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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1章 情报局琐碎死人

    虽然对于百姓来说, 情报局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但在吏目之中,情报局其实也就和一般的衙门差不多,甚至包括涉密部门的数量, 差距都是不大。譬如葛爱娣, 她是港务局的, 港务局一样也有不少涉密机要信息, 许多事宜要直接通报到上级——这些部门的吏目,哪怕是和同事相处,有些东西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由于港务局这里,牵扯到进出口, 他们和情报局的对接更是极多, 是以, 在吏目之间, 远远说不上谈情报局而色变的, 也就是个正常来往的衙门, 很多时候,情报局和统计局要的材料都是差不多的, 大家都还犯嘀咕,不知为什么要来他们这里索要,而不是直接去统计局拿计算好的资料。每每复写交接资料时, 彼此还互相打趣几句,“这种工作量感觉没什么意义, 我要找你们谈谈天, 抒发一下感想!”

    “好,一定如实记载进去!不过优先级放得多高可不敢保证——应该不会比那些小报要高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连那些胡编乱造的花边小报都不如了吗?那岂不是在第一批销毁的案牍中?又浪费了资源吗?”

    “收集情报的事,怎么能说是浪费呢!真要这么想, 那我们可没饭吃了!”

    “别说,你们如今待遇怎么样?还招人么?招考对政审分有什么要求……”

    情报局中,肯定也有真正让人畏之如虎,仿佛敏朝锦衣卫那样的密探,但那都是调查大案的,对葛爱娣这级别的吏目来说,且犯不着害怕这些。余下的不少部门,其履行的职责完全是公开的,也就和一般的吏目一样,公开招考,从事繁琐的文案工作,职能和统计局有很大的重合——

    而且,这部分人数还相当不少,在羊城港就有数十人,他们的工作说起来是没有什么压力的,因为并不会有即刻且明确的后果,追责也很困难,对于一些知情人来说,算是美差了。

    尤其是以收集报纸消息的文案组,最为让人羡慕,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收取各地买下发来的地方小报,把其中的信息分门别类地抄录到对应的表格里去:比如,各地的米价、布价、油价,主要的生意……以每月为单位,通过整理各地的报纸,情报局就能做出一张重点商品各地价格走势图来。

    这种走势图,不能说是很准确,而且并不是经常会被用到,只是衙门希望能够常备而已。就算偶尔有一个数字错漏了,其实被发现的可能也很低——除非屡屡出错,和统计局那边的表格有了出入,倒查回来了,那才有被处置的可能。

    这种等级的工作压力,和更士署等地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在桃花源了,因此,尽管情报局文案组的报酬不算高,且提升空间有限,但仍令不少知情人趋之若鹜,认为是一份稳定清闲的美差,在局内是最受欢迎的。

    再要往下,那就是张桂华在的民情组了:民情组的职责,和组织部又有点重合了,不过,一般组织部找吏目谈话,都和工作有关,往往是提拔的前奏。而民情组这里却很宽松,可以说是聆听各级吏目的心声,就和谈天似的,你要愿意,天天来吐露都可以,排队就是了,总有人接待。当然,要明确的是,你说的一切都是实名记录的,而且有被往上递交的可能。

    虽然说是什么都能讲,但任何人都可以想到,这种机制不是给你谈今天菜价多少钱的,民情组很多时候听取的就是如葛爱娣这般的困扰,起到一个半备案的作用,或者也能表达对某些社会现象的忧虑,同样,反馈是延时的,甚至没有反馈,但将来如果出了什么事,或许这里就有被宽大处理的一线生机——同样,民情组也成为很多人往上告状的一个渠道,很多时候,针对于上级、同僚之间的违规行为,就是通过民情组揭发出来的。

    葛爱娣自己是没有这么做过,但她知道,有大量吏目偷情偷生,逃避产假的行为,就是通过民情组告发的。否则,男吏目私下和谁有往来,有没有人偷偷给生了孩子,情报局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早就监视到了吧?

    如今光羊城港的吏目都多少人了,怎么可能达成如此密切的日常监管。这肯定都是同事之间才能留心到蛛丝马迹,有心人再梳理证据,往上一交,情报局再略一使力,证据查实之后,又有了政绩,办公室又有位置空出来了,六姐的政策也得到了贯彻,这岂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吗?

    除了逃产假之外,很多时候贪腐行为,也是通过这条途径往上转达的,羊城港这里也有起监察吏治作用的御史台,有事儿两边都可以去,证据全一点的,御史台动作快,证据不全只是猜测,想给某人上眼药的,那还是民情组这里好些。当然,目前尚未听说有人胡编乱造,戏耍情报局的,一般这样的人也干不久,两三次就要被申饬远调,又或者被情报局盯上了,三五个月,哪还有抓不到小辫子,查你个履职不力的?

    除了专门接待吏目的这组人,民情组还有一些社会线人,通过各种渠道和他们保持联系,传递的也不是什么敏感信息,不过是在自己这个位置上的见闻和思考而已,这组就相对要低调一点,线人的身份也是保密的。

    做这份工作,每天就是不断的谈天、记录,再整理归档,写出自己的节略,上报登记,和文案组相比,多了很多聊天的机会,令很多吏目都异常羡慕,恨不得调动进来——不就是聊天吗?这可太轻松了!一天聊十八个小时都行,怎么想都比自己的工作要简单得多!?

    自然了,这样说的人,大概是从来没有一天听人絮叨个三五小时以上的,尤其这并非是双向的交流,而是单向的聆听,对于自己并非完全赞成的观点,还要含笑点头,以种种技巧建立起信任感,促使其吐露心中最深的念头。

    同时,还要在颠倒错乱的口语中,把对方自相矛盾的想法、证据等,整理成我简洁文案。反正民情组的人都认为,尽管文案组也有‘烦恶心慌,不能专心’等普遍的工伤,但还是愿意去文案组,和人聊天聊多了,有时甚至会有了无生趣,感觉活着没有意义,世界令人憎恶的感觉呢!

    今日和葛爱娣的交流,也是一样,她不能在工作时给出任何建议,只能示意葛爱娣,等她下班后两人去茶馆再细谈,反而是对葛谢恩以及她的同学,张桂华要把名字给一一登记下来——好在葛爱娣给得很爽快,很多人在登记名字这一栏时,都会犹豫起来,好像直到这一刻,对友情、亲情的‘背叛’,才算是真正落到实处。

    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告密行为,或许会对被告密者的一生都产生影响,也因此难免迟疑。但葛爱娣是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老吏目了,她既然来了,就知道什么是必然要给的,便不会做任何无谓的挣扎,这也让张桂华几乎要心生感激了——这让她的工作变得容易了许多,对一个积年老吏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葛谢恩以后还能考吏目吗?升学上会否遭到什么针对?还有她那些活跃于抨击一线的同学,会不会有特殊待遇?这是张桂华也不能解答的问题了,作为一个办事员,她只能尽忠职守,记下谈话核心,让葛爱娣签字按手印,成为两边的佐证。随后,在葛爱娣告辞之后,赶紧伏案把总结写一写。

    至于其中反映的问题,张桂华根本没有看法,她早就感到麻木了——基本上,从她投入这一行到现在,五年多的时间,她每天总结的信息,不是吏目的贪腐违法,就是吏目乃至亲眷对某一政策,某一行业现状的不满,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理由都有,光从这些信息来看,买活军简直是处处民怨沸腾,好像距离倒台也就只有几步之遥了。

    临城县等老地的农户,不满于舆论导向对农户的歧视和忽略?太正常了!羊城港还有百姓不满六姐定都于此,对旧城区大拆大改,破坏了城市风水的呢!别看这批人或许是借助定都的东风,赚了个盘满钵满,放下碗来骂娘的不要太多。

    同样的,认为舆论导向忽略和歧视自己的,又何止是农户?书生、商户、甚至是地位得到极大提升的匠人,社会的百行百业,都有对衙门的怨言。唯独没有的大概就是兵士了,但这也只是因为兵士的不满不通过情报局传达,在军中只有一套体系而已。

    张桂华经常在暗中质疑自己调入情报局的选择,当时想方设法调进来,主要是因为感觉这里是个闲职,她身子不好,不能到处奔走,情报局的文案组、民情组都很适合她,五年时间做下来,身子倒是养得好些了,但精神上感觉受了重创,在这里她是把一切人心的阴暗面都几乎见证够了!

    九成以上通过民情组收集的信息,都满是人心的恶意。忘恩负义、贪得无厌、恨人有笑人无……似乎是人类永远也无法避免的天性,即便是在吏目之中,依旧如此。

    张桂华几乎从未见过怀抱光明而理想跑到她们这里来谈话的人,哪怕是来举报婚外情致情人怀孕的吏目,有多少是要维护同休产假制度,出于对六姐的忠心,又有多少是为了给自己搬走一块绊脚石,也禁不起琢磨。

    好些时候稍微一谈深了,线索都是明摆着的:早就留心到端倪了,但就是憋着,‘养着’,因为单单是婚外情,后果可大可小,未必就能把此人扳倒,等脓疮够大了,再来戳破,如此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甚至,说不准还有些人推波助澜、穿针引线,行事和那些仙人跳拆白党,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分别呢。

    人之初,性本善吗?怕是性本恶还差不多吧……就算政治课都是高分,可呈现出的人性,好像也没有因为靠近了道统而有任何改变。张桂华都习惯了,这些被六姐赐予了一切的人,对自己得到的习以为常,调转过头义愤填膺地叱骂六姐,也完全就是常态。

    葛爱娣和葛谢恩之间的矛盾,其实更不是个例,如果只看她这里接触到的抱怨,甚至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除了真正从生死关头被六姐拔起来的那批人之外,其余人根本不值得信任,年轻一辈,不论男女,对六姐都没有忠心和崇敬可言,只有各式各样的不满,六姐的威望,早就只是一个假象了。百姓对她的服从,更多的还是建立在对武力的畏惧之上,而不再是对她本人的深深敬慕了。

    当然,这里或许存在着一定的谬误,毕竟,民情组收集的是不满而不是赞誉,同样也要看到,民间依旧广泛存在对六姐的偶像崇拜,这种崇拜也是异样狂热的。没有人比民情组的人,更清楚知识教在民间传播的速度,以及教义和教众之间的错位:

    教义宣扬的是对量子黑洞、无量知识的崇拜。可教众哪管你那么多,尤其是买地直接治理区,百姓加入知识教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此教以六姐本体为最尊位,为在世神使,可以直接崇拜本人,不需要通过共享尊位的那些化身来传达信仰——也就是说,百姓连原本信奉的宗教中,那些副神和神话体系都懒得搭理了,就只想着拜六姐,认为只要直接拜六姐就完全足够了!

    一面是怎么做都错,胡搅蛮缠的不满,一面是怎么做都对、无可救药的盲信,两种极端在民间并行不悖,各自都发展得很好,只是前者较为隐蔽,表达的很婉转,彼此间也很零散,难以联络组织,也没有表达诉求的强烈意愿,不是情报局的人,很难意识得到。

    但后者就不一样了,后者天然就具有强烈的表达和传播倾向,虽然同样违背了衙门的倡导,但他们半点不心虚,反而光荣又自豪,在民间各地所形成的潜流,已经到达了让情报局也难以忽视的地步,张桂华也偶然能在吏目的闲谈中,听他们提到对于这股潜流的担心——当然,这担心是极为微小的,不过是只言片语而已,因为这种事并不需要谁来负责,绝对超不过他们对自己利益前景的在意。

    “你几个?”

    “三个,你呢?”

    “我今天上午居然没有!”

    送走葛爱娣,也到了中饭时分,几个同事边走边谈,说的都是组内的黑话:接待一起告发隐瞒生育的,就算是一个,有时还附加婚外情,这基本算是民情组这里最直接的成绩了,也普遍最为主流。

    “我这里重新出来有偿陪侍的揭发了,不过,地点说得不清楚,不知道更士署那边会怎么处置呢。”

    “这就出来了?安静了也没有一年多!”

    “上回抓走了那么多人,也要给点时间重新聚集起来……桂华姐,你今日如何?”

    “我两个,还有一些农业地方问题。”

    “哦!”

    大家便立刻议论起来,“倒是难得,估计你今天报告要被调阅了!”

    虽然对外影响不大,但内部管理显然不可能放羊,也有自己的考核标准,调阅率就是个重要指标。民情组这里会数告发弊情,也是因为这种事一抓一个准,转达御史台后,肯定会被调阅详案。但这种事情是不会引起大吏目重视的,甚至包括常见的民间消极情绪,也根本不在上层关注之中。

    大家私下议论,也觉得很有道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会有人不满的,只要没有不满到要起来造反的地步,那关心这些干嘛呢?而要说从不满到造反……那这条路可太长了,除非是活不下去,谁会造反?敏朝的日子够艰难了,百姓只要有一口饭吃也不闹事。百姓有多容易抱怨,到末了就有多么容易妥协和顺服,甚至于你鼓动抱怨的人去掀桌子,他还会立刻和你划清界限,还要去把你给告了呢!

    上层最关注的是什么呢?那就是阶层利益的冲突了,凡是记载了阶层利益动态的报告,发现了利益新矛盾的,都很可能引起上层的重视,得到反复调阅,那也就间接说明他们的工作干得好。

    张桂华其实也是这么想,葛爱娣今日传递的所有信息之中,倒可能是牵扯到临城县规划种植和自由种植矛盾,农民经济规划不能长期稳定,不能形成共识的现象,可能最后被调阅的次数最多。至于葛谢恩等人的活动,很有可能石沉大海,上头根本没有丝毫反应——由得她们去吧!再长几岁,也就自然敛旗息鼓了。

    她草草吃了饭,回到办公室之后,又把上午的谈话分别填入十几份表格中,到下午,谈话工作结束之后,一天的底档装订成册,打好编号,交去档案处——档案处的同仁每天基本都是晚下班一小时的,因为局里提倡当日事当日毕,所以他们每天都要把今日档案装柜再走。张桂华每次下午做文书的速度都特别快,就是不愿连累他们加班。

    也是因此,她和档案处的办事员关系素来不错,又过了几日,张桂华去交档时,档案员小陈便对她说,“张姐,你这个月又要得表彰了——前几天你交的档,已经被调阅三次了,抄录档现在流转进中书衙门——说不准都是被六姐亲自过目!”

    说到这里,她话里也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张桂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一天的疲倦丧气一扫而空,又惊又喜道,“当真?!”

    她的手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里有一尊小小的少女玉像,这是近年来极为流行的创作题材,不能说佩戴玉像,就是知识教的教众,情报局的吏目当然按理肯定是不能信教的,再说,他们也必然应该要明白知识教背后的道理,以及其飞速流行的根本原因。

    不过,张桂华还是习惯性地摩挲着玉像的轮廓,满脸放亮,喃喃道,“若、若真有这样的殊荣福分,对六姐有了一丝一毫的助力……那我可真是死也瞑目,死也甘心了!”

    这日复一日,劳心繁琐的工作,刹那间似乎已成了一条殉道奉献的恩典长路,即便满是荆棘,也愿意忍受痛苦而行。张桂华意气风发,整个人都似乎年轻了十岁,直到在茶馆里见到葛爱娣,这才压下了面上盈盈的喜气,招手让好友过来坐下,先问道,“前几日在茶馆怎么没见到你,是港务局那里突然要加班?”

    一人谈说了几句之后,她便主动谈起葛谢恩,道,“谢恩贤侄女的事情,那日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我这里倒是有几句话对你说,关于她的前途,有两条路子,我先都和你讲了,看你怎么选吧!”

    说着,便在葛爱娣憔悴且急切的表情中,将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第一条路,就是和你那个外甥女陈福顺一起,踏踏实实地下到村子里去,干上几年农活,这第一条路嘛——”

    第1072章 反对不可怕

    “什么?让谢恩竟去投考新闻系, 甚至……”

    葛爱娣瞥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音,“甚至还设法去拜天一君子为师?桂华, 你这……你这倒让我不知怎么说了!”

    她有点啼笑皆非的味道, 显然认为, 张桂华的提议太过荒唐, 甚至连谈都没法谈了——她们两人之所以成为朋友, 就是因为相似的出身,很多时候, 在大部分事情上的考量, 拥有天然的默契,可以互相理解。

    而让葛谢恩去投考新闻系,鼓励她这种批评的态度,甚至还要走关系, 去给她拜顶级大人物为师——这种思路, 很显然超出了她们彼此默认具备的一些共识:社会上不是没有一些喜欢针砭时弊的批评者, 发文指着六姐鼻子骂的文人, 也有得是,天一君子就是一个, 但这条路是那么好走的吗?这条路好像天然就不该在她们这种人家的选择中吧!?都是上数三代没一个读书人的贫农出身, 和同村人比,算是精明能干也有胆色的, 抓住机会, 改变命运,考上了吏目,同样也受限于底蕴,很难再往上走。葛爱娣和张桂华, 除了职位有差别外,处境其实是很相似的。葛爱娣是村妇,张桂华——从前是走街串巷的道婆收下的徒弟,所以她特别能言善道,也懂得察言观色。

    她们并不自卑,反而是自信且满足的,但这种满足自然建立在较低的预期上,能够自食其力、小富即安,过上吃喝不愁,穿着体面,不用担心明天、明年甚至是十年后的世道,这样的日子已经是满足至极了,要说她们指望自己,或者指望自己的子女能建功立业,把名字写上史书,成为海内外知名的大人物,那真是没有这样的念头。

    葛爱娣对孩子的愿望,就是他们能得到自己没有得到的,充沛的培养,不至于说浪费了自己的天资,在将来要把大量时间花在补基础上,成年之后,能拥有一份相对轻松体面的工作,比如做个工匠,过上数十年,成了大师傅,或者做了教师,将来能做到校长……在她看来就已经是够好的了。要说,让葛谢恩进报刊工作,甚至是和天一君子一样,成为无形间某种舆论的领袖,她真是不敢去想,也真不觉得葛谢恩有这样的天分。

    “那写文章,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和我们写的公文,完全是两码事!公文,那讲的是简明扼要,大白话。写报刊上的文章,那需要的是文采!都是天资极高,又自小受名师教导的秀才,才有这样的本领。你看如今比较出名的那几个采风使,说起来,哪个不是旧学出身,书香世代?”

    葛谢恩本人不但没有文科上的特才,而且也错过了这种打基础的年纪,这已不是父母的重视和生活环境的改善,能弥补的差距了。葛爱娣竭尽全力,能给儿女提供的,也就是全职上学,不出去兼职(对这个决定她还有点后悔,她认为葛谢恩的幼稚就来自这里)。

    再一个,就是考试成绩比较差的科目,让她去上补习班,要说额外的文学上的志趣培养,那真是没有的,别说当时,就是现在,她都没有这个概念,就算想培养,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拿着文章让她照做都不知道该怎么学呢!就像是刚下树的猴子,走起路来,犹犹豫豫的,每一步都踏得‘夹生’。

    葛谢恩都十五六岁了,人家旧学的才子才女,这个年纪早已经出名了,在敏朝的时候都考了童生,在买地这里,有些都去念大学了,甚至写了流传的新戏、话本等等。那都是自小的童子功,葛谢恩怎么和人家相比?也不是当妈的嫌弃自己的小孩,葛爱娣只是在比较中客观地发现,葛谢恩不但幼稚,而且很平庸,她见过那些禀赋出众的吏目,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也早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赋了。

    “不是说这条路走不通,敏朝也有御史,我们买地这里,新伦理党不也经常鼓舞一些舆论,和衙门唱反调么?就是旧伦理党,最近也还在小报上说着六姐的婚事,在那里抬杠呢。这些人好像也都安然无恙,也挺有名气的——能出头,唱反调也可以。但这条路出不了头,就不划算的。”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点,葛爱娣对女儿的前程,是早想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了,既然张桂华提到了这个早被否决的路子,她也索性摊开来说,“自古以来,没见过靠这个挣钱的,也就是最出众的天一君子那些人,润笔费高一点,出书也卖得动。但这和话本可不同,话本,一个月不知道出几本,卖多少,这种时弊文章么……就是天一君子我看也卖不了多少的,更不要说他之下的小笔杆子了!”

    赚不到钱,养不活自己,也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这条路很容易走偏,尤其葛谢恩头脑简单,很容易就被鼓动了大放厥词,如果再走歪一步,从乱说话变成乱做事,那就不是赚不到钱的问题了,很可能会联系到全家人。因此葛爱娣绝不可能放女儿走这条路,她倒宁可葛谢恩去写话本呢,话本卖不出去最多是赚个笔墨零花钱,家里就多一个人吃饭而已,葛谢恩要是窜出去不知道认识什么狐朋狗友,卷入长须仙老那样的魔教案子里,葛爱娣难道人到中年,还跟她一起被发配到南洋去,重新种地吗?

    “这么说倒也没错。”张桂华也不会直接反对葛爱娣,要不然,她也干不了这一行了。“反对不可怕,可怕的是幼稚,谢恩侄女现在来看的确还青涩了一点,是需要锻炼,就让她去和表亲种种地,磨砺一下也行——人干了苦活,脚下才能生根,讲的话也才稳重,不然,真和我们从前见到的那些富家纨绔一样了,可是不好,我们小门小户,供不起那样的大小姐。”

    这话是说到葛爱娣心里了,她面色一下开朗起来,好像从张桂华这里得到了极为紧缺,却又非常稀有的——一种很到位的理解和支持,这是她从丈夫和女儿身上都索求不到的东西。“说到点子上了,桂华,还得是咱们好姐妹!我们这样的苦孩子,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

    “不过,这地不能种一辈子,她总还是要回来的。”

    张桂华也笑了,见葛爱娣开始真正愿意听了,她这才进一步分析,“你把我的话放在心里,等她回来了以后,再试探一二,看看她这股子志气还在不在——这要是磨灭了,那也好,什么人过什么日子,既然是普通人,那就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天下大事,不往咱们肩上担,找个擅长的工作,老老实实干活成亲,生孩子养老……”

    普通人不就这么生活吗?甚至现在衙门把样子都给打好了,什么样的人都能从样子里找到自己的活法,有本事有脾气的,那就好好工作,往下找个服侍你的,没本事也不想干活,还想过好日子的,那就把家务做好,模样打理好,尽力去找个能养家的,婚后是忍气吞声还是扬眉吐气,全看自己的选择罢了。

    这样模子里的生活,或许会让少年人心生反感,但对葛爱娣这样的中年人来讲,按着这个模子去想象儿女的未来,却给她很强烈的安全感,她不住地点着头,张桂华道,“但如果,到那时候她志向还在,而且,经过这几年的锻炼,也的确有进步了,比从前沉稳了,做事知晓分寸了——那到时候,你真考虑我的话,可以把她往这个方向栽培栽培,那时候,谢恩也才十九二十岁,不管是去考大学新闻系也好,去拜师也罢,也都还正当时呢!”

    “为什么说这条路真可以选呢?你想,谢恩是什么出身?你说底蕴不能和那些旧式书香人家比,是,文采或许不如,但咱们孩子的出身,也有她的好处啊!六姐的嫡系,泥腿子里拔出来的,和旧式人物一概没有任何往来。她反对六姐,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好处,纯粹是为了维护道统,为了抨击现阶段许多政策,和道统之间的矛盾……”

    “我这一天,不知道要聆听多少不满,但这个不满的动机,是最为纯洁和崇高的——你要这样看,爱娣,反对者、抨击者都是必然存在的,无法全然消灭的,这是客观规律。那么,既然怎么都会有人反对,那你说,衙门是希望反对的声音,被一个各方面都和领导不是一条心,出身、阶级利益什么的,完全不属于买地主流,不是领导喜欢的人把持,还是反过来呢?”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天下间你要说,只有士农工商四个行业,但那是纵观全局,这么大的一个天下,这么大的一个衙门,要运转起来,就要有很多冗余,来从事一些窄门行业,又越往往是这样的窄道儿,它虽然不好入门,但赚头很大,前景很好!”

    “只是想吃上这碗饭,得有这个命而已,你说这股强烈而且纯粹的动机,这其实就是最难得的,当然,你要说吃饱了饭,拿张报纸,社戏台下面一坐,大家谈天说地,对衙门的什么政策说三道四,那人人都会。可有几个人会像咱们孩子这样,真去走访调查,踏踏实实的去了解她力所能及那个范围之内的,那些细致的情况?虽说她现在能力有限,但单这份心就是难得的。”

    张桂华喝了口紫苏里木饮子,见葛爱娣面上渐渐现出沉思来,比起刚才的烦扰,如今面色已经开朗多了,便把语气放强烈了一点,“有句当说的话——这孩子,既然有这个天赋,那咱们当父母的,可不好耽搁了!”

    对天下的父母来说,没有什么比这句咒语更有蛊惑力的了,孩子年幼时,这句话就能让他们慨然掏出巨款补习,今日也一样如此,葛爱娣一个机灵,反射性地就道,“那是当然!”

    现在,再谈到葛谢恩,她没有那种气急败坏的羞耻感了,反而似乎有些从来少见的自豪,小心翼翼又有点儿心虚地,滋长了起来。“你这么说,倒也是……的确她虽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这点还算是像我,想到就做,倒是不拖延。”?“这不就是了,这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啊,她又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若只想着自己,难道这天下还有多少人比她的条件好了?”

    张桂华趁热打铁,“再说些心里话,这样出身极佳的嫡系女娘,若是进入新闻业,又是这样发自内心地笃信道统的,她所得到的栽培、重视,还能少了?你也知道,如今盘踞在报刊业的大编辑、大采风使,几乎全是旧学出身。我们这一代的人,很难提上来用,六姐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使用女娘——免得这些报纸,阳奉阴违,给衙门添堵。”

    毕竟是情报局,看问题比港务局的要更敏锐些,这是葛爱娣没想到的一点,闻言,她微微一怔,也立刻就想通了,“难怪……去年那起吴生案,全城扫荡陪侍女,偌大的动静,最后吴生背后的家族却安然无恙,当时就听说是因为《周报》大编辑沈氏是吴家的亲戚,给保下来了……”

    张桂华知道得比这个要多,但不好多说,闻言只微笑道,“沈编辑,也算是这一代才女的领衔了,就算是再贴心,她今年也快五十岁了吧?十几年内,总要慢慢地退下来的。她的继任者,难道还真要提拔如今报刊业里闻名的几个才女,什么叶昭齐、马丽娜吗?不是洋番,就是沈编辑的亲戚,又或者是旧式的秦淮佳丽,仔细想想,就算我们也觉得总有点不合适。倘若有个出身又纯、立心又正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就算文采略输,也不要紧,宗室可以慢慢培养的么!”

    她没提葛谢恩‘抨击者’的天然倾向,对于竞争主编的不利影响,不过,葛爱娣对女儿也没有这么大的指望,忙摇手说,“主编真不敢想!她要能靠这个吃上饭,算是有个行当,又或者说,不连累我们家里人,又能做些自己想做的、喜欢的事,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被张桂华这么一指点,葛爱娣的思路就明确多了,感激之情,也是溢于言表,只是有一点她还不能完全确定,犹豫再三,依旧忍不住开口问道,“只是……这毕竟是和朝廷作对,在唱反调啊……桂华,听你意思,难道……难道六姐真不会记恨吗?虽然,虽然六姐心胸宽广,那个什么,什么……闻过则喜……但,但毕竟……”

    张桂华笑道,“你放心!当然谁也不喜欢听不好听的,但这可是政治,又不是两人拌嘴吵架,哪有因为抨击某个政策,就记恨上人的,甚至说些过分的话,也只是你我之间——倘若有些政策推出来的时候,竟没有反对的声音,没有人指出政策的妥协性和软弱性……那说不准,六姐反而会失望呢!”

    葛爱娣虽然已是吏目了,但显然离政治还有些远,对于张桂华最后压低了声音说的这几句话,她也是面露疑惑,思索良久,欲言又止——很显然,虽然在工作中,她已多次接触到了买活军的人力极限,见识到了许多无可奈何而必须容忍其存在的弊病,但她也依旧对六姐保持了一种盲目的崇敬——六姐有什么好妥协和软弱的?她在如今世上难道不是为所欲为?如果她真觉得一个政策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那她大可以不推么!

    越是靠近神,或许也就越难以保持虔诚吧……神的软弱,没有谁比情报局的司员更清楚了,毕竟,他们充当的就是六姐的耳目,没有情报局,六姐就像是瞎子、聋子一样,其实压根就无法了解到一丁点领地的真实,所谓的精细化统治,或许就像是一泓水面,水面上看都是好的,到了水下,就难免似是而非甚至是面目全非了……

    张桂华甚至有一种感觉,随着领地的扩大,这种‘折射’会成为一个终将到来的结果,只是越靠近六姐,折射就越小,那些远疆之地,折射扭曲得更是厉害,很可能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和中央的分歧。想要消弭这种折射,就需要增加更多的透镜,情报局就是透镜的一种,打造透镜的速度如果慢于领地扩张的速度,那么折射也就成为一种必然的现象了。

    “但是,其实只要还在近海,就都还行。”她默默地想着,和葛爱娣一起转开话题,聊了些轻松的家常,近来流行起来的叫花鸡,养鸡场——防治瘟疫,以及港务局最近查到,夹带种蛋的行为,葛爱娣前几天加班就是因为这个。这些事情虽然会影响到市场价格,让交易所内不知道多少人暴富或者破产,但对她们来说,事不关己,也就纯粹是闲聊了。

    “在近海,看到的都是买活军的威势,信息和交通毕竟是很便利了,真要看到施政的艰难,还是要去内陆,去北面。爱娣想要锻炼女儿,把她派到北面灾区去,干上两三年赈灾义工,见多了生离死别,那就真该脱胎换骨,底色也就能显出来了……”

    不过,别看葛爱娣嘴上嫌弃,但实际上是很娇惯女儿的,张桂华料定她一定舍不得,也就不开这个口了。她和葛爱娣一道在茶馆吃了晚饭:从南洋那里流传过来的咖喱,带了一股子椰香,鸡肉熬得烂烂的,里面还有土豆、花菜这些好熬煮好存放的蔬菜,配点酸萝卜,解腻开胃。一人再一杯冰水,算是如今城里很上等的简餐了。

    这顿饭自然是葛爱娣付钱,张桂华也不和她争抢,不过自己出了五十文,又买了一份咖喱鸡——葛爱娣要连这个也付了,两人不免撕吧一回,张桂华险胜——连粗陶煲一起,拿篮子装了,捆在自行车后座上,自己骑回家去。明日她自然再来还煲还篮子,如今想要把带汤的饭菜拿回家里,多是如此操作,虽然麻烦,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阿娘回来了!”

    小院里也拉起了电灯,传出饭香,两三个少男少女正在吃饭,看到她回来,都忙迎出来帮着张桂华拾掇,张桂华笑着慰问了这个,又夸奖了那个,她丈夫已经去值夜班了——张桂华自己只是普通组员,但她丈夫就是更士署里带了职务的,这也是她和葛爱娣能交朋友的原因。

    如今早已不像是十余年前,大家不分出身,只占了一个共同点,都是出门工作的女娘,那就互相交往互相帮助,买地女娘有本事、有工作的太多,互相结交,也是各分身份,择相近者而交。张桂华若不是有个带身份的丈夫,她也没钱出入那样的茶馆,都说不上和葛爱娣相识了。

    “娘是吃过了,大姐来,把咖喱鸡分一分。一顿都吃掉,不放下一顿,下一顿坏了,倒可惜了好东西!”

    她刚才特意请伙计把整只鸡斩得均匀一些,两只鸡腿都斩开了,张桂华站在餐桌旁,看大女儿你一块我一块,把好肉分得均均匀匀,并不因为自己是大姐而让着弟妹,也没有仗着身份多占,面上不由就带出了温存的笑意,轻轻抚了抚大女儿的脖颈,和她相视一笑,忖道,“虽然是小事,可也看得出,我们家的孩子,就是懂事。”

    “爱娣毕竟是干粗活的出身,不知道怎么教孩子。这孩子,可不能宠得过了哩,都是要从小教起,什么事都要有分寸,不能太宽纵了,也不能严格。”

    “他们家的谢恩,依我看,真走上第二条路的可能,不过万一!就是眼下把这个图景绘画一二,她有个念想,对女儿客气点,尊重些,母女关系一时能缓和下来罢了。”

    至于葛谢恩真正的前景落在哪一步,那葛爱娣自然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去慢慢接受、调整。张桂华打量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心中洋溢着无限的自豪,也是畅想了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天才,但幸好脑子也比别人家的孩子灵活多了,没那么轴。个个都还贴心孝顺,现在考吏目的确越来越难,但也不是没有指望,将来大不了先去偏远地区,进了衙门,那就好说话了,再想办法慢慢往里调呗……踏踏实实的,岂不是好?天一君子那样走绳吞火的路,谁爱走谁走,反正我孩子不走。”

    等到孩子长大考吏目,至少也又是五六年后的事情了,张桂华认为,现在孩子年纪尚小,还不必着急为他们规划更细致的就业方向,不过,做父母的想到这种事,可不是比任何话本都让人痴迷?尤其是大女儿,继承了她善于察言观色、会来事的性子,学习上也知道努力,张桂华对其寄予厚望,甚至都把梦给做到将来出将入相,成为六姐身边不可或缺的二把手了——要不是门口传来响动,她这梦且还得再做好一会呢!

    “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刚洗完碗,正准备烧下热水,兑温了给孩子们擦洗——羊城港天气热了之后,去浴室都嫌气闷,多的是人在自家后院洗凉水澡的,张桂华家里还没用上冷热水淋浴,就自己兑了温水,拿盆子在洗浴间里自己淋洗,冬日才去大浴室。听到门口响动,隔着窗户一张,见是丈夫回来了,便忙出来,“吃过夜宵没有?”

    “倒不饿!”她丈夫忙忙地道,“回来收拾点衣服,今晚起要住到署里去,你也别烧水了,赶紧找木板钉锤——台风要来了,据说这一次威力很大!我估计你没时间钉的,叫孩子们钉去,你盘点一下家里的食水,备着局里随时来叫你!”

    说着,便直接进里间去开柜子了,张桂华一听,也赶紧放下手中的水瓢,点了蜡烛,叫上儿女们去柴房翻家什,全家人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今年的台风倒是来得早!你们更士署还好,我估计我那个港务局的姐妹爱娣,她是要熬几个大夜的了!”

    第1073章 飓风之威

    “不行, 玉带濠避风港现在已经满了,一艘船也进不去了,你们要往外开, 去番禺方向, 那里还有两个避风港, 大船去南滩, 你们船只是多少工的?”

    “千工?千工小船了, 去北滩吧,记得, 货物都搬下来换压舱石, 人不要逗留在船上,不要心存侥幸——还有,多带点食水啊,下船后是要帮着干活的, 那边未必准备出足够吃食来了。”

    “船只注意了啊, 出海去番禺南的过来我这里集合, 分领航员!”

    “番禺北我这里!领航员不够的, 你们带上自己的泊位过来登记!天亮后统一听指挥有序出发!”

    夜里正是涨潮时分,哗啦啦的海水声, 给码头边带来了一股特有的咸腥味, 令岸边的声浪更加嘈杂:路灯杆上绑着的电气喇叭,不断地喊叫着各种指示, 同时还有无数人在岸边奔走着, 手里挥舞着提灯,拿着铁皮喇叭声嘶力竭的叫喊。

    龙门吊下方,蒸汽机隆隆的声音,缆绳不断收紧, 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胶皮受热发出的臭味……这些丰富的感官刺激,也不甘示弱,在码头上发挥着自己的影响。羊城港码头素来是通宵工作的,但今晚还要比往常热闹得多。

    在这样充足的光照和嘈杂的环境中,别说初来乍到的乡下人,就是见多识广的老活死人,恐怕也要发懵,感到自己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然而,这对码头上所有人来说,却都是家常便饭,吏目们在长桥上脚步匆匆地来回奔走着,其中除了港务局本行之外,还有很多其余单位的吏目过来支援的,做些边角活儿。

    力工们也不分白班夜班,全都在码头这里排队挑货,龙门吊这会儿已经轮不过来了,专做远船运输,近岸船只就靠力工们来挑,一箱箱货物,被他们运上岸边,船员忙着捆扎跟踪,去码头边上的货栈存放,还有许多罐头、米面被送上船,这些是给随船水手的。

    一如码头的提醒,大量船只涌入避风港,吃喝是个问题,避风港附近的村子,平时没有太多人来往,根本不会备那么多粮食,比起另寻渠道去调储备,不如让船只自己带过去,有些有经验的船员还提醒彼此,木板也要多带一些——大飓风过境,屋顶掀了都是常有的事情,船的损伤之后再说,避风处得修牢靠一点,否则,被飓风卷走也不是没发生过的事情。避风处平时不住人,水手到了避风港,第一件事就是要去修葺一下避风处的房屋。

    同样的,还有码头边的货栈,货进去之后,船员立刻就要里外检查加固,这飓风损害货物,货栈是不赔的。整个过风期间,船员都是住在货栈里,便于及时抢救。货栈也成为了水手的避难处,需要特别加派人手管理,这会儿,那边也是火光点点,明显很多人已经过去做起准备工作了。

    “消息灵通的人也是多!”

    城内方向,不断有火光飞快地往港口汇来,在站前路那里扭转,去到货栈入口方向,明显是住在城内的老板,听到消息后立刻来照管自己的货物了。很多力工也是感慨,“这都大半夜的了,不到一小时吧,这就来了!”

    “做买卖的哪有不灵醒的?这是夜里了,大交易所已经收盘,有时候台风消息早上刚到,还没传开呢,我听人说,大交易所上板的价格立刻就有变动了,那些米面糖啊,羊毛、丝绸、茶叶什么的,立刻就是跌价!大家都在交易所内,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消息!”

    “哎!今年这还是第一次来飓风通报吧?还挂了红色,不知道威力有多大了。”

    “应当是不小,不过咱们这还行,鸡笼岛要紧张了,是满者伯夷那边来的信儿,听说那边房子被掀了不少,按脚程,要是过道鸡笼岛的话,从满者伯夷这里吹过去,大概也就是两天的光景。”

    “那我们这时间也还宽裕,还有个三天了。”

    “还得多谢这传音法螺啊!自从有了这东西,海边拜飓母的都少了,好多飓母祠也都荒废了——要说是真真的,这都十多年了,受风灾虽然有,但也不曾像是从前那样——”

    “哎哎哎,打嘴打嘴!不许说啊,说了就不灵了。”

    风前准备,主要是从船上卸货装进货栈里,运的补给数量不多,因此力工是单程来回,力工们一边排队等着上船,一边也在议论,北人还好,南人不论是广府道土著,还是南洋上来谋生的番人,都是双手合十,喃喃祈祷,更是对议论飓风威力的同行怒目而视,生怕因此惹怒了飓母,让这一次飓风特别猛烈。

    对于这种迷信,大多数活死人也有一种‘宁可信其有’的心理,只要是在羊城港生活过几年,见识过飓风威力的,都是住嘴不言,又彼此安慰道,“没事儿,我……我就是嘴贱而已,羊城港有六姐坐镇,哪怕是飓母也不敢来的!”

    这倒是真的,羊城港的定都,极大地宽慰了本地百姓对于飓风的恐惧,深信真龙气运,可以镇住飓风,让它不敢取道羊城港——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的确传出定都消息的这几年,大飓风没有来过羊城港,总是擦边而过,带来大量降水而已。因此,力工们脸上也重新露出欢容,议论起了自家防台的办法,“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知道水泥房的好了,毕竟是仙人居所么……虽说老式房子荫凉吧,但新式房子它牢靠啊,用木板把窗户一钉,门堵好,心里定定的!”

    “就不知道国宾馆那片的高楼怎么办,那么多面玻璃窗呢!全都钉上板子吗?”

    “钉不过来吧,去年好像就没钉,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吹破了几扇,那倒也是难免的事情。就是可惜了东西!”

    “这样说,风后倒是要去那一带走走了,这碎玻璃捡回家了,拿石头磨圆了,做成玻璃石子儿倒也怪好看的,给孩子当弹珠都好玩些。”

    至于说玻璃吹破造成的危险,这个大家倒是不在意,台风吹过的时候,老式屋顶瓦片乱飞,随之漏水,这基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风力猛烈时,整栋屋子的瓦片都被掀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碎裂的瓦片,和碎玻璃的锋利程度似乎也差不多。

    这也是众人都说新式房子牢靠的缘故,尤其是做了水泥平顶的新式屋舍,虽然夏季的确不如老房子通风荫凉,但没有被掀顶的危险,即便漏雨,也是星星点点,比起瓦片掀开后,‘屋外大雨、屋内小雨’的狼狈,显然容易接受得多,每每做迎飓风准备的时候,城里就会掀起对水泥屋舍的赞美,同时伴随的还有瓦片的脱销和涨价。除了一些心存侥幸,贪老房子凉快的百姓之外,城里的木屋逐渐消失,换成水泥房,似乎也成了无法逆转的大势。

    这些力工们,倘若不是住着单身宿舍,就是拼尽全力,买下了老城区的房子——多数都是木屋,因此还是要努力赚钱,存着将来换水泥房的。谈到水泥房的好处和坏处,便格外的热心,又好奇着国宾馆一带的高楼,会不会被风吹倒。他们赚钱的心思很热,虽说有些人刚上完白班,但丝毫不见疲惫,彼此说说笑笑,充满了快活,算是港口的一股清流,其余人没有这样的幸福——力工加这种急班,都是拿双份筹子的,其余人奔忙则完全是分内事,情绪当然不一样了。

    “台母云还没成哩,时间还多,其实也不必这么早就忙起来——”有一等经验丰富的老船工,站在力工边上,借着灯光眺望天边云层,又踮着脚尖去看浪花,‘啧啧’地感慨着,拿眼睛很不舍地去瞥力工,含了一口气,在嘴里左右的鼓着,对于这额外开销的力工钱很有些舍不得,嗓子里含含糊糊地说道,“好么,省下来的一点场地费,一晚上都被这些卖力气的给赚走啦!”

    这话不合便被力工们听去了,他们暂时收敛了笑容,不客气地回道,“好意思说?要不是衙门安排,谁耐烦加这个班!货不上岸,是为了升场地费,还是要做场外交易,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按道理讲,买地这里的货物,都要去货栈存放,经过海关的验看估值,才能在银行开出信用本票来,成为商家在大交易所的本钱。同样的,他们买下的货物,也是存放在货栈,在规定时限内,用提货单去取就是了。这么说,船上的货物,只有还没来得及卸下验看,还有装货后没有离港的部份。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出于种种原因,很多货物并不会运到货栈去,还是采取了老式的交割方式,纯凭信用——这种做法严格来说是违法的,但衙门基本不抓,因为并不好抓,没有人规定一艘船只在某一港口就一定要把所有货物入库,船主完全可以声称,有些货物是要运去其余港口的。

    不过,力工们的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老水手也不敢说话了,连忙把脸一遮,脚步飞快地走了,生怕被记住了面孔,带累了自己的船只。每每防飓风的时候,搂草打兔子,港务局总能顺便办出几个案子来。尤其是那些私藏活鸡鸭、大量种蛋出港的,平时码头繁忙还不好查,这会儿一查一个准,要么是力工发现不对,向上反映,要么就是把这些货物入库,那也就相当于不打自招了。

    至于说藏在船里不运上岸的,那就更好说了,船都在避风港里,港务局一艘艘搜过去,查到了和压舱石混在一起的这些货物,根本都不需要更多证据了,一定是走私种蛋种禽,毕竟这东西若是见得光的,绝不会任其在避风港听天由命。

    往年甚至还有在船里查到人口的:买地不许人口买卖,奴工逃走都不会还给主人,更不要说纯粹的捕奴贸易了,但这并不是说港口就没有被当做货物储存着的奴隶了,有些船只,在买地港口中转之后,还要去新世界或者东瀛一带,包括从东瀛返回的船只,也会带上倭奴。

    这些‘货物’平时进出港时,被主人藏在夹层里,遇到飓风做防灾准备时,也是被抛弃在船中,任由其自生自灭:在港口,照明实在太好,船只又稠密,想要杀人抛尸没这个条件,而且也舍不得,便索性赌个运气,来查,那就算自己倒霉,查不到,过几日去查看时,人又还活着,那就是运气了。

    “瞧这水手!他们家船我看是要严查!谁知道那些货里有没有违禁的东西!”

    “造孽啊,别的也还罢了,倘若是人,那就太损阴功了……就该把他脸给记下来!”

    力工们七嘴八舌,互相都提醒着搬运时查看舱内动静,多留个心眼,‘没准就是一笔功德!’——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一笔对他们来说很丰厚的奖金。他们彼此还互相抽着背起了几种常见的番族言语,意思都是‘别怕,我们是好人’。这是因为大多数船主都会恫吓奴隶,让他们躲藏好,不要发出声音,为此都会把衙门给渲染得很可怕。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真有胆小的奴隶,听到有人来敲敲打打,更是躲藏起来,一声也不敢出的。

    “现在一切是以防灾为重,等风头过了,还得抽调人手来个大检查——这眼看着又是要通宵的节奏,可偏偏防灾这东西,做得再好也是不见功的,不来点实在的功绩能往上写,底下吏目干活都没劲儿……”

    葛爱娣步履匆匆地从众人身边走过,也是把力工们的对话尽收耳底,暗自在心中添了几件事儿,又打开手里的港口防灾检查表,按格子打勾:防灾准备千头万绪,光靠脑子谁都容易出纰漏,必须用表格来反复核对,才能确保一一到位。

    要不是每年都搞演练,港口根本不可能和现在这样,乱中有序,大家各行其是,还不得成一锅粥?不说别的,就说这么多船只,都容易滋生出事端来:没人导引着,大家都要抢着离开码头,去避风港,争航路,争补给,那不得打起来啊?

    如今的羊城港,已经是事实上的天下第一大港了,要说是天下第一大城市么,从规模来说也是名副其实,老城区倒不算多大,关键是新城区摊得是真开,这样大的港口、城市,任何一个小问题都可能变得很棘手,倘若没有生产力的飞速发展做底子,不用几年,可能都会被自己的规模给压垮了,随时随地陷入混乱之中。

    每当遇到大事的时候,葛爱娣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个人的力量和生命,在这样巨大的规模中,实在是微不足道,倘若没有买活军的存在,这么大的城市中,一次小小的气候灾害,都会带来相当的混乱,吞噬掉不少人的性命。甚至大家对这样的现象还会习以为常,一扭脸就给忘了。

    ——在买活军这里生活得久了,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人的性命,份量越来越重,人本身越来越宝贵,这种感觉当然是很好的,甚至很令人着迷,谁不想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呢?可以,这种错觉又相当的脆弱,在很多时候,需要衙门不懈的、奋力的维持,只要一时照看不到,缺口稍微一打开,就一定会有人命源源不绝地被吞噬着,告诉大家,人命的本质是多么的脆弱,威胁它的东西又是这样的多。

    别说城市本身蕴含的无序性,带来的时刻威胁了,除此之外,还有那样多的天灾在虎视眈眈。地震、瘟疫、飓风……人命在这些灾害面前,似乎真的就只是数字而已,即便是买活军,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减缓这些灾害带来的威胁,无法完全消弭。

    葛爱娣甚至无法想象,在买活军兴起之前,沿海的人命是多么的不值钱:她从前住在临城县山里,飓风过境的时候,往往是强弩之末,感受并不深刻,也是到港务局工作之后,才直面飓风之威,有时候,飓风过境,一座镇子、整个村落,甚至都有被连根拔起,里面居住的百姓泰半伤亡的。就算侥幸存活下来,家中财物损失一空,又该怎么过生活呢?

    谁也没想到,飓风这东西,居然是被传音法螺给消解的,这东西的确就怕一个‘防’,倘若对于它的风力和方向有预料,事前有了准备,那么损失就一下能降低个九成。买活军专门开辟的海事频道,到了夏天兼用的防台功能,在沿海真是万家生佛般的固民利器,不但指引了海船避风,使六姐牢牢地把握住了所有海船的忠心,而且,配合着买地的精细统治,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全城上下都鼓舞起来防台!

    虽说以往,飓风也不是不可预测,但那都是通过对水文天象的观察,并不是非常精确,而且仅限于海边渔民,观测到来飓风之后,他们也就是这几日不出海而已,要说进城报信那根本不会多事,再加上房屋多为木造,每一过风,遍地狼藉,城内外都是死伤惨重,飓风在哪里登岸,哪里就多了不少流民,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现象了。

    随着水泥房越来越多,预报站点也越来越丰富,现在台风固然还会造成一定财务损失,但人命是有把握可以保住的了,房子有被吹倒的风险,但人可以躲到别处么。葛爱娣是港务局的,这时候顾不到别处,不过她也可以看到海面上点点的星火,犹如鬼火一样,一朵一朵相当的小,悄然贴海往避风港方向而去,从灯火的方位,葛爱娣知道这是沿海的疍民:这些疍民现在也愿意上岸避风了。

    他们是羊城港重要的鱼鲜供应来源,本来是脚不沾地,从生到死都在海上。被敏朝视为野人、蛮夷,往往是海盗的重要来源,现在,疍民的年轻人去做海兵的多得很,老人小孩平时上水上学校,还有人试探着也开始在渔村盖房子了。而且他们普遍不再潜水——本来疍民中有些善于潜水的年轻人,会把耳朵戳聋,潜到水下去捞珍珠贝、海螺和鲍鱼,但这几种东西现在买活军都有养殖,尤其是以珍珠为多,疍民的年轻一辈里,决定保留听力学说汉话的比例显然有了一个很大的增长。

    估计这一次飓风之后,又会有人想在城里、村里建房吧……此前疍民还是愿意住在海边的竹屋上,他们一辈子和海打交道,真离不开水,但竹屋在灾害天气是真危险……葛爱娣仰望了一下天色,曙光将至,在灯光的映照之下,她隐约见到了天边一条条纵向排列的云彩,犹如乱丝般,隐约泛着彩色,再往灯塔投下的光柱中一看,浪也很长:就刚几小时以前,有经验的老船工还说,没那么快,估计还要两三天。可这天气真是最说不准的事,这会儿再看这些征兆,按葛爱娣这几年的经验来讲,飓风也就在一两天就要到岸边来了!

    她的预料是对的,第一日上午,港口依然是一片纷乱,货物搬运逐渐进入尾声,龙门吊也在做拆卸加固工作,船只开始陆续排队离港,但仍有半数停在靠内侧泊位,可以说防灾工作远远没有完成时,突然间,天色阴下,风就刮起来了,时不时能感觉到一两滴大雨,砸在身上生疼,但很快又不见了,好像那是被风力卷起的一捧海水,刮在空中就成了雨。

    大家的动作都更快了,港口的气氛也凝重了起来。到了下午,大雨下下来了,浪也变得极大,小船已无法离港,只能在泊位上随波漂流,大船装满了压舱石,艰难地在风力的间歇中行驶着,明轮船的马达声,在风声中不屈地嗡嗡着,哗啦啦地打着浪,回到了泊位上,它的适航条件更苛刻,已经放弃了前往避风港,准备就在码头内侧生扛过去了。

    所谓的避风港,当然也不是没有浪,只是凭着经验浪小一些罢了,有些船只放弃航行,有些则认为还有航行窗口,愿意赌一把——的确,当天晚上,风浪小了一点,雨也停了。码头这里船只相关的活动差不多告一段落,但依旧非常忙碌,所有人都在忙着加固货栈,油布、橡胶布到处都是,被展开来捆扎货物,人们蚂蚁一样地在码头上奔跑着,直到被一阵阵大雨砸进了最近的遮蔽物里。

    “前风来了!好像没过鸡笼岛!”

    这不是个好消息,没有鸡笼岛的阻挡,飓风威力就大,羊城港众人至此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迎风的第一线,只是从风力和浪高来判断,这一次飓风果然威力极大:如果不是传音法螺,预先有所准备,多争取了一天半的时间,说实话,现在港口的船只估计要有过半大伤!人命更是不用计算了!

    呜呜的风声,已经化成了巨大的咆哮,天边的浓黑云彩,卷成让人头晕目眩的漩涡,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征兆,最让人害怕的,是混杂在风中,那摇曳的‘吱呀’声,那是一尊尊龙门吊在台风中发出的声音。连如此沉重的龙门吊,在风里都免不得摇动起来了!

    “啊!!!”

    清晨曙光中,港口多处地方传来的惊叫,为风力做了最好的注脚:远处靠海方向,在剧烈的摇动中,一座龙门吊缓缓发生倾斜,往前方的泊位栽去,长长的摇臂,犹如最锋利的武器,直接切进了前方的船只之中,在巨大的破碎声里,直接把船只一劈两半,两头翘起,往水中沉了进去!

    连龙门吊都吹倒了!风力居然至此!

    没有人敢出门,大家都在室内,借着木板的缝隙,偷窥着海边的动静,听着大风咆哮着,伴随着一地的碎裂、吹拂声往城内而去,犹如一个巨人冲进了羊城港,开始肆意施展拳脚。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一句:“真是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大风!”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彼此面上的忧色:吃码头饭的人,头等大事就是防风,所以港口这里损失不大。这一次风这么大,来得这么急,却不知道城内久已未逢大风的百姓们,有没有做好防灾的准备!

    第1074章 未来已来

    “好大的风声啊!屋子都在摇!这么大的风力……舅父在外头怎么办?会不会被风吹跑啊?”

    “应当是无事的, 过一会就回来了,现在还没到风力最大的时候,福顺姐, 我们烧点热水吧!”

    葛谢恩也从木板的缝隙里眺望了一下外头的景象, 又从屋内开的小门, 跑到厨房里查看了一下水缸中的储水情况, “还好今早我们把缸挑满了, 这起风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再续上。每次起飓风,井水都可脏。”

    “实在不行就接雨水用呗。”陈福顺第一次直面飓风, 明显有些不安, 也是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查看有没有地方漏水,更是对窗户、门相当的关注,就怕木条钉得不牢靠, 被风吹走, 玻璃一旦吹破那就糟糕了, 这个室内都要被风雨吹打得乱七八糟。

    “那可不行, 飓风风力太大了,污水、海水都会被吹起来, 和一般下雨还不同, 你要在海边的话,那雨都是咸的, 就是混了海水进去。”

    葛谢恩从柜子里翻了一包明矾出来, “真要用雨水,也得明矾澄清……这个先放这吧,井水也一样,还不知道要混几天那。水得省着用, 今天咱们就都用热水擦擦好了。”

    “行!”陈福顺没那么多讲究,村里的姑娘,毕竟不似城里人那样习惯每天沐浴,爽快应了下来,“家里的蜡烛就这些吗?”

    “还有煤油灯的,我去找出来,现在点么?”

    “别了,省点吧!谁知道这雨要下几天那!”

    “也是。这会儿才刚是风头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过风眼了。”

    窗户都上了木板,虽是白日,但屋内也十分阴暗,书肯定是看不了的,也早停电了。不过,葛谢恩不和母亲斗嘴时,便很懂事能干,她有过好多次应付飓风的经验,盘点起库存来也是井井有条。

    和陈福顺一起,把屋子内外查看过之后,两人便还是来到堂屋坐着,因为这里是如今屋内防护的最薄弱点:徐大发应居委会的要求,出门去帮助抗风了,为了等他回来,屋门不能封死,只是推了桌子挡着,所以要时刻注意风力,增加堵门物,也要留心徐大发回来叫门的动静。

    “过风眼是什么样子?”

    “就是突然慢慢的风雨停了,有时候太阳还出来一会,要是头一次来南面,恐怕还以为飓风已经过去了,大概一两个时辰这样,然后突然,又是起大风下大雨,声势比之前更盛……这要是没有料到,跑出门去,那就糟糕了,寻不到避风地的话,就比较危险啦。”

    羊城港的学生,都是要上防灾课的,对于飓风的应对,说得也是头头是道,两人伴着窗外繁杂巨大的声响,彼此提高的声调聊天——这窗外现在除了呜呜的风声和哗哗雨声之外,简直就是在有什么大锤在拆房子,各式各样的破碎声、碰撞声简直不绝于耳,甚至还有牲畜惶恐的嘶鸣声,那雨就和撕破了天一样,往下只是倒水,让人心中的担忧跟着层层叠叠的:自家的房子不会被吹破了吧?雨下得这么大,城里会不会内涝?!发大水了该怎么办?

    临城县是山地,除了地势低洼处的城关百姓以外,山中村落基本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的,陈福顺也是第一次考量,在洪水中当如何逃生,怎么行事。她坐在堂屋里,感觉整间屋子都在风中颤抖,窗户被吹得一鼓一鼓的,在风中砰砰作响,很少见地手脚冰凉,“这样的风,羊城港一年都要来三五次啊?”

    “倒没有,其实往年多数是昨晚那样的大风,就还行……其实不钉窗户也未必就出事的。”葛谢恩也有些忧虑,“最多是把几颗小树吹倒吧,到这么大都很少有了。最怕是……到现在好像还没有过风眼的迹象……”

    没过风眼,就说明还不到风力最大的时候,陈福顺立刻就想到了邻居们,“那怎么办?我看这一排除了我们家钉了窗户以外,没什么人做加固啊,风要再大的话……岂不是窗框都被卷走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不祥的猜测,屋外突然传来连绵的哐啷啷巨响,两个姑娘扑到窗边,从木板的缝隙里,见到昏黑天色中,有什么模糊的木色框架一闪而过,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陈福顺怕得心砰砰乱跳,要不是还在等舅父,几乎都想要钻到床底下去了。她扇了自己的脸颊一下,有些昏乱地喃喃说,“怪我,怪我……我不该乌鸦嘴……”

    “城里也是多年没过风了,就是我们家,因为我妈在港务局上班,每年都做防灾演练,所以每次有飓风预报,我们都得按程序来。”

    葛谢恩脸色也有些发白,忍不住抱着双臂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她不像是之前私下和陈福顺抱怨时那样,对母亲的一切都不以为然了。“妈说,防灾就是宁可备而无用,也不能用时无有……有些街坊还私下笑话我们家来着,现在……”

    现在真起了大风,葛家还安然无恙,其余家的损失就必然十分惨重了,但两个小姑娘半点没有笑话旁人的心思,四目相对,都看出彼此脸上的畏惧和忧心,陈福顺忍不住走到葛谢恩身边,和她互相搂着,低声道,“舅舅……真不该出去的!现在外面这么危险,他躲起来了没有?”

    如果说刚才的风力还好应对,如今外面这大灾大劫的氛围,不能不让人担心徐大发的安危了,葛谢恩也是怕得紧紧握着表姐的胳膊,颤声说,“没办法……妈是港务局主任,有级别的吏目……我们这一坊所有邻里联防,我们家都要一马当先去做个表率。不是我爹去,就是我哥去……”

    说到这里,她脸上也闪过一丝惧意:很显然,葛谢恩意识到,从前还小的她,也渐渐长大了。在每一个母亲必须去值班的紧急时刻,她也必须承担起和父兄一样的责任来——这不是空口白话,意味着在这样恐怖的天文灾害中,她也很有可能不得不和父亲一样,奔走在大风中,随时有被砸到、冲走的危险!

    “谢恩……”陈福顺担忧地望着表妹,把她给搂紧了,葛谢恩神色有一时茫然,过了一会,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低声说,“怕……怕也是没有用的。这就是硬性要求……高政审分的好处,全家享用,我们上什么学校都比旁人容易,所以需要的时候全家也都要出面……我哥现在出去上学,爹也还算年轻,将来……将来再过几年,那就该我去了。”

    她的语气有种虚张声势的坚定,似乎是在说服自己,这是应尽的义务,但却很难在这样的天象中凝聚足够的勇气。如此的虚弱,对葛谢恩来说是特别难以面对的,因为她平日里认为不能理解她的平庸父母,眼下都正奔走于最危险的前线,而她居然连一个对未来的展望都没法真心实意地说出口——将来就该她去,葛谢恩也不是说不接受,就是她真没有那股舍我其谁的气魄,她真的很怕。

    葛谢恩突然低声说,“不知道港口怎么样了……这么大的风,妈要是没有及时躲好……”

    在这样的天文中,亲人只要不在一间屋子里,那就算是失散了,根本是无法取得联系的。当然葛谢恩的父母更加危险,因为他们都在防灾一线。陈福顺一时原没想到舅妈,只顾着担心刚出门的舅舅,被葛谢恩提醒,心下也是更加沉重,只好抱着表妹,说些闲话来分她的心思,“原来如此……所以吏目择偶,也不敢找那完全无用的……怪道都是要找身体好的,体弱的人,在这种时候都是被保护的,自然也就起不到表率的作用了。”

    “那也不全是……小吏的话,也没人管这些,总归是要有一定的职位了,才有这些要求。就算做不到也没什么,就是可能组织部考核干部的时候,心里有想法吧……自己有能力的话,弥补这些缺陷的方式也很多。不过终归肯定是要找身强体壮的,毕竟干部调动得多,去边远地区的话,配偶都是跟去的,身子不好也禁不起路上的折腾,那就是长期分居了。”

    “就算是做这样的妻子,都得有个好身板,难怪现在弱柳扶风什么的,都成骂人的话了。”

    “可不是,有也有的,就是遭人笑了罢,哪怕是打理家务也都要个好身体不是?之前我们学校还有人说,就该硬性规定,统一口径,把那种对女子孱弱式的审美狠狠打倒,不允许菟丝花类的话本子出版,其实根本不必的,那些人太天真了,管出版管不过来,而且几本书也动摇不了民间的倾向,民间都是跟着上头走,上头就跟着升官的路子走呗……”

    毕竟是官宦之家的孩子,虽然心事重重,但葛谢恩随口几句话,体现出的见识也足够陈福顺琢磨的了,此时窗外更是风急雨大,街面上已有了不浅的积水,两人又忧虑起来,忙着把家里的两口水缸给垫高了,免得储水受到污染。葛谢恩更加忧虑,不断从夹缝眺望早已被吹得敞开的院门,陈福顺心中也是直打鼓:徐大发一早就顶风出去,和居委会众人去巡视街坊的防灾情况,当时说是一两个时辰准回,现在大概都过了三个时辰了,不知道他是在居委会等风停,还是被困在半道了。

    雨下到这个地步,老式屋檐的人家,瓦片大概是早就被吹跑了,屋内也开始下雨,葛家是新式房子,当时建的时候,就特意把屋顶建出一点坡度来,便于防水,因此窗前还有一股股的水流泼下,那都是被栏杆隔过,因此汇聚成股的雨水。

    饶是已经特意考虑到了排水,到后来,一楼也开始滴雨了,陈福顺赶紧拿了一叠空盆,到二楼一看,一小股一小股的漏水点,整个二楼大概有十几处,她赶紧把盆碗放上,过一会就和葛谢恩去轮流倒水,留一个人在门口眺望,就怕徐大发回来没人给开门。

    再这么下下去,恐怕是真要发大水,还好葛家没有牲畜,不然还要考虑牲畜该怎么转移,陈福顺这时候已经在思量着要不要提前把贵重物品和用得着的屋子,打成油布包袱,送到二楼或者缠背在身上,而此时外头的大风逐渐停歇了,只有雨还越下越大,却不见所谓过风眼时风停雨住,放晴的样子。

    这……算是在过风眼么?还是说,风眼还没过,之后还有更大的前风?

    陈福顺在二楼往外眺望,这里视野更好,隐约可以见到对面的人家,好像窗框全都破了,矗立着一些烂玻璃,也是摇头:他们这里都是水泥房子还好些,估计老城区情况会更惨烈。

    再看街上,积水大概已有小腿肚那么深了,陈福顺暗道,“舅父出门的时候穿了橡胶雨鞋没有?没有雨鞋,眼下都不敢在街上走!这边路上这么多碎玻璃,又有积水,一般的鞋子也挡不住,更不说本地人多数都穿草编的凉鞋了!”

    正这样惦记着,忽然见到有几人迟缓地互相搀扶着,冒雨走了过来,因为都穿着雨衣,看上去是黑乎乎的一大团,犹如起伏不定的怪物,在浅黄色的积水中蠕动着。陈福顺心中一颤,忙下楼叫葛谢恩,“好像有人回来了,快把桌子搬开!”

    此时风倒是差不多停了,没什么顾虑,两个小姑娘七手八脚,忙把堵门的木桌子给挪开一点儿,这样门便可以开一条大缝,两人争相探头出去,叫道,“阿爹!”

    “舅父!”

    殷切呼声中,果然见到一个黑坨子偏了方向,慢慢地走过来,葛谢恩只顾着叫,陈福顺却赶紧去锅里舀水,放盐糖,又取了一大块米糕,准备给舅父裹腹。她这里刚把托盘端到堂屋,就听到葛谢恩惊呼道,“爹,你手怎么了!”

    徐大发面色煞白,摇了摇左手,似乎疼得说不出话来,葛谢恩动作放轻,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了雨衣雨鞋,搀扶着坐下,陈福顺喂他喝了大半碗水,徐大发才道,“你们也知道,西街那边有托儿所,里头好几个常寄的孩子,老师也是女的多,正准备过去看看他们的情况,结果走到街头,那棵樟树倒了——”

    他闭上眼缓了一会才说,“我还好,在外围,老廖被砸了个正着,人当场昏过去了!”

    “廖主任昏过去了?!”

    葛谢恩惊呼起来,“人——人没事吧?”

    “不知道……我们没事儿的把他送去居委会,没法继续干活的就各自回家,不添乱了……”徐大发情绪也很消极,痛得满头大汗,陈福顺给他查看伤处,显然是骨折了,她忙着就去找木条来,葛谢恩也回过神,“对,对,先把你手臂夹起来,雨停了再去看医生。”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看着外头,低声道,“西街不止托儿所,还有好几户都是孤儿寡母……廖主任昏过去了,居委会还有谁?”

    “还有小郑……但小郑往北边去,那里内涝得厉害,估计还不知道廖主任的事。”

    木条是现成的,家里也有富裕的布,陈福顺在乡下干活,会给牲畜上夹板,虽然是第一次料理人,但事态紧急也顾不得那许多,直接就上了,徐大发配合着她的动作,一边嘶嘶喘气,一边也还是忍不住有些忧虑地说,“你看风这么大,我们这边一条街几乎窗户都烂了,回来的时候,还隐约听到有人哭……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我们这都这样,西街那里……”

    陈福顺叫舅父别说话了,她要缠夹板,会更痛。徐大发果然痛得大叫,葛谢恩忧虑地扎着手,时而看看父亲,时而又看看屋外的积水,面色阴晴不定,显然也很犹豫,甚至光是想想就怕得颤抖了起来。过了一会,她猛然一咬牙,走到门边,就蹬上了父亲刚脱下的橡胶雨靴,又披上了湿漉漉的雨衣。

    “福顺,你在家看着我爹,我去西街那边看看!”

    陈福顺在缠布条的紧要关头,不敢松劲儿,半回着身子,以一个特别不得劲的姿势,愕然地望着表妹,“谢恩?!”

    葛谢恩的面目全笼罩在雨衣兜帽的阴影里,看不出她的神色,“我妈是吏目……我们家得做表率!”

    “我既然总想干点什么,那也不能老是嘴上说,这时候我就得出来干点什么……”

    她的语气一开始还有些颤抖,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劲,到末了却越来越坚定,葛谢恩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不少,眨眼就变了个人,“爹,你放心,我不会出事的——我去街坊再叫些人!风还会再起,雨越来越大了,廖主任昏倒了,得有人把街坊们组织起来!都这样躲着不行!既然我有这个想法,那就我先来!”

    话一落地,也不听徐大发着急的叫唤,葛谢恩转身就冲入瓢泼雨幕之中,速度比她父亲要快得多,一闪就没了踪影!

    第1075章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哗啦——哗啦——”

    雨后初晴, 艳阳高照,原本清凉的环境在日照之下迅速升温,让码头边本来就浓重的腥臭味, 在阳光下更加刺鼻起来。体弱些的百姓, 光光是这股子气味都受不住,恐怕要有晕厥的危险, 穿着高筒雨靴, 分布在码头四处干活的力工、干事, 脸上也都佩戴好了口罩,尽管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很快就把纱布打湿了,让他们的眉头皱得更紧, 但也没人摘下口罩:这股子气味不是好玩的, 若不带口罩真有生病的可能,因此尽管再不舒服也得强忍着。

    “太臭了!是不是污水厂被冲破了!”

    短促的抱怨声时而从各个角落中响起,还有刺耳的刮擦声, 铁锨铲起货栈地面上, 海水冲来留下的淤泥和垃圾杂物, 当然也少不得有海鱼被卷着吹到地上,成为浓浓的腥臭源头,被毫不留情地铲到小推车里, 力工们麻利地推着它往码头一角走。

    在那里还有人进行分类:淤泥、死鱼都可以肥田卖钱,碎玻璃、石子, 都是建筑材料, 可以镶嵌在墙头防盗,或者做在地里作为石子路的建材。都是能卖钱的东西,便不会被浪费。说实话, 若非这些东西都能卖上一点钱,羊城港的垃圾处理都会是很大的问题。也就是这一行衙门不抽税,除了脏臭一点以外,获利还十分丰厚,作为如今天下第一大都市,羊城港还能维持买地一贯的整洁和体面。

    “虽然臭,但没那股子刺鼻的氨水味,和污水处理厂肯定是无关的。那是在城西面,都能臭到这来,城里不是全完了?”

    葛爱娣也戴着口罩,在人群中巡视着,看到有缺人帮把手的地方,便忙上前去充数,她下过田,对肥料的味道是很熟悉的,因此肯定地说,“就是死鱼味,还有就是附近的屠宰场,那里临时养着猪的,怕不是有死猪被冲过来了。”

    “闻这味儿,当是冲过来有几天了吧!”

    “可能是前天就冲过来了,这几天下雨泡发,味道就出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也感慨着这一次飓风的规模:前后下了四天的暴雨,除了风眼擦边的那段时间,大概有半边城停了风雨,短暂地晴了大概三四个小时之外,其余时间雨基本就没停过,风是一阵一阵的,风力也是极大,码头这里,水泥房无事,但一些临时搭建的工棚基本是全倒完了。

    惧风飓风,这个飓字,其实就来自于‘惧’,现在民间还有混用这两个字的,大家畏惧的,是风的破坏力,那真是人力无法抗衡的伟力,但其实造成损失最大的,还是跟着飓风而来的水灾,羊城港这里,水系内河四通八达,很少内涝,但如果海边涨水甚至反而海水倒灌,那就没有办法了。水位最高的时候,码头这里建筑都在水里,根本看不到廊桥,甚至让人很怀疑货栈内栖居的那些避难者,他们的安危。

    还好,海边淹大水,主要还是来自于风力的影响,风停了之后,海水褪下,雨虽然还在下,但水位没有继续涨。等到天色放晴,飓风过去,大家赶紧从避难所涌出,立刻就开始工作了,清扫积水、清理道路、盘点人数、统计损失……葛爱娣把自己的负责区域巡逻了一遍,一路点算人数,总算是松了口气:还好,没出什么纰漏,损失肯定是有,但大家防灾意识都好,可以做到照章办事,毕竟是没有人命的损失。

    码头这里,力工是常年在的,大多数人一年都能捞上两三次防灾演习,一旦有飓风警报,也会要求他们重复防灾口诀,做到‘风来了知道去哪里躲,水来了知道怎么做’,甚至于码头这里组织的扫盲班考核,都会以防各种灾害作为教材,因此还算是可以让人放心。

    至于水手,那就更不必说了,在海上出生入死,一个个都是机灵醒目,葛爱娣最担心的还是那些商人、通译,尤其是不怎么出海,专门在羊城港这里做交易所贸易的商户,若是下雨起风时来看货,被困在码头,那就让人很不省心了。

    这些商人,平时锦衣玉食,脾气乖戾,身份又高,伙计们不敢约束,被他们一意孤行,在大风大浪的时候出去作死的话,那就很可能会出人命,甚至会牵连别人了。还好,这一次她负责的码头丙区,虽然也有两三个来监督伙计做防水的东家,但这几个东家自己都走过海,知道轻重,并没闹事,这会儿也都戴着口罩在那里忙活呢。

    丙区这里,货物损失是有的,货栈靠海较近的,基本全进水了,不深,大概就是小腿肚,但对大部分货物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损失,茶叶受潮、丝绸变色……就算包了油布,成色下降也是极大的亏损。更不要说那些不闻不问,完全没给货物做防水的老板了——这一次灾后,交易所的工作都要大受影响,很多已经完成付款,但还没提货的交易,双方肯定是免不得唇舌的,不过这还好,毕竟是港口,各种原因的货损,是年年都要面对的,早有规定,付款后三日内,因重大自然灾害造成的损失,双方均摊,三日后如果还没提货,损失就由买家负责了。

    最棘手的,是那些根据原始货值,已经开了支票,得到信用额度的商家,还没把货卖出去,自己的货物就已经损值了,货站要尽快盘点定损,通知卖家降额——还好,这和港务局无关,是银行和交易所的事情。

    葛爱娣真是想想都为这些同僚头痛,忖道,“其实每次飓风过港,灾中死的人都没有灾后多,灾后这种货主倾家荡产,只能自尽的事情,哪一次都不少,若是把这个也记在受灾死亡的话,怎么都算是交易所的包干区,那交易所估计年年都要上防灾黑榜了……”

    如果只是自己带来的货物减额,那还算好的,顶多是少挣点罢了,但若是用信用额度去买了别人的货,还没有提货的,两头都是损失,欠下的巨债确实能让人绝望轻生。葛爱娣的数学是跟从名师学习过的,每次飓风灾后,她都能注意到这种运气不好因此倾家荡产的船长,并认为或许可以推出一种新服务,来帮他们减轻风险。

    现在很多船长都有联合互保会,或者是类似于民间的‘标会’,其实就是为了回避这个风险。海贸虽然利润非常丰厚,但的确也是风险非常大的一门生意,连船只进港了都不能说是落袋为安,真要是没这个命的话,这停泊期间,还能遇到飓风呢!

    “难怪欧罗巴海商都喜欢带人来……人真是最机灵,最能避免减值的商品了。他们千里迢迢地远航过来,必然是要选择最保险的贸易品,就算欧罗巴有什么值钱的特产,只要利润率没有比运人者高出两倍以上,估计还是很多船长宁可运人,赚运费钱才是真的稳赚不赔……”

    繁忙的工作、恶劣的环境、沉重的心情,让葛爱娣也不由得把注意力转向了比她更惨的区域,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这几日基本都没睡超过五个小时,雨势稍小,就要立刻跋涉出去查看包干区,点验人员补给,及时输送物资。

    同时,他们这个小孤岛,和城内也是完全断了联系——别说城里,就是码头别的区基本也是无法交流,作为负责干部,她得一直坚持到飓风警报完全解除,码头恢复正常秩序才能回家。葛爱娣只希望徐大发够机灵,能来给送几件衣服,顺便报个平安。

    城里一般是没什么事的,但这一次雨大,怕有内涝,家里被淹了没有?玻璃碎了没,漏雨了没有,修葺屋顶的泥灰,也不记得有没有存货了,还有她的雨鞋已经快被穿烂了,徐大发要是有心就把他那双拿来好替换……

    “哎,回城的路清出来了没有?”

    “没呢!还是乱糟糟的,人手都去抢修蒸汽拖拉机了,说是要赶紧上油,不然真锈蚀就麻烦了,得趴窝!”

    “我早上去甲区吃的饭,听说城里也还乱着,顾不上来修站前路,说是内涝死了好些人——这还不算完,那老城区整个被吹走打烂了!犹如废墟一般!十数万人无家可归,连明日的饭辙都没有,城里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的。”

    “是吧,这一次风真是邪门了,听说竟是拐了个弯,都没从琼州过,直接上的我们羊城,别说老城区了,就是新城区也有整个家被搞得破破烂烂,屋顶掀了的——所以我说,这新式房子好啊,那老式屋顶,什么都好,也能防暑,够通风,就是扛不住风,风一大,整个顶都被掀了的,人在屋内躲着,都直接被吹出去!这样失踪了好几个人,屋子门还锁的好好的,人都被吹飞了。”

    巡视完一圈,葛爱娣去港务局汇报情况时,一路就听到乙区、甲区的力工在议论,甲区离站前街最近,消息自然也最灵通,光是这么听着,她都忍不住的焦躁,生怕她不在家,葛谢恩不听话,家里也损失惨重,又或者徐大发出去救灾巡逻遇险——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他们家没有被揭顶的风险,这么想,修平顶房虽然的确热,但也是正确的。

    “说不定,这一次城里死的人比我们码头还要多。码头这一次倒没死几个,听说就我们甲区死了俩,一个是扎货的时候从货堆上摔下来,后脑着地。再一个就是去领补给,走得太靠海,直接被浪卷走了。”

    “我们防灾备灾做得好,这也是自然的。城里人都太掉以轻心了,又没有港务局盯着……居委会干喊两声罢了,也不能罚钱。不遇到事情还好,遇到事情了,可不就乱糟糟的?还是咱们码头好,井井有条的,物资什么的都给备好了,现在城里,连水都没得喝,这人是渴不得的,给喝了污染过的河水井水,怕不是很快就要出瘟疫了。”

    “如此看来,还有得乱呢!怕不是要死个千把人才算完?对了,你们要进城的话,可得穿好雨鞋,连国宾馆的玻璃都掉完了,现在街上很危险,穿草鞋是搪不牢的,往年都有这样的,灾中没事,灾后干活的时候,把手脚一割伤,污水里一泡,发起烧来,最后没命、截肢的,多得很!”

    力工们按理其实也是不好擅离的,但这条规定执行得不算太严格,灾后回家看看这属于人之常情,力工反正收入也不算太高的,根本不怕罚,只有吏目被牢牢束缚。这些力工明显有溜回家看过情况的了,回来说嘴,都说城里损失更重更混乱,码头边刮倒龙门吊的大风,入城更是造成极大的破坏,大树被连根拔起的都有不少,砸死人的也很多,不少联防队的人都受了程度不一的伤。

    这话无疑给葛爱娣添了心事,回答办公室,没见到家里人捎来的口信和物资,她心就提得更高了:这几年来,只要一有飓风警报,港务局全员备勤,基本都不能回家,家里人也知道他们辛苦,灾后都会来港务局送点东西,由内勤放在工位上,一个是报平安,一个也是报个家门,内勤如果收到什么消息,也会告诉他们。

    徐大发没送东西过来,或许是因为前几次城里都没受大灾,还顾得上,这一次则自顾不暇,也或者是因为站前街还没疏浚出来,那些力工都是抄小路或者跳房顶走的,徐大发没那个身手和决心。大概总不会是因为他出事了,定有别的缘故。

    多年夫妻,虽然谈不上什么情啊爱的,但已是彼此长成骨肉般了,没收到家里的平安消息,葛爱娣心里很不得劲,做了汇报之后,又陀螺般投入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但却总觉得吊着一口气,始终无法完全放下这件事。这一整天又是协调物资,确保食水供给,又是各种填表找人,下午回包干区又巡逻一遍,确定丙区后天早上应该能恢复工作,已经是累得头晕目眩了。

    到了傍晚,她本该回丙区临时指挥中心去歇着,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回港务局看看,宁可一会摸黑再回:电肯定是停了的,电线杆都倒了很多根,码头这里除了港务局本部有蒸汽机发电机保供电之外,别处都是用回煤油灯照明。葛爱娣是负责干部必须在丙区过夜备勤,摸黑在码头走,在大灾刚过的阶段其实是比较危险的,很容易绊倒受伤。

    但她也实在放心不下:都过了一天了,站前街怎么也疏浚出一点来了吧,不至于完全不能走,就算大发受了点伤,谢恩不懂事,福顺是个贴心的,应该也能想到来给她报个信。

    夕阳沉沉,海边一片金鳞万彩,平静得就好像昨日的狂风暴雨都是幻觉,只有那一阵阵剧烈而复杂的臭味,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妄想:码头边剧烈的异味找到源头了,果然是一头死猪卡在岸边翻覆的渔舟之下,船刚一翻开,那股子味儿就熏得人退避三舍。

    葛爱娣恰好撞到了运尸身的推车队,连忙快走了几步,从车队边上超过去,免得一路都吃臭气:除了死猪之外,还有死鱼、死鸡乃至于只剩下零星部位的人尸,一条人腿,裤子、鞋都还在,但主躯干却不知去哪里了。

    葛爱娣随意瞥了几眼,也是心里发毛,她好些年没见过死人,仔细想想,十多年前村里年年有人饿死、病死、争水争肥械斗而死,有许多被随意抛弃在乱葬岗的日子,竟如一梦,不知不觉间已经全忘光了,这一次天灾似乎反而才让她清醒过来,又好像陷入一种新的虚幻感:似乎过去十几年曾让她无比欢欣鼓舞的所有进步,其实也都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骄傲,在自然面前,人的所有挣扎都极为渺小,生产力再怎么发展,也无法改变人的命运——被自然随意摆布的,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小动物而已。个人的努力,无关紧要,一个意外就能让一辈子所有的奋斗完全归零。

    这样的想法,年轻时是不会有的,那时候太饿了,哪有心思思索这些,只有挣扎求活的强烈欲望,根本不去想将来,只想着下一顿的饱餐。当温饱不成问题之后,有了可以失去的东西,才会畏惧起这些无法抗衡的敌人。

    尤其是人到中年,见多了看多了,内心似乎更是消极畏惧,葛爱娣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毫无保留的欢笑,是在什么时候了。这和她刚刚进入买地时的预期完全不符——虽然那时候她依旧只是个忐忑的,近乎一无所有的农妇,但现在她却极为怀念那段纯粹而充满了希望的时光。

    倒霉遇到了运尸队……真是晦气,她脚步匆匆地进了本部,脸上还带着买地女吏目必备的那种气质:满不在乎的豪情,几乎不会枯竭的旺盛精力,以及绝对坚定的强势。但实则心中却非常疲乏烦闷,先不问收发部的内勤,而是走到自己部门的大办公区,隔远一看,自己的小办公室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葛爱娣心中就是一沉,许多不祥的猜测,苦苦抑制了一天,此刻都变本加厉地冒出头来。大发他该不会……不对,那样的话也要有人来报信的……

    “真的?竟有此事?难以想象啊!”

    “可不是真真儿的,要不是听张二哥亲口说起,我也不敢信……”

    大办公区里,有些留守本部的吏目正聚在一起说话,见到葛爱娣回来,忙都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道,“葛局,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等着给你送口信呢,我们小李托一个相熟的力工,帮他到家里看看他的老母亲,张二哥和你们家就隔了一条街,说家里受灾很严重,好像是树倒了,居委会主任直接被砸晕过去,现在还在医院里,你们家徐大哥也砸断了胳膊——”

    大发胳膊居然断了!难怪没来送信——

    人没事就好,葛爱娣先是大松了一口气,随后也不免有些烦乱起来,想着家里该如何安排陪护,又是一阵糟心恼火,竟蛮不讲理般,暗自埋怨起徐大发的笨拙:就不知道躲躲吗——真是没用!现在好了,局里离不开她,家里又多一件事,怎么忙得过来?

    “区里当时是乱成了一锅粥,风力又大,大多数人家都是受灾了,那叫一个慌乱,后来还内涝淹水——”

    大家急着报信儿,也没留意她的神色,都是争着说,“您再没想到,是谁挺身而出,把主任那一队人的职责接过去的——就是你们家的谢恩!”

    “什么,谢恩?!”

    谢恩居然在那么大的风雨中跑出门去了?!

    葛爱娣的声音尖锐得自己都听不出来,她死死地一把抓住了同僚的胳膊,“她——她——”

    “您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西街托儿所整个一楼全淹了,张二哥家就一个老母亲和他小儿子在,他们家厨房是土屋,整个塌了一半,张太婆被困在里面,叫都叫不出来,要不是谢恩细心问了小囡囡,怕不是要被淹死了?谢恩一听太婆在里面,二话不说就跳进去了,您说多吓人!张二哥说着都没人色!她进去没多久,一声大响,屋子又垮了一块——那么大的木头就这样砸下来!”

    “要不是谢恩机灵想得快,一把把张太婆拖到靠主屋那面墙下,太婆就要被砸死了!结果,这一砸倒好,人没事,路砸出来了,她把张太婆背出来,送到避难所去了!张二哥说等这边事完要去你们家给谢恩磕头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又是局长年幼的女儿,立下这样的大功,大家都是津津乐道,好一顿夸,说完了,大家见葛爱娣不言不语,面色惨白,手里捏着椅背,双目发直,对于大家的话都是似听非听的,这才慌了神,“局……局长?”

    伸手轻轻一点,葛爱娣双眼一翻,仰头就栽了过去,大家顿时一阵大乱,“呀!不好了!局长晕过去了——”

    第1076章 大旱、虫灾、鼠疫、绝收

    “伤亡人数暂时还没有完全落实, 按照目前受灾最严重的老城区来估算的话,应当在一千人左右……对,这是整个大辖区的数据, 含码头和避风港。都算在里面了, 不过这一次比较特别,伤亡主要集中在老城区, 死因也多以内涝、建筑事故为主。反而是港口区伤亡人数较少, 防灾教育工作还是起到一定的效果, 这是没有想到的。”

    “城内秩序井然,重建工作有序开展,补给充足,没有出现负面事件, 甚至涌现了一批可圈可点的模范市民, 有些年纪还并不大。比如西河区海顺街道的葛谢恩,在联防队受伤严重,居委会主任昏迷不醒, 其余一线干员无法联系的情况下, 挺身而出, 组织了街坊邻居,在降雨间门歇转移危房住户,集中力量, 整修了街道中居于高处的住房作为避难所,把住户转移过去, 这样就避免了之后内涝的影响。”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 西街托儿所就处于低洼地带,积水甚至淹到了二楼,葛谢恩未雨绸缪, 省去了之后的高难度搜救工作,她的行动是可圈可点的。这个女孩子今年才十六岁,已经表现出了很强的行动力,考虑得也比较周到。”

    虽然谈不上丧事喜办,但汇报灾情,是需要有些技巧的,不能淡化损失,但也要让领导看到灾难中凸显出来的年轻一代,这能很好地宽解人们沉重的心情:天灾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既然坏处都是实打实地发生了,那也要学会从中看到好处。

    在这种要紧关头,买活军多年来的工作也体现出了价值,的确有很多优秀的年轻一代展露了自己的锋芒,也要看到,经过十多二十年的培养,百姓素质也提升了不少,组织性是要强得多了,虽然不能说人人精干,但至少可以服从指挥,避免了天灾后更可怕的次生灾害——严重的社会无序现象的产生。

    这么大规模的飓风,如果在从前,直接毁掉一座城都是有可能的,在不存在城市规划和应急机制的时候,一场大火、一次大水,都有可能让城市变成血肉磨盘,吞噬掉大量生命。哪怕是在后世,很多国家的军队进入灾后城市,也要荷枪实弹,随时准备开火。

    乘着社会秩序混乱的时候抢劫偷窃,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犯案的很可能就是失去家园,衣食无着的老百姓,为了生存下去,立刻堕落成罪犯,去掠夺他人的生存资源。谢双瑶对于台风后的羊城港秩序,其实并没抱太大的期望,一收到预警,就立刻抽调军队,提升了警备级别,一面是准备救灾,一面也是要准备维护秩序,镇压可能发生的骚乱。

    不过,虽然灾情超出预料的严重,但民间门的秩序却比她想得要好得多——有时候,这种事情是完全无法预测的,呈现极度的随机,就和扔骰子一样,完全不知道揭盅出来是什么结果,是不断扩大的骚乱呢,还是频频涌现的英模事迹。

    这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羊城港真有点定都的气运,揭盅出来,结果让人惊讶:这么大的灾情,内涝严重的时候大半个城西下游都被淹了,却居然没有一起恶性案件,反而有很多居民严格执行防灾要求,自救救人的例子。至于百姓和居委会紧密团结,主持自救、统计盘点人数,申告失踪……包括清理街道,寻找安葬死者,组织防疫……等等这些在敏朝根本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在羊城港居然都完成得很好。

    衙门不用费力想辙,用奖励去调动群众的积极性,百姓自己就配合居委会把很多该干的活给干了——这其中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及时清理尸体,净化水源了,这是抢时间门的活,不然的话,按如今的天气,死尸半天就能腐烂,大灾之后有大疫,传染病一来,医疗系统非得瘫痪不可。

    “毕竟是没白忙活这么多年!”

    谢双瑶也比较欣慰,“新一代比较能用上了,老一代也终于教得不拖后腿——就光看他们平时和衙门的规定斗智斗勇的劲儿,还真以为是油盐不进,全都是一些暂且驯顺的野人那!平时都野性难驯了,飓风一来不更得作乱?没想到,真到了有事儿的时候,他们又一个个突然间门乖巧懂事起来,总算也知道共度时艰,前几天不是闹事的时候。”

    毕竟是都城的自然灾害,谢双瑶也是居民,虽然这件事并不需要她亲自过问,但还是听取了简报,并随口指示了几句,“有表现确实出色的百姓,要予以表彰,同时给一些培养的机会,疾风知劲草,吏目考试只是选拔的一种方式,紧急事件就是最好的大考,在这张卷子上答得不错,那就有培养的价值——”

    “不过,也要注意了,要仔细查证,谨慎给名额,不要把这种事开成了很多人弄虚作假,不考而入仕的口子。表彰要到位,荣誉也要给足,不过,宣传上注意尺度,不要到时候又来个什么灾害,人人都想当英雄,出风头,反而送命,也给做事的人添乱。”

    “另外,要注意罐头清水的分发,大灾过后燃料也不好弄,百姓们可以饿几天肚子,吃点干粮,但水是糊弄不了的,这方面要做好准备。”

    “飓风警报一来,罐头厂就暂停其余罐头的制作,加急生产数百万罐开水。其中70%以上储存在应急仓,可以随时取出发放,余下30%在州县分储存,受灾较轻的州县也正在组织运输来都城。”

    由羊城港应急救灾局过来汇报的吏目,从容不迫地回答着谢双瑶,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谢双瑶也轻轻点了点头:实际上羊城港的清水供应情况到底怎么样,她也只能是姑且这么一听了,逐层汇报上来,民生也就转化为一个个不知真假的数据,早已没有了亲眼见证的可能。她只能选择相信数据的真实性,并且建设多重反馈渠道,互相印证,来确保自己不被蒙蔽视听。

    到这时候,她就越来越理解为什么敏朝皇帝极其依赖锦衣卫了,甚至在锦衣卫后还不够,还要增设东厂,东厂后还不够,还要再来个西厂,想想以谢双瑶的权威和自由度,还经常感到自己统治的是数据而不是真实的百姓,这些出宫都困难的皇帝,不开辟多条信息、权力渠道,怎么能有真实感,又怎么能确保自己知道的不是属下默契营造的幻觉和谎言呢?

    最开始,为了反锦衣卫和廉政目的而设立的情报局,现在职能越来越丰富,规模越来越大,也是一个原因。谢双瑶能依靠的,其实还是超时代的生产力——要骗她肯定是很难的,除了要跨越蒙骗真神的心理障碍之外,还要和超时代的仙器做斗争,这是几乎无法反制的东西,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谢双瑶根本不用恫吓她手下的吏目,搞‘锦衣卫知道你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的警告,她不用搞这套,是因为她真的可以知道,而且大家都知道她真的可以做得到,所以反而不用多此一举。手下的吏目也几乎都比较老实,不能说完全杜绝贪腐,但至少沆瀣一气、弄虚作假,把她当傻子一样糊弄的事情,在买活军这里是不可能发生的,数据的可信程度也因此还算是比较高。

    “行,毕竟是腹心之地,救灾重建不难。”

    这句话大概就算是对羊城港救灾的总结了,其实也是实话,对生产力较高的地区来说,很多灾后的痛点都不是问题。比如说罐头厂造清水,除了燃料费之外,近乎于没有成本。

    生产经验更是无比丰富,因为本身罐头清水就是罐头厂常年来稳定高产量出货的拳头产品,羊城港的罐头厂什么都可以不造,就是不能不造这个——这是远洋航线的必备品,远洋船只的用量可大了。

    现在,船上一般都会有土制封罐机和开罐机,大家买了罐头之后,只要用开罐机开罐头,把罐头盖那块铁皮完整地拨下来,那么,每次靠岸之后,都可以用土制封罐机来重复封装清水。按道理,只需要买一次罐头就够了,不过事实上罐头和罐头盖总会因为种种原因丢失,再加上远洋航船赚得也特别多,所以采购量还是相当大。就算飓风不来,罐头厂多备一点货也无伤大雅,大不了就拆罐重新封装别的食物呗,浪费不了一点。

    有了这样的储备,灾后的饮水,难点其实就在分发上了,羊城港居民秩序比较好,如葛谢恩这样的青年,涌现了不少,把大多数街坊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按照各家的情况分发,优先保证老人、孩子和出力救灾的骨干人员吃喝,这样就解放了军士,可以不必维护秩序,全心投入救灾,整个城市的救灾、重建速度就会很快。

    这种高生产力优势是体现在方方面面上的,它未必很奢侈很,好像物资可以充分供给,随便浪费似的,这是一种很润滑的施政感,充足的准备和正确的、及时的决策,无形之间门,就把损失数字减少了很多,甚至看不到具体是谁的功劳。

    同样的灾害,如果发生在敏朝,伤亡人数可能就会上万,因为敏朝是没有葛谢恩的,趁火打劫的什么麻匪王二老爷、地主祝大善人等,才是络绎不绝。光是一个灾后饮水问题就不能比,死在灾情里的人和后续死在瘟疫里的人数,有时候相当,有时候还要超过直接死于灾情的数字。

    至于说救灾,从前那是完全没有的事情,驻军不乘火打劫都好得很了,镇压因灾产生的流民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也就是近几年,有买活军兜底,再加上皇帝的理念发生了改变,敏朝的灾民才有人管。但伤亡统计还是很玄学,要么是张口就来,一个偏僻州县的地震都敢说死伤巨万,要赈灾银子,要么就是粉饰太平,至少死了上千人,报‘居民熙和起居如常’,因为州县主官和当地的大地主关系好,在衙门里坐得很安稳,并不想引入特科赈灾专员进入自己的地盘。

    到最后,敏朝还要问买活军这边要统计数字,因为他们手里出去的人,未必有买活军接收到的灾民那么多,而且统计方法和机器也是买活军的先进一些。这几年甚至出现了直接要钱要物的现象,羊城应急救灾局的局长下去了,中枢应急救灾部的专员开始上报,“上周敏朝方向传来的灾害报警,有两处极大规模灾害,一处蔓延甘、宁,关陕也受波及,大旱、饥荒。另一处来自中原,为山阴、中原道,大旱、大饥、虫灾并鼠疫,敏朝警告鼠疫有随饥民扩散的可能。急求赈灾粮和药物支援,也需要人手投入——尤其要求是注射过鼠疫疫苗的人手支援为佳。”

    不是买活军境内的消息,就没法用好消息来调剂了,一说到敏朝,应急救灾部的发言就等于是报丧乌鸦,谢双瑶身边坐着的几个高级干部都有点坐不住了,庄素轻声嘀咕,“才消停几个月……他们就没好过一天,要不是……真以为这是在编借口要钱了。”

    谢双瑶倒不觉得这是敏朝衙门在使坏,实际上,深度介入救灾,不得敷衍了事,正是她们会面中她反复敲打皇帝,再三强调的要求,搞得皇帝都有点想装病留羊城港,推信王回京城去接位的意思了,如果敏朝那边没有因灾害求助,反而说明皇帝没听她的话,还是选择摆烂:

    这一次受灾的地区,全都不是特科的势力范围,就算买活军出钱出物出人,要确保这些东西能真正花下去,而不是肥了经手的州县,也是要花很大的力气。谢双瑶可以想见,特科官员到地方上,免不得是要先杀几个人的,田任丘的名声估计是要更臭一点了。

    这些人被救出来之后,也会被组织送来南边,对敏朝来说根本无法增加什么收入,皇帝有点儿吃力不讨好的意思,他从江南宗室那里弄回来的钱,估计陆陆续续都要填回来用优惠价买物资——买活军的援助物资,肯定会给便宜,但也不能白送。到最后很可能都白运回天港了,打个转最终还是要入买活军的库房。

    但是,灾不能不救啊,如果连救灾都做不到,买活军还支持他在位干嘛呢?皇帝也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筹措了,谢双瑶现在还有一点都没敢和他细说:这种连年干旱其实还真是刚开始,预计要持续五十年以上,在原本的历史上,不是说明亡了这一切就结束了的,只是那段时间门天下大乱,没有人再在意和记述了而已。如果要说气温下降的话,那至少还有一百多年哩,皇帝是怎么都活不到这个时候的。

    他只能盼着干旱和鼠疫结束得快一些,这种异常气候和气温下降是未必同调的,谢双瑶这里也找不到一个清晰的时间门点,只能推测,大概在二十年后,会迎来一个平衡值——北方的人口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余下的逐渐适应了干旱气候,同时南方随着政局安定,人口开始逐渐恢复,也就迎来了所谓的盛世。一般来说,历史书会抓着这个盛世多说一些,对于盛世之前到底死了多少人,不会废多少笔墨。

    在这个时代,买活军的崛起,以及对南洋的开发,已经基本是扭转了人口断崖式下降的局面,这里有两大功臣,一个是高产粮种,另一个就是疫苗了。但谢双瑶再有本事也无法扭转自然灾害,北方的干旱、地震、疫病,依然是遵循了原有的步调在增加,对未来十年的规划里,防灾教育和防灾准备的投入,占比还是要不断上升——要不是有南洋的好地,物资是真跟不上啊,别的不说,光是南洋米,这几年都不知道多救活了多少人!

    如果让谢双瑶来复盘自己的决策,她最为得意的就是开发南洋和鸡笼岛了,倘若说别的决策,有的事后看大错特错,有的功过不可知,那开发南洋就是已经被证明的‘一子落,满盘活’,她说,“鼠疫是要重视的,疫苗再多拨一些给你们吧,危险津贴加倍,另外这批人暂时不往南洋迁徙……”

    鼠疫……和天花一样,都是难缠的东西,犹如幽灵一样,传染性极强,最重要的一点是,鼠疫可以通过跳蚤传染。所以限制大规模人员流动就显得尤为重要,少部分人去疫区,回来充分消杀就行了,但大量蓬头垢面的灾民,危险性是指数增强的。南洋如此重要的地盘,不可能接受一批可能携带鼠疫病菌的流民,包括买地肯定也会如此的流民相当忌讳。谢双瑶都不敢冒这个险,现在的南洋已经成为整个华夏的大粮仓了,南洋稳,北方的救灾物资才有保证。

    但是,不往南洋送往哪送呢?一时间门她有些犯难了,手指轻点桌面:不送走,光养着肯定也不行,耗费太大了,买活军的财政,不救灾其实还算是够花的,基建虽然花销大,但买活军也赚钱啊,他们是全球最大的供货商,而且独门供货,精于货殖,赚得少是不可能的。

    但是,救灾真是个无底洞,自然灾害对政权来说,实在是太昂贵了,也难怪敏朝要挂,到后期那个灾害的密度,以如今的买活军而言,只是站在岸上帮把手,都有点发怵,感觉对财政的负担逐年加重,都有点不敢再多伸手了。

    说实话,花费之巨大,以及逐年的增加态势,对买活军来说都不是那么容易消化的……再说了,买活军的财富是如今迁居江南、南洋的华夏百姓创造的,谢双瑶可以在买地之外花一些,但不能花太多,否则任谁都会有意见。

    留在当地吧……如果只是鼠疫,没有其余自然灾害,那是可行的,但问题现在是三鬼拍门,即便解决了鼠疫,可当地除了干旱之外,还闹虫灾,虫灾没有一年了事的,因为虫子会产卵,每次起灾都意味着连年减产,哪怕不再闹干旱,两三年内也肯定养不活这么多灾民。人数多、有潜藏疾病也不敢送上船,陆地迁徙,能往哪送?

    留着要饿死,出去那就是传播疾病,也难怪皇帝要送信求援,而且信里的语气很着急了。谢双瑶看了他送的电报信,甚至说出了‘如果不给支援,就要报备极端事件’的话了,这里蕴藏的是非常残酷的预期:留着养不活,出去了更多人会得病,那……除了动用军队把守关卡,把不甘于饿死,想要冲卡的百姓干掉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这种操作,买活军肯定是接受不了的,但又确实难解决,灾民数量实在是太庞大了,如果少些都好办,给吃给喝,多次除虫,隔离上半个月就行,但问题是,这一次灾民数量保守都过百万,人一多就太难管控到位了。一时间门,连谢双瑶都想不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更别提其余参会者了。

    别看很多买地的官吏,老家都在山阴、中原一带,但要让他们主动接纳这么一批流民,他们也不情愿给自己找事。屋内一下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谢双瑶把人挨个儿看过去,庄素、郑财气、金逢春、徐寿、吴小莲……大家全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这给谁都是甩了一串大鼻涕过去,真要说往某地送,又在当地引发鼠疫,被人知道是你的建言,不知什么时候,祖坟都能给你刨了。

    谢双瑶恼火地叹了口气,开始点名了,“庄素,别装死,说说你的看法。”

    庄素蚊子一样地说,“山阴有矿……他们可以去挖矿。”

    让鼠疫灾民去挖矿,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事了,以矿井的空气流通程度,山阴的大矿商范十三娘能上吊给她看,谢双瑶指了一下庄素,算是记了她一笔小账,“你这纯摆烂,首先人太多了,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无培训的矿工,其次重点矿区也不考虑风险人群,也别说往通古斯送。开原、建新人口本来就少,而且番族没遇到过几次鼠疫,抵抗力差,别一不留心把他们给灭族了!通古斯变无人区,一切基建从头开始,你说多刺激!”

    本来张口欲言的吴小莲也闭嘴了,谢双瑶的手指叩得越来越急,最后还是坐在金逢春身后的秘书,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金逢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提了一句,“其实,如果能免除立志城一定的债务,立志城肯定是愿意接受一部分灾民的,按照协议约定,他们需要为开辟常态化远洋航线做准备了……立志城正缺大量汉族人口,至于鼠疫,立志城内的居民,出航的时候基本都打过疫苗了,相形之下也就没那么忌讳。还能再送给他们一批疫苗,没准对立志城站稳脚跟还有很大的帮助……”

    这话说得委婉,但在座的没有小孩,全都是多年来屡经历练的政治人物,可以说心都很脏,这里没有明说的一些东西,大家是都清楚的,吴小莲下意识地就轻轻笑了一下:是不是去立志城之前,还可以在本州岛做隔离啊……

    谢双瑶也格外看了这个吏目几眼,像是把他记在了心里,这才轻轻摇了摇头,“一百多万,立志城才多少人,根本吃不下这么多人口的,也没那么多物资……”

    她摇摇头,还是做了一个最常规的决定,“南洋动不得,和敏朝说,先普遍除鼠,疫情平定下来,本地隔离过后,一部分徒步送江北吧,江北气候还行,种地是养得活的,特科过去一部分,隔江州县过去一部分,各州县配合做好隔离、杀鼠、除虫工作……大家分摊着互相帮衬一下,恰好江北也有耕地空虚问题。其中最健壮聪明的,可以考虑经过严格隔离填补去矿山,再往立志城、通古斯送一些……”

    本地隔离、徒步江北,光是这两个环节,可以预料到会死多少人,还要冒着疫情扩散的风险。但这已经是没办法中唯一的办法了,大家的面色也随之一松:最怕的就是把人接到本土来,江北还是敏朝的地盘,虽然只是一江之隔,但多数人心里还是不把它当做自己的土地,还是比较好接受的。

    这种心态,谢双瑶也洞若观火,如果继续再发展下去,过个二三十年,很可能就会丢失两朝之间门的归属感。但眼下她选择了无视,因为这并不是最紧急的问题——不要以为羊城港和敏朝的灾害就是全部了,应急救灾局的报告还没玩呢!

    “极大疫情之外,上周川蜀、两湖方向也出现洪水汛情……”

    偌大的国土,灾害已是常态,在衙门建设完备的前提下,地方性灾害不过是起个报备作用,需要谢双瑶做决定的地方并不多,会议之后就推得比较风平浪静了。结束之后,谢双瑶迎来宝贵的午休时分,她也难得摆烂,躺在沙发上要求她的丈夫为她按太阳穴,一上午的会开下来,她有点头疼。“鼠疫……为什么还会有规模这么大的鼠疫呢,难道我们没有一直强调要注意灭鼠吗……”

    “家鼠可灭,田鼠怎么灭得完呢?”对于外界来说,几乎算是隐形人的新婚丈夫柔声说,“越是灾年,老鼠就越容易四处寻食,百姓也越有可能去捕鼠为食,或者寻找田鼠粮仓,接触增加,瘟疫也就多了流传的渠道……这是再怎么强调都没有用的。”

    他修长的手指,恰到好处地揉搓着谢双瑶的头皮,顺着头皮一路捏到她僵硬的脖颈,多少放松了谢双瑶的心情,让她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不论她怎么努力,气候就是气候。她最多只能改变一点,有时候真无法影响全局。

    “算了,往好处看吧,多救了一个就是一个。”她很快就重新提起精神来了,大概是因为——不论是远在天边的饥荒,还是近在眼前的飓风,对于谢双瑶的生活质量都没有太大的影响,所以她也很容易就用超然的态度来纵观全局。“只要有人管,那就怎么都比灾民到处乱跑攻城,把战乱和鼠疫疯狂传播,死的人要少得多……多想点积极的事儿——这一上午也不全是坏消息。”

    不得不说,应急救灾局是拿住了她的性子,刚才特意在会议开头提到的新人才,成为了谢双瑶情绪上很好的慰藉,她靠在颇具弹性的胸肌上,和丈夫分享这个好消息,“之前还说,现在吏目越来越多,但亮眼的新人,涌现速度没以前那么快了。这不就来了一批好苗子?

    这批救灾中涌现的年轻人,我准备特招入仕,给他们一些历练的机会。再培养一个明星人物——说来也是真巧,有个叫葛谢恩的女孩子,她母亲我都还有印象,也是被树立为典范的第一代女吏目,出身好,还是女吏目,功绩也够硬,年纪也恰好,我看,她就很值得好生栽培……看看能不能再竖起一个时代典范来……”

    第1077章 谢恩的崛起

    “哎,爹!都说了,叫你别挠了,别把夹板挠移位了,又得去医院排长队,到时候,手使不上力气,连家务活都干不了,娘把你给休了,看你怎么养活自己!”

    “这孩子,会不会说话那——这实在是痒得厉害!”

    “姑父,给——这是我给您做的小挠子,哪里痒你就轻轻挠挠——”

    一大早,太阳就晒得人脊背发痛,葛爱娣戴上圆帽,穿起清凉的香云纱背心,惬意地叹了口气:一大早光是忙着烧水做饭,就是一身的汗,棉布衣裳都湿透了,把汗稍微擦洗一二,再穿上香云纱,有一种格外清凉的感觉。

    毕竟是六姐点化出来的好东西,虽然买不起油晶缎,但香云纱穿起来已经相当解暑了,对葛爱娣这样,早就过了爱俏年纪,又有一定身份的吏目来说,香云纱正是很合适的料子。要不是这阵子上班难免要到处巡视,她甚至还想穿起香云纱的连襟裙来着。

    自从前年的定都大典之后,圆裙就已经火遍了整个买地,款式当然也生出了不少变化,这连襟的圆裙,是从番族那里借鉴来的,若说前年还是比较少见的穿搭,只在胆大的学生中流行,那么到今年,就已经彻底走入千家万户了,连吏目穿起来都是司空见惯。葛爱娣也不可免俗地裁了两身,放在家里,不过她工作忙碌,总没有很合适的场合去穿。

    本来打算今年夏天要上上身的,不想刚入夏就来了规模如此巨大的飓风,已经半个多月了,还是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由于码头区损失比较小,只是倒了一台龙门吊,港务局的吏目就被抽调进城,去帮着老城区救灾。葛爱娣每日里穿着雨靴,在烈日下踩着淤泥,裹着雨衣戴着口罩走来走去,脚都被捂烂了!每日回家,都是一身臭汗,却偏偏井水还受到污染,不太澄清,不能洗澡,只能稍微擦拭,那浑身的味道和心情,真别提了!

    好不容易,老城区的清运告一段落,接下来的重建方案,她们就不必插手了,今天是她第一日回本部办公区上班,也是心情不错,这才拿出了较贵重的香云纱,算是对自己的奖赏。推着自行车从院子里出去,返身关上门的时候,她心中更是好一阵解脱:家里实在是太吵了!徐大发受伤不能干活,得让女儿伴护,毕竟人不舒服,心情也不好,性子更急躁些,两父女的冲突、拌嘴比平时更多了几倍,要不是有福顺调停着,恐怕真没有一刻安宁。

    要是这阵子局里轮值就好了……能在宿舍里躲几天也好,而且码头到了晚上比较凉快。水泥房倘若没有电扇,到晚上是真热,也不知道供电什么时候能恢复,唉,要说为了预备停电,专门养头驴子,再买个畜力发电机,那花费又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再怎么说,手里也得存着给儿女在羊城港盖房子的钱吧,虽说未必用得上,但孩子需要的时候,不能没有。

    虽然买地这里,提倡‘早分家,晚分产’,也就是说,年轻人出社会工作,或者是成婚之后,就从原本的家庭中分出去过活,长辈可以在分家的时候给一笔馈赠,算是对孩子的支持,但大头的财产要等老人去世之前再分。很多人在分析这一点的时候,讲得也是直白——老人手里有钱,子女们看在钱的份上,都争着来孝敬讨好,看到的是一幅光景,可没钱的话,那就要考验子女的良心秉性了,这又是何苦呢?

    这确实是一种比较新的思想,大家的观念也是需要转变的,买地这里没有敏朝那种浓郁的孝顺氛围,他们讲的是另一种道理:买地凡事是讲究公平的,既然他们对父母的要求很低,只是提倡父母把孩子养到能断奶的岁数,甚至还会因此给点物资,让喂的奶不至于白白亏本。

    接下来若是不想要,把孩子舍给孤儿院都行——相对应的,买地对子女的要求也很低,老人老了以后,只要还能动,官府都不强硬要求子女赡养,真的自己完全糊涂,起不来床了,那给口吃的也行,或者花点小钱,舍到养老院去,任其自生自灭,官府也是允许的,至于街坊会不会议论指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养老院、孤儿院的环境,就摆在那里,大家都可以去看的,只能说进了这两院,不过是比去矿山要好些罢了,小孩还好,夭折率高点之外,要长大还是不难的,只是受到什么培养,学到多少技能,是不是只能去做粗活,这些区别而已。

    老人就不一样了,家人陪护得好,能活个五七年的,进了养老院几个月就没有的都有,里面的干事也谈不上虐待,只是近乎于不闻不问:饭是有给的,为了消化好,给的还都是米粥,但要说喂食,帮着翻身擦身,那就想太多了,自己吃不了,那就是慢慢饿死,天气寒暑,也不会及时为他们添减衣物,至于说有病了请医生、好好护理……更是天方夜谭,一个干事管三四十人,每天光发饭、送洗衣物什么的都忙不过来了,发烧两三天内能抽时间送去医院,都算是很有心了!

    可以说,养老院就是给一块活人墓地,进去以后慢慢地等死罢了,只是比把老人抛弃在荒野要稍微好一些。真正心甘情愿住进去的,多数都是实在没有别的依靠的老人,这地方有一点倒的确是好的——那些孤老,就算出不起钱,养老院也给收进来。

    至于说有孩子的老人,住进来之后,孩子不给钱的,养老院也不赶人,依旧收容着,至于说子女会不会被扣分,那他们也不管。只是每个月张榜公布欠费名单而已——倒真有一些即将被提拔的吏目或者工匠,被有心人打探到欠缴养老费用,告发上去,被取消资格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样的人其实还是很好的,毕竟提拔也是好事,都是有能力的人才有这样的机会,而只要自己有点本事,父母又还算是尽心把自己拉扯大,孩子多数也会选择在家养老,不太会把老人送去养老院等死的。

    有能力的家庭,是这样想的,没能力的家庭,如果孩子又多,那就不一样了,没有了官府对孝道的强硬要求,老人想要子女们都伸手照顾拉拔,又不至于争吵不休,想来想去,最好的做法还真是拿着手里的那点积蓄,谁也不给,就盼着孩子们看在钱的份上,对自己殷勤一点。

    当然,这样想就等于完全将亲情利益化了,这也是很多‘旧伦理派’,对于官府的导向很不满的点,好像人和人之前完全没有一点儿温情——大家不是不承认这样的事实,而是认为官府都如此导向的话,民间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到时候,人人一双眼睛都只看得到利益,社会风气再别说温厚,而是要越发畸零僻怪,凝聚力完全下降,成为一盘散沙了!

    ?‘新伦理党’,对这种论调是不屑一顾的,他们是抱着道统作为自己的圭臬,又到处拿‘社会关系适应生产力’、‘实事求是’这些逻辑来解析一切,说得也是很白:买地这样的分家规矩持续下去,包括城市的规模也一再扩大的话,迟早婚后大小家分居将是常态。

    倘若父母家住在城西,小夫妻家里住在城东,那基本是不可能指望父母帮着看孩子的,产假后,断奶送去托儿所,上半工,下工回家照顾孩子,最多就是逢年过节回父母家探视一二罢了。试想,不论是孩子的配偶还是孙辈,对父母几乎没有相处,就是孩子自己,见面的机会也很有限,衙门也不约束,既没有利益上的帮助,也没有感情上的牵绊,怎么可能指望这些人来照顾晚年呢?

    就说孩子自己,买地这里,孩子从五岁起就可以出去做半工养活自己,十三岁后,在一些行业就能拿全工,理论上从这时候起就具备了分家的条件。设想一下,如果一个孩子五岁起就在做半工赚自己的口粮,十三岁后分家,二十几岁结婚时也没有得到家庭的任何馈赠,那么,他/她对父母的感情又有多深厚呢?如果没有遗产吊着,能指望这样的孩子在四五十岁的时候,悉心地照顾老迈的父母吗?

    城市的发展,必然带来亲缘感情的淡薄,谈不上感情,那就只能指望用利益来建立新的逻辑。葛爱娣其实也不是不明白‘新伦理党’在这件事上讲的道理,甚至,她认为还是颇有道理的,不过她自己则很难摆脱老思想的影响,总觉得做父母的,也该倾其所有地支持孩子,能铺多少路就铺多少路。

    虽然她和徐大发没有得到家里这样的支持,但他们是受着这种思想熏陶而长大的,同样的,他们也本能地服从、孝顺父母,即便从利益上说,这完全是亏的,他们没有得到什么支持,却一直在付出,但却依旧很难摆脱这样的思维方式。

    虽说葛爱娣的收入已经很高,但如果算上为子女的储蓄,每年给老人的孝敬,以及对亲戚的帮衬,平日里也自然是手紧的,对于一些他们这个阶层似乎应有的享受,就觉得舍不得了。葛爱娣一家住在西街,也有这个原因,此处的房子虽然都是水泥房,也在供电网络之内,但房屋的布局,院子的面积,都较为局促,和葛爱娣同级别的同事,居住环境多数都比她更高一级。

    别的不说,风水明显就要更好一些,这一次大风,他们的住所既没有内涝,也少有发生事故的,最多就是碎点儿玻璃,葛谢恩倘若住在那样的街区,都没有出头的机会,因为那些房子,在院子里多数自带了水泥建的厨房和盥洗室,有点儿小四合院的味道。

    不像是西街的房子,修建时虽然也在主屋留下了厨房的位置,但很多邻居会把厨房也改造为卧室,自己在院子里搭棚、搭木板房做厨餐厅,美其名曰敞亮透气,台风一来,最先倒的就是这些板房。

    至于说,飓风过后,全城断电,线路大修,这也影响不了他们什么,本来线路网一周就是要定修个两天的,这两天用不了电灯电扇,别人都是苦熬,局长、副局长他们住的小院子里,畜力发电机什么的,都是标配,还有些干脆就不接网路,而是自己搞供电和锅炉房,一年四季都是冷热水、自来水龙头,这都是葛爱娣一家向往而无法拥有的奢侈花销。

    若说什么仙器配发到手,每年体检,吃喝玩乐都是用的仙器……这样的待遇,因为距离太远,倒也根本就不会妒忌了,唯独是这些触之可及,却偏偏要克制自己不能去拥有的东西,最容易让人感到局促。葛爱娣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幸运,只是这些细小的情绪,就犹如羊城港永远不会消失的蚊蚋,时不时就逮着机会,在她心上扎一下,留个疼痒红热的鼓包,让她不得不修炼出一层妥善的面具:这样的心事,就和她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一样,再怎么糟心都是自己的事情,如果暴露在外人面前,那也就太不体面了。

    “葛局来了!

    “葛局,快看今天的周报!你们家谢恩上报了!”

    不过,人到中年,早已习惯的那种紧绷、疲乏,奔波中又透着一成不变的泛黄生活,似乎偶尔也会有些想都不敢想的亮色出现,让她的笑意也变得真诚起来,最近的一桩,就是她那糟心的女儿,在灾害天气中的胡闹——就为了这事,葛爱娣真是后怕得几天几夜都没睡好!

    本来就累得要命,可睡着以前,一想到那样的大风雨里,十几岁的女儿在积水的街里东奔西走,谁知道会不会一个失足掉进下水道里,又或者是钻进去救人的时候,被梁柱给砸到,被内涝的洪水给冲走……那股子睡意就立刻不翼而飞了,即便勉强睡着,也都是做的噩梦。

    葛爱娣实在是等这股子后怕的劲儿稍微缓过去了,在旁人夸奖时,脸上那股子紧张的笑意里,才终于多了一点儿真诚:“说不上什么杰出,那真没有,也都是情急……她还嫩着那!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上头就去做了,再别夸她,夸多了,她更是要飘了!”

    然而,事实上,葛谢恩所受的各方赞誉、表彰,却不是葛爱娣这样欲拒还迎的谦虚所能遏制的,局里夸、居委会夸,街坊夸,现在更是登上了《买活周报》!很显然她被当成了此次水灾中,浮现出的诸多模范中的一个典型——母亲出身贫寒,是六姐一手提拔起来的女吏目,出身的家庭极为符合买地的倡导,自己年纪又小,而且还救了托儿所的孩子们……诸多因素,都使她成为了最亮眼的小模范。葛爱娣隐约也意识到了,她一直以来所担忧的,葛谢恩的职业道路问题,大概或许是柳暗花明,也迎来了新的转机。

    大概在葛谢恩上报之后,她的预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了,葛爱娣在午休时间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周报》上的报道文章——她还真不知道葛谢恩什么时候去和周报采风使见面的,在这一次飓风后,葛爱娣感觉她女儿越发自行其是了,家长似乎已完全无法知晓她的行为,更别说约束了。不知不觉间,葛谢恩已经到了未经她的允许,就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表明自己的政治倾向的地步!

    “要说我的行动有什么意义……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我,而在于街坊愿意听我的指挥,而且大家各行其是都做得很好,很无私。”

    在报道文章中,葛谢恩指出,街坊在羊城港飓风中井然有序的自救行为,是对‘旧伦理派’长久以来抨击买地新风,会造成世风日下,百姓日益冷漠——这个观点最好的回击。事实证明,即便脱离了宗族和孝逻辑教育,百姓依旧可以万众一心抵御灾害,甚至于说合作得比原本还要更加紧密。

    可见,组织性和旧伦理并不存在排他性的因果关系……很拗口,而且说救灾就说救灾,为什么要拉扯开去,谈什么旧伦理,给自己招惹潜在的仇家?葛爱娣也是看得忍不住摇头:还好葛谢恩理智尚存,没有突然抨击起‘新家庭’,为农户张目申冤!

    这样的言论也能上报,葛爱娣不觉得这是偶然,当然她是不掺和这些的。她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倾向和兴趣,再加上职位也没到那份上,抱定了自己已有的身份,也不愿节外生枝,虽说是吏目,但谈不上什么政治立场和政治观点,无非就是受雇做事一般——但葛爱娣也不啥,她也能感觉到衙门内部隐约区分的派系,葛谢恩的回答能上报,而不是被直接删减,背后必然还有旁人出力。

    她估计再等一段时间,必然会有人来为葛谢恩提供进修机会,或者干脆就是有一些没有门路根本无法指望的清贵职位,对女儿伸出橄榄枝……葛谢恩已经走上了一条和她截然不同的道路,葛爱娣已经看到了这个倾向,但她还拿不准这变化到底是吉是凶,自己又该采取什么态度。

    或许当然算是好事,如果她不是这样轻狂的性子,那么,年少时的这一次功绩,也够她受用半生的了。但偏偏葛谢恩思想本来就幼稚,又有了这样的功绩傍身,身边的赞誉或许会让她更加自信自傲……她现在是有点身份的人了,说什么话,影响力也比从前要大得多,这让葛爱娣如何能不忧虑呢?

    但是,已经有了这么好的机会,难道还要遵循原来的思路,让她去农村吃苦吗?谢恩也未必愿意,而就葛爱娣自己来说,又何尝舍得?这是她费劲一切心思,也要把她带进城里来落户读书的女儿啊!一切努力,不就是为了不让她过着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吗?让葛谢恩去扛锄头,那锄的可不是地,实在是母亲的心头肉啊!

    她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而拉扯的矛盾,这样的矛盾感,对于葛爱娣这样横跨了两种生活的中年人来说,是再熟悉也不过的感受,他们好像被困在了敏朝和买地的夹缝之中,已经回不去敏朝的方式,感受到了其中的压迫和不合理,却又无法全心全意,完全融入买地的新方式。

    这是一种绵绵不绝而无法断绝的拉扯,葛爱娣已经预见到了她的犹豫,她知道自己做不了选择,即便勉强选了一项,或者也没有把它贯彻实施的魄力。她不得不失落地承认,自己好像已经丢失了年轻时的锐气,她那鲁莽自信的女儿,每天都在不断长大,似乎从她身上不断地汲取走了她的精华,把她的锐气,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这样的拉扯,让她越发地逃避回家了,甚至有主动申请值宿的冲动,葛爱娣感到办公室似乎反而成为了生活的出口,在加班时,她可以全心全意地思考难缠的工作,而不用陷入拉扯感里。但她也知道,生活中总有东西是逃避不了的,甚至略微的逃避,都会带动矛盾以更强的势态冲撞进她的世界——不过是想先冷一冷,思忖上十天半个月,再和女儿好好聊聊,可这天傍晚回家时,欢天喜地的徐大发,却给她带来了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

    “什么?直接入仕!?同时特招进入大学学习?”

    这两个消息,直接把葛爱娣的脑袋打懵了,她左右张望着,眼神不可思议地落在了女儿身上:葛谢恩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她的得意在成年人眼里依然是很鲜明的,就一如陈福顺的失落一样,根本无从掩藏。“是谁来找你谈话的?他们给你准备了什么职位?”

    “储备干部、大学政治系?”

    她的声音又再一次提高了,因为这两个词语金灿灿的成色:政治系毕业,从储备干部直接进入官场,这……这是一条通天的康庄大道啊!几乎起步就是主任,直接就跳过办事员这个级别,甚至,如果表现出色,又被重用栽培的话,还可以直接从都城起步!

    都城!这可是其余吏目都要通过外调支援边远地区,积累功绩,才能曲线到达的终点,以葛谢恩现在的态势来说,却很可能只是她的起点!

    她的成就,将来说不定会全面超过母亲!谁能想到,一场大雨,一次事前全无指望的冒险,反而给葛谢恩提供了这样的机遇!让她或许能成为葛、徐两家,成就最高的后代!

    徐大发已经喜得失态了,甚至连手臂的夹板都顾不上疼痒,眉飞色舞地安排着今晚的丰盛大餐,不顾如今因飓风上涨的物价,也要来一桌好菜,庆贺女儿的前程有了着落。葛爱则是头晕目眩,几乎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左顾右盼着慢慢才回过神来。

    “……不行!”

    她脱口而出,刹那间,所有拉扯感全都消失了,那股子执拗、坚定和魄力,似乎突然间又全部回到了葛局长身体里,她的视野和主见,从未有此刻如此鲜明。在三个人诧异的注视中,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

    “不行!你不能就这么去!”

    她说,一把拉过了由惊讶而逐渐委屈的葛谢恩,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上了二楼,“你们先吃晚饭,不用管我——我们俩母女要好好谈谈!”

    第1078章 葛谢恩的基础

    天底下有哪一个母亲, 会让自己的女儿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不做储备干部,不去上大学, 反而要回老家去种田?

    狠心的爹娘,在话本中常常见到, 但对如今买地老区的大多数人家来说, 也只是在话本戏台上见一见而已, 他们的现实生活,早就不是这个滋味了。话本所谈的, 那都是老一代人的见闻和记忆, 葛谢恩这一辈的孩子,从未想过父母对孩子还会打压到如此地步——甚至连羊城港都不让留了, 还要打发到村里去?

    除了女儿自己之外, 徐大发, 包括孩子的爷爷奶奶, 大姑大伯等家人,没有人会赞成葛爱娣的想法, 这是她已有预料的——虽说,让谢恩改姓,徐家人接受起来不容易, 但随着葛爱娣步步高升,葛谢恩又表现出优于哥哥的天赋,祖父母对她的慈爱也就与日俱增。

    如今她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这样好的机会,哪怕是港务局的同事, 恐怕都不理解葛爱娣为何要让女儿去农村吃苦。葛爱娣其实也不知道葛谢恩会做什么选择,这已经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了,葛谢恩已经十六岁了, 很快就会被录用为储备干部,这是全工,按买地的规矩,她已经完全有了独立出去的资格,也可以完全为自己做主。

    只要她自己愿意,衙门也好,东家也好,都不会考量父母的意愿——本来,这就是买地的特点,买地的子女,是不会受到父母束缚的,之所以把成亲的年龄延后,对于不满婚龄而同居、生子的现象严格打击,也有这样的考量,父母把子女视为私产,随意奴役、打发的现象,早就成为过去了。

    别说葛谢恩已经十六岁了,就算她只有十三岁、十岁,只要自认为受到家庭的虐待,想要离开家庭,孤儿院都会予以收容——当然,葛谢恩这样家庭出来的小孩,多半是受不了孤儿院的环境,但有很多农户家庭的孩子,却是依靠这条路子,从对他们非打即骂的家庭里解脱出来,获得了新生。

    当然了,此前,母女关系虽然时而紧张,但感情联系依旧深厚,矛盾从来没有激化到葛谢恩要离家的程度。只是在今日之后,就未必了,葛爱娣也不知道女儿会如何反应,两人的感情又有多么的深厚,是否能抵抗得过今日的矛盾。

    她见过许多人,在权力——甚至不是实实在在的权力,而是一点权力的气味之前,便乍然现出穷凶极恶的样貌来。前后之对比,甚至到了父母亲人也难以辨认的程度,她也拿不准葛谢恩是不是这样的人,女儿在一天天的长大,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或许她还总停留在从前,对她的了解,甚至还比不过陌生人。

    要说感慨,岂能无有?但这仍是她非说不可的话,葛爱娣轻轻吸了口气,把挥之不去,一见到女儿,总是陡然增高的烦躁和疲倦全都放下,以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让葛谢恩在她对面坐下,征询着葛谢恩的意见,“你先让妈把话说完,仔仔细细地听进去,再做考虑,行么?若是你听了还决定要去做干部,那妈也不阻止你——实在来说,现在也没人能阻止你了。”

    两母女相处一室,好像总是两边都憋着火,总有人在忍耐,葛爱娣难捱的时候,葛谢恩也是憋得厉害,母亲这罕见的,平等中甚至带了一丝示弱的语气,让她也有些诧异,火气似乎消褪了,但她一下也回不到从前幼年那样,亲昵而又依赖的语气里,嘴唇翕动着,半晌也没有说话,似乎想要冷笑,但又难以凝聚出那样的恶意,最后只是别别扭扭地点了点头,一副‘你只管说,我未必听’的样子。

    葛爱娣看在眼里,也松了口气,斟酌着便道,“谢恩,你不要以为妈妈对于政治,就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着小家庭的吃吃喝喝,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情,对于你平时关注、谈论的那些话题,没有一点了解,没有一丝见解……”

    “是,妈妈是农妇出身,知识也是有限,底蕴自然不如书香世第的那些吏目人家。工作中,因为知识水平不足,有时候也的确显得吃力,这些笨拙的地方,你也都看在眼里——这也是我和你比起来,所不如的地方,你自然无形间,也把我看得小了,大概也就觉得,我是凭运气生在了临城县,才有了这样好的机会,如果当时换了是你,你必定能有比一个副局长更高的作为,甚至,可以利用这样的良机,对天下大势,都施加自己的影响,在时代中,在六姐耳边,发出自己的声音来……”

    她摆摆手,止住了葛谢恩要为自己辩解的愿望,心平气和地说,“少年人心高气傲,不是什么大毛病,志气高,认为自己能做大事,这也是人之常情……很多人都这样,在这个时候,都对长辈很不以为然。你和他们相比,有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的点——你的观点不但标新立异,同时也具有很强的能力和禀赋,这一点,在这次羊城港飓风里,是表现出来了,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很为你骄傲。”

    最后这句话,是生涩而稀奇的,葛爱娣自己说出口都感到陌生——她从小当然从来没有听过来自长辈的一点儿夸奖,或许是因此,想要在自己的家庭中去夸奖子女,也因此显得很艰难,甚至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而女儿对她的话语,反应或许也不算是太正面,葛谢恩低头不语,肩背依旧绷得很紧,好像这样的夸奖,也令她陌生到不知该如何去处理才好。她因为水灾中的表现,得到了太多的赞誉,唯独在家庭中,却因为此事被母亲狠狠责骂了一番,现在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肯定,她却也不愿表达出欣喜,只是嗫嚅道,“知道了……快说吧,总有个转折点的。”

    跳掉了这个话题,葛爱娣也松了口气,她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也徐徐开口,“你有能力,又有见解,这当然是好事,但越是这样,越要慎重。谢恩,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事情吗?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有狂想而没有能力——这样的人遍地都是,他们是闹不出什么风浪的,迟迟早早,他们会被生活压迫得回到地面上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最可怕的事,也不是犹如你从前那样,有见解,没有阅历,但又有一定的身份,可以让你去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这样的人,闹出来的事情,只是会影响到我们家庭的走势,本来极佳,可能会被连累为中平……但归根到底,它不会惹来什么家破人亡的大祸,只要不是运气极不好,总是可以弥补的,最多是个人的发展受到一些影响,但我和你爹爹都还能给你把底兜住。从前,我对你多有训诫,其实,多数是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希望你不要连累了我,这点,妈和你道歉,明明是为了自己,却总说是为了你好,大概……或许是有些虚头巴脑。”

    又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来自母亲的歉意——葛谢恩搓了一下手臂,挪了挪位置,她的语气更虚弱了,“都说了……别说这些了……”

    也依然是适应不好的女儿,但是,她话里的芯子好像被抽掉了,那股子压抑着的怨恨,似乎忽然间失去了支撑——一个长久以来的冤屈似乎得到了释放,母亲总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虚伪,不再拿身份来一味地压制着她,甚至对她表露了一定的理解。

    软弱些的孩子,大概都要大哭一场,但葛谢恩的性格,如其母一般坚毅,她只是急于结束这样的时刻,倒还不至于到流出眼泪的地步——但再持续一会儿的话,可就不好说了。

    葛爱娣放她一马,也放过自己,她难以想象自己和女儿相拥而泣的画面,这对她来说也是不可接受的。她揩了揩眼角,咳嗽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吗,最可怕的,是一个有见解,有能力的人,还得到了很好的机遇——但却没有一个很好的基础。”

    她的指向性是非常明确的,葛谢恩的肩膀又绷紧了,但却似乎也有些如释重负:终于,母女关系又回到了熟悉的节奏来了,对抗、否定,对否定的否定。她立刻就要高声为自己辩解了,但母亲却拍了拍她的肩头,提醒她,事前说好了,要听她说完。

    “我说的基础,是知识的基础,也是阅历的基础,你对政治感兴趣,关心天下大事,也关心和你其实没有多大关系的,农户、贫民的福祉,也愿意去做有限度的田野调查,这些我都了解——但是,这一切只是构成了你有限的,知识上的基础,你从未以吏目的身份,去接触和管理过任何人,你去过的唯一的农村,也不过是临城县我们的老家。我告诉你吧,临城县的村子,它的生活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农村生活!”

    “——那是福地,是桃源乡,从你记事开始,临城县就已经是六姐的地盘了,距离云县也不过就是两三天的路程,就像是现在,从羊城港往外走两三日,你所见到的那些农村,日子能差到哪里去?你要见到真正的农村,就要去两湖道,去川蜀,往西走,离开海,甚至离开大江,真正去内陆州县走一走,你见到的,才是真实的村镇现状——你要说这些地方荒僻,那我就要告诉你,荒僻才是村镇的常态,繁华才是少数,如今我们买地管理范围内占比九成以上的,就是那样的村镇!”

    “哪怕是老家的村子,你住过多久呢?我说的这样的地方,你更是连去都没有去过,你怎么去了解?从书上?哪本教科书,哪篇文章,能把它们的生活完全反映出来?就算是福顺,我也不敢说她就一定完全了解村子,真正知道农户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更不要说是你了!”

    “这就是我说的基础,谢恩,你和福顺,你们都是在买地长起来的,你随着我和你爹,一步步都跟着六姐在走,从来没被落在后头。或许你自己没有丁点感觉,但你其实是有大福分的人——你从来都生活在最有福气的地方,所见到的都是最光辉的成就,你的眼光被养得很高,甚至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天下间也就只有这么几处罢了,其余所有地方,都要比它们差——而且是差上很多!”

    “你没有去那些地方扎扎实实地生活过劳动过,为了自己的营生盘算过,你就根本无法了解,你又怎么去管理这些地方?甚至,如你所想的那样,为他们的利益代言发声?你认为自己是在仗义执言,但你也不知道,你是在为他们索要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还是只是想要把你认为他们想要的东西,加给他们,来换取自己的快意?”

    葛爱娣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半点常见的那股子蛮横,甚至没有一点儿阴阳怪气的讽刺感,但葛谢恩的面孔依然腾地一下红了,她想到了自己之前和表姐陈福顺义愤填膺的‘道德漠视’,那种形而上的东西,在一次结结实实的飓风威胁后,似乎显得非常微不足道,而执着于此的自己也好像有点儿幼稚了。

    “但是我……”她想要一如往常那样,胡搅蛮缠地为自己辩护,但又咬着唇止住了话语,或许是不想破坏母女间难得倾心交谈的氛围,她逐渐认可了母亲的诚意:母亲此时,或许不是为了否定而否定女儿,而是站在一个吏目的角度,去评价另一个吏目的将来。

    “你什么?你想说,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吗?”葛爱娣笑了笑,“谢恩,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那肯定是几百年一个的天才了,天才,总会知道自己是天才的,我们对自己的天赋心里也要有数,我们是有能力的普通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路要走。你有这份心,想要发挥自己的才干,那就要先把基础打好。”

    “储备干部,那都是给本来有突出表现的基层吏目,在进修期间准备的职位,他们都是把基础打得扎实,又有优异表现的人,结束学业之后,提拔任命,你直接跳过了这个打基础的过程,固然,一开始大家都羡慕你,年少成名,前景优越,人家都要去边远地区,去最穷最苦的地方,在那里有了优异表现,才能回来做储备干部,回来读书,你呢?”

    “你不需要,刚从中级班毕业,这就能去念大学了,考都不用考,出来之后,总有人为你提供个很好的,容易见成绩的职位……你不要以为我是妒忌,谢恩,这条路妈也走过,开始很顺,走到后来,心里发虚,走不下去了,因为我没有基础,到后来你才会发现,你的每一步不是白迈的,每一步都要由你年轻时候打下的基础来承托,你没有基础,就没法再往前跨一步!一步都难!甚至,在那个时候,懂得止步已经难得了,如果少了分寸,胡乱往前走,一跤栽下万丈深渊,也不是不可能。”

    她平静地说,“妈是苦出身,你不一样,谢恩,你的起步是从我们的终点迈出去的,你从小没吃过苦,一路又有人捧着,走到了那样的高处,身边听到的全是好话……以我对你的理解,你本来就胆大,被这样纵容,难免更加自信狂妄。我是懂得止步的,但是,谢恩……我怕,等到你将来到了那样的时候,你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驻足,等你那时候往下摔的话,我和你爹,就真的没法接住你了。”

    “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我情愿你现在先别着急出发,先把基础打一打,在起步的时候,你走歪了也好,把什么错都犯了也好,没有人会看到,没有人会记住,没有什么收拾不了,因为你还很低,你可以惹麻烦、绕弯路,等你把该犯的错犯了,该打的基础打好了,你往前走去,那条越来越窄,越来越不稳当的路上,你每一步就都能走得清楚,心里有底,因为你实实在在地知道,道路下头的地基是什么,它能怎么支持你,承托你的脚步,你该怎么使力……”

    又被否定了,难道她就真的不知进退到这个地步吗?以至于母亲总担心她行差踏错,葛谢恩的不服气是显然的,但不像是从前,一味地只是对抗,她的耳根子终于是软上一些了,或许是母亲的亲身经历,对她来说也有一定的权威,或许,她对自己也不是那么的有信心,无法抬头挺胸地说出,‘我能为我的所有行为负责’,少年人很少有这样的底气,尤其对于一些优秀的少年来说,他们能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而非一味赌气放下豪言,却压根没想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然而,要她真正接受葛爱娣的观点,而不做任何反抗,也是困难的,尤其要丢弃的,是这么好的机会,葛谢恩并非完全不虚荣的人,她也还挣扎着有所留恋。她垂下了脑袋,轻声说,“但是……难道组织部就没想过这些吗?学习期间,也有去接触社会,去农村调研的机会……”

    葛爱娣失笑了,“谢恩,组织部培养的是吏目,不是自家的儿女,他们需要的是能写上材料的成绩——六姐要看到女吏目在某方面的特殊表现,他们就要做出这样一份材料,显示出他们有在做事。你知道他们一年要安排多少吏目来上学进修?”

    “就算十年、二十年后,你基础没打好,止步了,你犯错了,从位置上跌落下去了,做的决策连累到了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恶劣的后果……那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显然超出了少年人对于衙门那盲目的信任而产生的薄弱想象,葛谢恩说不出话了,她没有一句话能反驳母亲,葛爱娣的叙述,好像是一记记温柔的巴掌,力道不大,但扇在她脸上却比从前任何一次狂风骤雨般的训斥都难捱。

    “你当他们只提拔一个吏目,只关注一个吏目么?不说旁的,就说这一次羊城港风灾,得到栽培机会的,难道就只有你一个人?只要最后有一个人能一直往前走,他们的工作就是成功的——难道还要对每个苗子精心呵护?”

    “谢恩,机会给了,阳光洒下去了,谁能最后结出果实,看的就是自家了。自家的禀赋、才智,家庭的支持、教育……一层层筛选下去,去芜存菁,最后才有那么一两个人走到最后,有了偶尔出现在六姐身边的机会——这样的人,本来也不需要很多的,绝大多数人,总是在某一时刻会掉队,会留在原地。他们又为什么要在乎你的基础牢不牢呢?只要你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足够耀眼,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就很好了吗?”

    无可反驳的道理,甚至,再往深想一层,如果只是当做棋子来用的话,甚至说不定他们还希望葛谢恩的基础薄弱些,思想简单些,如此才方便他们操纵和拨弄——葛谢恩想到的不是组织部的吏目,而是这些天明里暗里前来结交的那些社会上的能人,她有一种陌生而惊悚的感觉,她似乎看到了全新的,广阔的世界,却也在母亲的点拨下,看到了这个真实的广大世界中,所存在的种种危机,让她燃起了极大的畏惧,一时间裹足不前,再也没有了从前那横冲直撞的豪情。

    出去组织救灾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这些呢?大概……大概是因为救灾的时候,需要的是那股子豁出去的魄力,而在这样陌生的、充满了陷阱的世界中,依旧秉持心中的理想,往前迈步,需要的却是另一种勇气吧……你必须不断地拷问自己,不断地认识自己,不断地承认着、发现着自己的弱点,不断去索取着、培养着自己的远见。

    在这一刻,属于少年人的热血,在成年人的,真实的世界中,就好像遇到了狂风暴雨,遇到了另一场风灾,被不断地吹凉浇灭,在理想的世界,现实就是最严酷的飓风,这股风不会停止,一个人必须非常的强韧,才能在风中弓着身子,艰难地前行。

    这是必要的吗?它未必是,葛谢恩意识到,绝大多数人都早已停住了脚步,就一如母亲一样,他们放弃了这一面的世界,选择扎根于现实,就如同——被自己暗中嫌弃的母亲一样,活得庸俗而琐碎,充满了种种人性的弱点。

    只是此刻,当她见识到了真正的世界之后,她不再如从前一样,对这种庸俗暗怀厌恶了,她扎扎实实地感受到了它的吸引力,它是熟悉的、实在的、安全而温暖的,不论什么时候,庸俗总是拥抱着你,就如同你的母亲,而理想却往往遍是荆棘,对于人性来说,它才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只有少数天赋异禀者,有资格秉持前行。

    她……是那些天赋的不凡的人吗?葛谢恩也难免有些犹豫了,如果在这时候放弃,她会不会甚至比母亲还更庸俗呢?就如同母亲所说,母亲的起步那么低,也依旧往前走了这么一条长路,而葛谢恩的起点,就是母亲的终点,如果她也就停留在此处的话,她还有什么资格暗中瞧不起母亲呢?

    即便不去思索这些,摆在眼前的路,她该怎么选呢?谁舍得把储备干部的机会拒之门外?她……真的能视功名如粪土,能如此不贪得吗?

    葛谢恩的母亲倒没有强迫她放弃,只是把路在她面前摆得很清楚。葛谢恩很清楚地知道,她可以去做储备干部,只要她能接受将来或许会因为缺乏基础而止步——这也不是必然的事,甚至,如果她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高远理想的话,她就更该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了。

    放弃所谓的‘不平则鸣’,踏踏实实地做好被交办的工作,将来或许她的职位还会比母亲更高。母亲和她所谈的,是政治上的基础,并非每个吏目都是政治人物,有自己的政治理想,把吏目当做一份工作,这才是绝大多数吏目包括母亲的常态。

    当然,做好工作也需要基础,但毕竟没有政治的要求来得高。政治,是天下最优秀的精英云集的棋局,想要入局,当然对各方面的要求都是高到离奇的程度。想要掺和其中,就首先必须证明自己的优越,否则,大家都是人,别人的命运凭什么就交到你手上,由你来带领,你来决定?

    她对自己当然一贯是自信的,但……她有没有这么优秀?有没有这份禀赋?本质上来讲,她是不是个俗人,眼下的野心,只是因为她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庸,最终,若干年后,她也还是要回到母亲的生活轨迹上来,成为一个絮絮叨叨的,总是郁郁不乐的俗人?

    在所有对未来的设想中,这似乎是葛谢恩最无法接受最憎恨的结局,也可以说她现在涉世未深,不知道其余结局的可怕,但此刻,的确就是这股情绪,让她翻来覆去夜不成寐。这股子心中灼烧的闷火,让她好几天功夫都郁郁寡欢、坐立不安,然而,面对父亲和表姐的探问,葛谢恩却又避而不谈——这些思量不但隐私,而且她也觉得的确是说不清楚。

    该怎么办呢?

    灾后重建,事情太多了,母亲去港务局值宿,这周都不回来,倒也给葛谢恩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免得从母亲脸上看到她的明悟——那是葛谢恩最害怕的表情,好像被母亲看穿了她的弱点和局限,在一刻,自身的不堪和软弱,似乎被完全摊放在阳光下,那样的赤.裸,容不下丝毫的遮掩。随后浮现的轻视,则是少女无法承受的羞辱:她似乎也和她一贯看不起的那些人,那些东西,没有太多的差别,甚至于,比它们,或许还要更虚伪一些。

    到底是基于自尊,还是为了理想,又或者,这两者已经混淆不清了?葛谢恩的思想,就犹如一团乱麻,让她有些绝望:在短时间内,这股混乱似乎是很难整理出头绪了。这种感觉也的确让她相当痛苦,以至于当她有一天醒来以后,突然间冲动地做出决定,并且去了衙门一趟,把事情办妥之后,固然也有对决定的后怕和顾虑,但却也因为结束了这种长久的犹豫,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感到了强烈的解脱。

    “我要出差去了!”

    她回家告知父亲时,当然引起了父亲极大的诧异,葛谢恩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已经和衙门说好了,把储备干部的学习延后三年——这三年间,我申请作为基层办事员,去最艰苦的地方工作,去积累经验,去接触和帮助最困苦的百姓。”

    她竭力压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得意心情——看吧!她就是如此的富有远见,只有胸怀大志者才甘愿如此打磨自己,而葛谢恩已证明了她有高谈阔论的资格,她的确是言行相符者。“一直以来,我不都说么,其实我们买地治理工作的主要内容,不是说把羊城港这样的地方,打理得更加花团锦簇,而是要把广袤国土上,那些穷困百姓的生活加以改变。”

    “既然我是这样说的,那就更该从我开始去做了!这三年,算是衙门给我的一个机会,我要求三年结束后,对我进行考察,如果考察合格,那就回来学习,如果不合格,别的吏目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愿意继续在边远地区,工作到考察合格为止!”

    她的豪言壮语,直接把父亲给说晕倒了,葛谢恩在一个月内,先后把父母两人都给气晕了一次,但她的自我感觉却始终都相当良好,立刻就开始积极的为自己的出差做起了准备——组织部倒也丝毫不含糊,和葛谢恩数次确定了她的决心之后,就真给她安排了一个绝对是最艰苦、最危险的岗位——葛谢恩要作为救灾队的一员,去山阴的干旱鼠疫灾区救灾了!

    第1079章 .谢恩眼里的光熄灭了

    “小葛, 说实话真没想到——你是救灾救上瘾了怎么回事?一个半大孩子,背井离乡就够让人操心的了,还要去山阴!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想的, 这要是我的孩子,我可不答应, 光是想想,都叫人睡不好觉!”

    “就是, 要我说,爱娣也太狠心了,想锻炼孩子也没有这么做的, 这是真不怕出事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虽说你年纪小,按说不管去哪儿, 咱们队里都该多照顾, 但救灾这真不是闹着玩的, 打从踏上船的那一刻开始, 就是军事化管理了, 任何人都没有特权,进去灾区之后, 吃苦受累那都是小事,就这么说吧, 顶级危险津贴也不是白拿的, 生命危险也不是说说而已……”

    “你可要想好啊,小葛,要反悔也没人会怪你的,你就立刻告诉我就行了,这马上就要打疫苗了, 鼠疫疫苗现在很紧张,现在退,我立刻给你张罗个一样能锻炼人的好去处,也就不用浪费一个名额了。”

    毕竟是母亲的女儿,要说葛谢恩这刚起步的仕途,没有母亲提供的一点便利,那就是假话了,平日里不觉得,自打正式入编,开始培训,她就逐渐能感受到母亲的人脉了。

    葛爱娣在羊城港也算是小有名气,毕竟一度作为典范,常常登上报纸,而从前有一段时间,女吏目数目较少,权益促进会又还大行其道,不像是如今这般尴尬的时候,杰出女子促进会是经常举办茶话会的,当时和葛爱娣在茶话会上闲谈过的同辈人,现在也有一些还活跃在较基层的岗位上——恰好就是葛谢恩这批人的顶头上司。

    再加上,她本人最近也登上报纸,年纪又小,葛谢恩眼下确实是感到自己处处都受到了亲切的关照,当然,她同时也在学着分辨一些隐藏在热情和关心之后的东西:虽然主任们对于组织部的安排,没有什么不满,但救灾队对她的加入,却有一定的抵触心理。

    别看队长对她也很关照,但深心里,他是不愿带葛谢恩去灾区的,因此屡屡相劝,以关心葛谢恩的名义,总希望她能换个岗位,直到葛谢恩打了疫苗之后,才逐渐放弃这个念头,大概是因为疫苗名额的确稀少,葛谢恩若不去,队里很难再找到另一个打过疫苗的队员,即便预期她只能发挥聊胜于无的作用,也只好带上她了。

    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葛谢恩本人的倔性子,发挥了一定的作用——鼠疫疫苗并不是人人都敢打的,因为这并非是灭活疫苗,而是减毒疫苗,凡是减毒疫苗,危险都要更大一些,对于抵抗力弱的人来说,有可能真的就和得了一场较弱的鼠疫一样,也是元气大伤。

    包括疫苗的制作,都比较危险,这也是为何牛痘已经大行其道,但鼠疫疫苗却没有广泛流行,只有在疫区附近,才会给吏目们紧急施打,不单单是因为反应大,也是因为制作困难,费用高昂,而且打了以后也只能管半年一年,就有失效的危险。

    “哎,这孩子,年岁不大,却是体壮,简直就像是一头牛!咱们队里,张哥、刘哥他们,都是力壮的大汉,打了疫苗还发烧了两三天呢,她倒好,玩儿似的,低烧一晚上就没事了!”

    当葛谢恩接种过疫苗,虚弱地白了脸,却还是坚持地出现在课堂上时,队长李苟盛也只能如此带笑抱怨着,接受了她将加入救灾队的事实,“你这也是个一门心思的人,行了,疫苗打了,想走都不行了,第一次出差没感觉,以后有你叫苦的时候——但那也迟了!你疫苗反应这么轻,算是陷在我们救灾队里头喽!”

    从此,他对葛谢恩也就更加严格了,不论是救灾时要遵循的急救知识,拯救准则和行动纪律,从实战到理论,都是再三考核,葛谢恩在学校里也没有遇到这么严格的老师,经常被李苟盛厉声喝骂,还好她继承了葛爱娣刚强的性子,否则,准被骂哭不可。

    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葛谢恩脸上的稚嫩之气就完全消褪了,从一个肤质细腻,气质生嫩双眼发亮的少女,被折腾得风霜满面、眼神冷硬,带上了一股浓烈的煞气——这也是李苟盛一再强调的,救灾队决不能给人以菩萨心肠的感觉,恰恰相反,需要的就是杀气,要一照面就把灾民给镇住,让他们乖乖听话,不敢有一点儿自己的意志。

    “你也是从风灾里出来的,这里的道理你应该懂。羊城港的百姓,已经是如今天下最有文化,最有组织的一批人了,遇到灾难的表现犹然如此,其余地方的百姓,表现如何,你也可以想象了。”

    葛谢恩一想到风灾时,九成以上本来可以避免,却因为粗心、慌乱、自私而造成的损失,就知道李苟盛说得有道理,本来对她来说,一切这些严酷的现实,全停留在纸面上,现在却是扑面而来,让她的思维方式似乎都在转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从前,她对于从小读到的一些报道上,对第一批女吏目、女兵的赞誉,比如说大家几乎都是熟读的《陆大红派差笔记》,是完全不以为然的,甚至认为这些前辈的胆子也太小了一点,然而此刻,当葛谢恩不得不面对如此的现实:她作为一个年纪尚小的女吏目,在灾区必须面对其他队友无需太去考虑的一点,也就是被强迫的危险——

    当她必须去切切实实地考虑自己该怎么应对和防范时,她第一次体会到了陆大红的心情,甚至有了去重新翻阅笔记的冲动,葛谢恩已经开始认识到母亲的口头禅——或许,并非什么时候都是错的,‘很多事哪有你们小孩子空口白话说得那么简单’!

    然而,这点畏惧还不足以击溃葛谢恩的决心,就算有再多缺点,葛谢恩确确实实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很难说她‘去最艰苦地方’的决定,是否是为了在母亲面前撑住自己‘言行合一’的面子,已经走到这一步,退缩就不是葛谢恩的选择了,甚至她反而必须处处要强,不说争第一,至少也要有最上等的表现,否则,不但让要求来锻炼的自己,成了不自量力的傻瓜,还会连累葛爱娣的名声,难免叫这些旧识背地里嘲笑葛爱娣不会教女了。

    为期一个月的新人培训,葛谢恩是资历最浅、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最后考核结果出来,她名列前茅,排在优等,除了毕竟脑子灵活,比很多同学聪明之外,再就是她也确实刻苦用心。李苟盛对她已不似从前那样不满——除了葛谢恩自己排名好之外,也是因为张主任从别的救灾队,给李苟盛划拉来了两个老队员,并且没有再派新人,这也算是指定葛谢恩到他们队的补偿了。

    “救灾队减员一直厉害,所以总是需要对外补充。我们的折损率应该是所有外差里最高的了,津贴和政审分也都很高——就是不怎么有空花就是了。”

    山阴大队总人数大概在三百人左右,女队员和南方人都不多,这是普遍现象,出买地的外差,对女吏目吸引有限,尤其是救灾这种外差,如李苟盛这样排斥女队员的队长不在少数,理由也是充分的,无需多加赘述。出门在外,尤其是救灾,一切资源都是有限,精力也要好好分配,女吏目多花一分精力,用在救灾上的力气就少了一分,这或许就是人命的差别。

    南方人少,则是因为救灾队基本都是老乡回流——李苟盛就是如此,他是山阳人,兄妹三人当年逃荒来到买地,站稳脚跟之后,先是做丧葬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后来,妹妹考去做吏目了,而李苟盛和他哥哥,先后都从事和北方赈灾有关的行当。

    李苟盛的哥哥,主要是做流民转运,李苟盛更进一步,被救灾队选入,一开始是在山阳救灾,但山阳没灾情的时候,也经常被派去其余地区——这鼠疫在北方是这儿流行过了,又到那儿流行的。李苟盛打过疫苗,所以一有疫情就会被立刻考虑到,立刻被抽调过去。哪怕是在救灾队中,他也是赫赫有名的急先锋,‘站第一班岗’,有很高的威望。

    他们这班敢死队,几乎都是这样的出身,像葛谢恩这般,自幼太太平平,不逢灾劫而主动入队的,基本没有。这群人的气质也和葛谢恩预想的大相径庭,既不热情也不亲和,就犹如一班悍匪似的,哪怕都在羊城港生活,所关心的话题也和葛谢恩截然不同。葛谢恩和她的同学朋友,除了忧国忧民,论政论商之外,当然也要抽出宝贵的时间,去关心文娱的发展,从话本、幻灯片、仙画再到如今流行的土‘照片’,都是她们热议的对象,但救灾队这里,谈的都是药品、疫苗、压缩干粮供应、净水片缺货等等,还有某队友没有撑住,还是走了,某队友最后截肢了,转职去了办公室等等。

    平时言谈中,对自己的职业似乎毫无热爱,甚至对人世间都谈不上有什么积极的情绪,似乎对什么都很厌倦,只是出于不得已,才勉强继续从事这个行当。包括队长李苟盛,葛谢恩冷眼旁观,也觉得他在上司面前的热情周到,都是装出来的,别看李苟盛入队的动机非常冠冕堂皇,好像寄托了非常伟大高尚的理想,但他时不时地表现出来的消极情绪,让葛谢恩感觉,好像他对拯救自己老家之外的百姓也没有什么兴趣,只不过听命行事,莫可奈何罢了。

    甚至于……就说对六姐的尊崇,在这支队伍里她也没有感受到多少。葛谢恩自诩都算是相当不虔诚的百姓了——和大多数一提到六姐,立刻就合十恭声,恨不得跪地磕头,只要是六姐所推行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百姓相比,她至少是往前走了一步,打心底来说,她并不觉得六姐永远都是对的,永远都是无所不能——

    虽然对外,她依旧是把一切推到了六姐身边的‘奸臣’上,但在她不敢承认的心底最深处,葛谢恩有时认为,其实或许不存在什么奸臣,六姐也没有疏漏,葛谢恩想到的一切,六姐都有所考量,她只是……只是不如道统中所描绘得那样高尚而已,在真正以道统为标准的衡量中,有时她的确是虚伪且软弱的。

    这样的想法,她是不敢对任何人说的,这种虚弱的怀疑,和对六姐本能的敬服虽然互相矛盾,但大多数时候却仍并行不悖,就像是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只不过,葛谢恩对母亲的对抗是表面,感情藏在心底,而对六姐,崇敬是主旋律,隐约的对抗藏在了心底,连自己都不敢多加思索,不敢面对。

    但救灾队里呢?这些队员好像已经容不得丝毫崇拜的念头了,因为这毕竟也是一种积极的情绪,他们对于任何情绪都有一种消极的麻木感,哪怕是谈到六姐,也是懒洋洋的,没有什么敬意,也从不赞许羊城港逐渐普及的太多自制仙器,而是永远都在抱怨:工作的劳累繁重和危险,物资永远的不足……还没有在羊城港呆多久,就又要出差了,没完没了的灾难,救不完的人……

    在这样的团体中,如果还保持积极性,并且试图去感染他人,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葛谢恩很快也学会了在表面上粉饰自己,观察着前辈们的精神状态,并且对他们的颓废感到好奇:如果这么厌恶自己的工作,以他们极高的报酬和极低的花销,大可以辞职转岗,不往下干了。可这些人,一面抱怨却还一面整肃装备,上船出发,似乎也没有推诿的意思。而且,就如李苟盛所言,一上船就进入了工作状态,把那种颓唐丧气甩在脑后,一个个陀螺一样地转了起来。

    “谢恩,你去底舱检查一下捕鼠夹,如果有老鼠,该怎么处理?能怎么做不能怎么做?”

    “杀死以后打扫现场,收集尸体焚烧,不能随意抛下水体。”

    “对。还有呢?”

    “要带手套,不要直接接触尸体。”

    “还算是记得清楚,虽然……到了地头未必能贯彻,但有条件的时候还是要执行。”

    李苟盛笑了笑,拍手让她去忙了。葛谢恩转头带上口罩、手套,点燃煤油灯下了底舱,她资历最浅,被派的都是这些杂活,也不知道是不是李苟盛有意给她个下马威——这些杂活往往还都很脏,对葛谢恩来说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说实话,倘若没有回乡探亲久住的精力,以买地灭鼠的力度,让在州县长大的孩子去处理鼠尸,也算是刁难了,水泥房里长起来的孩子可能真的没有见过几次老鼠。

    虽然船上普遍养猫,而且猫的地位很高,按道理似乎不需要船员特别处理鼠患,但前往灾区的船只比较特别,停靠的码头都不一样,出发时还好,回来时要去特定的隔离码头,对于啮齿类动物更是严防死守,尤其是前往鼠疫疫区的船只,更是如此了。

    规矩一立下,出航起就要贯彻。因此,不但把猫放在底舱,船员也要频频巡视,葛谢恩第一天去巡逻底舱就收获了十几只老鼠,还有若干蟑螂、蜈蚣等等,在幽暗潮湿的底舱中,这些虫豸繁殖得很快,毕竟是无法完全灭杀的。

    别的还好,就是蜈蚣让人肉麻,她好像天生就怕这个,第一天,只是看到一眼,浑身寒毛就都炸起来了,到半个月后下船时,葛谢恩已经是麻木了,她木着脸去收拾捕鼠夹,拿铲子利落地铲下鼠头,用铲子拨弄着软绵绵的鼠尸,或者是提着光秃秃的尾巴,扔进畚斗里,重新布饵。再用药草熏舱,把晕乎乎掉在舱底的虫子也扫进去,随后送去炉子里焚烧……说实话,还没到地头,她已经有了一种活力尽失的感觉,现在她的眼神里也没有什么光了。

    从前在村里都没感觉有这么多虫子老鼠啊……

    葛谢恩直到现在才逐渐意识到,以前在老家没有感觉,只是因为这些事情都归长辈处理,她是客人,而且是大城市里回来的娇客,只需要玩儿似的帮着干点农活就行了,虽然她曾多次到访农村,但对于农村真实的生活,却还远远称不上了解,这里的缺漏,真不是几次田野调查能够弥补的。

    直到她真正进入了成人的世界,才开始体会到现实的重量,意识到长辈们隐藏了多少隐形的劳动,她既感谢长辈们脉脉的呵护与温情,又不免产生了一丝埋怨:眼下在很短的时间内,要接受和适应的东西实在太多,她倒宁可不被隔开,早些品尝到这些酸甜苦辣才好。

    然而,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船上的生活就已经很艰苦了,对大多数人来说,船上的航程依旧还是享受,因为船上的劳动,还算是有效的,毕竟空间小么,几次灭鼠灭虫之后,舱位就没有这些困扰了,住宿条件还算不错,吃喝也都洁净。

    甚至于,当船只进入山阳道界内,大家开始做下船准备时,还有很多队友说,只要在山阳道境内,没有去到山阴,没有进入灾区,那就还都能说是在享福,因为至少治安是有保证的,也还能有完整的铺盖歇宿,至于说路上的辛苦,早已经是不值一提了。

    ——葛谢恩呢,她当然是不认可这些同僚大哥们的,这都还没上岸呢,仅仅是离开了山清水秀的江南,进入到山阳界内,她就出现了非常明显的适应不良。甚至都理解不了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这是什么?”她指着远处那深黄色的泥条,又举起千里眼眺望了起来,惊讶而又恶心地打量着泥条边上龟裂的淤泥,还有那光秃秃黄扑扑的土地,以及上头的一点残木,“这是什么?!天,这里……这里曾经是河?别告诉我这里原来是田,旱成这样的——”

    “这样……这样的地方,还怎么能住人的!天下间怎么还有这样的州县!山阳道如何是这样的地方!”

    第1080章 .赤地千里

    也不是不知道, 山阳道前些年也有严重的灾情,但在葛谢恩想来,那毕竟是前些年的事情了, 山阳道又不是内陆,靠着海,这就好做贸易了,要恢复起来, 速度不会太慢。她心下所做的最坏的郁气, 无非便是人迹极度的缺失。

    满目都是绿色的荒芜,在山林间,人类生活的痕迹正在飞快的消失,这就已经是葛谢恩心中最可怕的画面了, 毕竟, 在南方,人类总是要和极度庞大的自然做斗争,需要不断地击退过分旺盛的生机,一旦人类稍有弱势, 自然便立刻见缝插针,把屋舍也好, 农田也好, 一并重新吞没到了植被、虫豸和野兽的汪洋中去。

    葛谢恩从来没有想过,在北方,真正极度的荒芜, 甚至是连绿意都完全被消耗殆尽:不但没有人, 连植被都没有了,只有荒芜龟裂的土地,生动地诠释着一个此前并未获得重视的词:赤地千里。

    赤地千里, 是真正的赤地千里,休说不长草,连树都没有了,至少在千里眼的视野内,只有光秃秃的树根,以及少许被晒得枯干的细枝,形成了怪异的景象:就在千顷碧波一侧,这么多的水旁边,怎么就会有这样的荒芜之景呢?明明一边就是这么多的水——可是,土地却又是如此的枯干——

    “这也太怪异了!”

    葛谢恩的地理不算是太好,但好歹也是考过了中级班的,“在海边,且不说平时水汽蒸腾带来的降水,台风季也能把水汽卷来下几场雨吧!这真的不合理!”

    “从前的确不是这样子,山阳道临海,自古都是水汽非常丰沛的地方——但那也是自古以来了。”

    出身于山阳道的李苟盛,他的话自然是有说服力的,他站在甲板,叉着腰眺望着远方,似乎无需千里眼,也能看到葛谢恩所见证的凄惨景象,“其实,朝廷宣扬特科,无形间倒是也给他们带来了好处。”

    “倘若是从前,还讲究天人感应那一套的时候,这些年来北方异常的气候,早就被视为是亡国的征兆,人心也要跟着浮动起来了。”

    如果没有眼见,永远不会有切身感觉,葛谢恩不能不承认,即便是对于经受过完善新学教育的她来说,山阳道的干旱也实在是太怪异了,总让人禁不住要寻求一个超自然的解释,仿佛如果没有什么意志在背后影响这一切的话,那么,自然的过于无常,就要把她给攫住,让她产生更深的恐惧了。

    连她尚且如此,更何况老百姓了?天灾被视为是亡国征兆,背后的确是有道理在的。然而,敏朝也算是误打误撞了,推行特科教育之后,各地频现的天象异常和灾变,全都有了一个成系统的解释——什么责任都丢给‘小冰河时期’就对了。

    天象和人治,根本丝毫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因为从数十年前就开始的‘太阳黑子’活动减弱,来自太阳的热力减少了,地球也就凉下来了,自然,从前的气候经验也就有了变化,原本降水丰沛的地方,因此干旱,因为水循环中大量的富裕水分被冻结起来,不再参与到循环中了。

    “说个有意思的事,敏朝对气候地理教育的重视,比我们还要更甚。这些年来特科考试,围绕小冰河时期的知识出的考题,回回都有三十分以上,为的就是让所有特科考生都能把北方灾害背后的道理学透——大家都知道了,且相信了,皇帝的压力也能小一些。”

    李苟盛用一种微带讽刺的语气说,“你看,如果没有买活军,上百万的人都要死光了,可对朝廷来说,重要的还是朝政——死人无所谓,可不能让他们在朝堂上有了把柄,被人拿捏了来说事儿。”

    “包括救灾也是如此,倘若不是其中还有利可图,还有我们买活军瞧着,朝廷对灾民唯一的指望,大概就是让他们快点饿死——最好是尽快被杀上一批,这样,死人身上的肉,还不至于被饿掉了,那就还能喂给另一批灾民吃,好歹能多活些人下来,也不至于太影响其余地方的生活。”

    人吃人!这样恶心猎奇的事情,李苟盛却说得轻描淡写,包括其余救灾队的队员,也都司空见惯似的,还嘲笑葛谢恩,“看吧,谢恩妹子这脸色——早就劝你慎重了,这些事你哪里懂得!我们这些北方老家的流民,嘿嘿,从小哪个不是听着人市的事情长起来的。甚至——”

    甚至,或许他们的亲眷中,有些就曾是人市的货物,又或者有些就吃了人市上买回来的‘羊肉’,因此才活下来的。这终究不是可以随意拿出来玩笑的事,大家在灾难面前,故意摆出的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到这里也不由地收敛了,他们轻轻地摇着头,转身又去做事了,却已没有了片刻前的活泼。而偏头打量着他们的葛谢恩,仔细深思之后,却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山阳道,全道都是如此么……倘连山阳道都是这般模样的话,那……本来就更缺水的山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将要进入怎样的人间修罗地狱之中,也有些不敢去想了。

    “倒不是全都如此,极端气候也有个范围,这也是这些年来的一个规律了,总有某一地,气候极端得特别严重,全道缺水的时候,这个州县就是极致的干旱。我们今日经过的这一段就是如此,本来冬春雨水就少,前些年连着三年,到夏天也一滴雨都没有下,只有几场毛毛雨……”

    河水断流,就是气候的直接结果,这也是人力难能去影响的事情,但树木植被的消失,则是基于葛谢恩没有特别关注的理由:这么干旱,灌木丛肯定是枯死的,这就直接带来了燃料的短缺。农民种不出粮食,有点余钱的人家,还能上人市,没钱的人家,只能向着树木索取。第一年把树皮吃光了,第二年树全死了——正好,到第二年大旱的时候,没有新灌木了,这些死树可以拿来做过冬的燃料,不然,没有饿死,人就先冻死啦。

    “第一年烧灌木吃树皮,到第二年,烧死树,吃稗子,吃死人,吃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到了第三年,如果还是旱,那就只能走了,爬也要爬出去,不然真会饿死在这里。”

    李苟盛的语气是很冷静的,“你见到的,就是连续大旱的第三年,今年这里应该还是没下雨,看河还是那样,河水没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再派遣救灾队过来了吗?不是说山阳道的旱情已经结束了,而是这些地方已经不需要救灾,几乎没有活人了。活下来的人全都走了,屋子都被拆了,能烧的东西全都当成燃料烧完了,除了水井,还有一些田垄的遗痕……这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人类生活的痕迹了,就是彻彻底底的白地了。”

    白地,真是一片苍茫,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连自然的生机都完全消失了。在海边常常能看到的一些人类活动的遗迹,什么废弃的破船,闲置在岸边的木板,也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葛谢恩怔怔地举着千里眼,四处搜寻着漏网之鱼,似乎想要向李苟盛证明,这里还不是什么都没有,人类至少还剩下了一点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这片土地上甚至连鸟都没有,鸟也飞走了,是啊,就那么几根野草,还能养活多少虫子,够几只鸟吃的呢?

    比一切凄凉的意象更凄凉的,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白骨都很难见到,灾害就这样平淡地抹掉了土地上的一切,李苟盛顺着她眺望的方向,往前划拉了一下,“这里往深五十里,基本都没人了——海边这里还好,往里走,有个村子,地动的时候裂开了一条大缝,房子就那样掉进去了,过了一会地又合拢了,掉进去的人,什么都没留下来,尸首也没有,房子的遗迹也没有,当时在山上看到这一幕的村民,立刻就疯了……那一次地震过后,接着就是大旱、鼠疫,我们在这里干过活——你看,前面就是当时我们停泊的滩头。”

    船只顺着李苟盛指点的方向,顺畅地往前滑去,没有丝毫停留,经过了这片浅滩,往着前方的港口而去,葛谢恩遥望着浅滩,混浊的海水拍打着滩头,那里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一如这一场惨烈的,毁灭了一个镇子的灾害,似乎除了在本地人心里留下的,永远的伤痕之外,也是什么都没有——葛谢恩甚至不知道李苟盛说的是哪一场灾害,来自北方的灾害报道年年都有,多到她们这些买地的二代,已经司空见惯,甚至对一次又一次的募捐感到厌烦了,对这些遥远的消息,他们实在是不感兴趣,也不知道谁会在乎。

    ——但事实是,葛谢恩逐渐认识到,事实上,原本的她们才是少数,才是无足轻重,报纸上所刊载的消息,才是真实的,极广袤的世界中,人们所关心的、共情的、忧虑的奔波的,真正重大的问题。

    不单单是灾民本身,千里迢迢奔波而来,虽然疲倦,但却似乎没人想要真正放弃的救灾队,在一次又一次的会议中被划分出的巨量物资,不管是否情愿,甚至完全放弃了一个政权的尊严,彻底沦为副手的敏朝衙门,都意味着,受灾地正接受着来自遥远方向的,关切而温柔的注视。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救灾如此吃苦,为什么现实如此让人沮丧,但救灾队员一边抱怨却还在一边行动,这是一种……她也说不清,就如同此刻的她一样,这样的景象,见过了就不能无动于衷,总想着要做点什么。葛谢恩终于感到了这种注视背后,身为同类的责任感。

    它来自于六姐,却不仅仅正是六姐,葛谢恩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所终于体验和融入的一种集体的情绪,她只能模糊地形容为——这大概是人类区别于野兽……人类之所以是人类,之所以拥有文明的关键。曾经她对此毫无感知,而是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如今看来实在是有几分可笑,现在,她终于感受到自己身上那股子格格不入的感觉,正在飞快的消灭,好像她在见识到了这一切之后,她终于真正地进入了群体之中,拥有了和他们共通的视角——她身上那股子不自觉的骄娇之气,刹那间就被海风给吹灭浇熄了。

    她不再用轻蔑挑剔的眼神,去评估每一个接近她的平庸大人,转而见到了他们的优点,开始去尝试着解读救灾队员背后,他们的人生中那独特的传奇——他们的职业前景或许没有葛谢恩这样光明,但所经历过的险情,趟过的河流,却都不是现在的葛谢恩能去比较的,和之前‘谁也看不起’的情况相比,现在的葛谢恩渐渐急切起来,她急于去理解身边的每个人,如饥似渴地想要学习他们的长处。

    葛谢恩可以感受到,她的同事关系好像也日益落地了——队员对她一向是友好的,但藏在友好背后那股子隐隐的疏远和掂量,随着她的改变,也自然地逐渐消弭,葛谢恩不再是个来镀金的、心高气傲异想天开的所谓‘政治新星’了,不需要特别的表白,同僚们隐隐都能感受到这一点,他们和葛谢恩的话也变多了,更愿意和她分享一些自己的私事,发表较敏感的见解——这些见解往往是比较悲观的,但葛谢恩也不奇怪,救灾队见到的全都是最负面的情景,受到感染也很自然。

    “救灾……不可能这么永远持续下去的。不是这里就是那里,灾害范围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惨烈。你说是小冰河时期也好,天命不属敏朝也好……反正我只认一个理,那就是天老爷大概是真不想在这块继续住人了。那你有什么办法?就算是六姐,也一点办法没有。”

    不止一个人是这么想的,他们认为眼下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杯水车薪,只能延缓北方贫蔽离乱的进程,最终还是要以整个北方往南方的大移民,作为终极解决方案。因此这些救灾队员往往都是南洋开发的狂热支持者,很显然,他们认定了这才是北方省道最终的出路。

    而且,这些人个个都是很好的数学家,一和葛谢恩算起迁徙账就头头是道,收不住口,“虽然这些年运走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自己跑到南边北边去……但你真不知道华夏到底有多少人!走的人比起来,真的都是少数,还有更多人依旧是留下来了!对于这种规模的迁徙,海路根本不必提,不算在内的,陆路也是有极限,现在再不打通一条走廊,就来不及了!”

    但是,衙门对此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似乎还是秉持着‘哪里有难救哪里’的念头,并不想彻底迁走所有人。不可讳言,好几个救灾队员因此对六姐是有不满的,和从前的葛谢恩一样,他们也认为这是六姐的软弱和逃避,甚至会让救灾队冒的风险都失去意义——不迁徙,就等于是承认了仍有很多人会因为本地的灾害而死去,那既然都接受有人死了,为什么还要派救灾队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灾?

    他们的不满,让之前也因为‘新模范’而对六姐心生不满的葛谢恩,难免有些心虚,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在旁人看来或许也是荒谬的。因为她就不太能赞成这些队员的想法——迁徙省道,怎么看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说,似乎也没有必要,毕竟,抛开了那些灾情中心,山阳道其余地方的日子也还过得去啊。为了这种事情,对六姐就心生不满的话,会不会也太苛刻了,六姐……六姐也不容易呀……

    的确,在三四天的航程过后,绿意也重新渐渐出现在葛谢恩的眺望里了,正如李苟盛所说,在极端性气候长期集中的区域之外,山阳道的生活还算是勉强能过得去:沿海也出现了熟悉的浮标和围栏,还有晒盐场的建筑,这大大地宽慰了葛谢恩的心情——这些都是浮标,都是放笼的、养海带的渔民做的标记。她就说,靠海吃海,海边的生活固然可能清苦,但也绝不会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等到他们停泊在港口,准备下船的时候,莱芜港甚至还可以说是格外的繁华,甚至不逊色于云县。当然,这背后的原因,说起来也有几分凄凉:这座城市聚集了大量流民,流民营几乎已经成为了半永久性的区域。

    葛谢恩在这里学到了很多和‘山阳-之江’走廊有关的知识,比如说这条走廊现在已经改道了,从前,它是从海边过的,这样便于船只运送口粮补给。但随着灾害频生、旱情重重,现在已经改道为沿着运河走,因为运河虽然水位也下降严重,一些地方已经没有行船条件,但至少还能供给流民饮水。当然,这样的饮水无法保证卫生,流民病死率肯定有上升,但只要有一条活路,也顾不得计较这许多了。

    在莱芜港,她见到了许多水泥建筑,这里‘买化’的程度是相当深的,同时也有一些在羊城港名声不算太显的名流,拥有相当的威望。譬如莱芜总督武大人,就近乎是莱芜的土皇帝,他等于是把买地的机构和敏朝衙门捏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体系,一些疏漏之处,则由武家出钱出力居中润滑——由于莱芜这里工作的一大中心就是灾民迁徙,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葛谢恩听说,武大人虽然年事已高,但由于莱芜港运转得很好,朝廷不准他退休,生怕他告老之后,新上任的总督不知触碰了哪里,把效率给滞涩了,反而耽误了救灾大事。

    本来只知道,羊城港医院最好的医生,有一个就是姓武,不到莱芜,真不知道武医生背后有这么个高官祖父,包括一个如此繁茂的家族……都说买地对敏朝大族不友好,这不照旧是有兴旺发达的大族么?可见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混得不差的。葛谢恩虽然对于一切敏朝的老贵族,都有点敬谢不敏的态度,或多或少还包含了一些自卑带来的傲气吧,但现在性子有所更改,已能客观看待这类家族在很多事上发挥的作用。

    就说这一次,莱芜就又出了七个人,和他们一起上路救灾——虽然不是去过买地培训的正规救灾队员,但却得到了救灾队非常热情的欢迎,因为这七人都是医生,而且也多次参与过山阳道救灾活动。他们大多都姓武,是武医生的族人,另几个外姓人,也都是受过武家指点的医生。

    “这一次武大人可是下了血本了!”

    李苟盛和其中几人是认识的,迎接这批外援入队的时候,也不免如此调侃着,葛谢恩隐约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回答,“没办法……虽然不是山阳道本家,但范家来打了好几次招呼,毕竟是亲家的故乡……”

    要说莱芜是武家的话,那山阴那里,配合救灾队发力的,的确就是千金堂的东家范家了,葛谢恩的感觉是,在买地,他们接触到的基本都是官府,但到了敏地之后,家族的痕迹就重起来了。包括买地的官面机构,也经常要和大家族打交道。武家人入队不多久,范家来接人护送的镖队也到了,可谓是给足了救灾队面子,这也给救灾队预先了解山阴的情况提供了方便,李苟盛和这些人开过会之后,面色就有些不好看了,随后召集救灾队员一起,开了个小会。

    “山阴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得要严重一些。有必要把评级调整一下,从‘农业干旱’调整为‘极度干旱’了。”

    他说,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没有教材,现在我来画一下树叶,给大家讲解一下山阴常见的一些树木——你们要学会从树叶来判断科目,同时,把知识教给当地百姓——告诉他们什么树的树皮能吃,又该怎么吃……”

    葛谢恩赶紧摸出本子来照猫画虎,她心中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苦涩感:很讽刺,但的确,这是很严肃的真事,救灾队的教程培训里就包括了‘如何吃树皮’,这是南方百姓难以想象的凄苦之事,但却是北方百姓必须掌握的一门生存技巧。吃树皮甚至吃土都也有讲究,而救灾队就是要告诉百姓们,该怎么吃才能活下去,才能保住未来的希望,留住本地的植被……天啊!活在这世上,光就仅仅只是活着而已,原来已经如此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