这些外援的吏目,因为都还在学语言,彼此间走得还是近一些的,这一天下了语言课之后,陶珠儿要好的吏目肖美宝,便是半开玩笑地拉扯陶珠儿道,“我们今天先不去吃食堂了——我们衙门的食堂真是丢了买地食堂的脸,还不如街边摊贩好吃,一会儿我请你去吃玉米包粑粑,这会儿你陪我去知识教祭坛走一遭!”
“我们把知识教的讲道听一听,也学一些在心底,下回要是定向越野,迷失方向,要去夷寨求助的话,我们就装成知识教的祭司,胆气岂不是更壮了一些?也不怕夷寨的人,看我们是女娘身份,生出什么不轨的想法来了。”
说着,便把半推半就的陶珠儿,死活拉着,嚷着“走、走、走”,笑嘻嘻地跟着知识教在城内常驻的祭司,叫道,“张老师,你等一等我们”,公然和张祭司一起,去参加知识教的半月祭仪了!
第1052章 祭仪很厉害
知识教在彩云道的发展, 和中枢衙门提倡的政策,多有抵触之处,迹象是相当多也相当昭然的, 譬如说他们居然在楚雄府城之内, 有一个祭坛——这个地方, 最开始肯定不是作为祭坛建起来的, 只是知识教的祭司落脚歇息的地方,但是因为他们身边往往有夷寨护卫, 再加上预算有限,老住客栈,各方面都并不合适,于是在城外搭建了一个吊脚竹楼, 作为祭司们和扈从固定的住处,这也符合夷寨人的习惯。
若是盖房子,那是有些难的,土房和城内的木楼相比, 未免有点不好看, 要扩建的话花费也高,吊脚楼要建起来就轻松多了, 对夷人来说,无非多花力气而已,一两年的时间下来,吊脚楼这里已经初具雏形,成为城外一个新的定居点了,很多夷人来楚雄办事,都喜欢在这里借住。只要住得下,又是信徒, 并不收钱,只是住在里头需要遵守知识教的规定,参加仪轨而已,很多夷人行商,就是这样一步步成为真正的虔诚信徒的。
这里的吊脚楼,修得特别的高,在一层也没有设常见的猪圈、厕所等等,而是做成了课堂的样子,摆着一些竹制的小桌,信徒们跪坐在蒲团上,或者抱腿盘膝的也有,姿态相当随意,都是专注地抬头看着黑板前的祭司,听他犹如扫盲班教师一般,循循善诱地问道,“所以,我们会发现,生活中的大小问题,其实多可以用——”
“理性和学习来解决!”
夷人们的汉话,还不算是太娴熟,平时发音也有些含混,但这句话却非常的字正腔圆,一听就知道熟练地重复了多次,陶珠儿抱着手臂站在人群后方,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她没想到所谓的祭仪,居然不是幼年乡间常见的跪拜烧香,在神像前祈祷祝愿之类,而居然是如上课一般,从我问你答的对话开始的。
“正是了,知识本身,就是我们的魂灵渡过苦海,达到开悟的小船。世世代代积累的智慧宝库,是先祖们留给我们的财富,这比什么有形的财产,都要来得珍贵……我们这些在世上艰难地生活着的受苦人,从降生开始,就不完整,我们出生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有一大部分魂灵,不存在我们的肉身之中,而是存在于祖先的智慧宝库里。”
“我们通过学习,取回越多的知识,也就是找到了越多的魂灵碎片,也就越来越完整,这样,在我们去世了之后,我们通过兹兹普乌,前往来世的时候,我们的身躯就足够伟岸,可以抵御一路上的阴风邪气,甚至,我们中学习最好,魂灵最完整的人,或许还可以跋涉到量子天宫这种,在黑洞中尽享着灵魂的无尽丰满,甚至达到没有任何疑问、迷惑的全知境界……”
“夷人口中的兹兹普乌,就是昭通……那里是这一支夷人的老家,他们之前是认为,人死了以后都会回到故土昭通去,在那里生活……”
肖美宝很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看知识教的祭仪了,虽然她只比陶珠儿早到了一个多月,但对本地的了解要比陶珠儿丰富得多,她细声在陶珠儿耳边介绍,“不过,昭通冥土的生活是怎么样的,神话传说中没有道明,知识教说,冥土有一条艰难的道路,通往六姐的量子黑洞天宫,只有很少数人能走完这条路,享受极乐。能走多远,关键就在于在生的时候,学会了多少知识,学习能力有多强……做了多少善事,帮助多少人学习,散播了多少知识……”
走完的人,是这个待遇,那走不完的人,那些不爱学习的人呢?他们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陶珠儿虽然并不信奉兹兹普乌,但好像也很自然地有了这样的疑问,并且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按照她从小接触的阴司地狱那套的传说,似乎走不到极乐净土的灵魂,都会在十八层地狱中受刑,赎罪之后再去转生。这样的话,不爱学习的信徒,哪怕腰缠万贯,死后也无法超脱。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得投入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肖美宝则低声回答,“不知道,没有说,我也问过张老师,那些去不了的人怎么样了。张祭司说,这边的原生神话没有讲,所以他们也不能乱编,那就是利用恐惧传教,可能会激发一些人的反感。”
两个女更士都不由得看向了黑板前正在主讲的张祭司:这是个颇有卖相的年轻人,大概二十五岁左右,个子生得不算高,肤色黧黑,看不出是汉人还是夷人,一双眼睛很有神,总是亲切含笑地看人,给人很和善的印象。的确很难想像这样的祭司去编造传说恐吓百姓,他看起来就是‘多栽花、少种刺’,非常亲和的性子。别说夷人信徒了,就是汉人百姓乃至衙门吏目,对他都很亲近,有什么事情,只要张祭司出面调解评理,大家立刻服气,都愿意给张祭司这个面子。
也不知道如此和本地神话紧密结合的故事,是张祭司自己编的,还是多人商议而成,哪怕是对兹兹普乌没有任何概念的陶珠儿,都听得如痴如醉,更不要说这些夷人信徒了,他们中大概也有一些是第一次亲自听张祭司讲道的,也有很多疑问,张祭司鼓励他们有话就说,大胆地问出来,如果用汉语就更好了,不过时不时还是有人激动地用土话在发问,张祭司听完了便先用夷话回答一遍,再用汉语回答一遍。
“……人出生的时候,除了哭和吃奶之外,还会什么呢?连排泄都不能自主,这就是魂灵只有一半,还不完整的关系。不就是通过长辈的教导,和自己的学习,逐渐地取回灵魂吗?”
这是对“人出生的时候居然只有一半?”这问题的解答,夷人对这个概念,大概是感到很新奇的,很多第一次听到的人,彼此议论纷纷,陶珠儿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可理解的,小孩儿魂不全,不是常有这说法吗?很多时候,有些天生的傻子,大家也都说这是生下来魂就不全。傻子为什么是傻子?不就是因为没有学习能力吗?仔细想想,人通过学习成为完整的人,这说法真是一点也不假。
“学习能力不好,学到的东西老是忘,是不是死后注定走不到乐土……当然不是了。”张祭司突然用了一个很直接的比喻,“吃了饭,会拉屎吗?当然是会的,但能因为这个就说吃饭没有用吗?学会的东西,就算会遗忘了,取回的灵魂碎片也已经永远融入身体里了,哪怕学了会忘,只要一直学习,灵魂还是会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大!”
这个比喻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粗俗,但效果意外的好,很多虔诚的信徒,仰着脸投入地听着,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大笑了起来,争着帮张祭司解释,“就算今天不忘记,明天不忘记,到死前老糊涂的时候,学过的东西也都会从脑子里溜走,如果这样灵魂也会跟着走的话,那学不学又有什么区别呢?灵魂是灵魂,能力是能力,这是两回事!只要认真地学过,就算忘记了,灵魂也不会走的!”
“再说了,这人啊,总是越学越聪明,溜走的只是一小部分,留下来的东西很多很多,只是你未必都能感觉得到!”
很显然,这些虔诚的信徒,他们的确要比第一次听讲的信徒要聪明得多,说话更有条理,而且思维也更敏捷,甚至要胜过好几个第一次来听讲的汉人百姓。这些汉人百姓,现在看起来还是有点懵懵的,兴趣虽然浓郁,但对知识教宣扬的理论好像还不能完全理解吸收。
“这么说的话,哪怕不奉献,哪怕穷了一辈子,只要这一辈子都在学,死后也能有个好归宿?”
新的疑惑很快被提出来了,而且是带着极大疑问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不献祭,只要学习,取回灵魂碎片,死后就能有个好结果,这对夷人来说也有点不可思议,毕竟不管是什么祖先,也都会喜欢血牲,这几乎是刻在所有人脑子里的常识了。哪有不牺牲献祭,光顾着自己学习,就得到神灵保佑的好事?
“的确,只要时时刻刻都别忘了学习,别忘了向知识宝库索取,就算一辈子不来参加祭仪,不和祭司往来,也能拥有极大的魂灵。”
张祭司却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好几个夷人百姓立刻就惊讶地低呼出声,彼此交头接耳起来,好像根本都不敢相信似的。陶珠儿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她有种不是滋味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觉得听着有点不对劲。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和我们靠拢,不和信徒往来,你们又去哪里得到知识呢?知识本来就是在人和人之间传递的呀!难道没有人的解释和教导,竹简上的文字会自己讲述自己吗?在知识教和我们买活军衙门之外的地方,谁会把宝贵的知识,白白地教给你们呢?”
“啊!”
“也对!”
“说的也是!如果不是为了传播知识,得到福报,把自己的灵魂弄的大大的,为什么知识教的祭司也好,衙门的好人老爷们也好,这么尽力,这么急切地想教我们啊!连我们自己亲戚的土司,对我们都没有这么好!”
楚雄这里的夷人,对买活衙门的吏目,有一个特殊的称呼,叫做‘好阿普’,以此作为和土司、敏朝衙门的区别,他们认为买活军的汉人和敏朝的衙门汉吏一点也不一样,好得不像是一种人。这种过分的好意,有时候似乎都让他们有点惶恐了,这会儿,好些听众脸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这下就说得通了,原来你们也是在为自己的来世修持啊!”
“大家都是虔诚地信仰六姐,信仰知识!都是自己人!”
“只要信仰同样的教派,就都是自家的兄弟!我把我的知识教给我,你把你的知识教给我,这样,我们又学习了,又散播了知识,两边都是双重的福报,双份的魂灵!”
好家伙,这就钻上空子了?陶珠儿微微一惊,先是有点儿啼笑皆非,但很快意识到,这不能说是钻空子,恰恰相反,还是知识教所希望见到的局面:就是要鼓励这样双向的刷福报,鼓励知识的流动,以及交流、分享习惯的培养。因为很多时候,工作的难以开展就在于彼此没有交流,只要有了交流,双方的提防逐渐放下,管理工作就好做多了!
交流的习惯一旦形成,绝不可能只局限于知识层面,感情、风俗,都会在交流中达成理解,这人世间很多时候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冲突,只要大家的态度都是好的,小矛盾就没有排解不了的!
知识教为什么在南洋如此风靡,于西南边境又表现出了这么强,甚至可以说是恐怖的传播速度和统治能力……陶珠儿感觉自己已经咂摸出了一点原因了,怎么说呢,这的确是衙门做不到的事情。有些事情是知识教可以做,但衙门不能做的。
知识教管得没有衙门这么细,而且也不收税,这些事情衙门可做不到。这也难怪百姓更喜欢知识教了,买活衙门的管理,当然他们也能接受,也觉得已经非常好了,但知识教的好甚至更夸张到了他们难以理解的地步,甚至会因为太好而有一点戒心,直到得知了知识教到底还是希望教徒能亲近自己,团结自己,接受自己的命令,这才安心下来——还是有所图的,那就还算是能理解,不然,真会感觉太好了,都不像是真的,好像背地里一定藏着什么没说的坏心眼似的!
“祭司说得有道理,我们除了祭司和衙门之外,还能去哪里找到知识?还能亲近谁?”
听众们,立刻七嘴八舌地用两种语言表起了忠心,语气狂热而肯定,那些第一次参加祭仪的夷人,似乎也已经把传说给烙印在心底,完全理解接受了,开始进入这种新的修行模式,模仿着身边的同族,开始学着积攒自己的魂灵和福报。汉人听众则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他们特有的问题,“我们不是夷人,死后不去兹兹普乌的汉人,也能信仰知识教么?在阴司地狱也有道路通往量子黑洞吗?”
“当然!”
张祭司毫不考虑地回答,“黑洞本身是包含了无数可能性的极为致密的集合,万事万物都蕴含其中,这世上所有的神明背后都有通往黑洞的道路,只要参悟到这一点,都可以从你从前信仰的神明背后找到一条新通途——不需要背弃原有的信仰,你们还是要感谢从前信仰的旧神,如果没有他们的引路,你们也发现不了新通途,这是永远存在的香火情分!”
不强制要求放弃原来的宗教……而是在上头再构造出一层吗?
好厉害啊!这样搞,岂不是要把别的教门全都吞进去了?就信徒本身来说,这样当然再好也不过了,原来信的还是信,只是多信了一个而已。至于更信什么,这完全可以之后再慢慢看嘛!
楚雄这里的汉人百姓,明显原本是有信仰的,而且可能还比较虔诚,听到张祭司的答案之后,都各自流露安心,夷人们更是更加放松了——陶珠儿已经知道他们原本崇拜的是自己的祖先,这种信仰要放弃起来肯定是不容易的,并存之后逐渐淡化才更合理。她仔细思忖着知识教的种种理论,不断在心中低叫道,“好厉害啊……这都是谁想出来的,太厉害了,这叫夷人怎么能不信?难怪一村一村传得这么快,这比天花还厉害——世界上唯一能胜过病毒的,大概就是宗教了!病毒越发展传播性越高,宗教也是如此,知识教对比彩云道南洋这些原始宗教,不知道又发展了多少代,那真是一个照面就斩落马下一般的厉害!”
祭仪中,向第一次前来的信众讲道的部分,历来是大获成功的,虽然对一些饱学之士来说,有点过于浅薄,但在开化程度不高的人群中却是恰好。结束了整个信仰体系的构建和描述之后,张祭司就开始引导信众来重温(或者新学)知识教的日常行为规范,除了遵纪守法做好事,这些基本所有教派都有的劝善之言以外,知识教的特色就在于最开始所说的口号:以理性与学习之心,指导日常的一切行为。
“人的一辈子,就像是在河里划船,路上行走,有时候道路坎坷,有时候水上起波浪,心也跟着颠簸起来,种地的遇到了虫灾,狩猎的被老虎抢走了猎物,捕鱼的渔网破了个大洞……”
“遇到了困难,心里痛苦,想要哭泣,见到了钱,心里想要抢夺,见到了漂亮的姑娘、英俊的小伙子,想要和他们亲近……所有一些心里的变化,没有经过魂灵的考虑,直接就反映到了身体上,反映完了,就没有后续了,我们不会吸取教训,没有反思,没有学习,这是知识教最不提倡的行为,学习,不单单是从知识宝库中学习,还是从过去自身的经历中学习,学习自己的性格,学习自己的缺点,把这些知识总结出来,是为宝库增添新的知识,把这样的习惯,养成了保持终生,才是积累福报……”
张祭司叫了好几个信徒起来,向大家分享他们从学习中得到的好处,尤其是以学习来指导自己行为的例子,有些其实是很小的事情,一个夷人讲了他进楚雄府城的故事:他之前都是被人领着来的,知道在城门处要登记才能进去,这一次自己来,由于不太会说汉话,有些胆怯,第一反应是找别的地方翻墙进城,但通过理性克制住了,去学习了翻墙进城的惩罚,这样知道了后果,克制了恐惧,又去和城门的吏目,学习了该怎么登记。
这样,两次学习之后,他堂堂正正地进入了府城,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他来说,却是贯彻知识教戒律的结果。张祭司对此也表示赞赏,再三强调了翻墙进城的后果,以及学习的好处。
“府城之前就很困扰夷人翻墙进城……”
肖美宝附耳对陶珠儿道,“我们是不收进城费的,只是要登记一下而已,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张老师提了一次,果然有回应……”
而且,可想而知,必定会非常管用。陶珠儿端详着不知不觉,已经聚起数百人的场所,也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知识教能办到的事情,很多时候,买活军衙门是办不到的,哪怕是在买活军老地,衙门人手齐全的情况下,也是如此。人们不可能会如此虔诚地接受衙门的行为指导,永远不能。
这也能理解吧,这毕竟是极为不同的机构。陶珠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望着张祭司并不高大的身影,咽了咽口水,心跳得有些厉害。她对此简直有些诧异了:要说对牛均田有过一点好感,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小牛算是不错的婚配对象了,他们的条件也比较匹配。可不论是张祭司还是谢阿招,外形不说了,其余条件和她也一点都不合适,她这是怎么了,年纪到了?想成亲了?接连对两个知识教的祭司,都有点异样的反应?
虽然买活军这里,对于女娘的感情道德好像没有特别严格的要求,但大致来说,大众好像也还是推崇从一而终,陶珠儿对于自己‘水性杨花’的天性,也有点儿不安,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有点魂不守舍,等问答环节结束之后,祭仪进入最重要的考试阶段,她们也跟着领了卷子,胡乱一做,交卷的时候,她都不敢看张祭司的脸,也没有参加后续的评讲卷子活动(考试内容对外援更士来说肯定比较简单),而是托词回了宿舍,独自托腮苦思起来:怎么就特别对知识教的祭司,好像有偏好似的呢?
‘从自身的过去中不断学习’,她算是直接把知识教的教诲给学以致用了,陶珠儿不断回想自己的人生经历,挖掘内心的软弱,苦思冥想了许久,一个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案,逐渐浮现,连她自己都不觉有些吃惊:
她所喜欢,不,应该说是迷恋的,似乎并不是祭司本人,而是这些祭司所代表的一种状态……一种坚定的、自信的,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去向何处的状态,这种状态让陶珠儿非常的向往,也因此让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空虚。
不错,她,陶珠儿,一个极其幸运,也还说得上比较优秀的女更士,内心深处居然似乎缺少一种信仰,让她感到自己缺少了一种内核,感到缺少了一种指导,她似乎居然没有理想更没有追求,好像也很难获取到有益的参考,这一切,造成了她心中那确然存在的空虚!也因此,她才会受到祭司们如此的吸引!
第1053章 评价体系缺失
自小生活在深山客户围屋之中, 对童年的记忆,大抵是已经多数磨灭了的,只记得迁徙之时, 在背篓、箩筐中望着不断颠簸的, 细细密密的竹编格漏的光影, 至于其余时候, 是如何在一个新家乡艰难地站住脚跟,当时的生活有多么困窘……这些陶珠儿的记忆都已经不太清晰了, 她似乎并没有生活质量骤然下降的感觉,反而感到从小到大,生活是越过越好的。
隐隐约约,还记得小时候和姐妹们在围屋中无聊且饥饿地玩耍着, 偷偷地在亲长家门外埋伏着,觊觎着竹匾上晒着的菜干,如今想来,那菜干简直没有什么可吃的!只有一股青菜特有的苦涩, 但在当时, 似乎任何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很珍贵。
反而是搬迁了之后,陶珠儿就没有再饿过肚子了, 父母在装饭的时候,也不再是犹豫地打量着孩子们的身量,划算着釜中米饭的数量,谨慎地装出了糙米饭之后,再划算着往里头添一些红薯——再往前的时候,大概红薯都是没有的,农闲时分大家只能吃粥,陶珠儿生下来之后的日子, 和以前相比又还算是好过的了,只是这些事情,她当然是一点认知都没有了。
她出身的那个围屋,由于没有参与到客户作乱之中,只是受到牵连,下令分家迁徙,可以选择的迁徙地往往是比较繁华,也比较靠近老家的。很多人不过是从敬州深处,挪移到了沿海而已,陶珠儿一家就没有出广府道,而是在香山县定居下来,做了菜农:香山县距离壕镜很近,自从沿海不再闹倭寇,壕镜开关之后,几处口岸的人越来越多,路也越修越好,这就给周围州县的菜农存在提供了土壤。
他们家里不太种稻谷,大概就种个口粮,余下的地种了各种蔬菜,按照田师傅的吩咐,一年到头都很少有空着的时候。家里的煮饭釜,也不像是从前那么神圣了,以前,只有祖母能打开煮饭釜,给家人分饭,孙子孙女得的总是很少,起码是不够陶珠儿她们吃饱的,孙女就更加如此了。母亲有时候会从自己的碗里偷偷分一点米饭给孩子们,后来想想,她的份量也不多,大概也一样是饿的。
或许是饥饿的记忆太深,到香山县以后,没有多久,他们家对米饭的掌控就放开了,总是一大碗松松的‘二道磨’,那米饭白得发亮——最开始家里大概还吃的是一道磨的糙米,不知道什么时候,顺应村里的风潮,也吃起二道磨来了。那是在老家根本没有品尝过的东西,现在都不限量地让孩子们装,只要能吃完,装几次都可以——或许是受过饿,受过祖母钳制的关系,自从母亲接过掌家的大权,她每顿饭都会多做一点,似乎盆里没有剩饭,她就担心家里有人是没有吃饱的一般。
剩下的米饭,也不会浪费,母亲会撒一些盐巴,加一点辣椒粉,捏成小饭团,就着锅底的余温焙一焙,就温在锅中架着的木格子上,陶珠儿姐妹放学归来,洗洗手可以先拿一个来垫巴肚子……陶珠儿对于饥饿的记忆是很模糊的,打从她开始记事,就一向能吃得很饱,她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人饿肚皮。现在想想,大概是她没有受过几年饿,所以,就不像是受过饿的兄姐一样,好像心底永远有一股劲儿,让他们停不下脚步。
自古以来,客户人家和广泛居住在南洋的土著相比,有一点让他们很自傲,那就是他们一向非常的勤勉。只要一给他们机会,他们就立刻能发挥出来,从前,这股劲花在了深山老林,和自然的搏斗之中——这也可见岭南有多么棘手了,如此勤奋的客户人家,用了数百年的功夫也没能占据岭南的好耕地,依旧只能在敬州那样的山旮旯里发展,除了南面的气候之外,岭南的土著战斗力也不可小觑。
但是,买活军的搬迁令,让这些客户人家一下就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当然,在最开始,所有人对搬迁令的态度都是消极、负面的,只是不得已地容忍着衙门的倒行逆施而已。可是,一旦适应了香山县的环境,陶家,以及另外几户其余村寨搬来的客户人家,便立刻发现这里的日子有多好过了:
这里的气候,一年两熟到三熟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在田师傅和村长的安排下,米饭可以足足地吃饱,同时,种菜又比种稻子要赚钱得多。只要拿出和山里讨生活一样的劲,一年下来,一家人手里结余个十两银子都不是问题——这还是在不断地添置家什的前提下,倘若家什都置办齐全了,两三年下来,攒出盖个水泥小屋子的钱都有了!?母亲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多了,和父亲一起,他们陀螺一样地忙个不停,每天早起,父亲浇菜,母亲做饭,吃完饭之后,母亲牵着一家人去上扫盲班,扫盲班回来,父亲摘菜,担着去村口和商户结算,回来后做午饭,歇个午觉之后,孩子们大的带小的,都去玩耍了,父母又去地里忙碌,这样到了一天将晚的时候,母亲把今天的扫盲班课程和父亲说一遍,晚上要是还有力气,父亲也会去村里的夜校,在火把的照耀下,认字、做算数,吃早饭的时候,一家人轮流念报给大家听……
只要是汉人,有机会的话,没有不好学的,尤其是传承北方血统的客户人家,更是如此,从前是没有机会,一有机会,家长就非常注重学习,陶珠儿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弟五人从小最害怕的就是考试放榜,如果跌出了班级前十,父母的脸色就不好看。年纪稍长之后,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算是比较幸运的:就是在村里的几家客户之前,她父母也算是比较开明的,很懂得迎合买地的新政策,对于女儿的培养也很重视。
实际上,村里很多人家,对女儿往往放任自流,绝不会像是对儿子一样,极度关切、苛责。要说不让孩子读书,拘在家里干活,那是没有的,村长可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现,必定软硬兼施地让他们改正——这是可以写到报告里的政绩,又只需要拿捏手心里的村民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他们对女儿的态度,相当的无所谓,会读书就读,不会读书,那就出去做工好了,按时拿钱回来也行,没有本事,赚不到钱,那就等到了年纪,在家里的安排下嫁人,换一笔彩礼也好——在买地这样的环境下,还找不到工作,赚不到工钱,也读不了书的女孩子,差不多也都会听凭家里的摆布,是想不到把彩礼钱留给自己,自己找对象,甚至去争取什么立女户的权力的。
在陶珠儿这一辈,村里的女孩去向就比较繁多了,有些保守的人家,女儿依然是十几岁定亲,甚至偶尔能够听说,有些人家还不到婚龄,就偷偷地去深山里生了孩子,到夫家把日子过起来的也有。
这种事情按道理来说是违法的,两家人都要受累,但村长有时候碍于种种原因也并不深究:没到婚龄就生孩子,仔细追究起来,夫妻两人都要被判刑,孩子也要被抱走去孤儿院,很多人认为这种事损阴功,而且,毫无疑问和这对夫妻的亲眷,从此算是结死仇了,在一些宗族势力仍存,虽然分家了,但没有完全迁徙,依旧有大量亲眷居住在附近的村子,村长也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偶有一二这样的事情,也就装聋作哑了,等到现象更普遍一点,那也要进县里商议,看看是不是要借机再大扫荡一次,把妖氛涤荡,宗族的势力再清扫一通。
不过,这样的事情,终究是越来越少见了,陶珠儿同辈的玩伴里,早早定亲,婚书如老式一般,写的是出嫁,彩礼留在女家,嫁妆就几床被子的女娘,大概十个里也就一两个。陶珠儿姐姐就立了女户,她的哥哥弟弟基本也都分家出去,或者去壕镜谋生,或者在香山县内找了个差事,竟无人留在香山村里,算是跳出了农门。她父母种了几年菜,攒本钱也开始做起生意,如今是陶珠儿姐姐帮衬着,将来,甚至可能是姐姐给父母养老,至少在婚事上,是按着招婿的标准来找的。
如此开明的家庭,在客户人家中应该也算是百里挑一,陶珠儿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幸运,哪怕是在家里,她也是最有运气的一个:比弟弟聪明,比兄姐年纪又小,等到开始发育的时候,吃食上就好了,生得很高大。这时候他们也搬迁到了香山县,扫盲班的教育质量也上升了,出山读书也方便了……
陶珠儿在最适合的年纪,条件得到了最关键的改善,才有了如今这令人艳羡的差事,哪怕是一家的亲人,说到这里有时候也有点儿心意难平,她也一向以为自己是很能听得进人言,很惜福也很上进的——如果不上进,她为什么从绍兴跑到楚雄来吃苦呢?
可是,直到她在楚雄见到了知识教的祭仪,她这才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空虚:她当然知道,她得到的这些机会,这些教育,这些待遇,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六姐的恩赐,她对六姐的崇敬和忠心,是没有任何人能质疑的。可是……可是这只是知道而已,这种感悟并不入骨。
可能是因为她还在懵懂襁褓之中,就已经受到了恩赐,她不记得也没有体会过,没有这些东西的时候,人生能有多么的悲惨,所以她没有那种急切的,要抓住机会,要享受这种权力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正是她的亲人奋斗不息的动力。
她的父母,睁眼忙到闭眼,闲着半日都感到罪过,因为他们实在是真的饿过肚子的,他们知道劳动无法换得饱腹的感觉,一旦他们发现,劳动可以获得丰厚的报偿,他们就忍不住要去尽量地多做,深怕某一天又失去了这么好的机遇。
陶珠儿的姐姐,她的性格是无比要强的,她极为迫切地要证明自己是足以立得住女户的,性情也坚韧得能承受得住所有的风雨,这无疑是因为她离开围屋的时候,已经快十岁了,已经懂事到把围屋新嫁娘的生活和自己联系起来,意识到那些惨淡、艰难的生活,正是自己的将来。
买活军给予了她摆脱这个未来的机会,她就无时无刻都想要证明自己是配得上这份幸运的。包括她的哥哥们也是一样,他们真正受过穷,吃过苦,所以为了把日子一步步变好,永远都有不竭的动力,陶珠儿心想,如果他们来看知识教的祭仪,大概也不会和她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向往。
她就是知道这些道理,但打从内心,她没有相应的感情,陶珠儿拥有的东西都是在她懂事以前就来的,就好像是天然给予的一样,倘若说要把它拿走,那她当然绝不会答应,并会极度愤怒,但在眼下,无人夺走的此刻,她不会因为自己能吃饱饭,能上学能当吏目就很感动,就不想辜负,她就是没有这种强烈的珍惜感。
那么,促使她来楚雄,谋求晋升的冲动,是什么呢?是对道统的信仰吗?似乎也不是,陶珠儿对政治课所说的道统,当然并不反感,只是她好像也没有这么伟大,自己衣食无忧的时候,还去惦念着别处受苦的人,这必定是要相当有胸怀的英才,才会拥有这么广阔的胸襟,她……她就是个俗人,能力许可的时候她也会想着帮人一把,比如曾经关切楚细柳的行止,但她绝不会为了帮人自己跑到楚雄来。
深夜自思,陶珠儿不得不承认,她来楚雄支援,主要的动力还是在于对成功的向往,人总是要强向上的,也很容易受到旁人的感染,大家都力争上游的时候,你也会想着努力一把,她这一次申请外差,其实主要就是在羊城港看到那么多优秀同仁的拼搏精神,接受了感染——这和受到知识教的感染其实也差不多,只是知识教的祭司,情怀更加崇高纯粹,所以对她的影响也更大而已。
为什么而努力呢?想往上爬?她好像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想要做好事?似乎也没有这么无私。想要过上一种旁人眼中的模范生活,想要得到大家的认可?
或许……或许还真是如此。只是,只是在买地这边,什么样的生活是模范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所以她才会对知识教的祭仪如此感兴趣。陶珠儿对于佛道乃至移鼠会,是完全没有任何好感的,因为她的生活按照这些教派的标准,无疑离经叛道,距离他们所鼓吹的温顺、纯洁相去甚远,知识教倡导的美德,就很符合她的胃口。
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于生活上诸多细节的关切,对于困难的处理,对于道德的标准等等……虽然是对信徒提出的要求,但好像也提供了一种完成要求后的成就感:加入知识教,就好像多了一个大家庭,有了很多伙伴,你做了对的事情有人赞许,尤其能得到一个崇高的祭司,发自内心的肯定,陶珠儿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就油然产生了强烈的向往。她对谢阿招和张祭司那种急切的靠近的冲动,好像就是想通过男女交往来获取这样的肯定,而并不是真正在……在性上受到了他们的吸引。
就算她完全是个新式女娘,想到‘性’这个字,陶珠儿也还是有点羞赧,她坐起身无意识地揪着枕头边角,想道,“肖美宝可能也和我一样,所以才私下拉我去看祭仪吧,我们这些新式的女娘,怎么说呢……别看人数众多,但好像在某个角度来说,也很孤独——不是说身边没有人,而是……怎么说呢……”
“如果是男同事,他们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男人什么样叫做成功,不就是封妻荫子吗?这是多少年来的老观念了,如今虽然也有做贤内助的男人,但,那好像是给无能的人,软弱的人所开辟的一条新的活路而已。”
“可我们这些新式的女娘就不一样了,什么样的女人算是成功的,在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先例,要说相夫教子,贤良淑德,那样的屁话简直让人发笑,可怎么样的活法对我们来说算是模范?怎么样的活着能得到别人的肯定和嘉许?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好像别人也没有,我们……我们虽然掌握了权力,掌握了很多权利,但好像还是被隔离在一些东西之外,没有一种适合我们的评价标准,好像还有一些地方正在拒绝着我们……放逐着我们……”
“有时候……对……有时候我的确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是虚的,是没有支撑的,我不知道我做到什么样算是好,也没有人来赞许我……天啊,看过知识教的祭仪我才发现,这一点其实真很重要。虽然不当吃不当喝,但那种精神上的归属感,好像并不是衙门所能代替的,我也参加过一些女更士的茶话会,但真都没有如此纯粹……”
虽然她也知道,作为更士,触碰知识教绝对是犯忌讳的事情,但陶珠儿依然感到强烈的,向知识教靠拢的愿望,哪怕是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种吸引力也依旧没有减弱。她逐渐更加理解肖美宝的行为了,更是有些侥幸地想道,“俗话说,法不责众,只要不公开入教,应该……再说,这教派也的确很先进,没有任何让人皱眉的地方……”
“其实……如果六姐能在这些地方,对我们女吏目有所训示,指出我们该怎么样活,如何算是优秀的话,那就好了,有了六姐的圣训,也就不需要知识教了……说来也真是可笑……”
陶珠儿有些出神,漫不经心地想道,“那些年长的姐姐们千方百计地要逃出旧礼教的束缚,可我呢?我和肖美宝她们……我们从小就拥有了自由,却还想要一些规范,一些标准来束缚我们,让我们去遵守……”
“从套子里出来,又想要回到另一个套子里去,这……是不是也是人的一种讽刺、悲哀又无奈的本性……”
第1054章 夷人的惊喜计划
“错了, 在城里遇到纠纷,不能出手,要立刻去找更士。”
“这个也不对, 见到室内有蚂蚁的时候,用三倍的烟灰水去点, 五倍的烟灰水是用来擦拭伤口和洗锅具的, 记住了, 凡是入口的, 和人接触的, 浓度都要低一点。除虫用的浓度才高,另外,我们要知道, 烟灰水除什么虫最有效?”
“蚁!蜘蛛!蚜虫!黑蚊子!”
“对什么虫无效?”
“青虫效果不大!”
参差不齐的回答声,从数百人口中发出, 显得很有气势,张祭司脸上也现出了满意的笑容, “在野外取水,水流混浊的话, 可以怎么办?”
“用烟灰来净水!”
“如果随身没有烟草呢?”
“河床取细沙过滤!”
“对了,我们饮用净水,是为了——”
“肚子不生虫, 脑子不生病!”
“好!大家都是乐于学习的好信徒,下课吧!排队来领圣水。”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大家赶紧从蒲团上起身,把随身携带的黛笔、本子,囫囵地往怀里一塞,加入迅速成形的队伍, 现场立刻排起了拐弯的长龙,不过好在领用圣水的速度很快:最前方的信徒,虔诚地在蒲团上跪下,前方是一尊面容模糊的女子神像,神像背后是雕刻出的一个圆圈,可以解释为太阳,但是,在知识教的经义里,这象征着万事万物的来处,量子黑洞。在一些精美的经书之中,这个黑洞并非是正圆形,在圆外还有光环,因为这正是天界博知者所推算出的,黑洞在人眼之中所呈现的形象。
当然了,这在知识教中,也并非是每个祭司都能掌握的知识,《量子物理》是知识教闻名遐迩的经典,据说能读懂的人都没有几个,一旦有这样的人才,便会立刻脱离传教工作,被选送到买活大学去。大部分人中,能和陶珠儿、肖美宝一样,知道圆圈象征黑洞,黑洞真正的形象还要加光环的,已经非常难得了。
信徒们,尤其是偏僻地方的信徒们,很多都根本不知道圆圈的象征意义,但这不妨碍他们以无比虔诚的崇敬之心,跪在蒲团上,完全自发地向神像行了叩拜大礼,随后仰头朝向天空,张开嘴巴,领用侧面的祭司倒入口中,甜滋滋的圣水:圣水其实就是用白糖调制出来的,有时候还加点药材,由于每个人饮用的份量不多,所以味道比较甜,最开始很多百姓来参加祭仪,其实都是为了喝点圣水,也就是逐渐被转化为虔诚信徒之后,才会把祭仪中其余环节看得比这个更重。
当然了,对于孩子来说,能尝到甜味,这比什么都要重要。这些排队的信徒之中,许多半大孩子满脸都写了急切,不断地探头探脑,也让人会心一笑,能够谅解他们的心情——说实在的,买活军其实是不许向十八岁以下的少年传教的,但这个规定哪怕在汉人老地贯彻得都很不好,主要是因为传教这个行为很难定义,小孩子去逛庙会,不能说是主动传教吧,但庙会上,演出的一些神佛戏码,被孩子看到了,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信仰的种子,这个又该怎么计算呢?
在汉人老地都规范不了的行为,到了彩云道生地就更不必说了,孩子、少年,不单在祭仪中随处可见,而且他们天然就是更突出的信徒,因为他们还小,这时候多吃一口有营养的食物,多上一堂课,都能立刻看到效果。
一起去参加过祭仪之后,家里的大人遇到祭仪上讲解的问题,还要叫家里的孩子来回忆答案的情况并不罕见。买活军倡导的排队、讲卫生、喝净水这些新的理念,遵守得最积极最虔诚的也是孩子,这会儿虽然大家都想喝圣水,孩子们也迫不及待,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擅自离开自己的队列,这就可见一斑了。
“这次祭仪的主体,是烟灰水的推广吗?怎么处处都在提烟灰水?”
陶珠儿这些更士,虽然也经常来旁观祭仪,并且帮着维持秩序,但他们是不参加领用圣水环节的,至少不会公然参加,也不会对神像叩拜,张祭司对此也没有意见,实际上,知识教的祭仪并没有什么强迫参加的环节,就像是一堂公开课,随时都可以加入,也随时都可以离开,就算是领用圣水,也没有规定一定要下跪或者叩拜神像,愿意的话,蹲着张嘴也可以,甚至采用这种祭司舀水倒入口中的方法,也只是基于很实际的考虑:没有那么多杯子,一个杯子大家轮流饮用的话不卫生,违背了教义。
这会儿,她们就站在人群后方,一边维持秩序,指引人们排去队尾,一边随意地低声聊天,肖美宝说,“你还没有下乡,所以不知道,夷寨这阵子在采收烟草,所以张祭司早就准备开一堂课讲讲烟灰水的利用了。这几年楚雄经济增长点肯定主要是靠烟草,你提的菌菇加工,前景虽然好,但换不成现钱,还比较危险,夷寨对烟草要热心多了。咖啡、棉花、橡胶什么的,按他们现在的知识水平,还没有能力去做。”
这是实话,陶珠儿不知不觉,到楚雄也有三个来月了,虽然还没有去过夷寨,但楚雄府下面的几个县城,也因为各种公差,差不多都去造访了一番。对楚雄现在的情况,她心里也有数了:楚雄下头的县城,要说规模差不多也就是江南沿海的乡镇,基本就是各种匠户和一些小铺子,当然,还有人数稀少的衙门,不少衙门都是新设过去的,因为这里原本隶属于楚雄土司,在县城根本没有具体的管理机构,只是派驻过去的大管家而已,土司府撤走之后,衙门也派去一些吏目来维持治安,同时展开很有限的治理,管理范围还不如内陆的村长呢。
不过,相比土司统治的时候,楚雄换成流官治理之后,夷寨和上级的走动其实还是更加频繁的,这有个很重要的点,就在于烟草——烟草是买活军带到楚雄来的,在此之前,这个东西在彩云道也不是很普及,反而不如南湖道那边,离开昆明,别说夷人,汉人不知道烟草是什么东西的,也大有人在。不过,买活军一旦解释了它的功效和作用,再加上大家试着抽过之后,都被烟草的作用给迷住了。
这些夷寨,虽然明确地知道这东西长期吸食有害于健康,但根本都不在意——人均寿命不会超过四十岁的地方,在乎烟草在六十岁那年可能带来的肺病?这简直就是在说笑话!
相反,种植烟草眼见的好处,则是那么的真实。这东西不但抽了能解乏,而且浑身是宝,除了拿去制作烟叶的好叶子之外,老叶子可以加工成蚊香、清洁剂、消毒剂、杀虫剂,在夷寨的生活中处处都离不开它,良好的驱虫作用,更是让人极为喜爱。除此之外,最好最好的一点,就在于它是一年生的作物,而且是草,生长环境不是很挑剔。
不像是咖啡、橡胶之类,要先开辟场地,而且还要等候数年才能收成,卖不出去的话,自己也完全无法利用,等于是砸在手里。烟草这样当年见到收益,卖不掉自己留用也是一样的东西,顿时就得到了夷寨的喜爱。如肖美宝所言,现在夷寨的文化水平,还不够让夷人为了数年后的利益,来做出长期的投资。
其实,这也是知识教的理论,知识教在讲道的时候经常说起,“一个人如果一点知识也没有,就只能准备三天后的事情,如果认得一百个字,就能为明年的事筹划,要是通过了扫盲班的考试,就能为下一代安排未来。”
虽然这话的道理,不算稀奇,但经过知识教的讲述,大家也觉得更有道理,听得津津有味。不止夷人,连更士们都觉得有所收获。也正是在这种千方百计鼓励学习的氛围里,夷寨和官府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了:有很多夷寨其实是反感和外人走动的,除了向土司纳贡的时候,顺便换取一些必需物资以外,寨子里留宿客人都必须经过长老的同意。为此,还发明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把外来的客人当成凶兆,编造着他们给寨子带来灾祸的传闻。
这种封闭,有时候也是为了避免传染病的考虑,从前不乏有人深信,但是,知识教传入之后,这种传说逐渐地就没人提起了,第一是知识教的客人,给寨子带来的是疫苗和烟草,这都是人人想要的好东西,第二,就是夷寨的确需要田师傅的帮忙,来指点他们种植烟草。
这样,随着烟草的普及,夷寨随时有人来楚雄跟随祭司上课,祭司、田师傅也随时下乡去查看烟草田的情况,在夷寨留宿,成为了常态。县城、府城也经常有寨子里来卖烟草的夷人,这些夷人可以在知识教祭坛附近找到同族借宿。
当然,如果愿意住客栈,客栈也可以轻易地找到会说夷话的百姓居中翻译,有些经常来府城的夷人,他们的汉话也逐渐流利起来……交流变得更加顺畅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甚至夷寨还主动商议着,想要出人出力,帮助官府来修整从楚雄到昆明的道路。“过去两年,我们勉强修整了从寨子到县城,从县城到府城的道路,今年可以试着修一修从府城到省城的道路了!如果能把道路拓宽,让两匹马可以相对而行,那商人也就越来越多,我们的烟草再生产多一些,也能卖得出去了吧!府城的货应该也能更多一点!”
道理是很简单,但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远见,要修寨子到县城的路,寨子里没人会反对,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但县城到府城,府城到省城,对于从前的寨民来说,就有点太遥远了,如果不是官府、土司的强迫,根本没人会为了这些道路白费力气。
但是,烟草改变了大家的思维方式——烟草,是夷寨这里第一个比较普遍的,能卖到远处去的商品,在此之前,夷寨对商贸的概念,就是出售他们狩猎时储存腌制的兽肉和毛皮,去和土司换盐、铁器,这两样东西,一个是生活的必须,还有一个是武力的保证,不管价格多昂贵,总是要设法获取一些才好。
至于说它们从哪里来的,这个夷寨人半点都不关心,如果他们能自己搞到盐的话,那么甚至可以不做生意,和其余寨子以物易物就行了。要说去县城买些多余的货物,这个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兽肉、毛皮并不很值钱,要搞到换盐的货物都不容易了,对于别的货物,他们根本都没有欲望。
但是,烟草就不一样了,这个东西是值钱的,而且,对夷人来说相当值钱,之前到比狩猎划算太多的地步——而且和制作步骤繁琐、保存不便的肉干、毛皮来说,烤烟的优点就太多了。烘烤完成后,储存几年都不是问题,也比较轻便,一匹马驮着的烤烟,送到县城里,可以换来想不到的巨款:盐的价格早就下来了,卖烟草的钱,买盐根本花不完,甚至说百分之一都花不到。剩下的钱能怎么花他们简直想都想不出来!
铁制的农具,这是对种地有帮助的东西,是可以买的,还有一些烤烟用的工具,都买回来之后,有时候甚至钱还能有剩,可以买一些汉人烧出来的瓷器、玻璃器——盛器对于绝大多数番族都有非常强烈的吸引力,这是汉人吏目没有接触之前难以想见的。
只是视乎开化、富裕程度,番族们追求的品类不同而已,最有钱的番族追捧马口铁盛器,彩云道的夷寨穷,玻璃器就当宝了,如果不是知识教祭司的规劝和引导,他们会把买农具的钱都拿来买玻璃器,带回寨子里收藏起来,更不要说买点书本什么的回寨子里了。
烟草能卖上这样的价钱……这消息在夷寨中不胫而走,极大地帮助了知识教的扩张,哪怕就是最冷漠的寨子,也无法对烟草带来的巨大利益无动于衷,而想种烟草,虽然有两个途径,官府也能帮上忙,知识教也能帮上忙,但大多数夷寨还是不敢和汉人衙门打交道,聚居处附近有矿产的寨子,犹然如此。
再加上他们去讨烟草苗,都是通过邻近的亲戚,一传十十传百,亲戚们找的是知识教,他们也就跟着找。有一度,张祭司走村串寨都带着《烟草种植手册》,就用这本书来教夷人说汉话,效果非常良好,陶珠儿听说他还写了一篇《彩云道气候下发展烟草种植注意要点》的论文,发表在农业学报上,获得了一定的反响。
就这样,张祭司对楚雄这里的烟草种植情况,是了然于胸的,当然也就很清楚夷民什么时候收获烟草了。府里要规划烟草种植规模,以及传达一些信息,委托给他,胜过几百个人跑腿传话:在烟草种植获利之后,几乎所有夷寨想的都是扩大烟草田的规模,甚至很多夷寨直接就要削减自己的口粮田。反正彩云道这里能吃的东西太多了,水稻只是一种而已,红薯、玉米在这里都长得好,还有野菜、菌子……混个肚饱不是问题,多拿出一些田地来种烟草,不是就能赚更多了吗?
但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烟草固然受到极大的欢迎,在理想情况下,如今的产量再翻十倍都能卖得掉,但问题就在于现实并不理想,楚雄每年的烟草收购量,有一个理论极限:每年前来楚雄的马帮,理论的极限载货量。超过了这个量,马帮运不走,夷寨这里加量出货也没有意义,只能储存起来,等来年发卖。
而实际上整个彩云道的理论贸易总量,也一样受到道路的制约——即便楚雄到昆明的路修好了,修大了,马帮走起来容易了,可以多走几趟或者多来几支马帮,但实际上,货物到了昆明之后,一样是要通过五尺道运出去的,那么五尺道的货运总量就是整个彩云道的对外贸易总量,除非修出新路,否则收货量是不可能持续上升的,目前来说,衙门都不知道楚雄的收购极限点在哪,还是建议夷寨谨慎扩田,免得把烟草砸在手上,反而损害了他们向买地靠拢开化的热情。
“修路实在是太重要了……路不通,就像是血脉不通,好东西运不进来,我们的好烟草也卖不出去。”
等到长队到了末尾,信徒们逐渐散去之后,肖美宝、陶珠儿这些维护秩序,身份也多少有些特殊的信众,也放松下来,和张祭司一起喝起甜茶了——甜茶其实就是所谓的圣水,张祭司对这些信众从来没有隐瞒过其中的实情:领用圣水这个仪式也就是三四年的时间,出现得没多久,是如今的大祭司张坚信提出来的。
张坚信大祭司参考了移鼠教的习俗,认为祭仪结束的时候,如果多一个有仪式感的环节,能让信徒得到更强的心理认同感,而且采用甜茶,可以直接吸引许多摇摆的潜在信徒。刚好,知识教在拥有教产之后,经济稍微宽裕了一点,官府也能以优惠价格供给白糖,这才有了逐渐在各地普遍的圣水仪式。至于很多人说,圣水服用之后精神百倍什么的,完全是心理作用,实际上,祭仪中信徒要多次大声重复口号和知识,任何人说了半天的话,喝点甜茶肯定也觉得比较舒服。
赐圣水仪式结束时候,剩下的甜茶就是这些来帮忙的信众们的饮料了,大家各拿了一个杯子,惬意地品尝了起来,张祭司也提到了最近陆续成熟的烟草,“今年的产量是去年的两倍,但去年到今年,马帮没有增加——这不是说加就能加的,路不好走,只有识途老马才能胜任,马帮的伙计、马锅头也不能从天上掉下来,现在两方面都很局促——如果今年马帮数量没有增加,我估计各寨烟草都不能全部卖掉,可能会有两成左右的烟草因为运力不足而滞销。”
“另一方面,楚雄府的商品也很匮乏了,铺子里能卖的基本都卖空了,夷人的钞票却没有全部花掉,夷人对此也相当的不满。如果不经调停,很可能就会出现烟草跌价,商品涨价的现象,那夷人能拿到手的好处就少了。”
陶珠儿心里飘来一句话:供需关系决定市场价格,这是政治书上的教导,只是从前她的工作和这个无关,没有这么直接的感悟。反而是在楚雄这里,简单的经济模型下,这个道理也就展现得一览无遗了。
同样的,在读书的时候,难免认为应当让其自行涨跌,无需矫正的心态,在现实工作面前完全荡然无存,陶珠儿的眉头皱起来了,“此事可不能等闲视之,说不准就会造成夷寨之间的摩擦甚至是械斗!”
肖美宝也有些凝重,“这么说来,是不是应该采用配额制,各自限额出售烟草,购买货物,还是说轮换制?一样的价格,各寨轮流供货,以政审分为基准,轮流采购?现在烟草正在收成,大概半个月一个月后,收生烟的马帮应该就要来了吧?的确应该要定个章程了,张老师您有什么看法?”
烟草从采收到烤烟结束,大概需要半年时间,但不是每个夷寨都有能力完成整个流程,收生烟运去昆明进行处理的马帮也有不少,楚雄府这里的烟草加工厂,还在筹建中,建材、人手都是大问题。就算这会儿不聊,晚上的周例会肯定也要说烟草贸易的事情,楚雄这里吏目就这些,谈不上谁分管什么,这种大事人人都要操心,包括张祭司也不可能缺席周例会——实际上很多会如果没有张祭司参加,那开不开都没意义了。
“政审分配额,估计是大家的常见思路了,尤其是你们内陆来的吏目,还是本能要把成功经验带来彩云道嘛。”
张祭司笑呵呵地说,似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不过,内陆村落和我们夷寨教区又有点不同,夷寨教区嘛,要用政审分来争取配额的话,可能是要死人的,还会死很多人。”
这句话,让陶珠儿和肖美宝都有点愣怔,毕竟她们到楚雄还没有多久,有些道理不是一点就通,张祭司也没有再解释的意思,而是倒了几杯水,给坐在下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听从张祭司吩咐做事的几个生面孔夷人,陆续递了过去。
“当然了,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政审分配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瞒你们说,我之前也觉得只能这么做。不过,去寨子里说了一通,家人们居然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张祭司笑眯眯地把几个夷人介绍给陶珠儿她们认识:都是来自楚雄下属的夷寨中,能代表长老的年轻一代领袖。“寨子里的家人们,听了我的解释之后,提出了一个很有道理的想法——既然烟草卖不出去,商品运不出来,是因为路不好。那么,为什么不大家一起出力修路?”
“如果我们寨子的人,可以远离寨子上百里,去修楚雄到昆明的道路,那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一点,把昆明往叙州的五尺道拓宽,让道路再也不成为烟草贸易的阻碍?”
“甚至,再想得远一点,我们夷人寨寨出人,彩云道的汉人也家家出力,大家一起,能不能修出一条从昆明到羊城港的通衢大道,让寨子到羊城港的路再也不难走,不麻烦——我们不要钱,自带干粮……”
一个面相老实的夷人,欠了欠身子,用很不标准的汉话,说出了令陶珠儿打从内心震撼不已,甚至一时无法回话的豪言壮语。
“——集合全道之力,修出这样一条路……在你们汉人有见识的女老爷来看,需要几年呢?”
第1055章 安南掌中之物!
整修五尺道还不够, 还要修一条新路去都城……
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陶珠儿能够回答得了的了,不论是从地理知识、工程知识还是政治考量来说, 她都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是否存在从彩云道修大路去都城的可能?按道理来说,从前是不存在的, 若有的话, 敏军也就修起来了。
在敏朝初期,彩云道并非不受重视, 有银矿在,敏朝衙门也有动力修路,既然那时候都修不起来, 那就说明,从彩云道联络中原, 大概五尺道还真就是最好的选择了。陶珠儿这一路动身西来,途中学了不少的地理知识, 她知道黔州道、桂州道和中原的联系, 历来也都比较艰难, 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横断山脉、十万大山, 这些褶皱山脉, 不但本身高耸,而且往往夹了水道,修建驿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蜀道已经是极为难行了, 这些地方的道路, 比水道还要难行哩!
在这样广阔的山麓之间门,修桥似乎是梦话,按陶珠儿的想法,天界大概是有办法的, 但此时的人间门,技术实在是没有,桥梁修不起的话,就只能翻山越岭,或者是用溜索、铁索桥等办法横渡,这不是填了人命就能解决的问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夷人寨子那天真的设想:修出一条通衢大道,前往中原。
不过,她也不能明确向夷人指出这一点,这在政治上是幼稚的:难道知识教的祭司,不知道这些事实吗?他们放任夷人进行这样天真的想象,或许是要利用这股激情来达成别的目标,陶珠儿不能无意间门拉了他们的后腿,浇灭了这股热情。
“这个,实事求是,我们没有研究过的问题,是不能胡乱回答的。我要学习一下,才能告诉你答案。”
她思忖了片刻之后,给了一个保守的回答,这个答案倒没有让夷人们气馁,反而让他们露出高兴的神色,认为陶珠儿为人实在,并没有随意诓骗他们。陶珠儿说,“不过,先从眼下能做的事情做起,不论如何,先修通了楚雄往昆明的路,这肯定是有好处的。五尺道的份额有限,那也是在彩云道内划分,谁的交通最方便,谁就能卖出最多的货,我们楚雄距离昆明不远,能先发展起来,为什么不占住这个机会呢?”
“你的话是对的!我们的道路修通了以后,如果能运来建筑材料,把烟草厂建起来,那么,运去昆明的烟叶,价值要高得多了!运熟烟草总比运生烟叶,那个……那个单位货值要高得多!”
看看,不过是两三年的功夫,汉话的口音还浓重着,可已经会用这么专业的词语了。这些夷人,他们的汉话带有强烈的买活色彩,和敏地的旧人,在遣词造句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区别,还有一些他们特有的名词——譬如说‘女老爷’,大概是因为他们在方言里,把从前汉族的官吏都叫做老爷,并没有对应的女性代称,但现在又有一些买地的女官吏出现,把他们做了阴性变格的方言,直接翻译成汉语,就成了‘女老爷’。
陶珠儿每次和这些山寨中的夷人打交道,总会有点吃惊,有时候是为了旧习的根深蒂固,有时候则是因为他们出人意表的远见卓识。才刚和肖美宝说,现在的夷人恐怕还没有种植咖啡这些多年生作物的远见,这里,夷寨就提出了一个已经在内部形成共识的,宏伟的修路计划……
但古怪的是,陶珠儿直到现在都还认可着肖美宝的判断——她认为夷寨可以在不愿意种咖啡的同时,持续投入人手去修路。她是基于什么做出这个判断的,陶珠儿自己也不知道,但她对这直觉是深信不疑的,也就免不得在和张祭司同路进城的时候,提出自己的观点,请张祭司评判,她的直觉到底是对是错了。
“其实很可能是对的。”
张祭司说,他对于这种矛盾似乎反而司空见惯了,“这也并不奇怪,修路这肯定是有好处的事情,只是从前的好处还不够大罢了,这也不仅仅是夷人的共性,就是汉人也一样,深山的汉人村落,在修路上也会很齐心的,因为这是从小的见识。
越是穷困地区,思想越是保守的百姓,越能舍生忘死地为改变本地的现状而奋斗,这种精神往往是很感人的。”
但也正因为他们的保守,他们只会在从小就烙印的认知范围内做出这么大的付出,要拓展认知范围,要让他们为新认知的事物做出较大的投资,保守一下就会成为他们的枷锁,他们就会变得很胆小,很不愿付出,不敢投资,让你有一种愚昧固执的感觉了。”
还真别说,仔细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或者说,只有在保守枷锁中的百姓,才会在枷锁内做这么大的付出。毕竟,如果能挣脱枷锁,以个人的力量和觉悟来说,选择搬迁去发展得好些的地方,不比留在本地要划算得多吗?固然会有一些胸怀家乡的英才留下,但要形成从上到下的合力,其实更多的还是靠着这种枷锁的惯性吧……
甚至……陶珠儿很快从她历年来接触到的各种番族,想到了自己出身的客户人家。客户人家,难道不也是如此吗?客户人家在有些时候是让人十分刮目相看的,彼此间门的信任,交托金钱的爽快,合作时的可靠,让他们能在新的迁徙地很快就站住脚跟,但这决不能说他们在思想的所有领域都很善于接受改变。
有很多客户人家不论发展得多好,骨子里对宗族的重视和对男女的区别对待,也丝毫没有更改,像陶珠儿这样,家长思想开明的家庭其实远没有想得那么多。客户人家和夷人,在这方面的确有很强的共性,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
彩云道的夷人,保守体现在生产方面,对于其他的改变倒好像没那么介意,很轻易地就接受了买地的一些新规矩,这大概也是因为原本的规矩就不完备,相当的随意,比如说买地的婚俗,越是不开化的夷寨,接受得就越良好,因为他们有些还保留了群婚制,和配偶婚并行。子不知其父,从母而居的现象很普遍,所以对买地的婚俗他们压根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您觉得,这条路能修得起来吗?”
陶珠儿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张祭司没有打消夷寨的念头,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否则以他的威望,相信几句话就能让夷人认清现实,也就不会有刚才的对话了。
“如果是五十年前,那肯定是修不起来的。”
张祭司也笑了,陶珠儿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有戏。“五十年前,所谓的京城,就是北面的敏京,那么,从彩云道去敏京,五尺道已经是最优秀的选择了。虽然周折,但大方向是对的,朝北走——朝南走,地理上会好走,但安南不属于敏朝,而且敏朝禁海,至少禁止船只随意停靠天港,那么,就算走到了安南沿海,也没有海船可以去敏京啊。”
陶珠儿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十年前的确是痴心妄想,但现在……国土面积、海运情况乃至都城的定址,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也跟着若有所思起来了,“还真不能说一点希望没有——按照六姐的归化,南洋本就是我华夏故土,光复也是顺理成章,从占婆到香山,期间门隔着的土地,如果能改土归流,由华夏直管,两片土地一下联系在一起的话——那彩云道也有河运直连的出海口了!”
她整个人立刻豁然开朗,感觉打通了任督二脉,“长久以来,把彩云道脖子卡死的交通——那就有松动的迹象了!我早就听说过安南出海口的事情,但是——”
“但是,没到彩云道,真感受不到彩云道对这条交通干线的迫切需求,是吧?”
张祭司也笑了,“确实,而且你是从北面来的,走五尺道,对这条线没有真实感受,印象肯定就比较淡泊了。现在,感受到了彩云道的富饶,这里的民心呼声,那就不一样了。我们是从安南北上的,感受会更丰富一些,就这么和你说吧,安南到昆明——路当然也不会很好走的,但要比五尺道更有发展一些,我们走过的人知道,修大路的条件,是有的,至少怎么看也比经黔州道修出去要更现实。”
“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根据天界的资料……天界曾在安南和昆明之间门,修了一条通行蒸汽火车的铁路。这说明什么,你心里也有数了。”
陶珠儿的双眼一下就瞪大了:“这话当真?!”
张祭司骗她做什么?她也不是怀疑张祭司乱说话,只是抒发心中的震撼:任之前旁人怎么提到这条走廊,也不会有天界的证据更有说服力的。本来模模糊糊只是觉得或许能走得通,能修得起的一条路,现在立刻就成为了坚信其必然能成功的强烈期待!
修路,尤其是在本来没有路的地方修官道,勘测路线就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也需要长久的时间门,可如果天界真的修过这样一条铁路的话,且不说彩云道能否仿建铁路——这个大概是比较难的,因为现在内地都没有铁路,但至少沿着这条路线修建出一条通衢大道的可能性就高多了吧?
地质条件、经济性各方面,都有人考量过了,本地人就只要出力就行了……那有了安南的河运,物资不就能运进来了吗?还有夷人出力,看看这些夷人的积极性,这……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样一条道路,要是能建起来的话,那……那当真是不得了了!别说彩云道,黔州道、桂州道甚至是广府道,说不得都能受益……”
想到这样一条要道能给彩云道带来的改变,陶珠儿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组织人手开起工来,她一下就完全理解,为什么张祭司没有打消夷人的念头,反而隐隐有点鼓励的意思了。“如今民心已是可用,如果非止楚雄一地,整个彩云道的夷寨都愿意出力的话,或许还真能试着修修看!”
当然,这还要去考量安南衙门的态度了,不过陶珠儿并不以为意,这也是买活军吏目在多年工作中养成的习惯,除了买活军自己的衙门之外,其余政权的衙门,都是色厉内荏,不堪一击的存在,买活军做事是不太需要去考虑他们的意愿的,行,那是你识得抬举,也就给你些体面,若不行?呵,买活军也多得是手段来帮你体面。
或主动或被动,或已经被体面了,有些还在体面中的国主、番雄,两只手都数不完了,安南蕞尔小国,境内混乱不堪,又是华夏故土,在陶珠儿看来,统一态度难度不大。对这点张祭司也并不否认——知识教在南洋半岛上的大本营就是安南之地,说不准,他们早都是安南的无冕之王了。他只是务实地摇头道,“不能想得太前面,这也只是楚雄一地的民心而已,其余地方,夷寨的想法如何,还需要再去确认,去查看反馈。”
“再者来说,此事最大的悬念,还在于中枢的态度。彩云道的民心,发展的困难,都只是中枢衡量的一个因素而已,能否让中枢更改决定,把这条干线的修建提前,甚至于说,先把安南纳入国土,而不是将北面华夏,列为下一个扩张的对象……这都要看六姐的心意了。
此事的干系,过于重大,并不是知识教和彩云道衙门可以决定的,我们也只能上报我们这里收集到的信息,听凭六姐圣裁。看六姐心中是怎么想的了——江南地域广阔,消化得也慢,两三年才慢慢见功,想要完全消化,非得再有五六年不可。甚至要有十年八载,都不稀奇。”
别看张祭司僻处南洋,但见识视野却相当广阔,他显然多次思考过其中的关窍,款款说道,“到那时,培育出的新一批吏目,正好前往北方,把华夏故土完全消化,这是很多人心中理所当然的节奏。倘若此时还要在安南发力,多灭一个小国,修建这样一条道路,恐怕人手吃紧,就是取了安南,也无人前来治理。”
这就和彩云道一样,吏目少,土地多,而且开化程度低,消化起来非常困难,这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陶珠儿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但是,她也听出了张祭司没有提到的一些东西:困难和短缺,这都是存在的,但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吏目少,知识教的祭司倒还够用啊!
不过,如果把安南取下之后,还让知识教祭司来主要治理的话,很明显,这又是一个重大决策,关系到的方方面面,就不是她一个更士,能完全看清的了……
天下事,环环相扣,居然到了如此地步,陶珠儿也是第一次有了自己正在参与历史事件的实在感,一时间门,不由被一种崇高的感动给充斥胸臆,似乎冲破了一些无形间门的郁结,眼界得了极大的开阔,自己从前的一些迷茫,眼下再看,心情又有了一些不同。
她这样复杂的心情,仓促间门也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是与张祭司对视着,好像无需言语,也获得了张祭司的理解,两人倒滋生出了一种了解和默契,互相点了点头,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在眼下来说,只能是先把信息收集起来,再往上递送……就是在知识教内部,也并非每个大祭司都赞同推动这条官道的修建。”
关系比之前密切,张祭司透露的东西也多了一点,不过,照例还是那么的含蓄,“到了九月,我会返回占城港叙职,等我返回的时候,应该能带来此事的进展——到时候,就看大祭司们怎么说,彼此间门,能否达成一致吧。”
本来,陶珠儿在屡次祭仪之后,对知识教的好感极为浓厚,甚至有点儿盲目崇拜,认为知识教什么都好,张祭司的这番话,倒是让她一下有了很熟悉的感觉,幻想稍微有点儿破灭了:原来知识教的内部,也和衙门差不多,也有不可避免的派系之分啊!
这种‘原来大家都差不多’的感觉,有点儿破灭,但不知为什么,也有点儿让人开心,好像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她一边偷笑,一边也不免有些好奇:不知道张祭司和谢阿招,都分属于知识教内的什么派系,他们跟随的,又是哪个大祭司呢?
第1056章 三派博弈
“彩云道方向的汇总报告送来了吗?噢, 看到了,你先别走,等我看看节略。”南洋, 占城港,酷暑似乎永无止尽, 哪怕是雨季,气温也绝不会低到让人情愿穿上长裤的地步, 圆裙在这里早已经大行其道,几乎是刚在羊城港面世,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在吕宋和占城港大肆流行起来。郑地虎把裙摆往上一撩, 大喇喇地露出两条毛腿,和大腿上方的亚麻亵裤, 把脚翘到办公桌上, 动作看着粗豪, 但阅读节略却相当的仔细。
“嗯……修路的呼声果然越来越大了,不论是楚雄曲靖那边的汉夷混杂区,还是保山大理的夷人百姓,都强烈需要打通和顺城港的商贸走廊……看来,民心已成了多半, 甚至反过来催促你们知识教往上去推动了。”
“识字率、友善度都有很可喜的进展,偭人、越人、掸人, 都联络亲戚村寨,愿意搬迁过来……”
“各国的衙门对此或者尚且没有察觉,或者不敢轻动,的确,目前没有听说向六姐那边直接抗议的事情。至于南洋委员会——”
南洋委员会, 这就更不必说了,郑地虎作为轮值主席,肯定很清楚委员会和各国的文书往来。他掀开节略,开始翻找刚才留下印象的一些数据,“到发文书这一步,其实已经是出招了,出招之前,必然有一段时间的酝酿期,怎么样,圆性,你们知识教内部有没有什么风声?几个大祭司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他所指的‘这件事’,自然是教区在南洋半岛北部极速扩张,同时直接吸引大量交界地区夷人进入彩云道的事情。这件事可大可小,小了就是现在,大家装聋作哑任其发展,好像根本没这回事,大了说,可能会引起交界各国的不快,甚至,倘若是大胆一些的话,会引起各国之间的同仇敌忾,统一起来在边境滋事——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定都大典去年刚刚办完,前去参加大典的使臣,各方面受到的震撼,不消多说了,对各国来说,是友善也是敲打,目前来看,南洋众国还算老实。虽然就算他们闹事,也不可能闹出多大的动静,知识教反而很有把握,借机把他们国内的局势给搅乱。
但对上位者来说,意外事件不论结果如何,起码意味着他们在上级,也就是六姐那里,要措辞解释,对景儿没准也是把柄——任何事情,只要能成为把柄,那就很可能反而在内部有人推波助澜,这就关系到知识教内部的人事结构了。
圆性欠了欠身子,表示对郑地虎的感谢:彩云道是分配给圆性等人的教区,郑地虎完全是关心他才这么问的,在这件事上,他其实事不关己,完全可以高高挂起。
“毕竟,莫祭司和张祭司、马祭司都是洋番血裔,他们也不太敢插手华夏老地的事情。至于道平那里,我们互为犄角奥援,只有互相查漏补缺的份儿,教内倒没有什么人多话。不过,也仅限于维持现状而已,倘若要合力修造这条商贸走廊,估摸着三大祭司都不会轻易点头。”
郑地虎也点了点头,“猜得到,这几个洋祭司都很小心……想要成就此事,少不得事先要多方打打招呼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
他伸手扯了一下拉绳,墙角的大电扇呼呼地转了起来,给竹楼平添了少许清凉,这会儿太阳逐渐爬上中天,对于华人来说,几乎是能晒化衣服的高温,圆性是北方人,其实早已不适了,郑地虎开了风扇,又打开冰箱:一个藤编棉内胆,装了冰块的箱子,在冰块上洒了一点花露水,清凉的薄荷木姜子味道,在室内散开。
他示意圆性自己从冰箱里捞出手巾擦汗,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据说莫祭司和马祭司,私下往来甚密,他们的关系,在亲友之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莫祭司一派的祭司,都奉马祭司为魁首,你展开交际的时候,最好注意一点,不要使错了手段,反而成为笑柄了。”
同为弗朗机人,‘奠基人’莫祈平和‘驴子修女’马丽雅,本来就是天然的同盟关系,如果只是这一层的话,郑地虎犯不着多说什么,如此特意点出,实际上就是在暗示这两人之间,有比政治同盟更为稳固的私人关系。圆性的眉毛挑起了片刻,随后又回到了原位。
“令人吃惊,但也不是那么吃惊。”他慢吞吞地说,“此事,按道理或许是有些违规,应该向上报备……不过,的确也没有先例,小僧知晓了,谢过将军的提点。”
“你呀!就是这个性子害了你,学佛把脑子给学坏了,你们这些本土宗教的神职人员,为什么斗不过洋番传教士?根子就在这里!”
郑地虎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学道的自由散漫,学佛的无欲无求,怎么和那些为了真神不惜远渡重洋的洋番比?要不是深知六姐背地里的忌讳,我看彩云道教区都未必能留给你们——圆性,你也别给我打马虎眼,我把话摊开说了,这条商贸走廊,不修也可以,但如果要修的话,你不能把环走廊的教区作为筹码许出去!”
“安南曾是华夏行省,这是底线——知识教不是不可以在未开化地区传教,但曾经的华夏故土,必须由汉裔祭司主管,而且主要祭司来源,如果不是汉族,那就是本地土著。这是我在六姐面前拍胸膛保证过的高压线,触碰者即死!这和那些可有可无的限制不一样,圆性,你可不要让我难做!”
说到最后,他有点儿恨铁不成钢,放下脚,压着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圆性,在幽暗的室内,那发亮的双眼,甚至有点像是藏于密林中的野兽,教人不由得绷紧了身子,意识到眼前这个粗犷而带了匪气的男人,也是美尼勒城大战的一份子,曾经亲自参加了针对弗朗基军队的斩草除根行动。
他的手上是见过血的——他可不是能够随意糊弄、敷衍的糊涂官僚!既然能一手捧起圆性,也能让他眨眼间就一无所有,就算掌握了彩云道教区,在郑地虎面前,这点筹码也压根发挥不了一点作用!
“将军多虑了,小僧并无此念啊!就算是小僧有意,其余几个大祭司也必然不会染指,如您所说,这层忌讳虽然没有明言,但众人心中也是各自有数……”
圆性看似有些惶恐,急切地为自己辩解起来,但郑地虎表情一旦略有些放松,他便立刻又现出了笑意,如此反而更显得之前的惶恐并不真诚,郑地虎见了,也只能摇头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山中无老虎!你们佛门,式微成什么样子了,便连你这样的朽木,也只能勉强雕琢了!倒让你有恃无恐起来——你要真不想干了,趁早直说,难道离了你圆屠户,就只能吃带毛猪了?”
“小僧可万不敢做如此之想呀——”
这圆性是个滚刀肉一般的惫懒性子,和郑地虎又是精熟了,他本人系郑家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甚至——除了谢双瑶和情报局处得过报备之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圆性其实和郑家是实实在在的远房姻亲,如此,两人在私下相处,也就比较随意了。别看郑地虎威胁要放弃圆性,但离开他,根本就没有更好的人选,就有,和郑家哪有这么深厚的因缘呢?
圆性也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和郑地虎开开玩笑,他拉长了声音,见远房表叔好像真要生气了,方才坐直身子,做出对上级汇报的模样,正经道,“将军,就传道来说,我们在南洋半岛,对洋番传教士的确是有劣势,这一点您也知道,哪怕是在南湖道那些偏僻地方,对夷人,我们也不占优势的,只有在汉人文盲里,我们占了同族的好处。”
这是郑地虎无法否认的事实,来自华夏本地的汉人,和南洋华裔还不同,在南洋这块,一向是给人以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印象,这种印象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易地而处,如果郑地虎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庞然大家族附近,时不时还会因为一些事,被大家族派人来痛打一顿。他对这个家族的成员,也必然是又敬又畏,只想绕着走,绝不敢轻易接受他们的任何赠予。
尤其是在南洋北部,这种印象就更加根深蒂固了,因为就在一两百年之前,敏军把安南所有史书,能收集到的全部收集起来,送往金陵收藏,而在安南的所有藏本,悉数焚毁,等于是毁掉了安南的整个历史……这样一个可怕的大国横亘北面,这一次派出的传教祭司,虽然慈眉善目,说的全是好话,但与此同时,这些祭司尊奉的真神军主,满口提及的都是什么‘悉复旧观’、‘安南行省’,你听了心里是什么感觉?
也正是因此,知识教在安南境内传教,几乎没有汉人祭司,而且还绕着城镇走,只在国家观念非常淡薄,和彩云道境内沾亲带故的番族村寨传教,如圆性、张道平这样,出身华夏本土的祭司,只是起到管理作用而已,小祭司几乎都是夷人土著,他们在占城这里上学考试的时候,接受的也是洋番祭司的教育,要说他们是汉派,其实有一点勉强。
这也是郑地虎,包括南洋委员会的汉人高官,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一点:知识教的汉人痕迹实在是太弱了,初创时还好,现在,知识教的力量膨胀得这么快,就让其中的人种成分问题,日益醒目,已经很难再无视了。
汉派力量这么薄弱,原因是多面的,有一部分在于知识教一开始创立的动机,是为了给南洋开化,融合留下来的欧罗巴人,没有想过给华夏故土施加什么影响。主要的目的,还在于同化欧罗巴人,但没想到,发展起来之后,大家很快发现,知识教给夷人开化也非常的好用。
可等到作用逐一凸现,汉派的劣势已成,就算有郑地虎等人一再提拔,知识教以番族为主的格局,依然难以撼动——也有原因,就是和郑地虎所说的一样,本土宗教的道士、和尚实在是不堪大用,至少愿意改行来知识教做祭司的那些神职人员,素质、传教的方式、热情都完全比不上洋番祭司。
圆性、张道平也只是勉强支持局面,论才华能力,他们都无法和吕宋的张坚信相比,最多是和莫祈平、马丽雅单人打平,如果这两人完全联手,整合势力的话,那么,汉派就妥妥是教内的万年老三了。
自身能力有限,被惯坏了是一,第二,圆性说得也没错,汉人祭司在南洋反而是劣势,且汉人能从事的职业很多,祭司未必就是最优选,种种因素,让汉派有点捧不起来:把彩云道、黔州道、桂州道以及部份南湖道,外加安南,这么一大片教区,分配给汉派管理,这是郑地虎提出的方案,借此机会,他也把很多本来属于张坚信和莫祈平派系的夷人祭司,划分给圆性管理,让他们换了山头。
郑地虎的原意,是希望张道平能在南湖道、桂州道这些汉人比较集中的地区,锻炼出一批汉人祭司(来源是龙虎山一脉的师兄弟),同时圆性接纳他们在彩云道传教,如果圆性能拉来一些原本佛门的师兄弟,那就更好了。
但两年过去,教区成果累累,细看之下几乎全是原来的夷人祭司做出来的,汉人祭司发展得显然也不尽如人意,表现是让他很失望的,郑地虎把彩云道的报告仔细看了两遍,才找到了一个汉人姓名,结果圆性看了一眼,指出这是大理段氏子弟,“……也不能说是汉人,人家现在自认是夷族了。”
“你们这些和尚道士,是怎么回事!难道只骗同族,一旦离开汉人聚居地,就变成废物了?”
他气得把报告丢在一边,一把揉了一张白纸,咬牙切齿地捏成团,“出头的祭司一个也没有,筹建商贸走廊的工作,你打算交给谁做?楚雄的张茂?顺城港的谢阿招?你知不知道张茂的张是跟谁姓的?谁给谢阿招扫的盲?全都是张坚信啊!这些人虽然现在听你的调派,但你能说他们已经不是张坚信的人了吗?”
“圆性,你可不要劳心劳力的,到最后又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张坚信手里已经有了你们唯一的教产,这几年势力膨胀得这么厉害,你再助长了他的势力,那他迟早会成为知识教唯一真正的大祭司,莫祈平和马丽雅再怎么加强联系,也不能做他的对手了!”
圆性也是深知,对上头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洋、汉势均力敌,彼此牵制,没有人能真正捏合知识教上下的力量。任何人,不论洋番还是汉人,如果把知识教的力量完全统合,下一步就会成为六姐的心腹大患。
从知识教开始扩张之后,中书衙门对于教派就一直是非常警惕的,甚至为了应对知识教的力量,去年定都大典举办之后,南洋的衙门架构都进行了改制,南洋委员会主席,由原本的每年轮值,换成五年轮值一次,第一任轮值主席就是郑地虎——轮值时间改了之后,委员会主席的权柄也有了很大的扩张,几乎可以说是南洋总督了。这正是为了集中南洋衙门的力量,来限制知识教的权柄。
郑地虎心底也很清楚,占城港这些华人聚居区,扩张、经济,各有衙门结构负责,不需要他来过问,他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在知识教这块。也因此,这大半年来,圆性和郑地虎的联系也变得密切了,作为郑地虎在知识教内部埋下的钉子,圆性不过是郑地虎完成自己政治构思的工具。
而且还是不那么好用的工具:郑地虎对他最高的期待已经落空了,圆性没能让汉派在彩云道、安南教区真正发展起来。现在郑地虎需要圆性来为他完成次优的保底——作为南洋委员会主席,郑地虎必然希望在任内能为将来统一南洋做好铺垫工作,如果阴差阳错之下,不费一兵一卒,就吞并大块国土,那这就会是他的赫赫功绩。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郑地虎不用去想新增领地的吏目缺口问题,这是六姐要操心的事情,就算维持知识教基层治理,处理土司钉子,流官衙门以小规模开始慢慢加人的模式,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因为南洋委员会也并不直接负责占城、吕宋的人事任免,这是一个理论上没有实权,只是大家坐下来开会吹风的智囊机构,只是因为六姐的意思,被赋予了临时的极大的权力。那么,郑地虎就没有强烈的动机来推进新增领地的治理模式改革。
昆明——顺城官道,为什么不修?如果郑地虎不点头,民间的呼声就不会有这么统一。这条路修好之后,安南重回行省无非就是时间问题了,到时候,这泼天的功劳,郑地虎至少能占个两层。
如今要解决的,只是一些细节问题,围绕这条官道,滋生出的好处,要分蛋糕,不能让张坚信因此坐大,汉派也要分走一大块蛋糕,为此或许可以考虑联合莫祈平、马丽雅,让他们一系的祭司加入进来……同时也是要去要人,要去买活大学要一些汉派祭司来,就当是外差好了,委员会这里可以巧立名目,给一些补贴,反正不能让汉人祭司在这样的大事中缺席……
或许是因为做过几年僧人的关系,圆性是个万事不争的性子,他对大将军的安排,唯一能做的抵抗,也就是在见面时开上的那几句不阴不阳,带有拖延、推诿味道的玩笑,要真把这个老油子当到底,阳奉阴违,不给郑地虎办事,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虽然深心之中,圆性并不愿意参与到这些人事倾轧、权力斗争中来,但也还是只能按部就班,为郑地虎奔走,首先第一步就是在祭司例会上,提交彩云道、安南教区工作报告,算是把修路的方案端到台面上来,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如果六姐许可,推进这个方案的话,很可能会是官民共建,以民间为主力,我们负责组织以及技术支持,买地提供药火物资……水泥路是不敢想的,碎石路的话,那么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修造方案上的支援,脑力而已,并不算是很大的负担。”
在知识教大教堂建筑群中,比较偏僻的一间宽敞会议室里,圆性满脸庄重地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同时暗地里瞟了瞟相邻而坐的莫祭司和马祭司,这两个祭司坐得端端正正,肢体语言也非常疏远,很符合他们一向明争暗斗、争夺风头的关系,难以想象他们背地里居然会维持情人关系,圆性心想:“看来不止和尚尼姑老有绯闻,神父和修女也不清白。话又说回来了,这两个人要什么样的人没有,要说他们这么掺和在一起,不是为了权力,我第一个不信。”
相信对这两人来说,彼此都是捏着鼻子才能往下咽的对象,为了和张坚信对峙,居然可以做到这一步,圆性心底也颇为佩服他们对权力的痴迷。在他来说,其实还恨不得当个普通祭司,他一开始想着转入知识教,也只是觉得把各地的土生神话和量子神话联系在一起,搞‘六经注我’,特别有意思,从中似乎还可以总结出神话中的一些共同规律而已,倘若不是做祭司有钱拿,而买活大学没有开设相应的专业,圆性或许根本就不会想着重操旧业。
至于说之后被郑家提携,那都不是圆性本人的追求,他是无法理解这些大祭司对于权势的热切的,能做好知识教小祭司的人,往往淡泊名利,但大祭司私下所展现出的面貌,又完全和小祭司相反,也让他不能不感到强烈的讽刺。尤其是莫祭司、马祭司,这两个大祭司,举手投足之间,掩藏不住的强烈的权欲和计算,有时竟会让圆性感到可笑的程度。
与之相反,张坚信大祭司,就比较更深沉得多了,他是圆性经常感到有点看不透的人,对很多事情的反应,都和圆性的预估相反。比如说,这个动议,圆性提出之后,预设是张坚信支持,莫祈平、马丽雅反对,因为的确现在这两个教区的基层祭司,很多都属于张坚信派系。
圆性打算在事后暗地里联系莫祈平,让他往环商贸走廊掺点砂子,找一些血统上属于华夏老夷族,实际上受他们教育扫盲而入行的祭司来,以此作为交换,来争取他们的支持。这样,走廊附近的祭司也是三派均衡了,从结果来看也属于汉派的让步——这个地方本来是划分给汉派的教区,现在多了其余派系的祭司,也算是汉派的诚意了。
从两个祭司的面部表情来看,他们也正在酝酿着反对的话语,但让圆性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之前,居然是张坚信大祭司先开口了。
“这是个很好的计划,但我认为不该由知识教来推动,也不该现在推动。”
张坚信祭司居然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个提议!
“这个计划,对彩云道、安南来说,都非常好——但它对知识教却或许不算什么好事。”他的语气温和而坚定,注视圆性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他的心里。“这样的大工程,将是一个政权永世的功绩——它该属于政权,而不是教派指导,我要提醒诸位同仁,你们不是衙门雇员,而是知识教的祭司,你们身后有神明的关注,你们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为教派的未来仔细考虑。”
圆性的嘴巴,不知不觉张开了,他有一种非常古怪而复杂的感受,他简直不敢相信张坚信——这可是为了仪式感发明圣水赐福的张祭司——居然会说出‘神明关注’这样的话来!
但是,仔细一想,他又不得不承认,张祭司说得很有道理!
第1057章 坚信大祭司
如果大祭司本人, 都不能把这个教派当真的话,那么,即便有种种仙器、神迹,这个教派能发展起来吗?
答案是显然的, 即便是圆性这样讲究内修的僧人苗子也很清楚, 倘若祭司本人不能深信, 不能认认真真地把教派当做真实存在的东西,进行信仰和经营, 那么这门教派本身就会失掉绝大多数的功用——别人可以不信, 但如果神职人员自己都不信,那这门宗教压根就发展不起来。在这点上,佛道二教和移鼠教的神职人员, 其素质和工作热情的差距,就是最好的证据。
汉派在知识教中的窘境,没有人比圆性更为了然了, 他本人就是最好的证据——圆性的崛起, 完全是赶鸭子上架的结果, 他和郑地虎的远房姻亲关系,只是极小的因素而已。
郑将军是第一任南洋大管家,以他本人的政治见解来看,他认为知识教的高层族裔构成并不理想,这是原因之一;这些年间, 进入知识教做事的汉人僧道,没有一个拥有足够的势能,让郑将军可以因势利导,捧他上位,这是原因之二。
郑将军必须投注大量资源, 来捧一个完全受控的汉族祭司上位,在这个大前提下,他选择了圆性——虽然有点不想承认,但圆性也知道这是他性格中的弱点,归根结底,抛开那层祭司游刃有余的光环,他其实是个软弱老实的人,大概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即便有所挣扎,最大的反感也不过是和郑将军耍耍嘴皮子,郑将军交代的事情,他一般都能办到。
既然要一手捧一个祭司上位,那么郑将军当然要选一个不会失控的傀儡,对圆性知根知底的了解,以及两家原本就存在的紧密关系,这才让他成为了一个权衡利弊后,妥协的人选。圆性心底也清楚,如果有一个才华、能力可以达到……都不说张坚信大祭司的水平,能达到莫祭司水平的汉人僧道,在工作中崭露头角,郑将军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转而去栽培那个新秀的。
如果是这样,他或许会有些隐隐的失落,但也一定会感到很大的解脱,圆性知道自己政治能力不足,很勉强地在这样层次的棋局里掺和,其实就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旁人来决定。
但问题在于,这样的人选真是迟迟没有浮现,找不到‘替死鬼’,圆性还得继续赶鸭子上架,所以他也能理解郑将军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佛、道的神职人员素质,真和移鼠教的传道士没法比,不论是老宗还是新教,这些传道士的聪慧、老练,还有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对于传教的热忱与激情,对于教派的坚信……简直都是令人感动的高水准,就算不说知识教吧,就从前接触到的禅宗高修,或许也有颖悟佛理精通的,但在做事的能力和组织度上,也是瞠乎其后了。
究其原因,有很大的一点,就在于哪怕是僧道,对于佛、道的真神,似乎也是含糊不清的,不能说完全不信,完全不信那就是骗子了,但也绝不是完全相信,永远也没有夷人那样狂热的虔诚。圆性自己似乎就是个典型的汉人,汉人对于信仰,永远是很暧昧的,采纳了‘君子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越是人才就越不可能深信,你自己都不深信了,怎么去栽培别人深信呢?
在这件事上,汉人和洋番、土番的思维模式,完全是不同的,也就难怪汉派在对番族的传教上,表现永远没有夷族的祭司好了。哪怕就是在南洋的汉族中间,对知识教的信仰也远远没有夷族那么狂热,汉人们对宗教,永远是一副功利主义者的态度:尊重,且对于一些有利的倡导,展现出狂热,似乎是出于虔诚,但仔细一想,其实还是因为从中得到了好处。如果要他们平白地牺牲自己的利益,那么,他们就犹豫推脱起来了,绝不像是夷人那样,一旦深信,哪怕是要他们牺牲极大的利益,也有很多人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大多数汉人,不论识字不识字,贫穷还是富裕,永远都是没有那种盲从的……
汉人,天生就是最不理想的信徒,他们中就很难诞生出理想的神职人员来,不可能有张坚信大祭司这样敏锐的宗教思维,圆性也不知道这种天生的不理想,是斗争的结果还是很自然的发展,他只知道,哪怕是顶级大天师、高僧来到这里开会,大概也是比不上的——张坚信的逻辑有点绕,而且似乎罔顾了知识教的事实,有点儿自我催眠的意思,但是和知识教的经义打多了交道,‘六经注我’的活动搞多了,圆性也能跟上他的想法了:
知识教,虽然是被六姐‘发明’,莫祭司‘奠基丰满’的新生宗教,本质和意图是‘扫盲工具’,大祭司们心里清楚,经义是‘目的性很强的编造’,但大祭司不能这样想。
大祭司们必须打从心底里地认为,知识教是如教义所阐述的那样,蕴含了无穷可能性的量子黑洞神明的体现,是一种超脱的方式,它诞生的过程,只是莫祭司受到‘神启’的结果,看似是编造,但其实也是它‘显化’的一种方式,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宗教!
他们也是神圣的传教士,代表的是真实神明的意志,在神使六姐的带领之下工作。
所有大祭司,必须拥有可以随时切换且并行不悖的两种思维方式,当他们不是大祭司的时候,他们可以把知识教当做迟早要退场的扫盲工具,进行政治博弈,这时候他们代表的是自己,大祭司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但当他们履职的时候,当他们以大祭司的身份在工作的时候,他们就必须把自己当成真实神明的代行者,以代行者的思维方式进行思考,否则,大祭司都不信了,如何去发展小祭司?知识教怎么能继续传播?工作就进行不下去了!
当然,不是说一次疏忽,整个知识教就垮塌了,但这种双重思维,必须是大祭司的常态,而张坚信大祭司要提醒同仁们的正是这一点:围绕昆(明)顺(城)走廊,大祭司们的考量和博弈,完全是政治化的,根本遗忘了自己祭司的身份。
所有人都想利用昆顺走廊开发,捞取独立于知识教,属于个人的政治资本,但作为知识教的大祭司,难道他们看不清楚吗?昆顺走廊的修筑必须以衙门为主,以知识教为主,那就是根本没考虑过教派的发展和存续,竭泽而渔的举动!
这么做,实在是太不明智了——对于郑将军来说,这么做是有好处的,是他的政绩,甚至从长远考虑,或许还一举两得,埋伏下了把知识教在南洋连根拔起的伏笔,这或许正是六姐需要的把柄。
但对大祭司们来说,如此会让知识教成为六姐的眼中钉,成为一个有可能失控的工具,如果他们还是个合格的祭司,就不该把个人利益置于教派利益之前,毕竟,没有了知识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能有多么特别呢?甚至于,更往深了去考量,虽然六姐很少直接过问知识教的人事,但谁能说知识教是大祭司的知识教,不是六姐的知识教?大祭司怎么敢把六姐的私有物,当成自己的后花园来盘算、买卖,换取自己的政治资本?这么做,把六姐置于何地呢?
这可是神明时时刻刻都在垂注着,拥有确实神眷的教派啊!
这种逻辑,有点儿绕,但有资格坐在会议圆桌前的大祭司们,如果连这也不懂,那就根本没有资格担当这样的职务了,他们平时要处理的可是教区内的繁杂事物,教义、虔诚和政治、人事博弈的矛盾,是他们的日常工作。
也因此,椭圆桌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对于张坚信大祭司饱含深意的告诫,大家都保持了充满敬意的沉默,只有莫祭司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圆性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到了这个层次……很多时候,斗争反而变得简单了,一个人的才干、能力,高过大家,就是高过大家,在坚信大祭司的比较下,莫祭司就显得有些相形失色了……”
不知不觉,他口中的‘大祭司’,似乎已经专指张坚信一人了。这对莫祈平来说当然是残忍的事情,因为曾经他才是知识教的核心首领,而且拥有非常有利的地位,他是整个知识教神明理论的奠基人,最开始,汉派就显出人才匮乏的窘境,驴子修女所代表的女祭司一派,所受的教育也并不完全,神学院毕业的莫祭司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是编纂理论的最优人选,当然当时他也就因此拥有了很高的权威。
然而,万事万物不会停驻不变,随着坚信大祭司的加入,他后劲不足的缺点也就完全展现出来了,以至于现在不得不和驴子修女联手,依靠地域、原教派等其余因素,维持己方的声势。但这些因素都不能永远决定一个人的站队,一个优秀的领导自然会吸引属下依附。
一次富有远见的、智慧的发言,一封被采纳了的,成功了的建议书……都会转化为个人的威望。而坚信大祭司可谓是功绩累累,他建言开启了红圈贸易的分支,女巫航线,这些女巫固然会被驴子修女吸引走一部分,但许多人都知道自己欠了坚信大祭司一份情——若说这还不算什么的话,那么,在坚信大祭司控制之下的知识教印刷厂,作为六姐特许颁赐的唯一教产,功绩就更是昭彰了。
如此煊赫的功绩加持之下,刚才这一针见血的发言,就更能让大家深思,悚然之余,也更增加了他的威望:坚信大祭司说得一点问题没有,在这盆冷水泼下来之前,大家看到的都只有好处,有点儿被冲昏头脑了。看来,以后在大事上,如果没有坚信大祭司发话,大家的心情就不能完全安定,坚信大祭司的智慧,已经成为了大祭司会议的支柱了。
即便是代表了郑将军势力的圆性,其实心底也是如此认为的。别人就更不必说了,驴子修女马丽雅,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头,眼神在同事脸上来回逡巡,似乎在寻找着潜藏的不服和敌意,她终究是失望了,但没有就此气馁,圆性从马丽雅等女祭司身上得到的结论是:虽然世俗从前认为女人比较脆弱,很容易六神无主,但显然这说的不是有建树的女性,不论是女祭司还是女吏目,只要是有成就的女人,她们身上的韧性都是很突出的,你说是固执也好,但她们几乎不会被轻易打倒。
就譬如现在,莫祭司已经完全脆败了,似乎有些自暴自弃似的,一语不发,放着自己奠基人的身份而不发言,任由威望不断的减损,被坚信大祭司占据,而马丽雅却还是不屈不挠,她笑着赞成了坚信大祭司的说法,“的确,我们知识教大祭司,更要遵从教义,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散播知识,而不是插手世俗管理。散播管理学知识和直接管理,这是两回事。除非六姐对此有其余想法,做出了一些权宜的安排。”
这指的自然是知识教现如今广泛存在的参与基层管理的行为,指出这一点,似乎是在委婉地反对坚信大祭司所谓‘神明关注’的说法,神明如果关注,就留意到他们正在违背教义,但既然神明选择了放任,那么也就说明他们的行为并不真正地违背神明——或者说就是神使谢六姐的利益。
对于这一点,从政治角度出发,理由是显然的。马丽雅没有过多地阐述,而是继续说道。“所以,我想神明是全知的,神使自然也分享了神明的视野,我们要做的,只是把事实如实呈现——彩云道百姓和南洋北部夷人百姓共同的呼声,难以遏制的热情,以及私下串联想要开始修路的事实,以及知识教拥有组织能力的事实……都呈现上去,让六姐拥有充分的信息来进行决策,这就足够了。”
“毕竟,六姐是神使,也是买活军之主,对于知识教的前途,或许她也有自己的规划呢?”
这就又背离了祭司的身份,回到了个人身份来说了:知识教插手昆顺走廊,对教派的发展,埋伏了极大的负面因素。但,谁知道呢,也许六姐本来就打算在南洋开发之后,逐渐拔除知识教的影响,对大祭司另有任用。有些决策不符合知识教的利益,但却符合六姐的意愿。
马丽雅大祭司这是做出了自己的表态:作为女祭司,她对六姐的无限忠诚,超过了知识教,超过了她的生命,她愿意为六姐的利益牺牲知识教的前景,牺牲自己作为祭司的全部前途。她就是有这么忠心!
你有威望,我有忠心;你有智慧,我有忠心;你有教产,我有忠心。马丽雅或许只有这一张牌,但,没准她的这一张牌,就是大王呢?!
桌面后,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清浅,面对马丽雅绝对正确的陈述,没有人敢加以丝毫的反驳,大家明里暗里,都把眼神投注向了坚信大祭司,反而很自然地忽略了本该也十分重要的圆性,这大概或许就是能力带来的直接影响了,职位可以强加,可以提拔栽培,但很多东西只能自己去争取,在这样的博弈中,不进则退,权力只在真正的能力者中流转。
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坚信大祭司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尽管所有神职人员都在修炼自己的魅力,但坚信大祭司的从容不迫,也令这些行家非常佩服,他似乎从没有一刻真正失去过自己的风度。
“您说得对,马丽雅大祭司,对六姐的忠诚,当然是绝对的,无需讨论的第一前提。”
他笑着说,“您如此再强调,倒还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好像我们中有谁没有和您相当的这份忠心似的。”
轻盈而又有力地回击,一下击溃了马丽雅刚刚获得的那种仿佛是天然的正义性和高高在上的俯瞰感,也让大家看向马丽雅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驴子修女也不敢把自己置于所有人的对立面,她立刻说,“当然不是!这的确是不言自明的绝对前提——对六姐的绝对忠诚和服从!我们只是……只是在商讨执行路线,忠诚思路的问题!”
坚信大祭司笑了笑,似乎有些不置可否的味道,他看了圆性一眼,圆性立刻知道,他该出面说话了。“还是说回正题吧,我来总结一下几方的观点,大家随时补充……”
该表态的方都表态了,余下的都是敲边鼓的配角,除了个正在出外差无法赶回的大祭司之外,七个大祭司很快就统一了态度:对于民间的呼声,知识教没有权力去抹杀和否认,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如实上报。同时,按马丽雅的建议,丰富信息,指出知识教有能力做基层组织工作,让六姐有决策的依据,同时也按坚信大祭司的思路,要指出知识教插手基层组织工作的负面影响,以及祭司们对此的保守态度,表明祭司们头脑清醒,并无不当的政治野心。
这不能说是和稀泥,应该说是成功的调停,至此,一份代表了方利益观点,统合了郑将军、驴子修女和坚信大祭司意志的报告,差不多就定型出炉了,效率倒是比圆性想得更高一点。其实,南洋的决策一贯如此,效率是很高的,圆性虽然不习惯于这种速度,但并不真正排斥这一点,他也不喜欢没日没夜的开会。
这一项议程结束之后,大家继续商议其余重要事务,譬如未来一年的传教方向,教义统一、多分支神话结合的基本原则,小祭司的考核标准,待遇问题,小祭司的建议和反馈……一整天的会开下来,散会时已是日暮时光,大家都是头昏脑胀,很多人都说要在晚餐时至少喝两杯咖啡,因为今日议程才刚刚过半,很明显会议要延续到深夜了。
圆性这里,开会完全是开疲了,一点胃口也没有,再加上他从前信奉的教派,讲究过午不食,他索性直接跳过了晚饭,而是留在会议室整理下午的材料,汉派存在感太低,在很多问题上他根本插不了嘴,晚上估计也是枯坐着当个配角,不如乘机整理由他负责的昆顺走廊文书。
点亮电灯,聚精会神地工作了半个多小时,他的肚子开始叫,眼前也有些发花了,圆性这才意识到,过午不食一般都搭配日落而息,再不吃点东西,身体的确受不了,他于是站起身准备去对付几口,但没想到的是,打开门才走了几步,就听到了转角处熟悉的声音。
“今晚你能不能争点气!”
驴子修女马丽雅,似乎已经完全把汉语作为自己的第一语言,弗朗基语已经生疏了,甚至在训斥他人的时候,也是用的汉语,她语气激烈地呵斥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把将身后的莫祈平大祭司拉进了会议室旁的一间屋子——大概是空置的办公室,‘砰’地一声,把门给甩上了,完全没注意到拐角处有些尴尬的圆性:这个前任和尚的脸皱起来了,露出了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来。
“原来传闻当真不假。”圆性努着鼻子,表情怪异,以他的修养,不至于为旁观了同事的绯闻而兴奋,多少有点为难之余,又忽然不禁想道,“和尚间尝流传一则笑话,说女人如老虎,反正……从马祭司这来看,这笑话倒也有些道理在……她若那样呵斥我,小僧也难免两股战战,一声不敢则了。”
“只不知道为什么,沙弥思老虎,似乎也是天性,就连莫沙弥,似乎也不能免俗,倒是心甘情愿,逐渐为虎作伥起来了!”
第1058章 二流货色
“你——今天——的表现, 让人非常、非常的不满意,杰罗尼莫,你给我带来了多重的不快体验——一方面是由于你的表现,另一方面是由于我竟然不得不像个老母亲一样来督促你!”
马丽雅少有怒火冲天的时候, 但今天她确实有点儿情绪化了, 她不否认, 她把下午在张坚信那里感受到的压力,夹杂在怒火中宣泄了出来。
驴子修女甚至直接上了手, 直接抽打着男人的上臂, 她把自己的音量又压了压,但那股恼火劲儿还是冲得吓人,“你今天就像是一摊烂泥, 莫祈平,你和烂醉的酒鬼之间也就只差几瓶老白干了!”
她把莫祈平直接搡到了椅子上,转身把水壶坐上屋角的炉子, 同时打开了办公室的饮食柜子去找咖啡豆, 抓出一大把来放到手摇研磨器里, 准备亲手制作一杯能让大象跳舞的浓咖啡,让莫祈平兴奋起来,“今晚你如果还不能表现出相应的价值,我——我发誓——”
“发誓什么?如果甩开我你能双腿行走,你早就这么干了。”
一直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态度, 任由马丽雅摆布的男人,在椅子上动弹了一下,发出了丧气的噪音,马丽雅动作一顿,双手握拳, 强行抑制着殴打同事的冲动,她在心底不断告诫自己:她和莫祈平是同事,奠基人杰罗尼莫地位要比她还略高一些,她不能在莫祈平脸上留下两个黑眼圈,虽然她的确特别想这么做。
“既然你也知道,现在我们必须合作才能存活,那你最好表现得像个活人,别继续扮演行尸走肉!”
她像是把莫祈平的骨头也放到研磨器里,咬牙切齿地摇着手柄,“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颓废什么,教士,你的精神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脆弱——你能顶得住美尼勒大教堂前的‘有罪审判’,在那一幕也没有晕倒,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你承受不了的打击!”
所谓的有罪审判,是知识教教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也是不容质疑的‘神训’,神使谢双瑶在美尼勒大教堂前,对于移鼠教会纵容屠杀、剥削等野蛮扩张现象的行为,宣称为有罪。
所有为知识教办事的祭司,都必须以这条准则为前提来要求自己——虽然在实务中,大家很少强调这一点,让很多人都淡化了它的意义,但实际上,这已经让所有加入知识教的前移鼠教神职人员,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别看教会热衷发展和买活军的商贸往来,但实际上,知识教和移鼠教是绝对的敌对态度,曾经为知识教服务的祭司,宣称过移鼠教的罪过,而这又是移鼠教无法容忍的背叛行为,对于那些有希望、有野心往上爬的祭司来说,随时随地都能转化为被政敌攻讦的把柄,无疑是增加了他们的不安全感。
同样的,在当时见证了这一幕,没有出面反对的前教士,在移鼠教的道德标准中,已经臭不可闻了。在这点上,莫祈平和马丽雅是一样的,莫祈平还多了一个撰写教义的罪名。
如果他敢回到移鼠教世界,狂热的信徒没准能把他生吞活剥,即便是在南洋地区,这些弗朗基地区的教士,也要格外注意自己的安全。
反而是清教徒出身的祭司们,他们要好得多了,他们加入得晚,和这些敌意行为区别开了,再者,清教徒对买活军的风格也比较友好,他们并不把‘有罪审判’和自己的教派过多地联系在一起,反而部份赞同买活军对弗朗基人扩张行为的指责。
这也是马丽雅最不解的地方——被出身和长大的教派抛弃,成为死敌,意味着和过去的联系完全断裂,同时知识教前途未卜。如果连当时那么巨大的精神压力,杰罗尼莫都挺过来了,眼下被张坚信逐渐压制的不利局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自暴自弃,有点儿完全放弃抵抗,从一个旗鼓相当的盟友,逐渐变成了她的挂件,甚至有时候还是拖累?
总不能说,莫祈平因为和她搞上了,因此心如死灰,认为自己生不如死了吧?
虽然她外貌不佳,而且在年轻时分,多少也因此有些介怀,但马丽雅同时也拥有一种野兽般残酷的逻辑。她认为,如果杰罗尼莫真的因为一段私下的,复杂的,绝非纯粹出于感情的关系,而完全丧失斗志的话,那这样的人注定在残酷的竞争中被淘汰,被她这样的姬蜂当成寄主,把血肉都化为养分,被她吸走。
马丽雅非但不会因此减损在性魅力上的自信,反而会因为这样成功的例子,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试着去寻找下一个寄主——当然,这个假设的前提,是杰罗尼莫的确被他们这段关系打击得不轻。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莫祈平近日的颓唐明显另有缘由,他们的这段关系,反而或许是他的一个支柱,倘若没有马丽雅,或许他早就崩溃了哩。
伴随着简单的研磨动作,她的火气似乎也宣泄了不少,屋内一时间没有什么人说话,只有研磨器运转的,单调的沙沙声,屋外,暮色渐沉,马丽雅磨咖啡的动作逐渐只剩下了剪影。莫祈平在厚实的乳胶圈椅上靠了一会儿,站起身开了灯,从怀里掏出烟斗,填了一些烟草,拿出火柴盒,把火头埋入烟斗里,过了一会,拿出火柴晃了晃,把火柴梗放到琉璃烟灰缸里摁灭了。
“来一口?”
他把烟斗递给驴子修女,马丽雅没有说话,一偏头用力地咬住烟嘴,把轻飘飘的海泡石烟斗给叼住了,莫祈平为她托了一下,见她叼稳了,便起身去开柜子,托出一盘花露水来,放到研磨器旁,“马鞭草?”
“再来点薄荷。”
只要是欧罗巴人在南洋,三餐后擦拭身子,上香露,几乎是上层阶级的仪式了。莫祈平既然有心思打理自己,就说明他的情绪已经开始逐渐恢复,马丽雅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从水壶里倒出清水,加入冰块,香露,拧毛巾……
屋角的热水壶也烧滚了,她把咖啡豆放入滤纸漏斗里,慢慢地浇淋热水,芬芳馥郁的气息遍布室内,她接过毛巾,随意地捂了一下额头,冰凉的触感让她惬意地叹了口气,为莫祈平斟了一杯咖啡,注视着对方轻抿一口,被苦得眉头微皱,马丽雅感觉自己也差不多从下午的折磨中恢复过来,可以再应付晚上的连班会议了。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她已经不打算追究莫祈平的丧志时,这男人却突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和平静谧,“在美尼勒城目睹‘有罪宣判’,编纂教义,这已经是十年、十一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我们的确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作为知识教的元老,马丽雅见证了一切重要时刻,这让他们的交流也变得简单,三言两句就能再现出当时的情景。莫祈平吐了一口长气,在咖啡的帮助下,他似乎不再隐藏内心深处的软弱和绝望,而是任其完全流泻了出来。
“但是同样的,那时我们也拥有无限的可能和希望。知识教完全是一张白纸,让我们随意书写——”
“你——让你随意书写。”马丽雅皱起眉头,“对我们其余人来说,依旧是蛰伏、学习和忍耐,寻找证明自己的机会——哈!”
她自以为自己发觉了莫祈平的心结,顿时摆出了得意洋洋的姿态来,“我明白了,你特别的不善于在逆境中忍耐,自从失去了当家做主的地位,你就自暴自弃了,你不能承受居于张坚信之下,被他逐渐取代的屈辱?杰罗尼莫,我实在不懂你的精神怎么会如此纤细柔弱,一旦不再是个成功者,你就完全失去了上进心——”
“不是不善于忍耐!”莫祈平打断了她的演讲,对于马丽雅一有机会就要给他上嘴脸的喋喋不休,他也只是报以习以为常而又厌倦不已的一撇嘴,“不是不善于忍耐,我和你做了十多年的同事,修女,我一向很善于忍耐。只是……或者不如说,因为你从来没有和我一样到达过那个高度,所以你难以理解我的绝望。”
是吗?马丽雅的眉毛立刻飞起来了,她刚要开口反驳,却在莫祈平早有预料的眼神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忘形,讪然闭上了嘴,同时在心中也反省起了自己:私下和莫祈平在一起,当然是无所谓的……但她在很多公务中是否也习惯于趾高气昂,就如同下午和张坚信对峙时一样,过于自信,过于争抢,反而给人以难以忍受的浮夸印象?
这是自幼即处于卑微地位的劣势,凡是从低处起家的人,总是善于隐忍蛰伏,但真正担正获得权力之后,又容易进退失据把握不了分寸。马丽雅暗自警醒,她闭上嘴,不再那样没好气了,而是呈现出了倾听理解的姿态,求和般地望了莫祈平一眼,“绝望是来自于?”
“来自于对自己的才能和天赋确确实实的认知,来自于对错过的良机的忏悔,来自于对自己的平庸的痛苦。”
莫祈平从她口中取走烟斗,自己吸了起来,他的嘴唇一动一动的,白烟喷出,让他的轮廓也淹没在烟雾之中,“你信不信也好,其实,我并不憎恨张坚信,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当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当整个教派在用疯狂的速度扩张,所有问题都涌入到你面前,而你的时间和精力依旧是那样的有限——这样当更优秀的人出现,非常轻松地解了你的问题,给了你一个根本没想到的解法……”
“这样的时候,你会意识到,你没有你想得那么有才华,你的巅峰早就已经出现了,它就在这里了,你不可能再往上走了。这个正在极速成长的组织,它把你给抛弃了,它需要更有能力的人来执掌,这些人总会出现的。女巫航线……红圈贸易……这些本来都可以是我们的主意,实际上就应该是我们的主意,我们比张坚信早来了那么多年,该死的,这家伙还是个清教徒,来自贫瘠的海峡小岛——这个小岛在学术上压根就不值一提!”
“但——但我们偏偏就是没有想出来。”
他的情绪才刚激动了一会儿,手还没有挥舞起来,就又颓然地放下了,“承认吧,马丽雅,我不如他,你也不如他,我们——我们只是运气好而已,我们来得早,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短暂地居于高位。你几乎要以为这是你真正的本领了,你就有这样的天赋……”
“但是,幸运不会永远持续,它是最公平的,亲吻过你,又去亲吻别人了,或迟或早,更有才华的人,他们会走到你面前来更新换代,而你在看到他们之后,才会迟缓地意识到——哦,原来你也只不过是个二流货色。”
二流货色,这个词太狠毒了,马丽雅也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好像被谁给戳到了肺管子,但她这是在莫祈平面前,没什么好装的,他们都很了解彼此的底细。莫祈平拿下烟斗,注视着发白的海泡石,喃喃说,“还在争夺什么,还在不甘心什么呢?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你,你已经拥有得太多了,超过了你能掌握住的范围,回家偷着乐吧——你该让贤了!”
“这才是最难受的,亲爱的,这才是最难受的。在美尼勒大教堂,我们一起见证的是别人的脊骨被敲碎,别人的信仰被抽走,可现在,这种折磨是无处不在的,它抽走的是你的脊梁骨,你所有一切挣扎和奋斗的欲望……”
“这不是努力的问题,我们都努力,到如今我们也依然劳累,就只是……就只是你也很清楚,没有什么用了。”
马丽雅一语不发,注视着手中逐渐变得温热软塌,让人不快的毛巾,莫祈平把烟斗重新放回嘴里,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举起手搓了搓鼻梁骨,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流露出呻.吟。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选错了道路,如果我始终做个通译,和保禄一样,慢慢地经营一些生意——你也没有进入知识教,而是和你的那两个结义姐妹一样,选择去做报纸——”
“别说了。”
马丽雅低声说,她已经完全没有发脾气的欲望了,几乎是央求着莫祈平,但对方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我们现在没法回头了,我们离不开这个地方了,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可你总是免不得在想,免不得会看到,保禄的清闲和优裕,还有三小姐马德烈,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吧,她的学业是那么的出色,现在她已经开始和你争抢你的那部分支持了——”
“别说了!”
马丽雅加大了声音,她紧紧地勒住莫祈平的脖子,像是要让他窒息一样,投入他怀中拥抱着他,似乎是要用自己的温情来止住这样丧气的一泻千里般的呓语和抱怨,又似乎是在向他索取着一种来自同类的支持。
他们共享着同一种遗憾,的确,诚然,他们谁也没有张坚信那样的能力,那么好的计划,很可惜不出自他们的脑子。莫祈平错过的机会,马丽雅也没有想到,他们的确不算那么顶级,是同一等级的二流货色。
权力并不如最初预想的那样,在他们两人中博弈流转,而是势不可挡地奔向了更优秀的新角色,张坚信,是的,还有尚未为人所知,还只是马丽雅心中隐忧的,总督家的三小姐马德烈。
正因为他们完全知道对方能力的局限,对方性格的弱点,了解到了彼此在从容不迫、光鲜亮丽之下的那份力不从心和憔悴勉强,他们才能从彼此的亲密中汲取到一星半点的理解和安慰,他们的动作,相当的草率,速度也很快,但来自生理的快乐,的确短暂地击退了精神的慢性折磨。
新的空虚取代了旧的绝望,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瞠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嗅着鼻尖那让人不快的腥味。欧罗巴人在南洋,总是被各式各样不雅的味道环绕,不得不持续不断地处理它们,他们迅速而娴熟地擦拭、点花露水,起身抚平衣物……“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建议你还是表现得好些,杰罗尼莫。”马丽雅一边扎裤腰一边说,她又回到了她的常态,让人不快的,平静、强势而又务实的持续输出,“既然你也清楚,你我都没有退路,我们根本就离不开这些——”
她随意地画了个圈,囊括了身边的一切:电灯、冰箱、品类齐全的香水、咖啡、烟草甚至是海泡石烟斗、乳胶垫沙发,水泥房、电风扇……等等这一切设施背后暗藏的奢侈,以及更重要的,浸润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权力,这里有哪一样是值得离开的呢?
清闲优裕的保禄和逐渐成长的马德烈,她们即便仍可拥有类似的物质享受,但他们谁曾碰触过如此庞大的权力?
即便希望渺茫,即便前景似乎已经注定,即便早已不在踌躇满志,但仍然要惨淡的支撑着,正是因为他们也离不开这样的生活,离不开这甘美的滋味,就算崩溃了又如何?还是要鼓舞起精神,尽量去积极面对。
这是马丽雅所秉持的不可动摇的理念,即便是二流货色——也不能主动退场,依然要在这里待到最后,直到有人把他们踢走的那一刻之前,也还要显示着自己曾存在的痕迹。
知识不能通过性传递,但精神力量或许可以,即便是如此扭曲而非常态,全然谈不上正面的关系,也依然有用,莫祈平看起来总算比下午要积极一些了,他呼了一口长气,“走吧,就算是拷打,也得挺起胸膛去受折磨,不是吗?”
“你算是掌握到人生三昧了。”
马丽雅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她示意莫祈平把衬衫领子翻好,有往窗边划拉了一下手臂,打开窗子散散味儿,“我先走,你过五分钟再来。”
理所当然,莫祈平没有异议,马丽雅去穿刚才被踢掉的鞋子,在门边回头,发现莫祈平手扶着窗户,脸上又出现了一种沉思——这瞬间她简直是崩溃的,这么快又来了?但很快,莫祈平回神了,走到门边来送别她。
“我在想。”他笑嘻嘻地说,语气终于是比刚才要积极一点儿了。“我和你——我们不会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批二流货色。”
才能有限,但因为运气来得早,得到了高位的——二流货色,当然,不会只有马丽雅和莫祈平两个人,马丽雅意识到,他们的痛苦也并不稀有,或许甚至可能是买活军一大批高级官吏共同分享的一种感受。
摊子越来越大,买活军越来越接近于一个拥有广袤领土的强盛大国,他们的能力会展现出极限,他们也会感受到类似的局促,意识到来自张坚信这样才华横溢的天才的强烈冲击,不得不放下原本的志向,承认——痛苦地承认,自己原来也只是二流货色。
甚至于,马丽雅渐渐意识到,在未来的那些年里,买活军的一个主要的变革,就是这些二流货色逐渐被新成长的一流货色给取代的变化——或许是和平的,或许也没有那么和平,权力的递交,总是隐藏着剧烈的冲突,甚至可以滋生漫长的仇恨。
“我很好奇。”
莫祈平大概也和她想到了一块去,他语气悠远地说,“他们——我们这些二流货色,都在想什么。”
权力的移交会否风平浪静,还有——
他们两人眼神相对,都看出了心底隐藏决不能道明的话语:对如此的大国来说,机体的自我革新几乎是一种本能,二流货色,长远来看终究会被一流取代,就像是张坚信不可逆转地接过了知识教的大权,并没有任何人力的干涉,它就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无法胜任者早晚会被淘汰,就算没有外部冲击,自身也会逐渐支持不了。
那么,抛开她的仙力异能之外……
神使对于这样的大国来说,算是几流货色?
她,也会有被机体自我革新出去的那一天吗?
第1059章 典范缺失
“过去一年里, 南洋交界区的州县教区新增了十三个,信仰者人数从约六千人激增到十三万五千二百人以上,统计误差率估算在百分之五左右, 存在重复计数的可能……这里的教徒标准是什么?宽泛还是严格?”
“以通过最基本的教义考试, 可以口述基本教义, 参加过一次完整祭仪, 领用过圣水为准——在一些条件艰苦, 交通不便的教区,圣水是不加糖的, 只会加一些芳香草药,由教徒和祭司自筹, 这样, 也不太会存在为了白糖账目而虚报信徒数量的现象。”
“嗯……考虑得比较周到,信徒人数激增,教材问题怎么解决的?”
“祭司用的教材, 当然是我们颁发的, 空白教科书的印刷量比较稳定,存货充足, 同时, 祭司还提供低廉的成本价代购服务,由村寨出人自行承运,这样, 无形间也加强了村寨之间的走动, 栽培了他们的友好关系。”
“考虑得很周全。”
谢双瑶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如果她手下的高级吏目,个个都如同张坚信一样能干的话,那她可就真能省心多了。知识教虽然教区激增, 势力扩大的速度比买活军还要更快,但这几年,各方面都给人以井井有条的感觉,反而比之前的组织度更高了一点。
这基本上是张坚信的功劳,就连谢双瑶自己都认为,张坚信的上位是不可避免的,虽然他是个清教徒,后来者,而且是男人、洋番,这些都算是比较不利的因素,但架不住一点,那就是他有能力啊,能让领导省心,这就比什么都强。
就算谢双瑶没有完全信任张坚信,和他也不存在什么私人关系,但只要他能办事这就足够了,私心人人都有,张坚信的私心,她可以通过逐渐增加的接触和情报局来获取信息,只要能力够强,私心不是太夸张,都能容忍。
私心是可以整顿的,能力却不是人人都有,这就是很多小人一时得志最根本的原因,从事管理工作这么多年,谢双瑶的感悟是越来越深刻了:和道德比起来,能力才是最稀缺的资源。
当然了,张坚信本人的志向,也没有任何值得忌讳的地方。这个大祭司显然非常熟练地掌握了‘思维双轨制’,在知识教内部的会议中,他多次强调经义的丰富、体系的完整、信仰的虔诚,对知识教的意义,好像他真的非常相信,在宇宙的某个角落存在着量子真神似的,但在和谢双瑶的书信往来,以及组织部吏目的交谈中,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真正的志向:
张坚信想要让贫苦百姓的生活变得更好、更有尊严一些,这里的贫苦百姓,当然指的是他从小成长起来的家乡,那些和他血肉相连的乡亲。不过,他也对所有辛勤劳作的百姓持同情友好的态度。
在他的家乡,张坚信能找到的最志同道合的组织,就是清教教会,期间当然也存在政治倾轧和利益博弈,以及对信徒的残酷利用,但仍然有一部分的组织机能,和张坚信的志向是吻合的,于是张坚信便务实地加入清教,充分利用他和教会的共同点,并且很好地应付那些他并不感兴趣却也很擅长的工作内容。
而随着世界局势的发展,当张坚信来到华夏,发现他和买活军的共同点更多之后,他也就迅速地抛弃了清教,全心全意地加入买活军,并且在买活军中找到了最能发挥他的才干,且和他的志向最为吻合,他最好出头的职业路径——知识教祭司。
对于张坚信来说,谢双瑶提倡的道统,也不过是他通往理想的路径而已,如果有一天,更理想的路径出现了,张坚信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从这个角度来说,他除了自己的理想之外,压根就不忠于任何事物。而张坚信也不忌惮展示这一点,他虽然手段丰富,也很有城府,但在某一层面来说又非常的简单。
谢双瑶发现,这是很多超级人才共同的特点——和这些超级人才的交流往往是非常高效的,你想要的,我想要的都一样,那就合作,如果不一致,也不存在什么说服的空间,因为各自的意志几乎是不可改变的,如果没有合作的可能,那就是彼此的敌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迄今为止,她没有遇到完全不能合作的超级人才,大概是因为‘过上好日子’,这是所有超级人才共同的一个追求,越是能力超群的人,志向有时就越简单,那些需要拿捏、敲打,心思复杂的人,他们的成就往往是有限的,可能就是因为在多余的心理活动上花费精力的关系。
对于这种等级的人才,只要他们自己不动摇,谢双瑶是可以做到绝对信任的,即便来往不多,也可以放心地交付权力,快速提拔,只是这样的天才,数量极少,永远都不够用而已,有一个,当然要充分利用起来。
不过,她也不打算完全把莫祈平和马丽雅闲置冷待,还有那永远栽培不起来的本土祭司一派,依旧会示意郑地虎继续投入资源去培养,为她提供充足的后备选项。完全依靠天才,那就有点因人成事了,且不说张坚信动摇变质的可能,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他突然间失去工作能力呢?难道知识教就乱套了?
有天才在,组织以120%的效率运转,少了天才也能维持80%功率输出,这才是一个健康的机制。谢双瑶在心底琢磨着,该怎么把大祭司制度更改一下,把张坚信的地位拔高到诸位大祭司之上,可以在什么合适的时机推出这个改革……同时,她分出一部分心思听张坚信用自己的观点,再介绍一遍‘昆顺走廊’计划,并且咨询他的意见,“以你的观点,你认为,修建昆顺走廊的最佳时机是什么时候?”
“把北方华夏故土列入统治十年后。”
张坚信显然已经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从管理能力来看,届时的准备依然没有完备,但综合来看,那可能是能拖延的最后时限了。”
“源源不绝的买地奢物,以及相邻地区都在飞速发展的事实,对于逐渐扫盲的昆顺辐射区百姓来说,是一个持续的刺激,随着知识教的扩张,当地百姓的组织度高涨,再加上安南混乱局势和战争的存在,南洋接壤界,可能会形成一股多民族跨语言的合力,以阶级而不是民族结合在一起的百姓,有强烈的共同欲望,希望能打通和买活军的商贸通道,充分加入到买地的繁华中来。”
“……这股合力,或许可以催生出一个完整的自治机构,借由昆顺走廊的修造,不断的进步,掌握昆顺地区的实际权力,至少能和现在的知识教分庭抗礼——前提是知识教没有深度参与进来的话。”
谢双瑶的眉毛扬了一下,“又一个叙州。”
“一个比叙州更复杂得多的叙州。”
巧合的是,叙州是五尺道的起点,联通了彩云道,这点微妙的联系,似乎也让张坚信的描述变得更可信、更生动了,这个面容亲和的褐肤男人,语气安详地描述着棘手复杂的远景,“更让人担心的是,这个组织试图完成独立修成昆顺走廊的伟业,这就犹如叙州帮独立主持疏浚了三峡,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把三峡沿岸的村寨都拉到了自己这边来。”
“一次独立的伟大工程建造,对一个新生的政权来说,意义非凡,它会在这样的大工程中飞快地成熟起来,真正成为一个完备的统一体。因此,官方必须在这股合力完全形成之前,抢着介入,不给它孕育的机会。北方统一后十年,这已经是最紧张的时间点了,前提还是安南没有出现意外事件,或者说,百姓对知识教的接受度不会出现预料之外的上升。以这个时间点来作为界限的话,事态存在失控的可能,那就需要花百倍的代价在事后进行修补,也有可能存在难以弥合的隐患。”
事后修补,那就意味着叙州事件可能再度重演,而且手段要比镇压叙州时更为残酷,这好像是一种惯例,在处理边番异族事态时,必须展示铁血手腕,以此来震慑宵小,当然,留下来的就是如张坚信所说的,‘难以弥合的隐患’,也就是长达千年的民族仇恨。了解谢双瑶的人都知道,这不是她的喜好,“我感觉你有点催促我的意思。”
“是有点儿,这件事的确宜早不宜迟。”张坚信半点不否认,一欠身甚至笑了起来。“当然,这有点难……”
“有点?只是有点?”
的确,不是有点,而是极难,这里的矛盾是几乎无法调和的,依旧是严重的人手不足。现在谢双瑶手里的人才,完全消化江南都有点不够,包括彩云道那边,为什么只能派出那些人?因为的确在计划中,这就不是工作重点。
她是打算把两湖道和川蜀消化之后,就要为占领北方,完成大一统做准备了。统一北方,这是上下一心,甚至外部势力都认为应该尽快从速的事情,从华夏大一统的思维惯性,北方籍贯吏目的乡情,以及谢双瑶作为山阳大妞的朴素感情来说,不可能不去做。
但这其中的困难也是不容低估的,残存势力的反扑、侵蚀,人手的严重不足……占领北方十年之内,就要去修昆顺走廊,其实就等于是要求她再灭一国,把安南行省化,这已经不是说什么三步并作两步了,等于是在楼梯上大跨步,谢双瑶真是害怕自己崴了脚,留下烂摊子以至于不可收拾!
谢双瑶觉得,如果张坚信的观点没有补充的话,那这天就等于是聊死了,这不等于是大家一起做梦臆想吗?那她也可以说,如果十年内不统一地球的话,恐怕也会留下难以弥合的隐患……吹牛,吹呗,谁不会啊!她催促张坚信赶快拿出他的‘但是’,“情况你都是了解的,你的‘但是’在哪里。”
“这个其实您应该也早有预料了。”
张坚信坦然说,“总有一个弊病重重但却十足好用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如报告中所说的一样,引入知识教来解决这个问题……知识教甚至可以尝试直接动摇安南的统治,成立一个安南特别区。买活军只需要提供一定的人力物力支持即可。”
“当然,这么做,后患无穷,等于是完全开辟了一个新模式,所影响的就不是昆顺走廊这么一条官道能比的了,也和您目前对知识教的设计功能并不相符。”
“……很坦白。”谢双瑶也被他这句话给硬控了几秒,“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说得这么明白——包括这么做可能的后果。”
张坚信笑而不语:这是不说就想不到的事情吗?他从怀里又掏出了一本报告,“这是我昨天提交给情报局的秘密报告,我保留了一份副本。报告的主题——是关于知识教和您预期不符合的扩张现状。”
利用单独会面的机会提要求、交报告,这是常见的现象,买活军也有类似于‘密折专奏’的制度,不同于按照规定程序呈送的公文那样,一般都代表职务态度,是比较正式的政治行为,高级吏目可以向情报局呈送特别说明、备忘录等材料,这是完全保密的。
就从南洋政治圈来举例,郑地虎就很喜欢采用这个渠道,情报局每年能收一沓信:郑地虎提拔圆性,郑地虎表达辞职意愿,郑地虎想要把田川家搬迁来买等等。此外谢双瑶还从好几个途径知道莫祈平和马丽雅的绯闻,其中就包括了马丽雅的私人报告,这位修女在报告里好好地Diss了莫祈平一把,并且把她通过绯闻整合老弗朗基势力,把无能窃据高位的莫大祭司踢去养老的计划,完全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毕竟是高级吏目么,对组织部的交代有所保留,也很正常,能对情报局坦诚也行,谢双瑶在这点上还是比较宽容的,不过,张坚信这里,除了私下交代过他的经文配图艺术创作之外,很少动用这条渠道,大概是因为他‘事无不可对人言’,很少有阴谋诡计的关系。
这一次面交报告,谈的也是完全的公事,谢双瑶接过报告略加翻阅,便立刻看到了好几个让她有点重视的小目录:“昆顺走廊暗伏的事实割据可能,与野心膨胀的危机。”
“巫觋现象的萌芽,对忠心的攀比隐含的不良倾向。”
“买活军新生吏目的信仰空虚,以及私下加入知识教现象之扩散……”
好家伙,哪个标题都有点UC震惊体的味道,更可怕的是,谢双瑶对张坚信是很信任的,她知道张坚信不是危言耸听之辈,这就不能不引起她的重视了。她的眉毛挑得极高,又有点儿不可思议的味道:有点可怕啊,可怕的点,不在于问题的棘手,而在于,看到这封报告之前,她居然没有从其他渠道收到反馈,对此居然心中无数……
这就有点不舒服的感觉了,虽说随着领土扩张,这也是难免的事,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但谢双瑶仍是不禁涌起一股失控的不安感。这三个问题,都不能等闲视之,如果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话,那就说明,现在的局面,可能她也有点玩不转了,别说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脚踩西瓜皮的话,买地仍然是在她的影响之下,还被脚踩着呢,现在……就好像身在飓风中央,而龙卷越来越大,不断有大型家具被卷进来,谢双瑶好像连看清风卷的能力都没有了。
先看看,她对自己说:不能排除张坚信哗众取宠的可能。虽然……可能性的确很小。毕竟,这可是张坚信啊。
其实,谢双瑶对张坚信是没有什么私交的,两人见面的次数都不算多,但她对张坚信的信任度的确很高,这也来源于对他的观察。和张坚信交流是很舒服的,因为他的态度总是十足坦诚,不像是莫祈平,总带有一种害怕让领导失望的压力在,遇到难题就支支吾吾,好像害怕暴露自己能力上的短板。
当然,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谢双瑶接触的吏目,九成八以上都是如此,尤其是事前喜欢夸海口的那种,一旦进展不理想,事后找补就难免尴尬,还有一些吏目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事前强调困难,便于事后甩锅邀功。
这些种种心思,可能连他们自己都察觉不到,但在上位者看来,其实洞若观火,非常的明显。种种人性的弱点,其实都在于‘有所求’,像张坚信这样,能力超群、意志坚定、心思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反而非常超脱,有事说事、宠辱不惊。
谢双瑶私下把他和徐子先来做对比,认为他比徐子先更洒脱的原因在于,徐老偶尔也难免为家小所累,大家长的角色还是局限了他,但张坚信大概是个独身主义者,他的生活是非常单纯的,当然情绪也就更加纯粹了。
只要他能一直维持如此的纯粹,张坚信根本不需要担心知识教的前景会连累他的个人发展,就算知识教该消失了,谢双瑶对他也绝对另有任用,绝不会把他的才干白白浪费,就如同现在,她也是用了十成心思来读报告,而且越看越是心惊:张坚信还真没有夸大其词,在买活军的犄角旮旯里,真有许多阴暗滋生,甚至连情报局都缺乏观察角度。毕竟,除了知识教祭司之外,有谁能知道,私下到底有多少吏目半开玩笑,想要加入知识教来礼拜六姐呢?
“宗教的威力,是我没有想到的。”
她不得不对张坚信承认,甚至有些迷惑,“他们真就一点也不相信道统,精神空虚到宁可去相信宗教吗?”
“你报告里说,这或许是因为缺少了具体行为规范和精神激励制度,但是……”谢双瑶的眉头皱起来了,“这些完全扫盲,甚至可以说文化水平很高的吏目群,他们也如此饥渴于行为规范……这里女吏目说实话是我最不能理解的,难道少了《女诫》、《女则》,她们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您的自我意志太坚定了,以至于无法体谅人类的软弱。”
张坚信的回答则完全体现了他在谢双瑶心底的检定评级,“或者说,恕我大胆猜测——您从小成长的那个宇宙中,也一样缺失了长期的性别典范建设,以至于您对这方面的工作没有丝毫认知。
从您的施政中,我可以观察到许多本能的模仿痕迹,我推测,许多您推行的政策来自于元宇宙的再改造,正因为您在这方面没有一点儿布局,所以我才得出如此的结论:
虽然,从事实来看,人类的确需要典范建设,但这方面的工作在元宇宙也几近空白,所以您连一点准备工作都没有布局,甚至完全忽略了这方面的需求。”
“然而,人性共通,事实如此,绝大多数时候,人类需要一个庞大的声音告诉他们,到底该如何生活,如果他们从您口中没有得到这样的指导,那么这个时代始终就缺乏最主要的声音,他们难免会转向于宗教。”
“或许这违背了您的本意,但这也是不得不做的工作——这是知识教也无法代劳的范畴,您必须亲自大声地告诉所有人,您需要他们怎么样去具体的生活,并非是空泛的口号。
何时成婚,生几个孩子,找什么样的配偶,从事什么工作,甚至死了如何归葬……从生到死,具体而微,人们渴望知道新的标准——什么,才是在新华夏,在买活军处,最理想的人生!”
第1060章 1.5个孩子
人生在世, 真的需要一个外力来给自己强加以一种标准吗?
谢双瑶不会说她工作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快乐,这是不现实的事情,两辈子为人, 她早已悟出了一个道理:所谓的人生, 90%都在忍耐、蛰伏、积累, 不快是家常便饭, 这是难以回避的事情。人所能决定的, 只有剩下的10%,你完全可以因为这10%的不同, 而获得全然两样的体验。
从求学开始,不适、克制就如影随形, 工作之后, 更不可能事事都遂人心意,尤其谢双瑶还在非洲这里,她要处理的局面, 打交道的种种关系, 和国内比只有更复杂、更□□更残酷。
在穿越之后那就更是如此了,谢双瑶绝不会说自己对如今的工作成果就完全满意, 有时候她甚至会有意地去关切一些她拯救不了, 无能为力的人,让自己不至于完全沉溺在身边的赞颂之中,客观地看到自己的局限和不足。有很多她认为十分该死的人, 谢双瑶也得让他们活下来, 还要确保他们活得很好。
就算是天子,也不得自在,‘快意事做不得一件’!对这一点,谢双瑶是早已接受的。不过, 即便如此,张坚信所提出的建言,还是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不快,因为这完全违背了她个人的喜好,甚至对谢双瑶来说还有点讽刺:她本人就是规矩的叛逆者,背离了当时的主流价值观,结果有一天,屠龙的少年成为恶龙,现在要她反过来给一个获得自由的群体来定规矩了?!
如果按她的本心来说,谢双瑶对这世上所有千奇百怪的选择,只要和她没有关系,也不违背她个人的准则,井水不犯河水,她就根本没有干涉的兴趣。同性恋,可以,不婚主义,随便,开放式关系,只要别把我扯进来就行,每个成年人都可以完全选择他喜好的人生,别人何必多管闲事呢?
她推崇的原则,从买地的婚俗也可以看出来了,‘充分知情,自由博弈’。谢双瑶认为,这是一个智力正常的成年人应有的权利和义务:一个人怎么活是自己选的,维护自己在婚姻中的权利,这是每个人应尽的义务,旁人无法代劳。反言之,设若有人想通过婚姻获利,那也是他的自由,他可以在市场上自由寻找交易,这是政府完全无法干涉的领域。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自己寻找一条获利最丰的道路,这是人性的本能,扫盲班也能启迪多数人的智慧,而且还有那么多奋发向上、成就斐然的女吏目,经过数十年内的栽培,女性在各行各业也已经崭露头角,各有作为。有本能、有示范,有平台,难道这还不够吗?
在她看来,如此优厚的条件业已完全足够了!但可惜,事实是打脸的,甚至不是平民百姓,而是经过挑选的吏目更士,都有向知识教靠拢的强烈意愿,虽然他们自己或许没有明确的意识,但这无疑已经说明了一点,那就是谢双瑶给予的宽裕条件,的确还不够,精神领域依然空虚,依然需要一个明确的标准。
“只要标准存在,就是有意义的,不论是愿意遵守的人,还是想要背离的人,都需要这样一根顶梁柱。愿意遵守的人,可以从戒律中得到遵守后的满足,那些生性标新立异,不在乎权威的人,其实也需要权威的存在,来判断自己背离主流的尺度,确定自己的分寸,并从叛逆中获得满足。”
“标准的缺失,令双方都感到空虚和茫然。社会组织中的人,寻找标准,或许是一种本能。完全无视标准,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天赋,这是自幼即埋藏在躯壳内的厚赠,这样的人,往往会有一番成就。但遗憾的是,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张坚信的解释,让谢双瑶有些将信将疑——她知道自己大概算是有这种天赋的人,谢双瑶从小到大当然也接触过一些社会的规训,但她从未受到丝毫影响,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张坚信也指出了这一点,他认为谢双瑶是没有带上任何思想烙印的,她在买活军中推行的思想,根据张坚信的观察,既没有对规训的痕迹,也没有对规训的叛逆,而是完全从自身利益出发进行的布局。
从天界的仙画资料来看,天界当然是存在婚姻的,这就一定存在关于婚姻的标准,而谢双瑶对这种标准并不遵守也并不叛逆,可以推出她从来没有片刻把这种标准放在心上,而是以自己的理解来对这种社会组织形式进行了新的定义。
这……是很少见的品质吗?感觉不应该是人人都有?真的有些人的精神领域会需要别人放进去的一根标杆,甚至因为标杆的缺失而产生迷茫吗?
人类的心理,有时真是让人无法理解的玄妙领域,然而事实就摆在这里,和谢双瑶预计的,不但差距甚远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社会心理学也太复杂了……这让理科生很难办啊!
她原本以为,新道德体系的空虚感,在男性身上会体现得明显一点,毕竟你看那些嚷着‘新伦理’的学子还是男性居多。女子这里,突然间获得了这么多的自由和权利,高兴满足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空虚呢?
可没想到,这种满足,就算是有,也仅仅是局限于25岁以上的人群,那些在幼小时就进入新生的女性,她们向知识教靠拢的倾向是格外突出的,她们从小就得到了这些新权利,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了,和那些终于能摆脱旧规矩,在对旧规矩的叛逆中,享受到满足感的年长者比,她们反而特别需要一种新规矩,以此来获得或者迎合,或者叛逆的满足。
人性真的如此盲从和软弱吗……
就算在工作中,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这个对人类群体来说或许有些难堪的假设,但谢双瑶每每必须直面人性真实的时候,还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失望和羞赧,当然更令人不悦的是,对于这些人性的丑陋,她压根无法逃避,只能直面,甚至大多数时候都必须妥协。人性需要什么,就必须给予什么,这是统治的基本逻辑,统治者在某一方面夺走了百姓的自由,那就必须在另一方面给他们提供足够的补偿。否则,政权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真的要强迫自己去给出一个标准吗?就像是‘白篱笆、独立房子、Mini van、2.5个孩子’?要给到如此具体吗?一个人什么时候读书,什么时候工作什么时候结婚生子……
这不是能用口号和道德标准糊弄过去的一种精神号召,不是张宗子那些人鼓吹的‘新伦理’,这种道德指导,谢双瑶认为是有必要且也可以接受的,毕竟,谁不想对别人的道德指指点点呢?但张坚信提出的不是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他所谈的标杆甚至细致到了住房标准、挫折应对、典型家庭关系——甚至细致到了婚后是否和家里人同住,孩子送托儿所还是让老人帮着照看!是对于衣食住行、生活方式、家庭财政规划、娱乐生活的全面标准!
“其实您并不需要去推行它,只要提出就可以了。有些标杆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大家测量自己和完美的距离有多远,以此来确定自己在社交环境中的地位,寻找新的秩序。”
他的声音不难听,但说的话却让谢双瑶感到痛苦,因为这些都是她最反感的事情——无端端的在人群中区分三六九等,她可以立刻想到,距离标杆最远的人群会接受到的压力和自卑,这一切等于是谢双瑶强加给他们的精神折磨。
“……事实上,这也是事态和您所预料的背道而驰的原因之一——男吏目的标杆,虽然因为老体系的溃败而垮塌了一部分,但仍有一部分是坚实的,没有被动摇和摧毁,具有千年的传承,在他们的精神领域根深蒂固。以道统的角度分析,这是因为他们自始至终广泛地参与社会劳动,这一部分,不论是在敏朝还是在买地都没有改变。”
“但对女性来说,她们过往的生活形式被完全摧毁了,这是前所未有的全面摧毁,甚至于到了她们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的程度,她们遇到了挫折该如何去克服,过往的应对已经被完全否定了,这方面的传承甚至不存在了。”
“教育从家族聚居的言传身教,变成了集中在学校学习,她们和家里人相处的时间变少了,长辈也因为分家而离开了,不再共同居住。对于原本极其依赖后宅的女子教育来说,旧秩序的摧毁影响极大,她们有很多空缺,不是学校教育能弥补的程度,甚至她们自己都不知道缺失在何处。您必须从这些细节上去给她们树立一个新的标准,一个——平均的标准。”
“这种标准,并非是对优秀典范的强调,而是一种平庸、普通而折衷的状态。优秀的人根本无需您的指导,对这点无需我多说了,您自己的体会最深,对那些平凡普通的吏目来说,提起那些光芒万丈的优秀人才,并不能起到良好的作用,更激不起他们奋斗的豪情。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种切身的标准,一种易于完成也易于背离的念想。这样,他们所得到的满足,或许就让他们不至于激烈地渴望宗教的补充了。”
民间的精神状态已经稀碎到这个地步了吗?她还以为一切欣欣向荣嘞,文娱市场一片火热,村里的移风易俗也做得蛮好,如果不是在知识教这里有了不妙的预兆,谢双瑶对于这个问题压根没有一点意识。她一整晚都在回味张坚信的建言,并且和前世的经验做对比,不断地咀嚼着‘对标准的迎合和背离都有意义’这句话。
张坚信是危言耸听吗?大概不是,仔细想想,这种标准,不就相当于十八线城市,稳定工作,有一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一辆七八万、十来万的国产车,两夫妻一个小孩吗?这大概就是那个世界,在国内逐渐蔓延开的,一种无形的平均标准了。它不是一种优秀的状态,比较平均,但就像是白篱笆MiniVan一样,达成之后也足够让人获得一些基本的满足。
在这个基础上,再往前推推,大专(或以上)文凭,毕业回乡,二十五岁以前结婚,三十岁以前生孩子……这些都是这种标杆的细化。它的存在让没有达到的百姓感到压力和自卑,让高于它的居民自我感觉良好,同时背离这个标杆的居民很大概率前往大城市谋生。
这么看,她在买活军的大城市没有感受到这种空虚,也在情理之中的,大城市总是很包容,对百姓的要求也较高,能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的人多数可以树立坚定的自信,至少在表面上不会显示出强烈的空虚。
至于说具体到每个人心里,事实上,看社交媒体上诸多伤春悲秋,其实也知道,很多人内心还是承受了背离标准的压力,只是大城市人多事多,这种情绪不会是主流。而且,标杆是多元化的,背离了结婚生孩子回乡的标准,往往能获得更高的收入,六边形来说,有一些不合格,另一些则更突出,这也能弥补这些人的自我满足感。
在买活军这里,尤其是买活军的女性这里,所有标杆都被完全摧毁了,树立下来的新标杆则不多,大概最成功的只有几点:第一,女人一定要工作,第二,女人一定要锻炼身体。这些立下来的东西,执行得是很好的,其余别的标准则一概茫然,女人大概几岁结婚呢?23岁以前是不许结婚,但23岁之后呢?最合适的婚龄是几岁?最合适的育龄是几岁,应当生几个孩子?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房子住到怎样的算差不多,车子呢?衣服呢?孩子的教育呢?
不仅仅是社会制度的变化,生产力的飞快上升,也让很多自诩会过日子的家庭都陷入了茫然,在这种极快的节奏中难以确定自己的定位。这里有些问题是有共性的,有些问题是女子的标准特别空缺的,其实谢双瑶也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问题了,在择偶标准这些事上,都可以感受到新女性的无所适从,杰出的人无所谓,平庸的人则被拉扯在自我需要和固有印象之间,反而特别两难。
这么看来,制定标准似乎已经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了,叫张宗子写几个典型的案例,通过报纸进行宣传推广,目的不在于表彰这种生活的模范性,而在于给大家植入一种,‘这样的生活是正常的’,如此的标准。活可以让笔杆子去干,她来确定一些标准就好。
谢双瑶知道,这是不能逃避的问题,如果不走这条路,那就必须让知识教去填补空缺,知识教必然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庞然坐大,固然,知识教也绕不开她,但这和她的本意就相违背了,她并不想建立政教合一的国家。
这也是她为何没有构思‘两制’制,事实上很多人都对她如此建议过,在老华夏之外的疆域,实施以教治国,这么一来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但谢双瑶之前是不假思索地否决了,明白着,两制的结果必然是老华夏遭到知识教的渗透和反制,而且就目前知识教高层的种族构成也根本不适合如此安排。
这是必须去设立的标准,但是,她依然感到笔尖特别沉重,好像每一笔都是对过去自己的摧毁,谢双瑶自己就没有按任何标准活着,她现在要去给别人制定标准了:27岁结婚?婚后生几个孩子?起码要生两个吧。太可笑了,就算是在原本的世界,她也对生小孩没有什么兴趣,但她现在必须给别人制定一个KPI!
一个家庭起码要生两个小孩,这是种族保持人数的最底线,实际上这仍是不足够的,如果她还想继续实现自己扩张华夏疆土的计划,汉族人数在预期中必须持续上涨,那么,一个家庭最好是要生四个。
直到人数达到理想范围时开始,才能倡导生两个,不论何时,生一个都是不能接受的,想想看,两个人只有一个后代,这个现象只需要持续几代人,把观察尺度拉到一个百年的话,族群人数减少的幅度能让人头晕目眩!
数字永远是血淋淋的,不会因为任何人类软弱的情绪而改变,它好像在嘲笑谢双瑶的虚伪:谢双瑶自己不生,这姑且可以说是为了断绝帝制传承,但平心而论,她希望她的吏目们多生吗?也不希望,在男女同休产假的制度下,一个家庭常态生四个,就意味着一个吏目要脱离工作两年,在高层中这几乎是不可接受的空缺,实际上,通过这个制度和自己的典范,她是在给她的高层吏目慢性绝育,一个——一个已经就是高级吏目生育的极限了。
这种现状在很多时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好处,谢双瑶安然地享受着这些好处,但下意识地没有面对它的后果:她自己立了一个‘搞事业,无子嗣’的标准,那这标准就是优越的,是高级的,是那些渴望有建树的男女所追求的,但她又需要大量的新生人口,这些人口该由谁来生?自然是那些没那么优越的,没那么渴望有建树,在鄙视链中比较低级的人来生。
这些人提供了谢双瑶需要的新生儿,但却被定义为低端人口,承受着轻视,更在很多时候承受着高端人口对自身传承的需求——这种架构不能不让她想到《使女的故事》。
高端人口剥削低端人口的方式永远是多种多样的,生育就是一种重要的组成部分。谢双瑶掀翻了源于封建社会的,□□.裸的、张牙舞爪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剥削,但从未意识到或许自己正在亲手建构在买活军社会形式中的一种全新的,群体性的剥削。
多生是整个社会群体的需求,但在她建构的新标杆中却反而成为了无知、蒙昧和卑微的象征,甚至因此背负了原罪。买地立下的最坚实的标杆,就是人人都要劳动,都要工作,能劳动能工作,就有社会地位,反之就没有,这些多生的妇女,退出了社会劳动,她们在社会评价体系中就是低端,就要承受鄙视。社会又需要多生,又责怪多生的家庭,‘养不好生那么多干嘛,不和野兽一样了吗’?
但是,养育的代价又的确是沉重的,四个孩子的家庭,在买地倡导分家的大背景下,该如何维持男女同工?没有老人帮忙照看,托儿所能做的毕竟有限。说能兼顾的人多数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且任谁都想得到,女人回归家庭养小孩的可能性起码占90%以上。就谢双瑶看到的数据,女强男弱,男人主内的婚书,这些年来的比例只有5%不到,谢双瑶已经考量到了‘男子主内’不体现在婚书上的情况,给富裕出5%了。
谢双瑶现在就立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平衡上,她一鼓励多生,女子工作率就要崩,一鼓励少生,发展蓝图就要崩。归根结底,养育行为和社会劳动的极大矛盾性,这是一切的根源,但也是她完全无法解决的问题。这在后世的生产力水平下都是无解。
她估计完全解决这件事得到道统实现,物质资源极大丰富的时代,养育行为要么能获得丰厚的社会补偿,要么就根本不需要多少人类劳动,都由机器、AI之类的工具代劳,或者干脆连小孩的制造和生产,都完全不需要人类付出了,养育行为才会重新变得诱人起来。
否则,生育在方方面面的亏本,始终会随着生产力的进步让生育意愿不可逆转的降低——社会越发展,越能感受到‘社会’本身就是反自然的产物,‘社会’似乎就是种族最好的绝育器,谢双瑶甚至怀疑到最后,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会不会把‘人类’这个存在形式完全绝育,让人类进化成依靠机器进行繁衍的什么全新的生命形式之类的。
她不会说自己是多么高尚的人,以高尚而自我标榜者,要承担的道德要求是极高的,但谢双瑶自认也不是什么魔鬼,她为了买活军的发展,进行了无数的利益交换,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难下决定,她似乎正在亲自制造一批使女,这一切,就开始于她现在写下的文字。
一个普通的地方州县家庭,男女皆有初级班毕业的文化水平,男子婚龄27,女子婚龄25,育龄在30之前,生育孩子……1.5个。
随着笔锋在白纸上落下痕迹,谢双瑶仿佛看到了一幕幕生动的画面:社会需要一对夫妻至少生两个,生四个最好,五个尤佳。但标杆是1.5个,吏目、工人这些令人艳羡的高端人口,受到产假的约束,只生一个。多余的生育需求,在无形的调度中会落到谁身上?
必然是那些不受产假约束的人群……农户,那些普通的农妇,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立女户,没有进城做工,如今人口组成,偏远流民甚至是异族妇女逐渐上升的农妇,她们来多生。这些人总是会有多生的理由的,在如今买地的生活水平之下,农户也有多生的动力。
这些农妇,她们受到家务和育儿的拖累,劳动参与率低,家庭地位也必然卑微,任何人,哪怕是他们的子女,都可以恨铁不成钢地,理直气壮地责怪她们,“为什么要生这么多?我们的艰苦全因为你们生了这么多!活该!愚昧!无知!简直是令人羞耻!”
她们的孩子,也感到抬不起头来,在相对窘迫的经济条件之下,他们成为了买活军大发展大扩张的基底力量,他们中出类拔萃的存在,甚至还能拥有阶级跃迁的殊荣,被高端人才,那些连生育的代价都不愿承担的高级人才,挑选为自己精神和政治遗产的继承人。
并为此感激涕零,对他们报以比亲生父母更热诚的孝心……换来一句轻飘飘的评语,‘谁说孩子一定要自己生的?只要你够优秀,还怕没人给你养老吗?你就只管自己奋斗,提升自己,别傻傻的为孩子付出’……
每个人的情绪都是真诚的,都是理直气壮的,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都有充分的理由,在这一切的画面中,没有人需要承担道德枷锁,因为他们从未站在相应的高度。哪怕是上辈子的谢双瑶也是如此,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这一刻,只有书写下这副未来的军主,预见了一切,承担了一切。在张坚信的逼迫下,她不能再逃避这一切。
她亲眼见到无数其实没那么可恨的人,懵懂地被送往矿山,再也没有走出来,她知道在买地的繁华背后,其实仍藏着多少默默无闻的血肉,所有的阴暗都掩藏在了矿石之中。这些人是她亲自送进去的,谢双瑶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牺牲了一批人,换取了更大的利益,这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
但她不能让知识教再如此危险地扩张下去了,这会动摇买活军本就不坚实的一切——她必须着眼于更大的利益,这是个没有十全解法的难题,这是必须承担的罪孽——
“必须强调男女皆出门工作,承担社会劳动,不劳动者羞耻。”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个个潦草的字迹从笔锋跳跃出来,4个孩子——怎么承担社会劳动——1.5个孩子,两人合作还能应付,4个孩子,不是牺牲掉养育付出,就是牺牲掉社会劳动,牺牲掉养育,孩子天生天养,死不了的就活下来,获得的将是4个心怀怨恨的孩子,牺牲掉社会劳动,母亲的利益立刻就承受了极大的、全方位的损失,没有人会理解她,因为——“主流只提倡1.5个孩子,谁让你多生的!”
但她们会生的,她想,多么令人费解,生育是多么亏本的行为,只要有一点点计算的能力,就能算得清这笔帐,社会越发达,养育投入越大,生育就越亏本。
但她们会生的,谢双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些微的良心不安,她注视着一行行文字,就像是注视着一个个身影在时光洪流中走进高耸如云墓碑一般的矿山,是她把她们送进去的,谢双瑶制造了一批属于自己的使女,不论她们来自何方,是不是完美受害人,在这一刻,她身体中被她废弃不用的功能,依旧让她对她们感到了一丝不应有的怜悯。
她们会生的。一个快速扩张期的社会,总会制造出它需要的人口,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现象,谢双瑶无法理解,这似乎是人类蒙昧本能主宰的区域,她一贯追捧尊奉的智慧,在这个领域作用甚小。
她知道她们总会生的,谢双瑶会得到她需要的人口,把她喜爱的理念更深地埋入一代人心中。‘女人必须参加社会劳动,不劳动者为耻’,不会有人去较真,去计算如果所有家庭都只生1.5个孩子,他们该如何完成买活军计划中的扩张。谢双瑶知道,能发声的都是既得利益者,既得利益者的天赋就是选择性失明。
她依旧会是完美无瑕、高高在上,被所有人赞颂的明主,谢双瑶想,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是一个艰难的晚上,她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恐慌,局势早已无法被她一手掌握,现在,失控等级更上了一层,她从未想过会动摇的东西也正在更改,这一晚,谢双瑶不得不一再拷问自己,她希望看到什么,她真正想要什么。她似乎预见到了许多必须背负的‘必然之罪’,能让这一切真正值得的,只有她最根本的愿望,她必须让她犯下的所有罪孽都物有所值。
这是买活军军主第一次彻夜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