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回穿仙侠·十
天空倏的落下一场暴雨,大雨如注浇得人难以喘息。
裴初胸口殷红的鲜血不断顺着刀鞘汨出,与地上残落的花瓣一起,凄清又绝艳。
燕黎手上的黄符已经用完,他摩挲着手指,只能握紧了手中的灵剑,一旁的青驴蜷缩着身子已经生不出逃跑的心。
事情的急转而下砸得人分不清状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魔族,成了今晚最大的威胁。
小道士压着眉头,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前辈,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我这朋友一命可好?”
楼相见不以为意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对小家伙嘴里‘朋友’两个字嗤之以鼻。先前的几张黄符确实用得不错,但这会儿魔尊没有想找他算账的心思。
他转着手里的刀柄,漫不经心的又将它重新收进刀鞘,然后将那贯穿鬼王胸口的武器再次拔了出来。鲜血飞溅而出,坠在魔尊的脸上。
这血液却是比这场夜雨还要冰凉,魔尊俯下身,轻轻伸手擦过那人嘴角的血迹,然后不容拒绝的将人揽在了怀里,他在黑夜里抓住了这支残破的艳梅,准备将他禁在幽潭里养起来。
裴初的黑发被雨水浇湿,贴在他瓷玉般苍白的脸上,眼睫微垂着,眸光轻转看了小道士一眼。
楼相见的神色突然就冷了下来,他有些不悦伸手的遮住了燕深的眼睛,正打算将人带走,一旁的小道士又不怕死的拦了过来。
惯常嬉笑无畏的神色被他收起,燕黎的嘴角的弧度轻抿着,手上握着剑,在绝对实力的压制下,努力克制着指尖的颤抖。
他喘了一口气,隔着大雨,看着楼相见怀里的那身红衣,“还请前辈将惊春留下。”
“呵。”
楼相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面对着这个一无所知,叫着惊春这个名字的小道士,魔尊神色玩味,语气却是寒冷至极,“本座便是不留,你又能如何?”
他轻轻抬手,一道毫不留情的杀意,便向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道士碾压而去。裴初袖下的指尖微动,森森鬼气骤然而起,怨魂厉鬼凝成巨大的实体,咆哮的攀咬住魔尊的身躯。
楼相见的手一顿,任由恶鬼的尖牙利爪穿透自己的肩胛手臂,也没有将怀里的人放开丝毫。他浑身都笼罩在漆黑的鬼影中,而鬼王却被他禁锢在怀里。
楼相见轻轻侧头躲过避开杀机后,燕黎突袭过来的灵剑。振袖一挥,那个不自量力的灰衣身影便如断线的风筝般被他打了出去。
就像一个破碎的布偶娃娃,燕黎毫无反抗之力的被砸进了泥坑。他太弱了,在站在一界顶端的实力面前,犹如一只面对巨象的蝼蚁。
燕黎口鼻流血,颅内充斥着激烈的耳鸣,在这风潇雨晦的夜里,他抬起模糊不清的视线,去看向那身与魔尊的对峙的红衣。
“你想护住他?”
他隐约能听见楼相见轻慢的询问,他不知道那是在问谁,但燕黎知道,自己是想护住少年的。
他说了,他会保护好他。
楼相见毫不意外的得到了燕深的回答,即使这个回答只是对方极其不显眼的勾了勾嘴角,但对燕深了解至深的楼相见还是看出了他的冷漠自私与置若罔闻。
他并不在乎那个小道士的性命,他的反击只是想让自己放手让他逃脱而已,这人所有的打算从来只会在乎自己。
楼相见反手抽出刀刃劈散了咬在他身上的怨魂,他没有再看泥坑里的燕黎一眼。没什么同情或怜悯,楼相见对世间毫不自知被利用的蠢人总是嗤之以鼻。
只是他刚迈出一步,一道熟悉的剑意却乍然阻住了他,犹如朔风带雪,明月藏锋,森寒拙朴的剑意让楼相见心神一凛,转身横刀。
燕黎捏碎了那块腰间的玉珏,来自仙尊的倾力一剑,霎然间使周围数里化作冰川。楼相见脸色难看,被这一剑相撞猛地倒退了几米,才一刀斩断了寒芒。
“大师兄”
楼相见低声喃语,感受到了裴初在剑意出现时一瞬间的僵硬,他看着怀里人似乎无动于衷,却忍不住轻蹙着的眉宇突然就笑了。
是啊就如同很多年以前,这人只有在江送雪面前才会忍不住露出局促。那是他们的大师兄,是燕深仰慕至深,却不可碰触的凛傲白雪。
是燕深恨他,妒他产生的鸿沟。
银霜遍地,暴雨淋漓,陈年往事引人发笑,楼相见手中的力道渐紧,勒得裴初有些喘不过气,两人身上都有彼此出手狠辣留下的伤。
血腥味相互纠缠着,就如两只互相嘶咬,谁也不肯认输放手,只能用利爪嵌进对方身体来相拥的野兽。
裴初本来还在意外这次任务的主角受与他之前任务师门之间的关系,这会儿又被楼相见的笑声弄得有些发毛。
他有心想逃却因为胸口的重伤,与神魂的反噬有些疲惫。楼相见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多生枝节,他看了一眼坑底狼狈的小道士。
燕黎没想到来自正道魁首的一击竟然也没将眼前的魔族打倒,心里震惊对方身份之余也有些绝望。
他迅速的看了一眼楼相见怀里的少年,那身艳丽的红衣比他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萎靡颓废,连带着腰间的酒葫芦都溅着点点血斑。
小道士心里猝不及防的有些疼痛和惶恐,他曾经总是在猜想在没遇到自己之前,和他一样身为纯阴之体却没有任何庇护的少年到底经受过怎样的苦楚,他不愿意让那些痛苦折磨再让他承受一遍。
燕黎跌跌撞撞的从泥坑里爬起来,脑子已经有些混沌,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那抹海棠花一般旖艳的鲜红,他突然感到额间又有点凉。
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感到身上一寒,下山前师尊为他设下的禁制突然被打破,浓郁的阴气从他身体里泄了出来。
楼相见将手中举起的刀又收了回去,看着眼前这个禁制被破,被鬼王吸食滋补的小道士,饶有兴趣的微微笑道,“又是一个纯阴之体?”
一只漆黑的鬼手按在小道士的额头,裴初垂着眼眸看了燕黎一眼,那一眼深若古井,倦懒无波。
燕黎最后的意识里,只能听见少年熟悉的嗓音沙哑的轻笑道:“我可告诉过你我不是一个好人啊。”
*
深夜山雨重,风打枝叶落下一片残花凋零。燕黎被青驴舔着脸醒来,二毛瑟缩的伏在他的身边。
身体的虚寒和被车撵一般的疼痛,让他大脑有些迟钝,再次眨眼时,视线里的驴脸变成了一个木讷的书生。
燕黎:“”
燕黎:“二毛你什么时候化形了?”
书生嘴角没动,可他分明听见了熟悉的驴叫,燕黎扯了扯嘴角想笑,眼泪却先流了出来。小道士好似毫无所觉,还是用他一贯的玩笑语气开口道:“二毛,你化形了怎么还不会说人话。”
直到青驴在他身侧啃了他手指一口,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眼前的蓝衣书生并非青驴化形。
他垂下视线,不知是难过还是遗憾的摸了一把二毛的驴脸,青驴安慰的舔了舔他的掌心。
蓝衣书生这个时候才开始说话,他语调平仄没有起伏,一板一眼显得十分怪异平淡,“你见过他了。”
燕黎的手一顿,他微微抬头看着这个格格不入出现在这里的人,对方身上没有任何灵力的波动,看上去好似就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凡人。
然而普通凡人又怎么能够出现在这么个鬼气浓郁又肆虐着魔气的战场。燕黎慢慢从地上坐起身,用衣袖抹过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流下的湿痕。
他脸上又带起了笑,嬉笑无状眸色却很深,笑眯眯的问向书生,“你说的是谁?”
书生顿了一下,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回忆,他背上背着的书篓被他取下来放在了手边,里面零零落落的放着好几个酒坛,他的手按在上面,良久才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
“一个酒鬼?”
确实是一个鬼的,还是一个鬼王,一个本以为魂飞魄散再不复生,却又突然重现人间的恶鬼。
此刻山丘上依旧汇聚着不少修士,因为一场突如其来又莫明其妙的魔尊与鬼王的战斗波及,保持清醒的人不多,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的扫向了海棠树下的青驴小道士。
藏着点贪婪与探究的窥视让人如芒在背,燕黎身上的禁制被破,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世间还有第二个纯阴之体。
只是先前燕黎捏碎玉珏,让人意识到这个小道士师出那位仙尊坐镇的九华仙宗,这会儿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当然,鬼王出世的消息比起世间又多了一个纯阴之体更能引起修真界的浩荡。只是与在场这些年轻的,没有经历过六百年那场仙魔大战的修士相比。
一直在一旁调息不语的化神期修士,更能明白那位魔尊出现时,嘴里呢喃的那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燕深——
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场劫难。
第132章 回穿仙侠·十一
幽魔谷深处,楼相见的魔宫,一身红衣如血的少年被粗重的铁链束缚着手脚,颓废的被禁锢在魔宫内殿。
这地方在六百年前被划分为魔界,实际上在更早以前,这里还只是修真界幽禁魔族的深谷。
裴初对这地方其实并不陌生,这里也是楼相见坠入幽魔渊以后,获得上古传承之地。楼相见曾在这里经历过一段生不如死的惨烈时光。
身上缠着的铁链有些沉重,裴初微垂着眉眼,有些口渴的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喝酒。
他胸口还带着伤,酒气呛得他有些咳嗽,脊背轻抖着,晃动着身上的铁链在这寂静冷清的魔宫里啷当作响。
楼相见就倚在门口看着他,看他红衣染血,落魄颓丧,清瘦的少年之躯比之从前更加单薄。看他毫不在意的擦掉了嘴角溢出来的猩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有几分像从前那个一身恣意桀骜的燕深。
在拍卖场的时候楼相见并没有认出他来,没有人能意料到那个被锁在笼中随人买卖的孱弱炉鼎,就是他曾以为永世都不会复生的人。
楼相见轻声一笑,手掌习惯性的抚上腰间的刀柄,摩挲着上面刻着名字的划痕。
裴初放下酒壶后抬头便看见,黑衣魔尊姿态闲散的把玩着手中的长刀,那把刀裴初很熟悉,是他曾经的佩刀。
当年的裴初身在外门穷得很,为了炼出一把趁手的武器,独自一人前往了妖界寻找材料,后来遇见一只槐树妖,用两瓶酒和他换了两片树叶。
槐树连接阴魂,他将两片树叶融进铸刀的材料里,使这把品阶不高的灵刀,也能达到和他神魂相通,得心应手的地步。只是后来他离开这个世界,这把刀也在他烈焰焚身之时,支离破碎。
却没想到,它最后又落到楼相见手中,被他一点点的拼凑复原,直到如今再次感应到裴初的神魂重现生机。
裴初并不意外楼相见对他恨之刻骨,但他有些意外楼相见会修复这把刀。
就像楼相见自己说的,裴初曾经用这把刀杀死过他。
还是人族的他。
楼相见是半魔之体,少年时期因此资质不显,被检测为是杂灵根,他与当年的燕深一同拜入的九华仙宗。
但登仙梯上,比起毛遂自荐请求代师收徒的江送雪收自己做师弟的燕深,江送雪更看中虽是杂灵根,但心性坚韧,独具悟性又不失仁义的楼相见。
燕深被江送雪拒绝了,以一句‘戾气太重’。江送雪确实也说的没错,在他被楼相见比下去以后,他就已经对楼相见怀恨在心。
后来三灵根资质还不算太差的燕深被遗弃在外门,而杂灵根的楼相见却被江送雪亲自选入内门,成为自己的嫡系师弟时,燕深的嫉妒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是仰慕江送雪的,仰慕那个如人间白雪,凛傲强大,高不可攀的大师兄,可惜江送雪从来没有看上过他。
出于内心的嫉恨,师门时期燕深便一直与楼相见作对,后来被执刑司长老看中成为执刑司弟子后,便一直利用职务之便,去找楼相见的麻烦。
但江送雪每次都会护住楼相见,对找他麻烦的燕深一次次的严厉苛责,清正不阿的大师兄总是希望他不要一错再错,叛逆不驯,争强好胜。
可他每一次对楼相见的维护,都只会增加燕深的嫉妒将他越推越远。最后察觉到楼相见魔族血统,对他憎恶至极的燕深,在秘境之中设计楼相见魔气暴走,打伤了同门。
那次事故若不是有江送雪出手,恐怕当时的楼相见在魔气逆行失控下,就要与燕深同归于尽。
江送雪在阻止楼相见的过程中身受重伤,但后来燕深却利用楼相见的身份,诬陷大师兄明知楼相见半魔身份却知情不报,包庇纵容。
更是栽赃楼相见受着大师兄包庇,却还是本性难移,魔族凶性爆发,出手伤害了大师兄,致使大师兄修为跌落,双目失明。
在这一场燕深主导的变故中,楼相见金丹被废,逐出师门,而江送雪因对楼相见求情,拖着重伤之躯被幽禁寒山。
而在楼相见被逐出师门以后,燕深依旧没有放过他,以清除魔族残孽为由,对楼相见紧追不舍的展开了追杀,最终将他一刀斩落幽魔渊。
金丹被废,重伤濒死的楼相见坠入这幽魔之地,注定必死无疑。若不是怀揣着对燕深的恨意,楼相见或许不会在幽魔渊的厮杀中活下来。
也不会找到这处遗落的魔宫,获得其中属于魔界的上古传承。然而即使如此,为了从这个幽禁魔族的深谷中打破封印出去,楼相见依旧在幽魔渊暗无天日,腥风血雨的耗费了几十年。
如今,当年的罪魁祸首就被他幽囚在了这个使两人不共戴天的地方。墨发垂腰,艳丽清癯的少年被垂落的五条的困仙锁束缚在魔宫内殿,宛若一支被摧折的病梅。
与这相比,上个世界聂淮舜和苏台的小银链子,实在已经算是仁慈。裴初扯着手上那条粗壮的铁链,漫不经心的又喝一口酒。
楼相见一步步的走了过来,饶有兴致的勾住了那根拴在鬼王脖颈上的锁链用力一扯。
原本在喝酒的裴初被迫仰头,玄铁摩擦着他的喉结,让他有些梗痛,手里酒壶也因为没拿稳而洒了出来,落在他的衣襟上。
裴初眉目一沉,深吸一口气,抬手拽住了那根被楼相见绷紧的铁链,挑唇道,“你就算要我死,也得等我喝完这壶酒吧。”
少年将链子缠了回来,哪怕掌心被铁链摩擦得沁出了血,他的身子依旧一动不动。一双幽深平静的黑眸,仿佛隔着很多年的时光,又重叠成了那个与楼相见争锋相对的燕深。
楼相见笑了起来,笑得极其散漫缱绻,他嘴角有一颗小痣,这使他笑容里的戾气不由自主的便被中和了三分,显得温和闲雅起来。
他低着头,原本的黑眸早就被渗进了血光,映着红衣少年苍白的脸,和如墨的发,如同把一只恶鬼溺在了血色的池渊。
“燕深。”
他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扯着锁链,抬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你难道不懂?生不如死才是最痛苦的。”
就如同他当年在幽魔渊的经历的苦难,他说过要让这人把欠他的一件件还回来。六百年前的那场大战落幕,楼相见已经向燕深索过一条性命。
可是事实上,燕深欠他的又何止是一条命便能偿还,在他死后的六百年,那些积沉在心里让他难以喘息的恩怨,又有哪一天使楼相见受到了解脱?
裴初扯了扯嘴角,闷哼的发出一声嗤笑,打开了楼相见捏着他下巴的手。他阖上酒壶,像是漫不经意的问了一句,“江送雪倒是肯放你出来咬人了?”
他话一出口,气氛突然一沉。裴初偏头躲过楼相见突然袭击,五指成爪掐过来的手掌,却还是被楼相见扯着锁链踉跄的摔倒在地。
酒葫芦摔了出去,裴初被这一下勒得又不住的咳嗽起来。他匍匐在地,勾着腰,然后又被楼相见扯着手腕子翻了过来,对方期身而上,一跨腿就拦在了他的腰间。
楼相见低着腰,将缠绕着裴初被两条锁链锁着的手腕举过头顶,与他面对着面,裴初有些狼狈的抬头,望着楼相见那双肃杀嗜血,危险十足的眼眸。
他有些搞不懂这人突然发什么疯。
六百年前的楼相见并不像现在这么喜怒无常,甚至在裴初现在的印象里,有时候还是会闪过当年师门时期,一身蓝色水纹弟子校服的楼相见倔强又温厚的笑颜。
那时候的楼相见极擅隐忍,裴初每次去找麻烦,就算将他踩在泥地里打也没见他发过什么脾气失控,裴初有时候都会觉得这小子克制得过了头。
若不是有江送雪时常出手阻拦和教训燕深,楼相见只怕会在他面前一次次被欺负的惨无人状。裴初理所当然的认为,江送雪便是楼相见人生里一道救赎的光。
就像剧情里两人坎坷又温情的感情线,在燕深这个反派不断兴风作浪的折腾下,千帆历经,遍经冷暖,终是彼此护持的相守一生。
他不知道离他上次离开这个世界过去多久了,但总归在故事的结局里,楼相见和江送雪在仙魔大战中平定有功。在化解了人族与魔族的矛盾以后,两位神仙眷侣,该是珠联璧合,喜结连理了的。
然而楼相见接下来的回话却让裴初一愣,楼相见勾着唇,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裴初,一只手掌压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牵着他脖颈上的锁链。
就像在打量着自家不讨喜的恶宠,魔尊的声音低沉而又凛冽,“寒山上的孤雪早就黑成一片了。”
“燕深,现在在你面前的,是我。”
黑衣覆盖着红衣,裴初眨着眼睛忽然回忆起来,曾经的楼相见其实并不爱穿这个颜色。
从幽魔渊里逃出生天的楼相见憎恨着有关燕深的一切,燕深那一身黑色的执刑司弟子服,该是楼相见少年时期最厌恨的颜色。
可是现在,看着一身锦绣黑衣配着那把鸣雁刀的楼相见,裴初不由有些恍惚。
第133章 回穿仙侠·十二
楼相见在少年时期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使他被江送雪看中,出乎意料的被选入了内门。
可以杂灵根的资质占据在内门里,还是做为九华仙宗首席剑峰的亲嫡弟子,当时全宗门对此无疑非议诸多。
就连江送雪的师尊对此也很惊奇,然而江送雪师尊常年闭关,座下弟子几十年也都由江送雪亲自教导,因而对他收下楼相见的举动虽然不解,但也随他而去了。
江送雪看重楼相见的心性认为他是练剑的英才,可在师门的其他弟子眼里,这仅仅只是一个被大师兄眷顾才有幸踏入的仙门的杂灵根废柴。
或许历经百年修行到达筑基,再寿终正寝已经是他的极限。没有人会觉得楼相见能登大道。
过于低劣的资质让他在内门一众天才里格格不入,楼相见也时常受到了欺压和排挤。
也因为江送雪对他的青睐,使师门里许多人都对这个幸运的杂灵根少年心生嫉妒。
楼相见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九华仙宗的众矢之的,被裹挟在无尽鄙薄嘲讽的眼神当中。
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处境是和他的差不多的,那就是想求江送雪收他入门,却被拒绝的燕深。
因为他的自不量力,与江送雪的一句‘戾气太重’,以及最后被身为杂灵根的楼相见比下去沦落外门的事迹,亦使他成为了很多人的笑柄。
可燕深从来要比楼相见心狠,哪怕身处到外门他也依旧能不择手段的往上爬,一身被江送雪所不喜的戾气反而让他入了朝阳峰执刑司长老的眼。
他成了执刑司的门徒,那一身黑衣在九华仙宗里处决了许多见不得光的黑暗,可他自己亦成了黑夜里的暗影。
九华仙宗的内门弟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无论是对于杂灵根而羞于为伍的楼相见,还是对于做了无数肮脏事,奴颜婢膝的燕深。
他们不想冒着得罪江送雪的风险针对楼相见,于是拿起了燕深这把身在执刑司里的刀,所有人都知道在登仙梯上燕深与楼相见结下的恩怨。
而那时候也有意巴结内门弟子对他们卑躬屈膝的燕深,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内门弟子们选中的出头鸟。
一把专找楼相见麻烦的刀。
在那些年里,燕深与楼相见是九华仙宗里人尽皆知的死对头。身在执刑司利用职务之便,假公济私的燕深,也着实使楼相见吃了不少苦头和挟制。
他在他面前,从来都像一只败家之犬。
可没人知道,在整个师门漠然藐视的目光里,楼相见却只有在他的死对头眼里才看到了正视。
一直与他针锋相对的燕深,看他的目光却从来都是平等认真的,没有任何轻视与瞧不起。
这是即使在江送雪面前他也没有感受过的,大师兄当然不会看不起自己是个杂灵根。江送雪信奉天道酬勤,一个人的天赋不会被资质所限制。
可他对楼相见若有若无的宽容和维护,何尝又不是下意识的将楼相见当做了一个弱者。
正因为没有太高的期待,所以才会格外的宽容。
可是与他处处作对的燕深,实际上却总是那个最先察觉到楼相见每一次进步的人,他能在每一次斗法中看到自己实力的增进。
整个师门里,燕深竟是唯一一个清楚和认可,这个杂灵根弟子的真正实力和潜能的人。
而楼相见也同样了解,这个身在外门摧眉折腰,处理着九华仙宗里最龌龊肮脏事务的弟子,实际上却远要比那些所谓的内门才能出众,天赋异禀。
他们彼此争斗,如同互相追逐着一同成长。不管明面上他们看上去有多么的势同水火,暗地却也最为敬佩着对方。
对楼相见而言,那时候的燕深亦敌亦友,是霸占了楼相见整个少年时期的人。
那一身黑衣,也终是成了他回忆里最深刻的色彩。
直到
燕深一次次的将他置之死地。
幽魔渊里不见天光,魔宫内殿的壁架上,只有千年不灭的人鱼烛在掉着泪。凄艳的红烛与摇曳的火光,都在沉默的注视着,那对相互覆盖,彼此纠缠的影子。
楼相见俯身桎梏住裴初,眸光半敛的勾起了嘴角。锁链晃动,伶仃碎响飘荡在幽宫,裴初从楼相见掌心挣脱出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话里隐约生了出点不好的预感。
本只是一句试探,按照他上次任务离开以后的剧情线,主角攻受应该在不断阻碍他们的反派身死之后修成正果,魔尊和仙尊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传奇和佳话,整个修真界不会不知道。
可他想起之前被燕黎捏碎的玉珏,如果在这样的背景下,藏着江送雪剑意的玉珏,不应该会被拿出来对付楼相见。
经年隔世,没想到会再次回来的裴初,不是很能理解现在的状况。
*
燕黎被鬼王打破禁制,掠夺汲取了小道士身上大量的阴气以滋补平复他身上的戾魂。
世上的第二个纯阴之体,就这么猝不及防暴露在众人面前。要不是忌惮那道玉珏展现出的威力,和小道士九华仙宗弟子的身份,燕黎这会儿恐怕很难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那片人人目光中充满觊觎和探究的山丘。
即使如此燕黎身后还是跟了一个人,一个背着书篓,神情木讷,让人看不出底细和修为的蓝衣书生。
两人从山丘回到小镇,暂时有着同一个目的地——魔界。
自称谷风的蓝衣书生不爱说话,就算开口的声音也是平淡得没什么生气。
但他似乎对小道士被鬼王背刺利用,以至于纯阴之体暴露危机四伏,却依旧想要前往魔界救人的行为,十分感兴趣。
即使他把话问出口时,依旧呆板的不带任何情绪。
燕黎牵着青驴,一场夜雨已经过去,天边却阴沉沉的依旧没有放晴。小镇上是一片湿濛的水汽,镇民们有条不紊的展开了新一天的生活。
没人知道昨晚因为一只烧鸡,这些人从一场险些被祭阵的危机中死里逃生。
灰衣小道士身上还有些狼狈,脸色苍白虚弱的有些可怕,可他还是习惯性的笑着,嘴角有个不明显的梨涡。
他没有回答书生的话,而是回头笑吟吟的反问了一句,“那么阁下又是为何要去寻的惊春?”
“惊春?”
背着满书篓酒坛的蓝衣书生愣了一下,喃喃自语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半响,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燕黎甚至等待了良久,才听见他从嘴里一板一眼,甚是木讷平淡的吐出一句,“有人,在等一壶酒。”
“已等六百载。”
蓝衣书生风尘仆仆,跋山涉水,浪迹江湖看遍数百年人间繁华,好像也只是为了向谁讨到这一壶酒。
可是六百载的时光,又与一个该和他同龄的红衣少年有什么关系呢?
燕黎不自觉的收紧了牵着青驴缰绳的指尖,转过了头。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于那个他世间唯一的同类,远没有自己的想象中的那么了解。
和这个漫长的度量相比,他与那人相伴的时日,实在有些微不足道。
两人相伴同行本已打算离开小镇,却在这时候遇见了一只拦路虎。那个带头围杀鬼王的化神期修士再次出现,拦住了小道士与书生的道路。
紫衣长者捻着白须,打量着燕黎的目光虽不似其他修士觊觎纯阴之体般阴邪露骨,却有什么更加深沉隐晦的算计让人心生警惕。
“小友不必紧张。”
紫衣长者挡在小镇路上的牌坊前,说话斯文客气并没有昨夜那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却依旧强势的释放着威压,让小道士动弹不得。
“前辈如此盛情,晚辈很难不紧张啊。”
燕黎眨了眨眼,笑嘻嘻的,望着这么片刻时间便突然出现,将他团团包围起来的数名修士。
昨晚魔尊和鬼王突然的较量波及到不少人,存留下来还没有受伤的修士不多,然而这十几名围攻的修士,再加上一个化神期长者,也是现在身体虚弱的燕黎难以应付的了。
他歪着头抚摸着身畔低鸣的青驴,木愣呆板的书生四处看了看,好像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他的气息太过薄弱,如同没有修为的普通凡人,大部分修士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们针对的目标在青驴小道士。
紫衣长者抚着长须,还是客气道,“老夫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事希望小友与吾等回去交代一下。”
“交代什么?”
“交代一下九华仙宗的正道弟子,为何与鬼王厮混为伍。”
围攻的紫衣长者如此回答,却在须臾之间又察觉不对。春风中弥漫了几许料峭的寒,如同人间仲春倒回到了寒冬腊月。
在这朴素平凡的山野小镇里,一身风雪凝成的白衣,姗姗而来。仙姿玉骨,冰魂雪魄,一双银灰色的眼眸不含任何情感,清冷淡漠得如同沉积了人间所有雪色。
在那双眼睛下,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的打了一个冷颤。
白衣仙尊,缓步而至,慢慢走近围攻的人群,紫衣长者面色错愕捻断了一根胡须,青白难看的神色在他脸上几经变幻。半响,他自认倒霉的俯身请罪。
“无双阁董桥,无意冒犯,还请尊者宽恕。”
形势峰回路转,燕黎也难以置信,在自己师尊面前都敢嬉皮笑脸的小道士,在看见来人时也只敢正色恭谨的行礼。
“燕黎见过大师伯。”
实际上燕黎只见过江送雪一次,在他刚进宗门的时候,他的师尊便带他去了寒山,见过了那一身孤寂的在风雪里驻守了六百年的白衣仙尊。
江送雪性格冷漠,独居寒山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有人去打扰。九华仙宗大部分弟子,对于他们这位身为正道魁首的大师伯,也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那是活在传说里高不可攀的谪仙,六百年来很少有人能见到他,而燕黎便是这少数中的一个,最平平无奇,也最特别的一个。性子孤冷的江送雪,会给每一个入门的师侄赠送一枚含着自己剑意的玉珏护身。
可只有燕黎的玉珏,是江送雪亲自送到他手里。他的师尊摸着他的头,特意带他前去的寒山与江送雪见一面。直到后来燕黎才知道,这一份殊荣只有自己才有的。
而他之所以被从风青门带到九华仙宗,似乎也是缘于这位不问世事的大师伯。
而现在,这位避世六百年未曾踏出寒山的仙尊突然出关,对着行礼的师侄微微点头,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的玉珏破了。”
楼相见将玉珏打破,远在寒山中的江送雪有所感应,燕黎身子一僵,却不确定江送雪是不是因此特意赶来。
白衣仙尊在燕黎的沉默中话锋一转,突然又问向一边的董桥,“汝等言之的鬼王,为谁?”
第134章 回穿仙侠·十三
魔尊的魔宫并不奢靡,相反的格外空旷冷清。
曾经还没有打破幽魔渊封印的时候,这里仅仅只是楼相见每次在外战斗厮杀后,用来养伤的地方。
而后几百年里,纵使有无数人对这个俊雅强大的魔尊心存旖念,也从来没有什么谁能踏进魔尊的后宫。
毕竟从仙魔大战结束后,楼相见除了修复一把破刀外,便闲散的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薄情寡欲得简直不像一个逞性妄为,恣情纵欲的魔族。
但没有人会质疑魔尊的强大,楼相见能从一个混血的半魔,登上如今的魔尊之位,无疑是经过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当年幽魔渊里累积在楼相见脚下的白骨不计其数,无魔不敢臣服。
更何况,楼相见还是自古以来,第一个从幽魔渊里打破封印,带领众魔逃出生天,在修真界开辟出一个新天地的魔尊。
整个魔界对他的尊重和推崇无疑是狂热的。
但幽魔渊里的魔族们最近发现,楼相见带回一个清艳弱骨的红衣少年。
而楼相见对于这个少年的态度,也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
楼相见向来了解燕深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即使被幽囚在魔宫,五条困仙锁压制着他的力量又禁锢着他的行动。
他依旧能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烧鸡,配着半壶灵酒悠然自得。烧鸡是燕黎从小镇里买来的荷叶鸡,因为后来的一系列事情,被裴初放在袖子里差点忘记。
这会儿的烧鸡无疑已经是凉透了的,但乾坤袖里,物质的时间流速缓慢,裴初倒不担心烧鸡变坏。
修士讲究辟谷,在楼相见印象里,每日兢兢业业,不是在焚膏继晷的修行做任务,就是在找自己麻烦的燕深,也并不是一个贪求口腹之欲的家伙。
魔尊刚从魔宫里找了药回来,对着满屋子的余香皱了皱眉。他看着那个没有半点阶下囚自觉的家伙,低声讽笑,“堂堂朝阳峰峰主,竟也会屑于这凡间的残羹冷炙?”
他缓缓走近,半响,又摇了摇头,眸光望着那个红衣艳鬼,慢条斯理的轻言道,“错了,从前的修仙正道,如今也不过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落魄鬼修。”
魔尊讽刺的嘲笑着裴初,裴初喝着酒咽下嘴里的烧鸡,无动于衷的掀了掀眼皮,“人生在世,总要懂得及时行乐。”
他好像有些喝醉了,放下酒壶擦了擦嘴角,眸光潋滟带着清透的水光,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透着魔尊难得一见的温和。
楼相见脚步一顿,突然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场夜雨。
在楼相见与燕深纠缠半生的恩怨里,他们极少有和平共处的时刻。即使是在少年时期,他们的相处的模式,大多时候仍是刀剑相撞碰出的火花。
唯有一次山洞避雨,在外修行的楼相见遇见了做完任务的燕深。
那时夏夜,黑鸦掠过丛林,叶脉滚着雨珠,喧嚣的雷声和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了楼相见的修行,少年躲进山洞避雨,捡起洞内的杂草与木柴生了一个火堆。
夜深雨重,狂风呼啸。楼相见等待良久,没等到雨势驱停,反而在一片漆黑的雨幕里,等来了一条湿漉漉的人影。
那人发梢滴着水,看样子好像刚执行完任务回来,楼相见愣愣的看见他时,还眼尖的撇见他衣角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血迹。
燕深身上总是带着血迹的,大多是源自别人,当然也有楼相见的。
裴初抓着石壁走近洞口的时候,也没想到会遇见主角攻,按照往常的惯例,他这时候必定要冷嘲热讽的挑衅一番,再拔刀相向大打出手。
只是他刚刚才斩杀了一条血灵蟒,精疲力尽,四下又无他人,他也实在懒得再走剧情。
洞腹内楼相见拨弄着火堆,裴初抱着刀走进洞内,却也只靠在了堪堪能避开风雨的洞口。
楼相见望着洞口那人平静的侧影,难得的有些意外。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起过一场争执,争执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总不过是燕深惯常的寻找楼相见麻烦。
众目睽睽之下,楼相见被燕深踩着胸口踹进了泥坑,迄今为止,楼相见仍是没有一次在斗法中战胜过他。
周围人看他杂灵根输的理所应当,可只有亲自与楼相见交手的燕深才知道,那一脚他踹不开楼相见,就会被他手中的灵剑割破手臂。
他的剑术总是在精进着,哪怕灵气不足,在同阶级下,依旧没有敌手。这是个怪物,只可惜他遇见了一个更像怪物的燕深,因而在众人眼里,他才会一直显得那么庸碌无能。
楼相见一直想打败他,倒不是为了扬眉吐气,他只是想站在这个宗门里唯一一个会真正正视自己的人身边,而不是每次都被他俯视在泥坑。
山洞外电闪雷鸣,大雨打得树叶沙沙作响,而洞内火光摇曳,两个形单影只的人聚在一起,一个是内门弟子的蓝衣云纹服,一个是外门执刑司的黑衣敛袖。
截然不同,又处处相似。
这时候楼相见心里,他将燕深当做了对手,却从未讨厌过对方,他下意识的想要去靠近和了解他的敌人,甚至觉得终有一日,他们能够化敌为友,相交成知己。
为此楼相见一直苦练修行,只为在即将到来的宗门大比上,在他们堂堂正正站在擂台上的时候,全力以赴的至少能够战胜他的对手一次,或许那一次之后,他会与他靠得更近。
可是这时候的楼相见并不知道,等他终于在宗门大比上打败对方的时候,却才是他们背道而驰的开始。秘境之中,这人设计揭露自己的魔族血统,指认他在宗门大比中使用魔气作弊。
使楼相见金丹被废,逐出师门以后,又锲而不舍的提刀追杀了自己七天七夜。在落入幽魔渊的时候楼相见才明白,他以为亦敌亦友的燕深,是真的一直憎恨着自己。
可那一夜里,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楼相见,只记得山洞偶遇,少有的没有争锋相对,没有剑拔弩张的两个少年,一个静立洞口,一个守着火光,相伴无言,却默契温馨的听了一夜的雨。
第135章 回穿仙侠·十四
灯光幽暗,烛火摇曳,楼相见摩挲着手里的药瓶,从胸腔里哼出一声笑。红衣沾染着酒香,楼相见扯开少年的衣领,按着他肩膀将他压在塌上。
裴初一时不妨,如墨的发丝铺陈在身下,敞开的衣襟露出胸口那道被楼相见一刀贯穿的伤痕。
事实上裴初胸口的伤已经开始好转了,一个鬼王并不在意□□上的伤害,更何况从燕黎身上汲取的阴气就足以帮他修复大半伤势。
只是十万恶鬼背负于身,怨戾的鬼气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鬼王的神魂,因他体质的阴气还在不断的滋养壮大。
若不是裴初本身的神魂足够强大,说不定就会像原剧情里这时候的莫惊春一样,因为杀戮过多而陷入无法转圜的余地,鬼气侵噬,神智半丧,最终沦为一个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下场。
楼相见玩弄着手中的锁链,垂眸望着裴初低声嘲笑,“燕深,你曾经可想过自己也会落到这般的境地?”
裴初抬了抬眼,少年的身躯不如男人强壮,被楼相见压制着肩膀的裴初整个人都笼罩在魔尊的阴影下。他从下而上的视线里,也看见了楼相见黑衣下,露出一角的旧伤——
“一个半魔之体,也配得到大师兄的眷顾?”
当年幽魔渊上,楼相见看着那一身步步紧逼的黑衣,听着他话里的厌恶和嫉恨,第一次意识到这人是真的想要杀死他。
而如今穿成莫惊春的裴初同样金丹被废,因为纯阴体质被炼化成鬼王,在之前山丘上,被人围剿追杀。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现在的裴初又何尝不是重陷了楼相见当年的处境。
鬼王和魔尊,终究成了一类人。
楼相见微微勾唇,注意到了裴初看着自己的视线,大方的也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那道横长的刀疤露了出来,狰狞丑陋,划过楼相见的整个胸膛。
“你可能不知道,当年你这一刀杀死了两个人。”魔尊修长的手指轻轻扫过胸口的刀疤,笑音散漫,眸光幽沉。
裴初撇开了魔尊按着自己肩头的手,撑着手肘从塌上坐起,靠着身后的石壁屈膝后仰。他半身笼着朦胧的烛光,半身罩在楼相见的阴影里。
裴初目光从楼相见胸口的伤疤上瞥过,又望着楼相见的眼睛,轻轻笑着,胸腔颤动:“怎么,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要问我后不后悔?”
如墨的长发散落在肩,一身红衣的少年偏着头,不以为意的握着自己腕间的锁链,姿态懒散回答却很坚定。
“楼相见,你该知道的。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不管是幽魔渊上的那一刀,还是后来的大战,我从不后悔。”
楼相见捲了捲自己被撇开的手掌,半膝落地蹲在裴初的面前,一双幽暗猩红的眼眸望着他。
半响,忍耐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楼相见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笑得不是很在乎,只是伸出手去捧住少年的脸。魔尊眉目闲散,低头凑近,他看着那双深若古井的眼睛,两人垂落的发丝相互纠缠在了一起。
楼相见知道,从他将自己斩落幽魔渊的那一刀开始,到后来他九死一生打破幽魔渊封印后闯上九华仙宗时的死斗,再到仙魔大战,他用在自己身上的天雷诛邪阵。
每一次交锋,他都是对他赶尽杀绝。
楼相见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会后悔,可楼相见也知道,从很早以前就知道——
自己喜欢着燕深。
年少慕艾,那一身恣睢张扬的黑衣,终究成了他心里不可替换的色彩。伴随着血腥与争斗,每一次刀剑翁鸣都好像藏着少年无法言说的情事。
可也正因为如此,楼相见才更恨他。
恨他几次三番置自己于死地,亦恨自己面对如此决绝狠辣的燕深,却依旧放不下的喜欢他。
更恨这个残酷无情的燕深,到底杀死了曾经那个与他是敌,亦是友的燕深。
楼相见指尖摩挲着裴初的脸,掌心下滑又扣住少年的喉结,魔尊的嗓音慵懒且沉。
“可我后悔了燕深。”
裴初喉咙哽动,被迫仰头,望见那双猩红眼眸里,翻滚着的他不甚明晰的情愫。裴初身体一僵,正想要脱离这个动作却被对方先一步抓住手掌,与他十指相扣。
风流俊雅的魔尊笑意悠悠,俯身凑近裴初耳畔,炙热的气息喷洒在裴初的脖颈。裴初看着他眼尾逐渐浮现的红痕心有些沉,可这会儿楼相见却桎梏着他说不出话。
于是他只能听见魔尊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当年,我不该选择杀死你的。”
当年仙魔大战持续百年,到最后陷入疯魔的燕深还想要拉着整个仙盟的人下水,与楼相见所带领的魔族同归于尽。
可惜最后计划败露,在被楼相见从寒山救出来的江送雪的促成中,仙魔两道停战修和。而死心不改,依旧想引战的燕深被仙魔两道联合围攻于朝阳峰。
最后在与江送雪和楼相见的打斗中,被逼至死阵,烈焰焚身,魂飞魄散。
他们争斗百年不死不休,早已注定是这个结局。楼相见本以为燕深身死魂灭,那些纠缠在两人之间难以喘息的爱恨也会随之消散。
可在他以为这人魂飞魄散的六百年里,楼相见麻木的修着一把破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执念着什么。
直到裴初死而复生,楼相见再次抓住他时,终究明白,自己从来不想失去他。
被魔尊扣住脖颈的裴初眼睫轻颤,楼相见拿过自己带来的药瓶,掰开裴初的嘴给他喂了进去。裴初下意识的想要吐出,却被楼相见低头堵住了嘴。
有什么东西被楼相见用舌尖推着划过了自己的喉咙,紧接着楼相见又毫不顾忌的在他嘴里扫了一圈。裴初眉心蹙起,抬手欲拍,却被楼相见抓住锁链,用力的咬破了他的唇角。
血腥味霎时在两人唇齿间弥漫,楼相见抬着少年的下巴,碾着他的唇一点点的加深着这个吻。
霸道狠戾,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好像要将那纠缠的两世的爱恨都揉碎了化进骨血。
裴初呼吸困难,同时感觉到楼相见一缕神识入侵到自己的识海。裴初的后背立即冒出了冷汗,发现楼相见的神识直抵自己的魂体,烙进了自己的元魂。
好像有什么在灼烧着他,裴初身体发烫,一朵黑莲在他的胸口开始蔓延盛开。
“你给我喂了什么。”
裴初在识海里出声质问,楼相见将他困在墙角,捻着他的唇轻笑出声,漫不经心的在识海里回答了他,“魔尊的契血而已。”
裴初眉头一跳,楼相见与他额头相抵,天魔印下,他目光晦暗深邃,露出偏执的红。两人掌心相叠,黑莲自魂体滋生,被魔尊以血灌养,通过两人紧握的双手又在魔尊胸膛盛开。
双生并蒂,妖娆摇曳,最终在两人身上形成一道道侣契印。
裴初:“”
裴初唇角流血,微微抬眸,墙上的烛台爆出火星,火苗跳动,好像骤然打破了裴初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他望着眼前的黑衣魔尊,竟一时有些失语。
楼相见擦着他嘴角的殷红,如同点上胭脂,“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低声说着情话,却好像是在诅咒,隐忍着疯狂的眸光落在少年身上,阴沉的声线里藏着一丝颤抖。
魔尊与鬼王强制缔结成了道侣,魔界特有的双生并蒂莲,契约了灵魂。
死而复生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燕深到底是怎么从当年那场能将人烧得神魂覆灭的烈火中活下来的。
也没什么人知道,在他消失不见的六百年里,这人又去了哪里。
楼相见对这些并不想去追究,哪怕这人现在只是一个破旧不堪,被无数厉鬼啃噬得千疮百孔的亡魂,楼相见也只想把他牢牢攥在手中。
鬼王神魂不稳,他便用自己的神魂牵住对方的神魂,只要一方未死,另一方神魂不灭,从此上天碧落下黄泉,只要燕深还在这个世界上,楼相见都能找到他。
可天地之大,楼相见并不知道,有一个孤魂,始终无以为家。
裴初挣脱了楼相见的掌心,抚着胸口的那朵黑莲,沉默半响,终究只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第136章 回穿仙侠·十五
燕黎向来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即使他面对的是一座冰山,也能从对方冷若冰霜的表情中,察觉到些许违和的波澜。
然而燕黎并不确定这点违和来自哪里,在他面前的是公认的正道魁首,修仙界的第一仙尊,九华仙宗人人景仰的大师伯。
“他现在何处?”
“魔界?”
江送雪垂下眼眸,那双银灰色的瞳孔被收敛起来,让燕黎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他半膝跪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弟子自知有错,师尊派我下山寻凶,可”
燕黎另一只膝盖也跪了下来,正色的向江送雪禀道,“莫惊春虽为鬼王,却非传言那般恶贯满盈,罪不容诛,所做一切善恶有报,未曾残杀无辜。”
“弟子望师伯明察。”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其实并没有多少说服力,燕黎奉命下山,追查灭燕家满门的凶手。稀里糊涂的撞上元凶后,却未曾上报师门,反而不以为意的与其厮混结交,这已然是不敬不孝不忠。
在其鬼王身份暴露,又被其背刺一手,暴露了纯阴之体的当下,却依然替其袒护求情,也称得上是执迷不悟,不知悔改了。
身为正道弟子却如此大逆不道,纵使被人讨伐围攻,也是自己毫不占理。
江送雪静默不语,心魔的嘲笑却见缝插针的响在了仙尊的耳畔,“这小子看着是个乖巧的,不曾想却是和那人一样骨子里的离经叛道。”
“该说,不愧是他燕深的后人?”
江送雪面色不动,轻轻振了振衣袖。
一旁的谷风稍稍抬头,不到片刻又低下头去,如同一个普通的没有存在感的书生,背着书篓,一言不发。
江送雪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似乎看出了他的来历,此刻却无心计较。他召剑凌空,在离开前只对燕黎留下一句,“自回师门领罚。”
话落已化作流星,飞驰而去。
燕黎愣了一下,缓缓的从地上起身。无双阁董桥一行早已离去,只是他纯阴体质骤然暴露,游荡在外依旧存在危险,这时候让他回宗门其实已经是最好的保护。
可莫惊春被俘魔界,他也难以琢磨身为正道魁首的江送雪对鬼王的态度,他没办法忘记在江送雪和董桥密谈后,那个幽邃至深的眼神。
银灰色眼眸里藏着的寂静风雪,好像在顷刻间化作了幽渊寒潭,深不见底,翻滚着不可言说的妄念。
*
幽魔渊里挂满了红绸,独身了几百年的魔尊突然昭告自己缔结了道侣,对象便是他从修真界里带回来的红衣少年。
传闻曾经是个炉鼎,却突然得到了魔尊的垂青,即使众魔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却依旧遵循了魔尊的嘱咐,开始筹办起了道侣仪式。
幽暗苍凉的魔渊,难得迎来了一片喜庆。
如今驻守在幽魔渊里的魔族,大多是在楼相见还没有打破封印时,便臣服于他的。当年被燕深一刀斩落幽魔渊时,身负重伤,濒临垂死的楼相见几度差点沦为其他邪魔的补品。
直到后来获得了魔宫传承,才逐渐在幽魔渊厮杀出一片立足之地,同时迎来了许多魔的帮助与投诚。
当然也有一些心高气傲上古魔族,在打破封印逃出幽魔渊以后,只是顺势跟随了楼相见参与了六百前的那一场仙魔大战,态度嚣张的为祸一方。
然后其中泰半都死在了那位朝阳峰峰主的算计当中。
如今想来,都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位心思诡谲狠辣的朝阳峰峰主,实在是魔界的一生之敌。
而现在,这位曾经的峰主正坐在镜前,耷拉着眼皮任人摆弄身上的红衣。他偏头躲过姑娘往他鬓角簪花的动作,取下身上的酒壶,“别费这些事了,小丫头可否给在下取些酒来?”
被他称作小丫头的姑娘抬了抬眼皮,实际上并不是魔宫的侍女,与楼相见结识多年,是当年幽魔渊里最早给楼相见提供助力的一批。
她捻着被裴初躲过的那朵簪花,眸光睨着和她讨酒喝的少年,微微抿唇带着点妖娆的魅,笑道:“小家伙叫谁丫头呢?姑奶奶可是能做你祖宗。”
她用簪花的尖头挑起少年的下巴,细细打量着他,“纯阴之体,又生的一身媚骨,也难怪会被魔尊看上。”
珞盈是被楼相见硬拉过来的梳洗使,很早以前就对这男人动过心,在还没出幽魔渊里的时候就有意与他双修结成道侣。
只可惜那时候的楼相见犹如一只孤身残杀的野兽,一边舔砥着自己伤口,一边磨砺着自己的利爪,一心只想着从幽魔渊里出去找燕深复仇。
后来百年的仙魔大战,她也旁观了楼相见与那位之间的纠葛,看明白了对楼相见而言,他对燕深恨是真,爱也是真,如同被枷锁圈住的野兽,越想挣扎越是被束缚的得不到解脱。
后来那人死了,魂飞魄散,楼相见看着不在意,实际上早已无人能走进他的内心。
珞盈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有希望,可是时间过去的越久,她便越是知道,她无法等到一具空壳回头。直到楼相见将这个叫做莫惊春的少年带回来,珞盈察觉到楼相见眼中终究有什么东西,在死灰复燃。
令人熟悉的炽烈,原本曾经只会落在一人身上。
珞盈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红衣清艳,孱弱落拓的少年,嗅着他身上的鬼气微微挑眉,“一个融了十万恶鬼便炼化出来的鬼王,怎么?楼相见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
她这话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当年那人魂飞魄散,神魂早已烧得不留痕迹,就算万幸留下一缕残魂,无意中被鬼王吸收,这人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人。
楼相见不会落魄到抓住一个假象执念不休,不把融了那缕残魂的鬼王扬了都算不错。可现在也说不准,毕竟楼相见是真把人带回来结了道侣契。
珞盈心里思忖不定,裴初已经按下她的簪花笑了起来,他叹道:“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楼相见的狗鼻子还是这么灵。”
珞盈身子一僵,背脊一下子就绷直了起来,她原本还是带着点调戏的姿态坐在裴初面前,这会儿吓得细腰磕在桌角上,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燕深?!”
“不、不可能。”
她很快自我否定,看着眼前这个与那位锋锐冷峻的黑衣峰主,半点不相像的少年,她很难想象那个罗刹能笑得这么弱不禁风。
但她背后的汗毛已经竖起,熟悉的恐惧感笼罩在了她全身,她忆起曾经幽魔渊里,有一人孤身斩魔,悍死不悔。
*
楼相见在准备婚礼,即使这放在他身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他还是准备了。
彩堂明烛,酬客众多,在这个魔宫,在这个曾经楼相见每时每刻都憎恨着燕深的地方。
楼相见说过他要向燕深复仇,对于那个恨他入骨,与他不死不休的人来说,让他和自己的死敌结成同生共死的道侣,才是楼相见对他最大的报复。
魔尊一身红衣黑边的喜服,倚在门口,抚着胸口刀疤上,新烙下的那朵黑莲,微微掩眸,笑意闲散。
周围恭维道喜者众多,楼相见不置一词,只是轻轻笑着,眸光深沉。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着那人要是过来看见这么一副喜气洋洋的景象,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或许是恶心厌烦,面如冷霜,或许是咬牙切齿,笑里藏刀。可无论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作态,都躲不过一点,他将被他抓在手中,永生永世,纠缠不休。
楼相见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吉时已到,请新人入场——”
司仪在堂前唱和,楼相见散漫的直起腰身,等待着手下牵着那身红衣入场。即使入场的时候,那人会是满身累赘的缚着沉重的困仙锁。
楼相见从来不会小瞧燕深,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依旧警惕的不会为他解下束缚。
可是一息两息
堂前司仪唱和三声,满殿上下却突然安静下来,喜烛跃动,红泪艳凄,幽暗的魔宫红绸飞舞,而那个被楼相见等待的新人,却迟迟未到。
良久,众人屏息而望的前殿中终于走来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纤细窈窕。楼相见掀起眼皮,却见跌进殿里的,是一身负血,形容狼狈的珞盈。
珞盈是魔界左使,实力不差,很难想象有谁能把她伤到这个地步。她一进殿就撞进楼相见那双幽沉的眼眸,本能的瑟缩一下后,跪身请罪,垂眸苦笑道:“你知道的。”
“我拦不住他。”
满殿上下不明所以,一身喜服的楼相见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娇弱女子,无动于衷的一掀衣袖,“废物。”
珞盈被一掌挥退口吐一口鲜血,有些庆幸楼相见此刻还保持着理智。
然而宾客云集,满殿喜庆的大堂之上,本是新人的楼相见一把摘下发冠,红袍翻滚如浪,他紧握腰间佩刀,终究是抛下了这一殿祝贺他喜结道侣的人。
*
裴初身上的困仙锁解了两条,勉强够他调转一些力量从魔宫里逃出来。
所幸楼相见今日举行道侣仪式,公开宴客,整个幽魔渊难得显出几分空旷松懈下来。
裴初一路走得小心谨慎,也注意到了魔宫此时已经开始动乱,他一边在心里估算着楼相见追来的时间,一边锁着眉头想着如何解掉剩掉的困仙锁御敌。
却见幽深峡谷里,突然落下一身白衣。
寒霜凝结在石壁,附上一层无瑕的银,裴初身上微寒,抬头时看见一把剔透如冰的长剑之上,站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公子一身出尘装,应是人间雪染成。
曾经那个松雪一般的谪仙人再次出现在眼前,裴初与他对上视线,面色一僵,捲了捲手掌。
他本想装作不认识,却被那从剑上落下来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并不强硬,甚至他的面色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可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浮现起一圈圈的涟漪,寒冷的声线微微暗哑。
“我带你走。”
“燕深。”
好像无数个旧梦里,江送雪又见那个孤身跪在登仙梯前的少年,终于拉起了他的手腕,对他说:“我带你走。”
第137章 回穿仙侠·十六
裴初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正好是在江送雪拒绝燕深之后。
当年登仙梯幻境中,燕深亲手将一个同伴推入妖兽嘴中,踩着他的空位通过的考验,少年一路算是势如破竹,只是不择手段的算计,终是使无数人成为了他的垫脚石。
在燕深看来,修道者与天争,弱肉强食本就是修真界至理,他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江送雪在幻境外目睹了一切,因而在燕深毛遂自荐想求他代师收徒时,只以一句‘戾气太重’拒绝了他。
可是后来,江送雪又在执刑司里看见了燕深,少年一身黑衣,恣睢张扬,从容不迫的执行着捉拿妖盗的任务,在对方使用暗招的时候,看似无意的护住了身边的同伴。
江送雪以为他有所转变成长,懂得了同门仁爱与扶危济困。可是后来,江送雪又在燕深屡次以权谋私,找楼相见麻烦时接触到了他。
他桀骜不驯,叛逆不羁,对楼相见被他选入内门的之事,心生嫉恨,耿耿于怀。
他本不必如此,燕深的能力很强,即使是在外门也难以掩饰他的锋芒。执刑司里他深受器重,轻而易举的解决过一桩又一桩繁琐隐晦的任务,短短几年就成了执刑司里的领头羊。
这是一个天赋异禀,资质卓绝的弟子,若不争强好胜,忌心太重,终能成大器,得登大鼎。若是多加教导更正,或许有朝一日,他的成就甚至不会低于被视为修真界千年难遇的天才江送雪。
在发现这一点时候,江送雪便有意去修正燕深,在燕深一次次找楼相见麻烦的时候,他固然维护着自己的师弟,可也希望燕深能放下对楼相见的针对与嫉妒,勿要争名逐利误了自己的修行。
可是,他的严厉与约束,似乎只是在将他推得越来越远。
在被心魔所困的六百年里,江送雪不止一次听见燕深的诘问,为什么当年登仙梯上,他不愿选择自己?为什么大师兄代师收徒时,不愿意带他走?
江送雪在幻境里其实想过很多次,若世事能重来,当年登仙梯上,他能牵起那个眉目孤犟的少年,或许往后一切的结局都将不一样。
楼相见与燕深会是同门友爱的师兄弟,偶尔会有小矛盾,但终将会互相扶持。而燕深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自己会好好的教导他修行向善,保护他,引导他。
他的一生会活的潇洒恣意,逍遥纵情,成为一个令人敬仰爱戴的大能修士。
而不是
一意孤行的与世为敌,负尽骂名,魂飞魄散,最终一步步走至无法回头的深渊。
可世间事哪有如果,又如何能够重来?
曾经无瑕通透的傲洁孤雪,反倒生了心魔。
寒山之内,裴初被江送雪一剑破开虚空,在楼相见赶来之前,便从幽魔渊被带回了九华仙宗。
大师兄干脆利落,裴初甚至来不及反应。才出魔渊,又入寒山,裴初看着周遭的熟悉之景,眉头轻跳。
寒山外部银装素裹,常年风雪萦绕,山腹之内却是浮水流动,冷寂清寒。
在深潭之上,还立着一座石台,本是九华仙宗处罚重罪弟子的禁闭之地。江送雪曾经修为跌落,双目失明,被燕深蓄意诬陷关押在这里五十余年。
后来仙魔大战,他被楼相见救了出去。但谁也没想到,在燕深死后,白衣仙尊又回到了这里,如同画地为牢一般,在此地独自闭关了六百年。
六百年后,他第一次出关,带回了一个失而复得的残破亡魂。
鬼王一身红衣喜服,脖子和脚上还束缚着困仙锁,模样瞧着实在狼狈落魄。江送雪微微一顿,垂眸在指尖凝聚起一道剑气,不到片刻便替他斩断了身上的镣铐。
等到抬头时,才看清他身上穿的是喜服。仙尊指尖一动,默不作声的从自己的储物玉佩里,取出一件白衣法袍。江送雪的法袍向来都是单调的一个款式,他拿出的这一身,自然也与他身上的别无二致。
流水静谧,裴初站在石台之上,看着江送雪递过来的法袍一顿,抬手无所谓的接了过来。
他没有立马打算换上,而是退后一步,从江送雪的掌心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腕。说不清谁的体温更冷些,裴初一身鬼气,阴魂相融早不是活人。
江送雪修道忘情又是冰灵根,常居一片风雪之中,冰魂雪魄也难有世人温情。
可是那一截冷白如玉的皓腕,擦着他的掌心离开时,仙尊还是不自觉的捲了捲空落落的手掌。
他微微抬眸,一双银灰色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倒映着少年的脸,红衣墨发,绝艳风流,是与心魔所幻的燕深,截然不同的面容。
好像寒潮叠涌,松涛无声,江送雪的声音轻的好像怕惊醒一个离奇的梦——
“别怕。”
也不知道是在说与裴初听,还是在说与自己听。
裴初沉默半响,轻声一笑,他将手中的衣服一抖,就要随手换上。喜服被甩落,江送雪别开眼,自觉的转过了身,一声促狭又讽刺的笑响起,好像谁也没有听见。
就如同江送雪心湖里突然坠入一颗石子般溅起的涟漪,在一阵短暂的波澜之后,又克制的回归了平静。
身后衣物摩挲声渐小,江送雪等待片刻后才重新回过了头,他愣了一下,看着那身白衣浸血般又重新染成了猩红。
裴初身上背着的是沉浮在血海里的恶鬼凶魂,早就不管穿什么都会是一身煞气血腥。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将地上那身喜服随手收敛便打算离开,才跨出一步,石台上倏的生起了结界。
裴初脚步顿住,转回了头。石台空间不大,他与江送雪相隔两步,却如同堑渊。他微微的勾起嘴角,懒散的侧眸轻睨着江送雪笑道:“怎么,仙尊这就想为民除害了?”
他早已连一声师兄都不愿意唤他了。
江送雪指尖轻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冷清:“你身上怨鬼太多,若不克除,终成隐患。”
十万恶鬼不是儿戏,一个纯阴之体被炼化成鬼王,身上的阴气就如同滋养恶鬼的饲场,恶鬼越是强大,宿主便越是容易遭受反噬。
很难说哪一天,这个重返世间的亡魂,会不会再一次消散。
裴初不语,视线从那双银灰色的眼眸轻轻略过,又垂下了眼睫。结界泛着白茫的微光落在他身上,曾经的锋芒冷峻,意气风发,都变成了现在的孱弱落魄,削瘦清癯。
“燕深。”
江送雪轻声唤着这个总是让他心口发疼的名字,不是对心魔也并非在幻境,他的目光像是落了一场雪,夹杂着细雨,让人觉得冷,也凄清得使人觉得哀。
“寒山禁制能够压制住你身上的鬼气,你现在还可回头。”
“回头?”
少年好像听见了一个笑话,声音微哑,长发垂在腰间依旧背对着仙尊。好像很多年前在朝阳峰,面对仙魔两道的围攻,他挺直脊梁桀骜不屈,漫山烈火燃烧着竹林,他长刀染血,听见仙尊的劝告,仰头轻笑——
“江送雪,我早已无路回头了。”
那一步后退,烈焰焚身,终是万劫不复。
而现在,红衣少年脸色苍白,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恣睢桀骜。轻笑着的,说出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江送雪,我早已无路回头了。”
江送雪呼吸一窒,那张冷淡的脸上,眼睫轻颤,稀碎的光影穿透他的眼睑,好似昆山上被打碎了的玉。他上前两步,拽住了少年的手,带他转过了身。
“你若回头,怎会无路。”
银眸对上黑瞳,霜雪落入古井,红衣少年身量比仙尊略低,他抬着头,听见江送雪的话不以为意的嗤笑出声,“仙尊可是想禁押我这罪徒一辈子?”
寒山禁制特殊,确实有利于压制鬼王身上的煞气,镇压他身上恣戾的怨魂。可少年既已被炼化成鬼王,身上的怨魂鬼气,早就与他融为一体。
即使是已经达到仙尊境界的江送雪,要想完全祛除他身上的鬼气,也是回天乏术。
鬼王既已出世,终将是场浩劫。
而一向清正洵直的仙尊,又怎会放任一个鬼王为祸苍生?更何况这个鬼王,还是曾经掀起一场仙魔大战的罪魁祸首。
江送雪无疑是不能放他走的,他害怕自己一松手,这人又会一步踏错,步步走远,等他再想拉住他时,已为时已晚。
他沉默半响,握住少年的手腕渐紧,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淡漠,嗓子却疼哑的好似含了针。
“会有办法的。”
有时候世间事就是如此荒唐可笑,当初他因不想燕黎因为纯阴之体被燕家送去风青门当做炉鼎,而让陆无溪将其带回九华仙宗。
却没想到一个名为莫惊春的纯阴体质少年被燕家顶替送给了风青门,受尽磨难被炼化成了鬼王。更没想到这个少年,便是本以为魂飞魄散的燕深。
第138章 回穿仙侠·十七
宗门大比的时候,燕深输给了楼相见。这是他第一次输,对方的长剑直指自己的喉间,他坐在地上,仰望着那个总是被他踩在脚下的杂灵根少年。
对方的一双眼睛很亮,微微喘息着,左手还在流血,但他拿剑的姿势却很稳。他站在燕深面前,看着地上那身黑衣笑了起来,并非一雪前耻的嘲笑。
好像如释重负,在经过漫长的追逐后,他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
在裁判宣布胜负以后,他挽剑于后,伸手想去拉起自己的对手。
却被对方毫不留情的打开了。
‘啪’的一声脆响,使刚刚获得一场胜利的人身体略僵。
他看着燕深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对方的状态不必楼相见好多少。黑衣上沾了尘土,脸上留下一道血痕,束在发冠里的乌发也凌乱的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
楼相见隐约能看见他嘴角一点笑,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是低哑透着冰冷的,“别得意,我会让你还回来的。”
扔下这句话后,他转身收起了自己的刀,面无表情的离开了擂台。楼相见捲起了自己被拍开的手,于一片鼎沸的人声里,看着他渐渐走远。
那时候的楼相见并不知道,这是两人注定南辕北辙的未来。
与燕深的那一场对战,确实是一场很精彩的对决,尤其是一直被欺压的那一个,出人意料的逆袭反杀。
可这也只是楼相见晋级的其中一场比赛而已,那一次宗门大比到最后,是这个从来不被看好的少年,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展露头角,获得了筑基期比赛的第一。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在十几岁便能以杂灵根的资质筑基的少年,确实是一个堪称变态的天才。
经此一战后,师门里瞧不起楼相见的人无疑少了许多。众人不由感叹起当初执意收下楼相见的大师兄,实在是慧眼识珠。
江送雪也确实讶异于楼相见的成长,但他为楼相见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在下意识的搜寻那个落败的身影。不知从什么开始,对燕深苛责管束越来越严的大师兄,清冷的目光却也越来越多的注视在那身黑衣上。
众人欢捧胜者,对败者无人问津。
江送雪找到那身黑衣时,只看见他形单影只的靠在树上,粼粼树影之下,燕深站在人群之外,望着欢呼的众人,揽刀在怀,指尖漫不经心的捻着一片树叶。
隔着光阴与喧哗,宛若惊鸿一现,少年嘴角露出一个无悲无喜的笑,那满身的锋芒与戾气好像倏忽间褪了下去,只剩下一身恣意洒脱。
融着暖阳与清风,是江送雪六百年思忆里,最想要护住的模样。
他看着他从少年走到青年,从桀骜意气,到孤执决绝。江送雪原本觉得,终有一日,他能将其引入正道,好好打磨,却不想到最后还是看他走了歧途。
当年秘境,燕深故意设计楼相见半魔之体暴露,使其魔气暴走。这时候的楼相见已筑金丹,因为在宗门大比的表现,他在师门的声望也逐渐变高,燕深对此似乎更加嫉恨,几次历练,都在故意与对方争夺资源。
可那一次,燕深不仅毁了楼相见,也毁了江送雪。
楼相见被一颗魔焰果激发了体内魔气暴走入魔,江送雪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打伤了好几个同门正在与燕深缠斗,已经神志不清的楼相见几乎以同归于尽的代价,想要杀死眼前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江送雪拉走了灵力已近枯竭的燕深,而他自己反被楼相见一剑中伤。那一剑威力并不小,暴走的魔族力量本就强大,可江送雪到底是九华仙宗的首席,不至于如此便乱了阵脚。
他本想趁机封印住楼相见暴动的魔气,可他没想到,燕深会在这时反刺一刀。封印被打断,集中注意力的江送雪被骤然反噬重伤,修为跌落。
而他的眼睛,是在阻止燕深一刀刺向楼相见时,被误伤失明的。那双黑眸里弥留的最后画面,是燕深轻轻颤抖却来不及收回的手。
江送雪终究不想燕深一错再错。
可是后来燕深告发楼相见魔族身份,潜伏宗门,居心叵测,甚至宗门大比时,也是因为动用魔族的力量才夺得了桂冠。如今魔族凶性大发,伤了同门,也伤了师兄。
江送雪身受重伤被魔气反噬,可他眼睛却是因燕深而毁。
在楼相见被废金丹,逐出师门的时候,他为自己的师弟求情。然而在一片疼痛与黑暗中,他听见了燕深对他指责与诬陷,他告他通魔护敌,明知楼相见身份还包庇纵容,知情不报。
燕深句句珠玑,条条在理,禀告清晰,他本就是身处执刑司,最知道如何给犯错的弟子定罪量刑,更何况这场谬剧,本就是他一人策划主导的。
江送雪听着燕深的话,无力辩解。后来师门长辈疑虑他双目如何受伤时,他默不作声的隐瞒了原因。
那或许是江送雪唯一一次偏袒了燕深,代价就是自己落罪寒山,深陷囚牢,从那个人人敬仰爱戴的天之骄子,修为跌落,双目失明,一夕之间碾落成泥。
在受罚寒山的那几十年里,燕深偶尔闲暇时,常来这里看望他。那个桀骜不驯,在登仙梯上被他舍弃的弟子,终是将这位不染纤尘的谪仙,落魄的扯下了神坛。
如今故地重返,裴初一身红衣,盘腿坐于石台,看着眼前白衣仙尊那双清正肃穆的银灰色眼眸,便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自己出去。
寒山的结界禁制并不是那么好破的,如果没有掌门的密令,就算是裴初也是束手无策。更何况在石台上看押他的,还有一个仙尊。
江送雪向来就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说要想办法克除裴初身上那些怨鬼厉气便不会坐以待毙。他拉住裴初,想要像当初封印住楼相见体内的魔气一样,也尝试着先封印住缠绕在裴初身上那些怨重的恶鬼,然后再慢慢净化。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且需要凝心静气的过程,裴初动了动手指,不太愿意江送雪施为,即使他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打算。
燕深一直仰慕着江送雪,而裴初也确实敬佩着他,他知道江送雪一直想拉自己回头,也知道对方始终想劝自己向善。
当年秘境之内,楼相见的暴走要比他想要中的激烈,若没有江送雪的出现,他很难全身而退。而当他打断江送雪的封印时,也确实没想到会误伤江送雪的眼睛。
他的失明在剧情之外,以至于江送雪后来的处境,比原著中还要凄惨一些。
曾经来到寒山看望江送雪的裴初,总会说些出言不逊的话。可是有时候,他也只是望着那双被白布缠绕,不复光明的眼睛沉默不语。
裴初的手掌被江送雪握住,对方指尖聚气,点上了自己的灵台。微凉的触感落入了裴初的眉心,那双银灰色的眼眸里,少年眉睫微颤。
第139章 回穿仙侠·十八
寒山的石台上只有两个人,结界将他们困在中间,江送雪出手为裴初封印身上的鬼气,裴初微微抿唇,眉宇轻蹙。
强大纯正的灵力注入裴初灵海,背负于身上的十万恶鬼敏锐的感到了强敌入侵。如油锅滚水,恣戾的怨气不断翻腾,裴初放开禁制,任由他们抵抗。
感受到抵抗的江送雪低下了头,这人纵使换了一副模样,蹙眉的神情却与从前别无二差,看着轻不可察,实则敛到了人心里。
江送雪微微沉默,手掌轻抬替他拂开了那道眉痕。江送雪向来是个性情冷漠的人,他持正不阿,对待师门里的师弟,也从来都是一视同仁。
唯有燕深,他欣赏关注,出乎意料的严苛。
水光粼粼,清冽幽深,倒映着石台之上,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
只有两个人。
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他可以将他拥到天荒地老。
倒影里仙尊抱住了鬼王,亲吻他艳丽的眉眼,锁住了他细瘦的腰肢,他的手掌在那身红衣下肆意探索着,在红浪中翻出一片腻如美玉的白。
旖糜浪荡的倒影里,白衣仙尊轻佻的瞥了一眼石台上的江送雪。本来还在垂眸沉思想着怎么摆脱江送雪封印的裴初,突然感到江送雪的呼吸一乱,他稍稍抬头,却被仙尊用手掌遮住了眼。
“凝神。”
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着,可裴初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里面的异样。
江送雪能感受到裴初的眼睫,好似蝶羽般扫在自己掌心的触感。他神色不动,一边摈除杂念,端正己心,一边继续替裴初封印体内的鬼气。
水里的心魔已经走了出来,一身黑衣坠着水,是燕深曾经的模样。江送雪没有看他,他却习以为常的伏在了江送雪的身后,他抬起手臂覆上了他遮住少年眼睛的手背。
“你怕什么?”
心魔的声音轻佻浪荡,他的手穿透江送雪,一点一点的去临摹裴初的眉眼和鼻尖。他们是完全不同的长相,但心魔似乎对其格外的熟悉和眷念。
水中的倒影还在继续着,竟是越发的不堪起来,而心魔的蛊惑却是一句接着一句,自仙尊的心间而起,一点一点的煽动着他的欲念。
“你不是一直想将他融进骨血了吗?”
“去啊,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做你最想做的事情。”
“别再放他走了。”
“江送雪。”
最后一句,是裴初的声音,心魔一顿,突然拉下了江送雪遮住裴初眼睛的手,裴初眉眼轻抬,似乎带着点倦,一双幽邃静谧的黑眸,看向了仙尊。
清辉的月光照不进寒山洞内,可幽幽浮水,映着结界反射出来的冷光,流水潺潺,恍然间好似几百年前那个旖旎的夏夜。
*
朝阳峰的后山,是划分给外门的弟子聚居的地方,这地方不远有一片落玉湖。
裴初有时候执行任务回来,会先来这里洗个澡,清洗一下自己身上的伤痕和染在衣服上的血污。
他黑衣上染血的时候并不怎么能看出来,白天回来碰见楼相见,又顺便和他打了一架。
对方现在结了金丹,倒不怎么好欺负了,两人刀光剑影打了半天没分出胜负,最后还是被闻讯赶来的那一身溯雪拉开了脖领子。
自从楼相见在宗门大比打败了燕深,又获得了第一以后,他们之间的矛盾愈加激烈,这一次又是裴初先找的茬,理所当然的他挨了大师兄的一顿训。
裴初习以为常,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身上的伤口疼得他暗暗皱眉,偏还要在江送雪问他知不知错的时候,梗着脖子哼出一声笑。
他眉眼倦得很,在外面奔波了十多天,一回来还要走剧情,心里只想着赶紧回去好好洗漱睡个觉,回话时却倔强的死不悔改。
“总归在大师兄眼里,燕深怎么都是错的。”
他嗓子哑,微微侧头,额前散乱的刘海垂在他的脸畔,江送雪看见他的眉痕轻不可察的蹙了一下,嘴角勾起的笑却是一如既往的狷狂不羁。
他退后了一步,收起了自己刀,只应了一句‘甘愿领罚’就背对着这对师兄弟离去。江送雪在他身后,那双还是黑色的眼眸里,映着他逐渐远去消失在山影小道上的背影,指尖捏了捏衣袖。
江送雪后知后觉的看见了他衣肩上那块不起眼的暗色。
燕深总是习惯性的将自己隐藏的很好,有时候即使是江送雪,也很难察觉到他的不对。那一身孤烈,离群索居,很多年里江送雪看他时,莫名就像一个行走在黑暗里,一意孤行的殉道者。
也不知是不是执刑司的生活压抑了燕深的心性,那天晚上江送雪这么思索着,不知不觉的就来到了朝阳峰。他坐在榕树枝头望着湖泊对岸的弟子居所,有些犹豫该如何将自己手中的药瓶送出去。
向来对燕深严苛管教的江送雪,反倒使得他的关心,格外踟躇。
静谧的夏夜,湖泊之畔汇聚着几只萤火虫,皎若银盘的明月倒映在湖中,伴随着‘哗’的一声响,平静的水面突然泛起了涟漪。
江送雪抬头看去,只见一身黑衣披着月光,如一尾月下人鱼般破水而出。他长发披散,咬着嘴里的发带,漫不经心的将满头青丝捋的到脑后,露出那张锋锐俊朗的脸。
水雾弥漫间,他丰姿如玉,婉转风流,一身湿透的黑衣薄薄的贴在他身上,勾勒着他若隐若现的腰肢,水珠顺着他的眼睫滚落,敞开的衣襟上,是他肩膀和胸膛被妖兽抓伤的血痕。
那瓷白肌肤上渗出的血珠,让人怜惜的想要为他吻去,再细细舔砥他的伤痕。隐藏在榕树上的白衣,呼吸一沉,向来清心寡欲的人不明所以的心跳加速,为自己一瞬间冒出来的荒唐念想,自愧不已。
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冷静淡然的江送雪,在这一晚却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他僵着身子,怕自己一动便会被那人发现,垂着眼眸,念了一遍又一遍的清心咒,可直到那人出浴离开,他也只是狼狈的落荒而逃。
那一瓶药终究是没送出去,那一晚的梦也是荒诞不已。
江送雪冰灵根,修道忘情,却不懂情,早已心动却不自知,自欺欺人的以为是自己修行出了差错。
可那年月色之下的黑衣出水,到底是扰了江送雪的心,从此他动了情,有了欲,却始终不敢承认,亦不敢直视。
心魔幻像须臾间皆已消散,可江送雪抬起了手,依旧一点一点的摩挲着少年的脸颊。
这不是心魔,而是真正的燕深。
白衣仙尊一直都是一个很清醒的人,这么多年虽任由心魔发展,却从来不会轻易被他蛊惑迷乱,直到如今再见裴初,他才知道自己的欲念远比想象中的要深。
六百年过去,一朝间的失而复得,江送雪的内心远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平静。
“燕深”
裴初微微仰头,避开了江送雪的手,他的目光从那双眸色渐深的银灰色眼眸中扫过,心中突然有些沉涩。
当年秘境之后,江送雪被罚寒山,裴初第一次来看他时,和他说了许多话。他说自己很早以前就仰慕着大师兄,在登仙梯上渴望被他收做亲嫡,他却没有选自己。
他说他多么嫉妒楼相见,因为每次争执江送雪都会毫无条件的偏袒保护他,却从来不会护着自己。
他说他恨江送雪,恨他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大师兄。
没办法,他只能将他拉下神坛,从云端跌落,连带着那个被他嫉妒的楼相见,也被他斩落了幽魔渊。
他不知道,江送雪其实一直都是关注他的,一直也是爱护他的。甚至这份爱护之心与好感,有时到了好像要越出雷池的地步,让他愈加不敢轻举妄动。
江送雪或许不会怨恨燕深毁了自己,可楼相见坠入幽魔渊,这场同门相残的闹剧,他终究无法坦然燕深犯下的错。
他那时目不能视,看不见燕深的模样和神情,只能听见他低笑着和自己说话,一字一句,满是恶意——
“反正江师兄眼里从来都是看不见我的,便是瞎了才是最好。”
江送雪沉默良久,隔着寒山深潭,他们一个被禁押在石台之上,白布遮眼,一身破落。一个抱着刀,坐着洞内的凉阶上,侧身靠着石壁满目疲倦。
江送雪就这样听着他好似疯魔般的话语,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燕深,你入怔了。”
那时的裴初脑袋抵着墙,听着江送雪这一句话,淡淡的笑出了声。
可是如今,裴初看着面前将他困在寒山,心生魔障,却一再放任犹不自解的江送雪,叹息一声,终是说道——
“江送雪,你入怔了。”
江送雪身子一僵,揽住了裴初的腰,视野骤然翻转,裴初被压在了身下。
清冷白雪覆盖了寒艳红梅,江送雪握着少年的腰,水中倒影清冽,似乎在鼓舞诱导着仙尊的沉沦。
江送雪银灰色的眼眸深深映着少年身影,可他的目光下落,突然又看见了被他扯开的衣襟下,少年胸口,那朵妖冶的黑莲契印。
这是道侣的魂契。
仙尊眉头轻皱,指尖抚上少年的胸口,素来冷淡的神色里浮现出一点悲伤,“我与你错过一世,换六百年相思入魔。”
“这一次我不想再放手了,燕深。”
寒山封闭,能暂时阻隔黑莲契印之间的联系,江送雪忽然就想着,若是将这人押在这里一辈子,也极好的。
忘情非是无情,忘情寂静不动情,若是记起便是天下至情,当初不通情爱的仙尊,如今却已是因爱入魔。
皑皑白雪,也终究染上了黑。
洞口突然传来一声碎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陆无溪僵硬的迎来了石台上两人的目光。
向来克己复礼,清心寡欲的大师兄压在鬼王身上,手指亲狎的覆在少年的胸口。
“大师兄”
寒山之内修士神识无法外放,本是来找江送雪有事相商的的陆无溪,在寒山外没见到白衣仙尊的身影,习惯的来到山洞以后,却没想到见到这么一副荒唐孟浪的情景。
陆无溪尴尬的捡起地上的罗盘,眼角余光从石台上那身红衣的身上一扫而过,心中不仅为自己听到的那个名字掀起涛天巨浪。
也为江送雪一瞬间罩下的威压,让这位九华仙宗的掌门冷汗涔涔,仿若面对的再也不是那个冰壶玉衡的仙尊。
第140章 回穿仙侠·十九
燕黎回到九华仙宗的时候,便看见陆无溪神色恍惚的端着一块罗盘发呆。
他看着像是在算卦,只是手中的罗盘裂纹密布,也不知还能算出什么。
和江送雪分开以后,燕黎便直接启程开始转回九华仙宗,大抵是出于对那位正道魁首实力的自信,燕黎知道鬼王会被他带回宗门。
不出所料,他还在路上时,便得知了魔尊在搜寻莫惊春的消息,而这莫惊春在传言中,已经成为了魔尊的道侣。
这使得听闻消息的燕黎心情十分复杂,他的速度比不上仙尊的踏破虚空,骑着青驴日夜兼程,也费了好几日的功夫才回到师门。
青驴二毛一入主峰就尥蹶子将燕黎踢开,吐着舌头就回去了自己的灵棚,燕黎顾不上它,直接来找了陆无溪。
陆无溪一脸神游的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回来,直到听到‘莫惊春’这个名字时,眉头急跳了两下。
他收起罗盘,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徒弟,觉察到他身上的用来遮掩纯阴之体的禁制被人打破,一问得知,他还被鬼王汲取了阴气。
幸运的是,对方到底未伤及他根本。
莫惊春鬼王的身份,如今在修真界其实已经不算秘密,鬼王出世,天下震动,各派之间互通消息,都在防备着对方可能会引起的动荡。
毕竟在这之前,鬼王已经杀了不少人。
当初燕黎下山就是为了追查燕家灭门的凶手,而如今他回来,也是为了这个凶手。
“你既早知他身份,为何不先回禀师门?”
陆无溪这样肃着脸斥问,心里其实没多少生气,更多的是觉得无常。他握着袖子里的罗盘,看了一眼远处被云雾遮绕的寒山,喃喃自语:“也就说,灭燕家满门的,也是他。”
燕黎敏锐的察觉到师尊话里的不对,他抬起头,沉默片刻,一语中的轻笑着问,“师尊说的‘他’,是指”
“燕深?”
陆无溪的眉头又是跳了两下,目光下落,看着灰衣白袍笑眯眯的小道士。燕黎年少昳貌,看着外朗,实则内秀,眉眼微弯敛住了里面的深光。
陆无溪叹了一口气,手掌轻轻抚上了小道士的头顶。
“那也是你的祖宗。”
陆无溪和燕深其实并不是很熟悉,他们一个内门嫡传,一个外门执刑司,交际不多,但他总能对燕深的名字有所耳闻。
陆无溪比燕深及楼相见入门要早,是他俩的师兄,也常常喜欢跟在江送雪身后,因而对是江送雪亲嫡师弟的楼相见,关系对比师门其他人,也算得上友善。
所以,他偶尔会在燕深找楼相见麻烦时与其照个面,少年时的楼相见和燕深固然是九华仙宗里人尽皆知的死对头,可更多时候,燕深也只是内门弟子的一把刀。
一把很好用的刀,除了用来针对楼相见,也能替人处理很多见不得光的的事。
陆无溪并不太喜欢与这样的人为伍,那时自诩清高的陆无溪并不是很看得起那样的燕深。燕深出身的燕家在当时还是一个修真界的小世家,趋炎附势是他们的生存本能。
燕深被送到九华仙宗的时候,家族里人原本都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他们希望他能进入内门,最好可以与九华仙宗的那位名声极盛的天才首席搭上线。
理所当然的燕深失败了,不仅失败了,三灵根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资质也让他无缘内门。燕家对此大失所望,对燕深也越加挤兑指责。
但他们还是希望燕深能巴结好内门,通过内门和他们身后家族的关系,让燕家在修真界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就这样,在九华仙宗很多内门弟子眼里,燕深只是他们手下一条卑颜屈膝的走狗。
但后来,这条走狗把所有人都踩在了脚下。他从进入执刑司开始,就在为自己铺路了,他帮别人处理的脏事越多,手里把柄也就越多。
到后来这些把柄被燕深织成了一张网,那些曾经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天之骄子们,也通通成了被他踩在脚下的猎物。
他的心计实在太深,深到他能把江送雪拽下神坛,幽囚寒山,深到他使楼相见逐出师门,坠入幽魔渊万劫不复。
如今的陆无溪每次想起来,都会被那时步步为营的燕深惊出一身冷汗,从前的看不起,也变成了畏惧。
他是唯一一个能从外门弟子,走到顶峰,逐渐掌握住九华仙宗幕后实权的人。
在江送雪被囚,楼相见被逐的那几十年里,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到后来仙盟成立,他们这些人竟是不得不以他马首是瞻。
毕竟从幽魔渊里出来的楼相见带领魔族来到九华仙宗复仇,是燕深为首带领众人阻挡了魔界的第一次袭击。
接着燕深为剿灭楼相见而掀起了仙魔大战,而江送雪在被楼相见从寒山救出去以后,也被燕深打上了勾结叛逆的标签。
在这期间,燕深布局深远,战功赫赫,逐渐成了仙盟针对魔族的作战指挥,只是随着他身份的水高船涨,燕家在修真界的地位也愈加如日中天。
到了后来,原本只是小透明的燕家越来越狐假虎威起来,当时的燕深对此并不在意,甚至有意将燕家纵容得嚣张跋扈,为非作歹。
那时世人都以为他是对自己的家族爱护至深,护短至极,可如今陆无溪看他毫不犹豫的将燕家灭族,突然反应过来,或许当年的燕深之所以对燕家那么纵容,并不是因为爱护,也不是在意,而是原本就在捧杀。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一旦失势或是身死,在自己身后作威作福的燕家必定会遭到反噬,他老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包括自己的灭亡。
想通此节的陆无溪,心情极其复杂的揉了揉燕黎的头顶,当年仙魔大战的百年里,九华仙宗失去了江送雪那个天才,又被魔族首当其冲的攻伐。
那时的九华仙宗的这一代人里,唯有燕深独挑大梁,纵使他实在孤僻乖张,心思深沉,后来许多遭他坑害利用的人,再提起这个罪魁祸首也都咬牙切齿。
但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人一阵剿灭半族上古邪魔的深谋远虑,以及与魔尊巅峰一战,一刀削平二十三川的风姿,着实令人折服。
他算计了整个修真界,搅弄了上百年的风云,哪怕明知自己不会善终,也要一路走到黑。他在一场烈火中魂飞魄散,而当初在他身后,逼着他一路偏激前行的燕家,也早早被他谋划好了结局。
只是没想到,燕家最后还是因为江送雪的留情而延续下来,而六百年后,燕家出现了一个燕黎,又出现了一个莫惊春,燕黎被带回了九华仙宗,莫惊春被燕家顶替送给了风青门。
再然后,风青门和燕家,都灭在了这个莫惊春手中。
而这个已经成为鬼王的莫惊春,正是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燕深。这其中的因果勾连之深,让陆无溪看着这个如今被那人唯一留下的燕家后人,叹息不已。
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尤其是在他撞见寒山洞内那一池糜艳,本以为一片冰心的仙尊对燕深那压抑至深,又极致露骨的感情以后。
他袖里的罗盘坠坠,早就知道江送雪因陈年往事心存执念的陆无溪,恍然发现,对方的心结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难解,甚至,早已染成了一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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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峰的萤火虫还是如往常一样汇聚了大片,在漆黑的夜幕里彷徨在荒芜成废墟的山顶,就如同迷失方向的魂灵。
燕黎从前总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来朝阳峰,陆无溪看他的眼神都会有些叹息和沉默。就像他在九华仙宗里,他时常能察觉到师门里的一些长辈和同门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
有的是没来由的冷漠和厌恶,也有的就如同陆无溪和江送雪,藏点着深思和回忆。燕黎自小心思敏感,在燕家谨小慎微的生活更是让他早早的学会了什么是察言观色。
哪怕他见人三分笑,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实际观察得比谁都透彻,他从前以为师门对他的这些态度是源于自己的纯阴之体。
直到如今才真正明白,他们是在透过自己看燕家,看六百年前,那个在修真界掀起惊天巨浪的老祖宗。
燕黎和燕深其实是两个很相像的人,身世卑微,却因为能力出众,被燕家当做谋取利益的工具般利用。但不同于燕深,燕黎因江送雪的缘故被带回了九华仙宗,又被陆无溪收作内门弟子,这相比从前身处外门的燕深,已然算得上幸运。
而九华仙宗对这样一个弟子感情终究是复杂,他们既希望他能成为下一个燕深,又害怕他成为下一个燕深。
燕黎盘腿坐在朝阳峰被夷平的山顶上,揪了一根细草咬在嘴中,望着这漫天的萤火虫,心境起伏,微微皱眉。
也就在这时候,突兀的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朝阳峰很少有人过来,燕黎转头望去,看见是一个更不应该出现在此的人。
来人背着书篓,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蓝衣书生打扮,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却偏偏在没有人带领的情况下,穿过了九华仙宗的护宗大阵,神不知鬼不觉的入了朝阳峰。
燕黎警觉的撑地跃起,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燕黎在小镇里就与他分开了,却不知他是如何紧跟着他的脚程来到的宗门。
蓝衣书生依旧是一副木讷的表情,可燕黎却发现他的眼神变了,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那双眼睛称得上是慑人心魄。
对方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一板一眼的没有生气,而是十分动听的好似蛊惑人心的风声。
他漫不经心的环视了一下,这片萧瑟又瑰丽山巅之景,轻声慢语的笑道,“他当年就是死在的这么个破地方?”
“啧。”
“阁下夜闯九华仙宗,不知究竟是谁,又为何事?”
燕黎指间夹了张的符纸,嬉笑的神色露出三分,却让谁都能看得出他心情的不妙和戒备。
谷风微笑了一声,他的手揣在袖子里,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书生,偏偏他的声音又极具诱惑,仿佛总能勾起人心里,最不愿人知的一面。
贪念,欲望,又或是好奇心。
“世上的人看燕深都是个恶人,可我看他却是个蠢人。”
“小道士,你祖宗骗我等他一壶酒,我等的太久了,久到我只能自己来取了。”
“你若能给我带个路,我便许你一个愿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