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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全男朝堂·二十七

    云气压虚栏,青失瑶山,雨丝风絮一番番。*

    如果不是眼前的场景太过血腥,裴初大概会觉得这是一处江舟乘凉的好风景。

    额上的鲜血划过眼帘,凌乱的发丝被风吹起,裴初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微微眯眼,数了数现在自己眼前大概还剩下七人。

    脚下的船板几乎躺满了伏尸,血流成洼染红了木板,有人咽了咽口水,一时踟蹰的不敢上前,他们委实没想到这次的任务这么艰难。

    一共三十名杀手,加上船上本就埋伏好的力士和船员,整艘船几乎都是他们的人,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任务,现在却是死伤无数。

    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大理寺少卿,没想到也是这样的杀人如麻,像是经历过无数次死里求生,腥风血雨的修罗,身上的杀气比之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更加令人胆寒。

    裴初手中的雁翎刀一甩,斑斑血迹如梅花般被甩落在船板,侧身躲过从身后刺来长剑,一缕发丝被削了下来,他趁机拽住对方的手腕往前一摔,挡住外侧射向自己的暗器。

    只是对方看上去是一个敏捷的人,在半空中用剑支撑在地,一个旋身挣脱裴初掌心的同时,也躲开了那些裴初想要用他抵挡的暗器,相互错开的时候,裴初还能清楚的听到这人骂了自己一声,“卑鄙。”

    声音出乎意料的有些稚嫩,裴初轻轻挑眉,不以为意的低声嘲笑:“合着阁下以多欺少就不算卑鄙了?”

    对方被他反讽了一句,又闷着声不说话了。

    所有刺客都蒙着脸,眼前这人也不例外,只是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如墨的眉宇间凝结着杀意。比起其他多少已经带着点惧意的同伴,这人盯着裴初的眼神始终都是一个必须杀死的目标。

    江风吹散乌云,不太圆满的明月露了出来,斜斜的雨丝混杂着刀光血影,如针扎般刺得人皮肤生疼。裴初手中的刀一劈一架,砍倒一人之后,很快伸手掐住另一名刺客的脖子,眉眼间的狠戾一下子掩盖住了平日里的倦懒,只是对视一眼便让人骨寒毛竖。

    他们杀不死他,这次的任务要失败了。

    眼看着即将全军覆没,之前用剑的刺客又狠冲过来,青峰直刺悍不畏死,直取裴初人头。裴初手里扭断那名刺客的脖子,翻身一滚躲开攻击,再一看去,其他人已经开始撤退,只余这人牵制住他。

    对方身手不凡,剑招凌厉,算得上今夜所有刺客里数一数二的存在,只是明显还很年轻,裴初不欲与他纠缠,因为他很清楚的意识到其他人准备干什么。

    然而想要阻止已经是来不及,两人缠斗中,火光蔓延船身,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刺客的剑尖刺穿裴初的腹部,紧接着江舟被炸成残骸,巨大的冲击将裴初与刺客一起掀入大江。

    ***

    十月秋雨潇潇,芦花飘荡,将近破晓的时候,江岸一处破旧的码头边停着一艘小船,两个壮汉守在船头上,正与一个驾着马车而来的中年男子交谈着什么。

    船舱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嘤嘤嘁嘁的抽咽声被他们置若罔闻,片刻后船头的壮汉掀开船帘,中年男子往里面扫了一眼,微微皱眉,“贵由,怎么还有两个要死不活的?”

    身材魁梧,面容憨厚的贵由干咳一声,老实交代道:“刚在岸边捡的,喏,就那儿!”

    他抬手一指,中年男子顺势望去,就见不远处的芦苇地里有一片压痕,而被压到的芦苇丛下还能看出一片暗红的血迹。今早刚泊船的时候,正是因为从那里渗出的鲜血,船上的人才注意到那块地方。

    拨开芦苇一看,就看见两个伤痕累累的人趴在一起,其中一个黑衣少年还压在腹部插着一把断剑的青年身上,也不知生死,等凑近了才发现,两人都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好歹还留着一口气,贵由便将两人的模样掀开看了看,决定带上船。

    “云爹,货色还不错,你要不看看再说?”

    被称作云爹的中年男子看见那片明显凄惨的案发现场时,已觉心中不安,听见贵由这么说,直接抬手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但也确实耐不住心中的那份好奇和算计,跟着贵由进了船舱。

    船舱里坐着四个手脚皆被捆绑住,容色温柔娇丽的男子,看见两人进来都忍不住有些畏缩,泪眼朦胧,惴惴不安的躲着两人,而船舱里躺着的两个则仍是处于昏迷。

    两人的伤势都已经经过了简略的包扎,其中那个黑衣少年的面巾被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小麦肤色,朝气俊朗的脸庞,眉如墨染,鼻若悬胆,只是左侧脸颊上斜着道一指长的旧伤疤,瞧着有种不好惹的凶狠,但这种稚嫩中略带野性风采瞧着倒还算惹人喜欢。

    云爹扫了一眼还算满意,转头又去看另一个人,船舱并不大,这会儿云爹和贵由进来,挨挨挤挤七八个人,靠在黑衣少年旁边的青年只能侧躺着的,身量比起少年要颀长一些。

    云爹走过去掀开对方的头发,入眼的是一张很苍白的脸庞,并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惊艳的人,但看到他时还是让人觉得有些愣神。

    青年现在无疑是落魄的,从腰腹到胸口都缠上了绷带,绷带上渗出殷红就像雪地里的寒梅,而青年本身给人的便是一种苍松劲竹般的感觉。

    越是落魄越是不折,越是颓败越是让人觉得萧瑟不忍,云爹忽然有些明白贵由为什么会将这么个身受重伤的人捡回来了。

    要是不死的话倒是能卖出个好价钱,在人牙行里做了几十年的云爹点了点头,先是指挥贵由两个将之前捡到人的现场清理干净,紧接着又将两个昏迷不醒的,连同其他四个男子一起从船里运上了马车。

    颠簸的马车里裴初睁了睁眼,因为重伤在身难以动弹,就干脆继续闭上眼睛假装昏迷。没过多久,身边那个在船上行刺他,又跟他一起在爆炸中坠江的小刺客也醒了过来。

    两人都被扔在马车的最里面,马车内因严密的封闭性而有些昏暗,十一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懵,他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右脚传来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这才想起之前在船上的时候,他因为刺了裴初一剑而在爆炸中挡在了裴初前面,接着在爆炸的余波下他的脚被炸伤,但很幸运的是,自己竟然没有死。

    本来已经打算要和任务对象同归于尽的十一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松到一半,转头就看见自己任务对象那张萎靡不振的脸。

    十一:“”

    十一:“???”

    他这是见鬼了?

    付出惨痛代价的十一有些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任务失败,他目光死死的盯着裴初,一双手蠢蠢欲动的想要去掐断对方的脖子,仿若针扎般的视线终于让裴初重新睁开了眼。

    只是眼神看上去有些了无生趣,他的眼角瞥了身边一看就不怀好意的小刺客一眼,对方脸上的疤痕在昏暗的马车内显得十分凶煞,目光恶狠狠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周围几个本就心神不安的小郎君,看见他这副杀气毕露的模样更是被吓得瑟瑟发抖。

    “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狭窄的马车内响起他嘶哑的声音,低沉镇定还带着点无所谓的倦,或许因为受伤,语气轻缓的像是羽毛挠水。

    周围几个人因此将目光看向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在这样情况下还能如此从容。明明身在人牙子的马车里,还有一个看上去就很想杀了他的十一。

    裴初老早就在被人拔剑包扎的时候痛醒了,这会儿算是了解了情况。他瞥了眼身上的伤比他好不了多少的十一,手肘撑着马车的壁板坐了起来,语气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没什么起伏。

    “先不说你这会儿还有没有力气杀我,就是等下你恐怕也讨不了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四周的声响逐渐变得嘈杂起来,细细凝听时,有个尖锐的嗓音在讨价还价。

    “呵,我说云爹啊,可没你这么坐地起价的啊,说好的四百两,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又翻到一千两了?”

    “哎呦,熙哥儿诶,这不是多了两个货么,怎么说也得往上涨涨不是?”

    被称作熙哥儿的男子实际已年过不惑,但面容白皙,保养得当,看上去婀娜淑真,风韵犹存。这会儿听着云爹的眯了眯眼,甩着手帕哼笑道:“就两人,你再怎么涨也不能涨到一千两啊。”

    “您看看就知道。”

    “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神仙。”

    马车木门被打开,帘子慢慢掀起,外面的阳光丝丝缕缕的照了进来,总算将昏暗的马车带进了光亮,熙哥儿将马车里的人都扫了个大概。

    等到视线转到最里面的时候对上了裴初的眼,与周围人的慌张不同,对方看上去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即使是一副奄奄一息的状态,也有种风姿隽爽的从容。

    熙哥儿又看了一眼裴初旁边的十一,也没说什么,放下帘子回过头,对云爹道:“一口价,八百两,那个脸上带疤的我可以不要。”

    十一:“”

    马车外的云爹似乎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游说道:“那个带疤的可以送到黄昏后,不就是有人好这一口吗?”

    十一:“?”

    熙哥儿闻言随意的拨了拨指甲,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道:“那就再加五十两,云爹啊,知足吧,这两人一看就身受重伤,来历不明,你不就是想急着脱手嘛。”

    云爹一顿,点了点头,终是道:“成交。”

    一锤定音后,裴初扭头看着旁边脸色铁青的小刺客,嗓音低哑的毫不客气的露出两声嘲笑。

    第182章 全男朝堂·二十八

    行船遇刺的消息是裴初离开以后的半个月传回京城的,船只被炸成废墟后沉江,一番搜寻的结果,也只是找到了许多面目全非的尸体。

    虽然不确定这里面是不是就有那位大理寺少卿,但从这场船难中来看,很难想象还会有人存活下来,尤其是在后面搜救过程中,始终没有找到那位大人幸存的线索。

    时间拖得越久,希望也就越加渺茫,京城中人议论纷纷,实在没想到对方还没从不顾纲常迎娶花魁的是非中下来,转眼间就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楚君珩坐着马车转过空荡荡的街角,下意识的停留在大理寺的府衙前,车窗的蓝帘卷在一边,他坐在马车里愣愣的发呆半响,往日里习惯等着林无争下钥前往风月陵的习惯,在此刻显得如此陌生。

    直到看见一身眼熟的月白从大理寺门口出来,楚君珩终于回过神,他掀开马车的车帘走了出去,与谢庭芝撞了个面对面。

    有些阴沉的天色,柳树婆娑,变黄的树叶从枝头落下卷在风中,好看得宛若仙君的谢侍郎,眉目扬起,容颜如画,望见楚君珩时也并不觉得意外,微微一笑,缓步走来。

    楚君珩的心情说不上是雀跃还是酸涩,指尖捏着折扇有些发白,他步履一转想要后退,又生生止住,“谢、谢思危,好久不见啊。”

    世子爷生硬的打着招呼,谢庭芝从容的点了点头,乌黑的发丝简单的用白玉银冠束起,说不出的俊逸矜贵,“确实许久未见,世子爷来这儿是为林少卿?”

    他一双眼睛清清冷冷的望着楚君珩,唇畔笑意清浅,楚君珩握着折扇的手更紧了,他呼吸微促,那个搅得他落荒而逃的清晨里的回忆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然而还没等到他从那出乎意料的愤懑与慌乱中理清自己情绪的时候,转头又见他从风月陵娶了阿愔。一个凉薄又多情的男人,现在却是生死不知。

    “那家伙大概不会有什么事。”他莫名笃定的开了口,手中折扇松开,也不知是说给谢庭芝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新婚不久,他怎么舍得阿愔?”

    “便是舍得”

    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向来骄纵纨绔的世子爷敛了敛眸,有些感情好像没有理出结果便已经走到了结局,不合时宜的种子难以发芽,也只能埋葬,他想要守住的也只有若干年前,让他一见钟情,枝繁叶茂的情根。

    他微微侧头,身畔的谢庭芝面色不改,从小到大他都是一副浅笑晏晏的模样,温和有礼成了他脸上的面具,哪怕当年面对北狄和亲,跋前疐后的境况下,他也是这副模样垂眸站在朝堂。

    身为棋子逃不开桎梏,却不想遇得一人孤身入局。

    “想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谢庭芝叹了一口气,与楚君珩拱手一礼以作告别,他并没有在意楚君珩后面的话,静王一府向来鲜少牵扯朝事,更不知道之前广阳侯曾想向太后求亲的动作,只有身在同一盘棋局里的人才能知道另一枚棋子的处境。

    他们互为黑白,遥遥相对,却说不清是知己还是命敌。

    ***

    裴初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这个身翻的实在是艰难,腹部的伤口离命中要害只差毫厘,要不是最后爆炸的时候被震得手抖了一下,十一觉得他绝对能顺利完成这次任务。

    也不至于现在,他和任务目标凄凄惨惨的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面。但要说能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面还得多亏了裴初,毕竟十一本来是要被送到黄昏后的。

    这个地方说是青楼实际上是等级更低的妓院,与风月陵相比,行业要不规范得多,从他们被带到这里的过程中来看,大概还存在着长期非法的逼良为娼和人口买卖。

    而黄昏后那地方则要更下作一些,基本上里面的倌人迎接的都是一些有着怪癖的客人。

    裴初在京城里时常流连花街柳巷,任职大理寺少卿也见识过许多奇葩案件,对这些了解的自然要比十一更深,从熙哥儿和云爹那三言两语中便已猜出了个大概。

    他在十一将要被带走的时候摸出身上的二百两银子,对熙哥儿说想将人留下做个随侍。原本这招不一定行得通,毕竟两人沦落至此已然是任人宰割,对方完全可以搜刮了他身上的钱再将人带走。

    但熙哥儿似乎对裴初很满意,或者说对方本就不仅仅是想将五十两买回来的十一送到黄昏后,他笑呵呵的收了裴初的钱,然后大方的将两人留在了一块儿。

    两人都被请了郎中暂且看过,十一的伤势比起裴初稍好些,除了右腿因为在爆炸和坠江的过程中骨折而打上夹板行动不便,身上也只有不算严重的擦伤和烧伤。

    裴初翻身从床上坐起,而十一则被安置在不远处的贵妃榻上,因为之前试图反抗,这会儿小刺客双手被绑,“所以是谁派你们来行刺的嗯,夜鸢?”

    说到最后那个名字的时候,十一眉角猛地一抽,一抬头果然就看见倚在床畔的那个男人,唇角微勾露出个居心不良的笑。

    夜鸢这个名字是最后熙哥儿走得时候给十一取得艺名,毕竟怎么说也是流落青楼,为了接客得有个花俏的名字。

    裴初这会儿靠在床边轻轻喘气,因为翻身坐起的动作额头上被疼出一片细密的冷汗,与在船上冷血厮杀宛若修罗的模样不同。

    他现在长发散肩,衣襟下面缠着绷带,宽松的衣领下还能看到他劲瘦的腰肢,与隐约可见几处伤疤的锁骨和胸膛。

    一副身经百战又委实病弱的模样,怪不得熙哥儿一买下他,就被安放在这么一处还算宽敞华贵的屋子里。

    十一动了动被绳子绑起来的双手,心里知道裴初留下自己是为了打听出他幕后雇主的消息,但想也知道他不会回答的。

    他后槽牙轻轻磨了磨,冷冷的瞪着裴初,讽刺道:“堂堂的大理寺少卿倒是能屈能伸,对这里习惯得很,我该叫您什么?青霄君?”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听到熙哥儿同样为他取得艺名被叫出口后,裴初沉默了一会儿,捂着腹部的伤口没有说话。

    但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副被打击到的样子,没过多久又泰然处之的点点头,“既来之则安之。”

    他没有再浪费时间追问十一背后的雇主是谁,转过目光开始打量起这处房间。遇刺的时候已经距离江南不远,就算船毁坠江,两人顺流直下被冲上岸的时候应该也不会出了江南。

    本来这次外放被贬,裴初领的巡江御史的职务,然而官凭与任状书都在船上丢失,如今身陷囹圄,一时半会儿恐怕真就难以脱身。

    第183章 全男朝堂·二十九

    这一年江南的雪下得格外的早,不过十一月初,天上鹅毛飘拂,纷纷洒洒给这十丈软红之地,镀上一层清幽的洁白。

    楼下隐隐传来歌声,像是与在流连风月陵的时候没什么不同,只是昔日看客,如今却成了戏中人。

    十一有些不耐烦的扯了扯身上过于锦绣鲜明的服饰,头发被束成一串落在左肩,略微遮挡住脸上的疤痕。少年眼神凌厉,薄唇紧抿,一身橘黄外褂珠围翠绕,内衬鸦青色藤纹锦袍,犹如深秋银杏般,显出一种冷峻的张扬。

    只是刺客的本能是低调隐匿,如此花枝招展简直让十一浑身都不自在。他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原本随身携带的软剑与匕首早就在遇难后被搜刮了个干净,摸了个空的十一,只能暗自忍耐。

    两人现在被看管起来,身上的伤也还没好全,裴初腰上还缠着绷带,手腕处也露出一截雪白,身上穿着一身青衣大袖,内里是一件白色刻丝的袍子。

    很简单的装扮,然而他长发披散垂肩,微长的刘海柔和了脸庞的孤俊,脑后的发丝戴着一个嵌翡翠的扇形发饰固定,额心被人用浅绿与胭红的颜料,点缀出一抹花钿,沉静如水,偏偏又好像是雾林里的妖魅成了精。

    屋子里的熙哥儿左右看了看,对两人的装扮还算满意,也隐隐能察觉到十一身上带出来的杀气,他毫不在意的卷了卷绣帕,笑眯眯的眼角带着点符合年龄的细纹,让人看着觉得亲切,眼神里却不见丝毫笑意。

    “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只是如今你们既然已经进了伊人笑,便生是伊人笑的人,死是伊人笑的鬼,你们过去已经与你们没有任何瓜葛。”

    “听明白了吗?青霄,夜鸢?”

    熙哥儿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打手,这段时间在裴初和十一的饮食里也掺了些软筋散限制着他们的行动,因而在两人面前,熙哥儿才如此有恃无恐,并且看样子这伊人笑的背后更有着令熙哥儿具备足够底气的强大靠山。

    “啊,明白。”裴初散漫着眼神应话,看上去心不在焉,但却从始至终都是一副配合的样子,从这些天的表现来看,熙哥儿将他们当做了落难的江湖人。

    十一躲在后面白了一眼,倒也没反抗的点了点头,两人的识时务让熙哥儿和善了神色,他扯着帕子笑了一声,道:“倒是比另外四个聪明了一些。”

    这说的自然是之前被云爹一同卖进伊人笑的四个小郎君,虽然不知是被从哪里带过来的,但一开始几人都做出了一番顽抗,到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熙哥儿好好的收拾调教了一番。

    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熙哥儿对着两人的配合甚至表现出些许遗憾。

    “令人不舒服的家伙。”

    熙哥儿走后十一冷冷的发表评价,屋子里燃着木炭,有些滞闷的空气中裴初微微打开了窗户,他不予置评,垂眸看向楼下的景象。

    六角的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摇晃,楼下白墙黑瓦,小桥流水,廊桥枯柳被新雪覆盖,偶尔三两只小船漾开河面来往青楼接客。歌舞升平,一派江南盛景。

    “说起来江南从前好像是南王的封地。”裴初喃喃自语,侧眸轻瞥望见十一脸上并无反应,不如说小刺客现在兀自有些烦躁。

    原本的刺杀任务失败,不仅让目标活了下来,还一同受制于人,从小经历残酷训练的十一,已经很久没落到过这样难堪的境地。

    而今晚熙哥儿就打算让几个新人在伊人笑露面,几个盛装打扮的新人先是被带到船上,绕着江水游览了一圈,然后再是被带回了伊人笑。

    就这样知道伊人笑又来了一批新人以后,今晚的烟花地比平日还要热闹些,台下人群涌动,宾客络绎不绝。

    “青霄,你最后上台。”被这样嘱咐的裴初莫名其妙的回了一下头,实际上新人都是上场比较早的,最后的台子一般都是留给名声响亮的花魁。

    看着裴初的目光熙哥儿不以为意的笑了下,他掀开帷幔看着外面的舞台平静道,“前些日子胧歌死了,我总要捧个新的台柱子,青霄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他说这话时脸上仍旧笑眯眯的,旁边的几个人打了个冷颤,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这些天被熙哥儿调教的日子。十一嘴角微微下抿,偏过头掩住对这人的厌恶,视线转向裴初的时候却发现对方脸上并无波澜。

    好像和熙哥儿一样,觉得这地方死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哪怕死掉的曾经是一个鲜活的,很有名望的花魁,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点头道:“自然,青霄必不会让阁下失望的。”

    他看上去对自己身份适应良好,十一眉头微皱,一时不知道自己对裴初和熙哥儿哪个更厌恶一些。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些所谓的朝廷命官,实际上没几个真正关心底层百姓的死活,视人命如草芥,而林无争果然也如风评中一般残酷无情。

    十一掩下眼眸,心里又一次坚定了目的,哪怕是为了偿还当年那人的恩情。

    腿伤未好的十一走路还有些瘸,登台表演的时候全程划水,跟在其他几个新人后面,拿着两条彩绸舞得像个不会动的木头桩子,要不是看他还有几分姿色,台下的倒彩就要将人淹没。

    “小郎君这么害羞干什么,扭起来啊,你这样以后还怎么服饰大爷啊?”

    “啧,看上去是个野的,没想到这么愣,別舞了,下来陪哥哥喝酒吧。”

    三两污言秽语十一都当做没听见,继续随便舞了舞就打算随着几人下台,看他走路行动不便时,还有人取笑道:“原来是个小瘸子,怪可怜的,就让哥哥好好疼疼啊。”

    这样说着,离舞台近的人突然伸手就要将十一拽下来,十一侧身躲过,还算敏捷,但不防身后有人推了一把,十一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却又很快被人拽着胳膊捞了回去。

    少年的后背撞上一个不算柔软的怀抱,身后人闷哼了一声,紧接着是一阵低沉耳熟的轻笑,“夜鸢,招待客人要小心才行啊。”

    十一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目标带着一贯在他眼里恶劣懒散的微笑,裴初眸子轻瞥了一眼旁边的新人,也没说什么,替十一解围以后就松开了他,让他跟着几个人重新回到了后台。

    他挽着剑站在舞台边,出场还是有些早了,但既然已经露了面便也不打算下去,用剑尖从之前调戏十一的客人桌上挑起一壶酒,踏着曲声走进了台中央。

    之前那人愣了愣,随着裴初的身影看过去,只见他一边喝酒一边舞起了剑花,他右手手腕缠着绷带,时不时略过一截雪白,如同应景,原本已经停歇下来的雪花又在这时缓缓簌簌的落了下来。

    处在朱楼翠阁的中间,登台的场子是半露天的,四周挂着明艳艳的灯笼,周遭堆着未消残的白雪。舞台上的人一剑惊鸿,突然就让人哑了声。

    青衣郎君当酒歌,起舞四顾以笑和。

    铮铮曲声渐入末尾,台上的人收起了剑,一壶酒被他喝完抛在一边,绑着绷带的手腕擦拭嘴角,青衣大袖随风而舞,雪飘如絮,只见他额心的花钿似妖似仙。

    寂静的人群突然炸开,不知是谁往台上扔出一颗绑着红绸的鲜果,紧接着接二连三,裴初嘴角一抽,毫不犹豫的转身下台。

    而不远处,一处倚窗的楼阁里,黑发微卷的青年端着酒杯,挡下嘴角饶有兴趣的笑容,“没想到在这青楼楚倌,也能见到这样的剑法,中原果然是个好地方。”

    青年的轮廓比起中原人来说更深一些,一身玄色衣袍,领口处绣着精细番花花纹,看着朴素又显出一种低调的奢华,肩上披着一件狐裘,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灯光下他褐色的眼眸透着一点如狼一般的蓝灰色,目送着那人离开的背影,不由得轻笑一声。

    他的身边跟着江南湖州的知府齐如海,听见他的话也笑道,“四王爷要是有兴趣不如多留几日,入京的事不急,也好让我们多款待款待。”

    临近年关,周边属国都开始向大燕纳贡,几年前北狄在居庸关与大燕的对战中战败,两国暂时签订停战协议友好往来,加上这些年北狄内斗频繁,一直处于劣势的北狄每年都会向大燕进行朝拜。

    只是今年来得人却是北狄大皇子继位后,被封为四王爷的单于逊,他比预计的时间更早进入大燕,并且绕路来到江南。

    就是没想到随便逛个青楼还能遇见一个出乎意料的熟人,看样子还受了不轻的伤,也不知道当初那位让他几次惨败的林将军,怎么沦落到这么个处境。

    “不知刚才那位登台的郎君是什么人?”

    单于逊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湖州知府也往台上看了一眼,这会儿舞剑的人早就没了影,但他还是答道:“应该是叫青霄,伊人笑的新人,四王爷若是看中了,我把人叫来伺候如何?”

    “青霄”

    单于逊喝了一口酒,手中玩捏着碧瓷酒盏,指尖微红,修长的指节被那浓烈碧色映衬得如同白玉,他唇角溢出淡淡的笑容,缓声道:“不急。”

    这一次合该好好打个交道。

    而另一边,裴初拿着一根烟杆叩了叩,捻着指尖的烟灰,别有所思的垂下了眼眸。

    第184章 全男朝堂·三十

    江南一向是个贸易繁华的地方,货物流通芜杂又稀奇,即使如此罂粟也算是少见,裴初捻着指尖的烟灰,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在伊人笑养伤的期间裴初并不是闭门不出,能下地的时候熙哥儿便带着他和十一两人游览了一番楚倌的环境,期间裴初便发现伊人笑里有许多倌人都有抽焊烟的习惯。

    原本并不算稀奇,只是倌人们抽烟的次数过于频繁且基数太大,并且后来又目睹了一个倌人断烟后的反应,裴初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们这是进了一个比原本想象的还要不得了的地方,裴初算是明白为什么在下江南的船上,会有人派那样玉石俱焚的刺客前来刺杀了。

    只是十一的信息隐藏得太好,裴初几次试探都没有从他嘴里打听到什么,或者说他只能看出来这背后的雇主,是一个对十一相当重要,让他死心塌地的人。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毕竟这小小的一处青楼成了龙潭虎穴,算是虎落平阳,先不说京城中的人久未寻到他的消息怕是早就认为他已经遇难。

    就说现在他的身份若是暴露,在这江南之地,比起救援,先一步遭遇的绝对是杀人灭口。

    但奇怪的是,十一并没有暴露出他身份的打算,或者说他甚至不知道他人派来刺杀裴初的理由,只是一根筋的认为自己亲手暗杀掉裴初,才算完成任务。

    这就很有意思了。

    裴初转着手中的烟杆收进衣袖,演出结束后裴初便在有些轰闹的人群里被熙哥儿先赶回了房间,看对方笑盈盈的脸色就知道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以至于临走前还赠送了他这杆烟枪。

    显然是一个以为能控制住他的手段。

    烟草被他烧了一点却没有吸,浓烈的香气中裴初打开窗子通风。十一住在外间,回房的时候被裴初以随侍的名义从熙哥儿想要带去陪客的队伍中拉了回来。

    小刺客那时看上去已经蠢蠢欲动的想要打碎茶盏,抹人脖子了。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裴初也不想因对方的一时冲动而连累自己。

    尤其是在这种,容易行差踏错的情形下。

    ***

    送走单于逊的湖州知府松了一口气,北狄四王爷来到江南的消息是未曾被他上报京城的,这次会面本就是避人耳目。

    只是想起之前的谈商,齐如海微微皱眉,不由暗恼自己有些小瞧那位看上去过于年轻的北狄四王爷。

    那无疑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明明在几年前的战争中元气大伤,争夺王位失败,却依然能够自保且身居高位,游走在北狄朝政中,手握重权。

    这不免让人更加惊叹,当初那个在战场上将他打败的林无争,又是怎样的智计卓绝。

    一直身处江南已经有数年未曾进京的齐如海,并没有见过那个传说中那个年少有为,运筹帷幄的林大人。

    而以后大概也是见不着了的。

    想到这里,齐如海紧绷的心情终于有些放松,他在江南经营数十年,可不能被一个毛头小子毁得一无所有,就算是有人想来分一杯羹,也别以为轻而易举。

    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紧接着传来熙哥儿的声音,齐如海打了个酒嗝让他进来。

    “胧歌的尸体处理好了?”

    “您放心,已经烧得灰都不剩了。”

    “那就好。”

    齐如海撑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嘴角两撇修剪整齐的八字胡,看上去彬彬文质,儒雅斯文。

    他目光轻抬看着面前的老情人,熙哥儿脸上笑眯眯的,向来没有笑意的眼睛里柔波似水,齐如海向他招了招手,熙哥儿走过去,伏在了他的膝头。

    “你这次处理得很好,新找的人也不错,但这次可要小心,别像胧歌一样不识好歹了。”

    “唔,熙哥儿明白。”熙哥儿敛了敛眸,就像摸宠物一样,齐如海的手揉捏着熙哥儿后颈,“不知大人可要见见青霄?”

    “嗯?”齐如海的手一顿,不知想起什么眸中精光一闪,轻笑道,“也好,再交给别人之前,总要让我调教调教。”

    ***

    “努达尔。”

    从廊桥下走下来,单于逊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江南水乡,就算是冬日的冷风也带着几许的温柔。

    白雪覆盖着黑檐,灯火琳琅璀璨,是与大漠的旷野荒原完全不同的细腻婉约。

    单于逊褐色的眸子映着这幅盛景,走在身边的努达尔恭谨的应了一声,“在。”

    本以为单于逊会有什么吩咐,等了半天却发现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不远处的悬灯结彩的伊人笑上面,努达尔不明所以的唤了一声,“主子?”

    “这次江南之行真是比我以为的还要有趣,若我趁机报仇雪恨,算不算落井下石?”

    狐裘的绒毛在风中挠着脸,单于逊看似深思熟虑的摸起了下巴,黑色卷发露出他左耳带着一枚箭翎状的耳坠。

    这是他刻意用当年那支射中他胸口的箭羽做模子打造出来的,为了时刻让他谨记那天的惨败与耻辱。

    当初的交锋,单于逊不仅在对方围捕下身受重伤,回去以后更是如陷泥潭,麻烦不断,几次都是死里逃生,两人之间可谓具有深仇大恨。

    努达尔在单于逊与齐如海谈话的时候护卫在外,因而也没见到那场新人表演,一时没听懂单于逊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应道:“若是有仇,主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努达尔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他们的头号敌人,正是因为当年战败的影响,才让主子错失王位,努达尔每次想起来都恨的咬牙切齿,但不可否认这几年来,他家主子变得更加成熟善断。

    单于逊笑了笑没说话,踱着步子往回走,两人并没有住在湖州知府安排的住处,而是以商人的身份住在异族人聚集的坊市里,他嘴里哼着刚才在楚倌里吟唱的婉约词,跑调跑得像野马急奔。

    雪停以后明月从乌云里露了出来,单于逊抬头一看,突然有些晃了晃神,这些年来剑戟森森,年少初遇的月光,回想起来好像比不上他一雪前耻的执念了。

    但总该去见见的,不管是哪个人。

    ***

    裴初着凉了,他体质一向弱,如今还受了伤,一场雪中舞剑回来就发起了烧。原本想带他去见齐如海的熙哥儿有些无语却只能暂时作罢,将这颗精贵的摇钱树好生将养着。

    十一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却故意瘸着腿走路,跟在裴初身边成了他的随侍,但平日里莫名很受馆内其他人的排挤,十一觉得简直憋屈。

    久在淤泥里的人大抵如此,满身脏污就见不得别人身上的干净,十一其实也能明白,这是因为他受着一人庇护的恩情,而产生的嫉妒。

    这也是十一望着那人熟睡的脸庞却久久未曾下手的原因,他看起来毫无防备,明明身边就是一个之前还在互相厮杀,现在也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刺客。

    手里的毛巾拧干,十一烦躁的将它丢在裴初的额头上,‘啪’的一下,裴初被拍醒。

    他懒洋洋的从床上坐起身,温热的毛巾滚落下来,在快要掉到被子上之前,被他伸手接住,修长如玉的指尖握住白帕,一身宽松雪白的中衣下,他的绷带少了些许。

    黑发散在肩头,裴初又将帕子扔回了水盆,“打听到了些什么,夜鸢?”

    十一眉角一跳,板着脸冷笑道:“你就不能不叫我这个名字?”

    “我又不知道你的本名叫什么。”裴初将头发扎了起来,声音有点哑,因为曾经落水的缘故,每到冬日他就会发烧,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已经习惯,因而看着虚弱,却也不太影响他的行动。

    十一听着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不太想说其实自己没有本名这样的话,因而回答起他先前的问题,“这里人的嘴被那个熙哥儿管教得都很严,但我们现在住的屋子好像就是曾经那个叫胧歌花魁房间。”

    裴初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十一走到暖炉边加了两块木炭,慢慢升起的暖意让裴初扬了一下嘴角。

    十一垂眸没有注意,脸上的表情却格外冷峻,年少意气,修眉俊目,只是脸颊上的伤疤显得过于突兀狰狞,就像一幅俊美的画被撕裂了一道口般让人遗憾。

    “还有就是胧歌的死好像很不寻常,伊人笑讳莫如深,听说连尸体都是挫骨扬灰。”

    “好像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在受人排挤的情况下,还能不动声色的打听到这些消息,可以说十一的暗探素养很高了。

    “夜鸢,你要不弃暗投明,以后就跟着我混算了。”裴初坐在床上说得半真半假,手肘撑在膝盖上懒倦的拖住下巴,十一回头看他,两人视线相撞。

    小刺客淡灰色的眸子里一如既往的带着点轻嘲,他回道:“你怎么知道你就是明,我就是暗?”

    裴初眼睫一眨,思绪蹁跹又被他尽数收拢,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弱不可察的叹息就像是老旧的木梁不堪重负,但唇角的弧度依旧清浅如风,“是啊,你说得没错。”

    第185章 全男朝堂·三十一

    从熙哥儿把烟杆送到裴初手里的时候,裴初便知道这地方不能久待,但若没办法将这里的事调查清楚恐怕也难以脱身。

    裴初拢着宽袖倚在床边,熙哥儿正在和他说话,和蔼可亲的表示是来看病,实际上是来试探他能否接客。

    毕竟凡事都要趁热打铁,前不久裴初一番造势风头正盛,自然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打探他的消息见上一面,熙哥儿看着裴初的眼神如同看着一棵摇钱树。

    轻袅的烟雾缓缓从床帐里飘了出来,修长素白的手指捏着烟杆,裴初低咳了几声,旁边原本正滔滔不绝说着哪家哪家公子对他念念不忘,一见钟情的熙哥儿停了下来。

    他偏头看了床上的青年一眼,一张白面红唇降点,弯眸笑了笑,问道:“如何?这烟草合不合你的味口?”

    裴初咬着嘴里的烟枪目光迷离,他缓了一会儿,才嗓音沙哑的轻笑道:“确实是难得的珍品,不知能在哪里获得?”

    窗外雨丝夹着雪,炭火闷热,白烟飘渺中床上人的神情有些模糊不清,熙哥儿端着茶水润着喉咙,面对裴初笑得温润可亲,“你以后想要直接同我说就是了,自家人总不会占你便宜。”

    裴初叩了一下烟枪不再说话,熙哥儿继续坐了一会儿后便也离开了房间。没过多久十一从外面回来,将手里提着的巴掌大的纸包扔给了裴初。

    裴初反手接住,那根细长的烟杆被他扔到一边,他胸腔剧烈震颤的伏在床上咳嗽着,一直过了好半响才终于停了下来。

    被刺激出来的生理盐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裴初撑着脑袋将垂落眼前的发丝捋到脑后,神情恹恹的看向十一。

    十一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烟草其实不是原来的烟草了,不知是被十一从哪儿抓来的伪劣品,辣得裴初嗓子疼。

    这会儿他撑着额头,白衣大袖,宽肩细腰,看上去昏昏沉沉,一双黑眸目有波光,颓而不靡。十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像猛地跌进了一片迷雾深潭,指尖动了动,慌乱与杀意都生了出来。

    “你这么盯着我做甚?”他语气不怎么好的问道,裴初捏着手里被他扔过来的纸包,无可奈何的转过头,哑声回:“夜鸢啊,就算你想杀我,也别用这种手段,坏嗓子。”

    “你活该。”十一没什么同情,一身青衣随侍的打扮,扎着个短马尾,面无表情,格外冷酷。他心里焦躁得很,这些天里他实际暗杀过裴初数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每次失败后都被裴初要求办一件事。

    裴初借此协作,获得了不少线索,但做刺客做到十一这份上,简直憋屈。此刻纸包里装着的是两副退烧药和醒神药,两人重新配了配,早就配出了软筋散的解药。

    如今十一留在这儿是为了杀他,裴初留在这里是为了办案也是为了保命,现在的江南于他而言,算得上是步步雷池,危机四伏。

    冬日里的天色黑的早,酉时起便是紫霞映明,星辰寥落,裴初从床上披衣而起,活动着卧床一天有些酸软的身子。

    他并未束发,青丝长发披散在身后,散漫又落拓,从抽屉里捡出火折子,裴初走去一盏一盏的点亮屋里灯。十一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霞光烛火,冬雪可亲,青衣人的影子走在竹帘间颀长纤细。

    十一袖中的手掌心忽而握了握,不知什么时候藏了一把短刀,“喂,你为什么当官?”

    十一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一句闲来无事的随口搭话,裴初点灯的手指微顿,灯火如豆在轻轻跳动,墨玉般的眼瞳里映着火光,他想起几年前的太和殿,又想起更久以前,在他回忆里遥远得如同过客的前生。

    “倒也不是我想当官”

    青年从喉咙里哽出一句呢喃,字语低沉的像是在泣血,偏偏他面色懒散得很,眼角眉梢尽是慵疏。

    十一一直观察着他,听着他的回答有些愣,他其实分不清裴初是个好官还是坏官,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些好像也不重要。

    可是十一曾经遇见过一个好官,那人忧国奉公,安民济物,皎若明月,好比神仙,与一身虎狼声名,无法无天,放浪形骸的林无争截然不同。

    眼前人并不像一个好人,却也不像一个坏人。

    他如果不是官该有多好

    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念头,下一刻又被杀念掩盖。

    悄无声息的来到裴初身后,十一动作迅速的将手中的短刀刺向目标的后心,千钧一发的时候被裴初偏身躲了过去。十一早有所料的改变刀势削向裴初的下巴,一缕发丝被削了下来。

    裴初仰头垂眸,势如闪电的伸手去夺十一的短刀,但少年成长得很快,几次交手下来仿佛已经摸清了裴初出手的套路,刀势变化迅疾,转刀一横便刺向裴初的手腕。

    两人顷刻间在狭窄的室内交手数个回合,十一狠了心要取裴初性命,他身手本就敏捷,天资卓越,每次交手都有长进,裴初这一次是花了些时间才将十一制服。

    说出来连裴初自己也不清楚,但本能里他掌握的功法千变万化,纵使一段时间被人摸清了套路,他也能很快的变一套招式。

    这会儿他将十一握着短刀的手按在了墙上,小刺客整个人也被他放倒在桌案旁的墙角,裴初单膝跪地挡在他身前,低头间两人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

    “你又输了。”裴初的身高比十一高上一些,灯火落在身后,打出一片阴影,十一抬头看见发丝下他喉结滚动,笑声低沉的喊出他的名字,“夜鸢。”

    十一眼睫一颤,手中的刀松了又紧,被他禁锢在掌心里的手腕动弹不得,有些发烫。只能目光一寸一寸的往上挪,从他淡粉的薄唇,移到笔挺的鼻梁,再撞进那双漆黑静谧,深若古井的眼眸。

    他心中莫名鼓痛酸胀,带着一点烦躁,想要转过头,又不肯服输,只能硬邦邦的道:“那你这次想要我做什么?”

    他看上去不甘得很,唇角紧绷的抿成一条直线,少年郎淡灰色的眼眸里映着眼前人幽暗不明的影子,好像有什么在浅浅酝酿,空气里弥漫着这人身上的药香,十一望见他嘴角一开一合,听他道:“你走吧,帮我找一个人,然后就别再回来了。”

    小刺客呼吸一沉,脊背猛地绷直,恶狠狠的瞪着他,但过了半响,他却只应了一声,“好。”

    说到底这样才是正确的,一个只想刺杀他的刺客不应该留在他的身边。一个该是被他刺杀的目标,他也不应该陪在身边。

    十一握着短刀起身,他最后看了裴初一眼,窗台边上黑发随风飞舞,他脸颊上的伤疤若隐若现,冰冷倔强的神情,也与船上暗杀他时一模一样。

    什么话语也没有,十一踩着窗台走了,或许下一次见面又是你死我活,又或许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永远也不会再见面。

    裴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渐渐黑沉的夜色中,满室空荡,又只剩下他一人身陷虎潭。裴初捋了捋乱糟糟袖子,目光微垂掩下满目算计。

    ***

    几日后,熙哥儿将青霄送到了湖州知府的府上,齐如海早年丧夫,再未续弦,表面上端着一副情深如海的作态,私下里却是宠侍无数。

    按照惯例,伊人笑里的台柱子在正式接客以前,总要先送到他这里。裴初是被蒙着眼睛抬在轿子里带进来的,双手被绑着,又是一副盛装打扮。

    “过了今天,你便是一步登天,伺候好了,夜鸢的事情,我就暂且放你一马。”

    十一离开的事情到底是在伊人笑里引起了一番动乱,即使裴初极力撇开自己的嫌疑,声称十一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否则没道理随侍跑了,自己还留在这儿。

    熙哥儿不管信没信,对伊人笑里逃了活口的事情还是深感恼怒,一番脾气下来,对裴初也动了处罚。这会儿揪着裴初的衣领在他耳畔边说话,还能看见他脖子上,被鞭子抽出来的红痕。

    大部分处罚是裹在被子里不留伤的,这道鞭痕还是不小心抽中的,在白皙细腻的脖颈上格外明显,这会儿他被黑布蒙眼,轻轻抬头,落在旁人眼里的模样,孤尘俊逸却莫名诱人。

    他看上去没什么力气说话了,直到熙哥儿将他送进房间,裴初才摘下眼前的黑布,双手还是被捆着的,他略微抬眼打量起屋子的布局。

    看上去就是一个比较普通的房间,素雅简洁没什么华丽的装饰,窗户上映着明月照下来的枯枝树影,显出一片冷清萧瑟。

    前几天被熙哥儿断了烟,他还得装出一副成了瘾的戒断反应,惨是惨了点,但好在熙哥儿信以为真,自以为将自己掌握在了手心,还是依照计划将他送到了这里。

    裴初挑了挑眉,静静的坐在床边等待,没一会儿脚步声从屋外传来,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第186章 全男朝堂·三十二

    本以为进来的会是齐如海,没想到却是单于逊。

    房门打开,率先看到的是被冷风吹进来的氅衣的绒毛,紧接着是一双金线滚边的骆皮登履靴,裴初略微觉得有些不对劲的直起身子,一抬头就看见已经跨进门里的北狄王爷。

    裴初:“”

    四目相对,单于逊好整以暇的笑了一声,“林大人这是什么表情?”

    失算的表情

    裴初偏过头,只觉得眉角一抽一抽的疼,如今的北狄四王爷威名赫赫,一身藏蓝色圆领袍,雪狐镶边的青色捻金猞猁皮鹤氅,雅人深致,黑色卷发下,左耳带着一枚箭翎狀的耳坠。

    反手将房门被关好,单于逊慢条斯理的走近裴初,对着他双手被捆的状态假惺惺的同情道:“几年不见,林大人怎么混得这么落魄,难不成是被大燕朝庭卸磨杀驴?”

    “哪里,倒是四王爷现身江南,胃口不小。”调整回心态的裴初回答得不紧不慢,被捆缚的双手落在膝上,乍一看好像没什么落人下风的姿态。

    单于逊笑了一声,目光兴致勃勃的围着他打量,几年前刀光血影,烽火连天,时到如今好像还能闻到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硝烟味。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林大人。”单于逊不知是赞是讽的说了一句,璇身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勾起桌上的白瓷酒壶倒了一杯酒,浅尝一口后觉得就像喝白开水一般没滋味,只能索然无趣的放下。

    “听说林大人也吃了不少苦,你难道想算在我头上?”锋利的剑眉下,那双褐色的眼眸轻微上挑,如狼似鹰,对上裴初古井一般的视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裴初手指叩住手腕的绳结,面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同样眉梢轻挑,声音低哑稳重:“北狄商人这些年贩卖进中原的货物,我不信四王爷不知道。”

    面对面的两人好像是打算坦诚相待,又像是在争锋相对,本以为对方在伊人笑里人手匮乏,举步维艰,却没想到还是查到了这一步,单于逊一时有些不知道是该赞叹对方的本领,还是该警惕对方的手段。

    他摩挲着下巴略微沉思,对上那双眼睛时却没什么心虚的笑道:“就算如此又怎样?说到底我们只是提供药材,制作出这种害人的东西的,可是你们中原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袋烟袋在裴初面前晃了晃,里面装着能够让人成瘾的烟草,制作的原料是罂粟,这原本是从北狄进货用来制作麻沸散之类的药材,不知什么时候却被人研究成这种难以戒断的烟草,用以控制伊人笑的倌人。

    目前危害尚未扩大,但长此以往恐怕是个毒瘤,尤其还是北狄人似乎想要参与一脚进来。

    裴初留在伊人笑本来就是一边搜集证据,一边打算借机接近齐如海将其活捉,但这会儿单于逊的现身却是打乱了裴初的计划。虽然查到北狄商人的线索时他就有所警觉,却没想到单于逊会这么大胆在他面前露面。

    照这样情形下去,他怕不是被灭口?。

    更何况从单于逊居庸关落败,被裴初算计害得错失王位开始,两人之间就是深仇大恨。

    在这一局里占据了上风的单于逊好像心情很好,他将烟袋抛在一边,貌似才反应过来一般从椅子上起身凑近裴初:“说起来,他们今天将林大人送过来是为了什么呢?”

    “青霄?”

    北狄人的身材普遍要比中原人高挑健硕,单于逊突然凑过来时压迫感很强,就好像一只狼王突然锁定住自己的猎物,裴初本能的想要退出对方笼罩的领域,下一刻却被推倒在床铺,石青色的床幔映在了裴初的瞳孔。

    他身上的披着的狐裘被散开,露出里面的被熙哥儿精心装扮的衣着来,这在冬日来说是有些轻薄暴露的,青衣白袍,胸口敞开处隔着一层白纱,若隐若现的挡住衣襟下精壮结实的胸膛,发丝遮掩下,还隐隐能看见他脖子上的鞭痕,就像一条诱人探究的红蛇。

    单于逊实际只是想吓他一下,这会儿反倒是自己愣了神,他伸出手掌掀开裴初的头发,冰凉的指尖摩挲过裴初脖子上的伤痕带出一点刺痛。

    裴初眉头轻蹙撇过了头,抬起手挡住了单于逊抚摸他伤痕的手掌,但手腕上缠着的绳索,就像一个有待拆解的礼物,他犹不自知,只是目光冷清的开口道:“还请四王爷自重。”

    单于逊想起伊人笑的雪夜里他持剑独舞,艳惊四座,却凛然而高不可犯,眼睫一眨,又记起烽火狼烟下,他挽着长弓射倒北狄旌旗,寂寞如刀锋,荏弱不胜衣的模样。

    心里仿佛有热血在鼓动,沸腾至四肢百骸,也不知是秉着一雪前耻的念头,还是情不自禁。他忽而低头用犬齿咬住裴初的耳垂,唇齿磨吮,对方身上弥漫的药香比酒的味道更加深入人心。

    “林子琅,你要不要和我回大漠,做我的将?”

    他突如其来的起了招揽之意,暗地里单于逊自然打听得到裴初遇刺的消息,哪怕消息在外封锁严密,加上近两个月的搜寻始终没有结果,不少人已经默认林无争遇难。

    这时候就算裴初真的身死也无人知,便是把他带回大漠,也不会引起什么麻烦。

    裴初耳垂一痛眉头深蹙,带着湿意的热气喷洒在耳畔让他寒毛微立,深呼一口气,手腕一抖绳索被他挣开,紧接着翻身而起,裴初毫不犹豫的反手勾住单于逊的脖子将他掀倒在床上。

    天旋地转间,单于逊被人用膝盖抵住胸膛,颀长玉立的青年一边单膝跪在他身上,一边漫不经心的扯下手腕的绳索,随口应答:“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四王爷不会不懂。”

    是棋逢对手,也是恰逢其会,就像两匹凶猛的野兽想要分出个胜负,决出主权,单于逊伸手去拽裴初肩膀,也不管胸口的力道是不是要将他的心脏压停,一边抵住对方的膝盖,一边拽住他的衣领草原勇士的摔跤技巧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他想打败他。

    一直都想。

    脆弱的床架很快就在两人的角斗中成了废墟,裴初和单于逊你来我往,但打到后面越来越不对劲。裴初身上的衣料十分单薄,单于逊扯一件碎一件,精壮窄瘦的腰间被人揩了油,裴初面无表情的一拳锤在单于逊的下巴上。

    单于逊脸上吃痛,也不客气的在他腰上狠掐了一把,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从来不算什么正人君子。

    这场架越打越荒唐,单于逊呼吸微沉有些流连,身体的某处像是火烧,不合时宜的情欲就像野火燎原。裴初先前船上的伤只是好了个七八,后面又被熙哥儿折腾了几日,在短时间不能制服对方的情况下,有些渐渐落了下风。

    单于逊发现了,他抓住机会再次将人反压在身下,床榻破碎,两人身在狼藉当中,裴初基本上已经衣不蔽体,上身□□着倒在帷幔之间。

    裴初的世界观说到底与这个世界的人并不相同,他没觉得有什么羞耻赧颜,反倒坦荡得紧,目光微掀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不对。单于逊喉结滚动,心尖滚烫,旖旎春光中,手掌心里是那人凌乱的发丝。

    今夜的月光凄凉惨淡,屋子里烛火暧昧,裴初坦荡的眼神反倒像是催化剂,色授魂与,风情荡漾,意乱魂迷之际,屋子外面却突然传来了兵戈动荡和急促马蹄声。

    单于逊一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裴初也一下放松了身体倚在了废墟里,他身上的疤痕新旧交错,却并不影响美观,孱弱落魄,眼神不羁,总有种矛盾疏倦与深沉。

    最后一刻,单于逊到底是松开了手,“你们中原人都是这么狡猾的吗?”

    低沉的声音贴耳而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裴初微微仰头,懒散的声调似笑非笑,“比不上四王爷足智多谋。”

    一错而过的交锋短暂迅速,就好像当年沙场敌对,每一次以为占据上风的单于逊,最后的结果总是让他措手不及。

    房门再次被撞开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裴初一个人,窗户洞开,单于逊及时脱身,冷风吹了进来,裴初嗓子沙痒的咳嗽着,然而门口站着的身影却让他有些意外。

    是秦麟。

    屋子里的烛火被风吹熄了大半,明亮的月光如水,从那半扇打开的门扉中倾泄下来,月光中那身靛蓝披着玄甲风尘仆仆,他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人,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

    因为夜色的缘故裴初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仿佛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陌生,裴初清楚自己这会儿的状态过于狼狈颓废,扯下床上帷幔聊胜于无的挡了挡。

    刚想起身就见门口的人退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又见他手里拿着一身衣物走了进来,衣襟敞开披在了裴初肩上,秦麟沉稳的声音响在耳畔,“抱歉,我来晚了。”

    裴初微一侧头,朦胧的月光里望见将军一脸疲态,瞳孔微沉,晦涩不明,低沉暗哑的话语,似乎禁锢着一头野兽。

    第187章 全男朝堂·三十三

    裴初整理好衣衫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四处散落着捉拿犯人的士兵。

    单枪匹马进入湖州知府的府邸,自然不是裴初莽撞,此前裴初让十一找的人便是前年驻扎在广德府清除水匪的秦家军同僚。

    出于从前与秦家的情谊,这大概是他在整个江南唯一能够信任,且能请得动的救兵,却没想到来的人直接就是秦麟。

    裴初失踪以后京城一直派人寻找,秦麟更是主动请缨加入救寻的队伍,这两个月以来不知疲倦的沿着江南水岸搜寻着裴初的踪迹,最终在广德府遇见了前来报信的十一。

    他第一时间赶来救援,同样也收到了湖州知府犯罪的证据,来的时候便将整个知府府邸包围了起来,然而一时却并没有找到齐如海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察觉不对,提前逃跑了。

    这会儿守在院子里的秦麟,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时回头看了一眼,裴初正在用发带将散落的头发绑成马尾。他身上穿的是秦麟备用的衣裳,一身靛蓝,略微有些宽松的领口还能看见脖子到胸口有一条醒目的鞭痕。

    秦麟按住腰间剑柄的手紧了又松,院子里种了几株寒梅,清冷的幽香浮动,月光洒在两人之间。

    裴初倚在门口有些松懈下来的疲倦,腹部还未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一手捂着腰望着秦麟道谢,“这一次,多亏你及时赶来。”

    及时吗?

    秦麟看着站在门口的人,想起他衣衫不整倒在床榻间的颓废,身上的伤疤错错落落,脖子上的鞭痕如同侮辱。他听说他被卖进青楼,扮成倌人搜集证据,独自斡旋在虎潭之间,他却直到现在才姗姗来迟。

    时隔良久,这是他们自风月陵以后的第一次碰面,或者说对裴初而言是这样的,秦麟又想起他去提亲的那天,站在青衣巷的巷尾,望见裴初从花轿里牵出阿愔进了家门。

    在他以为他们共赴巫山之后。

    “无争”

    嫣红的梅花落在地上,隐没于残雪与月色之间,秦麟敛了敛眸,他此刻喉咙里其实压着很多话。

    他想告诉林无争,他失踪以后自己有多担心。他又想问,他为什么要娶阿愔?他想和他说祠堂里发生的事,他想说他求了父亲同意与他结亲,他想对他负责,他想和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在得到他的消息后他拼了命赶来,在推开房门之前他手都是抖的,他一直觉得以无争的睿智与实力不会让自己有什么事,可当真看见他一身落魄颓靡,未着寸缕,满身不堪时,他又恨自己的自己以为是。

    他明明发誓要护好他,他却未曾护好他,指甲嵌进掌心,鲜血掩进夜色里,秦麟以为裴初受了欺负,却又不敢开口怕伤害到对方的骄傲。

    直到沉默半响,裴初才终于听到了秦麟的后话,“我若向林家送去婚书,你可愿意与我结秦晋之好?”

    他隐忍着,声音有些微哑,但终是将那天没有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哪怕他已经娶了阿愔,哪怕

    裴初闻言愣了一下,没理解过来,下意识回答一句,“子璇还小”话说到一半,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望进秦麟的眼睛。

    风月陵的事裴初一直以为他有着记忆,他们之间无事发生,也没什么清白与不清白。后来他娶了阿愔,虽是侍君却基本也是对外宣示断了姻缘,却没想到秦麟终究是存了心思的。

    裴初早就知道这份心思,在他因为暖情酒神志不清,向他喃喃求解的时候。可裴初也知道,自己担不起这份心思,先不说朝中政局水深火热,步步惊心,便说他自己也从来不是一个良人。

    炽热的真心向他靠近,只能看见一片大火燃烧后的断井颓垣,与苍烟余烬。所以他若无其事面不改色,从秦麟不闪不避的目光中移开了视线,声色平静道:“他的婚事我做不了主。”

    秦麟的双手猛地握紧成拳,他知道他在故作不懂,答非所问,但真真切切的自己是被拒绝了,无所转圜。如同一把尖刀插进心脏,一段无人所知的风月往事,被悄无声息的扼杀。

    在此一刻,他的诚恳与执着,好像一个笑话。

    凉薄的雪花不知不觉的落下,空气中只余一片难言的静谧。恰在这时屋顶传来重物滚落的声响,搜寻良久都没有被人找到的湖州知府齐如海,五花大绑的从屋顶掉了下来,两人的思绪被打断。

    裴初从屋檐下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屋顶上蹲着的黑衣身影。

    是十一,小刺客黑衣蒙面,利落的短马尾在冷风中轻轻晃荡,额前的发丝遮掩住那双若明若暗的眼眸。风雪圆月下,他蹲在屋顶与底下的裴初对视,声音闷在面罩底下瓮声瓮气,却是道:“我不欠你什么了。”

    裴初眼睫一眨,他伸脚踩着掉在地上的齐如海翻了个面,对方一身不起眼的便装,鼻青脸肿,大概是在想要逃跑的过程中被十一逮了回来,确实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裴初这次下江南以前便调查过所有的官员资料,齐如海算是在将江南稳扎稳打,一路从县官升到了知府。

    数年来表现得中规中矩,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功绩,却也没什么劣迹,因而任职知府后多年既无升迁,也无贬谪。

    却不想深藏不露,在江南发展出这么一个不容小觑的地下产业链,要是让他逃了,无异于他这两个月白受这么多苦。

    他只是没想到十一还会回来,走到裴初身边的秦麟同样看见了屋顶上的十一。他不是傻子,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身手和杀气。

    只是之前没时间计较,这会儿再次见面,秦麟反应过来,对方很可能就是这次行刺裴初的杀手之一。虽不知他是否和裴初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此刻秦麟握紧了手中的剑,有心想将对方拿下询问出背后雇佣的主谋。

    剑刃刚推出两寸又被裴初按了回去,秦麟偏过头望着他的侧脸,却见他依旧望着十一。小刺客还是那一副讽刺不屑的眼神,带着些沉默和冷厉。

    他的视线同样落在裴初身上,寒风料峭,萧索冷寂,隔着朝堂命官和江湖杀手两道界限。他看上去很认真,声音平淡好像是自言自语的铿锵和坚定,“下次见面,必是你死我活。”

    他终是记得自己的任务和职责,裴初眉角轻挑,仰头看他,嘴角依旧是那一副让人琢磨不清且散漫的笑意,“不妨回去与你们头领说一声,林某择日拜访。”

    十一身体一僵,冷哼一声,转瞬间消失在屋檐上。秦麟在这时将剑收好,忽而问道,“你知道他背后的主使是谁?”

    他看上去已经收敛好了情绪,与往日办公时与裴初相处没什么不同。只是抹额下一双眼眸,暗沉得不透光。

    裴初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是不动声色的,望着地上的齐如海道:“不过一枚棋子,遭人利用,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卖命。”

    ***

    齐如海大概不会想到他的罪证被查出来,是多亏了胧歌的一封血书。熙哥儿在胧歌死后便以为再无大患,将原本胧歌的房间让给了裴初。

    而胧歌大概是在身死以前就预感到了自己大难将至,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下藏起了这封记录了多年来,齐如海利用伊人笑的掩护,犯下诸多罪行的诉状。

    就是这封诉状最后被裴初找了出来,并以此为线索,迅速的搜集到湖州知府犯罪的证据,从人口买卖到逼良为娼,再到贩卖禁烟,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政/治腐败,罪行累累。

    但这原本应该还只是冰山一角,裴初知道这背后支撑齐如海这么做的恐怕还有一条大鱼,但在继续深查时,齐如海却畏罪自杀死在了狱牢。

    很眼熟的做法,就像当年绑架小皇帝的绑匪般,干脆利落,死无对证。即使如此裴初还是从原来的被贬外放,因为破案有功官复原职,两个月后回到了京城。

    阔别良久,京城中原本以为裴初遇刺身亡而暗暗庆幸的王侯与诸官,再次看见城门口那个骑着大马,锦衣而归的身影时,都忍不住倍感惋惜。

    但随之一同而来,还有与他相关的风言风语,被卖进伊人笑的经历不知怎的被绘声绘色的流传了出来,无论是初次登台时的一舞艳江南,还是后来被找到时的颓靡狼狈。

    青霄君的名头,响彻京城,裴初从这一路遮遮掩掩的目光中收获了无数同情、怜悯,以及流氓、八卦的眼神,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大概也许他在传言中已经失了身,他也终于明白秦麟找到他时,那种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好像还带着沉痛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了。

    裴初:“”

    但说到底他已经有了家室,这种流言蜚语对他中伤不大。

    回到家的时候,林长青和李策对他关怀备至,李子璇冲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裴初抬眼看着躲在三人身后的阿愔笑了笑,“没事。”

    他将四个人都揽在面前,与身处在外的冷煞孤寂截然不同,裴初抚着家人的脊背,轻声道:“我回来了。”

    第188章 全男朝堂·三十四

    阿愔嫁进林家没几天裴初就被外放,纵使这在意料之中,但裴初心里无疑对阿愔是有些愧疚的。他也知道自己落难这段时间,京城里那些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闲言碎语肯定不会少,也不知有多少扣在了阿愔克夫的名头上。

    所幸不管是林长青还是李策,亦或是李子璇都对阿愔还不错,将他如家人一般体贴照料,阿愔虽不会说话,但感觉自己被接纳的时候,忐忑与不安从目光中消失,他的眼睛里是对这一家人的感激与亲近。

    但直到裴初回来阿愔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林长青和李策确定裴初没什么大碍后就带着李子璇走了。

    临走前林长青对他挤眉弄眼,笑意温温,李策咳嗽两声,用力的拍着他的肩膀,看模样好像是在嘱咐他早点给家里添个大胖小子。

    李子璇如今已经是个快长到裴初肩膀的少年,平日里没心没肺,纵使喜欢在裴初面前掉眼泪,但这会儿也是出乎意料的善解人意,拉着裴初的手放在阿愔手背上笑嘻嘻道:“小别胜新婚,阿兄要好好珍惜啊。”

    裴初曲起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李子璇哇哇叫着跟着林李夫夫离开,直到三人的背影从他院子里消失,裴初才松开了牵着阿愔的手,“抱歉,失礼了。”

    手上的温度消失,阿愔下意识的捲了捲指尖像是在留恋那片刻的温存。裴初一直对阿愔礼敬有加,包括在给阿愔赎身的那天,他也是以求助的态度询问阿愔能不能帮自己一个忙。

    他需要一个婚约来帮自己摆脱漩涡,他觉得这对阿愔来说多少有些委屈,毕竟是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成亲,他许诺了阿愔很多,尊重与自由,关爱与呵护。

    包括哪一天,阿愔如果遇见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真正想要去做的事,裴初也会摆平一切,清理出一条对阿愔毫无阻碍的道路来。

    无可挑剔的条件,他在尽可能的补偿他,可他不知道,从一开始阿愔就是愿意嫁给他的,哪怕有名无实,哪怕如同虚设。在他求亲的哪一天,风月陵待了数年,听天由命,行尸走肉的阿愔,心跳加速像是真正的活在了世间。

    哪怕是现在这样的日子,也如同美梦一般的温馨。

    所以阿愔摇了摇头,对他笑了笑,走近桌边替他倒了一杯茶,在伊人笑里待久,裴初也知道从前阿愔的日子大概比他想象中的更不好过,他接过茶杯没说什么,也替阿愔倒了一杯。

    两人坐在一块儿,相敬如宾,却是难得的舒适闲静。雨雪霏霏落了满院,天地间一片幽谧微茫,裴初眼睫微阖,不知不觉间难掩困倦的睡了过去。

    阿愔看着他,拿出锦被替他盖上的同时,不由自主的在他孤俊沉默的眉眼间,偷了一个吻。

    ***

    年关将至,各国前来朝贡的使臣当然也早已入京。北狄使者进京的时间比裴初回来的日子更是早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身为皇族宗室而作为使节招待的楚君珩忙得脚不沾地。

    但这位世子爷也算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毕竟这次北狄的使臣中有个不知怀着什么心思而来的四王爷单于逊,大燕着实懈怠不得。

    往日里楚君珩带着这群人吃喝玩乐,整个盛京到处闲逛,然而在裴初回来的那天,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世子爷若是有什么事,倒也不用这么费心陪着我们。”单于逊看了出来,他直接提出建议,表现的一脸洵直儒雅,和煦无害,“毕竟招待了我们这么久,我等也不会在京城迷路。”

    楚君珩脚步没停,大冷天扇着扇子,也是一张找不出破绽的笑脸,他客气道:“哪里,单于兄既然是大燕的贵客,我又怎会把你丢在一边,弃之不顾。”

    谁知道这家伙一不注意会跑到哪里去,要是想在京城耍什么手段怎么办?要是跑去骚扰谢庭芝怎么办?他们可没忘记当初北狄攻打大燕的时候,单于逊提出要谢庭芝和亲的要求。

    这段时间楚君珩严防死守的杜绝单于逊与谢庭芝的见面,但却不知单于逊的心思如今并非全然在此,单于逊确实是想见谢庭芝的,年少相遇,貌若天仙的惊艳并没有那么容易淡去。

    但那层朦胧的好感与慕艾在这些年里总容易被另一张面孔取代,单于逊嚣张桀骜,野心勃勃,是大漠的狼王,草原的雄鹰,从未想过会在谁手里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

    所以他总是想洗刷掉这份耻辱,以至于不知不觉间,这份执念甚至超过了曾经想将其占为己有的谢庭芝,而江南相遇又莫名让他心底生出了点别样的情绪。

    单于逊爱才惜才,软弱的大燕于那人而言看样子只是蹉跎,倒不如把他收入自己帐下,囊括天下又有什么不能指望的呢?

    大袖中的手掌微蜷轻颤,一行人行至酒楼中停歇,楼下说书的还在讲着如今风头正盛的林无争和他江南之行的惊险与奇遇,说着说着就说到伊人笑里的青霄。

    说书人堂木一拍,将青霄君在伊人笑里的风趣艳闻说得神灵活现,扬言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这位青霄君的英姿之下,甘为帷幕之臣,说到最后找到林大人之时,他还刚刚与一位美人激战一场。

    “”

    话题中的另一位主角单于逊笑而不语,这位说书人对于林无争大概着实崇拜,或者说裴初在京城里,既凶恶又放浪的名声深入人心,以至于在很多人心里,他都是一展雄风,只会采花的那一个。

    毕竟他长得就不是一张能被采的脸,这让单于逊想起那人一身伤疤,倒在废墟间坦荡又旖旎靡艳的模样,心里某根弦被拨得动了动,没人知道那人受伤荏弱时,反而更让人意乱情迷。

    但就在说书人只是妙语连珠,描绘着有关青霄风流浪荡的传闻时,旁地里同样有着纨绔多情,红粉无数声名的世子爷,一言不发的捏碎了酒盏。

    被烫的温热的酒液溅了出来,碎裂的瓷片扎进了掌心,身边侍卫关切焦急的惊呼声,和单于逊若有所思投过来的视线终于让楚君珩回过了神。

    楚君珩气息微沉,但很快淡定下来,他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手帕,一边将扎进手心里的瓷片拔出来进行包扎,一边若无其事的说道:“还请单于兄见笑,这些说书的胡说八道实在难以入耳,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他抑制在胸口间不断起伏的心绪被他滴水不漏的尽数掩藏,至少在外人面前,礼数和风范被他拿捏到了极致。他并不是那个在裴初面前冲动易怒,心思敏感外露的楚君珩,而是进退有度,周全有礼的静王世子。

    削肩细腰,面冠如玉,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如果没有抓住他骤然阴沉又转瞬明朗的目光,单于逊实在找不出破绽。

    看样子林子琅与这位世子爷也是交情不菲,单于逊饶有兴趣的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

    直到天黑以后,一行人分开,楚君珩靠在马车里有些疲倦的捏了捏眉心。被手帕包裹的掌心死死的攥着那把墨扇,这是在风月陵落下之后,又被裴初差人送回来的。

    而后,就是他娶了阿愔,又在江南遇刺失踪的事情。

    说到底,那混账怎么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世子爷气闷的心想着,鬼使神差的却让马车停在了青衣巷的巷子口。

    暮霭深沉,石板路上落了雪,每家每户的门前都点着灯笼,纵直深邃的小巷清静空旷,除了巷子口这一辆马车看不见任何人影。

    “世子爷可要去看望林大人?”驾车的侍从习以为常的问道,毕竟楚君珩与裴初这些年的友情他都看在眼里,从前林大人还在京城时,世子爷便是三不五时的来找他喝酒。

    这位王府侍从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次与分别林大人这么久没见,又听闻对方遭难,世子爷一定是在心里很担忧和挂心林大人的。

    毕竟对方失踪的这几个月里,世子爷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还是有些魂不守舍,时刻关注着江南的动静。

    但这会儿楚君珩却是保持了沉默,他掀着车帘望着那条他其实走了很多次的路,闭上眼都能看见两人无论四季,勾肩搭背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可他仍是放下了车帘,平静道:“我不想见他。”

    他心跳很乱,是同每次接近谢庭芝时不太一样的感觉,闷闷的有些酸涩泛疼,半点也没有从前与那人在一起喝酒时的欢欣与雀跃。

    楚君珩其实知道怎么回事,他只是不想承认。

    他没道理承认。

    他爱慕的该是那位谢郎,那个为他倾伞为他挡酒,让他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人,而不是应该对身边的酒友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爱一个人总要是专一的。

    他既已心慕前者就不该选择后者,更何况,也轮不到他选择后者。他喉咙滚了滚,摩挲着手中的折扇,催促小厮驾车离开。

    他不想见他,也不该见他。

    马车在暮色中消失,刚刚开门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准备去找颜皓的裴初收回了视线。

    天边又下起了薄雪,落在了他头发和眼睫上。

    他支起伞面无波澜,踩在雪地里留下脚印,天地寂静,一身青衣独行。

    第189章 全男朝堂·三十五

    太后宫里气氛有些沉闷,虽然不该这么说,但裴初确实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时机有些不合时宜。

    只是太后召见他却不能不来。

    雪霁初晴,澄墙碧瓦,蒋元洲是一个很爱花的人,他的宫殿前院总是花木扶疏,假山凉亭错落有致。如今正值冬日,莲花池里荷叶衰败,白雪凉霜覆盖着萧条的枯树粼石,但此刻他面前,仍有一盆妍妍盛开的紫芍花。

    花娇袍紫叶翻鸦,愿深情,不愿深情。

    “我记得你很喜欢芍药花,这次从封地过来,我特意带了几盆,路途遥远,只剩下这盆开得最好,还望你不要嫌弃。”

    裴初垂下眼眸当做没听见这话,外臣觐见,与太后之间总是隔着一道珠帘,珠帘背后隐约可见蒋元洲的手指轻轻触了触花瓣。楚商尧的视线其实一直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他就这样盯着珠帘背后的人影,笑意融融,一错不错。

    直到珠帘背后传来蒋元洲的声音,“南王客气了,时至如今,本宫想要什么样的花卉没有?”

    话语到了最后,他又慢悠悠的补了一句,“你说是吧,林大人?”

    裴初:“”

    裴初其实不太明白蒋元洲这会儿非要喊他一句是什么意思,他今日被召入宫本以为是为江南之事述职,结果一进太后寝宫就看见内殿还坐了一个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继承了南王王位及封地的楚商尧,对方一副仪表堂堂之姿,看见裴初进来时,还客气的朝他点了点头。

    紧接着一阵寒暄后,便是方才的对话,裴初从头到尾没有插进他们闲聊的意思,坐在一旁端着茶盏,做一个眼瞎耳聋的背景板。

    但这会儿蒋元洲却把话题抛给了他,对面的楚商尧看了过来,目光中带着不着痕迹的审量,“早就听闻大理寺少卿林大人,年少有为,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他的夸赞内敛真诚,模样看上去与他的堂弟楚君珩还带着几分相似,只是与楚君珩相比,楚商尧一双凤目上挑,更显出几分威严。

    自从被遣去封地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入京,与裴初也是初次见面,从裴初身上收回目光后,楚君珩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啜饮一口,若有所指道:“你的眼光总是这么好。”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叫过蒋元洲一声太后。

    裴初眉角轻挑,着实不想理会这俩人的爱恨情仇,他知道楚商尧就是曾经蒋元洲指腹为婚的对象,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以为长大之后顺利成章的能够成亲,结果先帝一张圣旨,便将蒋元洲纳进后宫做了皇后。

    被横刀夺爱的滋味并不好受,蒋家为了补偿楚商尧,又将蒋元洲的亲弟弟嫁给了他,两家人终是结亲,却不想这位新任的南王殿下,看上去仍是对当今太后念念不忘。

    “花很美,也很适合太后。”裴初放下茶杯,一副秉公般的语气回应,顿了顿,他又道,“江南后续的案情尚待审查,太后既然正忙,还容请微臣告退。”

    他说着就要起身告辞,但出乎意料的,是楚商尧叫住了他,“林大人,且慢。”

    裴初停住脚步侧身,楚商尧就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今日晴光正好,暖阳从敞开的窗户间洒了下来,裴初背着光,而楚商尧半张脸刚好匿在了影子里。

    龙章凤姿,天姿自然,温恭直谅,对方看上去一直保持着很高的风度,这会儿叫住裴初,也是善气迎人,“江南案子本王亦是有所耳闻,说来惭愧,那湖州知府齐如海曾经便是本王举荐的人,哪成想识人不清。”

    他适时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道:“这案子后面若是有什么能帮到林大人的,本王愿意随时效劳。”

    珠帘微晃,帘幕后面的蒋元洲有一下没一下的触碰着紫芍花的花瓣,微一抬眼,就看见隔着珠帘影影绰绰,身姿笔挺的家伙只是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声,“那就有劳南王了。”

    他很快退了下去,躲避是非的模样一如既往。

    裴初走后,内殿里重新恢复寂静,楚商尧撇了撇茶沫,突然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对他这么看好了。”

    蒋元洲只是松开了花瓣,召来宫人将这盆紫芍花搬了出去。

    “你还是莫要小瞧他的好。”

    大燕太后一身华服重重叠叠,比妍丽盛放的紫芍花更加耀眼美丽,掀起的珠帘后,楚商尧看见他撑着下巴倚在塌上,雍容华贵却再不似昔日柔情。

    “这花你该是留给元柏才对,本宫乏了,南王退下吧。”元柏是蒋元洲的弟弟,楚商尧是蒋元洲弟弟的夫君,该是如此,已是如此。

    往事俱已成云烟。

    楚商尧却没有再接过那盆花,“他不喜欢,你要是也不喜欢,便扔了吧。”

    慢条斯理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楚商尧注视着珠帘背后的人,轻声笑道:“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喜欢的所有东西,都亲手送到你面前的。”

    不管是野心,还是权利。

    ***

    裴初刚从蒋元洲宫里出来就又被小皇帝召了过去,楚墨的贴身太监亲自侯在太后懿宮前,从他进宫开始便在这里等着他了。

    朝廷重臣回京之后,忽略皇帝先见太后,说来无疑是有些逾矩的,但从立场和关系来看,比起小皇帝裴初表现的一向是与太后更亲近一些。

    朝中更有不少人将他直接和蒋元洲划作一党,但莫明其妙的,小皇帝却是很喜欢找他。

    进到楚墨宫里的时候,能看到小皇帝的御案前堆积着很多奏折,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只是大年宫宴将近,各国使臣来访,很多事都要操办,楚墨这些天忙得黑眼圈都出来了,等看见裴初时却是一扫疲倦。

    “林林爱卿!”

    小皇帝脸红红的,在自己宫里并没有穿着龙袍,而是一副日常的打扮,金丝滚边的墨色暗花袍衬托出一个磊落少年,可谓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面颊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裴初进来后他看着很是欣喜,但还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仪态端正,“许久未见,林爱卿江南之行可有大碍?”

    他说得有些小心翼翼,大概除了原本江南的案情,一些有关裴初不太好的流言也传进了宫中,总归他身上的功劳与污点都不少,裴初对这些懒得解释,也不太在乎,只是拜见道:“微臣并无大碍,承蒙陛下关心。”

    楚墨连忙走上前将他扶起身,小皇帝这些年长高了不少,裴初站起身时能发现对方身高已经越过了他的肩膀,相比从前有些唯唯诺诺的姿态,对方如今看着虽然仍是一副羞怯柔弱的模样,却是稳重练达不少。

    也不知他是不是清楚如今在太后宫里的南王,亦或本就是来找自己打探消息的。裴初被楚墨拉着袖子坐下,眼角余光还能瞥见小皇帝衣领下那枚被盘得发亮的鸟哨。当年初见的那个爱哭鬼,现在面对自己却是笑盈盈的。

    “听说林爱卿喜欢芸豆糕,朕特地让御膳房备了些,林爱卿不妨尝一尝?”

    裴初顿了一下,被楚墨松开袖子,望着那碟被推到他眼前的白嫩嫩的芸豆糕。修长的手指捏住糕点,在小皇帝的注视下到底是尝了一块,甜而不腻的口感弥漫口腔,转瞬即化,裴初点头称赞道:“很不错的味道。”

    他一双眼眸不动声色,实际上自己其实不太喜欢甜食,常卖糕点回去是为了送给李子璇,但这些事情,小皇帝未免也太过关注。

    楚墨好像没有发现不对,为他的赞叹感到欣喜,“林爱卿喜欢就好。”

    两人靠得有些近,楚墨平日里和裴初其实很少打照面,但他总是会对裴初身上的气息感到眷恋,就像某个携了满袖花香的烟雨天,又或是那个雨夜里弥漫着血腥的拥抱。

    宫中步步为营的生活无疑让他感到难以喘息,所有人都在催促着他的进步,规劝他谨慎隐忍,要不然便是暗藏杀机。楚墨明明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不能再依赖任何人,可唯独眼前这个人,亲近仰慕,自然而然。

    可楚墨终归是克制着自己退后,他重新退回御案看起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奏折。太后对政事上并没有完全放权,楚墨所能处理的事情大多无伤大雅,然而他终究是一日日的长大,临近及冠,这两年,皇党与后党的摩擦也是越来越明显。

    “林爱卿这些年功劳卓著,年关过后,便会升职为大理寺卿,往后朕还要多多倚仗林爱卿才是了。”一张甜甜的笑脸看向裴初,话语间的亲近与信任表现的坦然自若。

    裴初捻掉指腹间残余的粉末,眼睫微垂,脸上的表情仍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好像不管是面对蒋元洲还是楚墨,他都是这么一副不温不火的神情,“尽臣所能,维护社稷,是臣之本分。”

    明明是庄严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十分漫不经心,嗓音里透着的倦懒像是敷衍,就像年少时被颜皓赶鸭子上架逼着读书一样。

    但说到底,颜皓从来都知道,这是一个说到便能做到的学生。

    而此时,从云山书院里出来的颜皓,远远的眺望京城,他呼出的一口热气却在脸前凝成白雾。

    北风切切吹衣冷,只知逐胜忽忘寒。

    这么感叹着,老夫子从腰间摸出他最骄傲的那个学生给他打的酒,却并不知道,他最爱的弟子,随口一言便将要走上的独木桥。

    第190章 全男朝堂·三十六

    卢子义看裴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位御史与裴初向来不对付,御史台堆积的抨击裴初的折子中,起码有一半是出自这位的笔下。

    本以为林无争被外放江南后,七八年内都不会回京,却没想到因祸得福,短短几个月又见到了他。但如果说卢子义刚秉正直的性格是因为崇敬颜皓,那么他讨厌裴初却是因为谢庭芝。

    卢子义在云山书院与谢庭芝同窗数载,可以说是谢庭芝的死忠,始于颜值,忠于人品,又或者说在云山书院众多学子心中谢庭芝都是一段不可逾越的佳话。

    是翩翩君子德,磐诉欲何求。

    是已见风姿美,仍闻艺业勤。

    明镜高悬,虚怀若谷,白玉无瑕。

    可这样的一个人,却似乎总对林无争有所偏私。

    这并不是什么难察觉的事情,以往在朝中御史围攻下,裴初被抨击得过火时,总是谢庭芝在不着痕迹的解围。

    偶尔私下,两人交流闲谈,亦或是碰上同一件案子互相协作,也能看见那位谢郎君,不自觉流露的真情实感。许是曲高和寡,知音难求,两个年少成名的人之间,确实有着诸多绯言与传闻。

    但在卢子义看来,那林无争何德何能配得上谢庭芝,先不说他放浪花丛,离经叛道的德行,就是他那不明不白,随性所欲的立场与行事风格,也比不上始终如一,忧君爱国的谢庭芝一点点。

    别说谢庭芝,他连云山书院的全体防范厌恶的楚君珩,都比不上!

    裴初:“”

    大年宫宴上,恰巧和卢子义坐在一列的裴初,已经是第三次感受到身后御史丞瞪过来的视线了。每次他回头,对方都能冲他一记冷笑,模样看上去,大有因他在宫宴上多喝了两杯酒,就写八百字批判的气势。

    然而裴初玩弄着酒杯,却是有恃无恐,自酌自饮。

    宫宴上,大臣被安置在两侧,中间是歌舞技艺等表演,各国使臣与王室被安排在前列的位置,紧接着便是各位重臣,裴初的位置还算靠前,却是兴致缺缺。

    周围也没有哪个同僚来和他搭话,因为他回京以后这段日子,以为他遇难身死而乱嚼舌根,幸灾乐祸的家伙,大多都被他寻着由头以儆效尤了一番。

    这让众人明白,不管林无争之前是如何落魄,也不是谁都能落井下石,乘人之危的,他总能给家人,撑住后台。

    小炉煨酒,裴初喝得不多,大殿里气氛热烈,前排的皇室与朝觐的使臣聊得有来有往,和气融融。他敛着眸有些困,昨夜除夕与家人守岁,连带着颜皓深夜拜访,喝醉了对他耳提立命。

    让他收敛,让他小心。

    让他心怀仁义,让他谨记社稷。

    当初颜皓盼他入朝大展拳脚,摆脱那副懒散的,事不关己的性子。如今如鱼入海,他步步高升,颜皓又望他收敛一些,他成长的速度太快了,城府深沉,总让人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这次江南之事,倒是给人提了个醒,过刚易折,树大招风,纵使他天纵英才,也该小心些,以免遭人妒忌。可说到底,裴初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

    当初他有多默默无闻,如今便有多张扬放肆,以至于虎视眈眈下,总免不了被人找事。

    本来嘛,裴初自顾自的喝着酒,不碍着别人什么,前头北狄使臣与大燕君臣间打着机锋,到裴初这个位置基本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的。

    然而整个大殿的气氛却在慢慢沉寂,表演歌舞的艺人不知什么时候都下了场,火光跃动间照出大燕礼殿的金壁堂皇,香烟霭霭。

    裴初因着一点酒意昏昏欲睡,倚着矮桌掌根托着下巴,整个人就是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冷不丁就听见堂前传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询问。

    “林大人以为如何?”

    “什么?”

    突然被叫到名字让裴初有些没反应过来,迟钝的抬了抬头,目光甚至有些睡眼惺忪,一看就是走了神。

    问话的人是单于逊,他望着裴初轻声低笑,一身鹤靡大氅的异族打扮,黑色卷发下的箭翎耳坠轻轻晃荡。他褐色的眼睛里带着点蓝灰,不急不缓的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提议。

    “早就听闻大燕人才辈出,武德充沛,我北狄亦是尚武之人,如今难得来做客,不知是否有机会讨教讨教?”

    再怎么想讨教也不应该牵扯到自己,裴初的眉头短暂的一蹙,也不是不明白单于逊有意找茬,他不答话,果然便见有人打起了圆场,“新年喜宴该是以和为贵,若是动武见血,实在有些不合适。”

    “说得也是。”单于逊闻言仿佛很好说话般点了点头,本以为他不会再做纠缠,却又见他眉锋一挑,笑道,“但我正是听说林大人剑舞一绝,才有此提议,实在是想慕其风采。”

    何止是听说,简直就是亲眼所见,此时此刻这人分明就是在故意在挑起他在江南时流落青楼的糗事,一时间不少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太敢在沉寂的气氛中,去看裴初的脸色。

    裴初倒是没什么表情,殿前小皇帝欲言又止,太后坐在幕帘之后不难想象他此时看热闹的心态。漫不经心的从桌边撑起身,裴初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也好。”

    “只是我一人独舞,未免无趣,四王爷既然有心,不如一起?”

    堂堂北狄王爷与他一起起舞助兴未免有些折辱人,北狄使臣的脸色变了变,但单于逊给人难堪在前,林无争敢站出来,没道理单于逊不敢。

    不如说,正中下怀。

    不管是之前在边关,还是后来在知府府邸交锋,单于逊都是被裴初使计败退,单打独斗间反而一直没有分出胜负,过完年关不久他就要离开大燕,总是不想留下遗憾的。

    所以单于逊应得很爽快,侍从送来表演用的刀剑,未曾开锋,他们一人一柄接过,顷刻间,寒光乍现。

    声乐重新响了起来,铮铮曲音却像是跟不上他们飒飒舞动的碰撞,两人身姿凌厉,杀气腾腾,与其说是在起舞,不如说一刀一剑,都是在想置对方于死地。

    好像不管哪一首曲子,都难以抒述他们此时的气氛,也就在这个时候,乐师身边白衣一晃,有人接过了他的位置。琴声几乎没有停顿的换了人。

    弦声铮鸣,大刀阔斧,如马蹄阵阵,旌鼓驰驰,宛若旷野狂沙,两军对阵,在场众人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弄得心神不宁。

    恍若一下子置身战场,心旌摇摇,却只敢屏息凝望,刀剑相抵,如兵戈交阵,面前两人身影错落间,便像是携着千军万马,音阶起伏,是兵荒马乱,狼烟四起。

    良将枭雄,弦歌不绝,琴声激荡,刀光剑影的交锋中,却又似藏着惺惺相惜。

    少年持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最后是持剑的剑客,长剑的剑尖被刀刃折断,却剑势不改,一剑挑开单于逊肩颈的鹤靡做为结束。

    交战的两人停住动作,面面对峙,武器各自横在对方颈间。激昂的琴声渐渐落下帷幕,收尾之时如一声轻叹。

    叹英雄重英雄,一笑泯恩仇。

    叹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众人宛若身临其境,一时间未能从这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中回过神来。反倒是裴初收剑于后,抬首一眼便看见了从乐师身畔走出来的身影。

    是谢庭芝。

    并未有多少言语,对方冲他微微一笑。

    公子才气绕,凌云自飘飘。

    两人间的默契,好像彼此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对方的所思所想。原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这一场演出反倒是缓和了下来,保留了双方颜面的同时,也有意让大燕与北狄的关系变得更加和谐紧密。

    “果然,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啊。”

    单于逊站在裴初面前微微侧身,看见谢庭芝从乐队旁走过一转而逝的身影,不管楚君珩再怎么阻拦,两人其实也早就碰过面的。

    谢庭芝的才气让他钦佩,就连那份美貌也比从前更加摄人,只是想起两人短暂的会谈,单于逊敛下眉目,那并不是一个如他外表看上去,温朗如玉的人。

    敏锐聪颖,一针见血。

    若和林子琅相比,一个是天上明月,一个是人间松烟。

    一个远望如寒宮,却还有形。

    一个明明身在人间,却摸不透,道不明。

    等到真正与他年少惊艳之人相逢时,单于逊反而发现自己对于眼前的家伙更加耿耿于怀,他抚着肩上被裴初挑破的衣服,未开锋的剑仍在他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每次与这人交手总是惊心动魄,拼尽全力,让他心生热血的一生之敌,他们的纠缠,又何止会在这小小的宴会中便能落幕?

    一曲琴音,也该道不完他们的一生。