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回穿仙侠·二十
这世上能够阻断魂契感应的地方并不多,从幽魔渊与裴初失去连接开始,楼相见其实已经猜到他去了什么地方。
但楼相见不急,他偏要放消息给全天下人都知道,他魔尊已经与鬼王结成了道侣,尤其是在那片孤雪面前,宣示主权。
他输给大师兄太多了,只这一次,楼相见不愿输,也输不起。
一身黑衣的魔尊按着手中的刀柄,时隔六百年,再一次踏上了九华仙宗。
这是他曾经的师门,承载了他无数年少的回忆与不堪的地方,从被江送雪选中做了其师弟开始,就注定了他与那人不死不休的纠葛。
楼相见垂下眼眸,轻笑一声,从朝阳峰的山脚,走向那座常年积雪的寒山。
楼相见去过寒山一次,那是在仙魔大战的时候,他从寒山救出了被诬陷受困,修为跌落,双目失明的江送雪。为了给大师兄报恩,也是为了给燕深一记重击。
楼相见到底是敬重江送雪的,当年对方因为自己才被燕深陷害到如此境地。
那人将那身溯雪踩进了尘泥,可是后来也是这沾了满身尘泥的江送雪,涅槃归来,与楼相见一起,促使仙魔两道联手,将他逼入了绝境。
江送雪当然是想拉燕深回头的,他们君子如珩的大师兄,一心致力于化解燕深与他之间的矛盾。
可这矛盾又如何能够化解?
燕深偏执,楼相见倔强,打从登仙梯开始,所有的一切,已经注定不可回头。留在楼相见胸口的那一道伤疤,也必然让他成为了燕深的遭劫在数。
当年的江送雪阻止不了他们的同门相残,事到如今,大师兄再想插手他与燕深之间的这笔旧账,也是不能的。
楼相见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抬头望着那身站在山道上的白衣。寒气在脸前凝成白雾,楼相见漫不经心的扫了扫身上的落雪,笑得闲散温文,“别来无恙啊,大师兄。”
江送雪神色不动,单手负后站在月色之下,好似一尊久经风雪,冰雕玉砌成的神像。
寒山天寒地冻,一轮圆月如同冰盘般高悬于空,清冷的月光穿过枯枝树影,在厚厚的积雪中,反射出一地碎玉。
江送雪看着这位夜闯寒山的黑衣魔尊,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别来无恙。”
在世人眼里,魔尊与仙尊师出同门,情同手足,是同气连枝的生死之交。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朝阳峰那一场大火以后,他们已经有六百年没见了。
楼相见很习惯江送雪冷淡的态度,他靠在树上,手指摩挲着手中的刀鞘,姿态闲雅,面如冠玉,额间那抹火焰般的天魔印在月光与雪光的映衬中熠熠生辉。
他轻呼了一口白气,缓缓道:“大师兄上次莅临魔界,不来喝师弟的一杯喜酒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抢走师弟的道侣?”
江送雪眼睫轻颤了一下,袖中的手指微捲,开口的声音却依旧清寂如雪,“你既恨他,又何必如此作茧自缚。”
楼相见哼笑了一声,双手环胸,与仙尊对视,“我作茧自缚,你画地为牢。”
“大师兄咱俩便谁也别劝谁罢。”
江送雪掩眸,寒山朔雪沾染在他的乌发上,好像无形中为他添了几缕银霜,他静默良久,点了点头,“那便回吧。”
“你清楚我不会放他离开。”
“我来寒山两次,都是为了劫人。”
楼相见轻笑,从树下直起腰慢慢走出,潇洒从容的对上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大师兄,你知道我劫人的本事。”
当年楼相见从寒山里救走了江送雪,帮助大师兄养伤近一个甲子,才使得他跌落的修为重新恢复,甚至突破更深。江送雪的眼睛,也是那时楼相见送来一株含光草使其复明的。
后来仙魔大战,正是因江送雪的平定和促成,才使得仙魔两道停战修和,维系了如今修真界六百年的安宁太平。
他们师兄弟之间,确实情谊深厚,如果不是燕深,或许他们也该是一对伯埙仲篪,相敬如宾的师兄弟。
可也正是一个燕深,才造就了今日的楼相见,与现在的江送雪。这其中因缘,是好是坏,谁又能说清。
隐匿在山林里赶路的蓝衣书生,若有所觉的抬了一下头。他相貌平凡的脸上,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手里提着一壶从背篓里取出来的酒,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痴儿痴儿,奈何情多。”
清风里,留下他一句不成曲调的呢喃唱腔。
*
燕黎来到寒山的时候,那一身红衣比自己想象的要淡然得多。他盘腿屈膝坐在石台之上,石台的结界将他困成囚徒。
要真说起来,他也确实是九华仙宗的罪徒,还是罪大恶极的那种。
石台上的人依旧红衣似血,如墨般的长发散在身后,垂腰及地。听见动静抬头,有些讶异的看见走进山洞的小道士挑了挑眉。
裴初没想到在这时还会见到燕黎,小道士一个人,不知怎么闯进的寒山。江送雪这会儿不在,被困于此的裴初,当然也不知道外面现在的情形。
但他心里隐约还是升起了些许不妙的预感。
自从上次陆无溪撞进来以后,江送雪也暂停了对裴初鬼气的封印,他自己便被心魔所困,要想顺利封印住鬼王身上的十万戾魂,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燕黎,自从小镇山郊一别,裴初已经便没想过会这么快再见他的,大抵他也没预料到,这一次任务的局面会是这样的复杂。
小道士身上带着湿,大抵山外这会儿落了大雨,他衣袍和发梢滴着水,形容有些狼狈,但小道士的神色还是很有精神的。
他跨下石阶,隔着深潭来到裴初面前,和他招了招手,好似完全忘记了他们上次分开,自己为救少年和与魔尊殊死搏斗,对方却出其不意的背刺了自己一手的糟心事。
依旧一脸笑呵呵,好似没什么心肺的模样,和他打着招呼,“好久不见啊,惊春。”
裴初眉目懒散,手肘搭在膝盖上,微微仰头,他肤色苍白得好像瓷玉般不见血色,在衣上如血的红与极致墨黑的青丝衬托下,看着就像一个魅惑人心的艳鬼。
美丽而又危险。
他没搭话,燕黎便也收回了手。两个年龄看着相仿的少年隔着深潭面对着面,他们命运交错,是世间唯二的纯阴之体,可距离在他们面前的,又有一条横跨六百年的长河。
他不止是莫惊春,还是那个在传言中穷凶极恶,曾经将燕家带到顶峰,也在一朝之间将其覆灭的老祖宗。
可燕黎也没忘记在与他同游数月里,这个在世人眼里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歪道,哪怕身处绝境也依旧保持着一份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与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士相比,他至少不会滥杀无辜,不会置那一镇百姓的性命于不顾。
燕黎何等聪慧,他又怎么不会明白,在被鬼王汲取阴气以后,自己又如何会全须全尾的在魔尊手下活了下来。
小道士眨了眨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是陆无溪的掌门令牌。这是在蓝衣书生的帮助下,燕黎偷摸从自己师尊那里窃来的。
他这样的举动无疑是有些对不起师尊和宗门的,可或许是书生的蛊惑太动人心,又或者他心中原本就埋下了这么一颗种子,让他不甘放下,也不愿被抛弃在那他不为所知,也无法参与的六百年后。
他将令牌抛出,看着它落在石台的结界上,片刻后那圈禁着裴初的结界开始瓦解。裴初顿了一下,也没打算错过机会,起身一跃,便从石台脱困。
只是甫一逃出囹圄,他便面色一变,明显感到了寒山此刻的动荡。他一抬头,便见燕黎早有所备,微微侧过身露出身后的青驴。
“事不宜迟,赶快同我走吧。”
小道士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睛弯了起来,向着裴初伸出自己的手,笑眯眯的喊了一声,“老祖宗。”
*
魔尊与仙尊的对峙搅弄了风云,原本明月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的下起了暴雨,连绵成片,将整个九环仙宗都笼罩在一片晦暗的雨幕当中。
陆无溪远远看着那一场打斗,拦住了宗门里那些想要前往寒山一探究竟的人,尽可能将事情说得无关紧要。
“大师兄不过与楼师弟久别重逢,切磋武艺,你们又何必前去搅兴。”
与陆无溪同辈的人也几乎都成了这一代的峰主长老,听见掌门不走心的借口,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魔尊和仙尊的打斗,动辄擎天撼地,岂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切磋就能盖过去的?况且,楼相见与江送雪六百年不见,一见面就打起来,这其中难道没有原由?
没有人是傻子,可陆无溪拦着,掌门的命令压着,寒山那位镇着,到底没人愿意冒头。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曾经那位朝阳峰峰主一样叛逆不羁,在那场大战的波及中,与那个人留下的阴影下,九华仙宗的内部已然规矩了不少。
楼相见几乎在裴初从石台上出来的那一刻,便恢复了黑莲契约间的感应,而江送雪很明显的也感觉到了结界被破。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收手,心如雷鼓般追赶而去,魔尊和仙尊难得的惊慌。那人的复生本就像一场幻梦,没有人知道会不会他们一松手,那人便如同青烟一般的再次消散。
六百年的失而复得,终究使人惶恐。
青驴的速度很快,可魔尊和仙尊的速度更快,裴初倒坐在燕黎身后,大雨淋漓里奔波在山林,他全身湿透,衣袍和墨发都在疾风中倒驰飘荡着。
他仰头望着那一黑一白,倏忽间便追赶而至的两个身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要想在魔尊与仙尊的围捕中逃走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燕黎还是执着的带他逃跑着,不愿停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遇上了一个人,一个等待良久的人。在御风而行急速奔走的青驴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伸出手将那身红衣轻飘飘的从燕黎身后拉了下来。
裴初猝不及防的停滞了身形,低头撞见一张极其陌生的脸,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的蓝衣书生打扮,背着书篓,提着酒壶。
裴初在半空中轻轻掩眸,实在没有认出这人是谁。
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蓝衣书生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清渺的开了口,“卿那一壶浮光,可让我好等。”
他说着,身形突然开始变幻,平平无奇的书生变成一截枯枝,而枯枝身上又分出几条细嫩的绿枝,一个楚楚谡谡,姿韵风流的青衣男子渐渐显出身形。
裴初愣了愣,扯着嘴角,哑声唤出一个名字,“安槐。”
谁也不知道,曾经立誓不再踏出妖界的妖王,究竟为何又现身人间。
第142章 回穿仙侠·二十一
那年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槐妖化作的青衣公子百无聊赖的躺在树影间,静静的等待着下一个将会被他诱使着,贡献灵魂的倒霉鬼出现。
他恰巧遇见裴初因为刚刚越级斩杀了一只风虎,而伤痕累累的靠倒在槐树下。这时候的裴初穷得很,孤身一人闯荡妖界,只为了集全用来锻出一把本命武器的材料。
彼时安槐躺在树上,看他苦苦周旋,费尽心机,硬是凭着金丹期的修为耗死了那只高阶妖兽。
他瞧得有趣,低头观察着那个精疲力尽坐在他本体下休息的人类。
树林茂密,流火穿透树叶,如碎金般洒在那身黑衣上留下一片斑驳。影随风动,黑衣修士遍体鳞伤,却偏偏靠在他身上喝起了酒。
醇美的酒香,勾出了槐妖肚里的馋虫。于是安槐揽开了树叶,一身青衣湛若春水,轻语含笑,凤眼微眯的向那人讨酒道:“分我一杯?”
树底下的黑衣懒懒的抬头,看见树上的槐妖也没什么意外,却当真抬起还在流血的胳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酒杯。
那是他们第一次共饮,绵绵清酒穿喉入腹,树上的妖王和树下的黑衣在啾啾鸟鸣与聒噪蝉声里,默然听起了风涛。
到后来裴初临走的时候,槐妖又用两片树叶和他换了两壶酒。
安槐那时候是没按什么好心的,妖林里,每一个见到这位妖王的修士都能得到他许诺的一个愿望。
修为秘宝,情爱地位。
好像你无论要求什么,他都能帮你实现,似乎在槐妖这里,所有的求而不得,都能变得触手可及。
然而没什么东西,是无需付出代价。
欲望总能激发出人心底的恶念,有了恶念,便会作恶。安槐不过是稍加诱导,在人们想要实现自己愿望的时候,便已经将他们沉堕的灵魂交到了槐妖手上。
槐树聚阴,是为邪物,早年间安槐因此危害一方,到后来被那些正道修士赶到妖界,可有可无的立下了一个誓言,从此没再踏出妖界一步。
安槐对此并无所谓,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妖界,他已经见过太多自取灭亡的故事,也不知吞噬了多少愚昧无知的灵魂。
这一次遇见分他一杯酒的裴初,安槐也不过循例而为。但后来许多次,槐妖始终没在这人心底引诱出一点恶念。即使他在世人眼里,本就是恶贯满盈。
那时候安槐才觉得,原来人类当中也不是全然无趣的家伙。
***
风雨飘荡,青衣妖王现出真身,将那袭如血般浸染的红衣轻巧的拉到了身畔。
槐妖对于魂体的感应总是极其敏锐的,在谷风第一次察觉到鬼王的气息时,他还有些不确定,直到现在站在他身边,确认了这便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亡魂。
“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红衣鬼王落了地,衣袂飘荡,墨发蹁跹,暴雨将他浇得一身湿透,苍白如玉的脸上坠着雨珠,他轻轻抬头,看向槐妖,恰似千帆过尽,也如浮光掠影。
“正是时候。”
妖王提着酒壶,手里握着一截枯枝,有些好心情的感受到裴初身上阴浓的鬼煞之气,他声音婉转的笑道,“如今你为鬼王,我为槐妖,你若想让为祸天下,我便助你。”
“你若只想看山川日月,我也陪你。”
“只是燕深”
青衣槐妖低下头,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眼波流转动人心魄,他将手里的酒壶递到少年面前,勾着嘴角轻声慢语:“这一次,可莫再与我失约了。”
槐妖的岁月漫长,兜兜转转看遍苍生,本是待在妖界不知寂寥,可有一孤魂来了又走,他等啊等,等到如何都没等到的时候,才知落寞原来也有个滋味。
这滋味败酒,安槐从前本没有酒瘾,偏生后来与这人共饮的次数多了,竟在不知不觉间,留下了陋习。
风潇雨晦,身后的魔尊与仙尊已然赶至,前面的燕黎也勒住青驴的脚步。
所有人都听到了妖王的话,他的出现是如此突兀而陌生,没有人知道,这位从来独善其身且不世出的妖王,究竟是什么时候,与六百年前翻云覆雨的朝阳峰峰主扯上的关系。
楼相见一落地手中的刀便挥了出去,肆虐的魔气将他周身的风雨搅得更猛,在那道刀光将要斩碎安槐手中的酒壶时,鬼王伸手将它接了过来。
安槐脚下蔓起树藤,迎风而长,密密麻麻的就要将魔尊包裹蚕噬。楼相见掀了掀眼皮,也没看他,直盯着接过酒壶的裴初,他转着手中的刀柄,突然一笑。
“刀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燕深你逃不掉的。”
楼相见修刀六百年,如何不知道刀身熔铸的材料,槐叶勾连阴魂,他因此才得以找到燕深,可他将这把支离破碎的残刀修了这么久,他与刀的主人纠缠了那么久,没有人能将他带走。
槐树的枝蔓被割开,安槐也没怎么在意。当年那两片树叶是安槐随手给的,本想以此激发出这人心底的贪念,却也没想到他回头就将它熔了刀。
后来再见的时候,这人又顺道给了他一壶仙酿,算是两清。
江送雪脸上的颜色挺淡,他抬头看着妖王身畔那身红衣,为妖王之前所说的话微微皱眉。
他自是知道妖王不再踏出的妖界的原因,也为妖王话里的不逊隐有不安,他忽而又想起不久前的梦境,那一身红衣被吞没于漆黑的潮水。
鬼王若与妖王联手,天下如何不生动荡?仙尊蜷着手指,压下心底那份害怕那人再次走入绝境的惶恐。
他轻瞥一眼裴初,话却是对着青衣槐妖,“妖王违誓现身,可想过后果?”
安槐闻言轻笑,一身青衣飘摇,他将手里的枯枝挽在身后,侧头看了一眼身畔的鬼王。
“如若违誓,天下共击。”
他转过头,笑容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淡漠,声音也如风般清渺:“可是啊这天下众生愚者泛泛,偏我身边这个最蠢,偏他走后我见众生又如此无聊。”
他轻叹一口气,裴初眉头一跳,繁繁雨幕在夜色中交织,裴初心中兀的涌出一股不妙的预感。只见青衣槐妖笑意悠悠,于这晦暗的雨夜中,漫不经心的又抛下一记钧雷——
“魔尊以为当年你坠入幽魔渊,重伤濒死,是如何平安无事的醒来?”
楼相见猛地顿住,细密的雨珠如千军万马般滂沱而落,打得树叶啪嗒作响,裴初扯了扯嘴角,想要阻止时已是来不及。
青衣槐妖斜倚于树影之间,望着江送雪那双银灰色眼眸,讽刺的勾了勾嘴角:“汝等又以为,当年在拍卖场上为何就这么巧,出现一株将近绝迹的含光草?”
裴初:
第143章 回穿仙侠·二十二
安槐第二次见燕深的时候,那一袭黑衣沾了满身魔气,照样伤痕累累。他跌跌撞撞的跑到妖界,提着一壶酒,说是还他送他槐叶炼出一把好刀的人情。
但安槐知道,这人其实是跑他这里养伤来了。
那时槐树花开,一团团,一簇簇,坠在一片嫩绿的树影间,晶莹洁白,清丽脱俗。安槐看他一身破破烂烂,满目疮痍,如同一年前的初见那般靠在他的树下,提着酒壶开始斟酒。
安槐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日清酒的醇香了,可燕深的动作太过理所当然,好似专门来探访故友。
安槐觉着可笑,然而树上的槐花飘飘荡荡,缓缓的落入了斟满酒液的酒杯中,涟漪点点倒映着青天树影,安槐嗅着他身上混浊的魔气与血腥味,接过了他递来的酒。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自己喜欢引人作恶,却不爱直接杀生的手段,这人对他倒是放心的很。
待在妖界闭关将近两个月,直至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魔气祛除干净才离开,即使如此,他身上的伤也没好全。
后来再见
便是燕深到访妖界,同他问询一株含光草。
***
夜雨绵绵,腾起的槐树枝蔓上立着一袭红衣,裴初委实也没想到青衣槐妖一经出现就是来揭自己老底的,心中有些气笑,却也不想多说。
他提着手中的酒壶揭开喝了一口酒,他喝的豪迈,酒液淌过他的下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随手擦了擦,又将酒壶仍给了安槐。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没这么爱管闲事。”
往事如云烟,人死如灯灭,于裴初而言,过去的瓜葛早该随着燕深的死亡而消散。可于江送雪和楼相见而言,安槐的只言片语,却是如一只巨兽的爪子,血淋淋的撕开了一段沉重而又晦涩的过往。
裴初声音低哑,将手揣进袖子里,只是传音入密,清凌凌的看了槐妖一眼。安槐正巧接过酒壶,也不嫌弃的直接在他喝过的地方接着共饮,阖眸而笑,“你的事,却也不算闲事。”
这番话不过转瞬,白衣仙尊倏的挥散天边云雨,滂沱雨势这才逐渐转弱,淅淅沥沥,扰得地面几人心神不宁。
布满裂纹的刀刃滚着雨珠,楼相见转了转刀柄,一身黑衣站在雨中犹如琼枝般萧疏轩举。冰凉的雨水从脸颊上划落,魔尊轻轻抬头,视线落在那身红衣身上,“妖王的意思是,我当年没死,全靠燕深。”
他蓦地笑出了声,胸口震颤,点了点头,指腹压着刀柄苍白用力。
“这我知道。”
楼相见的声线沙哑,目光幽邃,好似万里冰河,又像人间悲雨。裴初顿了一下,转过了头,他的目光正好与楼相见对上,天魔印下那双眼眸深沉压抑,偏执猩红。
而此时此刻,九华仙宗的山下,一群魔族整装待发,珞盈握紧手中的长鞭,遥望那座矗立在云海里的巍峨山门,心中惴惴依旧没有平息。
当年楼相见坠入幽魔渊的时候,身负重伤昏迷在崖底,浓重的血腥味早已引得无数邪魔蠢蠢欲动,可是在他摔下来之后,还有一人跟着他跳了下来。
那人隐藏颇深,彼时魔界里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众魔也能察觉那应当是个人类修士。
幽魔渊的封印禁锢着魔族的自由,但对于修道者限制相对宽松,可从来没有修士敢轻易闯入幽魔渊的,每个进来的人类几乎都会被幽魔渊里的魔族杀死。
那人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在金丹被废,重伤濒死的楼相见每次被其他魔族,当做猎物戏谑玩弄的时候,那人总在关键时刻护着他,直至楼相见获得魔宫传承。
那时的珞盈曾遇见过那人一次,她当时年岁尚小,只见他悍不畏死,孤身斩魔,硬生生的在众多虎视眈眈的魔族中,为自己,也为楼相见赢得了一条生路。
直至后来出了幽魔渊,在仙魔大战里,无数魔族都死在燕深手上,熟悉的恐怖与杀戮让人忆起了那个曾在幽魔渊里的神秘人。
可就算猜到了又如何?
那人手里断送了那么多魔族的性命,他与魔界早就是血海深仇,楼相见恨他,魔族的人也恨他。后来那人身死魂灭,更不会有谁拿着这些虚无缥缈的陈年往事去触楼相见的霉头。
可谁又能想到,那人还会活过来。
幽魔渊里认出燕深,刻入骨髓的恐惧让珞盈露出破绽,这一点破绽被裴初抓到了,楼相见也抓到了,于是这些本该永远埋藏的旧事,一点一点的浮出水面。
楼相见恨燕深,恨他秘境之内处心积虑的陷害,恨他幽魔渊上那一刀太过绝情,恨他百年对战,时时刻刻都想置自己于死地。
可这恨意的背后,从来都不纯粹,就像燕深每次都想杀死自己,但到绝境之时,他又总会给楼相见留下一线生机。
矛盾,锋芒,残杀,互损
却又惺惺相惜。
从少年开始,便一直如此,直至今日,仍在纠缠。纵使荒谬荒唐,可楼相见自己清楚,这世间再没有一人,能如燕深一般,让他的爱恨如此鲜活。
痛苦也好,流血也罢,总归这一生楼相见心甘情愿栽在这人手里,哪怕为他身陷樊笼。
收刀入鞘,楼相见一身锦绣黑衣,配着那把鸣雁刀。魔尊笑容闲散,眼尾却浮现出红痕,他抬头而望,向着树上那人伸出了手。
“心猿归林,意马有缰。”
“燕深,我来接我的心上人了。”
裴初袖中的指尖一颤,江送雪的面色清寒,青衣槐妖默默放下酒壶,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角。
青驴大气不敢喘,却在小道士的牵扯下偷偷摸摸的上前。
楼相见清楚了来龙去脉,江送雪不是傻子,三言两语的信息便也足够让他窥得真相。
他不会不清楚含光草生长在妖界,而燕深与妖王的相识,安槐的话不会无的放矢,那么当年那株楼相见从拍卖场得来含光草,无疑是另有隐情的。
当年仙魔大战,江送雪被楼相见从寒山里救了出来,在帮助他养伤的时候,楼相见在拍卖场遇见一株含光草。
含光草是妖界产物,而妖界于修真界而言,一直都是个隔阂且封闭的存在,从妖界流落出来的东西向来珍贵,也可遇不可求。
含光草的效用不多,诞生于妖界极光,每隔五年才会出现,生长的地方也都是些气候地理极其险恶的禁地荒原,罕见难寻将近绝迹。
那时候没人知道是谁将这么一株含光草送到拍卖场的,楼相见刚好遇见了,他知道这恰巧能治好大师兄的眼睛,他将这归咎于气运。
可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气运。
裴初当年误伤江送雪的双目,向安槐问询妖界含光草的信息后,每隔五年便会前往一趟妖界,遍寻妖界五十年才找到了那株含光草。
后来江送雪离开寒山,裴初通过拍卖场将这株含光草辗转到楼相见手中,让他送给了大师兄。可如今细细想来,当初又何曾没有过蛛丝马迹。
江送雪被困寒山几十年,纵使双目失明,身份地位一落千丈,也总会有人来看他。除了燕深,来得最多的便是陆无溪,对方常会与他说些九华仙宗的近况。
偶尔提及燕深,除了他在宗门行事越来越偏激以外,陆无溪也曾提起过燕深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九华仙宗消失一段时日。也只有这个时候,宗门里的人才会喘上一口气。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燕深去做了什么,可若细细对上时间,便也什么都明白了。
【他要被抢走了。】
【你还不明白?你错怪他了】
【他走错了吗?】
【不是你一步步将他推开,是你逼他错了。】
“闭嘴。”
江送雪眼睫轻颤,恍惚间燕深曾经的音容相貌浮现眼前,黑衣少年走过登仙梯,从山影中追来牵住他的衣袖,亲昵而又仰慕的唤了一句:“大师兄!”
可一眨眼,少年的样貌又变成了眼前的红衣。
【大师兄,别放他走了。】
江送雪皱了皱眉,于细雨中抬头,那身白衣在月色下皎洁如炼,人间斜雨落在他身上好似都要凝成了霜。
他强压下心魔,银灰色眼眸中风雪寂寂,他话向来少,总不会说些什么婉约之言。
纵使此刻惶惶忧心,万般言语凝聚,他最终也只是克制的捏紧了自己的衣袖,声音清雅淡漠,“九华仙宗的人,谁也带不走。”
燕深与楼相见化开仇恨,是江送雪从前最大期盼,可若两人结成道侣,江送雪却不再是从前那个毫无私心的江送雪了。
天底下楼相见和任何人在一起,江送雪都会真心祝福,唯独燕深,是他的情之所钟,是他的相思入魔,念念不可忘。
安槐蓦地觉得好笑,伸手用槐枝缠上裴初的手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燕深,你是要同我走,还是放不下这前尘?”
他这话刚落,斜地里就突然扑上来一袭灰衣,裴初身形一侧,看清是燕黎时,到底还是接住了他。
小道士也不客气,抓住机会揽着裴初的腰就将他重新带到青驴背上,极为迅速的捏碎一张空间传送符。
安槐眼神暗了暗,缠在裴初手腕上的槐枝渐紧,化作一缕青烟转眼也跟上了上去。
他修为低,年纪小,在对峙中一直如小透明似的没说话,冷不丁凑上来使出这一手,在场四人,竟是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第144章 回穿仙侠·二十三
“小家伙,卸磨杀驴,可不仗义。”
夜深露重,明月当空,一招得逞的燕黎带着红衣鬼王一路狂奔,紧随身畔跟着的青衣槐妖喋喋不休。
安槐找到燕黎,从陆无溪那里得到掌门令牌将裴初带出寒山,安槐等在山林里做为接应,哪成想临到最后小道士偷偷摸摸的却是想一个人将裴初带走。
当然,这本就是一场相互利用,只是安槐没想到差点被反将一军的竟是自己。若不是他反应快,这会儿就该是他一个人面对那仙魔二尊了。
“前辈怎会如此想我?”
燕黎轻轻掩眸,声音里藏着点委屈,可依旧还是笑眯眯的,梨涡浅浅很是无辜,“安槐前辈实力强大,晚辈自是敬仰不已,与您分开,也只是不想给您拖后腿罢了。”
“哦?”
安槐侧过身子,歪头点了点他身后的裴初,似笑非笑,“你要走便走,带上这家伙做甚,这人欠我的酒债可还没有还清。”
裴初闻言掀了掀眼皮,他盘腿倒坐在青驴背上,风驰电掣却稳如泰山。他手里接过安槐的酒壶,慢悠悠的喝了一口,垂着眼睫,似嘲似讽,“我欠的又何止这一壶酒。”
衣袖随风飞舞,掀起遮掩不住的血腥气,鬼王沉默的喝着酒,看着这倒驰的夜色,突然轻声一笑,问起带着他一路奔逃的燕黎,“小道士,你知不知道你救的是谁?”
燕黎顿了顿,手里还攥着身后人的一截衣袖,他笑意不变,回答的好似不以为意:“燕家祖宗,鬼王莫惊春。”
燕黎下山,是为了寻找灭燕家满门的凶手。可他虽是燕家后人,却仅仅只是一个旁支外室之子,也未曾受到过燕家的善待,对燕家,他从来没有多深厚的感情。
所以对于灭了燕家满门的凶手莫惊春,燕黎从未有过怨恨,甚至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怜悯和愧疚。
同样的年龄,同样的体质,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和命运。与莫惊春同行的日子颠沛流离,所见之人心中,无不充满了恶,所到之处,也会时不时遇到围剿和追杀。
血腥,杀戮,黑暗。
那身颓丧旖丽的红衣活在一片淤泥里,风吹雨打,好像所有人都要折断他的腰肢。
只因他是纯阴之体,只因他的强大被世人定义为罪不容诛。
可他依旧活的潇洒美丽,只要一壶酒加上一道下酒菜便能满足。燕黎跟着他,一开始只是因为欣赏和愧疚,后来是对他的洒脱移不开眼,他知道他并不脆弱。
可是这朵绽放在黑夜淤泥里,看似沾染满身血腥,实际上比谁都要清濯耀眼的红莲,依旧让他想要好好保护。
小道士有幸生在光明里,担着满肩草长莺飞与清风明月,他张开双手曾想着有朝一日,定会将自己沐浴的阳光也分给这株生长在黑暗中的红莲。
却不想,对方的根扎得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深,对方身处的泥潭,也要比自己以为的久远。
按照原本的剧情,反派莫惊春成了鬼王,报复完自己所有仇人后与燕黎相遇。面对与他同样的体质,却走上了与他完全不同道路的燕黎,莫惊春心中理所当然的产生了嫉恨。
他仇视燕黎,处处设计,想将小道士拖进自己一样的黑暗里,甚至想如曾经的邪修一样将其炼化成自己的同类。
但最后,都被跟在燕黎身边的书生阻止。而原剧情里那位不知来历,偏能克制世间的一切阴气,尤其擅长对付阴物恶鬼的主角攻,便是安槐。
那位性格木讷的蓝衣书生,实际上乃是妖王的化身。
裴初视线一抬,青衣槐妖御风而行,风吹猎猎,青衣与红衣摩挲在一起,好似槐叶与棠花。裴初喝了一口酒,再次掩下眼底的复杂。
其实与燕黎一样,曾经的燕深对燕家也并无好感。当初他有意算计纵容,本以为在燕深死后,燕家会遭到清算牵连,却没想江送雪到底顾及旧情,出面护住了燕家血脉,从而有了现在的燕黎。
世事轮回,终成因果。
裴初想着这些,想着原本该是结成眷侣,却结局絮果的楼相见与江送雪,嘴里的酒忽而变得苦涩起来。
一时之间,裴初竟是不知,他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原因,究竟是因为所谓的剧情,还是这早已注定的因果。
***
鬼王降生,妖王出世。
陆无溪收起手中的罗盘,一连几卦算出的结果,让他脸色煞白。他从阴影中走出来时,正好看见燕黎带走裴初,楼相见在夜色下慢慢收回了手。
他远远看着那人的背影转瞬即逝,红衣艳艳,与曾经一袭冷峻的黑衣截然不同。
当年一场大火被烧毁的朝阳峰尚且离得他们不远,曾经的朝阳峰峰主,死而复生,重回故地,却早已物似人非。
强大的妖气冲天而起,九华仙宗的人自然有所察觉,只是还未清楚发生了何事,又听人回禀起山脚下隐匿了一群魔族整装待发。
陆无溪握紧手中的拂尘,望着底下一众探寻的看着自己的峰主长老,到底选择了出面。
江送雪六百年没出寒山,楼相见也自朝阳峰后,再未踏入九华仙宗一步。而今这俩嫡亲的师兄弟重聚于师门,为的不过从前的一个旧人。
陆无溪当年亲眼见证过楼江二人与燕深的纠葛,从年少师门到后来的仙魔大战,他也曾想过若是当初哪一步没有走错,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三人皆是世间翘楚,他们若是从始至终都留在九华仙宗风雨同舟,或许当是一副别样的风景。
可惜世事从来没有如果,陆无溪到最后看到的终是几人背道而驰,燕深因执念而死,魔尊和仙尊却因燕深而自困囹圄,已至入魔。
陆无溪叹了一口气,心中忧虑的是自己的小徒弟如今竟也卷入漩涡。此刻走出来,陆无溪多少是有些硬着头皮的和两人打招呼。
“大师兄,楼师弟。”
江送雪神色不动,单手负后,白衣如雪,银眸如霜,他沉默不语的看了一眼陆无溪。与上次在寒山相比,这一眼冷静得多,可陆无溪也知道那里面压抑着风波。
江送雪似乎很清楚陆无溪出来想要说的话,掌门算术他不会不知,鬼王降世带来的影响仙尊也很明白,如今再加上一个立场混乱的妖王,以及楼相见
白衣仙尊轻轻掩眸,身后的掌心虚握,只道:“我若护他,该当如何?”
楼相见回了一下头,月色下,陆无溪攥紧拂尘,张了张嘴,半响,他缓缓摇头——
“死劫。”
第145章 回穿仙侠·二十四
莫惊春的通缉令至今仍是在的,哪怕传言中,他已经与魔尊结成道侣。然而莫惊春此前杀人灭门之事,以及他鬼王身份的暴露,依旧在修真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更何况,事到如今,其中的暗流涌动又何止于此。
春夏之际,正值多雨,长街的石板被雨水浸得光滑透亮,映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影子。燕黎和自家祖宗并肩走在其中,牵着青驴,打着一把澄黄的油纸伞。
安槐走在一畔,头上叩着裴初的斗笠,他颇为闲散的看着这春雨人间,跟着裴初转身拐进一家酒馆。经营酒馆的是一个俏丽的女修士,这会儿门店冷清,听见有人推门打着呵欠抬了一下头。
正想告诉他们白天酒馆并不营业,便见进来的几人缓缓收起纸伞,摘下斗笠,其中那一身红衣笑意清浅的开了口,“庚午林下的那壶酒,应当能挖出来了。”
女子掩唇打呵欠的手猛地一顿,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目光一抬,仔细打量着少年那张如寒梅般苍白艳丽,却过于陌生的脸。微微皱眉后,到底没有说什么,柔荑一指便让他们去了后院的竹林。
“元婴期的修士,竟也甘愿在这里做一个买酒的?”安槐来到竹亭,随手将斗笠放在一边,带着几分好奇的问道。
“人各有志。”
裴初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却不想有人比他快了一步。灰衣小道士坐在一旁,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水。
外面下着细雨,清风微凉,小道士奔波了一夜,神色倒也不见疲惫,他将茶杯提至裴初面前,在鬼王的目光中,弯了弯眉眼,笑容朗朗,“老祖宗,请喝茶。”
他说的熟稔而自然,看似尊敬实则调侃,眼睛弯弯的,还是当初遇见时那般没心没肺。茶雾袅袅,红衣袖下苍白的指尖接过那盏茶杯。
安槐饶有兴趣看着这对颇有意思的祖宗与后人,慢慢的从袖中捻出一捧槐花开始喂鱼。碎花抖进鱼塘,槐妖看着池里那几只金色的锦鲤有些凶猛的开始争食,不由得眯眼笑了起来。
人性本恶,只要心中有欲,就连灵智未开的妖兽也是一样的。
这么想着,安槐又抓出一把槐花递给了燕黎,他声音清悦婉转,低沉引诱,“小道士,我说过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可有想好?”
“嗯”
燕黎假装沉吟的接过那捧槐花,他并没有像安槐那样一点一点的将槐花捻落进池塘,而是覆手一倾,槐花簌簌散在水中,“不若等我祖宗的那壶酒挖出来,安槐前辈便将它让给晚辈,可好?”
水波漾漾,小道士忽而抬头,一脸真诚。
“小道士不说实话。”
青衣槐妖靠在凉亭边上轻声一笑,柳叶眉丹凤眼,眸光流转,极具风情。他伸手一牵,牵过裴初的头发,清凉如锻的发丝被他把玩在手中,“我等了这么久的一壶酒,可不是你说让,便能让的。”
***
妖界封闭,与世无争。从前裴初每次受伤却不想让别人知道,亦或是走完剧情想喘一口气的时候,便会来到此处躲会儿清静。
顺便见一见那个向他讨过一杯酒,又赠了他两片槐叶的妖王。哪怕他清楚,对方实际上并没有怀揣什么好意。
但裴初每次来还是会带上几壶酒,安槐每次也会与他讨酒,一来二去,两人反倒成了酒搭子。
安槐曾看他坚持不懈的遍寻妖界五十年,找到那株含光草,那时他不知他是为了何人,也没兴趣知道。
纵使两人喝酒闲聊,但是裴初对于自己在外的谋划以及每次受伤的原因从不提及。
他不说,安槐便也不问。
妖王向来是个独善其身的性子,对世间生灵也从来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他视苍生如草芥,在诱使他人心中欲望,从而激发出人们内心恶念的时候,看过了太多贪嗔痴恨,作茧自缚的故事。
他吞噬着这些故事里的灵魂,也难以对故事中的人物共情。
但总是很少说自己事情的裴初,偶尔也会给这位妖王讲些其他人间的故事下酒,有这个世界的,也有裴初曾经所经历过的世界。
他说的闲散,没什么浪漫,然而故事中的别样和昳丽,偶尔也会让这位不出世的妖王听得意兴盎然。
酒醉微醺,安槐间或低头时会看见树影婆娑间,那身黑衣坐在草芥之上,提着酒杯浅酌慢饮,望着那近在眼前的山川明月,发出安槐难以理解的低喃。
他总想若是有朝一日,能放下一切,不受拘束的做一游历山水的江湖散人,也是极好。
安槐从来不清楚他到底是受着什么拘束,他看他胸无大志,心中除了清风明月别无所图,安槐觊觎着他的灵魂却始终无法找到他的破绽,可偏偏这人又能将整个世间搅得腥风血雨。
仙魔大战最激烈的时候,裴初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找安槐,但偶尔会有其他误闯妖林的修士,带来一些有关燕深的传闻。
大多都是些燕深在外所做的恶事,什么囚禁师兄,毁其双目,陷害同门楼相见入魔后,将其斩落幽魔渊,亦或是利用宗门,蛊惑人心,算计整个修真界掀起仙魔大战,可谓穷凶极恶,祸乱苍生。
可安槐总是听得嗤之以鼻,他漫不经心的将这些人杀死,少有的没有诱使他们贡献自己的灵魂,在他看来这些都是蠢人的灵魂。
等到燕深最后一次来妖界的时候,一身黑衣提着两坛酒,难得没受什么伤。
茂林深篁,青翠欲滴,槐树的树叶顺着风势轻轻摇曳,细碎得好似低语,如同从前许多次那样,那人轻车熟路的坐在了树下斟酒。
“这次仓促,只带了两坛白云边,下次”
裴初说着顿了一下,清冽的酒水撞在碗中溅出些许,洒湿了他的衣袖。安槐嫌他浪费,撑手从树上下来,扶起酒坛端起了酒碗。
林下清风拂动人心,青衣槐妖似无所觉的接过燕深的话:“听你说世间有一种酒,名曰‘浮光’,若是喝醉便能寻得一场美梦,下次你便带着它来。”
腰间别着一把长刀的黑衣修士低声轻笑,端着酒碗与他轻碰。他们喝了许久,直到日出月落,密林里漫起寒凉的薄雾,衣襟上染着浸了一夜的酒香,两坛白云边空空荡荡的时候,安槐才听到他应了一声——
“好。”
可是后来,安槐等了许久,终究是没等到这一壶‘浮光’被他带来。
***
安槐目光一瞥,裴初呷了一口温茶,庚午林的那壶酒是裴初最后一次离开妖界以后埋下的,在那之后不久,便是仙魔两道围攻朝阳峰。
裴初当时没料想到自己会失约,多少有些遗憾这壶酒大概要被埋没。而现在,这坛被遗忘六百年的酒到底重见了天日。
酒被挖出来到时候是那位女修亲自带来的,她视线在亭中一扫,最后落在那身红衣身上。但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抬起手将犹带着新泥的酒坛一抛,便打着呵欠回去了。
裴初将酒坛接在手里,正红的封条上,还能歪七扭八的看见上面写着‘峰主留’三个字。
这世间会正正经经称呼燕深一声‘峰主’的,只有曾经朝阳峰执刑司的弟子,可当年那场大火,将所有的一切烧得灰飞烟灭的时候,这位朝阳峰峰主身边早已是众叛亲离,空无一人了。
“这字瞧着真丑。”
安槐从裴初手里拿过酒壶,没怎么客气的揭开封条扔在一边,酒坛被打开,清冽的酒香飘飘荡荡的逸散开来,还没喝便使人觉得已醉三分。
安槐翻开酒碗,替自己和故人一人一杯斟满了酒,裴初端起酒碗,两人轻碰,波纹荡开,映着碧空如洗,竹影清清。
浮光掠影,恍似从前。
青衣槐妖长发束着一根木枝,他提着酒杯仰头饮尽,凤眸微眯,姿韵风流,“一人喝酒无趣,两人正好。”
从前燕深还在世的时候安槐从未承认两人是朋友,顶多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酒搭子。
可是后来,这天地茫茫,安槐再也找不到那个黑衣恣睢,会找他喝酒闲聊的人了。
于是立誓永不出妖界的妖王,用自己的一截枯木化作分身,遍寻人间只为寻找一个旧人。
风尘仆仆的蓝衣书生跋山涉水,从此看过无数锦秀壮丽的山川奇景,见过数百年的人世繁华,海清河晏,也算是替某人走了一遭江湖游历。
而谁又知道,如果裴初当年没有结识安槐,没有那数次前往妖林的相交共饮,那是否又会有妖王一截枯枝化作的谷风,离开妖界,浪迹人间,有这六百年后的因果?
裴初轻轻掩眸,酒液划过喉咙,这酒烈,小道士方才信口开河,实际上酒量并不好,这会儿闻着味便觉得有些晕乎,只能头昏脑胀的看着两人。
少年身上有些凉,墨发披肩,肤色苍白,一身阴煞的鬼气与血腥味犹重,他喝完酒后放下酒碗,“酒约兑现,我该走了。”
“走?去哪儿?”
安槐不以为意,拎着酒坛再添新酒,他抬头嗅着少年身上的鬼气笑了笑,“我妖界之大,莫还容不下你?”
“你若觉得这人间没什么好待的,喝完这壶酒便同我走吧。谷风替我集了六百年的佳酿,够你喝的了。”
“燕深于我而言,你只有与这壶酒回到妖界,才不算失信。”
第146章 回穿仙侠·二十五
江送雪找到裴初的时候,他并没有离开酒馆。庭院空荡,凉风渐起,那一身如血的红衣坐在凉阶上赏月,他住了下来,好像在刻意等着谁的到来。
白衣仙尊落进小院的时候,裴初喝了一口冷酒,他不知在这里喝了多久了,只他一个人,安槐和燕黎并没有来打扰。
那坛埋了六百年的浮光后劲十足,槐妖喝了一坛,这会儿独自赴了梦。小道士更不用多说,闻着酒味便晕乎乎的被裴初塞进了厢房。
裴初喝得不多,他要等人。他目光轻抬间,看着白衣仙尊缓步走近,掀起衣袍坐在了他身边。
江送雪从他手边提起一个酒杯,那是裴初早就备下的,但此刻还是有些意外。江送雪是不喝酒的,从修行到现在,他自律的好似没有七情六欲,但他现在却是端起了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后,一饮而尽。
裴初倚在廊边笑了一声,这酒自然不是浮光,只是普通的灵酒,度数不高,味道辛辣,江送雪入喉后皱了皱眉,说不清是喜欢还是讨厌。
他一身清寂淡漠,不染凡尘,可事实上,他早已不是从前无欲无求的谪仙。
白衣仙尊手指摩挲了一下青瓷杯壁,一双银灰色的眼眸轻抬,看向了面前的红衣。他墨发披肩,肤色苍白,一身阴煞的鬼气与血腥味犹重,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活人。
“燕深你可怨我。”
寒山时他目不能视,看不见燕深每一次恶语相向的背后,靠在山洞的疲惫。他总担心他嫉恨同门,可是不知幽魔渊里也是他护住了楼相见。
从前的燕深孤僻乖张,形单影只,江送雪从不知道原来他是喜欢喝酒的。他总说他戾气太重,却从未见过他醉后轻语,襟怀洒落的模样。
他说他入了怔,可事实上入怔的只有自己。
好似风雪里遗落的月光,白衣仙尊罕见的露出一抹轻微的笑,凄清苦涩,沉默寂然。
他没等裴初的回答,手指轻抬,酒壶飘起又在他酒杯里斟满了酒,他自问自答道:“你该是怨我的。”
江送雪总担心他嫉恨同门,行事偏激走错了路,可他忽而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清过燕深。
往事种种被揭开,越是深看,便越是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就像燕黎跟在莫惊春身边时,看虽他杀人无数,却从为滥杀无辜,身为鬼王,也并没有传说中的穷凶极恶,罪不容诛。
时正时邪,亦善亦恶,总是让人难以辨清,江送雪想或许曾经,他确实是有机会将他拉回来的。
白衣仙尊颜容如玉,恰似皑皑霜雪般清冷皎洁,又似黑夜流水般沉静动人。前尘种种,已然不可重来,可这一缕孤魂万幸重回这世间,他又如何舍得放手?
想起陆无溪的那句谶语,江送雪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光影沉浮,静静的凝视着眼前的红衣,他轻声道:“燕深”
“是师兄错了,师兄带你回去,可好?”
善也好,恶也罢,当年那场大火他眼睁睁的看着他陨落。事到如今,江送雪最怕的不过他重蹈覆辙。
“回去?回哪儿?”
月上中庭,那身红衣静悄悄的铺陈在石阶之上,裴初眼睫一眨,似乎有些被江送雪这句话逗笑。
他咽下一杯酒,放下酒杯,再度斟满,白日里他和安槐喝的没醉,这会儿自酌自饮,反倒似醉语轻喃,“大师兄”
江送雪忽而一怔,一时有些分不清,这一声‘大师兄’是心魔带给他的幻觉,还是真的出自眼前人之口。
曾经登仙梯上,燕深满心期待江送雪能成为自己的大师兄,后来入了寒山,燕深说江送雪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真正的大师兄。
直到楼相见带他离开,将江送雪打作叛徒的燕深,再也没唤过这一声师兄。
然而此时此刻,少年眉眼低垂,讽刺而又倦懒:“你是让我回寒山,做一辈子的囚徒,还是说九华仙宗真那么大度,容我做回朝阳峰的峰主?”
他轻声一笑,拂了拂衣袖,一副年少艳丽的面容,声音却是低沉若渊,“可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和你回去?”
他手一松,杯盏碎了一地,酒液绽出莲花。江送雪眼睫一颤,一颗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的变冷变沉,好像坠了千斤重。
竹影拂阶,尘埃不起,清风穿池,汨水无声*。
一片静谧的夜色里,江送雪忽而伸手,衣袖打翻了酒瓶,将他的衣袖与裴初的袍角洇湿一片。鬼王被仙尊按在台阶上,不以为意的歪了歪头。
江送雪眉痕蹙起,长睫微颤的拂了拂少年的脸,“燕深听话,好么听话。”
他声音沙哑,冷清,却似含着什么难以压抑的情/欲和悲痛。
他一眨眼,眼前的红衣与曾经那一身孤执的黑衣,模样几乎重叠,他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心魔在撩拨着他的理智,还是燕深在摧毁他的清醒。
【师兄】
【大师兄】
【江送雪。】
一身黑衣的燕深,好似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言惑语,心魔的目光望着台阶上的裴初,他告诉江送雪说:“将他占为己有。”
江送雪指尖很冷,就像寒山上积年不化的风雪。可是这风雪触及少年,好似轻而易举的便被融化,化成缠绵的春水。银灰色眼眸深深映着少年的脸,好似风雪里遗落的月光,凄清惆怅。
曾经,江送雪亲眼看着燕深一步步走到无路回头,走到魂飞魄散。如今他死而复生,江送雪失而复得,仙尊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将他拉回正轨,护他一个平安顺遂的人生。
然而
眼前的少年突然轻笑出声,笑声越来越清脆,也越来越讽刺,他的胸腔震颤,肩膀在抖,捂着肚子好像听见了什么十足可笑的笑话。
“大师兄你真虚伪。”
他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顺便撇开了江送雪带着寒意的手掌。
他轻轻抬头,目光不知是看向了天上明月,还是江送雪身边那道旁人无法看见的虚影,他嘴角一扯,轻轻开合,“修道忘情的仙尊,原来也会生出心魔?”
“更没想到师兄的心魔,竟会是我?”
第147章 回穿仙侠·二十六
江送雪的心魔是燕深,曾经的那一身黑衣风姿卓绝,被他深深藏在了心里。可自燕深死后神魂覆灭,天地间再无处能寻他的身影,于是思念化作心魔。
江送雪从前不懂情,等到真正懂得时已然失去,于是因情生魔,相思入骨。
被裴初撇开的江送雪轻轻咳了一声,气血翻涌,喉头哽动,唇色被染成殷红。他向来颜如白雪,清冷自持,此刻那点红在他身上显得如此迥异突兀,好似是一片常年寡淡的冰雪,终究被上了颜色。
心魔是燕深的样貌,形态与曾经的燕深别无二差,他缓缓走近,攀住了裴初的肩,月色下他的身影似虚似实,头一次在裴初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全貌。
这是一种很稀奇的体验,裴初微微侧头,有些慵懒的打量着他。黑衣俊朗,丰神如玉,身穿执刑司的弟子服,与他曾经一模一样的面容,性情却是天差地别。
“找到你了。”
他嘴角一扯勾着笑,偏执的神色倒是与曾经的燕深极像。他旋身绕到裴初的身后,指尖划过他的喉结与下颔,心魔的举止比江送雪放浪得多,带着毫不掩饰的露骨。
他本就诞生于江送雪心中对燕深的思念,思念到了极致便有了欲,越是压抑欲望越深,他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江送雪的沉堕,妄想将仙尊取而代之。
而如今遇到燕深,他的执念反而更深。
唇畔亲昵的擦过裴初的耳发,黑衣心魔在他耳边呵气清吟,“天地昭昭,以汝为镜。”
“我们合该融为一体的,不是吗?”
他揽着裴初,不知道揽的是欲,是念,还是自己。这一幕在月色下甚是荒唐,可白衣仙尊一动不动,沉默的看着眼前的景色,往日里总是会刻意压制心魔的仙尊,这一次像是选择了纵容。
裴初转回了头,他一身红衣似血,墨发在清风中微扬,他嘴角还噙着一抹讽刺的笑,伸手一拉,就将心魔拉到了身前。他轻轻捏起心魔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仔仔细细的打量。
“原来在大师兄心里,我当是这副模样”
他声音里有些怅惘,又有些自嘲。
于曾经的燕深而言,江送雪是他心中一片凛傲高洁,从始至终都无法触及的孤雪。他仰慕,渴望,憧憬,爱戴,偏执的想要得到的他怜惜和眷顾。
他曾因此嫉恨被江送雪选做师弟的楼相见,对当年登仙梯上被他拒绝的事情耿耿于怀。
江送雪维护楼相见,对燕深处处苛责管束,他想纠其心性,想将对方拉回正道,不想最终却是将他越推越远。燕深求不得,触不及,于是他在秘境里设计楼相见,又诬陷江送雪落罪寒山,那片高洁孤雪被他亲手拽进泥潭,困至囹圄。
可他后来和楼相见走了,燕深行事便也越来越偏激无所顾忌。在最后楼相见与江送雪联手对付他时,燕深终至疯魔,破釜沉舟的想要将两人斩草除根。
可最终还是只有他自己死在了那场大火。
而如今,死而复生的燕深面对生了心魔的江送雪,只觉得世事如此可笑。
曾经的燕深对江送雪孺慕至深,到头来死过一次才发现修道忘情的仙尊竟会因为自己,因情入魔。
只是错过了的,终究是错过了。
黑衣心魔望着裴初,勾唇笑着,好似曾经的朝阳峰弟子琼枝玉树,挽刀回首于山间的模样。
“可惜与我并不相像。”
裴初抬袖一挥,心魔被他从身上挥开,在回到江送雪身边时,又如黑雾一般,轻轻消散。
江送雪敛了敛眸,他容色苍白透明,唇角沾着一点血,月光镀在他身上,留下一层寒冷的光晕,他再次开口时清澈的声音显出几分暗哑,“无妨。”
“只要你同我回去。”
他轻轻抬眼,一只眼眸是银色,一只眼眸却染成了黑。他捲起手掌掩在唇畔轻咳,周围银霜遍染,他一只手置于阶前期身而上,轻而易举的将鬼王困于方寸之间。
仙尊的威严压了下来,那身红衣像是开在茫茫白雪中的唯一一棵朱艳寒梅。仙尊侧头吻了□□王的眼角,就好像寒凉的冰雪落入梅花。
他轻轻捧着少年的脸,又印上了他的唇,虔诚,珍惜,隐忍着自己的清醒。
血色点在了少年的唇角,江送雪克制着指尖的轻颤。
裴初面对江送雪的心魔,无疑是在面对仙尊心中对自己的情。这次回来,裴初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和他从前所以为的不一样的。
无论是楼相见,还是江送雪,而江送雪到底是要比楼相见更加克制隐忍,许多事情埋藏在心里,日积月累熬成了无药可医的心病。
燕深是他的病因,亦是他的药引。
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裴初在江送雪的掌心中抬头,他没有躲,可也不见什么动情。他的眉眼冷冷淡淡,如同拢着星月沉入古井。
江送雪默然的将手移到少年脑后,缱绻的揉了揉他的发顶,“这一次,师兄护你。”
这个动作是从前燕深不敢想的,这句话也是从前燕深不敢盼的。裴初侧过头,半响,从喉咙里哼出一声笑。
“可我不需要了”
他嗓音倦哑,似嘲非嘲,似悲非悲,“师兄我不需要了啊。”
他骤然出手,握住江送雪的手腕将他反压在地,漆黑的鬼影层层叠叠的缠了上来,绕住了仙尊肩膀和腰身,那身白衣逶迤在地。
裴初半膝蹲在江送雪的身前,一只手拽着他的手腕,一只手压在仙尊的耳畔。江送雪抬眸间看见他垂落的发丝,红衣如血,他逆着月光,一双眼眸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透里面的情绪。
少年嘴角还沾着江送雪的血,他毫不在意的抬手用指尖抹掉,苍白的指尖上染着一点殷红,裴初声音冷漠:“江送雪,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苟且偷生,余情未了?”
“呵。”他微微掩眸,冷哼了一声,挑起唇角笑得讽刺,“朝阳峰上的那场大火,我可是一直记得的。”
“这天下苍生,有诸多欠我的。”
“我总要一点一点的讨回来。”
“你说是吗?”
“楼相见。”
裴初抬头,看着阴影里,一身黑衣缓缓而至,黑莲契印带来的疼痛,让他轻轻捲了捲手指。
第148章 回穿仙侠·二十七
眼前的场面瞧着不足以算得上清白,楼相见走过来的时候,红衣鬼王单膝按在仙尊的身上,漆黑的鬼影层层叠叠的缠绕着那身白衣,从肩膀,腰身到手腕。
向来清冷禁欲,白璧无瑕的仙尊被狼狈纠缠,在这片夜色中显出一片旖旎浪荡的风情。又或者,仙尊方才忍不住动情的那一吻,本就是暧昧的。
魔尊身量高,明亮的月色更是将他的影子拉的纤细长挑。他从竹林里缓缓现身,手掌落在腰间的刀柄上,望着面前的两人笑意慵沉,语气缓慢:“不知大师兄和本尊的道侣,是想要做些什么?”
过去的燕深对江送雪情深意重,纵使真的余情未了,也不算稀奇。更何况大师兄对燕深亦是有情,楼相见也知道自己在燕深心里的地位,或许从来没有比得过江送雪。
可那又如何?
他侧着身子倚在栏杆上,目光一扫打量着此刻台阶上的二人,这副场景莫名有种像是被捉奸的既视感,裴初抬了抬眼,黑莲契印灼烧着胸口,狠戾得似乎要烫伤他的神魂。
楼相见衣襟下那朵黑莲同样若隐若现,生长在那条刀疤上,神魂勾连,是为道侣,恨与爱都镌刻在了心头。
曾经因为江送雪,燕深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楼相见争锋相对。后来不止是因为江送雪,成了魔尊的楼相见也时时刻刻想着向燕深复仇。
竹影深深,月光浮动。
三人之间纠葛的业债,即使是到这一世,也不算理清。裴初偏过头,轻轻一笑慢悠悠的松开了手。如同六百年前一样,燕深始终一意孤行,不肯回头。
江送雪听着裴初的话,眼眸微敛,呼吸沉重,他手腕一转,缠绕在身上的黑影被冰雪寒气逼散。只是厉鬼凶猛,寻常人早该被这些恶鬼吸食吞噬,化为枯骨,即使是江送雪也避不可免的在肌肤上被烙下黑痕。
地上散落着酒杯,被打翻的酒瓶翻滚在台阶上,剩下的酒液一点一点的从瓶口滴落。楼相见脚辗着酒瓶将它扶正,手掌按着刀,眉目轻抬的看了一眼裴初,“你我之间的合欢酒还没喝,怎得跑来和师兄饮酒?”
他声音淡淡,稍稍起身,手一挥便挥干了裴初袍角被洇湿的酒渍。他好像没看见江送雪冷沉的面色和明显不对劲的双眸,手掌松开刀柄,握住了裴初的手腕。
刀是旧刀,人是旧人。
裴初被楼相见拽到身边,干脆掀起衣袍倚在凭栏上坐了下来。他听着楼相见的话有些好笑,手肘落在膝盖上,少年掌根撑着下巴的侧头看他。
他的下颔线并不算柔和,明艳到有些锋锐,他的胸腔震了震,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感叹的开了口,“我从前总以为你恨不得让我死。”
他从走廊边折下一根兰草,含在嘴里嚼了嚼,嚼出点清香和苦涩,他眯了眯眼,声音有些嗤笑:“哪成想,魔尊竟然是个痴情人。”
这话说来委实有些可笑,不管是在世人眼里,还是他们自己眼中,燕深与楼相见无疑是一对死敌。从年少师门时的针尖对麦芒,到后来大战的不死不休,他们彼此憎恨,好几次都是险象环生。
却不想楼相见一直都喜欢着燕深,哪怕当年恩怨再深,心中再恨,楼相见都知道在每次出鞘即斩的交锋里,燕深始终是他藏在心里,无法忘却,无法避免的一抹红尘。
“那你呢?”
魔尊有着一副金相玉质的长相,眉如翠宇,腰若束素,嘴角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笑起来好似谦谦君子。
只是他额心的天魔印和幽深暗红的眼眸,无不在彰显着他并不是表面那样温隽无害,相反的,十足的霸道狠戾。
他低垂着眉眼,笑问着如今的鬼王,“当初幽魔渊下,又为何救我?”
从前的楼相见,又何尝不是以为燕深从始至终都是想将自己置之死地的。
幽魔渊上的那一刀太过狰狞无情,楼相见恨了这么久,到头来却发现,他能在幽魔渊里有惊无险的活下来,也不过有他在自己身后,那一程默默无声的保驾护航。
裴初顿了顿,漫不经心的吐出了嘴里的兰草,没人能保证剧情的每一步都能走得毫无偏差。
就像江送雪失明,就像裴初当年将楼相见亲手斩落幽魔渊。那时不知是他出手太狠,还是楼相见确实心如死灰,他重伤濒死昏迷之际险些真的命丧黄泉。
千钧一发的时候,裴初到底是跳下了幽魔渊护住他平安无事的醒来。
少年掩了掩眸,他今晚喝了酒,多多少少带着点醉意,眼睫开合间敛着朦胧的水光,嘴角的弧度却显得无趣又漠然,“大抵那时我还是不够心狠。”
楼相见指尖动了动,这个回答无疑是不能让人满意的,可楼相见也并不在乎。他早就习惯了彼此间的争锋相对,也从不指望自己在燕深心里能占据多重的地位。
他们从来都是在厮杀与血腥中了解彼此,敬重彼此,惺惺相惜,水乳交融。
他唇角微扬叹了一口气,修长手指抬起少年的下巴,摩挲着他的喉结。月光如泻,只照亮着鬼王的袍角,走廊上裴初倚着栏杆,半身匿在楼相见的阴影里。
不同于江送雪的后知后觉,一朝反噬,画地成牢。
楼相见在过去六百年漫长的时光里,不会刻意去回想燕深曾经的模样。他在他的记忆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身黑衣,浅淡虚渺,却又挥之不去。
也只有拿着这把鸣雁刀的时候,才能多少转移一点他的注意力,让他不会去沉湎于那段仇恨痛苦而又过于荒唐的过往。
“所以啊,燕深”
黑衣魔尊手掌摩挲着少年的脸颊,别开他的黑发,闲散的眉目里藏着温柔与偏执,笑音低沉,郑重缓慢——
“和你结为道侣,才是我对你最狠的报复。”
纵今生漫长,前途道远,踏遍碧落黄泉,也要与君死生与共,纠缠不休。
天地间忽而变成一片银装素裹,一身白衣的仙尊轻咳两声,凛若冰霜的抬了抬头。
他心魔执念已深,一只眼眸黑沉得不透光,可依旧还在克制着保持着自己的清醒,他握着手中的剑挽在身侧,声音轻缓而又不容拒绝的开了口。
“燕深与我,会回寒山。”
楼相见偏了偏头,刚才的剑锋擦着他的手腕将他逼开,让他不得已退离了鬼王身边。黑衣魔尊眯了眯眼,语意轻嘲,“怎么,大师兄是想横刀夺爱?”
黑莲契印已结,江送雪终究是晚了一步,再想插足,已是名不正,亦言不顺。
“非自愿而结的魂契,如何能称作道侣?”江送雪清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眉若冷霜,寸步不让。
寒意侵袭着月色,池水宁谧,晚风料峭,头顶的明月在无声凝视,从前世到今生依旧纠葛在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和业债。
裴初低低的笑了两声,笑得很清,很脆,他靠在栏杆上,用掌根揉了揉眼角,泪花再次湿润了他眼眶。他脚下踩着寒霜,身畔站着黑衣,目光从江送雪,扫到楼相见。
半响,他慢慢的站起身,他一身红衣清艳窈窕,立在天地之间,俯仰是黑夜,遍地是银霜,而那袭红衣恰似人间旖旎的一个惊鸿客。
漆黑的鬼影从他身上漫了出来,飘飘散散的前往了各地宗门,与魔界,衣袖蹁跹,墨发飞舞,他回头看着两人轻声笑道,“我说过了啊”
“我回来是讨债的。”
当年朝阳峰那场大火,燕深被逼死,那时候没人知道燕深在幽魔渊里护过楼相见,也没人知道,他为江送雪默不作声寻了五十年的含光草。
楼相见曾说要让燕深欠他的一点一点的还回来,可实际上裴初早已不欠两人什么了。从前恩怨,于燕深而言,是往日云烟,也是情断义绝。
可楼相见说的也没错,这世间有诸多欠他,他总要一点一点讨回来。
*
“说到底,当年燕深死的确实是亏。”
安槐早已醒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有些无聊的和小道士讲起来当年仙魔大战的事情。他似乎并没有做什么好梦,等看到外面铺天盖地的鬼影之时,心情才有了稍稍的好转。
燕黎就坐在他旁边,两人不知聊了多久,笑眯眯跑过来的少年,这会儿有些沉默的看着这一幕恐怖离奇的景象。
燕黎心思细腻,善于观察,看待问题的角度,与常人相比总是有些离经叛道,就像之前和莫惊春同游,哪怕他凶名在外,可燕黎也能察觉到这背后,少年令人向往的温柔。
这样的人洒脱磊落,或许危险亦又原则。如此,他又怎会是传说中那般的穷凶极恶,他若真这般恶,又何至于让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当年仙魔大战,燕深看似行事偏激,算计了整个修真界,一意孤行的与世间为敌。然实际上,若没有燕深铲除了魔界大半的上古邪魔,又如何奠定这修真界六百年的和平安宁。
他在仙魔大战里,有过亦有功,是真正的有所作为,可是这世间却偏偏总有许多人,想要逼死他。
第149章 回穿仙侠·二十八
安槐向来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在恶鬼遮天蔽日,天地间陷入极夜的时候,便已经知道燕深做好了选择。
他心中轻轻一笑,长袖轻甩,隔着院落,枝繁叶茂的槐树如同一把高擎广阔的绿伞迎风而长,窗影灯深,磷火青青,百鬼夜行,魂声喑喑。
裴初抬头一望,暗夜中他红衣似血,覆手间怨鬼滋生,冤魂如海。不过片刻,从酒馆弥漫到整个仙城,阴气森森,犹如一座冥界鬼城。
鬼王降生,于天下苍生而言本就是一场浩劫,更何况,如今鬼王还是六百年前的燕深。
他身上背着十万恶鬼,如同十万阴兵,在纯阴体质的蕴养下,不断滋生壮大。然万鬼附身,于鬼王本身而言,亦是一种侵蚀和隐患。
之前在寒山,江送雪想要为裴初封印身上的鬼气,即使他也知道这不过治标不治本。江送雪做不到看着鬼王为祸苍生,也做不到看着燕深孤执决绝,再次坠入深渊。
他手掌开合握紧手中的剑,于一片鬼魅纵横中,一身白衣胜雪,俊秀的脸庞尽是清冷,略带一些憔悴,整个人犹如高高在上的皎月,令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丝敬畏。
“燕深,莫要执迷不悟。”
他眉眼间若淡然沉淀,又似藏着一点悲哀,犹如从前总是站在燕深面前的那位大师兄,威严,劝诫,冷漠的话语背后流露的却是爱护和挽留。
燕深从前并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也要不起。他撇过头,无所谓的一哂,正好对上楼相见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眸。
那双眼眸眸光潋潋幽光沉浮,过于沉重的情愫淌淌流转于眸底,繁复细微,难窥毫发。裴初的指尖好似被烫到般捲了捲,却又不动声色的敛进袖中。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一身青衣的槐妖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树干上,他低头打量着后院中的三人,好似一个旁观者点评剧中人,嘴里说着风凉话,却偏偏一针见血。
楼相见微微蹙眉,神情不太友善看向树上的槐妖,他嘴角扯出一个笑,语气低沉凛然,“妖王既然一向明哲保身,话还是少些的好。”
青衣槐妖从一开始便不怀好意,无论是先前托盘而出的真相,还是现在冷嘲热讽的看热闹,他的把戏甚至拙劣到不太将楼相见和江送雪放在眼里。
楼相见和江送雪是过去的旧人,就如同曾经落了半生的雨和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燕深始终的选择站在两人的对立面,魔尊和仙尊好似依旧没有走出过去的悲哀。
周围百里的草木触鬼即枯,唯有那棵槐树在这片阴煞鬼气中生长得越发根深叶茂,郁郁芊芊。
鬼槐相生,坐在树上的青衣槐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不知在笑他们的作茧自缚,还是在笑他们的当局者迷。他目光下落,与树下那身散漫的红衣相视而望,就如同看着很多年前站在树底下的黑衣刀客,一壶酒,两片槐叶,以此结缘。
树影翠微,红衣轻颓。
裴初今夜留在酒馆摆了一壶酒,本也就是在等着楼相见和江送雪的到来。安槐向来笑话燕深蠢,无欲无求偏至疯魔,当年死的那般憋屈,如今若是还放不下,那才是真正的执迷不悟。
所幸这人从不是那般的无可救药。
这座酒馆的经营者是当年朝阳峰的旧人,在这里守了六百年,平日里默默无闻,但若说没留下什么基业是不可能的。哪怕当年变故,那人真的离开了很久很久,也还是有人会守着一些东西,不愿遗忘,时刻等候,一直铭记。
仙城变成了鬼城,这座酒馆成了风波台。
而在鬼气从这里漫出去的那一刻,整个修真界便也注定沸腾无眠,楼相见和江送雪手指动了动,几乎同时收到了魔界和宗门遇袭的消息。
裴初偏过头,似乎也有了感应,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仙尊和魔尊,轻声笑道,“你们总不会以为,我被带到幽魔渊和九华仙宗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吧?”
他叹了一口气,稍稍抬了抬手掌,苍白的掌间是流动的鲜血,恶鬼扑食后眨眼间怨气暴涨。这副场景凄艳又诡谲,少年静静的站在树下,微微勾着唇角,一双眼眸懒懒散散缠着倦意。
“烈焰焚身的感觉其实很痛,魂飞魄散的撕裂感也并不好受。”他无起无波的述说起来,语气平淡的好似在阐述别人的故事,连带着表情都是习以为常。
可紧接着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很轻,很温柔,手掌一翻,垂袖间血煞弥漫,坠落的血珠在落地前便被怨鬼争先恐后的分食殆尽,漆黑的鬼影逐渐的凝成狰狞恐怖的实体。
“我本不想恨,但没理由不恨。”他的嗓音即哑又倦,眼眸轻抬,幽沉的光线透过眼睫照进他的眼里,于是更看不清他的眼底真实的情绪。
在幽魔渊和九华仙宗的时候,裴初顺手留下了记号,于是现在并不需要怎么费力,他身上的鬼魂连带着这世间诸多恶鬼都听从鬼王的命令开始围攻魔界和九华仙宗。
“弃我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并指如剑,轻轻一斩,强大的气流携裹着那几只厉鬼猛然攻向江送雪和楼相见。
九华仙宗和幽魔渊是仙尊和魔尊的大本营,也是和燕深结怨最深的两个地方,却偏也是魔尊和仙尊最想带他回去藏起来的地方。
过往的一切犹如一条无法跨越的亘古长河,有一人再次归来,却似乎飘零了很久,久到他们无论如何伸手,都好似无法触及。
阴风呼嚎,将几人的衣袍掀起又落下,厉鬼呼吸间袭至眼前,每一只都带着强大的怨念,没人知道这些怨念是来自厉鬼,还是鬼王的内心。
就好像当年燕深身死之时,没人知道他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意念,又是如何从那魂飞魄散的烈焰中活下来的。
可正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魔尊和仙尊才更不敢放手。
安槐看遍世间痴情爱恨,对于裴初做出的选择却是乐见其成,青色的衣袖从树上垂落,槐妖长眸微眯,指尖一点,翠叶如刀,浑水摸鱼的助起了阵。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一片黑夜里,裴初揣着衣袖低吟浅唱,转瞬间鬼影森罗,阴气更甚。了解燕深便知道,他向来是个谋而后动的性子。今夜将楼相见和江送雪调虎离山引到酒馆,发动袭击围攻幽魔渊和九华仙宗,便也预示着他要与修真界做个了断。
楼相见和江送雪在这里将他带不走,而仙尊和魔尊自然并不是那么好对付,可若执意在这里耗费时间,后门失火,只会留下更大的乱子。
一朝权衡,便是裴初做出的割舍和决裂,哪怕他心里明明知道,仙尊和魔尊对他藏了六百年的情意,却已是为时晚矣。
在这其中,还有一个小家伙的身份却是颇为尴尬。
裴初倚在树边,双手揣袖,微微侧头对着那个鬼鬼祟祟凑近后院的灰衣道袍的身影笑了一声,“小道士,是走是留,你可要想清楚了。”
燕黎是个燕家后人,也是九华仙宗的正道弟子,这院中四人,魔尊和仙尊是他的师叔师伯,而那个注定举世为敌的人,是他名正言顺的老祖宗。
他本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不该置于这片混沌的黑暗,可他眨了眨眼睛,弯着眼眸笑眯眯与那身红衣对视。少年头戴莲花冠,袍角画着墨梅,霁月清风,昳丽俊秀,可他脚下一跨,从初逢至今,始终一次次在选择与他靠近。
“老祖宗同我一家人,你在哪里,燕黎在哪里。”同样的体质,相承的血脉,一样的反骨。
纵使举世皆敌,少年也愿意跟随于他。
只是他一句‘一家人’,暗戳戳的将自己和其他人区别开来。嘴里喊着老祖宗,恰似一个小辈,举止间却颇无顾忌。
眼看着他要去拽裴初衣袖,早在之前小镇山郊上就与他有过对峙的楼相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他从来看不惯燕深对于别人的护佑,更何况,眼下这个局面多少和小道士出其不意在九华仙宗,将燕深劫走脱不了干系。
他心中因为裴初的算计选择有些气郁,听见小道士的话,实在没人忍不住在厉鬼纠缠中,分出一点神,指尖微弹射出一道魔气。
燕黎金丹修为,进退有度,实战和天赋都不差,也有胆子和魔尊正面刚,魔尊的暗算他不是躲不过,可他却没有躲,在临近裴初身边的时候他被击中膝盖,结结实实的摔在了裴初怀里。
红衣接住灰袍,裴初轻轻皱了皱眉头,小道士在他臂弯里抬起脸,倒也不见什么委屈,只是因为疼痛眼睫微颤,眼尾发红,嘴角却还勾着笑,找补道:“老祖宗别怪魔尊,是我不小心摔的。”
裴初:
楼相见:?
小兔崽子!
第150章 回穿仙侠·二十九
鬼王诞生在修真界已经不算是秘密,可那一夜鬼城生起,紧接着便是幽魔渊和九华仙宗遇袭的消息,到底使人感到了不同寻常。
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从那日山郊魔尊与鬼王大打出手,到后来仙尊走出寒山,本就已经被人众猜纷纭的真相,如今,不过被裴初亲手揭开了谜底。
是揭秘,也是宣战。
无论是燕深,还是莫惊春,本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憎恨。可比起莫惊春,众人对燕深的忌惮无疑更深,六百年前他仅凭一己谋划便在仙魔大战中算计了整个修真界。
而现今,那个原以为身死魂灭,永不入轮回的人,竟然死而复生成了鬼王,一时之间,修真界没有人相信燕深不是回来复仇的。
这个问题,尤其是在楼相见和江送雪,最后被逼的不得不转身回到魔界与各宗仙门救难时,已经得到了答案。
可真要说起来
“你好像有些操之过急。”
软榻上,青衣槐妖没骨头似的倚在案几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捻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窗梁边的那身红衣,他颇为玩味的用指尖碾着杯口转了一圈。
一夜之间与世为敌,贸然而然的选择开战,这对向来深谋远虑,步步为营的朝阳峰峰主来说,未免不太像他的作风。
裴初坐在窗梁边上,倒了一杯酒,垂下眼睑轻轻抿了一口,外面是阴风呼嚎,恶鬼遍野,整个城镇都笼罩在一片幽冥之中,不见日出。
他一身红衣,袍角轻垂,手指漫不经心的敲打着膝盖,似是在给这凄厉的魂喑伴奏。杯中的酒液漾出漪纹,倒映着他轻阖起来的眼眸。
“或许吧。”
室内放置着琉璃盏,清光皎洁,如曦似玉的照亮着这片混沌的黑暗,他稍稍偏过头,望着青衣槐妖轻声笑道,“可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妖王违誓出界,天下攻击,从现身的那一刻起,安槐已经与鬼王站在一边。他本就是个随性所欲的性子,不在乎立场,也不在意正邪。
只期有一人饮酒做伴,纵使天下不容又有何妨?
安槐闻言唇角微勾,为他的回答笑了笑,槐妖的声音凉薄而低柔,带着一种淡雅的宁静,像是引人沉醉的春风,他的话题却是忽而一转——
“喝了浮光以后,我做了一个梦。”
‘浮光’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灵酒,百年出得一酿,若是喝醉便能做得一场光怪陆离的好梦,传闻有幸者甚至能从梦中寻得大道。
可听安槐的语气,他并不像做了一个美梦,也没能从梦里寻得什么大道。
“梦里也有一个莫惊春。”
“可惜,他不是你。”
槐妖放下酒杯,从桌案上直起身子,一身青袍松松垮垮的落在塌上,颀身如玉,凤眼微眯,有些散漫的打量起琉璃灯下,红衣鬼王那张艳丽夺目的面容。
梦里,在人世间辗转浪迹了数百年的谷风结识了燕黎,木讷寡言的书生跟在了小道士的身边,而莫惊春同样因为纯阴之体被炼化成了鬼王。
少年暴戾,冲动,因为被辜负被陷害,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怨恨,歇斯底里的纵容恶鬼祸乱苍生,实际却是在自取灭亡。
可梦里的安槐没有找到那个孤魂,他通过谷风的眼睛看着那个愤世嫉俗,阴狠嗜血的鬼王涂炭人间,却依旧只是孤身一人的等在妖界,等着那壶永远都不会被带来的酒。
梦里不见江送雪和楼相见,两人一个困于寒山,一个踪迹难寻。在莫惊春一次次因为忌恨陷害燕黎堕入黑暗的时候,只有谷风陪在燕黎身边。
或许他只有在这个后人身上,才能看到些曾经属于燕深的影子,而这个影子,最终成了流浪数百年后,谷风的终点和归宿。
“你说这个梦”
“是不是很奇怪?”
既奇怪,又可悲。
青衣槐妖笑意低醇清缓,眼眸里映着那人的脸,隔着灯光似一层薄纱。裴初默不作声仰着咽喉将酒水饮尽,喉结轻巧的滚动着,他眼睫微掀,眸色幽邃,却点了点头。
“是啊,很奇怪。”
他回答的轻描淡写,可垂落的手掌却不由自主的捏紧了酒杯,安槐并没有错过这人眼中,那抹转瞬即逝恰似自嘲又似惘然的神色,但紧接着他又困倦的打了一个呵欠。
外面是漆黑的鬼影和浓雾,室内的灯光寂冷又朦胧,红衣鬼王的衣袖宛若流动的血光,他捻着酒杯泰然自若,长腿一跨,落下了窗梁。
“看来梦与现实,总是相反的。”
他轻轻说着,不以为意,可事实上这世界没有人比裴初更清楚安槐的梦境,那本是这次剧情原本该有的走向。
可裴初也发现了,这次任务的剧情其实正是他上次任务结束离开以后,才衍生出来的。
在他上次任务的原剧情里,燕家原本的结局是遭受到燕深连累,被株连夷族,燕家为虎作伥,自食恶果,江送雪和楼相见在一起后,自然也不会对燕家出手相助。
原本的燕深,从未结识安槐,便也不会有那一截枯枝化作的谷风,遍寻世间,浪迹天涯只为寻找一个故人。
裴初在这个世界走下的痕迹勾连成因果,使这个世界的剧情有了后续,如今兜兜转转却又是裴初回来成为了这次的反派莫惊春。
很难说,这到底是剧情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枷锁。
裴初垂着眼睫掩下眸里的倦懒,走到桌案前放落酒杯,正想告诉安槐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让他回去养精蓄锐。
却见塌上的槐妖忽然起身凑到了眼前,两人彼此的眼眸里都倒映着对方的容颜,鬼王漆黑的眼眸深若幽潭,看不见底,青衣槐妖落在里面,越想一探究竟,越有一种沉水的窒息感。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绕过裴初脑后,解下他用来缠住发尾的红绸。黑发如瀑,在灯下散落,又被窗外的阴风吹起,裴初眼眸微侧,不知他要做什么,转过身子正准备让开,却又见他扯下自己挽在头上的木枝。
两人的发丝没了束缚,被风纠缠在了一起,扫在脖颈与脸颊上的感觉有些微痒。裴初的步子顿了一下,又被安槐挽住了发,槐妖身上带着木香与花香,混着鬼王身上的酒香与淡淡的血腥味,就好像鲜血淌过树干,槐花坠入酒碗。
不是菩提与观音,而是魑魅与魍魉。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耳畔的气息有些温热,声线低沉悦耳带着魅惑,语调缓慢而又悠扬,安槐手里的木枝简陋,好似树上随手折下的一根枯枝,可他却用它缠住了少年的发。
梦里结局让人悲哀,可梦终究只是梦,梦里的世界也确实与如今的现实相反,至少此刻站在鬼王身边的槐妖,愿同他举世为敌,也愿与他白云载酒。
他一生寂寥凉薄,也只有和这人共饮的岁月,花开最美。
裴初抬起手,按着安槐的手腕一点点的落下,他喉头有些哽动,好半响才发出声音,“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发带缠住发尾的时候,他的面容还带着几分柔和,如今发丝簪起,露出他的侧脸,明眸善睐艳无双,棱角中却若有若无的透着点冷厉,眼睫如羽,密不透风的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安槐扬起唇角轻笑一声,收回手又将裴初发带绕到了自己手腕上,“无妨,我再等一等。”
等到风波定,恩怨散,长行的孤魂与槐树再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