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1章 张宗子成婚
“你要是还不想自寻死路, 那我就劝你还是冷了这条心——别说《绣像移鼠经》的画者,根本就请不到了,就是你能找到旁的西洋画者, 他们也肯为你画了, 这《绣像金萍梅》, 什么《绣像春闺野史》之流,你敢制版, 去哪里找厂子给你印呢?老陆啊老陆,你真是聪明一世, 糊涂一时,敢是在大交易所亏多了, 财迷心窍, 连项上人头都顾不上了?这样的话, 竟也来污我的耳朵!”
“叶兄, 叶兄且息怒——我以性命担保,这绣像系列的尺度, 绝不会超过《移鼠经》,一样是精致细腻, 含情不露,甚至可被不二斋收录——您这也是小瞧我了不是?真要是那等闽刻艳文, 我何敢来登大雅之堂呢?只是眼看如今《绣像移鼠经》艳称一时,一时间倒有点洛阳纸贵的味道, 深心里也不愿见西洋经文专美于前, 一心想做一套绣像丛书,为我华夏故纸扬威罢了!”
“你啊你!”
叶伯池有些无可奈何,拿手指点了点眼前这满脸温顺讨好的中年男人,终究是没好气地把他手里的簿子一把夺了过来, 口中道,“只有一点,你要知道,裸露绣像在买地这里,是不合规矩的,尤其是华夏故地,抓得更严格,《移鼠经文》那都是在南洋印出来的,还是卖到西洋去,根本漏不到我们老地这里来。你若是想着,在老地,用新厂直接印些露骨的绣像,肯定是行不通!”
“怎会露骨?我都想好了,这丛书中,只需要有一本以这方面的名声略微招徕一二,但绣像绝不会光身露体,只是行动之间略有暧昧而已。其余丛书,大可以择选些谈玄论道的笔记小说,绣像便描绘那神仙场面,只要配得够精细,坊间评价也不会差的——什么《春闺野史》,那叶兄你是把我小看了!除了《金萍梅》之外,丛书之中,《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谁说这不是正经书册来着?再有《红楼梦》,《蜀山剑侠传》,也可加入进来,只要有好画师,还愁卖不掉吗?”
叶伯池仔细翻阅了一下簿子上的书目,见其品味果然还算光明正大,便微微点头:实际上,把艳情话本单独区分出来,作为一种忌讳的品类,也是买地这里逐渐作兴的规矩。
在敏朝,话本就是一种比较低贱的创作形式,君不见如冯老龙、凌玄房等小说家,都以笔名刊印,而且比较忌讳把笔名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甚至《金萍梅》的作者,到如今都无法完全确定,便是因为写话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
直到买地崛起之后,话本之流大行其道,逐渐也变成一种非常正当的职业了,这才在话本内部细分,把绝大多数类别都摆上了台面,唯有讲男女艳情故事,言语过露的一些故事,虽然仍在民间流传,但在官印本上却是不见踪影。虽然没有明言,但书商却也窥见了衙门的态度——话本是可以印的,但有些内容自己删改了会好些。
这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金萍梅》,因其精确高超的文笔,细致入微的人心世情,以及讽喻的创作态度,被公认为‘以淫写哀’的杰出之作。在坊间是存在新式印刷机的官印版本的。老陆想给金萍梅做绣像,如果能把握好尺度,找新式印刷厂,就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可以预见必定能大卖一笔,给他想要推出的丛书,开个极好的头。
这里的原因,是不言而喻的,众人也都可以眼见:自从这大众识字率开始上去了,被老陆蔑称为‘闽刻本’的小册子,在民间就没有断过流传,这些小册子,和从前敏朝的闽刻本一样,纸张劣等,印刷潦草,有些明显是木活字,印个几百本便要报废的那种。
别字、错字乃至漏印、重印等现象,那是家常便饭了,价格也一点不比买印本便宜——买印本之所以能占据市场,就是因为物美价廉,不但印刷质量体面,而且价格可比闽刻低廉,如此,敏朝的书坊当然活不下去了。
这些小册子印刷质量无法比,价格还那么□□,在民间却依旧畅销,凭的就是他们刊载的内容,全是被买印扬弃的糟粕,可民间对于这种糟粕的需求又相当的旺盛,甚至可以这么说,这文戏如竹,淫.戏如肉,不可居无竹,这是君子的理念,不可食无肉,却是从上到下一致的认同。百姓的一大阅读需求,就是获取性上的刺激。官印本没有,他们就自然在民间设法搜求获取了。
最开始,还是印一些早有的话本,或者从许多集子中截取比较直白的片段来卖,随着买地话本的兴旺发达,‘白话文’大行其道,逐渐的也有明显是新创作,符合如今言语习惯的小册子面世,就叶伯池等人的认知来说,这些册子是很难完全禁绝的,因为它们很多时候都在敏朝的州县印刷,比如买地全取江南之后,距离买地很近,却还在敏朝治下的金陵,其郊外甚至成为这些印坊的一大聚集地。
有些印坊,干脆就设在买地州县之内,衙门也很难深管,因为买地并无对印书的明确限制,买地的法规,很多时候是参考敏法,这些印坊也基本遵循着敏朝的规矩,凡是论政的、宣扬迷信的、诽谤六姐的,他们绝对不印,只是一些低俗的话本,就是抓了个正着,又有谁说是不许印的呢?谁来判断什么书可印,什么书不可印呢?
这一块,迄今为止依然规矩不明,衙门是没有依据的,也很难连根拔起,再者说,不过是一些涉于私事的小文章而已,乃疥癣之疾,衙门也很少把大量心力花在这事儿上,因此,遂成半公开的灰色地带。
叶伯池自己虽然没有做,但也知道很多从前的同行,私下都和这些小印厂不清不楚,恐怕没少从重捞钱,如今这个市场,和从前比何止是扩大了数倍?可以说是扩大了数十倍,只要文本好,私下印多少都卖得掉,限制的只是印厂的产能而已。现在更有老陆这样的朋友,看到了市场的空白,想要来□□刻本的份额了!
西洋绣像,如果能结合一些若即若离的暧昧画面,别说民间,就是名家也会争相收藏,印一本的利润,超过‘闽刻’级的一百本。《绣像移鼠经》的流行,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有些东西,根子是不体面的阴私,但精致到一定程度,就成艺术了,《金萍梅词话》就是个极好的例子。选它来做第一炮,倒也是合情合理。叶伯池看完了书目册子,也是叹道,“若你能保证绣像不失体面,那我也少不得卖了这张脸,去为你把那西洋画师打探一二了。”
“虽则《绣像移鼠经》的画师是必然请不来的,但如今羊城港人像画得好的西洋派画师也有,待我为你物色一个两全其美,又懂西洋画法,又知我们华夏含蓄喜好的好画师来。也算是不负你我的交情,对得起姑苏的乡情了。”
老陆顿时喜上眉梢,站起身一揖到地,“叶兄,我代姑苏诸多同行在这里拜谢了!”
“哪里哪里!你们的难处,我也是尽知的!便是我这里,为何转行去做教材?说来一样也是辛酸。”
叶伯池和这个老陆,是多年的至交——他们都是闻名遐迩的‘苏刻’中人。自松朝以来,苏刻精美的名声,就是在外公认的。这数百年来,城中更有不少闻名遐迩、世代流传的书坊,互相不是有族亲,就是几代相交,彼此联姻。
在买刻本崛起之前,天下文坛的风气都要看苏刻——这也是姑苏才子容易出名的缘故了,一有著作,书坊立刻刊发鼓吹,这名气还能起不来么?只是买地崛起之后,姑苏受的影响很大,十里山塘萧条难复不说,很多书坊也都各奔前程。当时叶伯池等人,是跟着族亲叶仲韶的路子早早南下了,而老陆等人迄今依然留在姑苏。
——这也是为何,同样是书商,老陆要来求叶伯池找画师了,如今擅长西洋画的画师,基本都在羊城港、云县这里,而且架子很大,邀约者众多,便是滥竽充数者,也能凭借西洋画派刚走红的这股东风,叫上高价。老陆想找好画师来画绣像,必须走叶伯池的路子,盖因两家在羊城的文人圈子里,人脉积累实在是相差太远了,消息灵通的程度,也完全无法相比。
就说这为何请不到《绣像移鼠经》的画师,老陆就完全是懵然无知,不解叶伯池为何如此笃定,询问再三,叶伯池也不肯明说,只暗示道,“这《绣像移鼠经》,是知识教的专营生意,他们才能请动那位画师,我们可没这个体面!”
“知识教在南洋,发展得这样好啊?”
对知识教,老陆也完全不以为意,只是听过一个名头而已。他这里一心想的还是自家的书坊,叶伯池和他聊了几句,也都是唏嘘:现在的私人书坊,经营得的确艰难。以叶伯池和叶仲韶的关系,都不能靠印话本来养活自己的书坊,只能转做教辅生意,就更不必说姑苏的同行了。
老陆等留在姑苏的书坊,听他说起来,十家里□□家暗地里都经营小册子的买卖,也没有别的原因,做别的,做不过买地的官印厂,只能改走别的路子维持生计罢了。
“教辅,也不是我们姑苏好做的,毕竟国子监在羊城港……”
姑苏百姓还保留了把买活大学直接叫成国子监的习惯,老陆叹道,“有时也想着,倒不如收歇了书坊,各谋生路去,却又舍不下这祖传的家当——雕版、工人也罢了,就是我们惯用的印房,便是因为有我们这些书坊支持着,才能在官印厂的威逼下运转下去,有了印房,许多朋友的妙笔,也才有个体面的版面。”
“连我们也不做了,印房一收,官印厂只印大众爱看的那些东西,不是庸俗话本,就是教材,这些书香笔墨,难道只能去找那些低劣书坊,只留个闽刻本了么?”
姑苏书商,绝不如福建道建阳等地的书商一样,唯利是图,专做盗版,是有相当浓烈的文人风骨情怀在的,这些年来,也的确锲而不舍,依旧在印发诗集、文集等物,甚至很多写话本畅销海内外的大才子,如钱受之,《红楼又梦三生岸》不知卖了多少本(此书真实作者在文人中众说纷纭,但在书商内部根本不是秘密),可他的诗文集也还是给姑苏书坊来做。
因为买地的官印厂任务排期很紧,这种预期印量很小的单子,根本不接,而民间爱看话本的人显然多于爱看诗文者,便是语言锐利如张天如,他平时的一些论政文章,印成文集之后,销量也根本无法和通俗话本相比,只有姑苏的书坊印房,愿意承接,老陆等书商还在坚持,不能不说是为了保留姑苏文风而做的努力。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叶伯池很能体谅他们想要借用《绣像移鼠经》的思路,来开辟新增盈利路线的行为,慨然答允老陆之余,又为他筹谋道,“是了,你此番仓促南下,抵埗不久,可有听说朝廷出的一个新政策,对于我们文艺界的影响是很大的。要说起来的话,其实此事早也有了风声,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姑苏,有没有听闻了。”
老陆忙道,“只隐约听说,会有一批仙界的新曲、新戏解禁,又有人恍惚说着什么摄影集、自制仙画幻灯片的事情,也是听得不真。此事难道和我们老印房也有关么?”
老式的印房,摄影集肯定是印不出来的,至于其余并非印刷品的东西,也就更没有关系了。打探得不清楚也很正常,叶伯池道,“嗯,是有自制仙画幻灯片这么一回事,还有新流传的一批曲谱,用的是《红楼梦》的判词,非常雅驯凄迷,如今文艺界的几个魁首,正在谋求将其灌成唱片,音乐系的长材踊跃自荐,热闹非凡,这是羊城文艺界的盛事!”
“虽则你想的是以《绣像金萍梅》来一炮打响,但若能把幻灯片和书籍一结合,出个《幻灯红楼梦》,我看销量也不会差!只是,老式印房,用仙画照片来做底板雕版的话,不知是否可行,还得向不二斋主人讨教一二。”
“不二斋主人,便是绍兴那位——”
“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采风使!他如今也算是我们羊城港数一数二的摄影大师了,说到土制摄影机,不是他,就是我那侄女瑶期,六姐南下去吕宋巡视,瑶期跟随摄影,不在城内,那要说行家,那也只有他了。恰好今晚就有个清谈茶话会,召集了诸戏社同仁,讨论《桃花扇》等诸多戏段唱腔,我这里托个人情,把你也带进去,能和张大师搭上话,听他指点一二,那便是你的机缘了。”
叶伯池说到这里,便写了一张纸条,出门去叫了个骑着自行车的跑腿,让她给叶宅送去——叶仲韶等人经营的南社,自然是不会缺席这种茶话会的,以两家的关系,叶伯池要两个位置也是易如反掌。
果然,两小时不到,回信便被送来了,叶仲韶说自己事情太忙,不能请老陆吃饭,还诚恳致歉,又约了几点在学生街某路口等着。叶伯池和老陆便闲话书市新闻,老陆讨了《桃花扇》的剧本来看,也是啧啧称奇,叹道,“可惜如今剧本是卖不动了,写得再好都没用,非要转成话本才能卖。连《鸳鸯错》都是如此,这《桃花扇》改了以后,故事又嫌落俗老套,若是二十年前,便是要付一笔极高的润笔,这剧本我们书坊也是非印不可的。”
现在话本读者的胃口,的确发生急剧变化,戏剧有唱腔曲谱支持,其实不看重剧情,倒是还好,说到话本印刷,两个人都深有同感,认为识字的人口多了,对于市面上的杰作率反而有负面影响。相谈良久,都是唏嘘,眼看时间快到了,便忙起身去学生街等候叶仲韶。
叶仲韶说自己事务忙碌,一点都不夸张,他是系主任,自然俗务缠身,连晚饭都是在学生街随意买了一个咸饭团吃:糯米饭里包一个咸蛋黄,若干辣口的小咸菜,加鱼干肉燥,捏成一团,再来一杯紫苏薄荷饮子,虽然健康上营养不均衡,但填肚子是够了。
学生街这一带,越不健康的食物就越好卖,什么盐渍、油炸,夜幕降临之后还有燃碳烧烤的,排队的人都很多,反而卖蔬菜的一个没有。叶仲韶手里拿着荷叶,托了饭团边走边嚼,“见笑!我今天四个会,三堂课,忙得中饭也没有吃!饿得说不出话来了!”
是真的饿,步履匆匆地来到两人面前,略一寒暄,便又匆匆带他们去茶话会场地,边走边吃,伸着脖子往下咽,又牛饮糖水,半点儿没有文人架子。老陆见了,心底掂掇道,“叶主任多年未见,人精干了许多,从前是纤纤仙姿、文质彬彬,现在肤色黢黑,一身短打,虽失了文雅,却有些真正干事的样子了。”
越是买化的文人,就越没有老式文人的气质,这似乎是羊城港这里一个突出的特色,老陆既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感怀,但作为书商,又觉得和新式文人打交道,要直接爽快得多,老文人那种欲遮还露,又要牌坊又要好处的扭捏丑态,那是完全被摒除了的。
他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总归在姑苏时,应对那些老文人遗风很重的朋友,也觉得舒服怀念,来到羊城港,接触这些新做派的朋友也觉得快意奋发。跟着叶仲韶一起,走进买活大学,一路左顾右盼,非常新鲜,对那宽敞的水泥院落,处处可见的电灯,都是暗中赞叹,道,“什么时候我们姑苏的电灯也这么多就好了。”
“城市电网的布置,主要还依赖于水电站!”
新文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格物之学的知识,张口都能来两句,显示出他们在特科上的造诣。叶仲韶带人进了屋内,只见一个椭圆长桌,环了一圈的椅子,后方还有好几排的座椅,大概都是给老陆这种利益相关,但不够发言资格的听众留的。
因时间尚早,屋内人口不多,大多数座椅都是空着,只有几个熟人站在屋内正在聊天,其中一个身穿圆裙者,坐在桌上,嚷道,“自从家母舅得知此事,便算是拿住话柄了,每每见面都在对我说,‘六姐都说了,男子成婚以27岁为宜,你都不止37岁了,已经晚了十年有多,如此离经叛道,你让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的母亲’……”
“如此再三,我也抵挡不住,只好应了家母舅的安排——”
“这般便算是定下来了?对方姑娘人品如何?对你的工作有何看法?”
男子婚龄不是25岁吗?什么时候又有以27岁为宜的说法了?
老陆心底,不由嘀咕起来,叶仲韶也奇道,“宗子,你要成亲了?恭喜恭喜!不过六姐何时提倡了27岁成婚来着?”
“哦,仲韶兄!”
说实话,这位大名鼎鼎的不二斋主人,看着是很年轻的,若不是他自己道破,一般人很难估计出他的年龄,张宗子见叶仲韶来了,忙跳下桌子和他握手,笑道,“稿子已经付梓,明日估计就印出来,此事也不是什么机密了——前些日子,六姐叮嘱我做几则人物访谈,有树立我们买地典范,鼓舞众人学习的意思。
其中对于婚龄,除了最早之外,提倡年龄也有了新说法。不合我多口,对我母舅泄露此事,被他们给拿捏住了——为此不得不择日寻人,是要成个家了。”
众人一听,连忙贺喜,都在打探六姐树立的典范具体标准为何,还有问那人物都是谁的。叶伯池给老陆使眼色,让他稍安勿躁,眼下这气氛,一时间也说不到别的事情去。
老陆倒不着急,心中也着实纳罕,更有一种等候已久的感觉,暗道,“终于来了么?都说买地礼崩乐坏,是个最没规矩的地方,便是这成婚生子的事情,倒反天罡之后,大家都各行其是的,也实在是乱的很,透出一股子让人不安的感觉,竟不知道该遵从什么了!”
“这张采风使,便是个好例子,他是最为买化的,也最是肆意得很,竟都不成亲了,说来真是成何体统,家里人怕没少操心,却又不好拿老话去压他——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那都是没有完全买化的证据,在这样风口浪尖的家庭里,可是最说不得的。”
老陆为何这么清楚?盖因他私下是看过一本叫《子曰》的小册子的,其中就有讲述该如何用这种话术来回击催婚长辈,由于这‘张子’的指向性非常明显,这会儿,听闻了张采风使的婚讯,就算和他完全无关,老陆也感到相当的舒心畅意:“该!这泼猴便该有个紧箍咒束着,不然,还真让他反天了?如今六姐既然发了话,伦常重立,规矩俱全,成效也是立竿见影——这不就愿意成婚了么?”
“要我说,恐怕张大人也不是就真不愿意成婚了,只是也没有那么想成婚而已,一个犯懒,也就拖延下来了。”
“如今,有了这明确的规矩,那些本来在两可之间,迷茫无措的人,也有了个指引,知道该怎么去做了,倒也让我们这些看客心里舒坦多了……便是规劝亲友,也有了个依据不是?”
老陆自己,大概是个在新旧之间的人物,他和旧式的亲友打交道的时候,能依据的道理是不少的,但和新式的亲友——往往是小辈打交道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直到今日,新规范出来了之后,他才似乎有所了悟,恍惚感觉到这是因为新式的道理尚不彰明,很多时候想要说理却缺乏依据,不能让小辈心悦诚服的缘故。
因此,虽说他自己早就成婚生子,有了一套自己秉行的标准,却也因为这个消息而立刻振奋起来,好像有一种极为渴望的东西,终于被颁布出来,犹如华表明堂一样,填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空缺,让万事万物都有了准绳和依据,让他也迫不及待地了解这种标准——这可要比所谓的‘新伦理’,权威多了!
“六姐终于发话了么?早该如此了!”
“除了婚龄之外,都有什么,还不速速道来——宗子,你之择偶,不会也是照着六姐的倡导来的吧?”
诸多友人,也都兴奋莫名了,见张宗子似乎默认,不免慨叹道,“却也是难免!你毕竟是举足轻重的文艺领袖了!”
“若连你也如此,那,那些迄今未婚的衙门大吏,他们——”
第1062章 六姐的软弱
“听说那面已经连婚书都定下来了, 正在四处看场地要开席呢——居然不在国宾馆包场子,张家现在行事也是低调多了,大抵也是因为以他们家的交游之广阔, 国宾馆也接待不了那么多席的关系!”
“一个是这一层考虑, 还有一个,自助餐消费太贵, 还是你那句话,张家便是能付得起, 也得仔细留心,别抢了旁人的风头。你是不知道, 这一篇文章推出之后, 各级吏目都在考虑婚事, 小吏目且不去说他们了, 便是六姐的心腹近臣,尤其是女子, 现在也不必等着六姐了, 这半年一年内, 必然陆续成亲,张大采风使可不得让他们一头地, 先把余裕给留出来?”
说到这里,这人也是不屑地嗤了一声,“此子素来标榜自己天真浪漫、不知世事,似乎是天下第一至情至性之辈, 其实行事老辣富有心机,考量之中,那股子吏目的油哈味儿,一点不少!细品之下叫人大倒胃口。”
正所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宗子一个绍兴少年,自从十余年前,大胆地率先来买开始,便屡屡得到军主青眼,平步青云,到如今大有文坛领袖的态势,文人圈子里,私下对他看不顺眼的人,必然也是极多。
包括周报编辑沈曼君,也是如此,睁大眼睛看着,只等她行差踏错,便要群起而攻之,恨不得取而代之的人,也不可能少。去年沈曼君姻亲在学生街出了一桩命案,当时坊间针对她家中的风气,就颇有议论,沈家连带姻亲的几家,低调了多半年,闭门谢客,许多社交场合,都不见他们的身影,也就是过去一两个月,才慢慢又开始活跃起来。
这也就是近一两年的事,大家的记忆都还清晰,坐在上首的张天如,听着他这帮朋友的议论,也是漫不经心地一笑,手里拿着报纸,仔细地反复阅读着——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妒忌张宗子了,两人的发展路线并不重合,张天如眼下也是身份显赫的社会名流了,地位和张宗子比起来,低不了多少。
他走的,是针砭时弊的政论路子,又有律法上的专长,这两重身份,虽然带来的更多的是社会地位的提高,没有过多的经济报酬,但他多年来经营的教辅班,也使得张天如全然不必为经济担忧,而且,和张宗子专长在普罗大众的文化娱乐这面不同,张天如主持的都是国家法度的大事,就算名声不如张宗子显赫,但权力感是丝毫不差的。
要说身边的拥趸,他也有自己的小圈子,说来也是有趣,这里有不少还是张宗子的绍兴同乡呢:自古以来,绍兴就是容易出刀笔吏的地方,这样的积累如今也还在发挥作用。
买地这里的讼师也好,判官、更士也罢,有不少都是绍兴籍贯,虽然买地这里,法律工作和敏朝已有相当大的不同,但他们也适应良好,而且绍兴人是特别爱做讼师的,天生就热衷于和旁人唇枪舌剑、互相辩论,这些人自然以张天如为自己的领袖了。反而对于张宗子比较反感,没有多少乡情——这张家在绍兴也是一等的富贵,眼里何曾有过他们这些小卒呢?
越是这些曾被轻视的讼师,拱着张天如,和张宗子争锋的心思也就越强,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自觉,但很多事情上都是比量着张宗子来的,包括婚事也是如此,消息刚一传开,张天如这里还没思虑到这一层呢,先后就有不少人来他家里报信了。
把张宗子之妻的条件,打探得比张家自己亲戚还要完全:是个数学教师,在中级班任教,大概二十七岁,和张宗子差了十岁左右,系绍兴人,原来也是张家的亲戚,因为来买较早,思想十分开化,不是那等以早成婚为念的老思想,工作之后,有了闲空喜欢到处周游,因此也就耽误了亲事。
“生得不错!很秀丽,就是肤色有些黑,短发,身高也不矮,人很灵动,还参加过一届运动会。据说都已经谈定了,成婚之后,会跟着张大采风使四处出差,到各地支教代课去!”
“她这个职业,倒也是便宜,这门婚事也亏得张家找得出来,四角俱全,简直是比量着六姐那篇文章来找的!”
“说是耽误了亲事,谁知道姑娘家是不是等着这个金龟婿,活生生等了三四年呢?要不是六姐发了这篇文章,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大采风使才肯开个金口,许下成亲呢。”
大凡人们谈到张宗子,总不自觉有些含酸带醋的味道,大概是因为他身上的确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他来说却是天然拥有,旁人都羡慕不来的。就说这样的亲事,对他来说,已经是称心至极了——婚后不论是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休完产假之后,六姐一句话交办下来,他总不会没有活计的,就是休产假期间,在羊城港住着,难道就不许他私下写些什么话本、报道,过上一段时日,再从容抛出来,又成为自己的一番功绩?
夫妻感情要好,产假结束之后,把奶一断,孩子张家自然多得是人帮着带,他们再去天南海北的出差,若是感情普通,从此妻子就留在羊城港育儿敬老,也没有什么问题。
别看这姑娘出身平凡普通,可要找到如此合适的职业、籍贯、人品、性格,却也不容易,张家人丁繁茂,人脉也广,这门亲事怕不就是他们遍寻人脉,物色出的所谓‘最优解’了,尤其最不容易的一点,就是刚才一人所说的——各方面都好似比量着六姐提出的标准来的!
一强一弱的搭配,都参与社会劳动,适当的婚龄(虽然男方严重超龄了),合适的婚书、婚礼,合适的住所(或者太豪奢了一点)……张宗子的这篇人物传记,是假借他多次出差有感,总结了各地幸福感最强的普通人家,这样一个角度来发表的。
原文说的是‘各地的百姓,在银钱上紧张,为生活奔波的,固然难免有些心事和苦楚,但豪商巨富,也有自己的压力,日益复杂的贸易环境,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根据本人的观察,在各个州县之中,为自己的生活而满足的家庭,似乎都有一些共同点……’
这篇文章刊发之后,在社会上并未引发太大的反响,不过也的确引起了大众的议论和赞成:对百姓来说,这是采风使的一次社会观察,得到的结论,也并不标新立异,是能让他们赞成的。
一个家庭,如果夫妇都出门工作,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州县中,经济总不会是特别大的问题,倘若孩子生了一个或者两个,那带孩子也是能带得过来的,比较的轻松——当然了,这种轻松是不是偷懒,大家对此的态度不一,很多人心里也还是存着‘多子多福’的想法,不过,孩子少,在孩子小的时候比较轻松,这个道理人人都认同。
婚书写得比较平等,大家万事商量着来,婚礼办得简朴,婚后努努力,在沿海能住上水泥房子,在内陆的州县,争取是住上木板房,为建水泥房存钱……这都是很中庸的观念,就算和一些人的倾向不一致,也不能不承认,这种选择是调和的,不易引发冲突的。
这样,民间反对的声浪并不大,不过暂时也就只此而已了,反而是在消息极灵通的上层,激起了很大的反响,大家都从各个渠道收到了消息,知道这篇文章背后的意义:这是六姐出手,给画的一个模子,这个模子终于是出来了!
有了模子,该怎么做呢?对于这个级别的人物来说,答案是显然的,那就是立刻对照着这个模子去生活,就算不能百分百符合,也要估量自己和标尺的偏差。
就譬如说张宗子,他立刻就成婚了,而且找了个非常标准的对象,这样,他和标尺的偏离就不算是太大的——别看大家嘴上说酸话,但心底谁能不羡慕?不是羡慕他找了个极好的妻子,而是羡慕他拥有了这种符合标尺的安全感与优越感!
“毕竟是有好亲,这是他命好,我等命苦的人,还不是得自己为自己张罗?”
接二连三,来张天如这里报信的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酸涩之余,也是逐渐形成了共识:这些人中没成婚的,也把自己的亲事先放到一边,全心全意为张天如来搜罗一个符合标杆的妻子。
毕竟,张天如虽然比张宗子小好几岁,如今才三十出头,但距离27岁这个标杆也有数年了,可不能再拖延。他和亲族之间,也早已反目成仇,张家人惴惴不安,合族迁居京城,连老家都不敢待了,就是害怕张天如调头来割他们的脑袋。指望张天如的亲眷做媒,这是不可能的,可不就只能由朋友出面奔走,为他张罗着相亲了?
“天如兄,你是我们一帮人的颜面,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如何生活,其实无关紧要,也不会有旁人来留意,你却耽搁不得!”
这些陆续前来张宅,搞得这里临时开了个清谈会的朋友们,几句话之后,无不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全是劝婚催婚来的。也不管张天如本人怎么心不在焉,都是苦口婆心,从各个方面掰开揉碎了劝说。
更有人异想天开,认为张天如迟迟不婚,是受了市面上一些新式话本的蛊惑,在寻找令人心动不已的命定良人,把爱情当做婚姻的必须前提,竟苦心规劝道,“天如,你可不要被那些歪书移了性情,去追寻什么情钟之人,这东西虚无缥缈,过日子看的还是各取所需,如此方能稳定!说句蠡测狂言,能和性灵投合的,志向才情焉能在小?”
“你们两个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这日子也就长久不了,若你谈了个女吏目,理想叫她去南洋支援,外调高升,谁知道几年回来?你是要放弃自己在羊城港的摊子,跟她一起过去,从此几乎没有在《周报》上发文,参与立法的机会,还是让她辞职做个教师,在羊城港和你一处?”
“这牺牲之人,心中不可能没有怨气,就算一时冲动做了这个决定,也很难体面收场,到时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家彼此难堪罢了!”
这是老成之言,众人都是点头,又举了六姐婚书的例子道,“以六姐之能,也只是要寻一朵不问政事的解语花,这人心还是不能贪得,婚姻是要过日子的。只要和标杆八成相合,你还有什么额外的喜好,尽管说来,我们尽力为你搜求,也是按着你的喜好来的,见了面,日子过起来了,渐渐地也就喜欢了。”
张天如被这些朋友的好意,扰得看不下去文章,放下报纸,掩着不耐,拿起茶吃了一口——听着这些话,犹如听天书一般,一时间也难免兴起对牛弹琴,与燕雀为伍之叹:他之所以三十岁上还没有成亲,怎么可能是要寻找一个意中人?只是日常忙碌,而且对他来说,男女之念很淡,比起谈情说爱,更喜欢钻研政治风向,阅看各色论文,把握社会发展的脉络。
他这样一个孤家寡人,和所有亲戚都是仇家,又是在买地这种自由得过头的社会风气里,除了个别年岁比他大的至交,掏心掏肺拿自己的心腹话,劝他找个知疼知热的人以外,其余人也没有什么话劝他,因此,从前的确没有感受到成婚的压力。
但现在,模子一出来,张天如也意识到,自己是要快点向标杆靠拢,把自己的婚事安排起来了——只是这种事情,本来就无可无不可的,根本不值得占用宝贵的时间来仔细讨论。就这篇文章而讨论到个人婚事的,只能说是看到了第一层。都是想得太浅的庸才,甚至连开口交流的兴趣都没有。
“相亲什么的,倒不必诸仁兄贤弟费心,我比宗子兄是要好找一些的——我在羊城港不太挪动,也寻个不挪动的,又不拘一定是教师,便找讼师同行,又或是那一等画师、乐师,做话本的,人选也很繁多。”
他几句话便把大家的视野都开阔了,众人也是恍然大悟,都笑道,“是是!我们也是被张家给带死胡同里了,还想着也去托人相教师,倒像是吃他们捡剩下的了!你说的对,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个人情况本是不同!”
“那天如兄你细看这文章,又是为何?”也有人问道,“本来还当你是不愿成婚,还在寻找文章的漏洞……”
“文章的漏洞,怎会有?这是御意所作,必定是经过严格审校,六姐点头方才发出来的。”
张天如低声道,“心灵的漏洞,却终于是展露出来了……”
“心灵漏洞?”众人闻言,都是不解,纷纷拿起报纸检查,纳闷道,“大采风使在这篇文章之中,又泄露出什么心灵漏洞了?我是没有看出来。是他那一等富贵的出身,又让他‘脱离群众’了?”
都说了是御制文章,反映的是御意,怎会有捉笔人的自我在内?张天如对这群庸人冷眼旁观,也不出言点破,只是暗暗摇头,道,“你们说,这篇文章见报之后,未来半年一年内,我军的大吏,必然陆续成婚——也就是说,他们看了这篇文章,便会立刻开始考虑自己的亲事了?”
“可不是如此?”
张天如这帮朋友,大多消息灵通,对于羊城港各圈层的传言,也都有所耳闻,听到这个话口,立刻就分享道,“据说——我也只是听说啊,报纸送到海军某将领办公室后,屋内都传来了拍桌声,听到有人叫道‘终于可以不必等了’!”
这种事情,一听就是假的:军队内的事情,哪有可能流传到外部?而且,羊城港是海军大本营,将领很多,就是因此,没有明确指出是谁,大家都可以对号入座,又不容易去追究谣言的根源。
这种半是笑话,半是谣言的故事,其实多少也是表现了民间包括一些吏目内部,对于自身婚事以及买地风向的看法——小吏目该干嘛干嘛,该成亲也就成亲了,可大吏之中,很多人的确早过了法定婚龄,迄今也依然单身,就算六姐颁发了模范婚书,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在等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六姐成亲,好依样画葫芦罢了。这种等待,一旦形成风气,对于有些其实并不是很想等的人来说,其实就是压力。六姐不着急,别人似乎也不着急,那你就算着急,不也只能忍着?
这样等待着的吏目,多数都是六姐的同龄人,有男也有女,风气甚至蔓延到了很多年纪比六姐稍大的外臣之中,有很多举足轻重的大员,也长期保持单身,这种情况,显然是违反人性的,似乎也成为了买地高官的一个隐痛。
现在,有了这篇文章,六姐把模子立起来了,那些不想等的人,可不就是如释重负,迅速地投入到了自己家庭的组建之中了?传言虽然是传言,但能流传起来,或许也表达了部份的现实吧。
但是,如果大吏目,只是从这份文章中看到了这些,那……他们的心思,或许也就有些过于粗犷了。至少在数字上、视野上,压根不具备和职位发展相配合的敏感与开阔。张天如反复咀嚼着文章中的许多片段,‘一个孩子或者两个,这是这些殷实的小家庭,从容自在的一大底气’……他心底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和个人的得失没有丝毫关系。
“这是不再逃避了吗?准备给社会人群分等了?之后会有文章正面谈到这个话题吗?”
“还是,依旧和从前一样,避而不谈,在问题完全发酵之前,视而不见……再拖一段时间?”
他摇了摇头,似乎竟为六姐也感到烦难和头疼了,“不行,模子出来了,两个政策导向之间的矛盾,也就完全明朗化了,再粗枝大叶的吏目,缓上一段时间也能回过味来……一个孩子或两个,这可满足不了为了耕地、矿产和倾销市场而扩张的大政策,所需求的人口增长数量……”
一个要多生,一个要控制生育,其中的差额,谁来补足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必休产假,不受这些控制生产政策约束的人群,自雇者、商人和农户……除开占人口比例极小的富商之外,大多数多生育者要承担额外的生活重负,以及背离标杆必然承受的压力——连张天如刚才都体验了一番离经叛道的压力……
“不再是一人之下,众生平等了,标杆一出,人群自然分为三六九等。道统所宣扬的理想大同,距离我们似乎又远了一些,生产力太有限了,只能做长期而巨大的妥协……”
“那些狂热的乐观者,认为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大同的人,必然会受到重大打击,但如果仅止于此,其实依然还是看得浅。能把事情连贯起来的人,从中可以看到的……”
“其实,”他分外的难以启齿,“是六姐的软弱……”
他并没有那种发觉偶像为假的激愤和恍然,一向是愤世嫉俗,得理不饶人的张天如,在这一刻却表现出了慈母般的谅解、宽忍和怜惜,他似乎甚至担忧着谢双瑶会因此承受的失落和指责,而不想往下继续设想了。然而,事实是冰冷的,就摆在眼前。“六姐……从推出同休产假政策开始,便应当想到今日的结果。”
“倡导一个家庭只生一个孩子,是给整个种族慢性绝育,倡导不生育便更是如此,哪怕只是同休产假,所造成的特定人群生育率损失,都需要其余人群增强生育来进行弥补。”
“这不该是她现在才来定下的标杆,现在才完成的思考,以六姐的性格,她早就该在《吏目参考》,或者是一些更上层更机密的会议之中,提出其中的矛盾,告诉大家,这是因为生产力限制而不得已的选择,这选择固然并不光彩,但又有谁会因此反对她的决定,因此失去对她的敬畏呢?”
“她拖延的这些时间,是她软弱的表现,我们的六姐,我们的双瑶,她可以眼也不眨地夺走许多人命,但也有不愿去承担的罪孽。面对必然的矛盾,必然的问题和必然的答案,她竟然有意无意地,也和所有常人一样,选择了逃避……她甚至……或许从来都没让自己去深思,去拷打自己的道德体系……”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样急就章般的补救措施……六姐是在和张坚信的会面后下的决策,知识教大祭司一定给她带来了一个很不乐观的消息……促使她仓促地补起了从前的功课,或许,她是知道,再逃避下去的话,后果就不那么容易承受了……”
逃避是轻易的,理由总是充分的,因为她是如此的忙碌,太多重要且紧急的问题在等着她的决策。一个不会在短期内酝酿出后果的,更多是顺着社会科学规律而自然发展的矛盾,又有谁会来提醒呢?
不会有人把这种矛盾当成心腹大患的,尤其是买活军眼下主要的问题还在大量新增的人口之时,更是很难引起重视……看,理由总是如此的充分,但再充分的理由,也无法推开逃避必然的后果:逃避,是没有用的,逃避只能揭开那层厚厚的遮羞布,向四面八方昭示自身的软弱。
一直以来,以无可挑剔、难以想象,跨时代的英主圣君姿态,出现在人前的六姐,也终于显露了性格上难免的缺陷。就算是张天如,都不愿意接受这一点,他知道人无完人,可六姐——六姐又不算是完全的人,六姐应当是完美的,她就是半神半人的,某种超级意志的化身,一个完美无缺的君主。
直到这样的幻想,依依不舍地破灭之后,张天如才意识到,一向自诩清醒的自己,原来也陷入了某种狂热的崇拜之中。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依旧眷恋着这种全心全意的崇拜,不愿见到它破灭哪怕一丝一毫,在他人心中幻灭。
可,他同时又意识到,伴随着新标杆的发表,伴随着六姐的软弱,被落在白纸黑字之中,任由咂摸品评,被必然地参悟出来,在这些精明的、大胆的、富有城府的大吏巨贾,这些对于时代拥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群中,所必然会造成的结果——
伴随着买地走向全新的鼎盛时期,伴随着时代的水涨船高,这些弄潮儿距离神像越来越近,不可避免地发现了它的瑕疵,面对着逐渐走下神坛的六姐,他们会做什么反应呢?
张天如并不担心会有人竖起反旗——这实在是太离奇了,甚至对六姐来说或许还是个好消息,镇压反军,能够再一次彰显武力,镇压人心,重新收获随着她步步走下神坛,而不断失落的,对于一个政权,尤其是如买活军这样有太多和现行风俗、利益互相抵触的新规矩,这样一个政权来说,至关重要的——敬畏。
“太重要了……敬畏……决定了六姐的话,能不能被所有人听到,被他们记在心里。敬畏,决定了六姐的政策能不能真正落实,而非浮皮潦草阳奉阴违。”
张天如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感觉,他似乎也刚刚从一场漫长的逃避中醒来,觑见了买地这繁花盛景之下,正在不断蓬勃发展的种种危机,对于未来,他不再抱有盲目而想当然的乐观了。
“敬畏,随着百姓开化而注定会不断淡薄的敬畏……这是六姐真正的根基,她必须永远保持极高的敬畏,否则,否则……”
张天如不敢往下想了,他只是潜意识地感受到了那个未来所蕴藏的不祥,他紧紧地攥住了手心的报纸,指甲甚至穿过纸张刺入掌心:说来也是好笑,张天如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道统真正的信奉者,尽管他在很多地方非常喜爱这个新生的道统,更热衷于看到它在实践的过程中把旧的世界打烂。但他也从未相信它会完全在此世成真。
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是个旁观者,一个胡作非为的疯子,在结局到来之前,尽情地在新的规范下,宣泄着内心深处对于旧世界的那股郁气。深心里,他一向以为,不管怎么对外宣称,甚至是自我催眠,新道统实际上,是他恣睢而为的倚仗和工具。
可直到此刻,当他如此牵肠挂肚地对于那个未来感到恐惧时,他这才知道,或许——或许他依旧并不真正相信道统,那个和他的生活相距太远的东西,但是,在私下的讥笑、对抗、抬杠和怀疑之中……他早就成了把道统带来此世的,那个女人的最忠实的信徒,为了让她不至于坠入到那个不能细思的、黑暗不祥的未来中去,他甚至……
品味着内心深处涌动的激烈情感,他惊疑不定地,难以接受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第1063章 选陈奇
“这么说, 六姐的婚事大约也在几年内了?这可了不得!倘若大婚的话,岂不又是不逊色于定都大典的盛事了?”
“那倒不至于,听说就算成亲, 也会简办,甚至不会开宴, 双方家里人一起吃顿饭就是了,连国宾馆都不会征用呢。”
“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国宾馆那里, 可以开放的日期一直没变,就没有新锁的档期, 听说,只打算在茶话会上给大家发点喜糖,就算是同喜了。”
金逢春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真正把心思放到对话上了, 她看了一眼身边正汇报着的张秘书, 两人眼神相对,都看出了彼此的意思:国宾馆那边的预约,也不用去问了, 本来打算这两天, 等有了闲空, 让张秘书去跑一趟的。但现在,既然六姐都如此简办,那这个风头不出也罢!
她和张秘书两个人, 多年合作, 就算不说两人的情侣关系,默契也是十足,对望一眼, 彼此什么都明白了,不必在公署大加谈论,被人听去了徒惹是非——说点别人的八卦不妨事,自己的事情当然是越低调越好。金逢春压低了声音,又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男后的人选,可明确了没有?是仪仗队里的人吗?”
“这就不知道了,只隐约听说了是六姐自己相中的,并非任何一家引荐——都说,此人也就是运气好罢了,六姐素来以身作则,既然定了模子,那也会斤尽量去遵守,若非如此,哪里轮得到他呢!”
这倒是实话,在六姐底下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对于顶头上司的脾气,金逢春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这位素来是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她对吏目的要求,固然有时候不近人情,但这一切全是建立在她本人也能遵行不悖的基础上。也是因此,六姐所颁布的种种规定,才能让人心悦诚服,顺利地往下推行。
其余规矩,都是如此,没有例外,要说唯一一条没有以身作则的,大概就是产假了,但这也是基于更高层次的考量,并非有意如此,大家也都能理解。如今推行这种新典范,六姐继续一马当先,金逢春也不诧异。
什么事都讲究一个从上到下,六姐做了示范,她们这些顶层吏目无不跟上,很自然的,从上到下就会形成一股风气。而什么时候在社会上都是上层阶级的吏目,他们的生活方式,对百姓来说那就是值得争相效仿的东西,那么,这种新的标准,也就在无形间迅速的深入人心了。
在任何时候,这都是无法投机取巧的事情,如果对旁人倡导这种方式,自己却遵循另一种方式生活,那么,这样的倡导永远也无法深入人心,甚至反而会让有识之士嗤之以鼻,不但无法推行,还起到反效果,削弱了倡导者的权威。
也因此,张宗子这篇文章一出,风一吹,金逢春其实就预料到了六姐必然会很快成亲,而且她也赞成坊间的说辞,这个‘男后’、‘神伴’、‘君偶’,不论怎么叫都好,这个六姐的配偶,其实个人素质,和其余竞争者比,很可能没有任何突出之处,就是运气好,出现在了六姐需要成亲的时间点而已。他所拥有的一切,仪仗队前后那些侍卫里,都能找出可堪匹敌的成员,所差者,就只是时机而已。
是不是陈奇啊?这几年间,倒是经常能见到这个陈亲卫随侍在六姐左右,屈指算来,他服役大概也超过四年了,对仪仗队来说,这是个比较长的时间点,大多数仪仗队的亲卫,入选后三年内,见无宠幸,都会自行婚嫁,离开仪仗队转岗。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和金逢春等人一般谨慎,一双眼望定六姐,六姐不动,都不敢自行成亲。就说金逢春下属,农业部许多办公室的主任、科长,放出去也是县级吏目了,仕途算是一片光明,但要说走到金逢春这个地步,可能性又比较渺茫,她们是否会为了跟随六姐,拖延婚期,就是很随机的事情,有些人想成亲的,都愿意和仪仗队的人在一处,那么成亲之后,如果要外放,她们就会携着丈夫一起出去,这么着就自然转岗了。
在金逢春这个级别,大家就都要谨慎多了,凡事都怕出错,六姐不发话,那就学着来,总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说实话,金逢春对于这个变动也觉得松了口气:挺好的!不管这个人是谁,成亲以后,横竖都能在更多方面娱乐六姐,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给她更多的慰藉。
至于金逢春自己,她也终于可以成亲了,她和张大孙之间的默契,已经有多年了,当龄的男女,在密切交往中,有更多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根本不需要羞耻。只是碍于物议,为了维护声誉,都只能面前忍着,在人前更是丝毫不露,这就是做吏目大不自在的地方了,不像是商人,所受拘束要少得多了。范十三娘公然和情人同居,只是披了一层邻居的遮羞布,也不见她受什么妨害,生意还不是照样的做。
不过,也不知道范十三会不会为了讨好六姐,去找一个符合标杆的丈夫了……此女利欲熏心,没准还真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金逢春想到此处也有些庆幸:这几年她所受的拘束,眼下看倒都成了好处。张大孙是非常符合‘一强一弱’这个原则的,两人成婚后,让他辞职,去当个闲差照顾家庭,金逢春的婚姻也就成为时代典范,万无可指摘之处了。
唯独就是要择机生一个孩子,这比较棘手——标准既然画出来了,那是应该要生一个的,当然,如果机会一向很好,那就不生也行,只要大致上符合标杆即可,些许偏离也无伤大雅……
但范十三那里,她的家庭就没那么典范了,两人一个做生意,一个当医生,都颇有成就,谁也不能去配合谁,连婚书都谈不拢——孩子跟强者姓,这是典范中无言的共识,金逢春的孩子必然是姓金的,但范东家的孩子怎么姓呢?这一点上必然引起两家的矛盾,她迟迟没有成亲,大概就有这个考虑在内,并不是全然在模仿六姐。
若不是标杆中把孩子的数量划在一到两个,给她留了一些余地,范东家恐怕还要更加为难。金逢春想,既然是一到两个,那么,其实从不生,到生三个,其实也都在正常的范围内的。也不必就完全拘泥不化,和做八股似的,完全填进那个框子里。
只是说有了这个框架,大家行事也就有了个依凭而已。真要说,有那些性格狂傲,不在乎旁人议论的,就是挺着不成婚,或者成婚了左一个右一个的生,也不能拿他如何。范东家是自雇者,做生意的,又不受休产假的限制,她若要多生妨碍的是武医生。
其实,从如今医生极度短缺的现状来看,金逢春认为,吏目不夺情都可以,医生这种紧缺行业,和性命息息相关的,应当是要准许‘夺情’的。不过,这纯然是从病人的角度来想了,从医者的角度来说,一旦准许医生夺情,男医生的竞争力就要比女医生强多了,这等于是在两种人群的生育意愿上拉偏架。
更要看到,一个口开了之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那些民间急需,不得不准许夺情的行业,将会越来越多,多到‘同休产假’形同虚设的地步,想都不用想,医生是第一个,吏目那就绝对会是第二个……
金逢春摇了摇头,把思绪拉了回来,站在她如今的高度,已能轻易地看到这张极为复杂的大网上,诸多利益脉络纠葛的实况,会更明了许多看似不近人情、粗笨反常的决策,其背后蕴藏的道理。无奈、妥协,基本都是施政时的常态了,金逢春有时都觉得自己其实相当的虚伪——她也知道下头的工作其实不好做,很多时候,上头催促一句,下头得卖命一般完成,可她不能不催,每年的预期增产量,她催了还有五成,若是不催,连一成都没有,说不定还得倒欠。
哪怕是六姐,有时候也是一样吧,不知道南洋那里出什么事了,突然间把新典范往外推,甚至连自己的婚姻也成为工作的一部分。人生在世,果然有太多不得已了,快意事百无一二,就是六姐也得一次又一次的事与愿违。金逢春怀了一丝大不敬的同情,心想,“六姐迟迟不肯推行这个典范,怕也是心软,农业人口不足,这是明摆着的问题,是需要多生的,但州县人口过多,又该鼓励少生。”
“六姐对农户,一向是心存怜悯,总想把他们抬高到不适合的位置上来,但其实根本就站不住……别看所谓士农工商,其实,真正种田的农户,地位有多低微,大家心里有数,士农工商里的农,指的是地主……从历史的眼光来看,农户在经济、社会地位、个人素质上,本就处于低位,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
她是从农业上出身的,素来擅长农事,对于农户的性子,算是了解到了根子上,不过金逢春到底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农户,她对于自己管理的对象,从来没有建立起感情上真正的联系,这会儿也就理所当然地想着,“对这些人群来说,不利之处已经这么多了,再背负一个愚昧的污名,虱子多了不痒,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他们中真正愿意上进的人,迟早也会离开农户的身份,转化为工人、商户和吏目的。剩余的那些百姓,资质不堪造就,本就更像是国家的负累,那么由他们多生一些,也算是为时代的进步,做出自己的贡献了。从社会人口的分布来看,底端多生,中端恰当生,顶端少生甚至不生,也有助于社会结构的稳定么!”
“这里的道理,六姐哪有看不明白的?只是,六姐毕竟是天界道统的笃信者,真乃菩萨心肠,普度众生,要她下这样的决定,确然是为难了些。看似是心慈手软,实则,正是六姐之大善天性,所必然的牵绊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双手合十,如同幼年拜菩萨一样,轻轻地往上一举,似乎是在赞叹六姐的慈悲,“若非如此天性,我等怎能拥有如今这非凡的机遇?一得一失,因此天性而不忍,因不忍而有所疏漏,不也是人之常情?”
“倘若有人竟因为此事,而对六姐有所非议的话,那……此人和我结下的梁子,可就不是轻易能消解的了。利益相悖,还有能媾和博弈的余地,敢对六姐不敬者——”
她眼中闪过杀气,“那就是我的生死之敌,我必除之而后快!”
实际上,以如今谢双瑶如日中天的威望,又有谁会因为这么一篇文章就对她产生非议?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傻到公然表现出来,她的担忧可谓是杞人忧天了,不过,即便只是幻想,金逢春的情绪却也激烈得真实:她是真无法忍受有人诽谤谢双瑶,哪怕是丁点儿都不行。
光是想想,都气得在脑中编排了十八般手段,要把那人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在她来说,哪管是多年的宦海生涯,早已磨出了深沉性情,就算年轻时也不是偏激性子,但也有不可触碰的逆鳞,那就是谢双瑶的绝对威严。在买地,不管是什么恶行,其余重罪,金逢春都觉得可以用苦役来赎,因为她也知道现在矿山很缺人,但反对谢双瑶的人,光是这一点就必须立刻酷刑处死,才能舒心,绝不容许其苟活哪怕一日的光景!
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想象中的气愤解脱出来,安抚着乱跳的心,金逢春也是暂缓工作,知道不能把情绪带进来,有意地想些闲事来分心,因又想道,“典范一出,城内就现婚潮。估计小道消息流传之后,也就是张宗子那些半官身的人物,还会稍微操办一二,我们这些身份的只有比六姐更为低调,我和老张请人吃个饭也就完了,这都是多年来水到渠成的事情。”
“张天如、范佩瑶、佘四明这些人,也都不去说他们了,都可为所欲为,其余比如大红、庄素姐,她们那批彬山女娘也有许多没成亲的,也不知道要找谁人了。说起来,从前还有人说大红和谢二队长很相配,可惜了,他们这是极犯忌讳的,就有什么,也早都消化了。”
“大红估计也是照着六姐来找……她是海军元帅,身边壮实清秀的小伙子很多,择一性格温和者照料起居,也挺好的。庄素姐、连翘姐,还有朱玉玉吴小莲黄小翠胡三红毛荷花……太多没成亲的女将啦!难道都在亲卫里找吗?那估计亲卫以后就成桃色职业了……哎,我也是光说别人不看自己,老张也是我我多年的秘书下属,这么看秘书班也挺暧昧……”
“六姐的王夫到底是不是陈奇?若不是,陈奇估计是要伤心了,还有仪仗队其余男女,也是如此,天下间,仰慕六姐者不知凡几,不过,大多数人也都知道自己是丁点指望没有,他们算是最有机会的,六姐成婚之后,念想没了,表面若无其事,估计背地里也会偷偷地哭几个晚上的。”
“也不知道六姐那边,突然要成亲了,心情是如何。别不是把成亲也当成工作的一部分,排到日程里去吧……对了,昨天是有听说好像驻军上下又有一轮体测,说起来的话,当年六姐公布婚书,似乎对王夫的体格子有很明确的要求,这和体测之间,会不会有点关系呢……”
金逢春的下巴有点儿往下掉了,一个有点荒谬的猜想浮上心头。
“如果陈奇不符合体格标准……不会被刷下来吧!难道六姐是要看体测结果,从仪仗队找个最威武雄壮的?进一步推广百姓对强身健体的重视,把自己的婚姻给利用到极致?”
“不可能!我这绝对是想多了——这也未免太儿戏了!”
“六姐也不必为了理念,牺牲到这个地步……若是这般,那还不如陈奇!”
虽然她的念头起不到任何实际性作用,金逢春还是激动地想,“给自己留些余地吧,六姐!选陈奇!我支持陈奇!”
第1064章 隐形的伴侣
“这么说, 六姐成亲了?!王夫是哪位?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按说,这样的喜事,且不提大赦天下, 怎么也有一套完备的礼仪要行啊!不是有许多规制,都是照搬的敏朝么,怎么在这件事上又全然不搬了?这样,我们是当做知道,还是当做不知道为好呢?”
“自然是萧规曹随, 看上头的风向了, 上头在公文里要是提到了, 我们也当随着恭贺,这要是没有的话……”
“真要说的话, 虽然有许多规条都是抄的敏朝,但仔细想想, 唯独礼部是完全没有抄的,便是定都大典,也没有半点老式的痕迹。没准,从今而后, 咱们买地的军主, 一家的婚丧之事, 还真就不操办了也未必!”
一国之主, 家事就是国事,居然还有不操办的道理?
听得这话, 简直就像是在说水是黑色的, 火是白色的一样,让人感到荒谬至极,但见说话的人如此认真, 宝瓶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好像买地这里的实情也的确如此。入买这些年来,除了六姐之外,她居然没有听说过任何一个谢家人的名号。
当然,六姐的兄长有好几个是在做官的,职位宝瓶也大概知晓,但这些人除了职位之外,并没有任何尊号,在羊城港的府邸,他们的子女门人,也都没有丝毫动静,好像全都隐于暗处,根本不会把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当做筹码宣扬出来,在外走动。
不论是在宝瓶长大的草原,还是在敏朝,这都是很离奇的事情,一个人要坐稳天下,如何能不依靠自己的家里人呢?但在买活军这里,出奇的事情太多,这反而都不显了。
直到今日,听到众人说起,六姐或许私下已经成亲,却不会有任何官方的庆祝活动,众人也完全若无其事,不用跟着庆祝,她才渐渐又加强了从前不算太清晰的认识:军主这个名号,好像就是个职位而已,就是一份工作……
就像是某个商铺的掌柜,若是成亲的话,大家见了面道声贺也就行了,的确不会整个铺子上下都跟着庆贺。这注定不会在谢家代代传承的军主之位,在六姐看来,好像也就是一份不算多重要的工作而已。
“如果只是从工作来说,那倒也是,工作中的职权,和配偶自然无关,也就无需动用公权来庆祝什么了。看来,六姐还真是要独揽大权,就让配偶完全是家庭中的角色而已,真不准备让他拥有任何政治上的特殊地位了……”
“估计这一次如此低调,连配偶的身份都没有揭露,还有知识教方向的考量。买活军这里还好,那是汉人的底子,后宫不参政,算是汉人的老规矩。可知识教就不一样了,那是传播神话的,历来凡是天帝,都有个天后,凡是天后,也都会给编些权柄。”
“那位男后的名讳,一旦现于人前,无形间就会被赋予神使的部份权柄,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这就是个致祸的因由,再小心都不为过的,眼下还好,再过数十年内,谁知道怎么样呢?人都是会变的,倒不如防患于未然,将来就算婚姻不谐,他也有个抽身退步的余地,如此反而是为了他考虑。”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跟在至高权力者身边,收益和风险都是高得可怕,君王无小事,这话是真不白说的,政治人物的婚姻,有时是存是灭,结局是悲是喜,根本不由夫妻两人是否相处得好来决定,影响巨大的外部因素,实在是太多了。
瓶子一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她的姑姑、姐姐,还不都是因为□□势的变化,从福晋变成了单身女人?瓶子也是年岁还小,若是买活军崛起晚上个十年八载,这会儿她说不准也不知道嫁在哪个帐篷里,过着这种由政治大势决定后宫走向,靠生孩子、父兄的面子来过日子的生活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是满面的后怕和庆幸:就算事到如今,她的择偶也必须考量政治利益,但那至少是以她为主,这还是很不同的。政治人物强弱搭配的婚姻,自然是强者占尽主动,得利更多,弱者只需要收到一些手指缝里漏下来的好处,也足够他们飞升了。
从六姐身上就可以看出,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相对于你的弱者,那就全是身高体健、形容英俊、性情温良、学识渊博的人尖子……这些人相对普通异性,已经非常出众了,但在六姐面前却依旧是绝对的弱者,眼巴巴地都等着她手指缝里撒出来的那些呢!
“按现在来说,草原上的儿郎,我也是随便挑了。但质素不可能和仪仗队相比……距离六姐定下的婚龄,我还有个两三年呢,按她成亲的年纪来说,往后推推,富裕到三十前后成亲也可,那就还有个五七年的时间,加把劲好好干的话,到时候,挑个系出名门、温良恭俭的汉人夫婿,一举两得,也不枉费我多年的辛苦了。唔,这事儿可以托姑姑为我提早筹谋物色起来……”
宝瓶如今虽然还没到法定婚龄,但也二十来岁,按鞑靼人的习惯,婚事是早就该定下来的,很多二十出头的鞑靼妇人,孩子都生了三四个,瞧着已经很有年岁了。
她这里,发胖的速度是赶上鞑靼妇女产育后惯常发福的速度,但皮肤光滑平整,神色间精神十足,瞧这活泼劲儿,少女的味道都还没完全褪去,要不是收到了羊城港吹来的风,压根都不会认真考虑自己的婚事——还早呢,六姐都多大了还没成亲,她想这么多干嘛呢。鞑靼人在买地,可是要格外规行矩步的,不能天真烂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什么都要有个参照,才能显示出自己归化的诚心。
要说完全没有想过,那也不是,只是之前的考虑总有点犹豫茫然,因为真不知道怎么才是对的,等到这一次的风吹过之后,她也是松了口气,好像从什么谜题中解脱了似的,高高兴兴地立刻准备按着标准答案来安排了,更是为自己鼓劲道,“可是要好好干,瓶子,就你这胖乎的肚子,想凭容色去吸引汉人的好郎君,那是不成的。”
“蛋糕那么好吃,也舍不得少吃几口的话,事业上就得鼓劲多干点!地位高了,自有好男儿为你端茶倒水,给你翻书念课本。你要加油,争取在下一次外派到鞑靼旗上之前,把亲事说定了,不然,去到旗上,说亲还真没那么方便!别耽搁久了,只能找个小台吉,那就可惜了的。”
对于所有想往上爬的外藩吏目来说,能找汉人,不会找本族,能找彬山嫡系,也不会考虑外地的汉人,次一等的选择是六姐的仪仗队,再次一等,买活军老地的大姓汉人也行。不论男女,他们压根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羞赧,因为自古以来,番族的婚姻就夹杂了太多利益上的考量,感情是极次要的选项。
外藩那严苛的生存环境,根本就容不得丝毫的娇纵,更谈不上歌颂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女之间的强烈吸引了。男女之间无非就是那点肚皮事儿,从任何人身上都能寻得,但草场、羊群、铁器……有些部落没有就是没有,嫁过去就得过苦日子,这是实实在在的每一天的日子。
这种生存上的压力,哪怕是直到他们融入了买地的现在,也没有完全消散,身为外藩,在买地要想往上爬,就是处处都要比旁人强,不能有一点做得不好,婚姻大事,更是不能由着自己的喜欢来了。喜欢是什么?不当吃不当喝,回去做个牧民,倒是可以天天唱情歌,你看看你的心上人愿意和你一起钻帐篷不!
从西北方向南下的番族,分为鞑靼、建州两个大支,近年来偶尔有罗刹人、哥萨克人的身影,还有辽东的一些建州系分族,譬如鄂温克人、虾夷人等等,但这些番族,生活很原始,人口也少,谈不上在买地这里形成比较广泛的族群,又和故土保持密切的联系。只有鞑靼、建州两个大族,能拥有大量人口,引来衙门的注意,对于其中的年轻一代特意栽培。
建州这里,和瓶子年纪相当的,最出众的应当是艾狗獾,他母亲前任大妃,如今算是在买建州的重要人物,虽然建州人同化得很快,很多人现在都分不出和汉族有什么区别了,但她这里还是牵着好些建州大姓的线,至少对于统计近况是有帮助的。
而且,和鞑靼一样,这些建州人来买之后,也有很多主要从事和族人的贸易,买地建州人,那就是跑建新和通古斯方向了。这样,大妃等人对这几处的近况,消息也是很灵通的,很多时候也能遥遥地给这些地方施加一定的影响。
建州牌,现在暂且捏在大妃手上,艾狗獾本人是很专注地在做官,而且是在做汉地的亲民官,他和一样出身于辽东地域的吴素存几人,在买活军吞并江南时,都立了功劳,就地转岗,分别执掌州县。瓶子也能猜出六姐对艾狗獾的任用:此人若是得力,将来进一步,可以把他栽培着主管辽东,一个精通汉学,在买地长大,对六姐忠心耿耿的建州贝勒,做什么事都是事半功倍。如果建新局势用不上他,那就正常走地方吏目的路子,反正也是继续干活。
瓶子这里,就不一样了,这也是因为建州和鞑靼终究不同,建州,蕞尔小族,崛起不久,人口就少,占的地盘也少,扩张之后,他们的人丁繁衍没有跟上,时间也不久,根本不能消化辽东之地,根基不稳。等到把辽东侵占之地全都吐出来,祖地也献给买活军,又分了三支之后,这一族已经不成气候了,代表人物屈指算来,不过是小猫两三只而已。曾经的老姑父黄贝勒去了卫拉特,一年也难得传讯回来一次,这样的族群在六姐心中根本都不值得多在乎。
鞑靼就不同了,鞑靼的地盘大,而且那是祖祖辈辈都在其上繁衍生息的祖地,是根本无法排开鞑靼人发展的地方。虽说贫瘠吧,可那些地儿也都有人。光是鞑靼内部的分支,每个分支都有代表人物在买地,光是林丹汗,就有虎福寿和姐姐珍儿,科尔沁最出众的是姑姑和自己,这说的都还是西面的,建新再往北,在北海的布里亚特鞑靼,不也有人来羊城港了吗?鞑靼的势力不可能浓缩成一张牌,被一个居住在买地的鞑靼人捏在手里,而是细细碎碎地拥有很多代言人,瓶子也只是代表了科尔沁地区的一个小代表人而已。
不过,这里的好处,对她来说也挺多的了,鞑靼人在买活军这里发展得也好,这些年来,逐渐成形的商路,给买地带来了上好的羊毛,也给鞑靼人带去了他们梦寐以求的诸多商品,同时,如瓶子这样的鞑靼代表,也有一条比较独特的发展线路:考中吏目之后,先在基层历练一番,表现出众的话,会被调到羊城港来学习,随后被派遣往各地边市去,甚至是试探性地暗中负责一些旗盟的治理。
虽然,现在这些地盘表面上还不属于买活军,但信奉知识教、六姐布尔红的人多了之后,牧民们互相商议,决定不认原本的台吉,不给他们纳贡,要接受边市直接管理的事情,在边市周边的地区是不罕见的。因此,这几年,边市和贵族的关系,也就变得有些微妙了,台吉们对这种趋势的态度是不一的,有些人欣然接受,甚至主动要求内迁,有些人则心存抗拒,对边市也怀有怨愤,甚而大胆的还想开战,这也是有的。边市的危险评级被接连上调了三次,现在还敢去边市出外差的,都是胆大包天的能吏,奔着出成绩和快速升迁去的。
买活军这里,也没少想办法缓和边市和贵族的关系,其中瓶子这样身份的吏目,就显示出价值了——别的不说,瓶子去管理科尔沁的地区,受到的阻力肯定比别处要小吧?这都是自家的实在亲戚,虽然是姑娘……但谁规定姑娘家不能做主了?鞑靼人没有这么严格的规矩。
草原规矩是小,而且能者为尊,思想自由奔放,只要你有能耐,能折服头人,牧民们也不会有长久的成见,再加上买地喜欢任命女吏目,这样,瓶子和苏茉儿等一批同龄的鞑靼少女,经过五六年的栽培,逐渐都进入了这个快速上升的通道。也是因为有这条通道在,鞑靼人特别热衷于考吏目做官。再加上跑长途边市贸易的,做匠人的,甚至还有做外科医生去的……这些各种原因陆续内迁的鞑靼人,虽然不善于耕种,但居然也算是都陆续扎根下来,有了自己的营生。
瓶子这里,她已经是去边市历练了两年,因为表现优异——她被分去管的旗,就是她远房叔祖的地盘,这工作成绩不可能不优异——在定都大典之前,又被调回来,以支援的名义参与大典工作,大典结束后,留买活大学进修,组织上时不时会叫她过去,考察一下日常成绩等等。
按她自己的预估,大概一两年内,会再有任用,很可能组织现在是在几个候选人之间比较,要选人去负责科尔沁的第一间工厂的建设,把羊毛线厂设在草原附近,这样降低羊毛运输成本,毛线价格还能再往下压一压……
当然,这是她自己的猜测,但瓶子可是不愿错过这个可能的机会。她曲着手指,掂量起同期几个一样在大学进修的族亲来了。“苏茉儿先撇到一边,她是奴婢出身,回科尔沁只能做佐贰官。莲花儿姑姑倒有些可能,不过她年岁还小,虽然聪明伶俐,但也不会第一次回草原就委以重任。”
“说不准,说不准,但也许……也许会交代给姐姐做呢?姐姐也是科尔沁之女,而且已有了在察罕浩特参加工厂营建的经验……定都大典她没有来羊城港,如果最近她来了的话,没准儿这事就交给她了……”
她想的这几人,都是聪明伶俐,能力和宝瓶相比不会弱上太多,大家也几乎都是同时起跑,如今跑的距离也相差不远,主持纺织厂修建的工作,却只有一个,这是块隔老远都能闻着香的奶油蛋糕——这个比喻让宝瓶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暂时放下了心事,毕竟这也是她决定不了的事情。
“一会去买一块奶油小蛋糕来吃吧。”她对自己说,“去草原可就吃不着了,难得回来还不得大吃特吃……说不准在味美面包店,还能遇到德札尔格和费尔马先生他们。”
宝瓶若有所思地想,“不知道他们对这种新规范怎么看,哦,大概他们压根就不会在意吧,毕竟,和我们不同,他们迄今为止,仍然算是完全的外国人,对外国人来说,本国的规范,好像一向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第1065章 德札尔格的狂想
定都大典结束之后, 羊城港的物资供给恢复了从前的宽裕,又因为海路贸易逐渐繁荣,炼乳的供应也逐渐跟上了——从鞑靼边市到羊城港, 路的确不好走,可辽东也不是无法放牧养牛的地方,建州人从前很信仰喇嘛教,鞑靼的饮食习惯,也以‘喇嘛点子’的名称, 在建州流行起来。
但凡是鞑靼人的美食, 建州人就算没有接触过, 只要少经琢磨,没有不会做的。建新使团把消息带回城中的同时, 也带了大量买地的白糖回去码头,这样, 大概过了半年之后,来自辽东的炼乳,就在羊城港面市了,恰好迎合了市场的需求, 来多少都能在顷刻间销售一空。这东西可以久存, 在半年间, 也被坊间开发出了许多用法, 不管什么食肆,都愿意大量存放起来, 以便保持自己店里供货的稳定。
用炼乳来点茶、点咖啡, 做成香甜可口的奶茶、奶咖,或者是为可可亚调味,这已经是初级的做法了, 面包店有‘炼乳肉松卷’,哪怕就是华夏饭馆,也有所谓‘奶香玉米烙’、‘奶香馒头’等甜点,作为招徕,不管用量多少,只要和它沾边,便以‘炼乳’、‘奶香’、‘奶味’作为招徕,也立刻就能打开销路。
其中的利益,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倒是搞得羊城港周围的州县,越发踊跃养牛了,尤其是山区,俨然又多了一种单价高而适合外运的商品,让农户的热情高涨,现在羊城港周围,近自本来就有养牛传统的金榜山区,远至敬州,处处都在养牛熬炼乳,广府道这里,本来还要从华夏各地运牛进来,如今已经收歇了原本对牛只的积分奖励,光靠本地的养殖业,就能满足全道所需,甚至反过来对南洋输出了。
和炼乳的流行速度比起来,植物奶油就要慢得多了,这东西可不是民间说生产就能生产出来的,甚而其原料棕榈油,显然在华夏大部都不能丰产,百姓们就是再想发财,那也是无用。华夏老地中,适合种植棕榈的地区,交通迄今没有解决,沉重的油料不是理想的贸易品,如今主要供货区域,仍然是鸡笼岛和南洋,也必须由买地的厂子来完成氢化。
因此,它的价格始终没有下来,供应也没有增加,慢悠悠地维持着高不可攀的原状。除了国宾馆之外,也就只有羊城港这里,最老牌的烘焙店味美面包房,比较常态地供应植物奶油点心,有时候如果他们能搞到鲜奶,乌味美又有空的话,也有上头堆了洁白奶油顶的蜂蜜小蛋糕供应。
或者运气更好一点,赶上乌味美在试制偷师国宾馆的蛋糕卷、提拉米苏等精致面点,虽然售价高昂,但每一供应都是当即脱销,还有瓶子这样的老饕客,三不五时就要去转悠一番,碰碰运气呢,看看能不能撞见小蛋糕上柜呢。
这些年来,羊城港这里各式洋番馆子,逐渐开张,还有很多菜色渐渐进入羊城港市民的餐桌,比如汽锅炖菜,这就是从洋番馆子里,一种叫做塔吉锅的东西开始发展的,民间嫌弃‘塔吉’两个字拗口,也有叫拐嘴,叫成‘垃圾锅’的,也有取其原理,叫做汽锅的。
这东西在羊城港这里,就受到普遍的欢迎,因为锅里不放水,全是水蒸气蒸馏而成,凝结成汤汁,老饕认为,是把食材的精华都给蒸煮出来了,汤汁最是滋补不过,因此,很快塔吉锅就从炖菜,变成了炖汤,汽锅鸡成为一时的流行,乃至取代老火汤,成为很多家庭炖汤滋补的首选,还有汽锅鸭、汽锅羊肉等等,添加上各式药材,就成了应季的滋补靓汤,眼下逐渐有从广府道往各地去扩散的趋势。
同样的,面包店,也早已不止味美面包店一家了,很多本来兼职厨师的水手,来到买地之后,凭着自己的手艺,脱离船队就在本地生根了。有时候船长还会突发奇想,招揽欧罗巴的面包师傅,前来参加检定考试,试图赚取积分,在配额贸易的刺激下,被船长带来买地的人才,千奇百怪,还真有一些成功在买地站稳脚跟的。
如今,羊城港这里的洋番面包店有数十家,还有一些华夏点心铺,也改造了烤炉,使其能兼容老式烤饼和西式烤面包——也不知道是谁作兴出来的,华夏点心铺叫这种面包为‘烤盘’,虽然实际上是一种东西,但名讳上做了区别,大概也表示出一种谦卑的态度,以示对正宗面包店的感激。
虽然坊间传闻,甚而有欧罗巴的御厨,也被某船长弄到羊城港来,在某某餐馆供应正餐之余,也烘焙糕点云云,但味美面包店,作为买地第一家面包店,依然拥有大量拥趸,还是所有洋食面点中,生意最红火的一家。在羊城港内都开了三家分店,还有在云县留下的本家老号,味美面包店的乌味美师傅,现在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大掌柜了,早已无需亲自在白案上忙活。
瓶子走到店门前时,就看到他站在高高的柜台后面,两手叉腰,满意地看着一屋子各肤色的伙计在里外转悠:乌味美是黑大汉,最早店里都是同出身的乡亲,这些老乡亲跟着他学了手艺和经营办法之后,这些年来陆续独立出去开店的也有不少,给人以买地的面包店多为黑大汉经营的印象。
而乌味美渐渐地开始招聘华人、土番伙计,还有欧罗巴来的白人厨娘,甚至还有一些南下的建新、鞑靼女人也愿意来干活,乌味美都兼收并蓄,并不挑剔,只要能遵守规矩、勤劳肯干,哪怕汉话一时说得磕磕巴巴,他也给开足工钱。
这就要有人说了,怀疑这些番族的卫生习惯,害怕吃进嘴的东西不干净,尤其是黑大汉,因为肤色、体味的关系,常常被污蔑为不讲卫生,但味美面包店的卫生是不容怀疑的,伙计都带着厨师帽、口罩、手套、围裙,能接触到食物的部份,都遮挡得严严实实,叫人无可挑剔。甚至连一些本来存着偏见,新来买地的欧罗巴旅客,见到他们的装束之后,又受了买地气氛的感染,很快也就难以克服对家乡美食的想念,跑来购物了——
这些比较挑剔的旅客,很多都是红圈学者或者高检定人才,他们来到买地之后,必须要适应的,就是这种‘黑白平等,俱为番族’的新理念,这和很多人脑中原本天然的认识,是极大冲突的,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些人甚至还不得不在崩溃中接受一个新事实,那就是在很多买地百姓的认知中,非但黑白人种,没有尊卑之分,都是来自荒僻之地的外族,甚而很多人认为白人是天生的强盗坏种,比相对勤劳肯干、忠实温顺的黑人百姓还要更加低等哩。
“那只是因为调皮捣蛋、好吃懒做的黑人根本活不到买地,在半路上都被扔进海里了!决不能说白人就比黑人更狡猾懒惰!你们要是去过他们的老家,看到过那些生活在丛林深处,除了采摘香蕉和□□之外什么也不干的黑猴子,就知道谁才是天生的懒汉了!”
瓶子就曾在和这些洋番学者的往来中,好几次听到过他们谈论这个问题,在这件事上,她曾经的家教老师们倒是放下了国家之间的偏见和鄙视,意见空前的统一,“这完全是筛选机制的问题……只是他们的筛选机制更加残酷而已!如果没有曾经用鞭子鞭打到他们骨子里去的那些规矩,教会他们用劳动来换取食宿,他们怎么能像现在这样老实干活?!立刻就会成为不安定的社会因素!”
“怎么能从肤色来判断一个人的禀赋和天性,这完全是一种歧视——就算要歧视,也该有正确的认识,哪怕是算上北方蛮族,怎么着白人也应该排第二,我们的组织性远远超过了黑人,还有南洋的褐色人种,就算是东亚圈其余开化的民族,文明程度也和我们无法比较……”
在展览会后,这些私下的抱怨有了更多的证据,“看吧,我们的艺术品,不比东瀛和高丽的展品独特丰富吗?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油画,我们的建筑设计……无不说明了我们的优越!即便组织性不能和汉人比较,那也不是因为我们的潜能不足,而是领土的丰裕程度有限,支持不了我们的发展!”
“如果我们不能算第二的话,为什么只搞欧罗巴红圈航线?不搞大食、身毒、东瀛、高丽航线?这不就说明了我们的优越吗!至少我们是比这些地方都要优越!”
虽然,彼此间这么讨论的时候,他们大概是遗忘了瓶子这个鞑靼人学生,倒是把自己心底深藏的傲气给完全展现出来了,这也让瓶子见到此刻味美面包店内的景象时,不由得会心一笑:宽敞明亮的面包店一角,德札尔格正满面笑容地和乌味美攀谈着,从他的神态来看,很难想象他曾多么面红耳赤地为欧罗巴的尊严辩护,把黑非洲的民间风气大加针砭,恨不得跳起来踩到泥地里去。
她和一个在面包店的玻璃窗外徘徊不定,渴望地望着陈列品的大食少年擦肩而过,走进店里,语气轻松地和曾经的家教老师们打起了招呼——现在,这些学者早就不需要做家教来换取零花钱了,红圈贸易链已经非常成熟,这样,瓶子作为他们第一批学生,似乎也代表了这些学者刚来买地时的那段深刻记忆,和他们建立起了一种特别的友谊。
虽然不会特地探望邀约,但如果在面包店相逢,他们也会大为欢喜,仔细地问过互相的近况,这一回也是一样,一见到瓶子进来,几个学者就抢着对她说,“鞑靼格格,你来得正好,你的老师德札尔格正在自寻死路,你快来帮我们一起劝劝他——想要改变故乡,有很多办法,他大可不必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
一如瓶子的预料,他们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如今正在逐渐展开的‘生活标杆’宣传,当然更不存在对合群的焦虑了,这些学者居住在大学城附近,过着优裕的生活,醉心于知识的海洋,标杆对他们简直是毫无约束,沉浸在知识中的他们,本来就全是极少数的怪人,他们的思考逻辑、判断标准都和常人截然不同,经常有普通人难以理解的惊人之举。
比如说,瓶子曾经的补习老师德札尔格,这会儿就在向乌味美打听黑非洲的事情,因为,他正准备动身返回欧罗巴老家——并不是在买地待不下去了,恰恰相反,他是割舍了自己蓬勃发展的建筑设计事业,要抽身回老家去做更重要的工作:把买地的道统在欧罗巴传播开来。
德札尔格认为,这个至关重要的工作乏人主持,这是不应该的,同时,因为这工作极致的危险性,他也不可能要求他的相识去做,只能自己出手,德札尔格初步计划,在买地招募一个小组和他一起回程,同时,在沿岸的港口寻找志同道合的人,逐渐增强自己的影响力,随后回到欧罗巴,在法兰西腹地开始传教,如果官方决定镇压他的话,他希望自己能从非洲港口获得一定的军事支持!
说实话,凡是能咂摸出‘生活标杆’背后潜藏的矛盾点,以及暗示的潜台词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对道统的实现失去一点儿信心,瓶子真没想到,在这样的一个节骨眼上,德札尔格还一门心思,狂热地张罗着这样的壮举。看来,他不是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则新闻,或者只是简单阅读,浅尝辄止,没仔细考虑到‘生活标杆’背后的寓意,就是根本不在乎这点小小的负面迹象,依旧看好这个道统在大历史尺度上的前景……
一时间,她还真不好判断德老师会是哪种情况,她不知道法兰西人是否都是如此,有时候出奇的天真,给人以头脑简单、容易发热的印象,但这种简单也并不是一以贯之,时而他们又显得精细、谨严,深思熟虑而富有牺牲精神,拥有波粒二象性一般的两面,你很难说出他到底是瞎嚷嚷,还是已经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决心。
“如果我的印象没有出错的话……法兰西国内的氛围,要比其他国家都更严厉吧?”
在这么刺激的新闻下,就连小蛋糕都不香了,瓶子随意地戳了一下小小的蛋糕卷,挑出里头的植物奶油抿了一口,又心不在焉地啜饮了一口甜咖啡,甚至没有眉开眼笑地去回味那甜齁的滋味——
现在,基于不知哪里传出来的养生讲究,羊城港这里有些消费高昂的茶馆,哪怕是甜饮子,都流行一种若有若无的清甜,说是如此更能体现食材的本味。在鞑靼人瓶子看来,实在是无法欣赏,那种甜度和完全不甜有什么区别?就是洋番的饮子够味儿,哪怕知道令人发胖,也还是回味无穷:这才算是尝到了甜味么!
但这会儿,这甜味也不能让她放下对德老师的担忧了,“上回见面的时候,我记得老师们还说起了法兰西国内正在进行的宗教战争,加尔文宗和旧教之间发生了剧烈的摩擦,甚至是武装冲突……这么说,那个什么胡……加尔文宗在法兰西的分支,已经获胜了?国王不得已,让步决定进行宗教改革,对于不同教派采取开明态度,这才让我们的德老师心动不已,看到了传播道统的机会?”
“恰恰相反!”一向温和的费尔马,罕见地轻喊了起来,在他身边不断摇头的陌生学者,也显得一脸忧心,“胡格诺派的反抗完全失败了!非常可惜地被王室完全镇压了下去,现在,民间的宗教氛围空前紧张,追随者们在乡村掀起的小规模起义此起彼伏,德札尔格正是认为他可以利用其中的机会——”
“难道不是吗?”
德札尔格也发话了,他脸上的胡须一翘一翘,显示出强烈的自信,“这可是不容错过的机会,诸位,你们也见到了知识教在民间的生命力,在胡格诺派失败的现在,那些原有的信奉者茫然无依,如果我们能把握这个机会的话,那么,新道统在欧罗巴就算是扎下根来了,胡格诺派的信徒中有很多知识分子!他们有足够的知识素养,能理解道统的可贵,而对那些愚昧的百姓,我们也有知识教在准备着——知识教加上道统,这两个拳头,足以把国内的反对力量,完全捏合在一起,打得旧教回不过神来!”
“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三十年,不,二十年,我甚至可以放下豪言:到时候,我将拥有足够的力量,甚至把法兰西国王,和他最恩宠的红衣主教,一起送上断头台!”
第1066章 德札尔格无法回国
这个德先生, 在建筑上的确是有独到长材的,数学天分也好,光靠这两样, 就足够他在买地吃香喝辣的了, 却偏偏还有一腔不合时宜的政治热忱……还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无可奈何!
几乎是德札尔格话一出口,瓶子就忍不住失笑了起来:“您怎么能把这话说出口呢?这样的话, 更加没有人敢载您回家乡了, 那些洋番船长,哪怕是为了自己的生意,也绝不会容许您上船的。”
“你怎么知道!”德札尔格立刻瞪大了眼睛, 极为吃惊,“这正是我面对的第一个困难——别说朋友们了,就连船长也不愿意帮我,我居然找不到一艘回欧罗巴的船!可恶!这些船长中有许多人分明已经是知识教的信徒了!”
对于这一点,很显然,虽然符合了其余这些学者们的倾向, 也让他们感到欣慰, 但其实他们也并不真正明白原因,和德札尔格一样,都表现出天真的不解来。瓶子心里不由得跑了个题:“这些法兰西的学者,大部分都体现出了远离政治、漠不关心的特点,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宗教信仰很薄弱,而由加尔文宗、移鼠会带来的那些虔信者,政治素养就要高得多了。”
“可见,宗教、政治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事情,指望宗教存在的宗旨脱离政治需要, 完全是民间最一厢情愿的妄想。”
当然,这话不适合说给法兰西人听,他们是最要脸面的,尤其接受不了被海峡对岸的世仇给比下去,她含着笑容,又喝了一口甜咖啡,这会儿,她比较能享受其中的美味了。“传播一种全新的信仰,甚至要把国王送上断头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红衣主教好像还是您的顶头上司,和您的交情不错,德先生,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帮助一个连老上司都能背叛的人吗?”
“送他回国去造反,去破坏稳定的贸易环境,让船长们出航时,压根不知道回到故乡会面临怎么样的局面,工坊还能不能生产出他们所需要的货物,还是被卷入动乱和战火之中,让他们既没有货物能买,也不知道该把自己带回去的奢物卖给谁?”
“就算接受了这些风险,他们能得到什么回报?难道指望你这样为了自己的信念,连老上司都随手送上断头台的人,来回报给他们高额的政治、贸易利润?”
毕竟是鞑靼人,这话她说得很不客气,瓶子觉得,汉人有时候的确是太文绉绉的了,什么话都喜欢掩藏着说,在大草原上,大家的心思浅白直接,利益当前,面子靠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番族之间的交谈,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她也用同样的标准来对待她的洋番老师们,反倒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这些洋番学者和贵族还是不太一样的,他们也喜欢直来直往,不像是贵族那样拐弯抹角,大概是因为他们很多人不擅长人情世故,把话拐着弯说,他们很难听明白的关系。
就如此刻,两人如果都是汉人,瓶子基本上就算是指着德札尔格的鼻子在骂了,但这会儿,建筑师一点都没有动怒,反而仔细思索着瓶子的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难怪!不管我怎么用道统的价值去说服他们,他们总是支支吾吾,推脱个不停!你说得有道理,看来我不能以同道中人的角度去说服同乡船长了。毕竟,我们的利益存在了相当的抵触。”
费尔马和笛卡尔才刚松了口气,就见德札尔格握拳砸了一下另一手掌心,以灵机一动、大彻大悟的语气说,“我应该去找英吉利的船只!让加尔文宗的人来帮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正好我也打算吸收胡格诺派的遗产,如果有机会给法兰西添堵的话,英吉利人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瓶子无语了,看了看费尔马等人的表情,她也忍不住轻喊了起来,“你是真的想死啊,老师!居然用敌国人的船只回国,你能想得到教会将怎么说你吗?叛国的奸细!倚仗英吉利人,动乱祖国的奸臣!到时候,就算是受苦的农民,他们也不敢随便支持你啊!”
“啊……还真是哦!”
至此,德札尔格也不能不面对自己的幼稚了,他又一次被自己的学生点破了盲区,不免也挠着后脑勺,有些讪讪地承认,“确实……这样好像的确不太好……”
汉人有句话说得真没错,书生造反,年不成。瓶子翻了个大白眼,索性把话点明,让德札尔格彻底死心,“再说,就算你不介意自己的名誉,清教徒的船只也不会帮你的,这些远洋贸易船长之间,应该有一个默契的利益同盟,虽然所属国家在交战,但他们在一些点上,形成了默契,其中必定包括了约束返航旅客、水手言行的约定。”
“否则,您也不会感到道统在欧罗巴特别难以传播了——你以为就只有你想把这一套在家乡传播开吗?这是不可能的,它之所以没有成真,必定是因为违背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在你解决利益的冲突之前,想要回到法兰西去传播思想,我害怕您会因为疾病和晕船,死在路上!”
德札尔格的脸色也变了,他眼底本来兴致勃勃地燃烧着的一股火光,在瓶子疾声厉色的言语中,第一次有点暗淡了下来,喃喃地重复着瓶子的话,“默契的利益同盟……约束返航的旅客言行?可是……可是那是多么、多么好的东西啊!他们对此也是有感觉的,不是吗,他们……他们很多人都暗中信仰了知识教呀……”
她的这个老师,一直以来都有一个远大的理想,就是要做一幢高大的灯塔,把买地的道统,折射着传回故乡去。瓶子是知道的,但她没有想到德札尔格居然会如此重视这个梦想,同时又完全低估了它的难度,他好像只是把各国的皇室贵族,看成了这个梦想的阻碍,却从来没想过,那些在构思中应该是助力的人群,居然也会加入利益同盟,在利润的诱惑下,扼杀一切不稳定的因素。
看着他备受打击的样子,瓶子也不免有点同情,她几乎觉得自己是说得太多了,好像不该由她来点明这些,伤害老师的理想。但很快她又坚定起来,告诉自己:敢于泼冷水,说些不中听的话,这才是真朋友。聪明的人,会意识到她的可贵,不聪明的人也没有来往的必要,该绝交就绝交。不吉利的永远不是报丧乌鸦,而是造成伤亡的世道。
“不是……这么说,我们这些来到华夏的学者,基本上就算是被放逐了?”
德札尔格大受打击,一语不发,好像还没能重新认识他要面临的局势,费尔马等人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了,他们不由得追问道,“当然,我们……我们是自己跑出来的,这个先不说了,那些清教徒派来的学者呢?威廉.哈维——他可是御医!难道他也不能再回去了吗?这肯定不是坎特伯雷座堂最初的意愿!”
原来你们也知道自己身上还有罪名啊……
这几个法兰西学者,只有笛卡尔是比较无辜,他基本上算是半劝诱、半绑架来的,甚至因此还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刺激,经过几年的时间,这才逐渐痊愈,大多数体面的绅士,估计不会把责任算在他这里。
其他人,譬如费尔马、德札尔格,都是偷越国境,这个罪名其实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政府也的确可以拒绝他们回国,或者给他们治罪。不过,这种罪名会不会被追究,主要还看风向,如果其余国家的学者可以回国的话,那他们平安落地的概率也很大,甚至,如果其余国家积极接学者回国的话,费尔马等人可能也会受到来自祖国的归国压力——
这也是很多人推测起来比较纠结的点,到底是留在太平繁华的买地,还是把学到的知识带回相形失色,贫穷混乱,同时还在战争中的家乡,很多人都认为,这会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他们也不知道会如何选择。
这几年下来,似乎没有听说谁被督促归国,大家还有些暗喜呢,久而久之,甚至早已遗忘了这个问题。现在被瓶子这么一点破,他们也骤然意识到了其中不合理的地方,急于从威廉.哈维等人的待遇中来反推自身了:如果连哈维也不能回国的话,那他们真的和被放逐没有任何区别了!
要说想回去,或许并不是非常想,可再也不能回去,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费尔马和笛卡尔的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他们和伽利略不同,移鼠会是把一个大.麻烦甩到华夏来,就没想把他接回去,打算让伽利略在华夏终老的,为此,连养老人选都捎带过来了。可他们不同,他们正值壮年,也有很多亲眷都还在老家,父母、兄弟姐妹、堂表亲……这都是在买地的人际关系无法完全取代的东西,这要是连回去看看都做不到的话,对他们自然是很大的打击。
“是否完全不许回去,这我就不好说了,毕竟我也只是推测。只是逻辑上说,如果在买地这里,表现出了对道统的高度兴趣,被判断为危险分子的话,那……或者,如果对知识教很虔信的话,船长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不是吗?前来华夏的船只,背后基本都有教会的身影,为了利益,他们可以促进红圈航线的发展,那能给教会带去他们急缺的东西,学者就好像是他们用来交易的一次性商品,恐怕……他们是没有什么动力进行回收的。”
她考虑了一下,用了一个比较草原的比喻,“你们就像是献给长生天的祭品,从来没听说过,长生天的祭品还能回来的,喇嘛也不会高兴的,没有祭品,他们还不是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有了祭品,那就不一样了,如果从长生天回来的祭品到处乱跑,可以随意乱说的话,喇嘛们怎么还能睡得着觉呢?”
虽然职位不同,但其中的道理是完全一致的。买地——如果从宗教学的角度来说,的确就是神界啊,他们的确供奉了一尊在世的,拥有确切神力的真神。其神力的证据,就在源源不断地输入欧罗巴的奢物之中,钟表、眼镜、自行车……如果这些都还只能算是工艺品的话,那该怎么解释那些神奇的,几乎可以治愈所有炎症的白色小药片?
仅仅是一粒白色的东西,就可以退烧镇痛……对于买地的百姓来说,这一切都是科学的结果,可这样的认识传到欧罗巴,那些牧师和神甫只会这么认为:哦!原来你们这里把神迹叫做科学?
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瓶子的说法就显得再对也没有了,德札尔格等人几乎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落脚点:对啊,如果传播是被允许的话,那欧罗巴关于华夏的新道统,风声早就到处吹,去过华夏的水手也早就满地跑了。在红圈航线和女巫贸易红红火火的当下,从故乡带来的音信中,完全没有体现出新思想对老家的冲击,这无疑是很不合理的。德札尔格只是因此着急,甚至想要亲自回去促使道统传播,却完全没去思索过现象背后的真正原因!
而他们大概是真的一辈子都回不去老家了!
不论是哪个消息,对学者们的打击都是相当大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失去了食欲,机械地把茶点一扫而空,也顾不上给咖啡、甜茶续杯,便赶紧告辞离去了。乌味美亲自过来收拾餐桌时,对瓶子说,“他们应该不会回大学城,而是赶紧要去港口,拜访那里的水手和海商。”
“去求证归国问题吗?这也是自然!”
瓶子打量着看不出年龄的黑大汉老板,心想他对这种事大概都比学者们知道得多,毕竟味美面包店也算是洋番的一个集散地了。乌味美当然比大学城和图书馆中的天真学者,更了解洋番内部的小道消息——但他有没有想过回老家去看一看呢?
大多数番族……或者说大多数人,来到买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之后,其实都有一种本能,就是把这样的改变带回自己的家乡,完全切断了与家乡联系的,反而少之又少。哪怕在家乡只是奴隶、平民,这样的情感仍然会有。瓶子就是如此,她在买地住了这么久,也俨然如鱼得水,可以充分地享受买地的好处,可她也愿意,或者说渴望回到家乡去,把改变带给她真正归属的那片土地。
“哈哈,鞑靼人的小公主,你是想问我,有没有记挂着我的家乡吗?”
黑大汉的嘴有些是很甜的,乌味美虽然不算很油滑,但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说话也变得好听了,他会意地笑了。“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黑非洲实在是太原始了,有些部落大概还没发展出对土地和族群的感情——那也是随着文明的进程而出现的情绪。
所以,我们这些人里的情况很复杂,来自于发达部落,甚至是城邦的黑番,就更愿意回去,但我们中大多数都是从很原始的状态被直接捕获的,有些甚至生在白番的庄园里,出生就是奴隶,对于我们的来处,就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
德札尔格先生对非洲的实际情况,有一种偏颇的想象,他把自己呆过的港口情况简单类推了,但实际上,港口是非洲少见的高组织性城邦了,或许在这样的城邦里,买地的道统还有广泛流传的可能,但对更多地方来说,根本还没有达到需要有一个道统的程度。”
“他想从非洲得到军事支援,更是异想天开——就算北非的黑番政权发展出了相当的军事实力,比起支援法兰西人奋斗出一个更好的明天,我看他们所想的大概也是对欧罗巴进行报复性的劫掠。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谁都应该帮助法兰西人获得一个先进的好道统——甚至包括一直被他们压榨的黑番》”
“只能说……”乌味美耸了耸肩。“这种自信实在是莫名其妙,白番好像都是如此,天然就这样自我中心。”
以他的立场来说,简直是句句在理,瓶子想,大概平时接待白番客人,聆听他们的胡言乱语,对乌味美来说的确是一件需要忍耐的事,但是,的确白番又是面包店的重要客源——
她同情地拍了拍老板的肩头,“生意的确是不好做的。”
这句话说到乌味美心坎上去了,老板请她再吃一个肉松白酱蛋糕卷,这个白酱也叫蛋黄酱,是味美面包店正在实验的新品,瓶子只尝了一口就被那香甜馥郁的回味完全折服,极其珍惜地小口品尝着,几乎都忘了和乌味美继续探听英吉利客人们的处境,她相信乌味美知道得估计比德札尔格他们还多。
但是,这会儿,瓶子的心思完全被细腻的蛋糕体和美味至极的酱汁给掳获了,她眯着眼细品了好一会儿,隔着玻璃窗,偶然间又看到了进店前和她擦肩而过的那个少年,这少年好像刚才是跑开去了,这会儿得了空闲,又跑过来眺望着面包店里的糕点,他深邃的眼睛和浓密的睫毛,发射出楚楚可怜的垂涎光线,瓶子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色目人……”
似乎对于白番来说,他们喜欢这样深邃的眼窝,但瓶子的审美是从小培养起来的,她就喜欢有福气的圆脸,脸上骨骼的痕迹不要太分明,这种长相对她来说,算是很奇异的,和这少年对视着,也让她有种和异类对视的感觉。瓶子和他对视了一会,扬声问乌味美,“这个男孩儿常常来吗?他看起来很想吃店里的糕点。”
“哦,是的,他太贪吃了,总是早早地把零花钱用完,却又总还想再吃——别被他骗了,这孩子是商人的童奴,他相当受宠,一点也不穷,甚至拥有相当的自由,只是牙齿不好,他的夫主是限制他吃甜食的。”乌味美忙活了一圈,重新在瓶子对面坐下,“这孩子很聪明,数学非常好,只是汉话说得不成。如果只是因为贫穷吃不起蛋糕,我早就给他介绍一些家教学生了。”
味美面包店之所以受到普遍欢迎,也是因为乌味美乐于助人,总是喜欢撮合顾客间的需求,特别是能帮助洋番找工作。他对此也并不以为意,而是絮絮叨叨地主动说起了威廉.哈维。“英吉利人里,如果说有谁最有希望回去,或许就是御医了,但上回他和教士在我店里吃点心——就坐在我们这个位置——的时候。哈维说他并不想回去,他已经意识到回去之后会收到无尽的监视和提防,他想要退而求其次,把他翻译的医书送回去,把家里人接过来。
当时那个加尔文宗的教士对他说,我的朋友,你实在一向是非常的谨慎和明智,我特别赞赏你的智慧,你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至少现在你不适合回去……”
但在瓶子这里,她不能完全集中精神了,而是完全被乌味美的上一句话给吸引了注意力。“什么?童奴?你说的是我想的意思吗?”
她惊疑不定地在店主和色目男孩之间来回地看着,当然童奴也可能是相对较纯洁的意思,但后头跟着的夫主,就不同了,重点也不在于性别,而是年龄。“他才十四岁吧——最多了,甚至可能只有十一、十二岁!”
瓶子异常震惊,“难道他的主人不知道,这在买地是违法行为吗!”
第1067章 白酱蛋糕
“违法?违的哪门子法?使用童奴当然是违法的, 但倘若进港的是商人的养子呢,难道这也违法吗?”
乌味美显然对于这些洋番的门道很在行,他的反问, 也让瓶子回过味来了:的确, 买地这里, 维护法规主要还是靠的奴隶自主求助,比如说一艘船, 它在其余海域行驶的时候, 使用多少奴隶,贩卖多少人口,当然买地是不管的, 也无法管。
但在买地这里靠岸之后,如果有奴隶水手逃走了,那么,买地衙门也不会维护船主的利益,去为他们捉拿逃奴——买地是不允许奴隶制度的,卖身文书根本不被承认, 甚至作为证据提交的话, 还会被直接销毁。
就算是欧罗巴船主要追讨欠债,那也是有船票这个名目在,而且,他们也不被允许直接禁锢船客的人身自由,完成检定考试之后,按照检定等级安排工作,这是买地的制度。至于说扣下工资的一部分还债,这也是船主和衙门之间的事宜了,不允许直接奴役船客、水手。
有乘坐合同、运载事实和检定行为的船客, 犹然如此,逃走的奴隶,如果没有这样的欠债文书,而是只有卖身契的话,那么,买地根本就不支持对他们的追债,只要通过检定考试,就会被他们匹配合适的工作岗位。
即便是无法通过检定考试,又找不到工作,只能混迹在城中,靠乞讨或者是轻型非法行为来谋生的逃奴,被抓到后也会直接送去苦役、扫盲,和船主不再有丝毫关系。
所以,这些年来,船主有把握带入买地港口的水手船客,基本全都是经过考量的人选,尤其是华夏老地的港口,处于买活军直接治理下的区域,那就更是如此了,这个商人敢把童奴带入羊城港,当然是有把握他既不会逃走,也不会出卖去举报自己。
这里的非法事实有两个,第一是使用奴隶,第二是和未成年人,甚至可能是儿童发生关系,前者,如果是洋番的话,买地只是禁止其在买地使用、贩卖、收买奴隶而已,发现后限期离港,但不会对船主做出其他的惩罚。
但倘若是后者的话,一经出首,那就一视同仁,一体处置,尤其是十三岁以下的儿童,不论是男童女童,除非受到‘青梅竹马’条款的保护,即与年纪相差在三岁内的同龄人,经由长期交往而发生关系者,其余的情况一概从重处置。像是一些大食商人,帐中娈童如云,如果都和他有实际上的关系,又经过查证,光靠这个罪名,那就足够处死了。
即便是只有一个童奴娈妾,按买地的做法,至少也是腐刑加苦役十年——买地这里,对于敏朝的酷刑是没有完全废除的,而且在一些罪名上处置得比敏朝严厉很多,在敏朝收用男女雏妾,只要过了十三岁似乎便比较正当,再小一些才会惹人非议,但在买地,十八岁是生理成年,十三岁是儿童和少年的分界,和十三岁以下的童子发生关系的成年人,起步就是腐刑,如果是票唱,那更是罪加一等,二罪并罚,腐刑加终身苦役的都有,
有如此严格的法规约束,再加上洋番在买地基本是属于从重处理的范畴,哪怕同样的情节,对他们的处理也会比对买地土著百姓更严格不少,瓶子还以为,这些洋番在华夏老港口的行为,应当处处小心,完全合乎规范才对,但没想到还有商人如此大胆,仍旧敢携带自己的娈宠入国,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他们就不怕把性命留在羊城港吗?!”
“那也要童奴愿意去告发了。”
乌味美却有些不以为然,“当然,我说的也完全是自己的猜测,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只是我很清楚这些色目人的脾气罢了,但凡是那一带的权贵,自古以来都喜欢豢养幼宠,而且一向喜欢做人口生意,在我们这些黑大汉之中,是臭名昭著的奴隶贩子,他们不但进口我们黑大汉转卖,而且也热衷掳掠本地区的女奴贩卖,对于男童还有特别的喜好,我们常说,他们和教士是最合得来的,别看信仰的不是同一个宗教,但很多地方的品味完全一样那!”
“不过,和教士们不同,男宠在他们那个地方,地位相当高,很多时候真能继承主人的买卖,甚至有这样奇怪的现象——一个大商人死了,他的家业既没有被兄弟继承,也没有被后宅的妻子们和子女继承,反而被他的男宠把握,男宠成了这个家新的主人!”
瓶子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她虽然早已习惯了世界的广袤,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能有多大的区别,但乌味美所描述的现象,对她来说还是太过离奇,乌味美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这绝对是真话,他有一个好兄弟,就是现在去做了通译的乌虔诚,他就是从西非被掳掠之后,经过港口中转,卖到壕镜来的,因此他不但会说弗朗基话,还多会了一种方言,在通译行业比别人都要吃香一些。贩卖他的那个奴隶商人,就是男宠出身,在原家主去世后,把握了一切,甚至还继承了原家主的妻子们,成为了孩子们新的继父。
“甚至还有男宠当上将军、权臣的。在那样的地方,当上大商人、大将军的男宠,反而或许是一些穷人子弟改变全家人命运的机会,成为了一种新的登天之路。你说,他们就算知道在买地可以获得自由,但和他们在老家能得到的前程相比,在买地做个一穷二白的洋番苦力,是不是也就没那么吸引人了呢?”
“当然了,你也可以说,或许这男孩一家人都还在老家,等着他回去,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但这些色目商人,是最为精明的,很擅长看人,既然对他多加宠爱,又敢放他出来乱跑,我想大概原因是很有信心他不会逃走吧。”乌味美说,他摇了摇头,对于童奴的选择,在唏嘘之余似乎也有些理解。“就算是天堂,也有暗影,是不是?有时候,魔鬼就堂堂正正地走在天堂的大街上那!你还得笑嘻嘻地接待他!”
说实话,这样的事情倘若发生在南洋,或者说是鞑靼草原乃至立志城、建新,瓶子其实也都不会吃惊,买地的一些规矩,只有在他们的老地是一种默认的常识,被他们鄙薄和否认的东西,在其余区域反而是常态了。
远的不说,就是瓶子的哥哥吴克善,他的帐下不是依然妻妾成群吗?瓶子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也知道在敏朝,娈童也依旧是流行的常态。但这样公然在羊城港出现的小童妾,还是让她有点儿接受不了:如果是未曾见过光明,大概是可以忍受黑暗的,可已经来到了光明之源,生活在烈日身边,在尊神的驻跸之侧,依然有这样的阴影蠕蠕而动,让瓶子有点儿不寒而栗。
她看着这个深目少年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异样了——喜欢长久地凝视着自己欲求而不得的东西,一旦有了条件,便迫不及待、不知节制地沉溺在爱好中,对甜品的爱好,就像是一个侧面,照出来了他的本性。这个人……他的野心和欲望必然是很强盛的,而且也很喜欢走捷径,比起靠着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赚到属于自己的财富,他似乎更喜欢走一条阴暗而充满了风险,回报也惊人丰厚的道路,即使,这条道路要付出让很多人不能接受的代价。
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座城市中,真叫人提心吊胆,瓶子不愿再关注他了,但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因为他毕竟是出奇的年幼——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让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开始被人亵玩而谋生,她心中便充斥着一种熟悉的不忍。
这种情绪是她新近几年滋长出来的,在买活军这里生活得久了之后,回到故乡草场上时,看到当地人朴素艰苦的生活中,必然的种种苦痛,她也时常会产生这样的感情。这世上,不是每个地方都有买活军这样的条件,她也清楚,但她还是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这种因为生产力的低下而产生的,常见的畸形……即便当地人司空见惯,但这仍然是不应该的。
做吏目,一开始只是她谋身的最佳途径而已,瓶子对于权力有着朦胧的渴望,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她为什么反而真正产生了对百姓众生的同情,这反倒是令人费解了。但,这样的情绪是确实存在的,瓶子一面意识到了少年的可怕,一面却也似乎真的同情着他习以为常的畸形。她像是被一种强烈的冲动主宰着,在离开味美面包店时,顶着乌味美不赞成的摇头咋舌,还是走近了这个少年,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会说汉语吗?”她问,“你一直在看着这块白酱肉松卷……很想尝尝吧?”
少年脸上呈现出了极大的惊诧,显然他全然没有意料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外族女人,会对他展露出如此慷慨的善意——这样一块蛋糕可不便宜,是很多人一天的工钱了。
她想要什么呢?他的双眼如此疑惑着,似乎在说:我没有什么可交换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非常利索,并且堪称贪婪地飞快接过了油纸包,并且立刻打开咬了一口——这样,这女人就不能反悔了。
“我会说汉语。”他说,咀嚼着松软的蛋糕,眼睛弯起,呈现出纯粹的狂喜和享受,这个贪食的少年,在得到自己亟欲之物以后,也要比一般人更加享受,并且立刻似乎就呈现出了进一步的不满足。
他的汉话也的确说得很好,瓶子从小听的一些英雄故事说过,色目人都是语言天才,至少在这少年身上得到了验证。少年的汉话几乎没有什么口音,相当的流利,一点没给她误会的余地。“你想要同我睡觉吗,姐姐?”
“什么?!”瓶子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她咳嗽了几声,啼笑皆非地说,“我不想,而且这在我们这里是犯法的,孩子!”
这下可好,她不用再找话茬了,瓶子双手叉腰,告诫着深目少年,“像你这样的年纪,在我们这里可不能同别人睡觉!你是知道的吧!如果有人想要做这事儿,你应该去衙门汇报!这样,他会被关起来的!就再也没有人能逼迫你了!”
大概这就是她多买了一块蛋糕的原因吧,瓶子这才对自己的动机恍然大悟,而这少年眼里也浮现出了然和嘲笑,对于瓶子的动机,他似乎也有所领悟了。
“是吗——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姐姐,你真是个好心人。”他说,依旧在快速地咀嚼着蛋糕,舌头满足地舔去了唇边的白酱,这一瞬间他流露出的神态,让瓶子不适地皱了皱眉——这是完全不适合出现在少年脸上的,成人化而诱惑的姿态,让人有不良的联想。
而这不适似乎又化成了少年的武器,让他更加拥有了优势的地位,他有些讥嘲地笑了,“但是,把我的养父抓进去了,谁来管我的吃,管我的喝,谁来给我零花钱呢?我干不了重活,我年纪还小,你看——”
他摊开细嫩的掌心给瓶子看,“我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我该怎么养活自己呢?去街边跑腿吗?那我可连来蛋糕店饱饱眼福的时间都没有啦。”
瓶子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她很不是滋味,她的白酱蛋糕卷似乎是白白地喂了狗,但——他还是个孩子!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身边的环境,她真的能因为他的自甘堕落而指责他吗?这是不是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还好,归根结底,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这孩子不会是她要去负责和解决的问题。瓶子对深目少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决定结束这突发的对话,但是,这少年好像反而赖上她了,他转身跟着瓶子往前走,好像拿住了她的弱点,殷勤地说着,“姐姐,如果您真想帮我的话——可以请您为我传个话吗?”
“我看到了,你和那些大学里的先生们谈话聊天,你们是朋友吧?我读到了你们的唇语,你们在谈论着那个光头先生想回欧罗巴的事情。”
他已经把蛋糕卷飞快地吃完了,依旧意犹未尽地舔着唇瓣,紧紧跟着瓶子逐渐加快的脚步,语速也跟着变快了,“但他实在是太天真了,没有一艘欧罗巴的船,会轻易地把他们这些高级奴隶送回欧罗巴去的,他们之间早就建立了相当的默契——我一直想和他们搭话,可他们看不起我,从来不愿停下来仔细听。”
“只要付出足够的钱,我们色目商人没有不能做的生意,他恐怕遗忘了,有一条陆上的道路,可以直接通到欧罗巴内陆——坐船到我们老家,再转陆路,经过奥斯曼帝国,他们就距离欧罗巴老家不远了!”
他追着瓶子,快速说着,“你看,如果您真的尊重朋友的志向,就该为他提供充分的信息,怎么选择——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这个少年不但探听到了德札尔格的愿望,甚至居然也看穿了亲友们的反对和担心。
瓶子的脚步一下刹住了,她有些恼火地看着这个牛皮糖,难以相信一时心软,居然为自己惹来了这样的麻烦,让自己陷入了两难之中。早知道——早知道她就不心软了,何必为了一句‘你可以去官府告发’,惹来这么多事儿!
“说完了没有?!”她没好气地说,“我是给了你一块蛋糕,而不是请你送我什么好吃的,你居然胆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差使我?你还想让我干什么?啊?怎么样才算是帮到你?帮你传话,为你‘养父’的船揽客?然后呢?再把我的积蓄全都给你,帮助你在羊城港生活下来?我养着你?让你继续过着不劳而获的好日子?”
她咄咄逼人的话,一点没有引发少年的羞怯或退缩,也无法让他产生丝毫的不快,他咧开嘴非常欢快地笑了起来,让瓶子有点儿不敢细看地别过头去——她知道有些人是喜欢这种深邃长相的,但对她来说,本来人就长得很怪了,还做出笑脸,感觉更古怪,似人而非人一般,让她真被丑得不敢仔细去看。
“我不图您的钱!”
少年说,“但我的确还有求于您——您是衙门的高官吧?我能看得出来,您身上有官味!”
明知他没存好心,而且很明确是不知感恩,想方设法要索取的那种天生的奸臣,但是,这马屁还是让瓶子有点儿受用,她摇着头,但眼神有点发虚,语气也跟着软下来了,“什么高官……我可帮不上你什么!我不是本地的官员!”
“但您和情报局有联系!您不是本地的官员——您是鞑靼人,在老家任职?那您必定和情报局有直接联系!”
少年的思维敏捷得让人吃惊,瓶子真不知道一个小男宠,是在何处得知情报局这个衙门,以及它的具体职责的。她的眉毛扬起来了,一时半会没有吭气,只是仔细地打量着这张怪异的面庞,听着这个深目少年扇动着浓密的眼睫毛,红润的菱角唇瓣飞快地张合着,传递着比船票中介更为贪婪的欲求。
“我想请您向情报局的大人们传话——我愿意做情报局的线人探子,为他们传递消息,我知道,我的老家有你们这里最需要的资源——猛火油。我愿意帮助你们的衙门,获得大量的猛火油——前提当然是,如果我能得到,你们的栽培……”
还真是小看了他——如果他想要的成了真,他能获得的利益,将会是多少个白酱蛋糕?
“你叫什么名字?”
瓶子完全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帮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拔脚就走——这孩子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她怎么不知道色目人的家乡有猛火油?
但是,她也的确看到了这其中让人头晕目眩的,她可以分润的利益,好像反过来被一块口味浓郁的白酱蛋糕塞进了嘴里,她听见自己开口这么问着,说话的声音似乎都被白酱腻得变了调子。“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阿明,姐姐,我愿意跟随六姐姓谢——”小男宠飞快地回答,嗓音甜蜜蜜的,像是刚从酱汁里冒出头来,呼吸中都还带着火油的芬芳。“从此之后,我的名字就叫做谢阿明,姐姐。”
第1068章 瓶子和另一个瓶子
六姐真的有意把疆土扩张到大食、黑非洲乃至欧罗巴去吗……似乎短期内并没有这个计划吧, 只有大力开拓南洋,的确是如今买地的一个政策,可以看得出来, 衙门上下很多关注度也都在这里。
至于说鞑靼草原, 乃至通古斯、库页岛、虾夷地以及黄金地、袋鼠地等等,与其说是全盘占领,倒不如说最大的可能, 是复制立志城那样的计划,逐渐探索开拓,要说把精细统治的领土辐射出去……瓶子觉得,那就不是她有生之年能看到的事情了。
这些很多几乎无人, 只等着开拓的地方, 犹然如此了, 对于那些早已有人繁衍生息,甚至缔造了辉煌文明的土地,想要完全占领, 难度就更是指数般的增加了。谢阿明如果想要做六姐的总督大臣, 为她管理帝国内的色目行省,这个想法有点过于天真。但瓶子不能不承认,谢阿明有一句话打动了她,他提到了猛火油、石漆——这东西有多重要, 只看通古斯就知道了。
建新城发现了地表自来油之后, 衙门对于建新的重视,眼见着就上了一个台阶, 那些用大木桶运来的浓稠油浆,在买地这里的确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尽管它本身在百姓的生活中, 只起到燃烧的作用,但一旦进入买地的工厂,经过一些瓶子也头晕目眩难以理解的处理过程,就可以生产出诸多神妙的工艺品:沥青就是石油的副产品,此外,还有绍兴那边被炒得神乎其神的化工料子‘油晶缎’,甚至还有如今更加少见的,瓶子也只是耳闻的塑料盆——据说这个盆非常的轻便,甚至比马口铁还要轻盈耐用,只要远离热源,不直接架在火上烤,平时拿去打水、盛物都非常的方便……
甚至,就连如今非常走红的橡胶业,也离不开猛火油,处理天然橡胶,是需要猛火油参与的,如此,出来的成品性状也会稳定得多,不像是简单的提取物那样,天气一热就有融化黏连的危险。甚至还有肥皂、擦脸油,曾经是天界仙物,如今仅在一些非常高级的浴室供应的洗发膏,乃至香精中,都有猛火油的身影。瓶子就算不是理科的专才,也能预料得到,随着买地的发展,对猛火油的需要也只有更加旺盛的,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处在供不应求的状态之中呢。
固然,华夏地大物博——老华夏就已经是如此了,如果算上鞑靼、南洋、通古斯这些新土,那就更不要讲了,她不相信华夏土壤上就没有便于采伐的猛火油矿田,但瓶子更深知一点,那就是给一个完全没有基础的区域做开发,难度和时间,都尽管往宽了去估量,这其中,交通更是个极大的困难,而且非常难以解决。
哪怕谢阿明的家乡,距离买地比别的矿田远一些,但只要离海洋近,反而是更理想的贸易对象。毕竟,从南洋到羊城港也不过就是十来天的光景,就算再加上一个月的航程,对性状稳定的猛火油来说,成本的增加也是微乎其微。航运比起陆运,实在是太有优势了……她之前也听人说过,卫拉特鞑靼有猛火油出产,但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这么沉重的东西,想要千里迢迢地送到买地,路费都是货物价值的好几倍了。
凭借地理优势,得到了贸易优势……在这个前提下,贸易地的高组织性和高开发程度,反而是优点,已有帝国,那就说明至少有了最基础的道路,人口繁茂,听从苏丹的指引,那也就说明,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交换,他们自己就能采出油来往羊城港卖,对羊城港来说,简单地付出货值就可以了。
比起还要操心道路修筑、矿田开发乃至矿工来源、教育的荒地无主矿田,这不是要省心得多了吗?怎么看,栽培一个亲近买地,知道该如何投其所好地打交道的大商人,都是只有好处的,至于说,谢阿明会不会依靠买地,成为当地实际上的主人,在当地发展出买活军的一个傀儡政权,瓶子认为——推己及人,如果她是六姐的话,估计对此不会太关心。
如果是这个结果,那也不错,无论如何,只要买卖能做着,对双方有利,那这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买活军能获得猛火油,他们高兴了,至于色目的王室,他们也没有理由不悦,根据瓶子的了解,自古以来这块地方就很贫瘠,没有什么特产,这才是他们的商人唯利是图,很爱做人口买卖的根本原因,如果发现猛火油能换来买地的奢物,他们除了高兴还能有第二种反应?
当然,她也不觉得,一个小男宠,在一次大胆的狂言自荐之后,就能完全得到这个黄金一样的机会,成为买活军指定的代理人。这样的一个职位,必定会有很充分的竞争,经过各种渠道,接触和培养候选人,到最后择选一个最有能力,最理想的人选给予最多的资源,其余人也并不会就此放弃,永远确保自己拥有复数选项,这才是买活军的作风——瓶子对于买活军的思路,是很熟悉的,因为她自己就是买活军在鞑靼培养的选择之一。
但是……
翻了一晚上世界地图,用铅笔虚虚地在上方画了好多条想象中的路线,有德札尔格归国线路,猛火油的交易航线……在很难得的,跨国界、洲际的思考中,瓶子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如此的事实:德札尔格是个好人,一个有理想的,富有牺牲精神的令人敬佩的老师,但正因为如此,瓶子对他归国的前景非常悲观,她基本上认为德札尔格回国就是去送死的。
反而对于谢阿明——一个的确不幸,但似乎天性也很邪恶的小鬼,她反而认为他有可能在家乡倒腾出一点动静来,至少存活下去不成问题。他对自己的家乡半点没有忠诚可言(想想看,要求一个娈童男妾忠于家乡也不合理),逮着机会就要为了自己的富贵,出卖家乡的资源,但鉴于买地的生产力如此先进,说不定他能给家乡带来的正面变化,比对家乡充满了深情的德札尔格还多哩!
好人尸骨无存,坏人洋洋得意……在汉人的俗语中,似乎有一个特定的谚语,瓶子想不起来了,她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一整晚心烦意乱地吃了一大盆爆米花,好像只要嘴巴一停,就不得不陷入思考中,去面对那个丑怪的小恶魔给自己设下的考验:她会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拉谢阿明一把吗?更重要的,她会为了拉谢阿明一把,送德老师去死吗?
当然,有很多借口可以用,也有很多条例、政策可以参考,对于有意愿向道统靠拢,为情报局提供情报的稀缺线人,吏目其实是有引荐义务的,这也不是瓶子第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况:在鞑靼草原的旗盟中,有一些依旧信仰喇嘛教的台吉,依旧保持了血腥祭祀的传统,对奴隶也很残酷,但倘若他的家庭里,甚至是他本人,对《嘎啦吧故事》、六姐布尔红表现出了兴趣,瓶子难道还能推脱吗?
她也一样会把消息带到,把书本带过去给他们,栽培他们对买活军的亲善。平心而论,谢阿明就算再惹人讨厌,他的罪恶和这些台吉也没法相比,甚至远远不如那些宣扬鼓吹血迹,后来又纷纷改弦更张加入布尔红信仰的喇嘛们,把一个小男孩和那些手染血债的人相比,本身就是荒谬的事情。
不管他多讨厌,多贪婪、恶毒、无耻,只要她愿意,那拉他一把,就是瓶子工作的一部分。同样的,对于德札尔格的归国愿望,依据买地的政策,瓶子也不该阻挡:不论是洋番还是土番,凡是受到了道统浸润,愿意返回家乡去宣扬思想的民众,衙门原则上都是采取鼓励的态度,有些土番回到村寨里,面临的也是很险恶的局面,有被头人处死的风险,可他们的牺牲不会是无价值的,只要思想扩散开来,后续衙门的工作就会好做得多,会有更多人避免了潜在的冲突,德札尔格回归的至少是个有点法度的帝国,远不如土番村寨那么野蛮。
而且,他也完全是自愿的,对于自己面对的风险也知情……或者说自以为知情……瓶子仔细思索着,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弱点:如果她不认识德札尔格,或者说,如果德札尔格的故乡是鞑靼,谢阿明是鞑靼贵族的男宠,或许她虽然唏嘘,虽然不适,却也立刻会做出选择,满足他们两人的愿望。
她今晚的犹豫,无非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地,一个是色目,一个是欧罗巴,和她的工作区域非常远,设想中,她一辈子可能也用不上这两个方向的政治利益回馈,很难得到他们各自成就的助力而已……
所以,如果有足够的利益,你也会送老师去死喽?
她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诘问着,你犹豫的,到底是他的死亡,还是你无法从中得到的回馈?看来,你的善良也很有限,分了场合,你和谢阿明又有什么不同呢?
说不定在别人看来,还真没什么不同,瓶子突然想:说不定在很多人看来,我也属于那些狡诈地逃开了罪行,摇身一变,在买地又装得有模有样,继续过着人上人生活的罪徒——我难道不是如此吗?
如果不是因为鞑靼和买地距离很远,我们家里曾使用的奴隶根本没有条件前来备案的话,我和那些被打发去苦役的藩王家眷,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帐下,对奴隶也从不曾特别的慈悲。的确也有很多人认为,我们这些吏目的出身是有很大问题的,我们都该去赎罪……
比起来,谢阿明反而比我的出身更加纯粹,当我自以为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审判他的时候,没准他还在心底偷偷地讥笑我呢。我以为,我已经脱离了泥沼,可以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去怜悯他了,可在他看来,我们其实都是一样挣扎着的可怜虫,只是我比他多往前挣扎了一段距离而已,我就以为和他有了本质的不同,我越是显得高贵优雅,在他心里说不定就越是愚蠢!
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虽然好像对瓶子的自尊有点儿损害,却倒反而让她松了口气,好像让她一下就松开了自己执着的什么东西,重新回到了自己很熟悉的逻辑里:“我为什么要一个劲地想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这重要吗?自古以来,鞑靼人从来不计较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和坏都是人心里的念头。在草原上,只有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把故事讲述。”
她和谢阿明,就处境上来说,好像也没有丝毫的不同,这个认识似乎是摧毁了瓶子多年来的努力,让她感觉自己还在原地踏步。但同时也解放了她的束缚,让她得以和谢阿明一样,理直气壮地完全从自己出发来考虑所有问题。
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利益,值得去提拔一个坏人,送自己的老师去死吗?你要是这么问,那就没意思了,你应该这么想:难道一个人没有为理想而牺牲殒命的自由吗?难道作为他的学生和朋友,一定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吗?甚至难道说德老师一定就会死吗?
如果是挚友,是知己,该做的,是成全他的理想啊!当然,如果说她从中得到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利益,那又如何呢?没有人规定,不能从帮助朋友的行动中顺便去获得一些好处吧?
瓶子不知道她的想法是对是错,她睡着得太晚,思维已经有点儿迟钝了,好像喝了什么涩口的酒,脑袋胀得厉害,有点儿异样的麻木。这股劲儿消褪得很慢,让她仿佛被一种异样的情绪主宰了,像是有另一个瓶子,从内心深处钻了出来,理直气壮地信奉着那偏执的道理,作为真正的瓶子的代理人,充分地使用着她的身体,而她在一个超然的视角,旁观着这个自己东奔西走,运用各种手段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另一个瓶子,给德札尔格送了一封口信,约他在大学城的角落见面,用话术调动着先生的情绪,‘我知道了有这么个办法,或许能达成您回家的愿望,但我还是要恳求您再三考虑……说实话,我也非常犹豫,我害怕您一去就回不来了,我也会成为让您离开的罪人……’
德老师心急地一再担保,表明自己绝不会对朋友们泄露是她来送信,同时也早就做好了殉道的准备——更是对她极尽感谢,愿意把自己的功劳分给瓶子一半。这样,瓶子才勉为其难地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最近有个色目少年,也很喜欢在味美面包店附近盘桓,你可以和他搭话,他的主人近期要离港回老家了,在那里,就算没有远洋船只载你回去,你还可以取道奥斯曼帝国,或者从地中海回去老家……”
“去找他时,你可以提到我的名字,但是对他的主人,你要说是他揽的这门生意,因为这少年对他的主人装作汉话不好的样子,来获取外出的自由……”
德札尔格果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完全看到了一条新思路,“我本来还以为我得搭买活军的商船,去非洲港口等机会——你说得对,这么走更快!路线也更多!”
对她的叮嘱,他也照单全收,不断地感谢瓶子,成全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把她当成了自己的贵人,自己最好的知己和朋友。瓶子挂着虚弱的微笑,祝愿他平安长寿,收获了一波感激之后,她立刻调头去找了自己在情报局的上线。
“有个色目男孩,特别的精明,他对六姐忠心耿耿,很想为六姐做些事情……”
她把德札尔格和谢阿明的事情合盘托出,也指出了自己决策的依据:对于道统和支持的扩散,衙门总是支持且热心的。当然,如果衙门不愿意德札尔格回国,那现在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也来得及。
“好的……知道了,看来,对这两人,尤其是谢阿明,你有很大的恩情。”
随着她那素来不动声色的上线,说出这句话,瓶子知道,从今以后,这两人的功绩(倘若有所成就的话),也会有一小部分成为她的隐藏分,她的资本。衙门是希望吏目们乐于助人,提拔后进的,自然也会有种种手段来推动他们的行动,这就是他们能给她带来的虚无缥缈的好处。还有一些好处,则已经兑现了——她已经表现出了她的热心与识人之明。
“不过……我私人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上线的表情依旧是平淡的,他瞅了瓶子一眼,“以你对德札尔格先生的了解,你认为,他有几成可能成功,几成可能会死?”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钩子,突然间把真正的瓶子从半空中钩了下来,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之中,让她口干舌燥,一下就出了一头的大汗。她惊疑不定地望着表情悠闲的上线,紧张地思忖着自己该采取什么对策,但又明确地知道,她的犹豫和汗水大概早让自己漏洞百出,让情报员觑见了自己绝不体面的内心。
沉默得越久,破绽就越大,她吞咽了好几下,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认为,对于一个决心坚定的成年人来说,殉道也是一种荣誉——作为他的朋友,最好的帮助,是确保他的牺牲能换来最大的价值。”
她说,一开始断断续续,后来则充满了自欺欺人、基调渐进的坚定,到最后,瓶子自己似乎都要如此坚信了:她就是这么想的,完全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利益,一切全都是为了道统的光辉——
“很合适的回答。”
情报员笑了,她深深地看了瓶子一眼,一如既往,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评价。“这种素质……或许不适合关内,很却适合你主要工作的地区,虽然,这只是我们个人之间的闲聊,但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现阶段的你,反倒更让我放心了。”
这……这种素质,到底指的是什么?
情报员是褒是贬?她的评语,是不是真如她自己所言,只是个人之间,无关紧要的闲聊?
独立工作之后,瓶子所难以适应的一点,是她和苏茉儿的分离,有很多时刻,她总感觉自己需要苏茉儿的意见,每每和情报员会面之后,这种情绪也会达到高峰。她走出会谈室时,还有点儿心不在焉,不断地回味着刚才的对话,她既没有完成目标的欣喜,也没有良心上的不安,反而似乎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破灭,但却还不知道这种幻灭感由何而来。虽然身材丰满,但一向身手敏捷的她,少见的失魂落魄,在拐角处居然差一点和两个正在交谈的吏目撞了个满怀。
“你慢慢说,不着急,等进房间再说也可以——”
正在主导谈话的,应该是情报员,和她一起交谈的女吏目有点面熟,她们也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瓶子,不过,在留意到她身上的鞑靼纹样后,就不再介怀了——情报局这里,来汇报的番族线人很多,很多人汉语不好,也就没有听到她们说话的危险了。
她们不知道,瓶子的汉语不但非常好,而且在羊城港人头也很熟,她走了一会,就想起来自己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那是第一个农妇女吏葛爱娣啊……我还去过她做的报告讲座……她……她有什么事情,要到情报局来找人倾诉?”
“刚才听她的说话,好像是……好像是提到了她的女儿?”
第1069章 母女反目(上)
“难道满朝文武老爷, 居然没有一个人会做那算术题的不成?现在各处又在要人丁,却又跟着号召少生,我就不懂了, 衙门打算指着谁来生那!这样的疏漏,说是无心的, 谁信?!”
“就是!六姐日理万机, 总是难免出错!就让底下那一些奸佞, 觑见了口子——那些人的成分,不问可知了, 必然都是从前的地主老爷们,假意归顺,仗着六姐的恩典宽宥,给他们谋了个好位置之后, 这就又见缝插针,把从前的残渣泛起, 要给人群分等了!这个标准出来, 最受伤的就是农户,他们可还知道农户是国家的主人啊?!”
“他们不敢再公然地讲什么阶级了,去搞那些森严的服饰等级制度, 便要从别处开始渗透、熏陶!重新搅弄起尊卑上下来——这些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去做农户的了,自然凡事都要朝着农户去下手, 如此是最好形成合力的——也是好不容易,被他们抓到了一个口子!”
几乎是才走进自家的巷子口, 葛爱娣就听到了风中传来那隐约的话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一听到这些,她便立刻感到了街坊看过来的眼神中, 多了一股子似笑非笑的味道,尽管他们的问好声,还是相当的热忱,但葛爱娣却一下被看得面红耳赤起来,原本就有些烦闷的心情,更是加倍不悦了,她很费力才维持住了自己的面具,和街坊们随意地寒暄着。
“葛局长,下班了?今天轮到你买菜啊?”
“哎!下班了——也不是,家里都是大发做,前头坊口来了个卖叫花鸡的推车,尝尝鲜么!”
被她刻意抛出的话题,果然立刻把大家的注意力,从葛家后院的议论声中转开了,比起各家都有的难念经文,街坊们显然对新鲜的吃食更感兴趣,立刻打听起来,“在哪里?是窑烤的?这叫花鸡没有尝过,怎么做的!”
“是常熟那里来的一家人在经营,在坊里租了个院子,后院做了个大炉子,喏——一个个泥团子,刚出炉还热乎乎的,回去敲开,扒开荷叶就能吃了。说是滋味鲜嫩,油水十足,我也是听同事谈了,特意去尝尝鲜的,你们要去可要赶快些了,一日就那么几炉,售完即止。再过几日,等消息流传开来,形成流行,这家店估计也要大排长龙,不是轻易就能吃上的了。”
这话有理,羊城港这里,什么东西一经流行,最开始那段时间就是很难得的,一般至少都要几个月甚至半年,才会逐渐成为百姓易得之物。譬如说,去年流行开来的什么圆裙、咖啡、可可亚,乃至炼乳,风声最大的时候,哪里轮得到街坊们?
就算是葛局长家里,也是一样,别看也是港务局的副局长了,可他们家也是过了一两个月,才把圆裙给上身的,而且还不是最出名的‘和风细柳’服装厂,也是众人消费得起的街坊裁缝铺出品,所以,别看葛家在街坊中也算是日子数一数二的,葛爱娣更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但因为他们衣食住行上的简朴,大家都还觉得和他们有话可谈的。
又因为葛爱娣毕竟是在衙门做事,消息灵通,大家都重视她的意见,一听她判断叫花鸡会流行,哪怕不馋嘴也要赶紧去凑这个热闹,过几日要真是在城里有了动静,那他们这些街坊,也就算是有备而来了,因而都是赶紧问了价格,“三十五文一只?倒也不算贵!是难为了它这个拾掇的功夫!走走,我们同去!你等我一歇歇,我回家拿个钱!”
临晚时分,家家户户门扉大开,拾掇了板凳坐在门前纳凉摇扇的阿姆阿公,顷刻间倒走了一多半,也让葛爱娣松了口气,人一散,她脸上强装的笑意立刻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板着脸快步走进家中,把荷叶包往厨房外正烧灶的丈夫脚边一丢,扔给他几个锐利的眼刀子,恨不得踹他几脚一般,给他使了个兴师问罪的眼色,丈夫徐大发苦笑以对,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很显然他不是没有阻止,只是他说的话,孩子们压根不当回事。
这个年纪的孩子,一个个真是讨债的冤孽!葛爱娣心里的火蹭蹭地往上冒,手里只是发痒,捏了拳头,眼睛在院子里乱看,似乎是在找笤帚,徐大发赶紧上前低声道,“算了算了!打——打又打不死的!”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十五六岁的孩子,打已经没有什么用了,除非能打死,否则是不会怕的。他们心底也很清楚,大人是不会往死里打的,甚至于还懂得反过来拿捏大人——你去打她,她不但不服气,还要大声嚎哭起来,装神弄鬼的,让你们家成为街坊间的笑柄,这且还不算,甚而还离家出走,把事情闹大,叫人更加没有颜面更加心烦哩!
世道真真是不同了!要是从前,当孩子的哪有敢和父母顶嘴的?父母要打孩子,不也是家常便饭?在乡下的时候,各家离了老远,孩子就是把嗓子喊破了,也没人听见,就算听见了,那又如何?个个都是习以为常,甚至听到远方孩儿哭喊,有些手痒,看着自家孩子的眼神不善起来的,也是有的。
每当这个时候,葛爱娣心中便是无力,有抱怨世道的冲动,因为她从自身的经历中,无法得到什么帮助,能指导现在和女儿的相处,同时对于自己的缺漏,又有点儿农村人进城的自卑——或者说不是农村人进城,而是村妇做了吏目之后,家庭的阶级明显提升了,但却处处显出了底蕴的匮乏。
城中随意打骂孩子的人家,当然还是有的,但在她们住的街坊里要少见得多,他们这里一般都是知书达礼的人家,家里都养得起保姆,对孩子的教养,也是十分的宝贵仔细,随意并不打骂,养出来的孩子,轻声细语、温柔和顺……反正,他们似乎是没有葛爱娣的烦恼的,葛爱娣既不能像他们这样,从小就仔细教导孩子,也不能像在村里一样,声势浩大地管教女儿,不上不下,卡在中间,反而显得很尴尬了,这是她的职位掩盖不了的局促。
偏偏,葛爱娣的这个女儿,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货,她的儿子倒是还好,大概是随了父亲,是个老实头,读书这里,不上不下,中不溜秋的,考吏目大概是考不上的,但他的优点随了父亲,手上的活计很巧,家里人一合计,就送他去专门学校读蒸汽机维修,这是个非常非常吃香的专业,只要有这个见识,懂得把孩子送进去的人家,将来前程都差不了,走到哪都是被人高看一眼,体面地生活,甚至很多时候比吏目还要更稳当得多。
她女儿呢,就更像是葛爱娣了,比较聪明,运气也好,她还很小的时候,葛爱娣就考了吏目,一家人可以说是‘鱼跃龙门’了,等到她稍微懂事一点,接触的就是买活军非常完整的教育,比她哥哥蹉跎到六七岁才开始正儿八经启蒙,要好得多。
葛爱娣对这个女儿,也是寄予厚望,她知道自己的成就是有限的,现在港务局的这个副局长,已经是差不多到头了,甚至能走到这一步,已经非常幸运,有一部分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农妇出身的吏目’,有一定的示范作用在。实际上,她的能力差不多在局里某办主任这个级别,就已经到了极限:这是切切实实的不足,一般来说,做到主任级别,就不会有什么半日工作半日上学的好事了,都是自己抽出工作之外的时间去进修,葛爱娣的精力,尤其是读书的精力,在这一步就显出匮乏来了,忙了一天的活,她真的读不进去书了,而读不进去书,学力证明考不出来,她首先也就满足不了晋升的硬性条件。
她同期这批吏目,如今绝大多数都被类似的问题困扰,他们虽然占了起步早的便宜,招收时的标准比后来者宽松很多,但想要继续往上走,各种条件也还是要满足的。那些无法在繁忙工作中兼顾学习,或者说立下很大的功劳,表现出突出能力,可以无视学力往上提拔的,也就逐渐掉队,丧失了提拔的希望。
当然,确实也有人天生精力旺盛、智力超群,两样都很来得,比如葛爱娣曾经的算学老师王家,他们家便是如此,入仕虽早,后劲也足,当真是步步高升,如今各地的统计局中很多人都和他们家有关。
葛爱娣认为,这固然也有天生的禀赋问题,再一个,就是教育底子打得好不好,她和王家人比起来,少了二十多年的读书积累,固然一开始看不出什么,但到了后来,底蕴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她自己在这点上,是无可奈何,没办法去弥补了,但却能让下一代少走弯路。因此,她打小特别注意儿女的学习,发现女儿天资更高之后,就倾注了更多的关注,别看夫妻两个至今都十分节俭,但从小在女儿的教育上没有省过钱,哪一科成绩不好,上补习班是真的舍得,总要想方设法,物色到本地最好的补习班才心满意足。
打从四岁启蒙到现在,葛谢恩(为响应政策,重签婚书时,小女儿改了姓,名也重起了),算起来也是读了有十二三年的书了,就不说考大学,中级班普遍毕业,高级班也要有一些学科修出了相当的分数,最好还是理科类目,在葛爱娣来看,这才算是令人满意的成果,也算是不辜负了葛爱娣这里遗传给她的那些算学天赋。
谁知道,葛谢恩竟不能全如人意——中级班虽然勉勉强强毕业了,但理科成绩远不算优异,比起来她似乎更喜欢也更擅长文科,但要说什么写戏曲、话本的才能,那也是没有的,吟诗作赋什么的老式东西,她们这样的家庭当然也根本无法和旧式的书香门第比了。
葛谢恩喜欢什么呢?喜欢看报纸,尤其是喜欢看第一版、第二版,喜欢做社会调查,跑到羊城港周围的农村去到处乱问,被人打出来不说,每每回老家探亲的时候,也蹲在田里问这问那,满嘴都是些‘风气、压迫、不满、剥削’的事情,上回被她听到了矿山的事情,了不得了,葛谢恩甚至还想去彬山矿洞里写一篇调查论文,来看看是不是有很多人被冤枉了,塞入矿洞,其实只是因为满足矿山的用工需求!
总而言之,她喜欢的全是一些和衙门唱反调的事情,似乎凡是衙门公布的报告,其数字都不值得信任,远不如葛谢恩自己浮光掠影的调查,和一拍脑袋的空响。葛谢恩而且还结交了一帮和她一样乐于胡论政、乱弹琴的同学,大抵都和她类似,全是自小就入了买地,如今家境不错,自幼在买地的道统教育下成长起来,对于道统深信不疑,甚至说是非常狂热,又热衷于政治。平时闲来无事,就聚在各自家中,高谈阔论,那些话听了简直叫人头疼——这些人把道统奉若圭臬,一旦发现了现实中有些微抵触的事情,就立刻要义愤填膺,大谈特谈什么‘朝中奸臣,乘六姐不备,迷惑贤君暗中扰乱朝纲’了!
这样的话,也是可以轻易说出口的吗?即便还不敢去非议六姐,但也叫人听了心惊胆跳!因为这件事情,葛爱娣上回简直要把扫帚棍都给打断了,葛谢恩闹着要离家出走,和父母断绝关系,让街坊这里看了好大的热闹,那一次葛爱娣狠下心,让她滚出去,自己找工做,自己去考奖学金来当生活费,她早就过了‘全工年纪’(买地13岁以上做工记全工),按道理已经可以完全养活自己,想要不服管那就自食其力,搬出去住,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葛爱娣也就眼不见心不烦,再也不去管她了!
那一次,是闹得极大的,母女两个小半年没有说话,葛爱娣所深恨者,在于徐大发完全是个自行其是的面团,在子女跟前根本就毫无原则,私下不断跑去探望女儿,给她塞点钱花用,过了一个来月,见葛谢恩吃够了苦,知道了生活不易,而葛爱娣好像也逐渐消气了,就借口过中秋节,和放假回家的儿子一起,把她又接了回来,这件事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过去了——这时候,她是不会想着当时自己也是默许的,只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丈夫头上。
上次闹完了,葛谢恩大概也知道了一些民间疾苦,多半年来没有再说这样的浑话,葛爱娣还以为她是把性子改了一些,没想到,她不说,只是因为过去几个月没有什么事情刺激到她而已。一有新闻,葛谢恩的顽疾又发作起来了!
上回是定都大典时,各地的使团到羊城港,入住国宾馆,又有很多举动,确保他们的行动优先,譬如有活动要封路,很多盛事也给他们优先发了票,确保他们有可以随时出入的观景区等等,让葛谢恩大为议论了一番,说这根本不符合道统所谓‘人人平等’的宣扬,这些使团都来自于封建国家,甚至是奴隶国家,按照道统来说,使臣都是罪人,本不应该享有任何特权,如此安排的吏目是违背了道统云云。
这回呢?葛爱娣甚至一开始都没想明白她的逻辑——就是一篇普普通通的人物传记,无非就是‘新伦理党’的一次行动而已,或者得到了六姐的嘉许,认为这是合适于买地的新伦理,于是宣扬表彰一二,这葛谢恩不知道被哪一点触犯到了,又发起癫病来!这不是,肯定又是纠结了好几个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在这里高谈阔论一些极为敏感的话题了!
这是天生的冤孽!早知道,刚落草就扔到孩儿塔里去,如此也就不至于反来害她老娘了!一时说‘这不是把农民从新道德体系里排除出去了’,一时说‘这是对道统的绝对背叛’——这么能耐,怎么就不想想她的老娘!这要是他们是做买卖、做工的人家,葛爱娣都不说什么了,堂堂的港务局副局长,一家人受着六姐的深恩方才至此,她说这样的话,怎么不想想葛爱娣的同事若是知道了,她该如何自处?或者更进一步,竟惹来了情报局的注意呢?叫顶上人知道了,葛爱娣一家,乃是忘恩负义的忘本之辈——
葛爱娣不敢往下想了,一股莫名而被更加的羞辱冤屈,让她浑身打战,寒毛根根立起。她用尽全力,捏着拳头,止着火气,不敢去拿笤帚乃至擀面杖,怕自己真把人打出个好歹,那就闹大了,咬紧了牙关,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平静却依旧难免扭曲的笑容来,缓着声音,穿过堂屋走进后院,道,“谢恩,你同学又来找你玩了,在这闲谈呢?”
本打算把外人打发走了,再和葛谢恩算账,但后院里扭脸看来的面孔,让她一下惊讶得忘了生气,“呀!是福顺那!什么时候来的?在前院你舅父竟也没告诉我一声!”
“下午刚到!”陈福顺站起身,有些局促地向舅母问好,刚才和表妹高谈阔论时的勇气似乎不翼而飞了。“过来考试的,考完就回了。”
“又来考试了?福顺你是当真上进!别说外道话——考完了就横竖多住个把月,和你表妹……”
葛爱娣是真喜欢陈福顺这外甥女,她一下进入了亲戚间的应酬,反而把刚才的怒火忘光了,说到这里,才意识到陈福顺居然也很不懂事,很危险,和葛谢恩互相勾着往歪路上走,一时间,嘴里的留客言语微顿,陈福顺顿时更不安起来。
倒是葛谢恩,有了表姐在场,好像有人撑腰似的,扭脸对葛爱娣说道,“妈,你平时常说我拍脑袋,我幼稚,好了,表姐来了,你叫她给你说说,上个月那篇报道,在村里引起了怎么样的反响,大家是不是都是骂的!你再告诉我,这个决定是不是脱离群众!是不是压根没考虑到农民阶层!”
第1070章 现阶段买地老区根本矛盾
什么脱离群众, 什么没有考虑到农民阶层!这个年龄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偏偏自视还高得很, 真以为自己那点微末的见解,就足以傲视群贤了, 朝堂上衮衮诸公,居然没有一个人比她看得更加明白!
孩子越是有主见, 长大中,就越容易让人出现热血上涌,甚至头晕目眩的症状。要不是陈福顺在,葛爱娣挥起棍子的心思都有了, 她半点和葛谢恩深谈的兴趣都没有,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你给我闭嘴——你知道什么!”
葛谢恩面色大变,失望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很显然,这对话几乎无法进行下去了, 陈福顺因此更大为尴尬起来, 左右张望着母女两人, 几乎坐立不安,满脸的歉疚, 好像把自己当成了这一次冲突的起源。
暗淡天色之中,潮热而带着水汽的风不断吹来, 前院传来了炊饭的香味, 徐大发的声音隐约传来,“点灯吧!该吃饭啦,爱娣, 你那个叫花鸡,怎么开唷?”
“把泥敲了就行——我来吧!”
电灯被拉开了,暗黄色的灯光,闪烁了几下,似乎灯丝有烧断的风险,但还是坚强地挺住了,慢慢地发起热来,把屋内照亮,葛爱娣大步走出堂屋,去敲叫花鸡。葛谢恩也站起身,跑去查看纱窗屉,把它挂好,同时放下了堂屋内外门的纱帘,熟门熟路地从后院拿起一把艾草,在屋里熏了一遍,看着小虫子被浓烟熏得往外飞,有些干脆直接被熏死了,落在地上。陈福顺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地看稀奇,“到底是岭南,虫子是多!”
“是,在这里,晚上睡觉不燃蚊香是不行的,除非是风大的夜里,否则,夏天再热也不敢出门去纳凉,你看我们的屋子,这在电扇发明之前,都是不适合住人的,纵深太浅了,白日不得荫凉,又不够高,没有穿堂风。老式的屋子,都是窄门脸,深屋子,这样就算是盛夏,屋内也能得风凉。”
气氛就这样缓和下来了,大家说些羊城港这里,和云县相比的特色之处,先后在餐桌旁围坐起来,徐大发拿脖子处围着的湿毛巾,揩着汗道,“福顺多吃点,家常便饭,也没能好好招待你,过几天待空闲了,再领你下馆子去。”
陈福顺忙客气了一番,直说自家小辈,前来叨扰已是不该,又说今晚的饮食已经非常丰盛,千万不要再铺张了,她跟着一家人吃就行。葛爱娣听了笑道,“你也太客气!这都是家常吃食,你来不来我们都这么吃,你觉得舅父烧的味道好,那就多吃些。”
三个人,四菜一汤,也说不上多奢靡,确实是葛爱娣家里三不五时就打打牙祭的水平,一个杂咸拼碟,一碗老火鸡汤,加了党参、黄芪,这是徐大发在羊城港学来的滋补汤品,他现在闲着就喜欢琢磨这些,葛爱娣捎带的叫花鸡,有这两味荤菜,就感到很体面了,再炒一个空心菜叶,放的是洪阳一带的豆酱,陈福顺赞不绝口,认为这样的鲜味很合适羊城港渥热的天气。
徐大发很高兴,和她絮絮说着自己为何不放辣椒,“我们在临城县的时候,冬日气候寒湿,放点辣椒驱寒是好的。可在羊城港,非常容易上火,再吃辣整个人都不舒服……不两三年,我们的口味也慢慢地改过来了……”
葛谢恩对父亲,便没有这么耐心,葛爱娣看陈福顺住了筷子,恭敬听徐大发讲话,更是满意,动手扭下了叫花鸡的一只大腿,放到陈福顺碗里,又将她夸奖了好几句:陈福顺的确是不容易的,在徐家的小辈中,最上进的就属她了。她的条件虽然相对是最差的,但发展得要比大多数表亲都好。
葛爱娣自己没有娘家亲眷,她和徐大发走出村子之后,也愿意提携徐大发的亲戚进城干活,一来二去,徐大发好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城里落脚了,虽然不能迁来羊城港,但或者是在临城县经营小本买卖,或者是到处去搞建筑队、去修路,生活条件比起以前,改善了太多太多。
也就是陈福顺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又很安于现状,跟着徐大发出外闯荡了几年,把老家的房子修起来了,就觉得在外处处都是局促不安,还不如在家做点农活,虽然清苦,但胜在安心,就这样竟宁可回村子里住,只是农闲时在家附近揽活,不愿再离家进城闯荡了。
上一代人的努力,改变的其实多数是下一辈人的命运,其余进城扎根的表亲,他们的孩子,至少自小都知道要供着好好读书,像葛谢恩这样,从小到大连家务都不太要干,只需要专心读书的都有,农村孩子从小帮着干活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传说了。
而且,城里的学校,怎么也比村里的扫盲班质量要高,读书上只要肯下苦工,多少都能读一些进去。这样从小,陈福顺姐弟的成绩就是最提不起来的,家里也没有什么要求,都默认了他们是随了父母,都不会读书,一辈子在土里讨食的命。
谁知道,歹竹出好笋,陈福顺的小弟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陈福顺这姑娘,看着不声不响却很能干,她读书上的确是耽误了的,只能说是粗通文理。但种田上却有才干,人也比较会来事,在村里立了女户,被当成典型,还做了田师傅,在种田上,是有成就的,前后两次来羊城港,都是为了田师傅的考试——田师傅分为好几种,第一种,是不需要什么考试认证的,只需要县里下来的师傅认可,算你是本村比较会种田的,大家都客气地也叫做师傅,平时在乡里也有威望,处处都被人高看一等,镇里村里有什么种植任务,也会调派你去学习、讨论,但一般来说,仅限在本村、本镇,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报酬。
第二种,这就是有职位的田师傅了,平时就算不种田,也有一笔津贴,是按月发放的,如果被调派去别村,甚至是异地教人种田,那每次都还有额外的报酬,差旅费、误工费等等,去远了还有危险津贴,加在一起,收入并不低,甚至比一般的吏目还要丰厚。
如果工作表现特佳,还有文章发表,那么,甚至有进入农学院的希望,到这里也就算是彻底跳过龙门了,虽然还是和田地打交道,但身份已经是吏目。也算是一些读书上没有天分的农人,一条上进的途径罢。
不过,做这种田师傅也是要通过考试的,和招考吏目的考试比,要求要低一些,只要求具备初级语言水平,能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即可。并不要求文采,甚至写白字都是可以的,考试内容主要集中在各种农作物种植的注意事项上,除了笔试之外,还有门类繁多的实践考试,也并不强求要一次性考完。
比如陈福顺,先后就来了有两三次了,第一次考笔试,第二次考了三种重点作物的实践,这一次来考的又是新经济作物的推广实践,等这些科目陆续考完了,得到了认证之后,她就算是真正走上这条路子了,虽说渺茫吧,但至少有了将来转入吏目的一丝希望,倒是比其余表亲都发展得好,其余表亲如葛谢恩这样,差不多也就是做个工人,表现好的做大匠工,胜在安稳,不必和田师傅一样东奔西走,也不用挽着裤腿下田,但转入仕途的指望几乎没有,别看陈福顺现在是同辈中少见的泥腿子,但葛爱娣观她行事,却很看好她的将来呢。
这孩子和葛谢恩年岁相差不大,从小长在村里,进城难免有些自卑局促,少女气息也是未脱,在村里还好,说到种植时,稳重有威严,私底下和表妹在一起,也有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观念偏激的时候。不过,一旦转开话题,她的沉稳劲儿就浮现出来了,和她聊天让人听了心里很舒服:不骄不躁,对人处处尊重谦让,说到自己的工作,又很在行,比葛谢恩真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葛爱娣见到她,就想到年少时的自己,非常喜欢,心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真是不假,所以说,孩子从小还是要让他们吃点苦,可恨我早些年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已来不及了!葛谢恩算是废了一大半,再不下重手,她成不了器不要紧,最怕一家人都遭了她的连累!”
心下已是打定主意,不能再容她这样下去了,面上自然不露出来,因为还有气的缘故,也不搭理她,更不把另一只鸡大腿扭下来给葛谢恩,葛谢恩赌气也不动,那只鸡腿便一直兀然矗立在那里,谁也不碰。葛爱娣和颜悦色,问陈福顺近来工作如何,徐大发也很关切村里的近况,陈福顺道,“今年收成还是好,村里现在不太种红薯了,水稻也种得少了一些,主要开始在种茶叶。”
“甚至稻种也换了,不再种从前的高产一号。有些乡亲,觉得每年种的东西都不太一样,要跟上比较勉强,再加上之前说的那篇文章,重重因素叠加,偶然也有一些抱怨,不过大体还是很和谐。”
虽然从买活军力推的‘高产一号’开始普及没多久,徐大发一家就不做农民了,但前二十年的生活,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一听说高产一号不种了,忙问道,“这是为什么!不至于又种回原来的种子了吧?那产量可就太低了!”
“倒不是,是换了产量低一些,但口感更好的丰润二号来种,因现在米价下来了,高产一号的卖价也就比南洋米高一些,口感相差无几,再种高产一号,富裕的米卖不出去,留着放陈了,拿去做米粉、米线什么的,就和南洋米价格没有区别。”
“倒不如种茶、烟草、红薯、棉花、大豆等等,套种、轮种可以保证产量,而且加工产品也好上价格,只是这样对农户的要求肯定也就高了——现在还流行开辟果园、花园,原本分地的时候没人要的山林地,都成香饽饽了。”
徐大发、葛爱娣都是种过地的,当然不可能只种水稻而已,很多作物都粗略知道它们的性子,因此更明白这样逐年更换作物,对于农户来说的确是一种扰动,每一年的时间都要单独安排,产量也很难预期,等于是更加担惊受怕了。
这种每年由村里统筹种植计划,更换主作物的办法,对农户来说,他承受的压力,和进城做工是一般无二的,而且还平白多了个遇到天灾人害、血本无归的风险。徐大发也是叹道,“是我的话,也难免要抱怨的,这要是自己愿意去种,倒没什么说头,这上头安排下来的,可不就有许多人觉得,是给自己找事儿了?如今是统购的,倒还好了,若非如此,口舌就更多了。”
陈福顺也道,“现在也有风声讲,除了分配田之外,倘若自己开荒的地,头几年是可以自己做主种什么的,村里也不干涉,也不收保护费,不过,如此村里的田师傅,就不是免费指导了,允许收些好处。”
葛谢恩插嘴问道,“取消统购统筹,其实是好事啊,让他们吃个亏,就知道跟从官府安排的好了不是?衙门的安排,全都是根据市场信息来的,对于大宗商品的翌年价格预测,自然比农户要准确,还能互相通气,怎么看都比让农户自行决策好得多,等他们吃够亏,不就自然愿意听衙门的安排了?”
葛谢恩和葛爱娣这对母女,现在是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一句话由葛谢恩嘴里说出来,葛爱娣便觉得不中听,她忍不住冷冰冰地道,“哪有你说得这样简单?你以为取消统购统筹,让农户自己种地,村里还能太平?怕是第一年之后,那些种亏了的懒汉,便要去收成好的人家找茬闹事了!”
“现在村里大家报团,有谁敢闹事,大家群起攻之,万事也都有商量,有村长协调,统筹一取消,大家一盘散沙,你种你的,我种我的,首先就要争水,争肥,起了冲突,彼此也不报团了,大家各扫门前雪,村长说话也无用,难道什么事都要去县里请人来管,把人抓起来?”
“这样大家各凭拳头说理,谁家人口多,谁家就横行霸道,那还有谁肯分家?多少年来的努力,你一句取消统筹,就全部倒退回去了,其中多少人的鲜血,你赔得起么?说话以前全不动脑子,就只图爽快!再者说,谁告诉你百姓们吃了亏,又会要求恢复统筹的?他们为什么不和从前分家的族亲重新走动起来,到最后还是靠着乡亲地缘、姻亲血脉这样抱团争斗?思想简单,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是有智慧的,别人都得按你想的来!”
葛谢恩面色血红,一声不吭,徐大发忙道,“好了,都少说两句。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理么!”
他动手扭了另一个鸡大腿,要给葛谢恩,葛谢恩把碗一移,道了声‘吃饱了’,起身就走,徐大发的手擎在半空,尴尬地道,“那行,倒便宜了我——”
他想说他来吃吧,又实在觉得可惜似的,要再给陈福顺,陈福顺慌忙摇头,徐大发便把鸡腿塞到葛爱娣碗里,道,“倒便宜了我家老婆子,我们家两个鸡腿,都是给孩子吃的,说说也十几年没怎么吃了鸡腿,细想想,人还是对自己好些,这子女都是要走的,到头来,还是我们两夫妻相依为命!”
葛爱娣也没一点胃口,但偏偏露出欢容,仿佛刚才的摩擦只是家常小事,自然地道,“正是了,以后鸡腿你一根我一根,咱们辛苦一辈子,也该享清福了!”
徐大发道,“就是了!女儿说话不顺心,那就少谈天,这么大的孩子,说话偏激也很正常,以后慢慢就好了……她能懂得什么?凡是和村里有关的矛盾,都在地上,一篇报道,那根本不当事儿,有没有都一样,没有这个什么‘新伦理’的报道,也有别的借口,地上的事情能让大家都高兴了,这报道就再发一百篇,村里也没人当真!福顺,你讲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福顺是个善于调和的人,她和葛谢恩高谈阔论时,取的是这件事一面的道理,到舅父跟前就立刻开始认同另一面的道理,“舅父讲得对,其实村里,尤其是我们临城县这一片老区的村里,对于报道的确是有意见的,但根子上来说,不在报道上,只是说往常一些不满的情绪,报纸都能调解,读读报,能把道理讲通,而这一次,报纸不管用了,这报道不但不能把道理说通,反而让人心里更不舒服,更是要骂娘罢了。”
这话,葛爱娣听得就非常舒服了,不由笑道,“这才是知事人、做事人的话,福顺是有做事的,大发呢,也要予以表扬,别看这几年以家庭为重,但没有放弃学习,平时多多的读书看报,思想见地越来越深刻了!反倒比年轻时候更敏捷!”
直到这一刻,她才愿意真正去了解村里的舆论,问陈福顺,村里人为什么不满,为什么要骂报道。除了对耕种统筹的厌倦和抵触之外,还有什么消极情绪。陈福顺道,“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就是如今县里出钱修路的频率低了,有些村道比较老旧,修葺也主要是靠村民自筹,出义工,不再和从前一样,是官家出钱管饭。”
“这要是以后都不修,也罢了,偏偏村里有人是专门出去修路的,现在都是往大江上游走,说是以后要去那边修路了,不再管我们这边了。村里自然也有怨言,觉得六姐疆域广阔起来,便逐渐薄待了起家的老地。”
这话其实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在情在理,现在也该轮到新进之地去修路了,临城县修路时不也是新进之地么?但百姓有时候是不讲理的,只看拿到手的好处。村里这样的言语,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流传,不过这种话尚好破解,毕竟都是扫盲班毕业的村民,文化水准是逐渐增加的,对他们去讲‘家国’,讲华夏,讲共同发展带来的好处,大家就算不以为然,但也知道这才是正路,尚能压住他们那些不该有的抱怨心思。
这是一点,还有一点比较突出的不满,那就是对于地理位置的不满:村里的教育、医疗都是非常有限的,教育不说了,陈福顺和表亲们起步的差距,就是最好的证据,再说医疗,也是如此,百姓有急病,在城里和在村子里,很可能就是两种命运。
如果一向如此,那也就算了,好像还习以为常地忽略。但前些年开始的‘小三线’,让很多人就开始犯嘀咕了:工厂设在城边的时候,工人生活比他们便利那也就算了,可现在,小三线配套往往有学校和小医院,这是什么意思?工厂配有,村里就不配有了?
合着虽然说人人平等,但敏朝的士农工商,现在变成了士商工农,农户反而成了最后了呗?很多规矩,都是工人的好处,这是为什么?你要说工人难做,工人的活计有难度,那我农户有话要说了,买地的农户难道就好做,难道就不需要脑子,祖祖辈辈一个种地法了?买地的农户也很难做!也几乎是被强制着在不断学习!
很难说到底是哪个制度承担主责,但这篇‘新伦理’的报道,也确实点燃了大家对于农户地位长久以来的一个怨气,很多人都认为,不管在敏朝,日子多么难过,至少他们务农本分的百姓,地位尚且是得到了国家名义上的认可和尊重。可买地这里呢?表面上说六姐之下人人平等,都是六姐的奴仆,但实际上,你见到吏目畏惧不畏惧?尊重不尊重?衙门是否薄待了农户?自己心里清楚!
到现在,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要剥夺走了,甚至连孩子都不让多生!为什么不让多生,就是因为城里要休产假,这不是就说明白了,城里的生活就是一切的标杆,全然把他们这些农户给排挤成下等人了呗?就村里这样的医疗条件,孩子夭折的概率,生两个?这要是没了一个,余下的独苗苗又有出息,进城去混了份工,让他们两夫妻该怎么养老?
当然,就个体来说,可以用奋斗进城作为自己的目标,但这是没道理的话,人人都进城了,谁留下种田?意思是好人都进城了,种田的全是劣等人,活该被讥笑了呗?对于现居于村中的农户来说,这话是尤其能激起他们愤怒的。
越是扫盲班开得久,对于道统有一定了解的农户,就越感到不是滋味——看不起就看不起,别强着说什么人人平等,反而没意思了!再说了,既然都这么看不起了,那你管什么呢?我都这么差了,我能不能有自个儿决定种什么,自个儿决定什么时候成婚的自由?我为什么还要受你这样严格的管束呢?
不是每句话都有道理,但情绪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葛爱娣听着外甥女的讲述,眉头也逐渐皱紧了,她心底甚至突然掠过了一个有点不应该的念头:这些农户……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心思这么多,对他们的生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或许扫盲班的教育,本就不该有太多关于道统的内容……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她感到非常庆幸,自己不用去考虑这个问题该如何处理,和女儿不同,葛爱娣非常迅速地失去了对这个问题的兴趣,知道得太多了,她怕自己会睡不着觉。她也迅速地压制住了这个本能的,不该有的念头,不去深思着这个念头的闪现,宣告着她自己的什么改变——像葛爱娣这样的人,她的思想一向是非常实际的,绝不会轻易地审判自己,她远没有如此高洁。
这可能是个很大的隐患,是一系列麻烦的开始——对她来说,知道这点,就足够了,葛爱娣几乎是立刻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葛谢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徐大发有一点说得很对,鸡腿为什么一定要给孩子吃?葛爱娣是从人吃人的年代过来的,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地摆脱了那样残酷的生活,但现在,她发现,仍有一部分的自己从未离开,她对于孩子的慈爱,永远不会超过活下去、活得好的执念。
女儿曾经一度是她弥补自身遗憾的方法,也得到她满腔的慈爱,但她绝不会让女儿摧毁自己得来不易的生活——不,别说摧毁,甚至她绝不会让女儿影响到一点儿。
“我想,得让她吃吃生活的苦,别读书把人给读傻了。”
第二日,她特意告假,到情报局来找她的好姐妹张桂华,对张桂华把葛谢恩的危险倾向合盘托出,寻求好姐妹的帮助,“有没有什么出路,是适合她,能让她成熟起来的,你帮我出出主意。另则,对于老地的这些思想倾向,你看看,需不需要我那个外甥女形成文字,给你送一份过来——这也是你的工作内容是吧,广集各种见闻……你们情报局的工作也的确辛苦琐碎,比港务局难干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