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全男朝堂·七
建平二十三年,皇帝驾崩,整个盛京都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氛围之中。因夺嫡之争损伤惨烈,先帝遗子中,最终只有年仅十二岁的七皇子被拥立登基,太后垂帘听政。
但现今的太后其实并不是先帝的原配,只是于七年前入的宫,出身蒋家,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岁,膝下无子,这才将生父早逝,年幼无依的七皇子过继为嫡子。
而蒋太后的父亲,正是谢丞相死后出任丞相的蒋德昭,先帝临死前,还安排了镇国将军秦宇以及谢老太师两位辅政大臣加以平衡。
只是少帝登基,朝堂局势风云变幻,整个大燕无疑陷入了多事之秋。而就在年前北狄来犯,边境再次燃起了战火,大燕已经连续吃了几场败仗,国困民乏。
就在今年七月,居庸关告破,整个边境形势变得愈加险峻起来。而李策和林长青这天下值班回来时候,脸色都有点不太好。
“这些老家伙未免欺人太甚,难道真以为同意北狄的条件,就能休战?”
“他们不是不知,只是”
林长青叹了一口气,轻轻按着李策的肩膀坐下,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眉宇间也是忧虑重重,“这着实是一个打压谢家的好机会。”
李策声音一哑,下颔紧绷,连带着脸上的胡须都显得冷硬如戟,他忍了半响,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一群城狐社鼠,操他大爷!”
正好从主屋路过打算去教李子璇练会儿剑的裴初,听见这一声洪亮有力的咒骂,顿了一下足。
夏季的暴雨初停,院子里老榆树翠绿的叶子还在往下滴着水,屋内陆陆续续的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李策和林长青还在议论着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居庸关被攻破以后,北狄送来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和亲书,请求和亲的对象也并非当今大燕的哪个皇室,而是谢太师的孙子谢庭芝。
谢庭芝十六岁殿试,被先帝钦点为探花郎,他本身才能实际并不输于状元,只是到底年少,为避其锋芒,加上他容色实在生得惹眼,才干脆点其为探花。
先帝对他实为看重,病故之前还破格将入朝不过一年的谢庭芝提拔为黄门侍郎,天子近臣。
若说谢庭芝是大燕朝一颗正在冉冉升起且备受瞩目的明珠,并不为过。只是当这颗明珠受到外人觊觎之时,有人觉得欺人太甚,也有人觉得有机可乘。
哪怕人人心里都清楚,北狄送来的这份和亲书大抵属于儿戏,并非诚心想要求和。可如今大燕朝正值少帝登基,朝政不稳之际,加上连年征战,国势日衰,很难保证接着与北狄交战会不会赢。
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者,到底是不希望看到谢家崛起的。不管是针对如今参与辅政的谢太师,还是日后很可能长成一代阻碍的谢庭芝,都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支持和亲。
这自然也激起了主战派的反对,送出一个谢庭芝未必会换来真正的和平,甚至还可能会让对方更加得寸进尺。但如果真的能休战,大燕朝启会舍不得一个谢庭芝?
这一下无疑是将谢家放在火上烤,谢丞相病逝后,未免有些欺弱凌孤。听到这里裴初都不知道是该感叹一下,这位曾经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谢小郎多灾多难,还是吐槽一下在这个满是男人的世界,陷入这种拉扯中的国家,大抵要完。
若事情只到这里,裴初尚且觉得与他干系不大,直到他听见李策要随军出征。
朝堂上,镇国将军秦宇竭力主战,只是他如今年纪到底老了,家中几个子弟,秦家大郎守城有余,带兵不足,且他如今驻守的边关,也尚处于危难之中。
而秦家二郎先天不足,并未参军,三郎年少,尚未长成。其余良将,能够调用的寥寥无几。
李策还未受伤退离前线之前,也实属一名猛将,如今朝中无人可用,便打算自告奋勇,再次跟随秦宇行军。然而他的腿伤每到秋冬便会复发疼痛,就算上了战场怕也是比不得从前。
在听到李策已经上表以后,裴初心头一沉,莫名预感到李策此次出征凶多吉少。
到时林长青又是否承受得住?
裴初微微敛眸,握在手中的木剑松了又紧,终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前世,他竭尽一生为死去的家人报仇,临死前更是拉着老皇帝给他垫了背。
重来一世,他无欲无求,并不想卷入任何是非之中,可他占据了原本林子琅的身体,林李二人夫夫恩爱,对他不薄,某种程度上其实也为裴初填补了曾经父母缺失的遗憾。
对于这一世的家人,裴初到底是珍惜的。
***
颜皓教了裴初七年,从来都知道他散漫随性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城府与才能。可不知为何,少年总像是少了某种心气,看似年少实则迟暮,对世间一切大抵冷眼旁观。
颜皓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激发打磨这颗无名璞玉,想着有朝一日能将他引入朝堂,焕发光彩,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
然而却总是收效甚微,这意懒情疏的臭小子,时至今日,也才勉强考中个秀才。
颜皓在家里喝闷酒,心里忧愁多得让两鬓都曾添了银霜,连带着自己的美髯也变得花白,酒醉浑然之际,他听见有谁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了一句,“学生意欲前往北疆,有退敌之法,还望先生替我引荐。”
什么?什么什么?
颜皓一口酒水呛了出来,原本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转目一看,就见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学生,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了他的家门。
裴初这些年体弱多病,家里人一直对他都有放纵,便是他一直无意科举,也无关紧要。
想着他们家虽然官职都不算高,但总还有富余能养着自家孩子做一辈子的闲家翁,到时候再给林子琅娶一个门第不必多高,但最好贤惠的小郎君,一生也算美满。
如果裴初同他们说自己要参军,不管理由有多么充足,他们也不会同意。毕竟和颜皓不同,裴初在他们眼里可不算有多大的能耐,出门吹个风都能病倒。而边境路途遥远,又气候苦寒,说不定他还没到地方,都得病得起不来床。
但实际上自那场大病以后裴初虽然一直体弱虚寒,但调养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弱不禁风。
颜皓如今虽不在朝中,可影响力还在,手里也还有些人脉,比之李策和林长青,请他举荐反而更有利一些。
但说到底如今的朝堂与边境的形势,又岂是他想去便能去的?
***
翌日早朝。
群臣们尚且还在为同意和亲,还是主张出战而争论不休的时候,谢太师和秦宇联名上了一份奏章,举荐了一个人。
这张奏表是一篇策论,上面根据这半年多来北狄与大燕几场战役的作战作风进行分析,并针锋相对的提出了几条制敌的方略,言简意赅,提纲挈领,独到老练,确实能看出这是一个可用之才。
于是太后抬手招人觐见。
朝阳的晨光从太和殿的门口投射进来,于满殿寂静之中落下金灿灿的一片,纤尘浮动,衣袍摩挲。这时候的朝中君臣尚且不知,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这个逆着光影走来的少年,脚下每一步,都是日后朝堂中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策本来已经上了奏表,只等着和秦老将军再次随军出征,他听见秦老将军和谢太师共同举荐的人才时同样有些好奇,一时不知大燕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军事之才。
结果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被小太监带着擦过他身边走上太和殿时,还是忍不住眼皮一跳,他迅速抬头和林长青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彼此眼神都有点懵。
李策下意识的跨出一步出列,开口一声陛下就想要说什么,结果被裴初先一步掀开衣袍跪地一拜,直白道:“草民林子琅,为李策将军与户部郎中林长青之子,微言进谏,望替父从征。”
他跪在大殿上的背影挺直得像一把长剑,看得林长青和李策都有点头眼发花。过去的几年里,少年总是沉寂的,他并不像孩提时那样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他听话懂事,从不顶嘴。
其实有时候,李策和林长青都觉得这孩子总是若有若无的与他们存在着点隔阂,他们都不清楚这点隔阂是什么,但他们总是心照不宣把它藏了下去,对这孩子也更多了几分怜惜。
他们都知道,他偷闲躲静,心性淡漠,不求闻达,却不想有朝一日,他会在这种形势下出头。
这场朝争的形势,从来都不是一句替父从征就能概括的,新帝登基,局势复杂,谢家与蒋家的博弈,大燕与北狄的争锋,实属一团乱麻。
本来北狄提出的和亲,便已经让谢家身处一片进退维谷的漩涡,秦谢两家交好,同为辅政大臣,自然知道和亲之计不可取,最好的办法便是力战到底,可也被处处掣肘,落井下石。
这种时候裴初站出来,并不会有任何好处。李策一心报国,心甘情愿的愿意跟随秦家奔赴战场,哪怕最后马革裹尸,也犹不后悔。
可若是让自家孩子陷入这场混局之中,他自然于心不忍。果然在看到上表之人还是个少年时,许多官员都提出了质疑。
没人知道他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才实学。
可是在这个时候,谢太师和秦宇却是鼎力支持,颜皓一向与谢家关系匪浅,他自然知道要想将裴初推举出仕,谁才是最好的人选,谢太师护孙心切,秦宇又一心主战,此时主动站出来的裴初,无疑是一把破局的刀。
珠帘之后,身穿金凤朱衣锦袍,头戴嵌宝紫金冠的男子看着那个于满殿嘈杂声中,依旧八风不动,跪得笔直的少年轻笑一声,不咸不淡的开口道,“便是让他试一下也无妨。”
他翘着的二郎腿轻轻一动,不以为意的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金玉扳指,“只是战场终究不是儿戏,小家伙若是这么有信心,可敢立下一纸军令状。”
“三月之内,你若不能赢下一场胜仗便是欺君立斩,到时候恐怕还得劳烦谢小郎君去和亲了。”
届时秦家与谢家无疑元气大伤。
第162章 全男朝堂·八
从太和殿下朝以后,裴初被留在庙堂和秦宇等主将商议了一下出征前的粮草和作战前的策划,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但当裴初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还是看见了守在门口的林长青和李策。
薄暮冥冥,整个青衣巷笼罩在暮色中都有些模糊不清,宅院清寂,榆树枝叶冒出点头,旧门口的两道伫立的人影不知道等了多久,两道澄黄灯笼下的人影才动了动。
裴初的脚步顿了一下,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彳亍还是心虚,等到两人走到身边时,裴初在李策紧绷脸色中下意识的低下头。
“阿父,爹爹”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夜色玉风盐模糊了他眼中的神情,可他却笑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
他被人揽住了,然后又有一只大手压在了他的头顶。这些年来他早已长高的不少,身高基本已经与林长青持平,比李策略低了些。
林长青揽着他的时候不像小时候那么容易了,李策摸他头顶的动作也让人觉得别扭。
“你知道,我们不知道么。”李策粗着嗓子冷笑一声,手掌下落不怎么客气的拧了一把裴初的脸,隐隐有些怒气腾腾,“老子知道自己不比当年,可你又何必淌这趟浑水,这时候反倒不见偷懒了,啊?”
臭小子平日里散漫得要命,有时候李策看他和李子璇练剑,招式流利,身法敏捷,倒也能看得出几分天赋,可每当李策想要拉着他好好操练时,却总找不到人影,和颜皓一样被他的摆烂气得要命。
可比起游手好闲,他们更怕他万劫不复。
眼看着裴初被李策拧红了半张脸,林长青一抬手便给他拍了下来,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开口倒是平静,“回屋再说。”
他拽着裴初的手有些紧,指尖泛着凉,从小娇惯孩子的人,这一次却是一直冷着脸。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正好看见李子璇坐在大厅的门槛上,屋子里摆着一桌饭菜,只等着裴初回来,虚岁已经十岁的小孩一看见自家兄长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一颠一颠跑来抱住裴初的腰,委屈道:“阿兄阿兄,你今天去哪儿?”
他拽着裴初的衣领往上爬,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赖着他,裴初便也将他抱在怀里,只听他凑近自己耳朵和自己说着悄悄话,“阿兄,你是不是要去打仗了?”
李子璇其实经常能听李策说起过打仗,毕竟以李子璇好武的性格,比起科举,他更适合像李策一样去做个武将,可偏偏他还小,偏偏向来文弱,意懒心慵的长子冒出了头。
小孩天真无邪的问他,“阿兄,打仗好不好玩?”
林长青脚步一顿,皱着眉头从裴初手里抱过了李子璇,“不要问你阿兄这些话,你阿兄也还小。”
裴初突然就笑了,好像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此地,才真正有了某种归属感。
“我会回来的。”晚风轻起,一家人走进屋,烛影深深,带出少年情不自禁的承诺。
***
居庸关是大燕北境的一处险隘,原本依据地理位置,无论北狄如何硬攻,也该攻不下这处关城。
然而这次北狄带兵的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四皇子,年纪最小却机勇过人,能力出众。面对哪怕只驻扎了一万人,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居庸关,他在与燕军守将一番试探后,便示敌以弱,佯装败逃。
居庸关的守将心性傲慢,见北狄带军的将领只是一个黄毛小儿,更是轻敌,不顾部将劝阻,看到对方逃跑时便下令部队全军出击,追击诈败的北狄军。
在此中途还俘虏了几个北狄士兵,经过严刑拷打却被对方故意放的假消息蒙骗说北狄内部有人叛变,这才致使北狄慌忙退兵。
居庸关守将闻言更是兴奋,信以为真,一路追杀妄想趁此机会活捉了这位北狄的四皇子,却不知在北狄早已设置好了陷阱,只等他自讨罗网。
居庸关守将进入埋伏圈后,被其带出来的那一万兵马,死伤大半,然而对方却并没有赶尽杀绝,战斗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北狄故意放开一道口子,使居庸关守将逃回关中。
不想却是再次中计,对方早已安排人佯装混进了队伍,跟随部队入了居庸关后,便在当晚从内部打开了关门。被誉为天险的居庸关就这样落入敌人手中,自此整个大燕的北境,也几乎都沦陷在北狄的铁骑之下。
就这么个当口,北狄还假惺惺的派人来和亲,而那份和亲书也正是这位北狄的四皇子——单于逊派人送来的。
书中思慕之情溢于言表,言辞恳切,仿佛一片用情至深,而事实上,谢庭芝压根不知这位四皇子何许人也。而对方想来,也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情真意切。
毕竟这份和亲书一送过来就挑起了蒋谢两家的矛盾,一不小心便会引来本就朝局不稳的大燕内乱,让人有机可乘。哪怕到最后大燕真的同意谢庭芝出来和亲,那无疑也能让他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这一举措,可以说是深谋远虑,到最后无论怎么选都是不亏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半途中,还能杀出一个裴初。
三个月赢下一场胜仗,这对于已经陷入一片险情的边境来说,无疑是难于登天,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能不能打赢都很难说。
偏偏少年人大放厥词,不知死活,没几个人信他的,所有人都觉得那只是谢家和秦家推出来当刀使的一个倒霉蛋。
而这个倒霉蛋还是与秦家隔了几房的表亲,秦麟还记得当年杏花树下的偶遇,少年伸手接住因为顽皮跑到树上差点摔下来的弟弟。
对方的身法和动作,使他记忆犹深。
只可惜这些年来两家虽然也有所走动,秦麟和裴初也有过短短数面之缘的接触,但关系始终不咸不淡。
毕竟这些年里,裴初一直借着养病深居简出,在京城子弟圈子里,始终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存在。
却不想这一次,他敢在太和殿上站出来,立下一纸军令状,替父从征。
***
临到出征之前,秦麟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这位林家表弟。
对方依旧是一身倦懒的青衣,站在院子门口,一边听着林长青不厌其烦的叮嘱,一边逗弄着怀里因舍不得他而哭闹不止的李子璇。
李策站在门口望了望,最后拉着林长青的手说,“好了,琅儿该走了,别让三郎等急了。”
秦麟是听了秦宇的嘱咐提前来接林子琅的,看着一家人在门口依依惜别也没有打搅,不声不响的牵着马等在一边。
裴初放下李子璇,从林长青手里接过包袱,林长青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却在最后还是忍不住叮嘱道:“你身子弱,入冬以后一定要记得加衣,我给你缝的两件大氅,切不可忘记穿。”
林长青的针脚功夫算不得好,可又怕外面卖的衣服不暖和,在出征前连夜赶了两件大氅,鼓囊囊的塞进了裴初的包袱里。
裴初点点头,晨间曦光照在他的眉眼,不见一点不耐,见李子璇还拽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松手,想了想,无奈哄道:“等你十岁生日的时候,阿兄就会回来,哭什么呢?”
“真的嘛?”
李子璇鼻涕眼泪流到一块儿,一边擦一边抬头泪汪汪的盯着裴初,裴初面不改色,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替他擤了一把鼻涕,挑眉低笑道,“真的。”
李子璇生日在五月,如今七月底,也就是不到一年他便可以平定北境战乱。
真敢说啊。
秦麟拽着马疆,微微侧头,一时不知他是在哄孩子还是在认真的,等他转过身来时,却见他薄唇淡抿,目若点漆,笑得恣意又从容。
晨光熹微,少年风姿,好似一笔峥嵘。
“让三郎表哥久等了。”
裴初见过秦麟几次,当年生日宴上一时没认出对方,后来反应过来,也给对方赔过礼,好在秦麟并不是一个计较的人。只是这些年裴初深居简出,秦麟敦默寡言,两人就算偶尔见面,也基本没什么交流。
只是这一次,两人却是一同出征,秦麟将马绳交给裴初,与李策和林长青作揖告别以后翻身上马,想了想,对裴初轻声道:“往后叫我止戈便可。”
秦麟,秦止戈,秦宇替其取的字,确实包含了很大期望。少年将军高头大马,一身靛蓝窄袖骑装,外套玄色薄甲,景星麟凤,身姿挺拔。
回头间鬓若刀裁,美如墨画,齐眉勒着一条黑色抹额,更显得他端正沉稳。
他只比林子琅大了一岁,与其叫表哥,相互称字反而更亲近些。裴初踩着马鞍上马,青衣在风中掠起一道弧线,“那么止戈兄,便也叫我无争罢。”
两人并肩走过青衣巷,离开前在巷子口见到一辆低调的没有标识的马车。
马车旁边等着一个身穿月白色的长袍,头戴斗笠的少年,秦麟与谢庭芝青梅竹马,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北狄和亲于谢庭芝来说纯属飞来横祸,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秦麟心里也是为他担心,他知道谢庭芝聪明,可这场大势之下裹着的局,却并不好破。
然而阴差阳错,裴初走进局中,他或许并不是为了谢庭芝,可那一纸军令状,却让两人都站在了生死一线。
不管怎么说,对方暂且都让他脱离了风口浪尖,谢庭芝于情于理,都该来和他道这个谢。
哪怕此时隔得远远的,谢庭芝也不宜露面,少年还是站在马车旁,对着这边抬手鞠了一躬。
自上元节以后,这才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裴初顿了顿,也下马回了一个礼。
***
八月,燕师抵达紫荆关。
在居庸关被破以后,紫荆关就成了挡在北狄与中原之间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北狄若想继续南下,也必然会直取紫荆关城。
而在大燕京师到达这里之前,北狄与燕军已经交锋不数次,几经骚扰的边将算得上精疲力尽。
而来到边关以后,裴初也并没有立刻投入战争,他先是同秦宇要了三千名能靠腰部力量,拉开三十六均强弩的士兵,又带着这些士兵,上山伐林,逐鹿。
北狄铁骑闻名大漠,进攻一次比一次凶猛,似是打算在入冬之前,攻破紫荆关。时间紧迫,危在眉睫,他却整日带着人做着木工,众位将领本就对他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年实力本就不怎么信任,在此期间,更是有不少人提出质疑。
秦宇倒是沉得住气,在众将质疑声中,几次去找裴初看他捣鼓起来的木车,也只是放开了手脚任他施为。在出征之前,他们便有过计量和沟通。
秦老头年纪大,用起人来却是胆大开明。
等到十月,三月之期将近,众人都开始摆下赌盘猜测小少年脑袋能不能保住的时候,裴初拉着他做好的一百零八辆偏厢车和三千名弩兵出了城。
紫荆关盆地开阔,进出太行山的军事要冲又被早就占领居庸关的北狄军掌握。每次作战,北狄都会带领数万骑兵凭据险要阻挡燕军部队前进,又或是埋设伏兵截击燕军后路,致使燕军时时处于弱势。
据此情形,裴初依据古法八阵图制作了偏厢车,这种战车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记载,裴初上辈子奇门遁甲的书籍所阅颇多,在军事上,也一向擅长使用阵法和谋略。
战车投入战场,裴初坐镇指挥,两军对垒,遇开阔之地,偏厢车环绕成围墙,外设鹿角阻碍骑兵,辅以强弩手,敌军一近,万箭齐发。
狭路相逢时,则将木屋装在车上,坚壁固守,一边战斗一边前进,燕军箭矢所到之处,北狄军纷纷应弦而倒,围守紫荆关数月的北狄军,终于在这一次吃了败仗。
这不管是对前线与北狄对战数月始终处于弱势的燕军,还是后方朝堂上,原本以为这个从不露头角的少年撑不过这个三个月的群臣来说,都是令人吃惊的。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将是一场恶战,可结果却是出乎意料。
然而已经占据了居庸关的北狄始终对大燕有着巨大的威胁,此次失败反而让他们更加抓紧了想要夺取紫荆关的动作。
毕竟不管是北狄,还是那位足智多谋,攻无不克的四皇子,对大燕可一直都是野心勃勃。
一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第163章 全男朝堂·九
单于逊送出那封和亲书的时候,其实要比别人以为的真情实意。
攻破居庸关的那一晚,他苦思冥想坐在军帐里,一边计划着北狄接下来的行军策略,一边咬着笔,情意深长的写下这封和亲书。
纵使他两个哥哥对此嗤之以鼻,觉得他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就在这么个当口,哪怕和亲北狄也不可能放弃进攻大燕。
但谁叫居庸关是他打下来的,那一份和亲书,确实也有着挑拨大燕内政的作用。况且,依北狄王对他这个四儿子的宠爱,就算他真的想娶谢庭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但要问他为什么想娶谢庭芝,还得从七年前他偷摸跟随北狄的商队混进大燕说起。
单于逊从小艺高人胆大,那时候北狄和大燕于边境问题上尚且摩擦不断,他这个北狄四皇子却敢混进敌国,只为亲眼见一见这个中原王朝的繁华。
却没想到繁华世界迷了眼,他最后在雍州跟丢队伍迷了路,流落进难民堆里,好一顿颠沛潦倒。
然后他就遇到了因为丧期回到雍州,又在难民营里施粥的谢庭芝,怎么说呢,谢庭芝那样貌从小就生得好。
——远赴人间惊鸿宴,一睹人间盛世颜。
单于逊至今还记得自己混在臭烘烘的人堆里,从少年手里接过馒头和粥碗时,那眉间一点朱砂的骄艳与绝色。
从那时起,他就动了想把人拐回大漠的念头,只可惜他后来很快就被北狄的人寻了回去,而谢家的掌上明珠,也不是他说拐就能拐的。
于是七年以后,他从北狄带兵进攻大燕,一路上屡战屡胜攻无不克,就在他想着最后怎么把那位谢家的小郎君套过来时候,大燕于紫荆关一战,以那稀奇古怪的偏厢车,将北狄铁骑打得节节败退。
让北狄,也让单于逊吃了这一年以来的头一场败仗。
就好像花轿都准备好了,又被人打了回去,单于逊给气笑了。但他并不是一个莽撞且意气上头的人,这一场败仗之后,他就研究了一下对方的战车,发现那对北狄铁骑来说,确实充满了压制作用。
能制出这种战车的人,着实是个人才。但战场上总是虚实难料,瞬息万变,若单想靠这一战车就想左右胜局,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军营里,单于逊与北狄众将打开堪舆图,想了想,决定亲自带兵进攻紫荆关关城。
紫荆关一共是由五座城池组成的,拒马河北岸的小金城,南岸的关城,小盘石城,奇峰口城和官座岭城。
其中关城连接四方,实乃兵家必争之地。
***
十一月,北狄集结兵马,对关城发起猛攻。
而于此同时,另一支队伍正在前往小金城的路上。
北狄二皇子单于奚虽说也是这次领兵的主将之一,却处处被自己的四弟压制一头,听其调遣,但不得不说,单于逊确实是一个在军事上很有头脑的人。
就像这一次北狄的主力在单于逊的带领下攻打关城,却在暗中又让单于奚领了一万兵马奇袭小金城。
所谓声东击西,在大燕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关城与单于逊对抗的时候,其他四座城池的守备必然空虚,而位于拒马河北岸的小金城,因为与其他四城悬隔南北,守城兵马不过五千,也更容易趁其不备。
单于奚并不觉得这次取城会有什么难度,只想快点抢在单于逊之前进入紫荆关,也好让自己在这次北狄与大燕作战的军功上,不至于处处被单于逊压着一头。
却不想刚刚入了山道,临近小金城时,身披铁甲的北狄军队行动一缓,紧接着两侧山坡就不断有巨石圆木滚了下来。
大批兵马一时不防,被偷袭了个正着。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会有埋伏?”
单于奚牵着被惊扰的坐骑有些不敢置信,抬头间却见前面山道口拐出一个小将军。
小将军一身靛蓝色窄袖骑装,身披犀牛甲,横剑马前,英姿勃发,抹额下一双剑眉星目,映着夕阳的目光,如同一把破开黑暗的利刃。
他听见面前北狄将士慌乱的呼喊,轻轻挑眉并不应声,等到山上滚石木桩落尽以后,毫不犹豫的一夹马腹,带领士兵入阵冲杀。
他带着的人马不足两千,而一番埋伏后,北狄剩下的人马仍旧比他多了几倍,然而少年将军并不怯战,他手握长剑杀入敌军之中,所到之处,尸首分割,血光四溅。
秦麟作战勇猛,武艺高强,冲入敌军之中就像一个杀神降临,今日这场战斗,北狄不管都是要输的。
北狄铁骑闻名于世,不管冲锋还是防御都很强,但在之前偏厢车以后,北狄铁骑又一次受到了牵制,他们发现自己的行动好像受到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干扰,举手投足间似有什么东西在拖拽着自己。
明明是倍于对方的兵力,此刻却无力得好似待宰的羔羊,看到大燕军马不受阻碍的样子,一时间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术。
当然邪术是并不可能的,单于奚也不是什么无知之辈,看见所有燕军身上穿着的犀牛甲就已明白了大概,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却是不得不下令,“他们用了磁石,所有将士立即脱了铁甲,整军撤退。”
磁石吸铁,磁力干扰下,北狄铁骑行动笨重,只能任人宰割,此计奇巧让人防不胜防,本来打算声东击西,奇袭小金城的北狄军,反倒是中了别人的计。
单于奚心里咒骂不断,准备撤退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后方已经被人拦截了去路。
拦在后面的是一个青衣小将,少年端坐马背上,穿着一件犀牛甲,外罩着一件貂皮大麾。如今已经入冬,天气冷得很,裴初的发丝在风中被吹拂的有些凌乱。
他看着想要撤军的单于奚,捲了捲握着马绳有些被冻僵的手指,轻笑道:“且不急着走,某还想请二皇子殿下与我们回去做个客。”
他说得客客气气,然而身后千余士兵已经拉开弓弦对准了此刻被围在山窝里,脱掉铁甲的北狄军众。
当然,事情并不可能这么顺利,单于奚也不会甘心束手就擒,但败局已定,谁能想到北狄一万骑兵,就在两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军带领的三千兵马下,溃不成军。
单于逊原本想出来的计划足够出其不意,却不想被人识破,等在小金城外以逸待劳。
“所以,你是怎么猜到这一步的?”
不仅单于奚奇怪,秦麟同样感到奇怪,事实上因为前方关城的威胁,大燕本没有多余的兵马,调来小金城。
“大概是因为我的棋艺,总要比别人好些。”
打仗就像下棋,谁能别人多想到后面的几步,谁就算赢。当然,就算想到了,你也要有足够的实力去布局。
以少胜多并不是易事,更何况面对的还是对方一万铁骑的精锐,如果不是提前在道路两边设置好磁石,燕军这次很难打赢。
这人好像总能想到一些奇异又诡谲的办法。
秦麟带着人将单于奚以及北狄活下来的俘虏都绑好以后,捡起地上的一块磁石,指尖略微摩挲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旁边同样正带着人打扫战场的裴初,心里对于这个往日里总是深藏若虚的表弟更多了几分了解和敬佩。
就好像当年杏花树下两人平平无奇的相遇,却让秦麟好奇了很久,直到如今,他才终于窥见一点锋芒。
回程的路上天色已经黑了,远方的战鼓也已停息,想来一场大战已经落幕,至少短时间内两方还是分不出胜负的。
秦麟马背上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他的战功,纵使是秦家子弟,身上的军职也是靠自己一刀一剑厮杀得来的。
如今不过十八岁的小将军,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犀甲上却是一身斑驳的血迹,连带着那条黑色的抹额颜色更深,清朗的眉眼敛藏着兵戈铮然。
虽沉稳却不失意气,足以可见日后的大将之风。
裴初跟在他身后,不由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位曾与他并肩开太平的故人,只可惜到最后他们之间却是隔着血债累累,刻骨深仇。
“你是在想谁吗?”
秦麟却在这时似有所觉般回过了头,恰巧与裴初的目光撞了一下,望见他眼底那抹稍纵即逝的默然。
“我在想”
裴初呼出一口气,天边下起了凉雪,他从马鞍旁边拾起长弓和箭矢,突然拉满弓弦,‘嗖’的一声,箭羽离弦而去,射中了一只从山道旁一窜而过的野兔。
驾马走过去的时候裴初弯腰捡起来了这只兔子,轻声回道:“最近的军粮缺紧,伙食总是不太好,不如今晚我们开个荤?”
他说话声音淡淡的,手里懒散的把兔子挂在马后,嘴角微微勾起,眉眼间飞扬起来的笑意,刹那间就将方才的沉寂变成了错觉。
秦麟顿了一下,也从容的点点头,不露声色道:“大哥帐里藏了一壶花雕酒,拿来烧兔子不错的。”
少年猎得平原兔,马后横梢意气归。
至少在此刻沉烽静柝,狼烟暂歇的间隙,他们可以做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第164章 全男朝堂·十
城墙脚下干枯的野草被白雪覆盖,落日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苍凉的薄红。
裴初刚从俘虏单于奚的军帐里出来,猝不及防的被冷风一激,忍不住闷咳了两声,他的手在腰间摸了摸,取下了挂在腰间的酒囊。
冬日里取暖,总没有比酒更好东西。
他仰头喝了一口烈酒,视线里一身靛蓝骑装的少年将军从城墙上露出身,夕阳落在他的身后,背影逆着霞光。裴初敛了敛眸,收起酒囊也抬步走上了城墙。
“如何?”
秦麟渐渐走近,开口的嗓音在冬日里伴着凉,他嘴前凝着一团白气,唇角微微起皮。
裴初将手里的酒囊递给了他,他没客气,拔开酒盖也喝了一口,酒液入喉,原本被冻僵的身子才暖了起来。
这壶酒还是两人从秦家大郎秦诺帐子偷酒烧兔子所剩下的,虽然当天晚上他们就被逮了个正着,但因为有半锅兔子的贿赂,两个少年才并没有受罚。
秦麟小时候这种事没少做,多半是和谢庭芝一道,毕竟谢庭芝看着乖巧斯文,其实也是个腹黑蔫儿坏的主。小时候贪恋家里的葡萄酿,自己一个人去偷又打不开酒窖,便怂恿着秦麟一起,两人的酒量便是这样打小就练了出来。
与之相比,裴初这副身体的酒量就略微浅了些,原本苍白的脸色漫上一点薄红,像天边的晚霞。他倒也没醉,眼神带着点亮,沉静的目光似星辰倒垂江海。
秦麟移开视线,有些口渴的又喝了一口酒。
裴初背倚在城墙上,天边的云霞已经慢慢淡去,暮色已至,泛着朦朦胧胧的黑,他往手上吹了一口气,揉搓掉冷意才将手揣进了袖子,听见秦麟的话摇摇头,平淡道:“也算是个硬汉,什么都不肯说呢。”
秦麟又将目光落了回去,轻轻抿唇,两人说的自然是在小金城外被俘虏的单于奚,这一次作战,单于逊声东击西的计谋被裴初识破,还顺利的俘虏到北狄二皇子单于奚。
原本在这场战争中一直处于劣势的大燕,两次逆风翻盘,不得不说,眼前的少年有很大的功劳。这让他在军中迅速的积累起了威望,原本害怕他只是纸上谈兵的众将,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但如今最大的难题,还是如何让北狄退出居庸关,否则北方边境没有屏障,时时刻刻都会面临着异族的威胁,所有人都觉得这次被俘虏的单于奚会是一个突破口。
话是这么说,但单于奚直到今日还嘴硬得什么也没有透露出来,裴初每日都会去单于奚帐子里待上两个时辰,让人好吃好喝的款待着,但问的话总是不多。
如今半个月都快过去了,也不见裴初着急。
“船到桥头自然直,慢慢来就是了。”
他懒散的打了个呵欠,从秦麟手上接过酒囊,酒囊里的酒不多了,裴初最后一饮而尽,慢悠悠的走下城墙。
秦麟还要巡逻,站在原地没动,他目送着裴初在夜色中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木讷的捲了捲空荡荡的手掌。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刚与少年喝过的同一壶酒是不是有些越逾了。在军队待久了,裴初有时候会觉得这和他上一辈在军营时没什么两样,却忘了这个世界全是男子,男子间也有着需要恪守的礼节和规矩。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秦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会儿反应过来以后愣了半晌,心里的直觉告诉他,对方也只是把自己当成兄弟了而已,大概是因为表亲的关系,才会显得更亲近些。
他沉着自然的将原因分析了出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少年将军情感迟钝,尚未开窍,直到多年以后,一往而深,却抵不过世事荒唐。
***
夜深人静,军营四周的守兵也陷入了疲惫的时候,单于奚手脚被缚,躺在塌上左右翻身都不方便,直到半宿也没有睡着。
就在这时营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摩擦声,他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敏锐的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是我,殿下。”
乔装的北狄士兵来到单于奚身边,动作利索的掏出匕首替他割开了绳索,单于奚偏头打量了一下他,认出了对方是单于逊身边的亲兵努达尔,他忍不住冷笑的讽刺起来,“怎么?四弟终于想起我这个二哥了?”
前来救援的努达尔顿了一下,无奈的替自家主子找补道:“四殿下也没想到上次计划会失败,二殿下放心,我们这就救您出去。”
营帐外突然起了火光,原本安静有序的夜晚也变得混乱起来,努达尔替单于奚割开身上的绳索,声音冷冽道:“若二殿下还是不高兴,属下也可替您杀了那位将您俘虏的罪魁祸首。”
单于奚转了转被捆得僵硬疼痛的手腕,听见这话微微皱眉,他扭头望着努达尔问:“你确定你们这次行动没被人发现?”
“殿下计划良久潜入这里,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军帐里突然被射进一直利箭,单于奚骂了一声脏,掀开床板挡住了如雨般射进来的箭矢。
努达尔也有些不敢置信,他们明明派人去烧了大燕的粮仓,这次救援也做了良久的潜伏,按理说对方不应该这么快反应过来的。
单于奚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和努达尔一起,抬着木板冲杀了出去。
冲出营帐以后,四面燃着火光,满是通明的照亮了深黑的夜色,不少大燕的士兵都在忙着救火,却仍有几十号人围在俘虏帐旁,正等着两人出来。
为首站着的是一身青衣,他身上穿着军甲,背上披着一件黑色狐裘大麾。少年半张脸被挡在绒毛里,偏头望着粮仓被烧的方向,似是有些庆幸的叹了一口气。
“幸好提前换了地方,不然这个冬天恐怕熬不过去。”
他这么说着,转过目光,泰然自若的看向前来救援的努达尔,似笑非笑道:“看来阁下的主子还是太小瞧了我们。”
努达尔抿了抿唇,当机立断的拉下了手上的响箭,绚丽的烟花划破长空,在夜色中砰然绽放,他握紧手中的匕首与裴初四目相对,冷静道:“主子自然也预料了这样的情况,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里并不是大燕主将驻扎的部队,但北狄要想潜进大燕军营救人本就不是一件易事,响箭一发,不知从哪儿冲出一支军队,约莫有着八百人,每一个都如同死士般凶猛善战。
单于逊能悄无声息的做到这一步,确实足以见他的本事。两方人马战作一团,刀光剑影,场面一时有些混乱。但秦麟很快就带着人驰援,身骑烈马,青峰一扫便将围在裴初身边的敌人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
裴初手中的武器是一把雁翎刀,在秦麟过来的时候,正好一刀斩杀了阻拦在他马下的敌人,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裴初莫名发现自己的武功相比前世似乎高了不少。
就像之前教李子璇练剑的时候,明明是没学过的招数,却总能下意识的使出来。
他心中觉得怪异却无从寻找根源,便也这么稀里糊涂的把这归结于原主林子琅大概可能,是一个武学天赋很好的人。
即使他之前还因争风吃醋被人推进了水里。
此刻他与秦麟两人配合默契,并肩杀敌,一时间倒也压得住场子。然而北狄来的这几百人悍不畏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送单于奚逃出去,执念之下,锐不可当。
“别追了,让他们走。”
眼看着敌我双方一场血战,努达尔在众人的掩护中带着单于奚越走越远,裴初却突然下令阻止众人的追击,故意将人放走。
秦麟作战的时候从马上滚了下来,略微受了点伤,但手下长剑却是直接刺穿了一个敌人的胸口,这会儿半跪在地上,听见裴初的话有些不解的抬头,恰巧看见裴初逆着火光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将刀收回了刀鞘。
他将手伸到秦麟面前,秦麟顿了一下,拉着他的手掌站起了身,掌心交叠,他触到一片冰凉。
“好不容易找到的俘虏,就这么放走未免有些功亏一篑。”被裴初放开手后,秦麟将尸体上的剑拔起,鲜血溅染了他的衣角,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被吹摆出一个弧度,少年抹额下的目光敛了敛。
问是这么问,他开口的声音却很平静,仿佛清楚裴初这么做会有下一步。
果然,裴初微微侧头望着秦麟露出了一个笑,那笑说不上狡黠,清清浅浅,却有一种胸有成竹的璀璨。
第165章 全男朝堂·十一
烛光曳曳,军帐炭盆里的火苗轻蹿,‘哔啵’一声燃出火星。
秦宇方才听说了北狄人潜入军营劫走单于奚的消息,这会儿听见裴初的话,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倒不是说他的建策不好,相反,周全得令人心惊。
秦宇如今已经年过六十,两鬓是斑白的银霜,他褐色的肌肤上是深浅不一的沟壑,但他的面容却没有被沙场的生死磨砺得冷硬,如果脱去战甲,站在乡间,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和蔼普通的田家翁。
此时他放下了手,一双皱纹松弛的眼睛,深邃明亮,他望着裴初左右打量,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裴初站在火盆旁边烤着火,他的周围站了一排德高望重的将领,本来也是听闻了军营遇袭,以及单于奚被救走的消息过来的,对裴初故意将人放走的做法很是不满。
但怎么说呢,也就这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军中大部分人都对裴初留下了不可小觑的印象,甚至有时候看着他会下意识忘记这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不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精。
裴初在周围人莫名的眼神中收回了手,想了想回道:“八分。”
从将单于奚俘虏回来以后,裴初每天都会去找单于奚问话,当然单于奚对有用的军事信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可实际上裴初每次去都能有收获。
他并不需要直接知道什么,旁敲侧击间便能还原出很多信息,比如在单于奚眼里,他的四弟单于逊是一个很令人讨厌的家伙。
恃才傲物,桀骜张扬,从小备受北狄王的宠爱,甚至可能越过几位王兄成为下一任北狄王的王储,这无疑是让人感到威胁和嫉妒的。
甚至在居庸关被破以后,单于逊直接被任命为战场的主帅,掌握了绝对的兵权,如今北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居庸关以及大燕边境。
这就意味着如今北狄王庭的守备必然空虚。
再加上如今已经入冬,于游牧民族而言,并不是一个兴戈动武的时节,但于大燕而言,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如果想要北狄退出居庸关,直接打是很难将他们打退的,也只有直击要害,攻其所比救,才能让他们不得不退兵。但这于大燕来说,也同样是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
一方面大燕主力必须驻守紫荆关,只能轻骑突袭至王庭,另一方面,千里奔袭,冬日行军,一不小心带军的人便可能全军覆没。
所以这次带兵的人选,需要谨慎考虑。裴初所言有八分把握,是他从其他俘虏的拷问中,基本确定了这次的行军路线,但真正的胜利,从来都取决自行军的将领。
可这么个剑走偏锋的计策,一时间也没人敢轻易应允下来,营帐里的众将们一时陷入沉默,不知该不该就这么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少年手中。
营帐内静得只能听见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声音,裴初微微呼气,心中有所预料,正想着放弃后面的计划自己站出来的时候,却有人比他先一步出了列。
身穿玄甲,窄袖骑装的小将军衣角上还带着血,他越过众人,来在秦宇面前,双手抱拳,抬过眉眼,声音沉稳而又坚定道:“末将秦麟,愿意领兵。”
少年人英姿挺拔,容貌俊秀,有着高挑的眉骨和鼻梁,抹额下一双眼睛清朗又明亮,秦宇望着自己的小儿子顿了一下,却是点了点头。
秦家的孩子,便该是如此披荆斩棘,身先士卒。更何况,他确实也是与裴初相处最久,最信任,也是最有默契的人。
裴初原本跨出的脚步又收了回去,接下来便是更加详细的行军策略,秦宇听着裴初的出谋划策,不由得感慨现在的年轻人都如此可怕了吗?
远在京城的谢庭芝算是秦宇看着长大,那孩子从小便有着超越一般人的远见和城府,满腹经纶,富有才学,注定会比曾经的谢丞相成就更高,为京城政局重新带来变革。
秦宇原本觉得这样的孩子已经足够优秀,直到他又看见了身处边关的裴初。
不过几番接触,他便能摸清单于奚与单于逊两兄弟的性格,从而设计并利用,以及不着痕迹的套取出北狄王庭如今守备的情况,并快速的制定好相关策略。
与谢庭芝相比,这无疑是个更加深不可测,令人敬畏的家伙。李策和林长青在京城里不算是一个起眼的家庭,却不想他们教养出来的孩子如此可怕。
也难怪颜皓那犟驴极力推荐,让他出仕。
秦宇心中对裴初是喜爱的,望着和他相处和谐的秦麟也备觉欣慰。
但同时心里不可忽视的升起一种隐密的担忧,过刚易折,慧极必夭,少年韬光晦迹这么多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
单于逊很少有这么连续受挫的时候,等到手下将自己的二皇兄救出来,八百勇士死伤惨重。这他早有预料,毕竟是直接潜入大燕军营里救人。
甚至他也猜到了火烧粮仓的计策,可能进展得不会那么顺利。就好像在和一个高手下棋,他总要去比对方多想到几步才能赢,可是这种好似总是受到挟制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上一次大概还是他不小心沦落为难民的时候。
单于逊倚在白虎皮铺成的软榻上,手里漫不经心的转着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黑色卷曲的额发,略微遮住了他的眼。
他的相貌相比起北狄人普遍的粗犷要更加昳丽一些,眉深目阔,丰姿明秀,气宇轩昂。
他偏了偏头,看向了那个说不清是他极力营救,还是被对方根本不在意而放回来的二皇兄。
“你说得他好像很厉害?”
他想起之前乃至现在都让他在攻城中觉得棘手的偏厢车,又想起对方识破自己偷袭小金城的计划,用磁石打败单于奚一万铁骑的战绩,点了点头。
“确实很厉害。”
他将匕首扣在桌上,轻轻挑眉望着单于奚笑道,“可是二哥,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要放你回来呢?”
单于奚面色一僵,有些恼怒的瞪了单于逊一眼,直接拍桌起身道,“你怀疑我!”
“好了,冷静。”
一旁的大皇子单于穆按住自己的弟弟,他们与单于逊并非同胞所生,单于穆与单于奚都是先王夫的孩子,而单于逊则是北狄王的宠君,后来被抬为王夫的禺氏之子。
兄弟三人貌合神离已非一日两日,但也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此刻他瞥了单于逊一眼,笑道:“怎么,四弟也没想到自己还会遇到这样棋逢对手的人?”
单于逊性格高傲且自负,平日寓言里也没怎么把这两个哥哥放在眼里,但比起单于逊与单于奚的相看两厌,大皇子与这个四弟之间更是绵里藏针。
听见这话的单于逊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而单于奚看着他这副模样更加气怒,指责道:“说到底要不是你自做聪明的计策,我也不会被俘。”
单于逊眼皮也没抬,勾起桌上的青铜酒樽倒了一杯酒,“二皇兄当初自告奋勇前往小金城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单于奚捏紧拳头,脸色涨红,看上去极力克制才没冲上去与他动手。
单于穆拉着他,摇了摇头。单于逊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里觉得没意思得紧。
他自幼受到北狄王的千般宠爱,两个哥哥对此嫉恨的紧,偏偏要憋在心里,处处克制,在父王面前与他装出一副和睦的样子,他不爱与他们虚与委蛇,两杯酒过后,便走出了军帐。
他心里想着那个让他几次三番感到失利的年轻人,心里其实清楚对方放单于奚回来是一种挑衅,与其说是棋逢对手,不如说是龙争虎斗,他心里对对方这种似乎下战书一样的行为起了点兴趣。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时间已经快到了正月,原本打算一年内击溃大燕北境的计划被延迟,他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在努达尔走过来给自己罩上披风的时候,单于逊突然问他:“你与那家伙见面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努达尔想了想,恭谨的回答:“不骄不躁,莫测高深。”
他难得对一个人有这么高的评价,单于逊点了点头,轻笑一声,将匕首收进了袖子里。
看样子,他是越来越期待,与这人的交锋了。
***
另一边,裴初在给秦麟送行,此去路途遥远,吉凶难料,若胜了便可一举退敌,若败了,当真就是片甲不回。
秦麟照样是领了一开始的那三千人,但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出军,裴初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毕竟他得保证居庸关的军力不会察觉,使秦麟能够成功前往北狄。
出军的人无疑是要对裴初有着足够的信任,城关前,两人互相敬了一杯酒。
“保重。”
“保重。”
酒杯相撞,酒液略微溅出来些许,两人话不多说,只是相对着一饮而尽。
铁马战袍,战前摔杯,秦麟勒马出关前,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心里并没有对这次出征的怀疑或胆怯,他只是觉得,少年站在风雪中的身影,瞧着着实单薄了些。
回来的时候,还望他不要生病才好。
第166章 全男朝堂·十二
正月以后北狄和大燕的关系愈加紧张起来,大燕一改守成的战略,主动向居庸关起兵。
到达幽州的时候大燕兵马分了三路,而单于逊如今领兵,正阻拦着一支从太行山余脉侧袭过来的军马。
这支军马甫一交锋,就佯装败逃,每被追击十余里,又会纵马回身与单于逊再次交战,明显到如此地步的诱敌之举反而让单于逊起了点兴趣。
他带着军队慢悠悠的跟着敌人进入了太行山。
“主子,当心有埋伏。”
努达尔打马上前还是忍不住劝谏道。
“我知道。”
此时天色已经临近傍晚,单于逊手掌牵着马疆,黑色的卷发被压在羊毛帽里,一双褐色的眼珠幽邃凛冽。他神色平淡的开口,不以为意的一笑,“可对方既然这么主动的邀请我们了,我们没有理由不去见一见。”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很难说这到底是单于逊的胆魄,还是他本就是这样一个嚣张桀骜到有些自负的人。
太行山距离居庸关并不远,在这驻守的一年里,单于逊早已将周边地形摸清,他清楚哪些地方适合伏兵,哪些地方适合反击。
行军至开阔地,忽闻一声炮响,山林两侧万箭齐发,单于逊早有准备的抬起盾牌掩护,目光上挑,能看见隐匿在林间的数百燕军,他轻轻扬眉,倏的吹了一声口哨,不到片刻,狼群聚集。
原本如密雨般接连不断的箭矢忽的一停,紧接着便是燕军慌乱的惊呼。冬日里的狼群饥饿又凶猛,见人便扑,然而单于逊出身大漠,小时候没少与野兽为伍,早就练就了一手驯狼的好技巧。
这附近的狼群明显被他驯服,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这确实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年轻人,裴初让人燃起火把吓退狼群,又以箭矢射杀,只是如此一来,己方的位置暴露,得到喘息的北狄军众,也冲杀而至。
在努达尔的提醒下。单于逊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个被狼狈的赶下山的少年,对方看上去要比自己以为的文弱些,脸色在火光中泛着苍白,此刻与之前引诱北狄军而来燕军汇集在一起,看样子也不过几千人。
就这些人马想要突袭居庸关未免太少了些,但这次对方也只与他短短打了个照面,再次领军奔逃。
单于逊手中缰绳一紧,眉头轻皱心中升起些不耐,就好像在周围人的赞许,以及还未见面的预想下一直有着很高期待的对手,甫一见面才发现对方有些名不副实。
这种远远低于期待的感觉,不免让人失望,但说到底对方看上去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可能之前的那些谋略,已经是这个少年最大的能耐了。
他打算速战速决,不管怎样,先将对方剿灭了再说。手下的人马冲锋而去,配合着狼群的片刻见便将燕军冲散。
那名领兵的少年却是突然一拐,带着一部分军马冲出重围,直接反其道而行的向着居庸关的方向前去。
单于逊这才察觉到点不对来,他留下一部分兵马追捕剩下的逃兵,又带着大部队疾行回赶追击少年,居庸关如今是北狄占据的本营,按道理来说少年现在一头奔向居庸关无疑是自讨落网。
可如今北狄与大燕交战,对方也有可能是要前去与其他大军汇合。单于逊心思百转,凌厉的箭羽不断从后方射来,双方风驰电掣开始了一番角逐。
然而不知不觉间,他们却入了一片山林密集处。一支火箭划破风林,点燃草丛,霎时间燃起熊熊大火,紧接着是无数支带着火光的箭羽从天空中急驰落下,在已经黑沉的夜幕中,璀璨得像一场流星雨。
“他们在这附近浇了火油。”
虽然现在余雪未融,然而因为这段时间连续天晴,气候也变得干燥的缘故,火种落在枯枝落叶,以及一些杂草堆时还是很容易燃烧起来。
更何况,这里早早的便被人设下埋伏,浇上了火油。
可怎么会呢?
这里离居庸关已经不远,如果燕军早就行军到这里设置埋伏的时候他不可能不知道。
单于逊一刀劈开向他射来的火箭,他脸色阴晴不定的发现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燕军。再一抬头,朦胧的夜色里,于冲天的火光中,隐隐能看见,居庸关关城的旗帜,从北狄换成了燕军。
他到底还是中计了。
并且还是裴初早早摆下的棋局。
“看来四殿下如今还并不知道北狄王已经被我们俘虏的消息。”
低沉清冽的嗓音响起,带着点紧涩的干哑,一路上被落魄追逐的少年终于牵马回过了头。他一身青衣银甲映着火光,身上的大麾已经被树枝和箭矢划破,散乱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拂动,神色懒散又带着几分笑意。
大燕决定向居庸关起兵,便预示着秦麟突袭至北狄王庭,俘虏北狄王的计划已经成功。如此一来,身在居庸关的北狄军便不得不退兵,与大燕投降。
这个消息单于逊并不知道,然而他们却一早透露给了单于奚。裴初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就将俘虏到的单于奚放回去的,一方面透过单于奚,引起这位心高气傲的北狄四皇子与自己交手的兴趣。
另一方面,是源于单于奚对单于逊显而易见的厌恶,虽然单于奚确实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半点背叛北狄的意思,但如果有机会让这个四弟消失,他无疑是乐意的。
尤其是裴初提前设好局,已经突破北狄王庭,俘虏北狄王的情况下,如果单于逊在战争中死了,那么日后他们继承北狄王王位的可能性才会更大。
人心利欲从一开始便被裴初看清,他也一直懂得利用,以至于如今浇在这里的火油,也是出自单于逊那两位兄弟的手笔。
单于逊纵使真的很讨厌那两位哥哥,也确实没想到,一向与他维持着表面和平的两人,会这么快撕下脸皮,与他反目成仇。
可仔细一想这或许又并不意外,因为裴初已经这根埋下了导火索。
单于逊远远看着已经被燕军占领的居庸关,知道自己的两位兄弟已经在燕军的压迫下退出关城,而他自己则是被遗弃的那个。他妄自尊大的前来与裴初交锋,反倒因此落入了他陷阱。
单于逊看着那人的眼睛,头一次被如此算计得明明白白。
第167章 全男朝堂·十三
火势凶猛,熯天炽地,烈火燃烧中人马相互践踏,每一步都能踩出鲜血和火星。
裴初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位年轻的,正带着部下与燕军奋勇厮杀的敌军将领,羔裘如濡,洵直且候,于大燕而言,这确实是一个足够威胁的人。
裴初的手指动了动,捡起了马背上的箭与弓。
一阵破风声忽而传来,单于逊敏锐的感觉到危机,滚身下马,一支长箭险之又险的划破了他的脸颊。疼痛中他起身回头,一双褐色如琥珀般的眼眸中映着熊熊火光,以及火光中的少年。
面白如玉,鲜血凄艳,于烽火狼烟下,寂寞如刀锋,荏弱不胜衣,然而他缓缓收起的长弓,却一箭射倒了北狄旌旗。
单于逊扯了扯嘴角,狠狠的笑了,他今日算是被设计得彻底,北狄王被俘,居庸关退兵,他被裴初带着人围在山林,彻底孤立无援。
此刻燕军一边放箭一边击杀着想要冲出重围的北狄军众,漫天大火下,北狄好似成了瓮中之鳖。
“好,好得很。”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本来是单于逊攻下居庸关的手段。原本趁着大燕内政不稳,南下进攻一直很顺利,甚至向大燕送出那纸和亲书的单于逊,却不想在裴初手下屡次受挫。
风烟四起,单于逊握着手中的刀,手上沾满了鲜血,脸颊也因为裴初的那一箭,划出一道狭长狰狞伤口。
他在站在密林中身姿挺拓,黑色卷发随风张扬,环顾四周却是放声大笑道:“我单于逊头一次输成这样。”
他的面容转眼阴沉下来,紧紧盯向裴初,声音低魅磁性像只不服输的恶狼:“林子琅是吗?我记住了。”
今日的惨败,无疑让单于逊心里将他当做一生之敌,而后穷尽半生,他越是想洗刷今日的屈辱,却是记忆犹深。
“荣幸。”裴初一边说着客气的话,一边又再次抽箭拉满了弓弦,青衣猎猎,他的眉眼不动,只道:“还请四皇子殿下,在这里留下性命。”
他手指一松,力量消散,利箭蓦然弹射飞出,只听‘嗖’的一声,箭矢裹着一股冷冽的劲风,在林木枝叶间,如闪电般穿梭而过,猛地刺入单于逊的胸膛。
“主子!”
努达尔一转身便看见单于逊胸口插着长箭倒退一步,栽在地上,他心中一紧,立马想要回身救援,却是被大燕敌军阻隔了去路。
裴初牵着马疆,为确保稳妥踱马前去查看,他的手指微不可见的颤抖着,没人知道,在前世他拉弓的右手曾经受过伤。可是若干年后的城墙之上,他却还是将弓弦对准自己的故友,然而打那时起,他每次射箭总是下意识的收着一分力。
他打马上前走到单于逊身边,抽出腰间的长刀去翻单于逊的身体,流动的鲜血染红了土地。看样子对方最少也是个重伤,却在这时,单于逊突然抬头,手臂一伸就拽住了裴初握刀的手腕
大意了。
裴初被单于逊这一动作直接拽落马背,对方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带着宝石的匕首,在要刺穿裴初肚子的时候,被裴初的手掌拦了下来。
匕首贯穿手心,裴初面不改色,他抬眸与胸口还插着长箭的单于逊对视,漆黑的眼眸与褐色的眼眸相望,隔着火光。裴初的声音低沉沙哑,又带着点清朗的凛冽,“没想到四殿下这么会装死。”
“没想到将军的骑射如此之差。”
短兵相接中,单于逊并不恋战,他身上还是受了伤,找着机会便夺过裴初的马匹,重新翻了上去。如今还跟随着单于逊的北狄军人数并不算少,平日里训练有素,这会儿被逼至绝境,反倒激起了这群北狄人的血性。
哪怕是困兽之斗,也犹如猛虎。前赴后继奋死一战,最终在部下不顾一切的掩护下,还真的被单于逊撕开一道口子,冒着烟火冲了出去。
裴初的掌心还插着那把匕首,他若无其事的将它拔了出来,看着上面镶嵌着的精美又昂贵的蓝宝石,开始不合时宜的想着若将这把匕首送给李子璇当做生辰礼物也是不错的。
有手下前来请示要不要继续追敌,裴初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也罢,放他回去也并非没有好处。”
“北狄这些年,若是能乱一乱也是好的。”
如今单于穆单于奚两兄弟与单于逊彻底撕破脸皮,都想赶着回去争一争大统,若是见到没死的单于逊,必定又是一番龙争虎战,他们一番内斗,反倒能保证大燕边境的几年和平。
鲜血从手心滴落,火光明明灭灭映在他脸上有些红,等秦麟回来的时候,便正好看见了躺在床上发起了高烧的裴初。
***
秦麟回来的时候已经入春,冰雪消融之际,反倒格外多出几分寒凉。裴初没想到自己在大雪凛冽的冬天都没有着凉,反倒是在这个时节中了招。
估摸着是之前诱敌单于逊时被追得一路灌了冷风,又在受伤后没有及时处理的缘故。
他的体质向来虚弱,原本因为这几年调养得当已经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这一次却被烧得有些迷迷糊糊。
他手上还缠着绷带,秦麟一听到他卧病的消息便来看望,掀开帐子进来的时候恰巧看见他用那只缠了绷带的手,去摸桌上的茶壶。
秦麟眉头一紧,将顺道端来的药碗和粥饭放在一旁,先手一步替他倒了一杯茶水。
“多谢。”
因为发烧裴初脑袋有些昏沉,声音也有些嘶哑,他眯着眼认出了秦麟的军甲,可混沌的思绪不知怎么就闪过了一个模糊又陌生的身影,一身黑衣,隐忍又孤僻。
他嗓子发痒的低咳了两声,接过秦麟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喉咙,眉睫轻抬时,那双幽暗若古井的眼眸,还在茶水氤氲中,蒙了一层轻寂的薄雾。
“本打算替你接风的,却不想如今汤烧火热,我还是不去煞风景了。”裴初从床上起身做起,一身雪白的中衣罩着他单薄的身体,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秦麟手指轻捲,替他接过了喝完水的茶杯,如今他们正在居庸关,北狄退了出去,关城重新被燕军收复,许多事宜还需重新整顿交接。
但不可否认,这是燕军的一场大捷。
胜利的关键,也在于秦麟成功的奇袭了北狄王庭,俘虏了北狄王,逼得北狄军不得不退兵投降,这一战无疑使他功名垂成。可秦麟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在裴初悉心谋划,反复推演的基础上,才能漂亮的赢下这场胜仗。
“你安心养病就是,其余的不用操心。”
秦麟敛着眼眸应了一声,转身将先前放落的盛着药碗和粥饭的食盘端了过来,手中的汤勺正要拾起,却发现裴初已经伸出手,纤长如苍玉的手指扣住碗口,抬起药碗一饮而尽。
充满苦涩的褐色液体让他微微皱眉,但还是神色自若的喝了下去,喉结轻轻滚动。等他放下空荡荡的药碗时,秦麟只能若无其事的将汤勺放进了粥里。
裴初没多想的接了过来,帐篷里一时寂静,秦麟的目光看着他手上的伤。
其实出征前林长青和李策夫夫俩也拜托过自己要照顾好林子琅的,秦麟也答应了,可事实上对方瞧着文弱,却从来事不求人。
骨子里透着一种疏离的淡漠。
秦麟想起听闻少年受伤生病时无端生出的紧张,不知怎么的心里空了空,就像那药碗里被剩落的残渣。
***
时间匆匆又过去两月,裴初的病情反反复复终于养好的时候,北方军事基本已经落幕,北狄大败而归,剩余残兵被燕军扫荡殆尽。
北狄不得已签下投降书,四皇子单于逊身受重伤,而北狄王庭也陷入了一片内乱之中。
四月中旬,大燕军马班师回朝,得胜归来。
入京的时候天气阴沉,一路下着细雨,大燕军马整齐的穿过德胜门,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着皇城而去。
夹道两边,都是前来迎接的百姓。
显然这一场战争的胜利鼓舞了人心。
裴初打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他的病也才刚刚好全,在这阴风细雨的天气了,更加要注意别再着凉复发。
大街小巷,人群拥挤,不少小郎君虎视眈眈,望着这一路从城门口走过的将军士卒们,一旦看中哪个,就兴高采烈的往他们怀里扔花。
一路走来,也有不少将士们满载而归,笑得春心荡漾。裴初每每见此,都不由感叹这个世界的民风开放,当然,如果不全是男人的话。
秦麟与裴初骑马并肩,他长相俊俏,英姿飒爽,可以说是眉儿秀,额儿嶢,鹄峙鸾停一俊髦。
因而时不时的便有鲜花砸在他身上,可他也不接,手上牵着马,抹额下一双墨玉般的眉眼轻轻敛着,沉稳意气,锋芒锐利,任由鲜花砸在他的军甲衣袍上又悉悉掉落,仍旧一副稳坐泰山,八方不动的模样。
可即使如此,也挡不住小郎君们的热情,隐隐的还能听见喧闹的人群中喊着秦小将军的名字。
裴初的伞下压着,遮住了大半个身形,也没什么人能看得见他的样貌,他走在秦麟身旁看着少年看似稳重,实则有些耳热害臊的模样,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也就在这个时候,不知谁家公子扔来一树梨枝,大概原本也是想扔给秦麟的,却不想失了准头,砸在了青纸伞上,又顺着下压的伞面,滚到了裴初的手里。
“嗯?”
苍白的手指接住了梨花枝,梨花似雪,指节如玉,少年轻轻抬起伞,烟雨朦胧,盛世繁京,却抵不过他眼底的半分疏倦。
众多的小郎君们愣了一下,好像头一次注意到这个养晦多年,默默无闻的少年。
直到后来众人知道他就是当初那个在太和殿上立下军令状,被人看做大放阙词,只是秦谢两家挡箭牌的林子琅。
却不想他当真一次次展露峥嵘,成功使北境转危为安的同时,也挫败了妄图让谢小郎君和亲的北狄四皇子。
十六岁,才华满京的探花郎以后,众人这才发现,又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往后朝堂,却是一片风云变幻。
第168章 全男朝堂·十四
红线毯,博山炉,香风暗触流苏。*
浓密的花影透过被洞开的宫门流淌在汉白玉的地板上,一身绛紫色暗莲锻裳的男子懒散的站在珠帘后,手里拿着一把鎏金剪,兴趣缺缺的剪掉花瓶里一截横生出来的紫丁香花枝。
簇满紫色小花的花枝掉落到桌案,男子百无聊赖的放下了剪刀,他的长相阴柔俊美,一双眼尾狭长,眸光潋滟,肤色雪白。
除皇上外,他可以说是当今大燕最尊贵的男子,更别说如今的小皇帝都还在他的掌控下。
“这林子琅倒确实是个人才。”
蒋元洲转过身,身边的小太监立马走过去为他端起了花瓶,青年光着脚走在织有飞禽走兽的红线毯上,就好像踩在了文武百官的朝服。
他随手一指,让小太监将修剪好的花瓶放至宫门旁边的案几,然后才转回软榻斜躺下来,软榻旁边还放着那本关于北境的详细军情报告,里面如实记载了这一次林子琅在边关的表现。
不得不说,当初那个一身孤犟,脊背挺直跪在太和殿上的少年,确实出人意料。
他不知第几次拿起那封捷报,看了又看,若有所思,“这样的人,哪比谢庭芝差呢?”
他弯起薄红的唇角,眯了眯眼,指尖一下一下点在奏折的壳封上,笑眯眯的哼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也就在这时候,宫门外总算传来了他等候已久的脚步声。
紫柱金梁,琉璃碧瓦,裴初跟在宫人身后一步步走在回廊里,花影流动,浓郁的紫丁花幽香侵染了他的衣袍。
大燕在北狄的战事上大获全胜以后,所有人都得到了论功行赏,其中功劳最卓著的便是两位少年将军。
一个直闯北狄王庭成功俘虏住北狄王,改变战局的秦麟,一个在战场上出谋划策,指挥若定,屡次挫败北狄军的林子琅。
一勇一谋,声名大噪,为人赞扬。
但在秦麟这次封赏中被任为金吾卫右将军以后,关于林子琅的还仅仅只赏赐了些田宅金银之类的外物,直到这一天,少年被太后亲自传见。
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
裴初心想着,眉眼不动,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进太后的宫殿,缓缓掀开衣袍,跪地行礼。
他还是和当初在太和殿一样,脑袋低垂着,却是不卑不亢,身形笔直,内里好像藏着一把剑锋。
清风拂动,花影摇曳,他正跪在光影里,被蒋元洲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只是过了半响,仍不叫他起身。
良久之后,珠帘背后的青年才缓缓开口,嗓音低醇轻缓,“林无争,你这次退兵北狄厥功至伟,本宫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封赏你才算恰当。”
说是这么说,蒋元洲从塌上坐起,双腿交叠着,□□雪白的脚踝笼罩在紫色的长袍下轻轻晃动,近侍身旁的小太监心领会神的端起一个托盘走了出去,珠帘微微掀起,短暂的露出青年华贵俊逸的面容。
小太监来到裴初身边,端来的托盘上是一块大理寺少卿的令牌和任命书,大燕的太后手背撑着下巴,靠在软榻的扶手上,眯眼望着殿门口跪着的少年,轻声笑道:“如何,这个赏赐你喜不喜欢。”
大理寺的职位不可谓不重,更何况还是大理寺少卿一职,将它交给一个名声初显,尚未及冠的少年,不得不说是委以重任。
大理寺主管司法刑事,是十分具有实权的位置,但这么一来,反倒使得裴初立场微妙起来。就出身而言,他与秦家以及谢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蒋太后所代表的蒋家,又是朝堂中与秦谢对立的蒋丞相一派,不相为谋,水火不融,可蒋元洲如今却把裴初这个开始展露头角的人才亲自提拔到这么位置,拉拢意味不言而喻。
更甚至,他都没给裴初拒绝的机会。
裴初望着眼前的托盘没接,那边的蒋元洲已经不紧不慢的开口,“人事调令已经传过去了,林大人明天直接上任便可。”
“亦或是,小家伙想要抗旨不尊呢?”
他嘴角的笑意慢慢的敛了起来,盯着少年的目光也带着些冷。
还真是恩威并施。
裴初心里毫无波澜,沉默半响,才从忍不住有些轻轻颤抖的小太监手里接过托盘,纵使早有准备,他此刻心里仍是忍不住起了点无奈和疲惫。
本以为可以闲散懒倦的度过一生,却不想终是被世事推着步入了尘局。
他手里攥着那枚镌刻着大理寺少卿之名的玄铁令牌,到底是与上位之人缓缓顿首,语气平静道:“微臣林无争,叩谢太后恩。”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伴随着幽香浮动,高居上位的蒋元洲不会想到,有一天在他手上,会一点一点的养出一条恶犬。
***
从太后宫里出来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春寒寂寥,很快又飘起了潇潇细雨。
带他出门的宫人请他稍候,转头去为他寻把雨伞过来。裴初顿在原地,干脆环抱起手臂倚在走廊的墙边,望着屋檐外细密如织的雨幕,原本也不想乱走,却不想有一下没一下的,听到一阵小孩细细的哭声。
三长两短,时不时伴随着一声哭嗝,听着实在有些可怜。
裴初低头听了一会儿,终究是从走廊边拐了出来,这条游廊左手边又是一处宫殿,那地方不大,门扉开着,门里面跪着一个还在抽噎的小孩,而门外面则被扔了一个鸟笼,鸟笼里面是一只死去的蓝花鹦鹉。
裴初自然认出了那个小孩便是现今大燕朝的小皇帝,几位兄长争皇位争得头破血流,鱼死网破下反而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登了基。
他原先就生父早逝,又不受宠,就算如今成了皇帝,也不过是大臣们之间互相博弈的一颗棋子。
如今已经快十三岁,一身龙纹素软锻长衫衬得他身形依旧小小的,瞧着还没有李子璇大,模样倒是唇红齿白,玉秀可爱。
这会儿用手擦着眼泪,耸着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样子惹人垂怜。
裴初顿了一下,其实不太想多管闲事,可是看着小孩的样子想起自家弟弟,而对方的处境实际上远要比李子璇悲惨得多。
蓝花鹦鹉是楚墨父皇赐给自己爹爹宸贵人的礼物,算不得多珍贵,但却是被宸贵人悉心照料了很久。宸贵人死后更是只有这只鹦鹉陪伴在楚墨身边,每天都会和他说着一些爹爹生前教过它的话。
“墨儿乖。”
“爹爹疼你。”
“好好长大。”
一天天的重复,一天天的叮嘱,就好像这个男人弥留之际对自己孩子最放不下的不舍和不甘,楚墨每次听见鹦鹉说话,就好像自己爹爹还在身边一样。
可是这天早上,蓝花鹦鹉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就像他爹爹一样,突如其来的病重,突如其来的撒手人寰,在这个吃人的深宫里,消亡得轻如鸿毛。
从此这个世界上,真的就只剩下楚墨一个人。
那个他名义上的父后,对此不咸不淡,也觉得他整天对着一只鹦鹉有些玩物丧志,对他鹦鹉死后的哭声更是厌烦,干脆让他跪在寿安宫旁边的祠堂里,对着鹦鹉哭丧一日,谁也不准管。
于是这一整天里所有来往的宫人匆匆路过,却谁也不敢对着祠堂里伤心啜泣的小皇帝投去一眼。
楚墨的哭声并不大,相反的十分压抑,呜咽声哽在喉咙里,只有憋不住的哭嗝打出来的时候,才有些沙哑微弱的泣音。
在这个宫里,他好像连哭都不敢哭得大声。手背擦过的眼眶红红的,楚墨有些模糊的视线里,突然看见一身青衣的衣角,和一双黑色的皂靴。
紧接着有人弯下腰,轻轻拾起了地上倒落的鸟笼。楚墨抬头看去,也认出了这是之前在太和殿上替父从征,又在最近得胜归来,被备受朝臣们议论赞扬的林子琅。
他抬起鸟笼的时候,里面的鹦鹉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尸体都变得僵硬,原本漂亮的羽毛因为临死前的挣扎变得杂乱又黯淡,瞧着十分凄惨。
裴初目光下瞥,原本哭泣的小孩正抬头看着他,一双通红的杏眼含着水光,眼睫一眨泪水便挂在了腮边。
“死透了,埋了吧。”
裴初脸上没什么表情,更没什么劝慰的意思,平铺直述得有些残忍。
楚墨咬着嘴唇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再次打了个哭嗝,原本有些干涸的泪水一下子又汹涌起来。
弱弱的呜咽,反倒惹人伤心。
裴初没什么好伤心的,他只是蹲了下来,拉开小皇帝的手,将鸟笼塞进了他的怀里,又将他的手按了回去,“哭有什么用呢?想要的东西,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好好抓牢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淡,却好像在告诉楚墨这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和最直白的野心。
斜风细雨里,春风寒凉,小皇帝望着青衣少年松姿鹤骨,积石如玉,他的手动了动,从他手上将鸟笼抱在了怀里,只是眼角仍是悬着泪,抿着嘴唇的模样怯弱又不安。
他实在比李子璇大不了几岁,裴初这么想着,从袖子掏出了一个竹刻的鸟哨。
他从边关回来的时候给李子璇带了不少礼物,唯有这个鸟哨不受喜欢被遗落下来,他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用来哄哄小孩。
他放在嘴边吹了一下,清脆的鸟鸣声响起,楚墨睁大了眼睛,婉转悠扬的鸟叫声在风雨中回旋,好像是鹦鹉在做最后的辞别。
楚墨的嘴唇抿得更紧,低头看着怀里的鹦鹉,眼泪无声的没入它的羽毛。
走廊里传来宫人的脚步,裴初停了下来,将手中的哨子递到了小皇帝面前,低声轻笑:“一点薄礼,还请陛下莫要嫌弃。”
楚墨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从他掌心里接了过来。
“谢谢。”他嗫嚅小声的说着,嗓音暗哑还带着点哭腔。
到最后少年起身走了,于淡烟疏雨里来去轻轻,带着鸟啾啼鸣,携着满袖烟景,在所有人告诉楚墨隐忍的时候,唯有他与他说着野心和夺取。
第169章 全男朝堂·十五
谢庭芝对于林子琅的名字总要比别人熟悉些,最开始是从自己师长那里听到的,一篇策论自出机杼,远见卓识,让谢庭芝第一次认识到山外有山。
程令仪给他上的第一课,便是敲醒了他心中切勿自满的警钟,他记住了这堂课,也记住了这个人。
厚重大气的宫墙上日影沉浮,碧绿的琉璃瓦上还落着昨夜一场大雨打落的残花。巍峨的皇宫里,汉白玉铺就的地板光滑如镜,被雨水洗刷过后幽幽映着天上浮云。
早朝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在陆陆续续的走出太和殿,谢庭芝握着手中的笏板,跨出殿门的时候,一抬眼便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那道黑色的背影。
如今这人被任为大理寺少卿,身居要职,一身黑色提花的官服风姿劲爽,犀牛皮质的腰带收束腰身,更是衬得他长身玉立,英秀挺拔。
谢庭芝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着人喊道:“少卿大人,请留步。”
宫殿深深,高殿庄严,下朝的官员三两结伴,华丽官服摩肩接踵,此时却纷纷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裴初一开始还没意识到有人在喊自己,等到众人的视线若有若无的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没办法,他今天第一天任职,尚且还没习惯‘少卿大人’这个称呼。
包括刚刚上朝他都是开了一早上的小差,这会儿脚步一顿,回过了头,恰巧看见轩然霞举的少年向他走来。谢庭芝的相貌一向出众的,可以说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谢庭芝来,轩轩若朝霞举。
他过盛的容颜往往让人不敢直视,但实际上明里暗里总有视线关注着他,对于被谢庭芝叫住的裴初,很多年轻官员都忍不住暗戳戳的瞪了他一眼。
裴初多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以为意,在谢庭芝过来的时候,抬手与他打了个招呼,“不知谢大人唤在下何事?”
不想谢庭芝走到他面前,却是尤为郑重的与他行了一个礼,“此前屡次蒙得少卿大人相助,思危无以为谢,实在惭愧。”
裴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曾经春桥上的偶遇,以及后来北狄和亲的事情。
裴初连忙让开脚步,避过了这个礼,他伸手扶起谢庭芝的胳膊,手指浅触衣袖,轻轻敛眸,声音散漫的笑道:“谢大人无须如此客气,说起来无争还得唤你一声小师叔才是。”
颜皓与谢庭芝同样是程令仪门下的学生,两人身为师兄弟,确实也是裴初的小师叔。
谢庭芝微微抿唇,也扬起了嘴角,微风含笑,似繁花盛开,眉间那点朱砂在乌纱帽下依旧不掩芳华,周围好像有人磕了一下柱子。裴初面无表情的收回手,谢庭芝也很快收敛起了笑意。
两人一同并肩走下了阶梯,半响,谢庭芝又突然接话道:“确实总能从颜先生那里,听他提起无争兄。”
两人其实早已交换过表字,但前面两次相逢太过匆忙,而裴初又是个不喜交际的性子。这么久以来两人交流的次数少之又少,或者说直到今日他们才算正式搭上话。
但实际上,因为颜皓三不五时来找程令仪抱怨的话,谢庭芝很早以前就对裴初有了些了解。
颜皓总说他胸无大志,潋掩锋芒,韫匵藏珠,令人痛惜,可言语间总是掩不住的骄傲和赞扬。他和程令仪边喝酒边扼腕,有时看着谢庭芝,也会想着林子琅若是有少年一般的进取心,也不至于如此默默无闻。
谢庭芝心里同样可惜,那时候,他甚至还没有与裴初见过面。后来见到了,匆忙一顾,短暂相逢,却从此让他藏在心里的对手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颜皓最大的心愿和期许就是让裴初走上仕途,如今裴初终于入了朝,他心中快慰,一向看上去斯文乖巧的谢庭芝心中又岂非如此?
即使他少年得志,步月登云,被人称作后生可畏,可谢庭芝心里始终明白,有一个人不比他差,让心高气傲的谢思危既愿与之相交,也想与之讨教。
所以当裴初从太和殿上站出来的时候,谢庭芝虽然意外,却也如释重负,似乎从这一刻开始,命运终于将两人画上勾连,哪怕非知这勾连是喜是忧,是敌是友。
两人一步步走下凤墀,谢庭芝如今任职黄门侍郎在宫内办职,而裴初则要前往宫外的大理寺。即将分别时,谢庭芝到底还是提醒了一句:“无争兄古道热肠,心思纯净,只是自此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裴初眼睫一抬,一时间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这些评价从何而来,只是想到对方身份时,又心生了然。除了黄门侍郎,谢庭芝还顺便担任了小皇帝的侍读。
昨日楚墨受罚的消息他是知道的,匆忙赶去求情以后,不想还有些意外的从楚墨口中听到了林子琅的名字。
谢庭芝清楚楚墨在宫中的处境,因而才更意外林子琅的帮助。
毕竟对方那时应也是刚从太后宫中受了封赏出来,而裴初被提拔的大理寺,如今的长官其实大多都是蒋家一派的官员。蒋元洲向来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前脚刚刚露出拉拢裴初的意思,后脚又见裴初帮了小皇帝。
他自身的立场本就微妙,往后入了大理寺,恐怕少不了一段时间的排挤。
裴初心里对此没什么在意的,拱了拱手便打算和谢庭芝作别,却在这时又听见旁地里岔来一道声音:“谢思危,你和这家伙很熟么,聊这么久?”
两人抬头看去,便见阶梯上缓缓走来一个男子,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面如冠玉,神仪明秀。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的扫了裴初一眼,隐约带了点警告,然后又将视线转向谢庭芝,顾盼有情,偏偏嘴里嫌弃,“你瞧你生得这副模样,便合该端着些脸,无缘无故有什么好笑的。”
他说着说着,又有些咬牙切齿。
谢庭芝对他的出现简直头疼,楚君珩——有名的纨绔世子爷,似乎从几年前开始,对方就总是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身边。
犹记得他第一次来到云山书院的时候,双方都没给彼此留下过好印象,毕竟鉴于他纨绔浪荡的声名在外,他的身影一出现就引起了云山书院众多学子的警惕。
后来见他直奔谢庭芝,一看对方容貌就发愣的模样,更是引起了许多学子的不满。毕竟他们书院的魁宝,岂是容他人觊觎的?于是学生们轮番上架,给他好一顿为难。
整整一天楚君珩不学无术的脑子里充斥的全是之乎者也,那滋味简直比他老子拿着鞭子把他抽上树还难受。
自此他便对云山书院那群书呆子印象极差且深痛恶觉,偏偏还要自虐一样每天都往云山书院跑一趟。理所当然的每一次都会面临一顿刁难,可即使如此他也总想见一见谢庭芝。
谢庭芝也不是傻子,多少能看出他的意图,可是这份好感来得太没缘由,若只是因为他的容貌又未免太过肤浅,于是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楚君珩气恼又伤心,那晚青衣狐面的少年,倾伞而顾,不期而遇的相逢使他一见倾心,然而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万花丛中过的楚君珩,面对真正喜欢心上人,出乎意料的口是心非。于是直到如今,世子爷惹人注意的手段,仍旧稚嫩得可笑。
裴初看着他只是单单和少年说话就忍不住通红的耳尖挑了挑眉,也没觉得和自己有多大干系。估摸了一下时间,便与两人告辞前往了大理寺。
一身黑衣岩岩若松,谦谦挺拔,比起幼时的装腔作势,如今倒变得更加人模狗样起来,倚在石阶扶手边的楚君珩抬眸望了一眼少年的背影,不由得哼了一声,轻轻撇嘴。
第170章 全男朝堂·十六
裴初入朝的前一晚,颜皓便来找过他喝酒,从边关回来以后他便已经不再担任他的夫子,所幸如今他于自己家中开办了一间私塾,不少弟子前来听课。
而继林子琅后,李子璇也成了他座下的学生,虽然天资比不得他的兄长,但也是个人小鬼大,若是日后能够承袭李策的志愿做一个武将,也算得上一个大才。
虽说堂堂的前任翰林学士,这么窝着做个私塾先生似乎有些屈才了。可如今颜皓一边教书,一边修书纂典研究学问,日子过得倒比翰林院还要舒心些。
但他也并不是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腐儒。纵使他现在的年纪确实已经大了,两鬓是霜白的银丝,脸颊上亦多了几条皱纹,可眼角眉梢尽是意气风发。
颜皓捋着下巴的胡子,笑呵呵的给裴初倒了一杯酒,“埋了二十年的状元红,从我那老师后院里挖的,今晚你我师生二人便痛饮一杯。”
这杯状元红,从各种意义来说,都被颜皓惦记很久了,如今虽不是在登科宴上给裴初倒上的,却也不算不合时宜。裴初眉眼疏倦,漫起几分笑意,伸手提起桌上的酒杯。
庭院里夜凉如水,师生二人闲坐亭轩里,竹帘半卷,晚风吹拂薄纱,树影于月下交织,一片静谧凉爽。
未及弱冠,原本林长青是不让他喝酒的,可去年在边关他就背着林长青偷摸饮过不少,这会儿老师特意相邀,做学生的哪敢扫兴。
于是瓷杯相碰,清澈透亮的酒液泛起涟漪,被少年端在手里合着细碎的月光一饮而尽。口感柔和,余味悠长,裴初点头赞叹,“不愧是二十年的状元红。”
颜皓放下空酒杯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不然还以为先生我骗你你不成?”
“学生不敢。”
“你哪有什么不敢的”他坐在桌案边,伸手拦住裴初还想再倒一杯的动作,手掌压住酒瓶,眼皮一掀,振振有词的劝道:“你明日还要上朝,少喝些。再者你身子弱,我可不想你阿父怪罪我让你饮酒伤身。”
原是来勾他的瘾来了
裴初动作一顿,颇为无语的倒扣了酒杯。
颜皓半点不觉惭愧的自饮自酌,要说起来他其实很少这样在与裴初交锋中处于上风,过去几年里,他哪一天不是被这懒小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他心情舒畅,侧倚在桌旁,当着裴初的面拿起酒壶仰头喝酒。酒液沾湿胡髯,淌过衣襟,一壶美酒被他糟蹋了个干净,这才感觉出了一口恶气。
闻着酒香的裴初哪里不清楚他小孩子似的报复心理,有些无奈的捏了捏眉心,对已经年过知命的先生劝道:“先生适量,否则明天宿醉又该头疼了。”
颜皓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半响,却又幽幽叹了一口气,“我老了”
他望着月亮放下酒壶,眸光侧转又望向了身畔的少年。少年一身青衣,萧萧肃肃,似松生空谷,隐约间好像又看见了当初端着一杯拜师茶拍完他马屁的小鬼。
这孩子打小就是个通透的,从来不需要颜皓去费心雕琢什么。唯一烦忧的,也就是他这么个不露圭角性子,过于慵意懒散,而如今他终是看着他走上了这条仕途。
可是颜皓心里同样清楚,这条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如今小皇帝势弱孤单,而朝中却是党同伐异,危机重重。
当年他在朝堂一时意气逞了痛快,如今一介布衣,还是靠着林长青和李策一开始的接济才得以留在京中。可政局清明未曾见到,反而眼睁睁望着京城的水越来越浑。
“蒋元洲不怀好意,你我心知肚明,可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却也没什么不好的。”
“无争,有些事我知道你能做,也做得到最好。”
他似乎有些醉了,摇头晃脑打了个满是酒气的酒嗝,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裴初,眸光亮得烫人,“夫子做不了燎原的火,可是无争啊”
“你不就是火吗?”
他哪里是火啊,充其量不过一捧余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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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初原本以为不会与那位性格骄纵,不可一世的世子爷有什么太多联系的。
焦黑的木炭冒着火星,黯淡的灰烬如雪花般被风吹拂到空中,又落到了裴初黑色提花的官服上。
六月季夏,东游坊的风月陵被人纵火,裴初带着大理寺的人马前来调查,看着两具焦黑的尸体被人从废墟里抬了出来。
裴初轻轻抬手将衣襟上的灰烬扫落,黑色的长靴踩在荒芜的建筑残骸里,往里看了看,发现这里应该是一处楼阁的偏厢。
“死的什么人?”
“两名伎子,一个叫素儿,一个叫梧桐,纵火的也抓住了,也是一名伎子,名字叫阿愔。”
裴初目光偏转,便见两名大理寺司直拿了一位少年上来,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双狐狸般狡黠通透的眼睛充满了惊恐和泪水。
即使如此也难掩他娇美的样貌,如果说谢庭芝是仙人之貌,这少年便是人间娇花,眉如翠玉,肌似羊脂,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芊芊娇媚姿。
一身红衣如海棠,却可惜是个哑巴。
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指指点点,裴初的手掌按着腰间的刀柄,一双黑眸沉静的望着少年没说话。
少年在他的眼神下显得尤其胆怯,却还是伸着手,一下一下的和他比划着。
‘不是我放的火。’
‘我只是路过那里,然后被人打晕了。’
‘一醒来就发现素儿哥哥和梧桐哥哥的房间着了火。’
‘大人,我’
他的手语颤抖着有些费时间,但条理还算镇定清晰,只是旁边压着他的两名司直好像有些不耐烦,按着他的肩膀就打断了他的动作,厉声道:
“在这瞎比划什么,浪费我们大人时间,早就有人招供了,在昨日你和素儿梧桐两人发生矛盾争执,接着你怀恨在心,纵火烧屋,还想抵赖不成!”
他说得有理有据,有人证,有供词,甚至在现场抓获犯人的时候,还从他身上搜到一截火折子。
所有的证物齐全,好像当场结案都没什么关系,也不需要他这么个少卿出马。
裴初抬脚扫开地上的烟灰,从废墟里发现一枚有些被烧融了的金簪,他懒洋洋的蹲下身,用手帕将地上的金簪拾起,漫不经心的问道:“所以起争执的原因是?”
压着阿愔的其中一名司直瞧了裴初手上的金簪一眼,憨厚的勾起了一个笑,“嗐,这些青楼伎子,还能因为什么起争执,无非就是恩客呗。估摸着就是这阿愔嫉妒素儿和梧桐两人抢了他的情郎,这才心生嫉恨了。”
“可不就是个蛇蝎美人嘛。”另一人说着,手上不太规矩的想去摸了一把少年的脸,少年扭开了头,那名司直皱了皱眉,反手就想给他一个巴掌。
只是这个巴掌还没落下,就被裴初伸过来的刀柄压住了手腕。
“这还没定罪,就想要动刑?”他抬起眼眸说着,明明也是不大的年纪,眼角眉梢却是一片沉肃,黑眸清清淡淡,却直将人瞧得心惊胆战。
司直嗫诺了一下,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裴初将刀收回,起身的时候又正好对上阿愔的视线,透亮的眼眸漫着薄雾直直的望着他,可眸底深处又是一片灰暗的绝望。
裴初目光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挥手让人暂且将少年带回大理寺,一行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裴初的头顶又响起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我说林无争,你到底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这声音骄纵傲慢,带着点含糊的醉意,裴初抬了抬头,便见一处没有被火势波及的楼台边倚着一位身份尊贵的世子爷。
对方手里捏着一个酒杯,一身墨绿色的衣袍绣着复杂美丽的灰绿滚边图纹,头上戴着一根青竹样式的玉簪,簪子将发丝挽上一半,另一半从肩膀垂至腰间。
楚君珩居高临下的望着裴初,嘴角漾起弧度,语调端得散漫,他是风月陵的常客,自然也与阿愔相熟,这会儿听见司直的话有些可笑。
谁不知道阿愔是风月陵的头牌,在谢庭芝还没从雍州回来的时候,曾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如今却也是京城第一的花魁。
舞技卓然,盖世无双,却偏偏是个人尽皆知的哑巴。
或许别人还会忧愁恩客不足,可对于不知每天有多少人对他一掷千金的阿愔,又怎么会因此产生嫉妒?
然而一个哑巴纵使是被冤枉的,又有谁会听得到他的呈诉呢?楚君珩这会儿站了出来,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若是只凭一面之词就断案结呈,你这大理寺少卿未免有些无能了啊。”
他话里话外都是带刺,裴初也不生气,他对从前有关林子琅的事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这位世子爷就是曾经那位和他因为一个小公子争风吃醋,从而在学堂打架落水的另一个主人公。
后来林子琅病重,楚君珩还为此吃了他父王的好一顿痛打。他心里还记着林子琅是个好色成性,比他还爱招猫逗狗的,因而想要提醒谢庭芝离他远些,却没想得到的却是对方看似有礼实则傅衍的拒绝。
比之自己,谢庭芝明显对林子琅有着更加真情实意的信任和好感。这免不了让苦苦追人这么久,却依旧没有进展的世子爷心里泛酸。
这会儿他眯着眼,望着身处一片残垣断壁中的大理寺少卿,见他一身黑衣清寂如刀锋,容貌俊朗如玉,恣态散漫间又带着一种孤傲的睥睨。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的承认,几年未见,这小子生得越发道貌岸然起来。
裴初心里其实也有些意外楚君珩的敢于直言,一个身份尊贵的世子,竟然会愿意为一个青楼舞伎出头,看样子对方浪荡纨绔的表象下,也算是有情有义。
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却没什么情绪,只是不软不硬的对着楚君珩拱了拱手,风轻云淡道:“案情如何本官自会如实调查,便不劳世子爷费心了。”
尸检结果还得等仵作验查,裴初并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很快就带着人离开了。
虽说如此,楚君珩却是微微皱眉,有些不放心的招来贴身小厮准备随时盯着大理寺的动静,他大概能想到这件事的内情并不会简单。
可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能够掺和进去的事情,但既然他与阿愔算是相识,楚君珩到底不忍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无辜陨落。
却不知这正是一场风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