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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回穿仙侠·三十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抱着铺盖卷的小道士出现在门口,一双墨玉般的眼眸看着室内的二人,落在裴初身上时又如新月般弯了起来。

    燕黎之前在楼相见手下受了伤,裴初把他安排在酒馆里好好休养。平日里总是个安分的,可一旦裴初不在,他便一瘸一拐的到处找,像只没安全感的小兽,只有待在自己老祖宗身边,好似才有了倚靠。

    “老祖宗我没打搅到您和安前辈谈要事吧?”

    很明显并没有在谈要事的安槐,轻飘飘的瞥了一眼过去,少年薄唇浅抿,梨涡微绽,笑意盈盈。他声音里明明不见什么委屈,可在裴初看过去时,小道士睫羽不自觉的倾覆下来,宛如扇子丛般没精打采的扇不起来。

    青衣槐妖似笑非笑的眯了眯眼,慢悠悠的将红绸系好,“酒意未尽,衣衫待解,小家伙你说打搅不打搅?”

    他的语意暧昧,燕黎怀里抱着铺盖卷,听见安槐的话顿了顿,抬起脸躲在被子后却是一脸纯良,“可我腿疼睡不着,老祖宗能陪我说说话么?”

    楼相见出手说重不重,只是魔尊的一击于金丹期的小道士而言到底是不好受。裴初心里其实清楚燕黎的伤早已好的七七八八,却也是纵容了他的到来和胡闹。

    三人也都明白,小道士站在门后早已驻足。

    夜色岑寂,少年一身灰衣道袍,站在这漫天森罗鬼影背景中,显得尤为孤单黯淡,格格不入。

    裴初招了招手,燕黎便也乐颠颠的走了进来,安槐‘啧’了一声,有意无意的撞上小道士的视线,对方浅浅笑着,一双漆黑的眼瞳中不经意的闪过一丝深沉的黑。

    却在转瞬间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青衣槐妖唇角轻挑,哼笑一声,千百年来总是善于引诱他人心中恶念的妖王心里清楚,越是珍贵的事物,越是容易遭人觊觎,然而落在燕深身上的目光,着实多到令人困扰。

    裴初先前便已经说了让安槐回去,现在燕黎过来,裴初没再开口,却是抬了抬眼眸,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安槐垂散的发丝,自如的在脑后被生着绿叶的槐枝挽了起来,叹气道,“也罢,我不与你这小辈计较。”

    他这话意有所指,小道士在外驻足良久,自然也听到安槐的那一梦天机,于燕黎而言,那是他未曾参与的过去,也是他惘然不解的未来。

    毕竟与曾经同燕深有着渊源的三人相比,燕黎从来算不上有优势的,他仅仅占据着一个后人的身份,可有可无。

    奈何燕黎是个脸皮厚的,打相逢起便是自来熟,从前当裴初是莫惊春时便爱缠着他,如今得知裴初是自己的老祖宗,撒起娇来更不客气。

    他揪着裴初袖子,低头垂着眼眸,睫毛轻颤着,像只不知所措的蝴蝶,声音很轻,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疑惑与试探,“老祖宗,安槐前辈是生气了吗?”

    裴初:“”

    安槐:“”

    安槐觉得自己后牙槽有些痒,手也有些痒,在燕黎眉心微低,略带愁容,装模作样还要补上后半句话时。

    裴初先一步在小道士后脑勺落了一个板栗,不重,嗓音也很无奈,“适可而止。”

    他低哑的声线像根羽毛,随着敲击的动作落到人心里,酥酥麻麻的挠在了少年心上。燕黎一顿,而后笑嘻嘻的抬起头,刚刚的委屈荡然无存,眼神却愈发浓烈。

    “知道了。”他唇角微勾,澄明的眸光里映着那身红衣,说出的话坦荡直率,又分明藏着缱绻的柔情,“你不喜欢,我不说了便是。”

    安槐眉梢一挑,若有似无的勾起一抹笑,心情却不怎么美妙。鬼槐相生,自重逢以来,安槐都是最有信心,也是最有实力留在鬼王身边的那个,因而即使是在江送雪和楼相见面前亦是有恃无恐。

    但他不得不承认,执意留在裴初身边的小道士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存在。

    门扉开了又阖,槐妖被裴初请了出去,青色的衣袖飘荡在夜风中,安槐回过头,却见门窗都已经关上了。

    “倒是小瞧那小家伙了。”

    他喃喃低语,又不以为意,抬首望着满天鬼魂看了看,袖中的槐枝缠上了腕中的红绸。

    槐妖的木枝有安定和修补神魂的功效,鬼王因邪法出世,万鬼缠身,千疮百孔,纵使他平日表现得再平常不过,他的神魂也要比一般人强大的多。

    可谁又知道,这人是不是在习以为常的掩饰自己的脆弱。

    燕黎在房中铺起了自己铺盖,他熟练的挨着裴初的床,打起了地铺。修士并不怎么需要睡眠,一般都是入定代替休息,可从前同行共游,哪怕危机重重,两人的生活也一向懒散不讲究。

    五谷轮回,日落而息,无异凡人。

    桌上的酒还没有喝完,旁边落着两个杯盏,裴初劝走了槐妖,自己却又接着续了一盏酒,“你想同我说什么?”

    “是后悔了?还是害怕了?”

    裴初转身坐在榻上侧眸回首,琉璃灯下,波澜不惊的望着地铺上的少年。清浅的瞳色里映着燕黎习惯性带着笑意的面容,燕黎愣了愣,那笑容渐渐的落了下来,微微下撇,勉强维持,勾出的却是苦色。

    “不害怕,也不后悔。”

    小道士不管面对什么都是一副开朗乐观的模样,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际上却颇有城府。只是今天,裴初其实知道燕黎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窗户被关上了,没了外面恶鬼的喧扰,屋子里显出几分僻静,连灯光都似带出几分暖意。

    小道士盘腿坐在铺盖上,仰头望着身畔的红衣鬼王,神色眨眼变得轻松而又沉稳坚毅,“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后果和局面,也愿意承担。”

    小道士背弃了师门,选择跟在了鬼王身边,于正道而言,他是背信弃义,离经叛道的叛徒,而对九华仙宗来说,他更是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白眼狼。

    就在今天,他已经被陆无溪逐出了师门。

    他早有准备,却还是有些沉重和愧疚。

    燕黎心思通透,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察觉到自己身在九华仙宗,却与师门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他从前以为是源于自己的体质,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燕深。

    他本就是因燕深的缘故被九华仙宗收留,而宗门之人看燕黎,又何尝不是带着审视与警醒,既含有微妙的期望,也同样藏着复杂的隐忧。

    或许无论对于燕黎还是宗门来说,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融入和接纳过彼此。燕黎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师尊陆无溪了。

    在偷走掌门令牌的那一晚,燕黎便对着师尊的房门磕了三个头,他知道门后的师尊其实是醒着的,就连那枚令牌也是陆无溪故意疏忽让燕黎窃走的,师徒俩对此心知肚明。

    那三个叩头是拜谢师恩,也是一别如雨。

    而如今没了师门的庇护,他纯阴之体的秘密也早已暴露,众人在准备讨伐裴初的时候,自然也对他身边的燕黎生出了觊觎。

    小道士站在了正义的对立面,却也是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什么叫做‘恶’。

    哪怕这些人打着的,原本就是铲奸除恶的名号。

    少年大喇喇的躺倒在铺盖上,道袍凌乱的铺开,发丝微散,他伸出一只手掌对着光,透过指缝看着旁边的红衣鬼王,很难说是命运还是巧合,当初破庙相逢,初出茅庐的小道士撞见满身落魄的红衣艳鬼,一朝而顾,因果已深。

    可是

    少年慢慢的收起手掌,好像要将那光,和那灯下红衣都小心翼翼的拢在了掌心一般,虚虚握着,珍而重之。

    第152章 回穿仙侠·三十一

    酒馆的后院种了许多青竹,就好像曾经的朝阳峰峰主的住所,也密密麻麻的围着一片竹林。

    阴煞的恶鬼掠取了鬼城中的大部分生机,唯有那棵槐树郁郁葱葱,聚阴聚鬼,风生水起。

    可是那片被鬼气腐蚀的竹林,在之后又被人救活了过来,就好像是谁固执的守着一点往昔。

    鬼城附近其实除了这处酒馆,已经再无什么活人了,包括之前酒馆的老板娘也没有了踪迹。

    与之相对的,却是修真界如今越来越动荡不安的局势。鬼王的身份已经天下皆知,在幽魔渊和九华仙宗首当其冲的受到了重创以后。

    曾经围剿过朝阳峰的各大仙门也接二连三的受到了打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燕深的报复。

    死而复生,浴血而归,曾经被众人合力逼死的仇,他又怎会不报。更何况,如今站在鬼王身边的,似乎还有一个身为槐妖的妖王。

    以及另一个燕家后人,同为纯阴之体的燕黎。

    这区区三人看似势单力薄,可实际上,却足以让整个修真界都心生忌惮。

    而如今修真界各道陆陆续续的围聚在鬼城,恍惚间又好似回到了六百年前的朝阳峰。

    简直就像那人故意的一样。

    “要下雨了。”

    阴风肆虐,雾锁云迷,强大的鬼气将整个天地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晦暗当中,接着伴随一阵清脆的檐铃声起,一盏盏灯笼燃起灯辉,摇摇欲坠,照亮满城。

    灯火阑珊中,红衣鬼王摆下桌案,拎着酒坛,一碗碗的正在给桌上的酒碗倒酒。他长发被木枝束在脑后,只有细碎的额发随风而动,掩映着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眸。

    青衣槐妖懒洋洋的卧在自己树干上,听着裴初的话‘嗯’了一声,带着一点鼻音。他唇角微挑,眯着双眸,目光玩味的看着树底下的红衣,有一搭没一搭喝着自己手中的酒。

    “你好像很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

    天空乌云密布,笼中赤焰如血,在这一片幽暗晦冥的夜色之中,非但未曾给人增添半分暖意,反而更显怪诞诡谲。

    红衣鬼王挽着衣袖,酒坛微倾,清冽的酒液倾泄而下,落入酒碗中泛起涟漪。再抬头间,便见竹林轻轻摇晃,青叶摩挲着,窸窸窣窣的发出沙沙的声响。

    纵使早有准备,等到诸人再次见到那人身影时,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惊。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红衣媚骨,绝艳风流,然而举手投足间,重重沉在人心头的压迫感,又是如此熟悉。

    恍若一眨眼,还能看见昔日那身黑衣,站在曾经的峰顶,杀伐冷血,挥斥方遒的模样。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世间还有这么多人,不忘我燕深。”他此刻看上去心情极好,放下酒坛偏了偏头,懒散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逐群成队出现的众人,半响,轻笑出声。

    围聚在这里的,有仙有魔,毕竟这世间,能让仙魔两道联手对付的,时至今日,唯有一个燕深。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被当做炉鼎在无双阁拍卖的少年,会在后来成为鬼王?更没想到,随着这个鬼王复生的,还有那个本以为魂飞魄散的亡魂。

    当年死在燕深手下的魔族太多,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大部分魔族对那人都是印在本能里的恐惧。

    而不止是魔族,在得知燕深复生的那一刻起,曾经修真界无数天之骄子,被那人一步步算计的踩在脚下的阴霾与屈辱,也都覆上了心头。

    “燕深”

    人群中有刹那的骚动,有人咬牙切齿,也有人惊惧胆寒。

    而深陷重围的人反倒显得漫不经心,红衣鬼王举袖一挥,摆满桌案的酒碗便飞了出去,他说话声音低沉,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之意,轻笑道:“某在此已恭候多时,诸位既然来了,不若共饮一杯?”

    他看上去真心想请人喝酒,但随着酒碗落下的却是不断滋长的阴气,和源源不断覆盖在整个鬼城之上的怨魂恶鬼。

    如今围聚鬼城,众人本就做好了与他兵戈相向的准备,此刻面对这些落下的酒碗,自然也没有多少人去接。

    除了江送雪,和楼相见。

    阵风吹拂,连连竹叶,青澜似海,一滴细雨从晦暗的云层中开始坠落,悄无声息的融入酒碗。

    黑衣魔尊身上染着些许风尘,跟在他身后的珞盈状态亦不是很好,上一次她与燕深见面是在幽魔渊,那时候的魔尊还在举行两人的婚礼。

    当时的众人尚且还对鬼王的身份不明所以,而如今在所有真相揭开的当下,众人再回首看当时魔尊道侣的消息时,方觉得现实如此离奇荒诞。

    可珞盈知道,对楼相见而言,那是他的朝思暮想,刻骨铭心。

    烈酒的味道带着辛辣和苦涩,与上一次来到酒馆相比,似乎更加浓郁醉人,江送雪眸光冷冽,却是没有拒绝的将这碗酒一饮而尽。

    这让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往他身上落了落。无他,在众人印象里,向来清冷禁欲的白衣仙尊与这人间浊酒实在不太匹配。

    可谁又知从前禁欲克情的人,反倒钟于一人无法自拔。

    此时此景,似曾相识,可对比当年,早已有所不同。曾经与燕深势同水火的楼相见,以及一向清正无瑕的白衣仙尊,亦有了自己的私心。

    甚至于这份私心,似要与整个天下的意愿都背道而驰。

    陆无溪心里说不清是悲是叹,掩眸间接过落在眼前的酒碗,余光中能瞥见一袭灰袍的小道士站在槐树的角落里,恭恭敬敬的与他揖了一礼。

    鬼影重重,四面楚歌,细雨接二连三的落下,风雨如磐卷着的却是一场造化无常。

    红衣鬼王掀了掀酒碗,算是与众人敬过了这一碗酒,然后慢慢的从桌案边站起了身。灯火摇曳,红衣如血,少年姿容绝世,颠倒众生。

    若他的身份单是莫惊春,或许众人还会因他炉鼎的资质生出无限遐想,可偏偏这人身上重叠的却还有曾经的燕深。

    一手翻云,一手覆雨。

    让人心中无比畏惧的同时,也不可否认,他曾让多少年轻修士心神驰往。

    可越是清楚他的强大和心计的人便越是害怕,当年被朝阳峰上被逼得魂飞魄散都能活下来的燕深,只怕注定要搅得这世间天翻地覆。

    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今日的合围。

    可谁又知道,这究竟是一场坐以待毙,还是守株待兔?

    第153章 回穿仙侠·三十二

    若是按照原本的剧情,身为反派鬼王的莫惊春放纵恶鬼,作恶多端,致使人间生灵涂炭,从而引来修真界各道的围剿。

    然而命运捉弄,二次回归这个世界的裴初背负满身因果,干脆将戏就戏,假装燕深回来复仇。

    这在外界看来,足以称得上执迷不悟。

    夏夜雨季,天地间是一片昏惨的颜色,种在酒馆的巍巍青竹在这片阴雨晦冥中摩挲舞动,飒飒作响,也不知是被这风雨,还是那漫天恶鬼压弯了脊梁。

    细雨缠绵,交织成雨幕,如同一副如烟似雾的水墨画,朦朦胧胧的将眼前的景和人都氤氲得有些模糊。

    楼相见不自觉的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刀,刀身微微颤鸣着,好像是在响应它那位久别重逢的主人神魂,然而吟声轻弱,似泣似悲。

    裴初身上背有十万恶鬼,怨戾缠身,他总是时刻保持着理智,却不知他在这世间的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万鬼侵蚀的痛苦,恶鬼日益强大,鬼王的反噬便也越深。

    打从一开始,他就无法在这世间久留的。

    此时此刻,红衣鬼王带着一身酒意,纵使耳边恶鬼呼嚎,灵海翻腾着一片漆黑,他的神色依旧从容,薄唇淡抿挂着笑,若无其事的走在这细雨之中。

    可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鬼气暴涨,狰狞的恶鬼铺天盖地,不断袭击起地面的人影,怨魂如海,万鬼厉嚎声令人毛骨悚立。

    先礼后兵,众人知道他会动手,却没想到如此迅捷而又干脆利落。不少人打了一肚子伸张正义,讨伐燕深死不悔改,残暴不仁的腹稿还没说,就被这铺天盖地的厉鬼袭击得猝不及防。

    相比起来,楼相见和江送雪的反应就要从容得多,或许,他们今日来此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伸张正义。

    剔透如冰的长剑一斩,便挥退厉鬼划出一道冰雪结界,银霜遍染,映着漆黑的天地,珠帘般的雨幕,和玲珑灯火下的那身红衣。

    白衣仙尊清冷淡漠,心中持正,无愧苍生,可唯有一人,却是他的问心所愧。

    在过去的六百年里,江送雪总是后悔的,后悔当年登仙梯上没带他走,后悔寒山五十年幽禁没有诉出衷肠,后悔那日朝阳峰烈火炎炎,他却没有抓住他的手。

    心魔幻境,日日问心,江送雪曾设想过很多个如果,却终究无法成为现实。直到燕深死而复归,那无数个如果如光阴倒转,他每一次小心翼翼的牵住他的手,都是怕他再如幻影一般烟消云散。

    仙尊不愿放手,他怕他若是松开指尖,便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冷瑟中,白衣如雪,长剑斩过冤魂,破除魍魉。裴初指尖一动,侧首回身,懒散的掀了掀眼皮,拂去了衣肩上的雪花。

    “大师兄出手总是这么不留情面。”

    仙尊一剑,万物皆寂,势不可挡,周遭的鬼气荡开了片刻,紧接着却是更加凶猛的反扑。

    江送雪和他错身而过,那双银灰色眼眸冷冷寂寂,映着裴初的脸。六百年寒山孤雪中仙尊凝视心魔,黑衣黑发的意气青年是他的相思劫,如今红衣轻颓,可眼前人也正是他的心上人。

    “我总是劝不住你,又放不下你。”

    他一手执剑,身形流畅而笔直,眉目横霜,向来清冷的谪仙望着眼前人时,眸中藏着的总是若有似无的愁绪与哀凉,可是他嘴角的弧度却似寒山上那孤寂又温柔的月光。

    “燕深,好像我不管怎么对你都是错的。”

    忘情修道者,被情字磋磨。可从前那个冰魂雪魄般的仙尊,却在如今流淌着热血,也遇见了红尘。

    裴初的唇角勾了勾,又很快落了下来。他仰头望了望,望着那漆黑的天幕笼罩人间,细雨如织坠在脸庞,缓缓低头时,舞动的发丝遮住他的眼,少年笑得讽刺又无情。

    指尖弥漫着阴气,红衣鬼王五指如弓,一挥手,就见一只凶狠残暴的厉鬼从仙尊身后穿心而来。

    就在这时,裴初轻轻偏头,一把长锋顺着他的颈边削来,雨水砸在刀锋,绽出水花,裴初垂眸看着布满裂纹的刀身上,映着一张俊雅闲散的脸。

    “用我的刀伤过我一次,总不能再想有第二次。”

    他并指捏住刀尖,旋身一转与魔尊面对着面,夜色封喉,雨雾迷蒙。密纹纵布的刀身在两人之间嗡鸣震颤,刀身倒映的人影,恍惚间好似从前两人无数次争锋相对,兵刃相接的场景。

    林霭漫起,坠湿衣袖,无点亦无声。

    他们从初见起便已注定成为宿敌,以至于在楼相见的生命里,燕深总是那个占据最大分量的人。年少时的亦敌亦友,青年时的不死不休,可时至今日,细细回想,又觉得他们之间的仇恨如此荒唐。

    雨水坠落刀锋,黑衣魔尊眉梢轻挑,刀柄一转,逼开了裴初提着刀刃的指尖。他紧接着欺身凑近拽住裴初的手腕,浓密的眼睫下,掩着一双沉寂幽寒的眼眸。

    他开口的声音一贯低沉闲雅,带着点笑,目光紧紧锁着眼前的人,“修刀六百载,恩怨尽销。”

    “燕深”

    他顿了顿,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间的热意浅浅徘徊,楼相见轻轻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唇齿间咬着这个名字,轻柔缱绻的撕扯着那贯穿一生的执着。

    “这一次,我要让你活着在我身边。”

    楼相见的爱霸道狠戾犹如烈火,而裴初是风,风势越大,火燃烧得越旺,可火留不住风,最终在风的吹动下,只会越来与激烈的将自己燃烧殆尽,就像他们之间的不死不休。

    裴初掀过眼皮,目光平静,晦涩不明,他反手拉住楼相见的手腕一摔,另一只手轻而易举的夺过佩刀。

    鸣雁刀本就是曾经燕深炼出来的本命武器,与他神魂相连,心意相通,如今物归原主,自然易如反掌。

    刀芒划过,一斩苍穹,孱弱破裂的鸣雁刀,在裴初手上发出阔别已久的雁鸣之声。于此同时,安槐的树枝也在阴风鬼魅中愈加狰狞活跃,顺着裴初的攻势早已缠向了仙尊和魔尊。

    而槐树下,鬼王一身红衣于风雨中烈烈招摇,他抬起指尖抹过刀锋上的雨水,看着碎裂的刀纹眉目深深如敛玉华,半响,他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顷刻间,原本就凝聚了众多恶鬼的鬼城更显凶煞,万鬼齐哭,震人心魄,沉重的威压让在场的每一个人脊背发凉,鬼魇围城,阴风好似化为实体,雨丝都像是割人的铁线。

    摇晃的枝叶间,青衣槐妖眯缝着双眸,目光玩味探究的看着这出好戏,眸底深处浮动着的却满是凉薄与淡漠。

    然而在下一刻,他却突然变了脸色。

    骤然望去,只见混沌中,鬼王身上难以计数的恣戾怨魂,源源不断的从他身上弥散开来,少年一身红衣猎猎,如同血海翻腾,却也像是那带着满身业火孤单飘零的彼岸花。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

    他低声吟诵,万鬼齐出,皇天后土,魑魅鬼城,几乎只是一眨眼,整个天地都成了一片大不敬的人间鬼域。

    “他想干什么,与我们同归于尽吗?”

    “疯子!”

    “他娘的,老子就知道燕深那混账回来没憋好屁!”

    无怪乎众人气急谩骂,委实是没想到燕深如此釜底抽薪,当初邪修以万鬼为蛊,熔炼出一个鬼王,他的纯阴之体更是天然的鬼道饲场,这些恶鬼在他体内,相互厮杀又彼此滋融,日复一日愈加强大。

    可这种情形,若是鬼王能够时刻压制便还算幸运,天地间也不会因此出现大乱子。而若有一天鬼王压制不住,那么于己,于天下,都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而现在,鬼王纵出万鬼,也就预示着燕深打算玉石俱焚,拉着所有人的给他陪葬。

    哪怕人人都知道他此次回来不怀好意,可谁成想他竟真的如此丧心病狂,谁能说燕深不是个疯子?

    确实是个疯子。

    十万恶鬼出世,漆黑的怨魂如潮水般裹挟在鬼王身边,好似要将他淹没。

    安槐一直觉得自己足够无情,却不想这人远要比他更加冷情。他说过自己会帮他的,举世为敌,祸乱苍生,皆无不可,可似乎这人想要的并不是他这样的帮助。

    “上天既生我为祸星,我自不负这上天意。”

    风波动荡,他横刀向天,衣袂翻卷,谁人听他细语轻轻,生死懒眼。

    第154章 回穿仙侠·完

    安槐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被算计了,就如同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一般。可他到底还是出了手,不是为了遏制那场涂炭人间的巨祸,而是为了留住那个孤魂。

    鬼槐相生,亦能相克,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压制住鬼王身上,如滔天巨浪般放出的十万恶鬼,那便也只有身为槐妖的妖王了。

    树蔓腾起,浓荫蔽天在魂海中穿梭对抗,到最后,本该站在鬼王身边的槐妖,竟是不得不倒戈相向。

    原本以为这人操之过急的安槐,直到这时候才真正明白这人算计的究竟是谁。

    “燕深啊燕深”

    安槐气急反笑,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得不承认,燕深还是那个一如从前,让人永远琢磨不透的灵魂。

    树上的酒碗被掀落,阴风吹过他的衣角,垂落的发丝清扬,青衣袖下的红绸若隐若现,安槐眯了眯眼,隔着细雨与怨魂,和那人撞上视线。

    风雨交加,虬结交错的树影与森森厉鬼相互纠缠,隐藏于昏暗中的双眸,无波无澜的与他相望。

    “这一次,你又想让我等多久?”

    众里寻他千百度,半生相候一壶酒,向来冷眼旁观人世间贪嗔爱恨的妖王,却没想到自己也有了一个放不下的人。

    狂风将雨柱来回抛洒,鬼影幢幢,肆横遍野。裴初低头一笑,屈指在刀刃上轻弹,雁鸣穿透魂喑,刀芒破开飞雪,斩断树蔓,鬼气绞向了魔尊。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所有人都想阻止,可他以一己之力敌众,依旧不落下风。

    “安前辈,你说过会承诺我一个愿望,可还算数?”

    槐树下,原本一直不声不响的小道士突然出声,抬头看向树上的槐妖。

    他这话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安槐垂眸看他,小道士一身灰衣道袍,清风昳貌,与这副阴暗诡谲的场景尤为不符,他本该是站在对面的那一派。

    可如今,即使背弃师门,遭天下人觊觎唾弃,燕黎依旧跟在了自己老祖宗身边。

    他的选择,其实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难以理解的。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世人皆知,与妖王所做的交易,从来都没有好下场。安槐的声音似笑非笑,清缓悦耳,却又似藏着不为人知的审视与危险。

    小道士笑吟吟的没再说话,脸侧凌乱的发丝轻轻飘荡,夜色中,少年眼眸轻轻弯起,明净若溪。

    在原本的剧情里,莫惊春身为纯阴之体被炼成鬼王,十万恶鬼附身,侵蚀神智,无时无刻不处在崩溃的边缘,有几次他都是靠着汲取同为纯阴之体的燕黎身上的阴气度过难关。

    也因此,在结局中,神智彻底丧失之前,莫惊春原本是想同化燕黎成为自己的同类,与他共同分担自己身上的鬼气。

    但最后,因为谷风的化解,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裴初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也曾因为身上的鬼气侵扰打破燕黎身上的禁制,汲取他体内的阴气平复自身。包括这段时间,燕黎留在鬼王身边,偶尔的时候,也会任由裴初攫取自己身上的阴气缓解恶鬼反噬的痛苦。

    这也是小道士时不时抱着被子去找裴初共寝,却没有被赶走的原因。照这种发展,或许哪一天美梦成真,他直接与老祖宗双修也说不定。

    毕竟他们本就是世间唯二的纯阴之体。

    而两个同样体质的人,又怎会走向不同的路?

    怨魂似海,厉鬼森森,各种凄厉又刺耳的鬼泣尖嚎充斥着天地,所有人看着那片混沌中愈加鲜艳飘摇的红衣,都心中一紧。

    猝不及防的,裴初腰间一沉,灰衣道袍的小道士穿过这片黑暗的池沼,奋不顾身的扑进了鬼王的怀抱,揽住了他的腰。

    裴初身姿挺拔,四肢修长,他俯身看着自己怀里的燕黎,皱了皱眉,伸出手掌掐住他的后颈与他面对着面。

    纯阴之体是天然的鬼道饲场,几乎在燕黎冲过来的那一刻,如潮海般凝聚起来的怨鬼凶魂转眼间便将少年吞没。

    就如同曾经邪修炼制鬼王那样,做为恶鬼的祭品和容器,在鬼气侵蚀下,少年身体千疮百孔,浑身都被鲜血染透。

    “为什么?”

    他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裴初。

    或许如今说来有些虚伪,今夜的一切都是裴初蓄意为之,他算计了安槐,也算计了江送雪和楼相见,但只有燕黎是在他的谋算之外。

    不急不缓,不慌不忙,肩负清风明月与草长莺飞的扶摇成长,是裴初原本想要留给他的结局。

    小道士眼底浮动着一层淡淡的雾色,苍白的唇色被鲜血染红,眉心因痛苦皱起一道褶痕,听见裴初的话燕黎顿了顿,转而又露出一个明媚无畏的嬉笑。

    “我说过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风雨如晦,打湿了裴初的发,清凉的雨水顺着发丝滴落,落在了小道士的侧脸上。裴初深深的敛下眼眸,忽而一笑,抬起指尖,缓缓点上小道士额头,心跳在这一刻猛然加速,从额上传来的酥麻感如电流一般淌过全身。

    恍惚间,仿佛又见那日海棠花树下,红衣轻垂,携着满袖的花香与酒香。

    漆黑的魂海骤然翻腾,槐树粗壮的枝蔓蜿蜒起伏,不断遏制着这愈加暴动的十万恶鬼。

    满城灯辉在不断熄灭,整个天地陷入永夜。那身红衣点上燕黎的额头,本来不惜被同化成鬼王,也要以纯阴之体分担他身上的鬼气,想要留住他的燕黎,最后却是被鬼王以自身阴气进行反哺。

    “小道士,往后别学我,我可不是个好人。”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困顿的想要睡一场大觉。抬头间,便见昏暗的苍穹下,另外三个身影正不断向他靠近。

    万千恶鬼皆是不记前生,也无来世,就如同穿越以前的裴初,也只是一介孤魂野鬼。

    飘零日久,他向来以为自己只是他人人生中的一块踏脚石,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却直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世界在他离开以后,都如他以为的那样,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可他就像来到人间短暂停留的一个惊鸿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却总有人想要他留下来。

    留得住吗?

    留不住的。

    浑黑的夜幕中,大雨不断,冲洗着满地血腥与凶煞之气,让人浑身湿透,冷到了骨子里。

    裴初轻轻抬头,鸣雁刀翁鸣震颤,似有所感。他手里握着刀,灵魂撕扯间是熟悉的脱离感。

    楼相见有所察觉,脸色一黑,却是紧紧的牵住那缕神魂。魂契为约,性命相连,陆无溪曾经预言鬼王的死劫,可楼相见对此却并不相信,他与那人结下了黑莲契印,只要他们其中有一人未死,另一人神魂不灭。

    他怎么可能会让那人又一次在他面前身死魂灭。

    不止楼相见,江送雪和安槐同样在竭尽全力的留下那缕孤魂,三人联手合力镇压这十万恶鬼。

    仙尊一身白衣被狂风吹拂,原本清雅出尘的面容狼狈的垂落着几缕碎发,他一身气息起伏不定,分明有着走火入魔的征兆,可他自己却毫不在意,盯着那身红衣的目光孤寂又苍凉。

    十万恶鬼相当于十万阴兵,怨戾深重,实力强大,即使是身为槐妖的妖王,要想在确保留住那缕孤魂的情况下,压制住这十万恶鬼也是难于登天。

    所以他答应了小道士的愿望,或许只有小道士分担了那人身上的鬼气,他们才能更有机会的留住他。

    可燕黎的怀抱却突然一空,身体被恶鬼蚕噬的痛苦稍微缓解,力量充盈全身。燕黎的唇角颤了颤,他想要抬头,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掌压住头顶,轻描淡写的遮住了视线。

    天与地同悲,恶鬼哭嚎,像是在庆祝另一个鬼王的诞生。

    “老祖宗?”

    “惊春”

    一声轻笑响起,少年喜出望外,抬头间看到的却是再次破碎成千刃的刀芒,在夜空中如星光萤火般闪烁,而那身红衣目光倦怠,犹如残花海棠般,在这漫天萤光里,跌碎进了永夜尘埃之中。

    少年瞳孔一缩,张了张嘴,伸出双手想要去接住什么,可余下的却只有一片冷风。人世间总有许多悲哀,他拼尽全力想要追随的人,最终却没办法并肩同行。

    树林茂密,连绵成荫,厉鬼还在不断的嘶吼,却最终在槐妖的压制下逐渐平息。

    或许是因为鬼王的反哺,加上妖王,以及仙尊魔尊的助阵和压制,燕黎成为了新的鬼王,却并没有如原来的莫惊春一般,背负着被万鬼反噬神魂的风险。

    黑暗中,一支木簪坠落,在一片劫后余生的欢呼中,安槐轻轻捡起,捻在手中。原本违誓出界,同那人举世为敌的槐妖,在这一刻,反而成了救世的英雄。

    安槐掩下眼眸轻声一笑,喉咙间有些干哑,却好像再也没有了什么喝酒的兴致,他终究是没等到那缕孤魂愿意为他停留。

    江送雪白衣执剑,一头青丝被染成白雪。大雨依旧,好像有谁在哭泣,哭他重蹈覆辙,回天乏力。他苍白着脸,敛下寂沉的眼眸,这一次,他依旧没有护住他心口的朱砂。

    好像他从来都是这般桀骜,宁死也不肯委曲求全,如此反倒显得他们的心思实在龌龊。

    楼相见俯身跪倒在树下,他浓密的眼睫根根分明,轻轻颤动,仿佛能带起风。他一手按着树干,一手抓住胸口,黑色的衣襟下,那道狭长的伤疤令人窒息,而胸口的那朵黑莲契印残留着神魂撕扯的痛苦,鸣雁刀碎,亡魂再逝。

    他又一次消失,可楼相见却知道,他还活着。

    可是这天地茫茫间,他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感应他在哪了。

    第155章 全男世界朝堂·一

    裴初莫名其妙的感觉很疼,自灵魂中生起一种犹如被撕裂般的痛感,整个人如同被淹没在潮水中一般窒息。

    混沌的意识里,闪过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个又一个的人影搅在一起,稍纵即逝,似曾相识。

    直到最后,裴初看见熟悉的火光,一支利箭划破长空,猛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罪臣裴初,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弑君谋逆,死不足惜!”

    一条条罄竹难书的罪行被人宣告出声,回荡在夜空里,振聋发聩。

    ***

    “这都三天了,琅儿怎么还不醒。”

    “郎君别担心,大夫说退烧了就会醒的。”

    模模糊糊的感官里,隐约能听见两个男人的对话,裴初的意识尚且一片昏沉,挣扎良久,才有些费力的睁开了眼睛。

    静夜深沉,烛火摇曳,空气里充斥着淡淡檀木香。林长青原本拿着手帕正有些心疼的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长子擦脸,见他缓缓睁开的眼睛时,不由有些愣住。

    深寂淡漠,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又莫名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林长青心中一紧。

    裴初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视野也还有些混沌,恍惚间最后那一场宫变仿佛已经离他很远,胸口被一箭穿心的疼痛,也似早已结了疤。

    此刻他嗓子干哑得厉害,几乎在他睁眼的瞬间便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止。

    林长青连忙将他从床上扶起,动作轻柔的替他拍了拍后背,“醒了醒了,琅儿醒了,阿策快倒杯水来。”

    很快便有一杯温热的水送到了他的唇边,裴初低头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下去,紧接着一张有些粗糙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等到裴初咳嗽平缓,视线重新聚焦的时候,轻轻抬眼便看见一张蓄着络腮胡的陌生脸庞。

    裴初下意识撇开头,心里一时猜测是不是那个记仇看他没死干净,将他捡回来准备鞭尸,总之不太可能还有人会救他这个乱臣贼子。

    李策看他要别开脸的时候就已经先一步按住他的头,他的力道有些重,是武夫惯有的粗鲁,但好歹还记着眼前的小孩是个病人,于是没好气道,“臭小子你先别怕你爹揍你,让老子看看你还有没有发烧。”

    他说话粗犷,声若洪钟,一看平时便是个不拘小节的,蓄着胡须的脸上有些风霜,肤色略黑,目光炯炯,相貌英武。

    裴初脸上的神情变了变,微微皱眉,在裴初心中,父母一向是他的逆鳞,他们在他年幼时便因朝堂之争殃及池鱼,在一场大火中无辜枉死。

    直到他长大后,步步为营入了朝堂,虚与委蛇,机关算尽终是将当年那些害死他们的凶手拉下马。在那之后,更是谋划多年,才将那个腐朽的朝堂改朝换代给他陪了葬。

    在这期间,他向来是他人眼中贪权恋势的奸佞弄臣,师生绝义,好友断袍,昔日并肩的战友更是成了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政敌。

    以至于给父母翻案以后,他背着一身骂名,总有人看不惯他的权势熏天,指责他专政弄权愧对父母,枉为人子,直到后来有些人在他手上见了血,才渐渐聪明的学会避讳。

    却没想到如今,竟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就敢自称他老子,当真是一朝落罪,投井下石。

    裴初心里说不上是气还是笑,习惯性的掩住眸底凛冽的目光,正准备开口回应,嗓子里的干痒却没有止住,仍旧闷咳不停。

    然后他就被揽进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好了,孩子还在生病,你就别吓他了。”

    “乖,也让阿父看看,烧退了没有。”

    裴初被人揽着,一边抚着后背替他缓解咳嗽,一边被人抬起下巴抵住额头,这种带着点心疼的,哄孩子般的语气和动作,也让裴初身体一僵,后知后觉的感到不对。

    他垂下眼睫,看见自己一双明显不属于大人的手,呼吸一窒。

    “阿父?”

    裴初嘴角一扯,微微退开,不明就里的喊出这个称呼,声音干哑紧涩。

    林长青温雅儒和,相比李策胡子拉扎的粗糙,他整个人要显得白净得多,虽然眼角有了些细纹,此刻面容也有些憔悴苍白,但能看出他一副谦谦君子,仪表堂堂。

    “你就惯他吧。”李策收回手,看了一眼林长青怀里的裴初,哼了一声,坡着脚就将茶壶重新放回了桌案,‘砰’的一下,咬牙切齿:“他要不是在学堂跟人打架落水,又怎会生这么一场大病受罪。”

    他瞥了一眼林长青眼底的青黑,忍不住疼惜的开始唠叨起来,“连累你不仅要在朝堂上给他擦屁股,回来还要照顾这小子。”

    事情的起因还得在三天前,林子琅在学堂中因贪恋一个同学的美色上前调戏,结果因另一个同学的阻拦发生了冲突,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两人在纠缠中双双落水,由于林子琅不通水性,被人救起时已经奄奄一息。

    而和他打架的那位,偏偏还是静王府的世子,身份尊贵,林长青不得不在朝中替自己儿子四处周旋,赔礼道歉。

    而林子琅调戏的那名同学,事实上还是静王世子的暧昧对象。李策一想到这些脑子就隐隐作痛,青筋直冒,实在没忍住一个手指头就戳了过去,将裴初的脑袋戳歪。

    “你说你这混不吝的小子才十岁,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争风吃醋,沾花惹草的毛病,啊?”

    他看着恨不得现在就将裴初从林长青怀里拽出来揍两个回合。

    裴初:“”

    裴初:“?”

    裴初脑门子被戳出一道红印,脸上还带着些大病未愈的苍白,张了张嘴好像想要说话,却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子琅从小便是个好色的,性格沉郁不爱说话,却又胆大妄为。李策和林长青都只是个五品小官,在京城满大街的权贵里排不上名头,平日里上朝办差,忙于公务,便也缺乏了对自家孩子的管束和教育。

    等到回过神来时,便已经见这个孩子长成这样一副惹是生非又不知进退的模样。

    这一次因为美色与静王世子冲突惹了祸,李策本打算等他一回来,就提着棒子好好教训一番,却不想这小子落水发烧,一烧就是三天,整个人都好似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林长青忍不住心疼的拦住了李策的责怪,“行了,阿策,先别骂了,琅儿好不容易醒来,去把药和粥端来。”

    裴初默不作声的从他们话里整顿着信息,也看出了林长青和李策两个男人之间关系自然得好似夫妻,他心中一时有些怪异。等李策再次回来时,便见他手里不仅提着食盒,怀里还抱着一个约莫才过两岁的孩子。

    “璇儿饿醒了,你给喂喂。”

    林长青点了点头,帮裴初把枕头垫好让他靠在床上,便和李策换了个位置,抱过了他怀中的小孩。

    然后裴初就看林长青一个大男人,开始走到一边解开衣襟给那个小孩进行哺乳。

    裴初眼皮跳了跳,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这位‘阿父’的性别,这时候李策已经舀好一勺粥直接塞进了裴初嘴里,面不改色的说道,“看什么,你小时候你爹我又不是没给你喝过奶,还嘴馋了不成?”

    裴初:“噗?”

    “咳咳,咳咳咳——”

    听到这话的裴初刚入嘴的粥又被他呛了出来,一下子喷了李策满胡子满脸,偏偏他一边咳一边神色迷茫,让李策根本看不出这小子是不是故意。

    等到后来裴初对这个世界逐渐熟悉起来,才发现这个世界与前世所处的环境不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男子结合能够互相生育下一代。

    这世界对于孩子姓氏随谁并不执着,而林子琅虽然跟随林长青姓林,但实际上李策才是他正正经经的生父。他还有一个弟弟,正是林长青所出,跟随李姓,取名李子璇。

    至今两岁,尚未断奶。

    而此刻,裴初看着李策那张满脸络腮胡的脸不由得心中一梗:

    想是我一生作恶多端,老天爷才让我来这么个奇葩世界。

    第156章 全男朝堂·二

    这一场病反反复复,直到半个月以后裴初才有所好转,可因为这一次落水,小少年原本还算健康的身子,变得体弱起来,大夫说这几年最好妥善调养。

    这便让裴初有了借口在家养病,不再去学堂上学。他前世官海沉浮,勾心斗角的谋算了一辈子,到最后虽说死而无憾,却难免心生疲累。

    如今意想不到的有了重活一世机会,虽说世界观有些奇葩,但这并不妨碍他想平平淡淡,闲闲散散的度过余生。

    只是当他说出自己不想再去上学的时候,李策已经开始卷起了自己胳膊上的袖子。他是个武夫,十几岁便上了战场,几年前他的脚因为在战争中留下伤疾,便从前线退了下来,靠着军功留在京中捞了一个偏将。

    而林长青与李策前领导镇国将军府秦家算是表亲,隔得有点远,但当年却是因为老秦将军的牵线搭桥,才使两人相识相知结下良缘。如今夫夫俩相伴十余载,年过而立,育有二子,恩爱非常。

    而如果说李策奉行的教育方式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林长青则与他是另一个极端,可以称得上是慈父多败儿。

    他本就心疼长子这一场大病,整个人都变了一副模样般,不仅形容清瘦许多,连带着性格都要比以前更加沉寂。

    以往李策准备揍他的时候,他还知道跑到林长青身边和他撒娇求得庇护,现在却是若有若无的带了点疏离。

    林长青想起,自从有了第二个孩子以后,他们对长子的注意确实少了许多,竟好似不知不觉间使他们父子关系变得生疏起来。

    他心里以为林子琅是因为在学堂中和人起了矛盾,失了面子才不想再去上学,又因他如今身体确实不好,思虑再三,最终决定道,“罢了,不想去便不去吧,阿父托人给你请个夫子在家上课。”

    在家上课总好过他在外面沾花惹草,李策想到这一层,便也放下了袖子。

    ***

    秋风萧瑟,落叶沙沙,天气正在一天一天的变冷。最近一段时间,大燕朝也因为谢丞相的病逝而有些动荡。

    这些年朝庭党争严重,边境又总有夷敌骚扰犯疆,内忧外患之中也只有在谢丞相的牵制辅佐下,勉强维持着一片和平安稳之像。

    而如今谢丞相病逝,丞相之位空悬,各派党系之间竞争激烈,原属谢相一系的官员一时间受制颇多,在谢家因为丁忧回乡以后,更是连续几任与谢家联系颇深的官员,都被人抓到错处,贬谪罢免。

    颜皓,字伯希,是谢老太师的科举门生,与谢丞相同朝为官,原本是翰林院学士,因为看不惯在谢丞相死后这些人攘权夺利犹如豺狼的做派,在朝上舌战群儒,情绪激烈的骂了一番。

    骂了以后也没给他人贬谪罢黜自己的机会,直接把自己的乌纱帽一摘辞了官。

    解气是解气了,就是在他打算回自己的母校云山书院做个教书先生的时候,山长摇头叹气的把他踹出了门,说他性格过于刚烈孤僻,为官多年都没有被磨平棱角,只适合自己关起门来做学问,不适合教书育人。

    嘿!

    颜皓是个犟骡子,越说他不合适他就越要试一试,他不仅要教书育人,还要教出一个天底下最举世无双的弟子,文能治世,武能安邦!

    然后他就因为在朝会上的一战成名,被人明里暗里的排挤,以至于京中许多书院都不敢聘他。

    就在他感叹世态炎凉,是不是要离开京城的时候,有人托关系找到他问能否请他上门做夫子教自家孩子致学。

    虽然身为前任翰林学士给人上门做夫子有些掉价,但这个节骨眼还能来请他的人估摸着不是神经粗,就是个同道清流。

    便是秉着这份猜想,颜皓上门了,接着他便承认自己草率了。户部郎中林长青确实是清流,在战场上打滚多年的李策也可以称是英雄。

    就是他们的儿子不就是前段时间因为和静王家那个纨绔世子争风吃醋,而落水生了一场大病的小倒霉蛋吗?

    中堂内摆着的是几张雕花梨木桌,不浓不淡的阳光从窗外铺洒进来,照在燃着沉香的博山炉上,烟雾沉袅,暗香浅醉。

    颜皓端着手里的茶碗,一时间却不知是该还是不该喝,他打量起眼前将一袭青衫穿得形容松散的少年。

    诚心而论,对方看上去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乖张,许是久病初愈,少年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苍白,如此便更显得他一双眼眸深沉静谧,像一汪见不到底的古井幽潭。

    这样一双眼眸出现在一个小孩身上,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所以颜皓再看向去时,裴初轻轻一眨眼,好像风吹起了涟漪般,眸底轻轻漾起几分笑意。

    “学生才疏学浅,还请先生考较。”

    裴初有礼有节的作了一个揖。

    颜皓如今年至四旬,长相古板清癯,却也算是淑人君子,玉洁松贞。他捻着下巴的胡髯轻轻点头,也没客气的开始问他,“四书五经,你读得如何?”

    “略翻。”

    裴初直起腰,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句。

    颜皓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碗又问,“君子六艺,学得怎样?”

    “耳耳。”

    颜皓挺着背,手掌撑在椅子扶柄上已经打算离开了,林长青见状有些尴尬,连忙起身挽留道:“小儿顽劣,还请伯希先生见谅。”

    而这时李策的脚已经伸了出去,打算给他进行一下爱的教育,结果裴初下意识一转身,敏锐地避开了他这踹向自己腿肚子的一脚,四目相对,李策愣了一下。

    他虽然在战场上受过伤,身手却还在,平日里林子琅绝对避不开他的揍,却不想如今一病起来,反应却矫健了许多,李策给气笑了。

    裴初一看见他眼里燃着的怒火和微微颤抖的胡须就知道不妙,他略微思索,终于头疼的转回身给颜皓作揖赔礼,开门见山:“学生不才,却也知道爹爹和阿父想请先生留下的原因。”

    “如今政局不稳,朝中党邪焰正,先生一番檄文自是激励人心,可您如今辞去官职后,在京中尚且忍受诸多排挤,流离失所,可想过离京以后又会如何?”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生民立命者,不可使其殒殁于无声。”

    “这是阿父教给子琅的道理,想来以后京中时局清荡,亦或是有所危难,还需先生回来点火燎原。”

    说起来林长青和颜皓其实同样是云山书院出来的学生,两人并不在一届,林长青的成就也没有颜皓的高,可林长青请来颜皓做家塾夫子所托关系也正是云山书院这一层。

    书院山长知他性子,也知他处境,把颜皓从书院赶出门时,也给他牵了一条明路。

    林长青和李策虽然都只是五品小官,但他们身后与镇国将军府秦家的联系颇深,秦家与谢丞相在朝中统率文武,相互间也算是珠联璧合,威望颇深。

    如今谢丞相一死,谢氏衰微,以丁忧之名回乡其实也是避难。秦家不管出于往日的情谊,还是为往后的政局做打算,在谢家再次回来以前,也要保证曾经与谢丞相交好的官员前程性命,以免日后在朝中孤立无援。

    这其中关系盘根错节,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却能见微知著,还顺势给颜皓拍了一通马屁。

    颜皓左打量,右打量,按着椅扶手的手掌,又别别扭扭端起了桌案上的茶。他清咳一声,用茶盖掩住翘起的嘴角,对林长青道,“令公子虽学业不成,却是个难得通透之才,孺子可教。”

    这话显然是愿意留下了来。

    林长青连忙差人换了一杯热茶,让裴初掀衣跪地,给他奉茶拜师。当然,这时候颜皓心里尚且满心欢喜的觉得自己捡到了一块璞玉。

    只是在日后雕琢之时,才发现这哪里是璞玉,分明是一身懒骨!

    ***

    风雪渐落,从深秋转入寒冬,已经上任夫子三个月的颜皓,推开屋门,又一次看到空荡荡的课堂时,心中一堵,怒气冲天。

    “林子琅!林子琅!”

    他一摔房门拿着戒尺东寻细觅,不仅胡子气的竖起,嘴里还骂骂咧咧,“混账小子又翘课?信不信这一次我真叫你爹揍你!”

    密密绒绒的白雪自天空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裴初伸出手,指尖上接住一片雪花,只是转瞬间白雪便化成了水珠从他的指缝划落,冰凉触感很快就让他将手捲进了衣袖里。

    心里莫名的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他想不起来,只觉得冷,懒洋洋的想要回到自己卧房里睡觉,却也知道这时候颜皓肯定在到处找他。可他心里对什么致学论典实在没得兴趣,来到这个世界,身上诸多担子皆已卸落的裴初,胸无大志,只想做个闲人。

    偏偏颜皓又是个脾气火爆,执拗较真的性子,知道裴初有潜力,也想要挖掘出裴初的潜力将他雕琢成大器,便是如此,师生间每次上课,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拉锯战。

    虽然颜皓每次扬言都是让李策揍一顿自己,但也没真的给他告过状。更何况院子里有颗榆钱树,李策真要和他动手的时候,裴初只要爬到树上等林长青回来便可躲过一劫。

    他十分熟练的摸清了这个家里的生存法则,低下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烤红薯已经烤熟。

    “阿兄阿兄”

    踉踉跄跄的从屋子里跑到外面的李子璇,一把抱住了裴初的腿,眼馋的看着他手上拿起的那个香喷喷的烤红薯。

    裴初将红薯掰开吹了吹,确定不烫后才送到了他手里。李子璇断奶并不容易,裴初受到过无数次林长青给他喂奶的冲击后,终于决定助他一臂之力,在日常准备一些辅食甜点,渐渐减少他乳奶的依赖。

    这个方法还算有效,连带着从前其实并不怎么亲近林子琅的弟弟,也成了他的跟屁虫。

    这副兄友弟恭场面一度让林长青倍感安慰,李子璇的出生正好是在李策受伤从前线回来期间,那段时间李策正处低迷,林长青一边要照顾孩子,一边又要安慰夫君。

    虽然李策振作得很快,也很体贴刚刚生产完的林长青,夫夫俩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冷落了对长子的关心。这导致林子琅一度认为,是因为李子璇的出生分走了阿父和爹爹对自己的宠爱,对这个弟弟自然也不很喜欢。

    在李策和林长青不注意的时候林子琅总会捉弄和欺负他,不是放虫子吓他,就是偷偷把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李策因此狠狠教训过他,林长青也和他谈过几次,可越是如此林子琅却好像越加叛逆反感,而受过几次欺负以后李子璇当然也就对他亲近不起来了。

    本来李策和林长青对这兄弟俩之间关系还有些忧虑,直到因为一场落水,好像让林子琅彻悟了亲情的可贵。

    “琅儿懂事了。”

    林长青欣喜的依偎在李策的怀里,李策揽着他,挑目一看正好看见颜皓气冲冲的往这边走来,嘴角一抽,忍不住啐道,“懂事个屁!”

    大雪越下越多,簌簌落落,裴初在颜皓戒尺要打在自己手心上的时候,捡起一颗红薯递到他面前,温声道:“早前便听闻先生爱在雪中尝这一口玉枕暑,学生特意在此备好,一片敬意,莫要嫌弃。”

    他声音懒散平淡,话语却是一片恳切,仿佛拳拳爱师之心都凝聚在这一根红薯里,颜皓眼皮一掀,偏还就吃他这一套。

    “你还欠我两篇策论。”

    手里的戒尺转了个弯,颜皓接过红薯,一边蹲在走廊边赏着雪景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和少年翻起了旧账。

    裴初将怀里的李子璇赶回屋,手掌伸在炉边烤着火,半响,耍赖道,“学生身体不好,今日为了孝敬先生不小心感染了风寒,还请先生放我两天假。”

    颜皓手里的红薯顿时有些咽不下去了,转头对着裴初怒目而视,“林子琅!”

    乱琼碎玉,纷纷扬扬,裴初忆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夫子大喊着他的名字,满目失望的离开了官场。

    裴初喉头一梗,却是微微一笑,声音倦哑道:“说笑的。”

    第157章 全男朝堂·三

    谢氏的老家在雍州,距离边关很近,然而在三代以前便搬到了京城。因为谢老太师和谢丞相的多年打拼,谢家原本也算是站稳了脚跟。

    可与那些簪缨世族相比,谢家的根基还是太浅薄了一些。三年前因为谢丞相的病逝,谢氏代表的清流官派,一度遭到世家一党的打压。

    谢老太师不得已,只能带着谢丞相与其亡夫唯一的遗子丁忧回乡,也借此暂时避开京城纷乱的局势。

    如今三年丁忧已过,谢家也再次启程返京。

    “庭芝。”

    山路间晃荡前进的马车内,谢老太师拉着如今谢家注定要担负门楣的孙子,怜惜的抚了抚他的发顶,“此去京中必定明枪暗箭,你若受了欺辱,也无须隐忍,祖父年纪虽大,可就算拼了这张老脸,也必然会护你周全。”

    无怪乎谢老太师如此担忧,只因谢庭芝容色实在生得太盛,即使才舞勺之年,却已是仙姿玉貌,唇若涂丹,眼如桃花,眉间一点朱砂更是摄人心魄。

    谢庭芝顿了顿,反过来对自家祖父安慰道,“祖父知道的,向来只有庭芝欺负别人的份,还没有人能欺负得了庭芝。”

    爹爹和阿父皆已亡故,只与祖父相依为命,谢庭芝年纪虽小,却已知自己肩上将要挑起的担子。

    他掀开马车的窗帘,眺望着烟雨朦胧中,已经若隐若现的巍峨城郭,他明知前路崎岖,却是心中坚定,不怨不悔。

    清风吻袖,山色雨色,胜不过他眉间一点绝色。

    ***

    同样回京的还有秦家,只是比谢家略早些,因为这些年边境摩擦不断,开春前好不容易取得一场胜仗,边关暂且稳定些以后,便被叫回京中述职。

    回来时秦谢两家原本一道,只是在临近京城时因为公务的缘故,秦家军队比谢家车马先入了京城几日。

    等到谢家回来安顿好以后,又很快收到了秦家送来的宴帖。原来下个月正巧是秦家三郎的生辰,秦家设宴待宾,也算是回京以后的第一场交际。

    这些年秦家一直在外打仗,鲜少回京。谢老太师心里清楚,此次宴会虽是借着给秦家三郎庆生的名义,实际上也是在重新适应京城关系。老秦将军重情重义,不忘拉着同样刚回京的谢家一把。

    但也可以想见届时宴会上,定会有各路牛鬼蛇神对两家诸多试探。

    同样收到宴帖的还有林长青一家,京城家族姻亲关系错综复杂,林长青的外祖父便是秦家的一门姻亲,要算起来,林子琅还得管秦三郎叫一声表哥。

    而李策之前又正是镇国公的部下,随秦家军在边关打仗多年,哪怕后来因伤退役,却也始终心怀感念。于情于理,他们全家都会去赴宴拜访。

    而因为前些年落水的缘故,裴初的身体确实不太好,体质虚弱,极易生病,隔三差五就有正当理由去旷颜皓的课。气得颜皓吹胡子瞪眼,即使有时怀疑裴初其实是故意的,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因为养病鲜少出门,如今京城子弟的圈子里,都已经快要忘记这么一位曾经敢和世子爷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林家公子了。

    赴宴当天,前往将军府的路上林长青仔细叮嘱了他几句,有些担心,过去是担心林子琅闯祸,现在却是担心他会不会受欺负。

    在他看来自从生病以后,自家长子的性子就变得恬淡虚静很多,不爱说话,只爱睡觉,分明一身懒懒散散,却总是让人感觉背了一身沉疴。

    林长青担忧他是不是因为久病难愈伤了心气,偏有时候又看他像只闲云野鹤,悠然自得,他这边琢磨着孩子的心理问题愁煞了心。

    李策却大大咧咧的粗犷得多,到了将军府把李子璇往裴初身边一丢,告诉他自己去找朋友玩后,就拉着林长青拜访老将军去了,也不想想,林子琅在家宅了三年,哪还有什么朋友。

    ***

    花木扶疏,庭院葳蕤,生日宴开始前,各家的小公子都聚集在秦家的听雨轩里。

    如今正值三月,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然而此刻众人的心思却没有多少落在那杏花上,谢家一枝庭芝玉树,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众人眼里,容不下其他。

    这会儿听雨轩里正热闹,打谢庭芝出现开始,里里外外便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沉醉在谢公子的美貌里不可自拔,也有些世家子,不知是在故意招惹注意,还是想给刚回京的谢庭芝一个下马威。

    一行人话赶话的开始拉着谢庭芝玩行酒令,行酒令的内容也不是什么吟诗投壶之类,而是难度颇高,要求人肚子里必须有‘墨’的射覆。

    这算是行酒令的祖宗,是一个以谜猜谜的游戏,从听雨轩范围内的物品取材,覆者出题,以一个典故隐语说他覆的题目是什么,射者同样使用典故隐语去猜。

    前面已经玩过了几轮,这一轮击鼓又传到谢庭芝做‘射者’。当下便有人环顾四周开始出题,单说了一个‘南’字。

    廊轩内流觞曲水,花影簌簌,薄粉轻红的花瓣如细雪般落在少年衣肩上,谢庭芝低头捻起,额间那一点朱砂在发丝间若隐若现,艳红的好似刻在人心头的血。

    一时间摔杯声,吸气声连绵不绝,谢庭芝恍若未闻,想了想很快对出一个‘北’字。

    一南一北,指的其实都是窗,出题人说的是南窗,用得典故是古诗《问来使》中的:“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

    而谢庭芝猜到了,便用诗《戏赠郑溧阳》中:“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的‘北窗’指代。

    出题人耸了耸肩,苦笑的罚了一杯酒。游戏玩到这里的时候谢庭芝其实有些索然无味了,好像是刁难,击鼓每次传到他这里便停了下来,接连有人出题,也接连有人被他败下阵。

    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又极其早慧,自幼被谢老太师带在身边读书明史,如今才十三岁,却也算是满腹经纶。可哪怕是赢了对手,他也没有太过得意,而是端起桌上的果酒浅浅抿了一口,谦逊的与对方致了个敬。

    温文尔雅,知书达礼,长得又像个小神仙,在场的小公子们晕乎乎的红了脸,只敢含羞带怯的瞟着他。

    只是这个出题人方才退下,很快又有一个冒了出来,那是南王家的长子,去年方才成了亲,这会儿看着谢庭芝微微一打量,也没等游戏重新开始击鼓传花,便自顾自的开了口。

    “谢公子博学多才,聪明伶俐,无愧谢丞相之遗风,恰好我刚刚也想到一题,想与谢公子切磋切磋,可否?”

    谢庭芝手指轻捲,放下了酒杯,南王世子在去年结亲的对象正好是那位新上任的蒋相之子,他一开口谢庭芝便知道来者不善,心下却也不觑,点点头,从容不迫的轻笑道:“请指教。”

    楚商尧佯装一番思索,望着谢庭芝慢悠悠的说了一个‘后’字,像是怕他不清楚,又笑眯眯的补充了一个‘曲’。

    谢庭芝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目光一掩,眉间朱砂冷艳,对方覆的题目实在不难猜,借代的典故也正是一首亡国后主做的曲子《玉树□□花》。

    他覆的题目是‘庭’,而恰巧谢庭芝名字里也有一个‘庭’,《玉树□□花》指的是陈后主贪图美色,骄奢淫逸,致使国家衰败灭亡的故事。

    而谢丞相死后,谢家的门庭式微,偏谢庭芝生得这样一副仙貌之姿,很难说以后究竟是福是祸。

    楚商尧一语双关的讽刺,谢庭芝如何听不出来,他微微抿唇,不紧不慢,反口答了一个‘谢’字,谢庭兰玉,谢庭芝的名字便是取自古书中,旧朝谢安与子侄对话中的一句,“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喻指名门出贤才,也是谢丞相对于谢庭芝的期望。

    他不卑不亢的以这一则典故回敬了楚君尧的刁难,在场的都是小公子虽说年纪都还不大,却也多数受过家中的耳濡目染,看出了这个插曲令人不快,嘻嘻哈哈的开始解围,行酒令到了这里便也终止。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让人不忍与他为难,气氛开始重新活络起来,小公子们围着谢庭芝,你一言,我一言,小心翼翼的开始和他搭着话。

    春风拂面,杏花微雨,谢庭芝始终保持着一片温和,哪怕不说话,只是轻轻笑一下,便已足够让人觉得目眩神迷,芳心暗许。

    第158章 全男朝堂·四

    秦麟是这场生日宴的主角,这会儿却并不在听雨轩里,他刚刚完成今日训练的任务,从演武场下来便听见小厮回禀起听雨轩发生的事情。

    秦谢两家交好,秦麟与谢庭芝也是青梅竹马,之前三年,两人一个在雍州一个在边关便也时常往来。他心里清楚以谢庭芝的性子绝不会在谁手底下吃亏,但还是很快换了衣服向着听雨轩赶去。

    才刚刚踏进院子的时候,他便听见了一个略有些无奈的少年音。

    “阿璇,快下来。”

    那声音清朗低沉,像悠悠划过山涧,坠落潭水的山泉,秦麟脚步顿了一下,下意识的寻声望了过去。

    白墙灰瓦,繁花方盛,裴初站在院墙边的杏花树下,抬头望着爬到树上的皮猴儿有些头疼。出自林长青肚子的李子璇,性格更像李策,动若脱兔,生龙活虎。

    五岁的年纪,仗着跟随李策学了几招三脚猫,整天最爱上蹿下跳,这会儿趴在杏树枝头,有些兴奋的向裴初指着听雨轩里的一个人影,大声说道:“阿兄,阿兄!你快看,那个哥哥长得真好看!”

    他嘴里缺了两颗门牙,说话还在漏风,裴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能看见杏花繁林里,飞宇檐廊内,穿着一身月白细锦竹纹长衫的少年,处众人中,如珠玉在瓦石之间。

    那确实是一副让人惊艳的好相貌,但裴初敛着目光收回视线,仍只是抬着头,对着树上的幼弟劝道,“树上危险,阿璇先下来。”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只是有些沉,李子璇挠了挠头,听话的‘哦’了一声。

    顽皮捣蛋的李皮猴,上不怕李策的打,下不怕林长青的罚,偏偏就怕自家阿兄声线低沉时,不由自主泄露的威压。

    或许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可李子璇却觉得那好像话本里,经历很多陷入沉睡,藏在幽潭仍旧凛然神秘的苍龙,那是比漂亮哥哥,更令人兴奋向往的传奇。

    他一边幻想着,一边笑嘻嘻的往下爬,这树有点高,过了墙院,爬的时候容易,下的时候却是麻烦。李子璇到底年纪小,脚下一蹬没注意,踩断了杏花枝,霎时整个人便从树上掉了下来。

    恰巧目睹这一幕的秦麟也是心下一跳,想要去接,但没走两步,便发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

    小孩落下的时候,树下的兄长只是伸了伸手,轻而易举的便拽住了小孩的衣领,在距离地面一尺的时候,接住了他。

    树上的花瓣被蹬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好似下了一场旖旎的杏花雨,李子璇本来害怕的惊呼,变成咯咯笑声,拍着手吹赞自己的阿兄好厉害。

    确实厉害,秦麟自己是个武痴,自然能看出那少年的身法和反应都是常人所不能及,他心中一时起了点好奇,想要知道对面的少年是什么人。

    然后他就看见一直背对着这边的少年转过了身,青衣疏倦,如苍松翠柏,站在满树花影之间,湛然若神,秦麟看见他时不由愣了一下。

    秦麟是认识林子琅的,林家的那位表弟,在他的印象里对方并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人,性格沉郁,在某些时候又很爱闯祸。

    只是如今几年不见,秦麟不经意的对上那双深邃静谧的眼眸,恍惚间好像误入一片寂冷幽潭,他记忆里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表弟,好像是变了一个人。

    裴初单手接住从树上掉下来的李子璇,因为害怕他再乱跑便索性将他抱在了怀里,转过身的时候正好撞上秦麟的视线。

    两人站在杏花墙院的两边,对面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一身靛蓝色暗绣符纹的劲装,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肩若玉削,俊秀颀长。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裴初,并没有融合原主的记忆,因而他此刻也没有认出秦麟,只当对方也是赴宴的某家公子,简单的与他点了点头后便带着李子璇擦身离开。

    听雨轩很热闹,人也很多,裴初却没有什么兴趣参与进去,如今的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个懒散闲人。而李子璇在他怀里正揽着脖子跟他说话,兴高采烈的问他明天能不能教自己练剑。

    “爹爹不是在教你了吗?”

    “可我想让阿兄教嘛,阿兄教的比较厉害。”

    “明明都是一样的,爹爹也很厉害。”

    “阿兄!你其实是想偷懒睡觉不愿教子璇,是不是!颜夫子说阿兄最狡猾了。”

    “”

    裴初叹了一口气,掐了掐怀里李子璇气鼓鼓的脸,妥协道:“那我每天傍晚之前教你,但你要保证以后不准再和颜夫子泄密我睡觉的地方。”

    “好耶。”

    李子璇喜笑颜开,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就蹭到裴初脸颊边亲了他一口,然后又鬼鬼祟祟凑到他耳边悄声道,“阿兄,刚才那个哥哥真的好漂亮,你以后要不要把他娶回家呀?”

    裴初眼皮都没掀一下,反手一个便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个红印。

    嬉闹声渐渐远去,秦麟回过头,只看见那人青色衣袖卷着杏花,消失在院墙拐角。

    ***

    秦家宴会于裴初的影响不大,基本宴会一结束,一家人便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李策和林长青谈起谢家那位小公子时,都颇有赞叹。

    年纪小小,惊为天人,即使在一片漩涡中也能应对自如,足以可见才智,这样一个少年不管在哪里都是惹眼。

    “谢丞相后继有人。”

    坐在马车内的林长青想到这里,便忍不住为那位英年早逝的丞相感到欣慰。或许不久之后的将来,大燕朝就将迎来一颗格外璀璨的新星。

    李策在车外驾着马,闻言瞥了一眼车内,自家两个没心没肺的正依偎着靠在车厢里打盹,他叹了一口气,却是将马车帘子轻轻放了下来。

    “你给琅儿盖条毯子,别着凉了。”

    “他觉还是恁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夫开的安神方子不对,改日再给他换个大夫看看。”

    李策性子粗,平日里能动手就绝不多话,可是在孩子看不见的时候,却习惯性的对林长青唠唠叨叨。林长青在马车里应了一声‘好’,从暗格里拿出一条毯子给兄弟两个盖了上去。

    抬手间又拂开了裴初睡梦中不自觉皱紧的眉心,夫夫两个都不指望自己孩子一定要建功立业,功成名就,惟愿他们一生平安健康,便心满意足。

    裴初其实早就被那些斑驳陆离的梦境给惊醒了,只是他并没有睁开眼,听见李策的话,又慢慢在林长青的指尖下放松自己的眉心,他在毯子遮掩下握了握李子璇拽着自己的手,恍惚间觉得,这重来的一世才是自己的梦境。

    ***

    云山书院的山长与谢太师是同门,只是两人一个成为了皇帝的老师,一个留在书院做了山长。

    如今京城局势并不清明,近几年皇帝身体也不太好,各皇子间明争暗斗得厉害,谢老太师为了保护谢庭芝不被过早卷入这些纷争,并没有选择让他入读国子监,而是将他送进了云山书院。

    云山书院的山长程令仪,字穗和,一生未曾致仕,却是文宗里的一代匠师,门下桃李无数,教出过很多大放异彩的弟子,其中大部分都在朝为官。

    然而谢庭芝的聪敏好学,颖悟绝伦的资质也是难得一见,这让程令仪在见到他的时候,便起了爱才之心,几番考较后更是将他收作了自己的关门弟子。

    但授业的第一课,程令仪却是拿了另一个人的文章交给了他,“你觉得这篇策论,写得怎么样?”

    这是一篇针砭时事的文章,文章简略,没什么大谈论阔,但逻辑清晰,内容完整,三言两语间便指出了当前朝局的困弊所在。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就连解局的方法,让人觉得剑走偏锋的同时,也拨云见日。

    甚至对方往后几年政事的分析,也让人觉得是真知灼见,未雨绸缪。

    谢庭芝看着文章细读良久,由衷感叹道,“远见卓识,别具慧眼。”

    他心下以为这是出自哪位先生之手,便怀着几分好奇与敬意的询问出声,却不想程令仪摇了摇头,有些哭笑不得,“并非什么先生,而是你颜皓师兄做家塾夫子所教的学生。”

    颜皓同样是程令仪的弟子,谢庭芝因此称呼颜皓一声师兄。

    程令仪望着谢庭芝脸上明显怔了一下的表情,又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说起来那孩子应当也是与你一般大的年纪。”

    谢庭芝抿了抿唇,垂目再看这篇文章时心情多了点复杂。

    “庭芝。”

    程令仪这才将手覆在他头顶,语重心长道:“你天资聪颖,资质卓绝,在整个同龄人中实属罕见,可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为师今日给你读这篇文章便是让你明白,山外青山楼外楼,只有永远敏而好学,见贤思齐,方能积跬步以致千里。”

    谢庭芝玉质金相,皎若明月,一身才学受人瞩目,哪怕一直以来都表现得谦逊温和,可内里却是矜傲孤犟的。程令仪看出了这点,借此敲打,怕他以后碰了壁。

    谢庭芝如何不懂,他合起文章对老师深深作了一个揖,“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再次起身时,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颜皓师兄的那位学生,是哪家的郎君?”

    只是向来和蔼的先生,却在这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第159章 全男朝堂·五

    颜皓想从裴初手里获得一篇策论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明明怀揣经世之才,却整天只想着偷懒摸鱼。

    懒散成性,故意藏拙,好似甘愿平庸一生的掩没自己光华,看得颜皓实在恨铁不成钢,心觉痛惜之余,也在想方设法的推着他往前走。

    因而才有了那篇被送到云山书院的策论,程令仪也时常能听到自己这个脾气暴躁的学生向他大吐苦水,但很难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在向他炫耀。

    程令仪喝着茶,摊开手里的文章,说是坐知千里,运筹帷幄也不为过,很难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奇才。

    只可惜这样的文章,几年来也只逼得那孩子写过两篇。

    “本就是一块宝玉,无须过多雕琢,如今藏巧于拙,倒也不是坏事。”程令仪活得久,看得开,便也时常如此安慰颜皓。

    “先生说得,弟子又何尝不知。”

    颜皓却是喝了一口闷酒,苦笑的捻了捻自己的胡须,“可那孩子性子沉的很,你若是不逼他,便是天塌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掀一下眼。”

    程令仪有些被他这话逗笑,他抬头看了一眼在书院梧桐下,于一众蓝衣学子之间交流讲义的谢庭芝,心想这林子琅的性格,倒与他这关门弟子截然不同。

    可谁又知,将来谁比谁走得更远?

    ***

    时间悠悠而过,晃眼又是两个春冬,桃符换旧,薄衫换袄。

    正月里新年过后便是上元节,夜色乌沉,天上还飘着小雪,可因为有灯会和酬神的活动,大街上依旧是摩肩擦踵,悬灯结彩,热闹非凡。

    裴初撑着油纸伞,正缓步从青衣巷里走出来,本来今天一家都打算出来游玩的,可李子璇昨夜贪玩着凉生了病,这会儿正发着烧缠绵病榻,哭着喊着要吃芸豆糕。

    林长青忙着照顾他,李策因为今夜开放宵禁要带着军队执勤维持治安,家里人少也没什么下人,裴初便亲自出来给他买。

    他鲜少这样一个人逛街了,细雪零零落落的在屋檐和伞面上铺了一层薄纱,转眼间又被街上的喧嚣给融化。

    裴初在路过一个把戏摊的时候,顺手买了一个狐狸面具,就这么戴在脸上心安理得的融进了人群。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全是男人,而且时下对于美色也格外追捧。

    林子琅的长相不算差,可以说是神清骨秀,如朗月清风,就是眉眼间总似藏着点生人勿近的冷,让人轻易不敢直视,亦不敢靠近。

    他执着伞向长乐坊走去,芸豆糕最好吃的一家店便在那里,裴初隐约间觉得自己曾经似乎,也有过这样给人买芸豆糕的经历,仔细回想又忘了是谁。

    长乐坊便是今夜举办酬神的地方,据说会有京城最美的男子在灯台上跳舞祈福。裴初向来是不喜欢凑热闹的,只打算买好芸豆糕以后就尽早回家。

    蒙蒙夜色,江雪入浸,朝天翘起的飞檐下挂着一盏盏花灯。长乐坊的一家酒楼里,汇聚着一群纨绔子弟。

    楚君珩背靠着软塌,就着一名小公子的手吃下一枚晶莹的葡萄。纨绔子弟里数他最风流,毕竟静王府的世子爷,身边总是不乏人追捧爱慕。

    更何况这还是个自十岁起便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打小不学无术,风流博浪。

    “少游兄,你今夜随我们出来,不怕令堂生气?”

    楚君珩,字少游,他的生父因他出生时难产逝世,而后没几年,静王爷再娶有了继室并生了一个嫡子。

    虽然楚君珩的世子之位一直没有动摇,但与家中的关系委实不算好,而这人口中称的令堂,便是楚君珩的继父,对楚君珩这个处世浪荡的原配之子,一向瞧不上眼。

    因而一有机会,便向静王爷告状。

    这话一出口,楚君珩自然知道对方想找茬,他眼皮一抬看向了对面,慢条斯理的吐出嘴里的葡萄籽,嗤笑道,“徐敬臣,你要怕我在这儿抢了你的风头就直说,拐弯抹角个什么劲,恁叫人不爽。”

    徐铭,字敬臣,吏部尚书之子,虽说也是个纨绔子弟,比起楚君珩这样依翠偎红的五陵年少,却是端着不少,自命矜持,假装正经,内里却是欺行霸市的。

    楚君珩一向对这种表里不一的货色很不顺眼,嘴上也就不怎么留情。

    被这么当场下了面子的徐铭脸色一沉,冷笑一声,“不过是一个克死爹爹的失宠世子而已,得意什么。”

    满室热烈突然一静,夜市上繁华的喧闹,好像都被什么给隔开,只余下一室冷风,夹杂着凉雪从窗外吹了进来。

    楚君珩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身边的小公子让他先出去。等到雅间门重新关好,楚君珩已经踩着桌案,踹翻酒碗,迅雷不及掩耳的来到徐铭面前,拎着他的领子就是一拳。

    “徐敬臣,老子今天给你脸了,是吗?”他一字一顿,没什么起伏,脸上带着笑,出手却是一拳接着一拳,狠戾得像只疯狗,嘴里还不忘问候着徐铭十八代祖宗。

    在场的都是膏粱子弟,骄奢淫逸,游手好闲,但要说起打架来却是不输人。今夜徐铭做东,聚在这里也大多是和徐铭交好的公子哥,眼见着楚君珩将徐铭揍得口鼻流血,连忙冲上去将人拉开。

    虽然对楚君珩的身份都有些忌讳,但要帮肯定还是帮徐铭的。就在楚君珩被人拉开的空挡,吃了亏的徐铭也是啐了一口,朝着他的脸上就是回敬了一拳。

    你来我往一场混战,没一会儿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们便打上了头,楚君珩在人数上有些吃亏,纷乱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一个踉跄便从窗梁上翻了出去。

    好在这处酒楼是江边的一处吊脚楼,包间距离地面不算高,楚君珩跌出楼外并没有受什么重伤,脸上却五颜六色的挂了彩。

    徐铭见此情状不由兴奋,抓过一旁开了封的酒坛子,便是倚在楼上朝着楚君珩的劈头盖脸的浇了下去,嘴里更是羞辱道,“楚少游,你以为你还能横几天,当心哪天丢了世子之位,你连水里的王八都不是!”

    清冽的酒液当头落下,伴着徐铭的话,夹着江岸的雪,砸楚君珩的心里,是一片既沉又痛的凄冷。

    他淋湿了头发,眼眶发红的抬头,却在这时看见了一把杏黄的油纸伞倾斜过来,遮挡了淅淅沥沥的酒水,也挡住那些令楚君珩心里发恨的嘲笑。

    “可惜。”

    一道清朗低沉的声音响起,楚君珩怔怔的仰着头,街上花灯琳琅满目,他望见戴着狐狸面具的青衣少年倾斜着伞,酒珠‘啪嗒啪嗒’的从伞面滚落。

    他发丝上沾着雪,微微抬起的下颔从面具底下露了出来,嘴角清浅的弧度,像是噙着万倾灯火。

    楚君珩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愤恨的情绪不知怎的就消散开,唇角轻动想要说话,却是扯痛了嘴角的伤,忍不住倒嘶了一口气。

    裴初低头看了他一眼,酒香逸散,盈满衣袖。他心里有些可惜这坛被倒掉的美酒,他从上辈子起便是爱酒的,虽说时常谋事并不贪杯,但曾经很多个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长夜,这一杯酒总能给他很多慰藉。

    只是如今这具身体年纪尚小,李策和林长青又看得严,平日里总是没什么机会让他碰酒的。

    他懒散的收回目光,心里其实并不太关心这些纨绔子弟的打闹,见人无事,一坛酒也已经落尽。他便重新端正纸伞,手里提着刚从店里打包好的芸豆糕,转身步入了流水的人群里。

    “等等等。”

    楚君珩回神,忍着嘴角的疼痛喊出了声,他一时没有顾及身上的伤口,也将气急败坏,方才还在争锋相对的徐铭抛在了脑后。

    他着急起身,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那个执伞离去的背影,慌慌张张的想要追上去。

    ***

    酬神的灯台上,绝美的舞者正在跳着震撼人心的舞蹈,腰肢曼妙,舞姿蹁跹,飞袖如虹,配上清音缭绕,荡气回肠的古筝琴音,如梦如醉,动人心魄。

    台上跳舞的少年,正是风月陵的头牌,其艳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向来被风月陵打造为京城第一美人,以至于这次跳舞酬神的任务,也理所当然的落在了他头上。

    但其实在这之前酬神的主办还邀请了一人,谢家公子谢庭芝,或许那才是真正的京城第一美人。

    只可惜对方的身份并不适合抛头露面,而且谢庭芝也以不善舞蹈拒绝了他们。然而主办方也是个执着的人,非说美人表演能够酬悦上苍,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谢庭芝缠得无法,便只能同意了出席表演,但却是躲在幕后,为舞者伴筝一曲。

    他琴筝技艺精湛,曲调深厚,灵透,契合着台上舞者的舞姿,潇洒飘逸,引人入胜,让人如堕五里云雾,流连不舍。

    表演到这里可以说是很顺利的,算得上是这几年来最出色的一次演出,也就是因为太出色了,引得台下人群一时有些激动,在舞者要下台时拥挤上去,想要近距离的接触佳人。

    这一下可不得了,混乱中灯台的帷幕被扯了下来,一下子便露出了躲在帷幔后弹筝的谢庭芝。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渐渐抽条,容貌比几年前更胜,于飘摇的帷幔之中,在辉煌如昼的灯火衬映下,芝兰玉树,雪胎梅骨,望之若神仙中人。

    霎那间,人群愈发鼎沸起来。

    本来就快追上那个为他倾伞挡酒的狐面少年的楚君珩,在要抓住那身青衣的衣袖时,转眼间便被突然躁动起来的人群给挤散。

    第160章 全男朝堂·六

    裴初也没想到自己回程的路途会变得如此曲折,鱼虎百戏,灯火良宵,本就拥挤的大街上忽而又涌进了一群人。

    让本来不准备上桥的裴初,硬生生被这叠叠人海搡上了木桥。就在这时他的胸口还被人撞了一下,低头看去的时候,入眼的先是一点朱砂。

    裴初霎时就明白这场突如其来的骚动是怎么回事了,眼看着陆续还有一堆狂蜂浪蝶往这边挤。

    裴初当机立断,摘下自己的面具扣在了谢庭芝的脸上,紧接着脱下自己外衣,遮住了谢庭芝原本的那一身雪色直襟长袍。

    纸伞下压遮住两人的身形,行云流水的换了乔装。

    谢庭芝因为在灯台被发现引来追赶,慌不择路间撞到了人,正准备和人道个歉,却不想对方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面具扣在脸上的时候,谢庭芝意识到对方是在替自己解围。

    此时两人都被堵在桥上,因为在这里不见了谢庭芝的身影,一大群人还围在桥梁四周,到处张望寻找着美人。

    “怎么不见了,明明刚刚还在这里的。”

    “那位小公子是谁,长得竟然比阿愔还有好看。”

    “阿愔到底是红尘之人,那位小郎君,瞧着却是个小神仙。”

    “不会真是个仙儿吧,一到这里就不见了。”

    周围人语纷杂,谢庭芝听得心里尴尬,他姿容绝丽说不清是好是坏,却总能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他拢着青衣外衫,透过面具的孔洞看向了眼前执伞的少年,轻声谢道:“有劳公子相助。”

    此刻的雪已经没再下了,只有点点细雨在冷风中斜斜飘散,裴初青衣外衫下穿得是一件墨色对襟,显得他身形萧疏,带着点孤意。

    他还未束冠,只是用发带扎了个马尾,这会儿正在检查要给李子璇带回去的芸豆糕有没有被挤坏,听见谢庭芝的话也只是不紧不慢的道了一声,“不客气。”

    发丝舞在眼前,十里光影相照。在往后很多年里,谢庭芝站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下意识去寻望那道孑然一身,却分外孤绝的背影时,总会想起,有一年元宵,提着芸豆糕的少年,眉目清清,慵懒如画。

    而此刻裴初被堵在桥上纯属无妄之灾,他对谢庭芝还是有些印象的,毕竟两年前秦三郎的生日宴上,李子璇还趴在树上指着人喊漂亮哥哥。

    出色的美貌,总能引起风波,周围人还没散去,寸步难行的二人只能暂且驻足。

    一盏盏河灯自春桥底下流过,水面上倒映着万家灯火,香烟乱飘,笙歌喧闹。忽闻一声骤响,火树银花在两人面前盛开,翠碧玲珑,彩光清韵。

    淡紫色的寒空中,银花飞舞飘如雪,繁星闪烁似珍珠。

    桥上的两位少年并肩而立,倒是阴差阳错的共赏了这一出浮霄盛景。

    裴初提着芸豆糕的指尖轻捲,嘴里呼出一口白气,烟花过后,始终没有在桥梁边上找到谢庭芝的众人也在逐渐散去。细雨方停,裴初将纸伞慢慢收拢。

    “人已散去,在下先告辞了。”

    他没有留恋,斜着身子便与谢庭芝擦肩而过,与往来的行人一起,一步步走下了桥梁的阶梯。

    谢庭芝的身上还披着裴初的外衣,衣服上沾染着清冷的酒香,他愣了愣,上前两步连忙喊道,“在下谢思危,敢问小公子姓名,改日也好登门道谢。”

    ‘思危’是谢庭芝的字,裴初顿了一下,微微回首,于灯火阑珊里,也只说了自己的表字,“林无争。”

    林无争,林子琅原来那篇策论就是他写的。

    谢庭芝忽然反应过来,只是这会儿再看去时,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

    罢了

    谢庭芝抓住身上青衣的衣领,想着改日登门还衣之时,再与对方讨教也不迟。才华横溢,天赋异禀的谢庭芝,自两年前那篇策论起,就有了一位,唯一认可也想要超越的对手。

    只可惜,竟直到今日,才与之谋面。

    少年嘴角轻轻挂着笑,黑木为底,金墨为纹的狐狸面具遮掩了他的面容,在与裴初分道扬镳后,也很快找到了来接自己的马车。

    只是谢庭芝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还跟了一条小尾巴。

    楚君珩从来都晓得自己是个浪荡子,走马章台,眠花宿柳,信奉的一向都是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果有人惹他,他必会十倍奉之。

    要是世子之位能够不出意外的继承的话,他也应该和他家那个老不死的阿父一样,守着徒有虚名的王位,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到了年纪,再被指婚一个可能不那么喜欢的小郎君。

    可是今晚冷风太冷,酒也醉人,青衣狐面的小公子执伞而来,犹如话本故事的翩鸿一现,不期而遇的为楚君珩浑浑噩噩,看似光鲜,实则落魄的十几年人生,倾出一片短暂的安宁。

    人潮涌动,楚君珩如浮萍般被携裹在人群里,一会儿被攘到戏台边,一会儿被挤大街上,等他好不容易突破重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在春桥边上再次看见那个带着狐狸面具,身穿青衣的少年身影时,大喜过望。

    只是等他追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他进了一辆马车。所幸京城的各家马车几乎都有着自己的标识,楚君珩看见马车帘上绣着的紫薇花时,便认出了那是谢太师府上的车驾。

    谢太师家里只有一个孙子,那便是谢丞相的遗孤谢庭芝,楚君珩对其早有耳闻,却未曾见过面。毕竟两人一个在大多都是纨绔子弟的国子监,一个在青云学子遍布的云山书院,相互间关系并不是很和谐。

    而今天,楚君珩头一次萌生出了想要去拜访云山书院的想法。

    他满心欢喜的种下了情根,却不知这情根从一开始便认错了人。

    回去的路上裴初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便发现自己也发起了烧,没办法,这具身体体质弱,哪怕这几年调养得当,也仍未恢复完全。

    将外衣送给了谢庭芝,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染上了风寒。将芸豆糕带回去以后,李子璇隔天就好了,反倒是裴初,休养在塌,又是旷了几天课。

    看得颜皓恨不得直接拿着笔墨纸砚,把他的病床当做课堂。他已经到了参加科考的年纪,颜皓原本打算今年便让他下场试试,结果裴初一再推脱,分明不想入仕。

    乃至于之后来到林府想要将衣服和面具送还给裴初的谢庭芝,也因对方托病没有再见到人。

    这一场年少相遇,终究是匆忙短暂,萍水相逢。而后两年,一人名满京城,是大燕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而另一人,始终籍籍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