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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古穿今娱乐圈·完

    裴初最后提溜着苏台的后衣领子将他拉开了,气氛因为后面进来的聂淮舜略有些尴尬,莫名有种再次被捉奸的既视感。

    之所以说再次,当然是指他与木清被聂淮舜撞见的那一次。裴初面对这种场面有些习以为常,他伸出手指擦了擦自己的嘴角,阖着眼眸遮掩住了自己的思绪。

    他直到现在一直觉得苏台对自己的感情来自陆闲,或许是因为当初在剧情伊始的车祸中,他无意中救了苏台一次,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让苏台彻底斩断对陆闲的情根。

    就如同聂淮舜一样,裴初将他们的感情都归咎于剧情崩坏结成的恶果。他如此冷静的分析着,以至于让室内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没有人知道裴初在想的是什么,唯有他的表情太冷太淡,不含半点柔情。苏台看着他,突然觉得哪怕此刻地暖将房间烘托得温暖如春。

    自己的心仍旧像是被扔在了冬夜里,凉霜结了一层又一层,连带着他的心跳都变得迟缓起来。

    一下一下,冷如刀割。

    门口的聂淮舜站了会儿,瞧出了苏台神情里的狼狈。偏偏那个被强吻的对象淡薄至极,无动于衷。

    他不以为意到似乎已经习惯,毕竟在外界传言里,陆闲本就是一个再花心浪荡不过的影帝,就好像聂淮舜曾经撞见过的木清,这人流连于花丛,却似乎从未对谁真正动过情。

    聂淮舜握着门把手的动作松了松,最后却是把苏台叫了出来。要说心里不酸是不可能的,可聂淮舜同样清楚,苏台与他一样,是个飞蛾扑火的可怜人。

    而如今两个可怜人聚在一起,莫名其妙被传言成了正在同居的情侣。

    他们几个最近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因为与陆闲的前尘旧事,苏台与聂淮舜一直被狗仔密切关注着。

    纵使他们平日里出行都十分注意小心,可千日防贼终有一疏,他们还是被人拍摄到了共同出入同一个小区的场景。

    而苏家大抵也不想隐瞒苏台的性取向,加上本来就有意撮合这一对,在苏聂两人同居交往的舆论一出来的时候,亚华并没有制止,而是干脆开始借着这一次机会操纵舆论的导向,洗白苏聂二人。

    当然,在洗白的同时他们也很乐意再踩一踩陆闲,毕竟如今的陆闲越是万劫不复翻不了身,苏台和聂淮舜也就越有可能在舆论中脱身。

    剧情兜兜转转,好像依旧在向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前行着。

    苏台和聂淮舜被传绯闻,陆闲至今没有出面,有无数脏水都可以往他身上泼。而事到如今,若再被人发现陆闲被他们囚禁的事实,很难保证三人之间的局面不会更糟。

    并且现在就算他们将陆闲放走了,他出去面对的也只有无尽的流言蜚语与谩骂。

    事情发展到这里,好像陷入了什么让人进退两难的困局,可对裴初而言,这好像才是故事该有的原点。

    *

    在原剧情里,陆闲因为不甘苏台对他的放手,以及对一步步走红,与苏台并肩而行,并被整个苏家认可捧护的聂淮舜的嫉妒。

    他一路作死,将聂苏两人的爱意当做丑闻,造谣诽谤聂淮舜傍金主,走后门不择手段。

    他不遗余力的让聂淮舜与苏台陷入绯闻风波,将自己曾经之所以与苏台在一起的恶意揣度在了聂淮舜身上。

    却不知他只是更加证实了自己的虚伪,以衬得聂苏二人之间感情的真挚纯粹。最终在苏家对他的厌弃和报复中,陆闲遭到了反噬。

    这位影帝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更何况原剧情里的陆闲还不曾如裴初一样,在连拿了四届影帝的传奇当中,站在了演艺圈的神坛。

    原剧情里的陆闲没资源没背景,他能一步一步在娱乐圈里站稳脚跟,也像他当初利用苏台一样,他所走过的一路充满了不少阴暗和算计。

    以至于苏家拿着他这些所作所为的黑料,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掀翻他的大船。

    然而如今裴初身上的黑料依旧不少,真真假假,难以辨别,毕竟这几年里,他一直为人诟病的便是他的风流浪荡,男男女女里,身上的绯闻背得数不清。

    以至于到现在,在网友们看见曾经不少与陆闲传过绯闻的对象往他身上抹黑料,泼脏水时,都能调侃一句,得不到就毁掉的因爱生恨。

    至于事情的真相,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曾经的影帝从神坛跌落,在看着聂淮舜与苏台终成眷侣,功成名就的时候,他在无尽的网暴与奚落中,选择了自我了断。

    他曾经不择手段在娱乐圈追逐的荣誉与繁华终究成了一场空,比谁都高傲,也比谁都自卑,以至于最后终是自食恶果,在默默无闻中死去。

    这便是故事的结局。

    哪怕裴初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剧情的发展一直都不能算是按部就班的。

    陆闲从前有个失眠的毛病,所以总是习惯在自己床头柜里放上一瓶安眠药。

    聂淮舜一直都将这栋别墅维持着原样,基本没怎么动过陆闲卧室里的物什,所以时至今日,那瓶安眠药都还是在的。

    而在原剧情里,陆闲便是吞安眠药自杀。只是那时候,他是好好的待在自己住宅里的。

    而如今的裴初被苏台和聂淮舜关在了陆家别墅,在外界陆闲塌房轰轰烈烈,苏台和聂淮舜的绯闻也传的沸沸扬扬的时候,裴初自己一人待在了别墅的卧房。

    聂淮舜和苏台这几日都在为怎么澄清绯闻的事奔波着,有时白天的一段时间,并不会留在别墅里。

    裴初翻出了那瓶安眠药,他坐在窗台边,将药片倒在矮桌上,还剩下大半瓶,基本是够他吃了的。

    他一粒粒数着,像磕糖豆一样将药片送进了嘴里,这会儿外面出了太阳,金灿灿的一片,将整个冬日照得风轻日暖,一片静谧祥和。

    裴初的身上笼了一层光,照得他暖洋洋的开始犯困,于是他停下了吃药的动作。室内空荡,他脚上拴着一条银链,搭着膝背靠着墙坐在窗台的榻榻米上。

    他想了想,还是掏出了他之前又从聂淮舜身上摸走的手机,登上陆闲自己的微博账号后,将桌上的安眠药拍了个照片,然后发了一条遗言。

    “再见,晚安。”

    这算是他陷入舆论以后,第一次由本人出现公众面前的发声,没做什么澄清或辩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已是他盖棺定论的一生。

    他好像默认了自己身上如今背负的所有罪行,却潇洒的做出了毫不在乎的告别。

    裴初将这条微博发出后就将它关了屏,他这么做的原因也只是希望主角攻受在他离开以后,不要与他的死亡牵扯到什么责任,毕竟如果被人发现他们非法拘禁就已经是一条百口莫辩的丑闻。

    苏台和聂淮舜还在对陆闲的感情中陷入拉扯与困顿,而裴初却早已为他们做出了选择。哪怕到了现在,裴初在想的依旧是将剧情拉回正轨。

    可有些错误,很难说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错误。也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按照剧情发展的那般归因结果。

    在裴初放下手机陷入沉睡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有人发了疯一般向他奔来。也不会知道,有人轻颤着指尖,按着支离破碎的屏幕,然而无论如何都打不通那一道电话。

    聂淮舜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裴初还坐在窗台,他背靠在墙上,侧着肩,脑袋轻轻的抵在玻璃上。

    窗户被开了一小条缝,轻风吹起了薄薄的纱窗帘,他整个人笼在阳光里,就好像聂淮舜曾经见到过很多次的那样,他只是疲惫的陷入了午睡。

    然而他搭在膝上的手腕已经坠在了一旁,手机来电一遍又一遍的响着,却没有人接听,桌上凌乱的散落着白色的药片。

    聂淮舜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才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好像怕打扰窗台上睡着的青年的美梦。

    直到走到他面前,聂淮舜才伸手慢慢摩挲着他的脸,待触到他脖颈已经没有跳动的脉搏时,这才轻笑了一声。

    将军的眼神黑沉沉的,好像落了一场暴风雨,漆黑沉冷的不透光,就好像他初到这个世界时,遇见裴初的那个雨夜。

    这人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他带着他与这个世界构建连接和归属,却总是一次次的不告而别,弃他而去。

    或许裴初从来不知道,聂淮舜与他同居时的那三个月是这位历经战争,却被国家舍弃的将军一生中难得的安稳时光。

    他们就像风雨夜里,两个历经动荡与漂泊的旅人,因为命运的意外聚在同一处港湾停歇休憩。不同的是,聂淮舜上了岸,而裴初还需继续漂泊。

    但是啊,有裴初停靠的港湾,才是聂淮舜真正想要留下的港湾。

    第122章 回穿仙侠·一

    裴初难得只身安静的从一个世界脱离,好像经过了一场冗长的梦境,裴初再次醒来的时候,还空落落的带着满身的倦。

    他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好像不太妙。

    他被关在一个黑暗又逼仄的铁笼子里,手脚都被沉重的铁链束缚着,他微微抬了抬,却发现自己浑身疼痛,五脏內腑,四肢百骸,皆受损伤。

    裴初停下了动作,干脆放松身体开始接收起这个世界的剧情和属于原主的记忆。片刻之后,如同骤然跌进一个晦涩扭曲的噩梦里,如海水一般令人窒息又无力反抗的压迫感裹挟着他。

    裴初捲了捲手指,好半响才遏制住心里那股想要玉石俱焚的冲动,被原主那歇斯底里,又充满怨恨的记忆冲得身心俱疲。

    耳膜里鼓噪着喧嚣声,裴初背靠着铁笼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突然的意识到自己如今好像已经成了一块待宰的鱼肉。

    原主修为半废,金丹已毁,自从前那个天赋卓绝,修行速度一日千里的天之骄子,沦为了一个凡人都比他幸运的炉鼎。

    还是一个,即将面临被拍卖的炉鼎。

    这个世界里,反派莫惊春的一生称得上是惨烈而又不幸的,他从一个家生子的奴仆,被送到修真界风青门成为内门子弟,莫惊春以为是自己主家的眷顾让他得已踏入仙途。

    可实际上,这仅仅只是将他推入火坑的开始,莫惊春是修真界极其罕见的纯阴体质,这种体质难得一遇,却极其适合成为修士采阴补阳的炉鼎。

    莫惊春的主家燕家是凡人界的名门望族,为了与仙门交换利益,将莫惊春当做工具一般献给了风青门。

    而莫惊春在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是纯阴之体的。也不知道入了风青门以后,师门对他所谓的培养,实际只是在淬炼他的体质,巩固他体内的元阴之气,以便日后他们更好利用他采阴补阳提升自己的修为。

    整个风青门都从未将莫惊春当做是一个人,仅仅只是一个用来修炼的工具。直到莫惊春突破金丹,才逐渐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莫惊春这才意识到他心里感恩戴德将他引入仙门的主家,到底是将他推入了一个怎样充满恶意的深渊。

    然而面对师门的逼迫,莫惊春不堪受辱,拼着自爆金丹,修为被毁的代价,最终从风青门里逃了出来。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才刚出虎穴,又入狼口,重伤昏迷之际,自己又被无双阁的拍卖场捡了回来。

    无双阁看出了莫惊春的纯阴之体,哪怕他如今修为被毁已经是个废人,然而他被淬炼和滋养了多年的纯阴体质依旧有着很好的价值。

    所谓奇货可居,无双阁向来没什么道德只看中利益,他们会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送上拍卖场。至于他的来历和去路,无双阁也从来不会在乎。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莫惊春的人生陷入了地狱。

    当然此时此刻身在这里的已经不是莫惊春了,而是换了他芯子的裴初。裴初对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已经有所预料,即使如此,他也依旧气定神闲,没有多大担忧和波动。

    大抵是这样的困境,他也早已历经无数。

    他在被黑布围起来的铁笼里盘腿而坐,铁链压着他的胳膊抬不起来,他便也不再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靠着铁笼栏杆,开始闭目养神。

    *

    楼相见踏入拍卖场的时候只觉得吵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

    事实上这几百年间,他除了搜集淬刀的材料,他连魔界都很少外出。如今山河锦绣,四界安宁,仙魔之间也早不如六百年前那么剑拔弩张,势不两立。

    虽然偶有摩擦,但在两方魁首的带领和压制下,难得的维持着和平。毕竟如今的现任魔尊与正道魁首是乃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相传他们乃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感情深厚。

    狗屁的感情深厚。

    楼相见用兜帽遮掩住自己的身形相貌,收敛自己身上魔气佯装成普通修士的模样,在侍者的带领下踏进了自己的包厢。

    他随便打量了一下这处被设置在荆幽城地底的拍卖场,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腰间的佩刀。

    其实楼相见用的不是刀,是剑。而他的剑法,便是承自他以前的师兄,如今的正道魁首亲自传授的。

    然而他们已经有六百年没见过面了。

    从那个家伙,魂飞魄散以后。

    楼相见扯了扯嘴角,最终却只是神色冷峻的掩下了眼眸。他闲散的在阁楼的窗边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灵茶浅啜一口后又放下,有些无聊的等待这场拍卖会的开拍。

    这一次据说会被用来当做压轴的赤髓金石,便是楼相见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他在修复他腰间的这把刀,一把碎裂了六百年的残刀。是楼相见从他曾经的那位死敌身上,斩获的战利品,即使这仅仅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

    不过在世人眼里,楼相见这把从他敌人身上获取的佩刀,大抵是一把极其罕见的神兵利器,否则又怎会让堂堂魔尊不惜耗费六百年的时光,随身携带并且不遗余力的在修真界各处搜集异宝,只为将它修复。

    毕竟,那可是六百年前就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而那把刀的上一位主人,曾经以一己之力,算计了整个修真界,掀起一场惊心动魄的仙魔大战。

    哪怕六百年前他便已经身死魂灭,可时至今日再提起他时依旧让人觉得讳莫如深,既痛恨又恐惧。

    当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会说起他的名字了。

    楼相见坐在包厢,修长如玉的手指雨打般敲击着窗棂,看着下面拍卖场拍卖着一件又一件的物品。

    从奇珍异宝,到稀缺的修炼资源,拍卖场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竞拍,气氛炒得很热,楼相见却看得兴致缺缺。

    他站在魔尊这个位置太久,久到他早已经忘记他少年时,为了争取一件修炼法宝或着资源,是怎么与人势同水火般争斗的了。

    又或许,他只是刻意遗忘了自己曾经的那段荒诞虚渺的少年时光。楼相见垂着眼眸,兜帽的底下他眉心火焰一般的天魔印,流光溢彩。

    他等了很久,拍卖会才终于临近尾声,只剩下最后几件物品。越往后的东西越是珍贵难得,这一次被推出来的,是一个围着黑布的铁笼。

    一般而言,被这么用铁笼推出来的,不是什么妖物就是什么奇兽了,只要是从那个被封闭了千余年的妖界流落出来的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

    然而当那块黑布被揭下来时,整个拍卖场的人还是愣了一下。因为笼子里装着的,既不是妖物也不是奇兽。

    而是一个人,一个被铁链束缚,却依旧闲散淡然,无动于衷的人。这人一身红衣,伤痕累累,满身都好似是被蹂/躏过的痕迹。

    他坐在铁笼里,被铁链困住手脚,带着一种如同雪地残梅一般,令人想要更加凌虐他的破碎感。

    这是一个炉鼎。

    在台上司仪说出他的价值的时候,许多人眼里都流露出贪婪又惊艳的神色。

    一个纯阴体质的炉鼎,在修真界是难得一遇的。然而他被送到拍卖场,他满身的伤痕已经证明了他的暇疵,得知他修为被废的时候,拍卖场的众人都有些惋惜。

    炉鼎是一个消耗品,而修为被废的炉鼎,大概也只能够被消耗那么一次了。

    然而只这么一次,对某些修士而言,也是一个采补阴元,增进修为,突破瓶颈的契机。

    所以司仪话落以后,底下争相竞价的人亦有不少。裴初坐在笼子里,听着外面的人对自己叫价,从一千中品灵石竞拍到一百上品灵石,并且还在持续往上飙升。

    老实说,裴初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值钱。

    裴初其实还记得自己曾经也穿越过一个仙侠世界,只不过那个世界里,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外门弟子,资源匮乏,常常为了每月几百块的下品灵石,就在繁琐无休止任务里来回奔波。

    一穷二白不说,还要常常忍受那些高高在上,所谓内门弟子的使唤和白眼。

    那些人具体的模样裴初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有些模糊的影子,恐惧又畏缩的匍匐在他脚下,拿着无数稀世的珍宝,从颐指气使到谄媚逢迎。

    裴初觉得有些没意思,穿越这么多世界构筑了他无数庞杂的记忆,来来去去见过的许多人里,能够给他留下印象的寥寥无几。

    很多人的面孔都消失在他记忆的瀚海,亦或是被他封存在某个不会轻易翻动的角落里,蒙上了一层层厚重的灰尘。

    楼相见自然也看见了那个被锁在铁笼拍卖的炉鼎,他对此并没有多少兴趣,毕竟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那颗最后才会被拍卖的赤髓金石。

    只是那个一身红衣,被关在笼子内炉鼎的表情还是吸引了他。他太过淡定了,明明修为被废深陷绝境,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一旦被拍卖走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可他的表情依旧是散漫自若的,楼相见甚至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对底下竞拍自己的众人有种戏谑的淡漠,好像此时此刻任人鱼肉的不是自己。

    或者哪怕面对的是自己注定悲剧的命运,依旧宛若一个看戏的旁观者。

    倒算是个有意思的人。

    楼相见坐在阁楼里喝了一口茶,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如果不刻意去想的,他根本已经记不起那人的模样。

    然而仅仅只是这个影子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都让他下意识的捏紧了腰间的刀柄,原本已经修复得七七八八的刀刃,在他魔气的震荡下差一点再次崩碎。

    他移开视线,很熟练的将脑海里出现的那个人影挥散。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时,楼下的那个炉鼎已经被人用八百块上品灵石买走了。

    买走那个炉鼎的是个带着黑色帷帽,长袍遮身的修士,到了楼相见的这个境界很多伪装在他眼里都是不堪一击的,所以楼相见很轻易的就能辨别出,那名修士是个邪修。

    拍卖场鱼龙混杂,被邪修混进来也是理所当然,他自己同样是一名魔修,对邪修这类修士虽然嗤之以鼻,不以为谋,但也不会像那些正道修士一样上赶着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楼相见只是有点可惜那名炉鼎大概率是活不下来了,这点可惜稍纵即逝,在楼相见以高价力压众人竞拍到了那颗赤髓金石以后,他便离开了拍卖场。

    他漠不关心的将那名尚且觉得有点意思的炉鼎抛之脑后,魔尊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那把鸣雁刀,想着融入这颗赤髓金石以后,他大抵能将这把碎了六百年的破刀修复到从前九成了的模样。

    哪怕,它依旧是一把残刀。

    第123章 回穿仙侠·二

    裴初其实知道在拍卖场上将他买走的是一名邪修,或者正是因为这名邪修的出现,造就了莫惊春人生的转折,让他从此堕入万劫不复的幽渊。

    他被邪修带回洞府的时候,连身上铁链都未解便被扔入了阵法当中。这是一个用来炼鬼阵法,在修真界普遍垂涎纯阴之体想要将他做为炉鼎提升自己修为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认识到他真正的价值。

    那是用万鬼熔炼鬼王必不可缺的容器和祭品,纯阴之体所滋养蕴含的阴气,乃是世间最纯粹天然也是最弥足珍贵的鬼道饲场。

    邪修游历修真界数百年,手下冤魂无数,早就收集到了十万恶鬼想要炼出一个鬼王,然而做为容器和祭品的纯阴之体却是千载难逢,直到今天遇见了一个莫惊春。

    在修真界翻身称霸的机会就在眼前,邪修怎么可能放过?

    裴初被摔入阵法中时,闷哼了一声,金丹被毁,修为已废,全身都是散架般的疼痛,他现在这副状态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也只能任人宰割。

    即使如此,他还是艰难的捲了捲手指,在这个火光幽暗的洞府中抬了抬头。阵法的阵纹是被鲜血描绘的,四周累积了许多骷髅白骨,空气里是阵阵透着寒意的阴气,偶尔能听到几声怨鬼的哀嚎。

    邪修为了这一刻早已准备多年,所有的东西都是现成,连这个阵法都被他摆了上百年,此刻他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祭坛里那个如蝼蚁一般,蜷缩在阵法中心的纯阴之体。

    他如此弱不禁风,一无是处的模样自然不会被邪修放在眼里。邪修几乎全黑的眼眸里藏着兴奋的光,有些难耐的舔了舔嘴角,迫不及待的放出了自己那收集豢养多年的十万恶鬼。

    恶鬼入阵,邪修毫不犹豫的激活了阵法,不需要任何指挥和引导,在恶鬼入阵的那一刻开始,十万鬼魂已是争先恐后向着阵中的纯阴之体汇聚。

    如潮海般凝聚起来的怨鬼阴气转瞬间便将阵中的红衣少年吞没了身影,汩汩鲜血不断流出,渗进阵纹里,刹时间使整个阵法变得更加猩红恐怖起来。

    阵中丑恶的鬼魂在翻涌厮杀着,凄厉的尖嚎遍布洞府,邪修站在高台之上,看着这么一副诡异残忍的景象,忍不住扯开了嘴角,露出一个亢奋又扭曲的笑。

    这对身处阵中的人来说,确实是一场生不如死的折磨。要想用纯阴之体做为鬼王的容器,那么邪修自然是不可能让原本的莫惊春还活着的。

    他的灵魂会成为恶鬼的祭品,被吞噬殆尽之后,留下一个没有意识躯壳,最后变成邪修纵横修真界的工具和傀儡。

    在原剧情里,莫惊春若不是凭着自己一腔恨意与想要复仇的信念支撑着,恐怕活不到最后。当然,他能活下来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没有人比他自己更能掌握和熟悉这具身体。

    纵使不是被当做炉鼎遭人垂涎,就是被当做工具遭人献祭利用,也不能否认纯阴体质者是世间难得的钟爱。若不是太容易遭人觊觎夭折,以他们的资质天赋,往往比许多人更能成为天之骄子,一代大能。

    而和莫惊春同样是纯阴体质的,还有这个世界主角受,莫惊春主家的小少爷燕黎。甚至一开始被燕家选中要送入风青门的,便是燕黎。

    只是在燕家打算将燕黎当做交易的物品送入风青门的时候,燕黎却被另一个不世出的仙门带走收作弟子了。

    这个仙门本已闭门了几百年,在剧情里着墨不多,却是个难得的名门正派,他们将要被当做炉鼎送走燕黎带走,并非觊觎他的纯阴体质,反而一直为他遮掩体质,教他修习道法,庇护他修为大成。

    而燕家在燕黎被带走后也不敢得罪风青门,四处搜寻,最终意外在自己奴仆里发现了与燕黎同样体质的莫惊春,将其顶替了燕黎送了过去。

    两个同样体质的人,却是因此走向了不同的命运。莫惊春在成为了鬼王,开始一步步向那些曾经欺辱利用过自己的人展开报复以后,遇见了因燕家灭门而下山寻凶的主角受。

    同样是纯阴之体,对方却活得好似清风霁月般干净,自己却被世间恶意伤害得体无完肤,要说莫惊春不嫉恨是不可能的,

    他不甘心命运与他开的玩笑,哪怕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来源,皆是那个贪心不足的燕家。

    于是鬼王降世,一边放纵恶鬼为祸,致使人间生灵涂炭,怨鬼横生,掀起了整个修真界的大乱时,一边暗中针对报复着主角受。

    他想看着这个被幸运眷顾成长得阳光恣意的少年,遭受自己曾经经历的痛苦与绝望。甚至想将主角受同化成和自己一样的鬼王,与他共同承担着万鬼怨气,成为他的同类。

    好在主角受身边一直跟着这个世界的主角攻谷风,一个看着平平无奇,性格木讷的蓝衣书生。表面好似一个修为低下甚至没有任何修为的散修,却偏偏能克制世间一切阴气,尤为擅长对付阴物恶鬼。

    谷风是莫惊春的克星,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主角受才能在莫惊春一次次引导陷害中化险为夷,哪怕见过无数人间惨案与修士的觊觎恶意,也依旧能保持着本心光明。

    两人结伴同游,一边四处历险降伏恶鬼净化人间,一边寻找真凶。在故事的结尾莫惊春因作恶多端,因承受不住十万恶鬼的滋生的怨气反噬神智混沌,引起修真界浩劫,最终被主角攻受连同众道围剿至死。

    而此刻这颗上天注定的祸星正躺在阵法当中,七窍流血,整个肉身都被恶鬼侵蚀撕咬的体无完肤。裴初咳嗽一声,闭了闭眼,魂体出窍的那一刻,整个阵法之内鬼魂,都不由自主的凝滞了瞬间。

    邪修想利用纯阴之体炼出一个鬼王做为自己的傀儡,可他显然没想过自己能否驾驭住这个集天地至阴,万鬼怨气化作的恶鬼之主。

    更何况,如今被他扔到阵法中心的,还是一个历经千百世轮回,最是无畏且强盛的灵魂。

    裴初穿梭过这么多个世界,能以魂体现身的时刻不多,上一次还是他在烈焰焚身里,差点被烧得魂飞魄散的时候。

    再往前,便是在他一个孤魂野鬼穿梭在无穷黑暗之时。而现在在这个以万鬼为蛊,相互厮杀的修罗场里,大抵没有魂魄能比裴初更胜一筹。

    邪风肆虐,各种凄厉又刺耳的鬼泣尖嚎充斥着洞府,鬼气与血煞味也越来越浓,沉在空气里的阴气几乎凝为能实体,割的人皮肤发疼。

    邪修站在洞府的高台上,看着已经被荡成一片漆黑阵法,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十万恶鬼相互吞噬,本该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可是现在,好像有一个更加强大的灵魂横空出世,一经出现便已将这些恶鬼压制,正在以一己之力反噬这数万冤魂。

    而这个灵魂,原本并不在邪修收集的十万恶鬼当中。一个恐怖的念头冒了出来,这让邪修浑身发冷的同时,又变得无比激越起来。

    一个鬼王的出世往往能引起整个修真界的浩劫与动荡,而现在邪修突然意识到似乎有一个比他原本预想的,更加强大的鬼王正在阵法中诞生。他按耐不住的伸出手抓住护栏,目不转睛的盯着鬼气浓郁聚集成一片混沌的阵法。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苍白的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他的指甲鲜红,皓腕上还坠着一条被扯断的沉重铁链。

    叮噹晃动间,一个墨发垂腰的清挑少年撕开了那片混沌,从阵法的虚空中走了出来。红衣媚骨,带着满身的血煞之气,如同一株开在黄泉岸边的曼珠沙华。

    邪修看痴了,他在沉迷中依旧感受到了这位鬼王气势磅礴的威压,鬼道之上,唯此一人。

    邪修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浑身战栗的伸出手,似乎想要尝试着去操控这位鬼王,好像以为他身上既然带着满身的铁链枷锁,就依旧是个能令人操控的傀儡。

    然而他的举动只是换来对方的一声轻笑,虚空之中,少年微微抬手,下一刻,一直漆黑狰狞的鬼手就落在了邪修身上。还没等邪修反应过来时,他轻轻一捏,原本还在做着利用鬼王称霸修真界美梦的邪修,猝不及防碾成一摊血肉。

    腥臭的血腥味弥散在空中,黑暗里似乎有无数怨鬼叫嚣着,几乎是眨眼间就扑上去将邪修脱体而出想要逃窜的元魂,分食殆尽。

    邪修杀人无数,手底下数万冤魂都被他炼做了恶鬼,既无来世,也无今生,如今他又落得个被这些恶鬼蚕食的下场,可以说是罪有应得。

    裴初背负着十万恶鬼,在杀死邪修之后兴奋与嗜杀的声音依旧鼓噪在他的耳边,这些恶鬼凝聚出来的怨气与绝望,显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就像原剧情里莫惊春虽然在最后活了下来,可也算不上是一个清醒的生人了,成为鬼王以后,他的神魂依旧时时刻刻在遭受着万鬼的侵扰,稍不留神就会遭到反噬。

    然而裴初的灵魂强度到底要胜过莫惊春,想要暂时压制住这些恶鬼,倒也不难。他踏过虚空缓缓落地,漫不经心的将坠在手腕和脚上的铁链化作齑粉,赤足踩过变成一滩血水的邪修,脚底被染出一片猩红。

    他一步一步走出洞府,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在踏出洞府以后,裴初突然嗓音沙哑的发出一声轻斥,“闭嘴。”

    霎那间,耳边刺耳躁动的喧嚣连同身上缠绕的鬼气如潮水般倏忽褪去。

    他一令既出,万鬼臣服。

    *

    而魔界当中,从拍卖场上花了近一条灵脉买回赤髓金石的楼相见,正在修刀。

    赤髓金石被融成液金浇筑在如蛛网般密密麻麻遍布裂纹的刀身上,楼相见举锤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却不敢太用力。

    赤髓金石虽然是极品的炼器材料,将其融入灵器,往往能够很大程度的提升灵器品阶,然而这把鸣雁刀在曾经却是碎得太过彻底。

    楼相见甚至花了六百年时间,才将这把支离破碎的残刀碎片一片片寻回修复,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楼相见对此并不想深究,也不愿去细想,总归他是在给自己找点事做,以此逃离曾经那些过于晦涩沉重的回忆。

    亦或者他只是想嘲笑嘲笑他从前的那位敌人,毕竟那家伙已经死了,而活下来的是他楼相见。那人曾经最为珍视值钱的一把破刀,还成了他的战利品,也只有靠他才能勉强修复。

    仔细想想,这对那个心高气傲的家伙来说,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楼相见嗤笑一声,垂下眼眸,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表情很淡,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闲雅,面容俊美得好似天神雕塑,一双修目顾盼有神,额间的天魔印也流光溢彩,不怒自威,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单衣长袍,在刀刃上落下最后一锤,也就在这个时候,沉寂数百年如同一把凡铁一般的残刀突然发出了一声颤鸣。

    楼相见顿了一下,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把布满了裂纹的残刀。三尺长的刀身,两指宽的刀刃,这把刀在被炼制出来的时候,受他当时那位主人年少时的困窘所致,从来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然而那人向来是个被低估的天才,哪怕在极其有限条件下,也能将这把刀炼得极具灵性。只是后来的那一场决战,这把刀随着他主人的身死魂灭失去了灵气,成了一把连凡铁都不如的破刀。

    哪怕楼相见融入了赤髓金石,也从来没指望将其恢复如初,只是想将它刀刃上的裂纹淬炼得更加弥合坚固些,却不想此时却见鸣雁刀重现灵光。

    虽然灵光微弱,它还是一下一下的发出了颤鸣,恍若死而复生,眷恋初醒。

    楼相见摩挲着刀柄上那个重新亮起的名字,手指不受控制一般,轻轻颤抖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个正在深山赶着夜路的蓝衣书生抬了一下头,在硕大清冷的圆月下,他表情木讷的看向了一个方向。

    “鬼王?”

    他低语喃喃着,声音有些飘渺,明明嘴巴在动,他的神情却仍旧是呆板没有生气的,哪怕他的声音悦耳动听得好像山林里,蛊惑人心的风声。

    “有趣。”

    这道声音笑了两声,含着几分醉意,然而即使说着有趣他也很快的低下头,事不关己的重新赶起了夜路。

    书生身后背着一个书篓,里面没有任何书籍,仅仅只是放着几瓶来自凡间界不甚稀奇的酒水。

    然而他的身上,分明没有沾染任何酒气。

    第124章 回穿仙侠·三

    裴初再次来到风青门的时候,天空下着细雨。冬末春初,天空是一片浓稠的阴云,将山间笼了一层晦暗,如同一幅单调冷清的水墨画。

    裴初走在山门,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衣,胸口微微敞开,有些不羁,又有些放荡妖娆,却是这副水墨画里,唯一一抹让人移不开眼的色彩。

    风青门的弟子堵在山门口切断了少年的退路,围成一圈将他包围了起来,他们看着这个离而复返的少年,目光或隐蔽或露骨的,都带了点轻篾淫/邪之意。

    “莫惊春,你个欺师灭祖的逆徒,没想到还敢回来?”

    一个穿着靛青色门派服的弟子站在最前,看着一身红衣似血,被团团包围住的莫惊春,忍不住弯眼嘲笑起来。

    “难道是因为出了风青门活不下去,腆着脸回来求收留了,莫惊春的骨气呢?你要是成了个破烂,可就不值从前那个价了。”

    莫惊春年少筑基,不到而立便已步入金丹,在修真界动不动就几百上千岁的修士里,算得上还是个稚子少年。

    更何况,他一直都是有着一副让人惊艳的好皮囊的。还是风青门弟子时,他便已经遭受过许多轻慢和调戏。

    如今想来,大抵是师门很多人都清楚,身为纯阴之体被燕家送来的莫惊春,注定是一个会沦为炉鼎的玩物。

    如果不是少年的性格实在刚烈,宁愿自爆金丹也不堪受辱,或许现在他还不知道要忍受多少人的狎玩,直到最后灵气枯竭,被人弃之敝履。

    裴初轻笑一声,从腰间取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后抬头,无视他周围已经虎视眈眈,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捉拿他的风青门弟子。

    裴初开口笑道:“段师兄这话说的风青门好像并非修行的仙门,而是勾栏瓦舍一般?”

    他身上带着点湿,肤色如瓷玉一般苍白得不见血色,一头如墨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只在发尾缠了一根红绸。

    莫惊春上次离开师门,自爆金丹仓促而逃,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如今回来,一身风骨却好似更胜从前,伫立在这山间雨色里,好似一株艳艳花开的丹梅。

    之前风青门众人没想到他会自爆金丹,强大的威力下风青门损失惨重,伤了不少人。

    如今他回来,风青门的大师兄段意看着眼前少年如此一副纤弱落拓的模样,自然下意识的以为他修为尽毁已经是一个废物。

    只是这个废物尚有点用处和姿色,莫惊春完好时段意还不敢和掌门以及师尊争夺,现在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和师门讨个赏了。

    段意心思回转间看见放下酒壶的莫惊春,眯了眯眼,声音放低,带着轻慢与诱哄道:“莫师弟还是不要在这跟我逞口舌之快了,你若真心认错想要回来,不如求求段师兄我,说不定还能在掌门那里给你求个宽恕。”

    “求?”

    山门口的少年浅笑晏晏,合上酒葫芦,抬眼间风流婉转,“段师兄莫不是在说梦话?”

    他话音刚落,围在山门的弟子们突然脸色一变,站在最前的段意不由目露惊恐,原本就晦暗阴沉的天气,霎时间变得更加天昏地暗犹如暗夜的降临。

    而阴风肆虐,死气沉沉的天地间站着一袭红衣,他提着酒壶,姿态闲雅轻狂,开口却是阴森淡漠得令人毛骨悚然,“段师兄以为求,就能让你们活命吗?”

    裴初衣袖下的手指轻轻一指,数万鬼魂翻涌而出,凄厉的哀嚎声瞬间响彻山门。站在众弟子之前的段意连连后退,在厉鬼袭击中不断推着其他弟子挡在他身前。

    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暴露在厉鬼前的弟子们,尽被厉鬼吸食了精气血肉,死状凄惨的变成枯骨。这样的恐怖的景象无疑让人更觉惊骇惶恐,段意抽刀去砍这些鬼魂,然而以他金丹后期的修为却依旧无济于事。

    就算能将这些厉鬼劈开,也会有更厉害的鬼魂吞噬掉被劈散的厉鬼,从而变成实力更加强劲的恶鬼,如同炼蛊一般的同类相残,而这万鬼之间的那袭红衣,便是这其中最厉害的蛊王。

    段意几乎没过多久就抵抗不住被恶鬼掐住了脖子,精气和修为都被吸食的时候,山门里原本在围捕莫惊春的弟子已经死了大半。

    等恶鬼将变成枯骨的段意扔到一旁,他的尸体几乎一触地就摔成粉末。一片鬼哭狼嚎中,裴初并不怎么在意的摇了摇酒葫芦。

    他占据了莫惊春的身体,总要给人了了恩怨。风青门在修真界里从来算不上是什么正派清流,藏污纳垢的手段不少,只要能够在修真界立足,也从来不在乎使用什么声名道义。

    如此门风下,被燕家送进风青门的莫惊春,自然不是那么好受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受师门待见的人,起初排挤和瞧不起算是轻的,后来在段意的默认下,门下众多师兄弟开始对他也多有欺凌。

    莫惊春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他凡人界奴仆之子的出身,于是更加努力修炼想要得到师门的认可与刮目相看,却不知道他越努力,只是越让自己被当做炉鼎的时机更近一步。

    师门背后的所有人,都只是将他看做一个工具,一个笑话,嘲笑意/淫的话有不少,就连师门给他的功法,都从来不是什么正经的修行功法,只是为了滋养巩固他体内的元阴之气罢了。

    然而莫惊春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能短短几年便步入金丹,不得不说,他确实天赋卓绝到令人眼红又嫉妒。越是嫉妒,他们霸凌的手段越是残酷,在莫惊春步入金丹以后,不知道有多少在期待着这个天才的堕落。

    裴初一边喝酒一边放任着恶鬼厮杀,整个风青门上下都被覆盖的暗无天日,他漫不经心的走着,那些曾经欺辱过莫惊春的人,一个个皆以成了他手下亡魂。

    等他穿过山门,走到风青门正殿时,原本得知莫惊春回来正等着弟子将其捉拿带见的风青门掌门以及一众长老也已经便成了一堆殊形怪状的漆黑枯骨。

    裴初被酒气呛得溢出两声轻咳,醉眼朦胧的抬了抬头,看着正殿大门上,‘正德华育’的牌匾轻笑一声,抬了抬手,霎时间一只鬼手将牌匾捏成木渣。

    风青门上下,连同那株庭院里的梧桐,与清池里常年不败的荷花都在他走过后凋零衰败,失去了生机。

    死亡笼罩了整个山门,恶鬼屠戮下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活口。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裴初还留下了一人。

    一个穿着风青门弟子服的青年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门外鬼气肆虐,不见天日,遍地残尸,他缩在倒塌屋梁之下,骇然惊恐的看着那个站在庭中捏碎门匾的红衣身影。

    “惊惊惊春。”男子被吓出了眼泪,他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利索。

    即使站在庭中的少年依旧是一副美艳得不可方物的模样,可在这厉鬼翻飞的漆黑里,再怎么美丽的人都是索命的阎王。

    他吓得抖如筛糠。

    裴初提着葫芦的酒绳又喝了一口酒后,擦了擦嘴角,这才转眸看向男子,他低声一笑,带着点酒醉的轻狂,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男子。

    “我不杀你。”

    他说完这句后就收回手合上了酒壶,眯了眯眼看着天上的万鬼,慢悠悠的开始转身下山。

    那名男子于莫惊春曾有一药之恩,是风青门所有对他含有恶意的人里,唯一一个对他稍微散发了点善意的人。

    纵使在段意的带领下,他不敢与那些欺凌侮辱莫惊春的人忤逆对抗,可好歹在他遭受欺凌以后,给浑身是伤的莫惊春留下了一瓶伤药。

    这一瓶伤药,让今天的莫惊春在屠灭风青门整个山门时,给他留下了一个活口。

    那一身红衣渐渐远去,满山黑暗跟随着他,如同一株墨色枯木上,开了一朵孤单的红梅。

    *

    燕家是凡人界的名门望族,据说几百年前也出过一个惊世骇俗的修道者,可惜自那修道者陨落之后,燕家几百年里就再也没出过一个有资质踏入仙途的修行人。

    可即使如此,身在凡人界的燕家,依旧与修真界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受到仙门庇护。四处搜集人才,为修真界仙门提供生源子弟。

    这样的燕家如同交际花一般,游走在各大仙门之间攀附巴结,蝇营狗苟数百年,靠着与风青门之类仙门的利益往来,硬是数百年间都维持着家族的富贵不衰,族内子弟多有长寿。

    可这样的百年大族不管多么富贵辉煌,也在这样盘根节错利益网,早就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在燕家眼里只要能维持家族荣耀,不管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

    哪怕是像燕黎这样的族中子弟,更何况在他们眼里燕黎还仅仅只是一个旁支妾室之子。

    如此,就更不用说只是一个家生子的奴仆了。

    或许在燕家,莫惊春的名字都是没什么人记得的。

    可现在站在这里,将这个享受了数百年荣华富贵的燕家灭了满族的,也正是这么一个没什么人记得名字的奴仆。

    莫惊春在燕家将他举荐进风青门,走上仙途的时候心生感念,想过报其恩情,如今得知真相竟然是一场将他推入火坑的交易以后,他当然也是要报仇的。

    凡人的生命摧残起来要比修士容易得多,裴初坐在这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高门大院墙头,盘着一条腿用掌根托着下巴看着下面在一刻钟以内就已经生机衰褪的府邸。

    鬼气将这偌大的宅院侵染得阴气森森,裴初晃了晃腿,这才懒散跳下了墙头。

    他落在燕家祠堂院里,正对着祠堂的大门,良好的视力让他看见了一幅悬挂在燕家祠堂正殿里的画像,裴初顿了顿,觉得有些眼熟。

    画像已经有些褪色变得黯淡昏黄,然而画面中却是很清晰的站着一个黑衣男子的背影,英秀挺拔,虽然看不见对方的正脸,但也能感觉得到画中人的意气风发,他的腰间还悬着一把细窄的长刀。

    这是燕家的祖宗。

    在裴初收回视线离开后,这幅祠堂的画像也随着这个在人间盘踞数百年,根深蒂固到有些腐朽的豪门大族,于大火中被付之一炬。

    第125章 回穿仙侠·四

    燕家被灭门的消息传到九华仙宗的时候,陆无溪正在和他师兄下棋。

    寒山之上,一片萧条冷瑟,本是宗门弟子犯罪重罚之地,如今却好像成了江送雪独有的闭关之所。

    江送雪一身冷峻的白衣,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然而他的一双眼眸却是银灰色的,映着这满山的雪色,冰冷的不含一丝人情。

    事实上很久以前,江送雪的眼睛却并非这个颜色,他的眼睛曾经受过伤。那时候的江送雪,修为跌落,双目受损,从九华仙宗的首席弟子,最受人敬仰爱戴的天之骄子大师兄,骤然跌下神坛,被人冠以通魔护敌的罪名,幽禁寒山数十年。

    若不是后来魔尊楼相见将其救出,又寻得一株妖界的含光草,使其双目复明,恐怕江送雪的人生从此都将是黑暗落魄的。

    而险些将其毁于一旦的人,便是曾经那位朝阳峰峰主。一个从外门执刑司的小弟子,一步步爬上顶端,将整个九华仙宗做为棋子,掀起修真界仙魔大战的狂悖之徒。

    陆无溪时至今日再想起那人时,都觉得那一身黑衣掩藏在心底的城府与隐忍,太过深沉令人恐惧。

    而现在的燕家,也曾是那人的俗家。

    已经是九华仙宗现任掌门的陆无溪在接到燕家灭族消息时,有些猝不及防。他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朝棋盘对面的人看了一眼。

    江送雪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本就是冰灵根,修的还是太上忘情。然而,陆无溪清楚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如若不然,现在已是正道魁首大师兄何至于幽居寒山六百年,好似仍未从当年场惩处中走出来一般。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当年那人将他诬陷进寒山的罪名都是莫须有的。

    将手中传讯的金色飞鸟挥散,陆无溪看着对面的江送雪有些踟躇。九华仙宗与燕家的牵扯不浅不深,六百年前燕家还是一个修真界的小世家。

    只是在那人出乎意料的站在修真界顶峰之后,借着他的名号,本来还只是小透明的燕家一度变得门庭煊赫,狐假虎威跻身名门。

    然而也因他们在那人纵容下处世太过嚣张跋扈,导致在那人死后,燕家迅速衰落,大战之后差点就被某些遭那人坑害利用心怀怨恨的修士报复。

    若不是后来九华仙宗出手庇护,恐怕六百年前的燕家便已经遭其牵连灭门了。只是从那时起,原本还算修真界世家的燕家,也彻底沦为了凡人之流,几百年来都没再出过一个有修行资质的后人。

    然而这些年燕家蝇营狗苟,为了维持家族的富贵与荣耀,四处巴结仙门,做了不少悖德之事。以至于后来燕家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有修仙资质的纯阴之体,都差点被燕家送出去当做炉鼎。

    未免这个好苗子的夭折,九华仙宗隔了几百年出山,将原本要被送去风青门的燕黎带了回来,又被陆无溪收作亲传弟子。

    却没想到,这竟然是如今燕家唯一存活下来的后人。六百年前被九华仙宗保下来的燕家,六百年后还是被灭。

    那个曾经在修真界搅云弄雨,引得无数强者不得不对其折拜臣服的家伙,最终人走茶凉,落得这么个身死魂灭,家族衰败的结局,难免让人有些唏嘘。

    但要说起来,九华仙宗对其已经是仁至义尽。或许若没有江送雪的情面,在更早以前宗门里也不会有多少人对燕家出手相助。

    毕竟就像曾经受那人牵连差点被灭门的燕家一样,九华仙宗做为那个罪魁祸首的师门,在那场大战以后,哪怕同样是个受害者,也依旧在修真界受到了不少连累和排挤。

    若不是有如今已是正道魁首的仙尊江送雪坐镇,恐怕九华仙宗早已跌出第一仙门的宝座。即使如此,为了避嫌也为了自省,九华仙宗已经关山闭门,遁世无争,低调谦逊的过了几百年了。

    陆无溪正不知该怎么开口,就看见对面的人捲了一下手指,在金色飞鸟传讯之后,将原本要落入棋盘中的白玉棋子收了回来,淡淡的开口,“我知道了。”

    江送雪神色冷淡,好像并未对燕家灭族的事有什么波动,他将手中的棋子重新收入棋罐当中,掩眸道:“人各有命,燕家祸其根本,早有此劫,该是如何,便当如何。”

    寒山冷雾里,他声音清寂如雪,一如既往的是那个淡漠洵直的清冷仙尊。

    陆无溪顿了一下,还是应道:“能在朝夕间尽灭一族凡人者,因是修士所为,修士滥杀凡人乃是大忌,祸因为何,九华仙宗也是该查一下的。”

    陆无溪说得没错,凡人界一族满门尽数被杀之事,若是与修士相关到底非同小可。他说完便向江送雪起身告辞,转身乘鹤离开寒山,打算去想想怎么处理此事。

    陆无溪走后,江送雪对着棋盘凝神许久。寒山树影间,有一道黑影不知不觉的出现在他身后,起初还有些虚幻,但却在慢慢的凝成实体。

    他亲昵的揽在江送雪背上,伸出手捡起之前被江送雪收入棋罐的棋子重新落入棋盘。

    “师兄”

    那道黑影侧脸靠在白衣仙尊的肩头,呵气如兰般在他耳边轻声唤道。见他不为所动,黑影也不甚在意,在白子落下以后,他收回手,指尖暧昧的从江送雪的脖颈喉结划到他胸口,点了点他的心房。

    “你的心好冷啊。”

    江送雪敛眸,轻轻振袖,他背上那道黑影须臾间便被打散。然而不到片刻,黑影又重新凝聚,坐在了他棋盘对面原本陆无溪的位置上。

    那是个英挺秀拨,神俊非凡的男子,一身黑衣敛袖的执刑司弟子服。明明该是一副很干练的打扮,可穿在黑影身上却无端显出几分邪魅浪荡。

    他束着高马尾,额前散漫的落着两缕青丝,嘴角也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

    江送雪看着他的脸,银灰色的眼眸一暗,无意识的在棋罐中捏住几枚棋子。半响,他声若寒川的轻斥道:“回去。”

    “回哪儿?”那道黑影好像并没有被他凛冽的声音吓到,他掌根托着下巴,斜斜的靠在桌案上,肆无忌惮的又捻起一枚黑子落入棋盘。

    “师兄。”

    一黑一白的两人面对面而坐,黑影轻声一唤,声音低沉悦耳,婉转多情,连带着那张棱角有些锋锐的俊脸,也柔和了线条。他抬起一双幽黑的眼眸望进让那双银灰色的瞳孔,笑意吟吟,恍若深情。

    “你明明很想我啊。”

    江送雪眼睫一颤,手掌在棋罐中捏着棋子的动作更紧了一些。片刻后,又若无其事的松开。

    白衣仙尊神色淡淡,在黑影落子后,也放入了一颗白子,平淡道:“你不是他。”

    对面黑影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笑声里含着酥,语意醉人,他漫不经心的拨弄了一下棋子,“我当然不是他,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江送雪眉头一皱,对面黑影突然抚着他的脸颊对他贴近,眼前出现那日的朝阳峰的焦土,他恍惚间又被带入了心魔幻境,“江送雪,是你杀了他。”

    黑影的话犹如恶魔低语,他神形变幻,一会儿是那人青年时的冷峻,一会儿又是少年时的仰慕,有时是那人桀骜张扬的微笑,有时又是那人受伤时轻不可察的蹙眉

    一句一句的熟悉的话语从他心间回响到他的耳畔——

    “我很仰慕江师兄,请江师兄收我做师弟。”

    “师兄,你为什么不选我?”

    “大师兄,你怎会是我的大师兄啊?”

    “反正江师兄眼里从来看不见我的,便是瞎了才是最好。”

    “回头?江送雪,我早已无路回头了。”

    烈焰焚身,魂飞魄散有多痛?

    江送雪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烈火炎炎,那人眉眼倦极,却还是一刀挥开了他想要去拉他的手。

    从此他身死魂灭,人间不复。

    江送雪走在心魔幻境里,白衣如雪,指尖却缠绕着黑。他银灰色的瞳孔印着心魔的脸,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他目光所落,心有所属,却不敢认,不敢说的时光。

    他修忘情,却不懂情,心动而不自知,等到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可天地之间都已无处再能寻他的身影,他日思夜想,终被心魔所困。

    人间已去六百年,江送雪如今却只能在心魔里才能一睹相思。

    山雪寂静,白衣仙尊一挥衣袖,终是从前尘往事中回到了现实,心魔轻笑着退散。

    江送雪独立于寒山之上,寒风中他衣袂翻飞,乌发染雪,那双冷淡的银灰色瞳孔好似藏起一潭死寂的哀伤。

    *

    燕黎得知燕家被灭门的消息时,还在朝阳峰偷懒。

    这地方荒僻,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峰顶在很多年前一场大战里被夷为平地,时至今日依旧能看出满目疮痍。

    这里也是九华仙宗二十三座灵峰里,唯一一座没有峰主的孤峰。燕黎却很喜欢这里,因为在被削平的峰顶上,能看到许多萤火虫。

    他有时修行累了就地一趟,看着漫天萤火也可以睡一个没有人打搅的好觉。

    即使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掌门师尊,为什么每次在看见他跑来朝阳峰时都要在沉默后发出一声叹息。

    从朝阳峰回来他就看见他师尊愁眉苦脸的坐在大堂里叹气,他向着燕黎招了招手,将他唤到身畔揉了揉少年的发顶。

    等嗅到他身上那股只属于朝阳峰松竹香时,陆无溪愣了半响,又叹出了一口气,“终究只剩下你一人了。”

    陆无溪这一脉传承的是道法,座下弟子一溜烟儿的都是灰衣白袍小道士。其中最水嫩青葱的就是他几年前从燕家带回来的小弟子燕黎。

    哪怕当初收燕黎入宗是因为江送雪对燕深后人照顾的一点情面,将燕黎收作亲传弟子却是陆无溪自己的意愿。

    这孩子生的是一副纯阴之体,性格倒是率性爽朗的,陆无溪能看出他的聪明与伶俐,天赋不俗。

    他与曾经的燕深并不相像,年纪不大的少年,一身灰衣也没将他压出几分老成。反而更衬得他白净俊秀,眉目飞扬,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放在少年身上再合适不过。

    被陆无溪拉着的燕黎有些莫名奇妙,纵使知道如今燕家死的就只剩下他一人,但实际上他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和悲伤。

    这倒也不是他冷漠,而是他属实没在燕家感受过什么亲情的温暖。他母亲只是一个外室,后来是燕家因为发现自己修行的资质才被领回去做了个妾,结果连福都没享多久就病死了。

    父亲是燕家的旁支,因为他的存在得到了重视,却也没对他有多好,说要将他送去风青门时,还挺高兴。

    当然那时候的在燕家的洗脑下,燕黎也高高兴兴的以为是燕家是要送他去修仙。后来被带到九华仙宗,他才知道自己的体质是要被送去做炉鼎的。

    燕黎:“”

    老实说,他就没见过燕家这么坑孩子的。

    这会儿听到燕家被灭,燕黎心里没什么遗憾和意外,但觑着他师尊样子,燕黎面上还是作出了一副沉痛哀悼的神色。

    没办法,这世间讲孝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被人杀了全家还无动于衷,指不定就要被人戳脊梁骨。

    陆无溪看着他红红的眼眶又是叹出一口气,最后不知想到什么,温柔的抚着少年的头顶,对他说:“你是个好孩子。”

    “你若是想回去看看,就下山吧。”

    燕黎:“”

    其实也没那个必要。

    当然燕黎最后还是被他师尊派下山了,大抵是觉得燕家需要有人收尸,又或者需要他顺便查一下,屠灭燕家凶手的线索。

    临走前,陆无溪还在燕黎身上加上了一道禁制,以此遮掩住他身上的纯阴之气。

    只是没想到燕黎下山不久,风青门被灭的消息才姗姗来迟的传到了修真界。

    一个凡间大族,一个修仙山门接连被灭,陆无溪听闻消息时眼皮跳了跳。他一甩拂尘,忍不住拿起卦盘算了又算,一连几卦都有些扑朔迷离。

    卦象阴煞,有大凶之意,可峰回路转中牵连的,竟然还有六百年前的因果。

    第126章 回穿仙侠·五

    莫惊春一生的不幸皆是因为自己的纯阴体质,在成为鬼王后他性情阴狠嗜杀,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曾经糟践利用过自己的仇人。

    先是风青门,再是燕家,最后当然还有趁他重伤将他捡了回去,拍卖给邪修的无双阁。裴初一身红衣踏出荆幽城的时候,这个盘踞在地下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拍卖场,轰然坍陷。

    艳艳烈火烧红了半边青天,无双阁的修士死伤了大半,坐镇拍卖场的大能,也被裴初一旗刺穿胸口,钉在了拍卖台上化作了枯骨。

    一片火光与残桓断壁中,厉鬼翻飞几乎遮蔽了荆幽城的整个上空。那袭红衣踽踽独步,晃着酒壶,走得并不是很稳,好像受了伤,又好像喝醉了酒。

    然而没有人在乎,因为每个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是惊恐又畏惧的。纵使那身红衣美的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然而那满身的血煞与阴气,还是让人觉得那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鬼修罗。

    整个荆幽城的人都在害怕,他会像摧毁无双阁一样,再屠了荆幽城满城。在原剧情里,杀红了眼的莫惊春也确实这样做了。

    毕竟鬼王是靠杀戮来增强自己实力的,手上的杀孽越多,恶鬼的力量越强,人间越是民不聊生,厉鬼肆横,鬼王越是实力强大,唯我独尊。

    然而裴初却很清楚随着鬼王杀戮越多,与之增长的怨气也在无时无刻的反噬鬼王的神魂。

    若是饲主魂体不够强大,意志不够坚定,恐怕稍不留神就会落得个被万鬼侵蚀神智,沦为戾鬼的下场。原剧情里莫惊春毫无节制的杀戮,其实也是在自取灭亡。

    裴初终究还是想理智的走完这次任务,于是满城恶鬼最终只是不甘的贴着这些人的身体,随着那个一身单薄的红衣身影,越走越远。

    一个小孩抽噎着打了个嗝儿,他四处张望,看着自己缩在墙角侥幸逃过一劫的黑狗阿财,连忙喜极而泣的挣扎开母亲的怀抱跑了过去。

    烧焦的房梁在这时落了下来,黑狗叫了一声,母亲也发出了一声凄厉呼喊,焦黑的带着火星的房梁转眼间就要砸在这个稚童身上,远处却传来一声咳。

    半空中出现一只鬼手,挡下了房梁,母亲惊惶的将孩子拉开,黑狗也蹿进了稚子的怀抱,小孩的眼泪停了片刻,那只鬼手晃悠悠的散成黑雾消失不见。

    *

    给燕家收尸倒是不怎么麻烦,就地掩埋住枯骨。曾经钟鸣鼎食,骄奢淫逸的豪门世族化作一片废墟焦土,几百年的富贵繁华,最后也只是落得个黄土坟堆。

    费尽心机,攀结仙门,到头来给燕家收尸的还是从九华仙宗回来,差点就被当做燕家一颗废子的燕黎。燕黎心里没什么嘲笑也没什么感慨,他对燕家的感情本就淡漠。

    然而全族上下死得只剩下自己一人,到底是自己本姓家族,哪怕意思意思,燕黎都要找到那个灭了燕家满族的凶手。

    虽说如此,在刚给燕家收完尸不久,还不知道去哪儿找凶手的燕黎就遇到了一场暴雨。骑着一头青驴的小道士暗叹倒霉,在荒野山林里寻到一处破庙避雨。

    春晓雨急,阴云压着山色,燕黎牵着青驴避在这荒野破庙里,等了半响,也没等到这场骤雨有暂停的趋势。

    虽说修士不畏寒暑,但燕黎显然也没有在暴雨天里赶路的兴趣,他望着这破庙四处打量了一下,墙角堆积着残瓦,朱红的梁柱也早已斑驳掉漆。

    庙里供奉着不知是哪个仙门的宗祖,神像模糊破碎,爬满了青苔。灰衣白袍的小道士与自己的青驴相互依偎着坐下,在残瓦堆积的破庙,有些无聊的数起了地缝里的青苔。

    数了半响雨势依旧没见停,暮色却已更深。没办法,燕黎烧起一个火堆,就打算盘腿打坐与青驴度过这一夜寒宵。

    只是这火堆刚烧起来,天边就落下一道闷雷,闪电刺目,如利剑般划破苍穹。

    背靠着青驴拨弄着火堆的小道士突然眉头一跳,再一抬头就看见苍白的电光中,破庙跌进一身瑰丽的红衣。

    雨夜的破庙,明丽的火光,好像奇异话本里凄厉的艳鬼与初出茅庐的小道士相遇,彼此间都有些猝不及防。

    裴初提着酒葫芦,握拳掩住喉咙里滚出的几声低咳,有些意外的认出了坐在破庙火堆前的小道士,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受燕黎。他垂了垂眼眸,然后若无其事的接着走进了破庙。

    在这个风雨凄凄的夜里,他当然也不想流宿在外。更何况裴初现在的状况也称不上很好,白天在荆幽城里他才刚找无双阁复完仇。

    一场激战,杀戮不少,以至于缠绕在身上的恶鬼戾气也越来越重,厉鬼反噬下,裴初此刻的神魂状态并不是特别安稳。

    他劳神颓丧的抵御着恶鬼怨气的滋扰,却是面不改色的走到破庙的另一端,靠着朱漆凋落的红柱旁坐下,一口一口的喝着酒葫芦里的酒。

    他一身气息不似凡人,带着浓重的阴煞之气,初出茅庐的小道士有所察觉,身畔的青驴也不安的拱了拱燕黎的手心,燕黎安抚的揉了揉青驴的耳朵。

    看着平平无奇的青驴是他师尊后院里的一头灵兽,性格胆小,跑路很快,对于危险总是格外敏觉。燕黎一边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青驴,一边也在悄悄打量着那个和他各守破庙两侧的少年。

    对方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一头墨发垂在腰间,身上的衣服红得妖冶,如同流动的血光,更衬得他裸露的皮肤格外白皙,犹如寒梅夜色下清冷的白雪。

    是个姿貌美艳到几乎雌雄莫辨的少年,燕黎在心里给对方打上了一个美人但似乎有些危险的标签,然后笑嘻嘻的抬头对着红柱边的裴初笑道:“道友?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过来烤个火?”

    身畔的青驴在他开口后一僵,啃着他的袖子恨不得马上带他逃命,在灵兽的感知里,对面坐着的根本不是个红衣美少年,而是个泡在血池里满身黑气的凶煞恶鬼。

    修士不畏寒暑,燕黎已是金丹期修为,即使生起一个火堆对他其实也没多大作用,仅仅只是凡人时带来的习惯,亦或者这些东西本身的存在便是让人心安。

    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对面的红衣少年的回答,顿了一下,还是自来熟的开了口,“就算不烤火也能热热酒,这寒风夜雨的,比起冷酒,一壶温酒不是更慰人心?”

    小道士话多,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气,孜孜不倦的同那位红衣艳鬼搭话。他半点也不想考虑修士会不会自己热酒,一个恶鬼又是不是还有人心。

    火堆前小道士灰色的外袍上画着墨梅,内衬白衣,束着莲花冠,腰上还佩戴着一枚云山玉珏。一双眼睛盛着暖光,如同子夜里划破黑暗,给人带来温暖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一经出现,就会刺痛已经跌入泥沼,满身血腥污秽的莫惊春的心。

    裴初晃了晃葫芦,又喝了一口酒,压下心里冒出来的嫉妒,与耳边恶鬼的谗言惑语。喧杂的声音在他脑海叫嚣着,被裴初一口灵酒入喉,又瞬间震荡开来。

    他懒懒的掀了一下眼皮,哑着声音回了青驴小道士一声笑,“防人之心不可无,小道士难道不知道?”

    “是我失礼了。”燕黎像是没听懂裴初话里真实含义,略微思索后便自顾自的指了指自己和青驴介绍起来,“我叫燕黎,它叫二毛,第一次下山游历,不知道友怎么称呼?”

    火堆‘哔拨’的爆出火星,小道士身后的青驴有些不安的发出一声嘶鸣,燕黎安抚的摸了摸青驴的耳朵。

    裴初望着尤为主动报出姓名的小道士低头笑了一声,他背靠着朱木,阖上酒壶,到底还是应道,“莫惊春,一个散修。”

    燕黎下意识的将莫惊春这个名字在心里打了一个转儿,隐约有些熟悉,却并没有什么印象,但这并不妨碍他口出赞美,“莫惊春,很好听的名字。”

    裴初闻言点了点头,也闲散的笑了一声:“是啊,很好听的名字。”

    许是雨夜寒风滚着春雷太过喧嚣吵闹,燕黎借着火光瞥向倚在驳杂朱木上的低声轻笑的少年,对方艳丽的眉眼莫名让人心慌,可他却并没有移开目光,而是趁热打铁道,“那么莫道友,要不要过来热热酒?”

    裴初瞥他一眼,却没再拒绝的走了过去,递酒的时候燕黎的手指不经意碰到对方的指尖,凉的出奇的体温让小道士的手眨了眨眼。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拿出了自己的长剑,挂上了少年的酒葫芦,火舌舔砥却始终碰不到壶底,跳动的火光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

    屋外夜雨打着蕉叶,寒风挟着春雷格外喧嚣,青驴蹭了蹭燕黎的手心,留宿破庙躲雨的两个少年,围着篝火,相继无言的静守一夜。

    等到夜雨停后天空泛明之际,燕黎牵着青驴跟在裴初身后,在裴初回头时,才笑吟吟的与他道,“我下山游历不知何处可去,能否与道友同行一段?”

    裴初喝着酒,从袖内乾坤里掏出一个斗笠戴在了头上,闻言侧眸看了身边的小道士一眼,心里其实很清楚燕黎此次下山的目的,却没有答话。

    他按着斗笠遮住有些倦懒的眉眼,自顾自的走出了破庙,小道士很自然跟在了他的身后。

    昨夜才下了一场大雨,山间弥漫着水雾,俊秀昳丽的小道士骑着青驴,跟在一身红衣艳若寒梅的鬼王身后,毫不自知的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阎罗道。

    *

    荆幽城里路过了一个背着书篓,戴着儒巾的蓝衣书生。书生表情木讷,走在经历一场大战劫后余生的荆幽城民众中,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同情或怜悯。

    一种近乎冷漠的呆傻,让他与周遭哀嚎痛哭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的众人格格不入。

    不久前那场燃烧在荆幽城漫天的大火熄灭,无双阁被毁成一片废墟。

    废墟之下形状恐怖诡异的尸体让人触目惊心,然而那些藏在无双阁的稀世珍宝却没有人带走,谷风路过的时候还不小心踢到一块做工罕见的照妖镜。

    谷风低下头,精致的铜镜镜面略过一截树影,书生愣了愣,然后踩着镜子走了过去。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因为谷风再抬起脚时,那面价值连城的照妖镜已经被踩得稀碎。

    木讷的蓝衣书生回了一下头,看着那个满脸写着心疼的中年修士张了张嘴,有些呆愣无措的道了一声,“对对不起。”

    他听上去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语调平坦没什么起伏和生气,带着点磕巴。中年修士是荆幽城里一家灵器铺的掌柜,他看这蓝衣书生虽然一身风尘仆仆,平平无奇得好似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

    可就对方轻描淡写的一脚踩碎那块照妖镜的情形,中年修士便不敢小看。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劫的荆幽城惹不起另一个深藏不露的修士,他谦谨的拱了拱手,示意对方不必在意。

    然后开始不着痕迹的打听对方在大战之后来到荆幽城的目的,谷风似乎听了许久才听明白对方的话。

    他提了提背上的书篓,书篓里的酒壶哐当作响,他的回答也呆愣愣的,一板一眼,“我只是路过,替人看看,这人间山河。”

    一只黑狗追着小孩,从谷风的身边跑过。

    站在树影之下,谷风能感受到荆幽城里残留着浓重的鬼气,其中有一缕魂息,带着点隐约又模糊的熟悉感,牵引着走过千山万水,从来没有目的地的蓝衣书生,好似找到了旅途的归路。

    第127章 回穿仙侠·六

    春雨时节,清风带着微寒,青驴小道士跟着红衣艳鬼同行两日,总算从青山荒野入了城池。

    只是暴雨无常,停了又下,两个少年走在半路只能匆匆找了个酒馆的廊檐避雨,裴初的酒葫芦也正巧在这时候见了底。

    裴初的酒葫芦只是普通的酒葫芦,里面装不了多少灵酒,在裴初时不时喝两口的情况下撑不了多久,他提着酒葫芦晃了晃,目光转向酒馆内一瞥。

    酒馆这会儿生意不错,里面坐了不少人,几乎都是有修为的,哪怕是个倒酒的店小二也是个筑基期。

    裴初头上戴着斗笠,没摘,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个下巴,即使如此他依旧能感觉到店里面有人的目光一下一下的扫过他。

    好在在城里是不允许修士动用神识的,没有人能够一下子看出那张藏在斗笠下的真容。裴初的手指动了动,一旁的小道士在这时候安顿好了青驴,侧过身子走近他的身边。

    不知是有意无意,燕黎很自然的替他挡掉了那暗中窥探的目光,裴初抬头,小道士笑眯眯的冲他眨了眨眼。

    酒馆里没什么座位,两人站在廊檐下等了一会儿,在店小二不忙的时候,裴初抬了一下手。

    “小二,沽一斤灵酒。”裴初前两天的状态并没怎么恢复,声音仍旧带着点哑,和他年轻的样貌不符,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子颓废的丧。

    他伸手在袖子里摸了半响,也就掏出了两块下品灵石。他将灵石和酒葫芦一起递给小二,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懒懒的嘱咐道:“便宜点的就行。”

    店小二瞅了他两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燕黎,也没说什么,接了钱拿着酒葫芦就进了店。

    酒馆这时候传来一声笑,店里有修士冲他们招了招手,拍了拍身旁仅剩的空位,“小美人没钱啊?那不如来和我坐一桌?”

    这话很明显有些冒昧和唐突,然而那名修士却紧盯着裴初不放,指着身旁的座位笑道,“我在此地设座良久,莫道友可不能不赏脸啊。”

    这人一句话道出裴初身份,酒馆里的气氛也猛然一变。

    珠玉般的水珠接二连三没入池缸,涟漪泛泛,倒映着红衣少年的脸。那张隐在斗笠下的面容有些苍白,微微抬眸漫不经心的露出一个笑。

    莫惊春有着一张绝艳风流的脸,唇红齿白,雌雄莫辨,一身红衣却总是有些冷,好像身上沾的血不是热血,而是被黄泉岸上被阴魂浸得幽寒的彼岸花。

    裴初缓缓的摘下斗笠,酒馆里的修士挑了一下眉,合手一拍兴高采烈道,“好一个魅惑众生的炉鼎。”

    “炉鼎”一词的出口,让本来站在裴初身边的燕黎身体一僵,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身份。但很快反应过来下山之前陆无溪在他身上设下了禁制,禁制不破他的纯阴之体也就不会暴露。

    小道士脑子是转得快的,可正因为念头转开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原本习惯性见人三分笑的嘴角抿直,眉头轻蹙的瞥了身畔的红衣一眼。

    站在酒馆门口的裴初闻言轻声一笑,酒还没来,他摩挲着手指,被风吹得他喉咙有些痒,但他忍了下来,没话找话:“无双阁的人?”

    “还是赏金杀手?”

    裴初抬起头,一双幽潭似的黑眸凉凉的望着酒馆里的人,嘴角却勾着笑说,“不想送死的话,就趁早滚。”

    气焰嚣张的话让酒馆里一半的人都摸上了自己的武器,突如其来的杀机笼罩住了这个酒馆,屋外的雨慢了下来,蓦然升起的结界隔绝了所有的出路。

    被燕黎用缰绳系在廊檐下的青驴焦躁的踢着驴蹄,‘咴咴’的朝着他惊恐的嘶鸣。

    青驴子二毛虽是灵兽,性格却胆小的要命,感应危机的直觉很敏锐,一察觉不对就想跑路,要不是这会儿被缰绳困着,恐怕早就咬着燕黎的袖子跑了。

    可燕黎没看见比起酒馆里一众气势汹汹的修士,二毛看他身边裴初的眼神更叫惊悚害怕,这两日跟着裴初,二毛从来没有接近过红衣少年三步远。

    即使裴初收敛的很好,在灵兽眼里,那一身红衣依旧是个泡在血池里满身鬼气的凶煞恶鬼。

    酒馆里的修士尚且气定神闲,他从桌上倒了碗酒与裴初敬了一杯,“莫道友若是愿意和我们走便能安然无恙,若是不肯,可知道现在有多少想要取美人的命?”

    一张无双阁的通缉令被修士从怀里掏了出来,到底是在修真界经营这么多年,无双阁背后自然有着自己的势力。在荆幽城拍卖场被毁后,无双阁第一时间发出了对凶手的通缉。

    倚在门口的裴初没再应话,酒馆里的修士也放下了酒碗,所有的腥风血雨,几乎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一朵又一朵血红的花开在了炼狱。

    荆幽城以后,裴初原本一直在克制自己身上的鬼魂,和那源源不断滋生出来的戾气与杀意。过度的杀伐并不利于自己保持清醒,可有时候总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绝望喧嚣里传出一声叹息,伴着一阵低咳,燕黎在回过神时,便见酒铺内外,已经不剩什么活口了。

    红衣墨发的少年掌心还掐着一具尸体,艳红的鲜血染在他苍白如玉的指节上,如同他指尖的豆蔻。

    燕黎其实一直都清楚名为莫惊春的少年,不是一个简单的修士。

    荒野月色下,从对方毫不留情的反杀掉那些对他劫色的修士就可以看出,这个落魄美艳的散修,并不是一个单纯柔善的人。

    此时此地燕黎抬头,正巧与遍地横尸间的少年对上视线。对方的目光始终是没有波澜的,一身红衣在杀伐过后阴气很重,散发着无法遮掩的血煞腥气,他就好像沉浮在血海里的恶鬼,却有着一副足以惑乱众生的长相。

    美丽,危险,却带着一种犹不自知的脆弱。他低头掩唇一声一声的闷咳,如同在压抑着什么一样佝着腰。

    燕黎本能的感受到了什么无法预知的危险,却还是僵硬的迈开脚向着处在一片血海中的红衣少年走了过去。

    一开始领头的修士伤重未死,在一片尸身中突然暴起,举刀就朝着裴初后背砍去。

    “当心!”本就向着裴初走去的燕黎脚步加快,他一纸符文捏在掌中却突然顿住。

    因为他眼睁睁的看着红衣少年的身后突兀的凝聚出一只漆黑的鬼手,毫不留情的穿透了修士的身体,捏碎了对方的元婴,再生吞了对方的精气元魂。

    修士的身体转眼之间变成了一具枯骨,熟悉的死状无疑让他想起了燕家满门被灭的尸骸。等到枯骨落地,燕黎这才看见了之前被修士拍在桌上的那张通缉令。

    被鲜血染得斑驳得红衣少年画像下,是他罄竹难书的罪行。

    ——屠灭师门,残杀无辜。

    结界随着人死而破碎,料峭的春风吹进这片肃杀的酒馆,吹得燕黎遍体生寒。他捏着符纸看着那张通缉令上风青门被灭的消息,突然有些说不话来。

    风青门于燕黎而言并不陌生,曾经的燕家便与其牵扯甚深,燕黎当年还差点被燕家当成炉鼎送去了风青门。

    然而现在,燕家被灭,风青门亦被灭。

    燕黎望着眼前的美艳又危险的红衣少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世间唯二的纯阴之体面对面的站在一起。

    一人灰衣白袍,仙风道骨犹如清风明月,一人红衣墨发,身处血海,肩挑着凶魂万千。

    有时候人世间的命运因果就是如此荒谬可笑,风青门和燕家——原本该是燕黎被他血脉相连的家族当做炉鼎送去的师门,却没想到在他被九华仙宗带走以后,由另一个少年顶替了自己。

    一样的年纪,一样的体质,谁又能说现在的莫惊春不是那个没有进入九华仙宗的燕黎。

    燕黎心情复杂,他突然想到对方可能早在之前互道姓名时,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和下山的目的,渊源颇深的两人就这样好似恰逢其会般纠缠在了一起。

    小道士沉默良久,然后若无其事的将手里的符纸收回了袖子里,裴初这会儿直起腰,那只漆黑的鬼手在他身后消散,他抬头看了眼身前与他相隔不过两步远的小道士。

    小道士笑容晏晏,对满地尸身视若无睹。

    “惊春。”小道士莫名叫了他一声名字,然后兴致勃勃的建议道,“我请你喝酒吧。”

    裴初眉头一跳,看着灰袍小道士的笑脸,突然意识到这竟是一个白切黑的主角受。

    *

    楼相见再次离开魔界的时候,人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有关红衣邪修的通缉令遍布整个修真界,燕家被灭门的消息他也后知后觉的得知。

    那张通缉令上有些熟悉的画像被楼相见略过了两眼,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曾经在拍卖场上见过的一个炉鼎。虽然有些意外当初以为被邪修带走的炉鼎竟然活了下来,并在修真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却没多少在意。

    只是在看见燕家被灭的消息时,过于久远的记忆被挖出,他这才记起那人曾经确实有一个惯会狐假虎威,趋炎附势的俗家。

    年少时的燕深,也是这样在外门攀附着内门弟子生存,那人假装做着别人的走狗,处处咬着他不放。如今想来那人实在是一只善于伪装的恶狼,唯一真切的大概就是他对自己着实是憎恶至极。

    楼相见轻笑一声,不以为意的将这张通缉令揉成团抛在了脑后,他按着腰间佩刀的刀柄,刀柄上的名字有些模糊了,从魔尊的指缝中露出来,隐约能看出两个字,曰:“燕深。”

    在不久前,这个楼相见以为将永远沉寂灰暗的名字,再一次的亮起了微光。

    残刀的颤鸣,好像好像在呼唤着某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亡魂。

    第128章 回穿仙侠·七

    寒山山石嶙峋,常年覆着一层霜雪,雪雾弥漫,可谓一片苦窑之地。除却江送雪在这里静修,寒山几乎不见人影。

    在这冰天雪地里,那一身白衣,总是格外孤寂。江送雪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闭关。他很少做梦,毕竟于修士而言睡眠都是可有可无的。

    虽说如此,白衣仙尊实际上却很熟悉自己的梦境,当他发现自己从寒山孤雪的白茫天地,坐在一片茂密的榕树枝头时,江送雪就已经知道自己入梦了。

    夜色寂静,皓月当空,他看见了六百年前还未被毁于一旦的朝阳峰。这里曾经是那人做为外门弟子时所在的执刑司,也是后来他成为一峰之主的地方。

    江送雪出现在后山的落玉湖边,他隐藏着身形坐在榕树上,白洁的发袍垂在浓密的树影间,漆黑的夜色里,没有人能注意到他。

    山影月色,水波粼粼,落玉湖平静的湖面的突然被扰乱,一身黑衣在银洁的月色中破水而出,伴随‘哗哗’的流水声,荡漾在夜色里温柔恬静。

    白衣仙尊的手指颤了颤,几乎有些仓惶的垂下眉眼,如同六百年前一样,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曾经的江送雪只是无意中撞见这副景象,却不知多少次让这副景色入得梦中。

    水汽弥漫间,那一身黑衣如一尾月下的人鱼,长发披散,面容俊美,一身湿透衣物薄薄的勾勒着他单薄的腰身。

    江送雪几乎不用抬眼就能脑海里勾勒出那人在水中的形象,月色与水雾相融,水珠会顺着他的眼睫滚落,敞开的黑衣露出他身上几道暗红的伤痕,在瓷白细腻的肌肤上,突兀的令人心疼。

    他呼吸渐沉,银灰色的瞳孔眸色深深,等到开口时声音冷沉却多了几分暗哑。

    “出来。”

    梦境里传来一声轻笑,榕树枝上,白衣身畔凝聚出一道黑影。黑影放浪不羁,一副出浴完的模样,衣袍凌乱松垮的坐在仙尊的膝头。

    “师兄唤我何事?”黑影扯出一个微笑,坐在江送雪怀里抚着他的脸颊凑近,狎昵的靠近他的耳鬓。

    白衣仙尊眉头紧皱,拽着心魔的衣领将他拉开,目光冰冷的看他,警告道:“莫做多余之事。”

    “哈?”心魔的衣服是松垮的,江送雪将他扯开时衣襟敞落,露出他肩颈的猩红伤痕和精致的锁骨。曾经的燕深总是受伤,有时候是出任务,有时候是和楼相见斗法时留下的伤。

    拽着心魔后领的手不自觉的抚上他的伤疤,江送雪突然想起那年登仙梯上,少年的燕深求着代师收徒的江送雪收自己做师弟,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里,还有着无法遮掩的仰慕。

    当年的江送雪还是那个修道忘情,清冷洵直的大师兄。登仙梯前,众目之下,江送雪望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却是轻描淡写的回绝:“你戾气太重。”

    江送雪没有选择燕深,而选了当时还只是垫底,并无一人看好的楼相见做了师弟。

    他不是没有看见那年燕深煞白的脸色和屈辱的握拳,许是那句‘戾气太重’给他定了性,江送雪之后,也没有人将三灵根资质还算不错的燕深收作内门弟子。

    而等他后来再见到燕深时,燕深已经身处外门成了执刑司长老的门徒。那位长老向来是严酷狠厉的,可燕深却在他手下混得很好。

    好到以权谋私,处处与楼相见争锋相对的迫害。从年少起燕深和楼相见便是死对头,因两人一同入了宗门,楼相见资质奇差却被江送雪亲自选中入了内门,燕深拜求无果还被遗弃在外门遭受蹉跎。

    江送雪知道燕深是在公报私仇嫉恨楼相见,他性格冷漠,大师兄的职责让他持正不阿,燕深对楼相见每一次的针对几乎都被他挡了下来。

    江送雪护住了自己的亲传师弟,可是对于燕深,他却是出乎意料的严苛。

    燕深心术不正,戾气太重,可在后来一次次接触里,江送雪同样看出了他的天赋卓绝。哪怕身在外门,只是三灵根,但他自身的才能依旧让他锋芒毕露。

    他本应在修真一途走得很远,不会输于他江送雪,也不会输于任何人,可对于楼相见被他选入内门之事耿耿于怀的嫉恨与善妒并不利于他的修行。

    江送雪一次次的纠正,一次次的苛责约束,他想将少年引入正途,希望他勿要再争强好胜,专注修行。那本不是自己的嫡支师弟,可江送雪在不知不觉,却将越来越多的关注与目光投在了燕深身上。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落玉湖畔,望着月色之下那一身黑衣出水落荒而逃,向来清心寡欲的大师兄,头一次做了个不可言说的荒唐梦。

    “师兄~”心魔勾了勾嘴角,肆无忌惮的贴近白衣仙尊颈间,蛊惑的声音好似缓缓道破了他心中最深的痴念,“你难道不想他这么对你?”

    心魔是燕深的模样,锋锐俊朗,黑衣飒飒,原本的燕深看着桀骜张扬,眉眼恣意,总是藏着几分疏朗,可是心魔却不同。

    他模样与燕深极像,然而眉眼里的疏朗不见,只剩下邪肆放浪的魅惑,他总在无时无刻引诱着这个看似清心寡欲的仙尊堕落,他勾着江送雪的衣带轻笑,“还是说我做的不够?”

    江送雪突然身形一僵,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身处在了落玉湖中,黑色的身影纠缠着他,湖水波荡流过两人的身边,好像黑暗里涌动的情潮。

    江送雪眸光一凝,伸手就要将心魔推开,然而在接近那一刹那,黑影抬头,滴水的发梢下,他一双幽若深渊的眼眸望着他。那人不言不语只是轻轻一笑,霎那间猩红染透了黑衣。

    幽湖变成了血渊,那人一身染血,逐渐沉溺在湖底,他的身后好像有无数戾鬼在拉扯着他。白衣仙尊突然怔住,伸出去的手掌一变,下意识的想要像六百年一样将他拉出绝境。

    可就如同那场他无法挽回的烈火,他伸出的手终究还是与他想要拯救的人错过。绝望和痛苦又一次将他吞没,有那么一瞬间心魔差点抓住仙尊的破绽将他取代。

    可那双银灰色眼眸里酝酿的疯狂还是转瞬间被他压制下去,江送雪再次睁眼时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寒山的冷风呼啸,白雪覆盖着山石,一身白衣的江送雪孤身盘坐在枯树下,几乎与这苍白的天地融为一体。

    修至仙尊的修士很少做梦,一旦入梦往往是一场天下大乱的预知。

    *

    裴初醒来是还有些困顿,已至仲春,海棠花开得正艳,绯红的花瓣萧萧簌簌,落在了裴初的满身。

    裴初刚刚睡醒,躺在树杈之上,望着从花影间漏下来的微光眯了眯眼,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怨鬼侵扰下,做了一个漫长又芜杂的噩梦。

    日落西山,余霞成绮,裴初从腰间取下酒壶喝了一口酒,枕着手臂躺在树上,懒洋洋的不想起身。直到听到一声凄惨的驴叫声,裴初才转过了头。

    灰衣小道士牵着不情不愿的青驴二毛踏着夕光向他走来,燕黎是看裴初睡着后才离开的,带着青驴去喝了点水,又从山下的小镇买了一只烧鸡。

    无双阁对莫惊春的通缉遍布了整个修真界,追杀裴初的人很多。有的是对莫惊春的炉鼎体质抱有企图,也有的是纯粹想对这个杀人无数的红衣邪修除暴安良。

    可直到现在几乎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众人以为成为邪修的炉鼎,实际上是一个更加危险的鬼王。

    这些日子燕黎和裴初同行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一路上遇到过不少麻烦和追杀,可从始至终燕黎都跟着他。出身正派的小道士与一个杀家灭门的仇人一起厮混为伍,颠沛流离,确实可以算得上离经叛道了。

    艳如霞火的海棠树上垂下一截红衣,燕黎牵着青驴走近,在三米远的距离时,青驴二毛便停住了步子无论如何也不愿靠近。

    感知敏锐的灵兽在红衣鬼王的慑压下瑟瑟发抖,想要逃跑却受制于燕黎手中的缰绳,无奈之下只能低着头假装啃草降低存在。

    燕黎牵了两下牵不动,也不勉强这位胆小的伙伴,将它拴在原地后,自己走近海棠树下。从镇里买来的烧鸡被他伸手递了过去,“诺,给你买的下酒菜。”

    虽然都已辟谷,但他们两人却都是个戒不了口腹之欲的,一路奔波逃亡,燕黎跟着裴初已经有些习惯了给他买酒带食的生活。五谷轮回,恰似尘间凡人。

    灰衣白袍,宽衣大袖,裴初倚在花影间看着树底下这个笑起来明净柔和犹如山间暖阳的的小道士,接过烧鸡放在一旁,饮酒轻哂:“燕少爷报仇的方式倒是曲折。”

    燕黎眼睫一眨,笑眯眯的收回手看着树枝上的人,“我没觉得惊春做错了什么。”

    燕黎和燕家的关系,从来不算得多好的,若不是出于忠孝道德的束缚,燕黎或许不会下山。

    因而哪怕世人都说眼前人是个邪修,从一个炉鼎堕落至万劫不复,残忍恶毒,杀人无数。但在燕黎眼里,这只是对方在为自己复仇罢了。

    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不管是风青门还是燕家,也不过是在种恶因得恶果。

    可不知是身为同类的惺惺相惜,还是于心不忍。燕黎看着这一身颓丧旖丽的红衣,确实有些不舍他孤身坠落于黑暗。

    然而对于莫惊春而言,莫惊春是嫉恨燕黎的,嫉恨他的运气让他避过了风青门这一污秽阴险的火坑。

    嫉恨他不必忍受那么多羞辱和利用,就能光明正大的走上仙途,出身名门正派,担着满肩的光风与明月。

    嫉恨他一路都有人庇护,不光有人为他撑伞还有人为他挡雨。他有着莫惊春从未有过的好运,是莫惊春无比向往却求而不得的另一面,是美好的让莫惊春想毁了的半身。

    很难说如果没有燕黎,身为纯阴体质的莫惊春是否就不会遭受这些,世道的不公本就不该归咎于某一个人。可在莫惊春看来,燕黎的幸运于他本就是一种残忍。

    海棠花树上,裴初突然轻笑一声,花影里他风骨清清,一身红衣虽艳不俗,眼睫微垂着,带着点酒意轻颓的倦懒,有些漫不经心笑道,“小道士,别跟着我了,我可不是一个好人。”

    那人垂下手腕,携着满袖花香,用指尖推开了少年的眉心,如露般的清凉让燕黎抬了一下头——

    风影簌簌,霞光如血,有一美人,醉卧花间。

    第129章 回穿仙侠·八

    天色将黑的时候,平平无奇的山城小镇来了不少人,大部分凡人和修仙者都存在着壁垒。一群人形色匆匆而高高在上俯瞰蝼蚁的眼神,弄得城里的大多百姓们不由关紧门窗有些人心惶惶。

    今夜的小镇显得格寂静,往日繁华阑珊如星河遗落的灯火,直到现在也没有一盏亮起。

    裴初一句话本已经打算和主角受分道扬镳,可效果却没他想象的那么好。树底下的小道士仰着头,眸光深处映着树影、晚霞和那袭红衣,如同一把遗落在目光中的火。

    “惊春是在担心我?”小道士不着五六的闲心说笑,心里其实清楚一直跟着莫惊春的话,不是总有一天会暴露自己相同的体质,便是会被当做邪修的同党。

    可是这会儿被裴初推着额头赶走却是让他有些意外。花香混着酒香萦绕在燕黎鼻端,好像在他心里浇灌了一颗什么种子,痒痒的宛如要发芽似的破土而出。

    燕黎忍不住伸手拽住了眼前人垂下来的衣袖,哪怕对方身上沾染的血腥味那么明显,背负着满身阴煞鬼气被认作邪道,在世人眼里他也早就劣迹斑斑杀人无数。

    可就这段时日的相处,燕黎其实看出来了莫惊春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凶狠恶毒,嗜杀成性。只是他被逼得太紧了,遍布整个修真界的通缉令让无数势力都注意到了他,一个邪修亦是一个炉鼎。

    短短时间,燕黎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个修真界对于一个纯阴之体的恶意。而他们两个是世间唯二的同类,燕黎并不想站在这人的背面。

    他看着树上提着酒壶的少年,脸上是一贯嬉皮笑脸的神色,眼底却露出几分认真,“别担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裴初喝了一口酒没说话,眼眸里带着笑,和燕黎琢磨不清的神色,透着点令人心悸的冷清和危险。燕黎突然察觉到什么,回过了头。

    天边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被黑云压在了山下,本该是一个清朗的夜晚,却有些风雨欲来,山下的小镇黑漆漆的显出一股不太寻常的平静。

    裴初慢慢将自己的衣袖从燕黎手中抽了回来,从树上稍稍起身,也没落地,就这样挺闲散的倚着树干悬着一只腿,漫不经心的晃了两晃。

    “鬼鬼祟祟,偷鸡摸狗,诸位正道仙门的做派当真是让鄙人大开眼界。”

    风过海棠,寂静无声。只有青驴不安的用蹄子刨着地,焦躁的发出两声嘶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向燕黎,好像在控诉他没事干嘛带它下山。

    它无比想念曾经跟着陆无溪混吃混喝,不用担惊受怕的生活。小道士掐了一个法诀,拴着二毛的缰绳便松开。

    一人一驴除此之外没再有其他动作,倒不是二毛不想跑路,而是逐渐黑沉的夜色里,突然出现一圈又一圈的人将他们包围。

    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脚踏虚空站在众人之前,与树上恣意懒散还提着酒壶在喝酒的红衣少年相互对峙。

    长者一身紫衣法袍,鹤发童颜,道骨仙风,听着裴初的话也没有生气,而是捻着胡须缓缓道:“小友所言差矣,邪魔歪道正在眼前,吾等自该小心行事。”

    来的人修为大概是在化神期以上,声如洪钟,说出的每个字都自含威压压着底下的人,还只是金丹修为的燕黎被震得识海翻腾,头脑眩晕,暗道不妙。

    他不由自主的召唤出自己的灵剑和符纸,树上的裴初却还是一派轻松。燕黎从来不知他的修为在什么程度,差不多的年纪,对方每每遇到险境都能轻而易举的化解,面对化神期修士也能镇定自若。

    这份从容的背后是否经历过怎样的惨痛燕黎不得而知,只是现在情况与前几次追杀围攻相比,明显要危险得多。

    除了悬在虚空的化神修士,周围百来号人也里里外外的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好似这些人打算一鼓作气,将这个近来搅得修真界动荡不安的邪修斩草除根。

    其实说的好听,这里面大部分人目前为止也仅仅只是受无双阁所雇,来干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活计,人心不齐,数量来凑。

    裴初看出其中根节,也没打算废话,他合上酒壶从树上折下几朵花枝,指尖微弹就向着四周射去。

    柔弱的花骨朵在半空中化作半透明的人形,皆是红衣娇媚,笑若银铃,却手持刀枪剑戟,杀意凛然。

    裴初很轻易的将包围圈撕出一个口子,本打算先将燕黎和他的青驴送出去两人从此各奔东西,再见便是仇敌。却没想到他刚从树上下来,漆黑的天空中突然布满紫电,猛地落下一道惊雷。

    那道惊雷如恶龙般猝不及防的咬向裴初和燕黎,裴初眼疾手快的拽住小道士的衣领将他甩了出去,自己一个旋身,险险的避开雷光擦过他身体,只烧焦了他的衣袖。

    红衣身上逸散出黑气,灵海里有恶鬼发出了哀嚎,对于阴物鬼魅而言,雷法算是他们的克星,满天巨雷之下,几乎没有鬼物能逃出制裁。

    裴初眉头一皱,脸色这时才有些阴沉,他稳稳抬头看着半空中的化神期修士。

    夜空中黑云下压,紫色的闪电如利剑般划破苍穹。海棠树上的花瓣纷纷洒洒的被风吹落,一场细密的花雨落下,迎着漫天雷光,在黑夜里惊心动魄,又极具柔情。

    燕黎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朝阳峰上的萤火虫,在满目疮痍的荒芜里,孤寂的散发着微光,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整个宗门的人排挤遗忘。

    面对满天惊雷与众人的围攻,花树下的莫惊春就如同朝阳峰那在夜里亮成星河,却无人认同欣赏的萤火虫。可他明明是那么的惊才绝艳,让人移不开眼。

    雨丝飘飘浮浮的从空中落下,花瓣化作的人形被雷光劈散,撕破的裂口又重新合拢,密密麻麻的包围变得更加紧凑起来,虎视眈眈的如同在狩猎一只注定插翅难逃的困兽。

    半空中的化神修士气定神闲的抚着长须,胜券在握般盯着包围圈里的红衣少年,“雕虫小技可逃不过天网恢恢,莫惊春,你欺师灭祖,滥杀无辜,时至今日,你可认罪?”

    年长的修士一番高调说得义正言辞,好像真站在了什么正义与道德的顶端。裴初听得好笑,面对围杀,一身红衣依旧懒散从容。

    “天雷诛邪阵。”

    他提着酒壶喃喃自语,目光从山脚下的镇子望到这些高高在上的修仙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是讥诮还是意外,“我倒没想到,这么个破阵法,有一天也能用在我身上。”

    六百年前的一场仙魔大战,有人曾自创过一个威力惊人的阵法,在那一场掀起众生大乱的大战中,诛杀了无数从魔界深渊里突破封印出来的上古邪魔,也曾差一点令当时为首的魔尊身死道消。

    只是这个阵法只用过一次便已成禁忌,只因它的使用并不人道,需要有生命献祭才能发挥威力。当年有不少仙门修士遭其算计,几乎以同归于尽的方式与魔族对抗。

    双方阵营死伤惨重,而那位阵法之主,便是以此为契机,成功掌控了整个仙盟,进一步站在了修真界的顶端。

    这个阵法本在当年就被它的主人亲手销毁,如今却不知为何流传了下来。山脚下的小镇死一般的寂静,半空中的修士却在正义凛然的让他伏罪。

    少年一声短促的轻笑在修士眼里显得极为的讽刺,紫衣长者抚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看着对方那双黑沉幽邃的眼眸,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了点不妙的预感。

    这个阵法出自六百年前那位九华仙宗的朝阳峰峰主,那位掀起仙魔大战的侩子手。

    那人曾一身黑衣飒飒,孤身站在阵法之外便能运筹帷幄,将整个修真界玩弄于鼓掌。苍生在他眼中皆为蝼蚁,举手间便令人战栗。

    纵使那人早已魂飞魄散,但曾经那人给修真界蒙上的阴翳与恐惧,在那些参战过的修士心里,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淡去。

    那人确实是天赋卓绝,若不是后来魔尊与仙尊联手将其打败,很难想象那人会给修真界带来的影响。只是一个流传并不完整的天雷诛邪阵,就足以使世间大部分邪道妖魔闻风丧胆。

    与之相比,一个小镇的凡人性命亦算不得如何珍贵。

    雷光大作,狂风不止。红衣墨发的少年提着酒葫芦,从花瓣凋零的海棠树上取下那包油纸裹着的烧鸡。

    “镇里买的?”裴初一问,先前被他甩到一边的燕黎拍了拍土起身点了点头。

    “福华记的荷叶鸡,听说味道很不错呢。”

    “是嘛。”裴初闻言将烧鸡收进自己的衣袖,提着酒壶喝了一口酒,天雷压在云层蓄势待发,红衣鬼王泰然自若。

    化神修士皱了一下眉,手中掐诀当机立断打算启阵。忽闻风雨里,传来一声极其散漫的轻叹,“既承此一只烧鸡,便救尔等一城性命。”

    忘川炼狱,修罗恶鬼,幽冥道上,红衣为王。

    第130章 回穿仙侠·九

    铺天盖地的恶鬼笼罩过来的时候,众人才察觉,不久前还是一个孱弱落魄只能在拍卖场被众人估价买卖的炉鼎,早已有了超脱三界的实力。

    一个纯阴之体的人纵然成了邪修,也不过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之鼠。而一个纯阴之体的鬼王,则是威胁到整个修真界的一场浩劫。

    惊雷之下,万鬼既出,恶鬼厉嚎声,让人毛森骨立。

    裴初在成为鬼王以后都在有意克制着自己身上的凶魂,没有太过放纵。这也是修真界至今只当莫惊春是一个邪修,而没有猜测他成为了鬼王的原因。

    而现在,猎人和猎物的立场似乎突然有了反转。化神期修士镇了镇神,虽然意外对方竟然是个鬼王却没有太过惊慌,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今天布下的这个天雷诛邪阵。

    一个上古邪魔都能抹杀的阵法,当年的魔尊都是九死一生。仅是一个刚刚出世的鬼王,按理来说也无法逃过灰飞烟灭的下场。

    按理来说本该如此,可是此时此刻,克制一切邪祟的雷阵,却突然在恶鬼的袭击中溃不成军。

    井然有序的破阵让花了上百年才将这个阵法学得七七八八的化神期修士愕然不已,一只鬼手直冲山下小镇,于一片紫电雷光中生生捏碎了阵法的阵眼。

    “不”突如其来的反噬让半空中的化神期修士晃了晃身形,然而这都比不上他心中的惊骇。

    天雷诛邪阵诡谲灵活,当年的魔族和被无知无觉牺牲的仙道修士都在这个阵法里吃了大亏,除了设阵的本人几乎没有人能够一眼看出这个阵法的阵眼所在。

    也就是六百年前天命加身的楼相见,大概是过于了解他的敌人,才在最后时刻找到阵眼,逃出死劫。而眼前的莫惊春不可能是楼相见,也并非摆阵人。

    那他是谁?

    万千鬼魂肆虐里,难道真有一缕本该魂飞魄散,了无痕迹的幽魂夹杂其中?

    可那红衣昭昭,浅笑轻狂的弱骨少年,与那一身肃穆冷峻的黑衣,分明无半点相像。

    阵法被破,情势骤然逆转,原本是从各地聚来围剿莫惊春的修士,在万鬼包围中,突然已看不见出路。本以为只是一场除魔卫道,或是来看看传说中的炉鼎能否分得一杯羹,却没想到,竟是入了一场死局。

    幽冥晦暗的夜里,鬼气森森,所有人都以为必死无疑,可在这时候,突然又出现了一道磅礴的威压,犹如泰山压顶般席卷了这片山丘。

    半空中的化神期修士终于支撑不住坠落,他摔在地上跪伏着,在这沉重的威压中惊惧的颤抖了一下手指。

    红衣鬼王好像遇见了什么劲敌,遍布山丘的阴风鬼影慢了下来,低低呜嚎着聚在一起,鬼火狐鸣紧盯着一个方向。

    风吹落叶,寂静无声,被浓重的阴气凝出一片云雾的山野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暗纹锦绣的黑衣,腰悬一把漆黑细窄的长刀,眉心处那道火焰般的天魔印在黑暗中显得极具压迫感。来人风流俊美,一双漆黑的双眸落在那身红衣上。

    他们见过的,在无双阁的拍卖场。那时高高在上的魔尊,未曾对这个一身红衣破碎的炉鼎有过多加留意,可是现在,魔尊慵懒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你能活下来,我很意外。”

    他轻轻说着,好似若无其事的寒暄,对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道出迟来的问候。

    莫惊春是不认识楼相见的,裴初的手指摩挲着酒葫芦,看着缓缓走过来的人,不知隔了几世久远的记忆,那些磨砂般模糊的人像又逐渐清晰了起来。

    他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酒,蒙了灰尘的过去纵使猝不及防的被拂落了尘埃,好像依然不足以让他生出波澜。红衣少年微微侧首,他黑眸映着魔尊的脸,眼里却只有满是陌生的笑意。

    “阁下是?”

    魔尊轻声笑了一下,他手掌按着刀柄,上面突然亮起的名字灼得他掌心发烫。这让他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捂住脸,笑声也越来越大,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听到了什么让他忍俊不禁的笑话。

    可是事实上,魔尊很少笑得这么不知体统。在世人印象里,楼相见永远都是沉稳闲雅,又狠辣冷峻的。散漫温雅,似笑非笑好像是贴在他脸上的面具。

    只要他想,下一秒他就可以戴着这副面具毫不留情的削掉你的首级。六百年以来几乎没人能打破他的面具,掀起他面上的波澜。无论是喜怒还是哀乐,他永远都能掩藏在那张风平浪静的面具底下。

    可是如今这份平静被打破了,黑夜里只能听见他隐忍又疯狂的笑声,在这雾惨云昏,弥漫着森森鬼气的夜色里,突兀得令人毛骨悚然。以至于身处在这里的众人,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活不过今晚。

    “你能活下来,我很意外。”

    他又说了一遍这话,从指缝里露出一双野兽般幽沉的眼眸,眸底深处透着一点猩红,他慢慢的放下手,轻轻咀嚼出一个久远的名字——

    “燕深。”

    魔气毫无预兆的荡开,没有留一丝余地,离他最近的几个修士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七窍流血,识海丹田皆被魔气入侵,暴体而亡。

    楼相见一步步的走近那人,每一步都好像压抑着六百年都无法磨灭的恨意。

    裴初眼睫一颤,慢慢的放下了酒壶。裴初其实很早以前就察觉到了这个世界有些熟悉,燕家祠堂的那副画像,也曾勾起过他些许模糊的回忆。只是太过模糊了,所以也没被他放在心上。

    直到今晚的阵法才让他终于想起了这到底是哪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与曾经的主角攻是相互憎恨的死敌。

    本以为已成云烟的往事,又突然在他眼前铺陈开来,挟裹着那些难以理清的恩怨纠葛。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重回自己任务世界的裴初,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

    他不知过去了多久,但曾经做为这个世界支撑的主角攻,实力早已站在了当世顶端。而一个新出世的鬼王,骤然面对魔界至尊,裴初眉眼微沉的将酒壶别回了自己腰间。

    短短时间内,鬼王和魔尊相继爆发,小小山丘在两方实力的冲击下,形成一个诡异的磁场。周围的修士自保已是很难,没有人敢抬头再去观看两人的斗法。

    燕黎的修为在这个场面下几乎没有存在感,勉力结出一个结界护住自己和跑到身畔的青驴,心中还是忍不住担忧的去看向那一身红衣。

    漫山阴气鬼影与凶暴的魔气震荡,一红一黑的身影相互交织,每一次出手都是熟悉的至死方休。可是现在的裴初,远要比曾经意气风发的朝阳峰峰主颓废落魄。

    背负着万千恶鬼凶魂的少年红衣如血,突如其来的决斗几乎让他压不住那些如海般漆黑翻滚的怨魂戾气。

    鬼气与魔气相互纠缠吞噬,楼相见好像意识到什么,看向那一身面色如常的红衣,少年眼眸深处看似清醒,实则已经一片混沌。

    魔尊突然伸出手,轻而易举的抚上那张冷寒苍白的面颊。少年皱了皱眉头,下一刻魔尊掐着少年的脖颈,猛地将他压制在那棵海棠花树下。

    “融魂燕深,你竟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轻声说着,指尖细细的摩挲着少年的脸,嘴角勾起的笑容好似嘲笑,又好似悲哀。

    裴初眨了眨眼,眼里的混沌好似错觉般被他压了下去,没有人能够看出他在忍受着什么恶鬼缠身,神魂被侵蚀的痛楚。他掰着楼相见掐在他脖子上让他有些窒息的手。

    生死之间,鬼王身上的鬼气已经愈加阴浓,少年却嗓音暗哑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个鬼王的诞生纵然强大但并不是什么容易的过程,万鬼为蛊,相互滋融,很难说一个鬼王成长到最后他还会不会是原本的那个神魂了。

    裴初垂着眸,有些费力的打算挣脱楼相见的束缚,就在这时候斜地里突然射出数张黄符,那些符纸围绕在楼相见身边,相连成阵,‘砰’得一声便猛然炸开。

    这个变故正好让裴初从中脱身,他脚下落了地,却不想还没闪身离开,胸口却兀的一痛,一把长刀连同着刀鞘从他身后刺穿了他的心胸。

    海棠树下,少年身体颓唐的跪伏于地,鲜血从他的嘴角和胸口淋漓落下,裴初低着头,实在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的。

    艹,真狠啊。

    裴初痛得直皱眉,身后楼相见还在按着刀柄往前送,刀鞘在体内摩擦着血肉,抵住了地面。楼相见这才悠悠的开了口,他的嗓音低沉,拖着慵懒的尾音,却是十分冷冽残忍的语调。

    “还记得这把刀吗?燕深。”

    “你当年就是用它杀死的我。”

    魔尊胸口留着一条长疤,几百年来从未淡去,狰狞的疤痕每每都在提醒着当年划破他胸口,使他坠入幽魔渊的那一刀,有多么的痛彻心扉。

    “燕深”

    楼相见将刀抽了出来,裴初侧眸,看见满是碎裂密纹的刀刃,亮堂堂的倒映出的楼相见的脸,流光溢彩的天魔印下,是一双凝聚着暴风雨般幽邃深沉的眼眸——

    “你欠我的,我总归要让你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